夜中树林，着实暗藏万物。
“……我实在等不下去。多耽搁一刻兰娘便离我再远一寸，平日里她最怕黑，也不知在这林中如何伤心垂泪。”狄宁垂着头边走边拱手：“是狄某任性，还劳两位看顾，实在惭愧。”
“哪儿的话。”故今摆手：“承蒙兰娘与狄大哥收留，我们姐弟才能安稳入睡。如今这情况……抛开今日之事不谈，兰娘如何照顾我们姐弟有目共睹。恩情怎会因兰娘身份有变？反而更加难能可贵。当务之急不是探讨兰娘身份如何，重要的是找到兰娘，化解误会。”
阿旺听得一愣一愣，眼神不时撇向故今喉咙，生怕她舌头打结。
或许是阿旺震慑，再加兰娘妖气浓郁，林中虽有猛啸，但无一近前冒犯。
“这边……”阿旺觑过来：“真要帮他找吗？人和妖还是不在一起更好。”
故今拿胳膊怼他一下：“那你以后也别跟你主人再见面。”
阿旺委屈叫唤：“这不一样……主人修行大成，寿元绵长。可凡人生老病死，命理脆弱……根本不能相伴而终。”
故今瞪大眼睛，绕着阿旺走了几圈，实在稀奇：“你还知道这么多？我以为你就是条大憨狗。”
阿旺：“……我不是大憨狗，我有名字。”他扭头动了动鼻尖：“这边！”
狄宁闻言欣喜，先一步小跑而去：“兰娘！”
冷月之下，巨狼气味时隐时现，阿旺本是领路之人，此时倒跟在狄宁身后。故今步伐停顿，和二人拉开距离，直到阿旺他们走远，回身疾行到一处山坳，四下打量，好整以暇开口：“你为何不见狄宁，还要引走他们？”
片刻后，皮毛摩擦之声簌簌，深处一抹幽蓝亮起，在黑夜之中分外灼人。
兰娘垂首，尾尖无力：“……”
风捎过狼背，麦浪一般。故今看见好多根浮毛摇摇晃晃。
“你不怕我？”
“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故今抓住几根浮毛，吹飞掸开：“哦，原来你是觉得狄宁怕你，不敢出现在他面前。你长得如此大，胆子确实小，怎么不问问狄宁？”
兰娘后退躬身窝在坳里，不答反道：“你那同伴……说得极是。人妖相恋，有违天道……这些年我未能给宁哥生下一儿半女就是最好的证明，偏我贪恋不肯离去。如今竟是这样缘断了……”
林中厚盖腐叶，脚感软绵，同兰娘性子一般，故今无语。
“无儿无女也不能怪你，那是因为有生殖隔离。那猫妖和狗妖在一起，他两也生不出一儿半女。”
灰色巨狼耷拉着眼皮抬头，继而瞪大杏仁一般的眼：“猫妖和狗妖相恋，也为天道所不容？！”
故今：“……”她丢掉游刃有余，开始头痛：“怎么，今天之事你觉得狄宁不爱你？”
巨狼更为惊诧：“我与宁哥十几载，宁哥对我如何我心亦然，怎会怀疑他！”
“那你是嫌狄宁没你命长，打算他走了你再找一个？”
巨狼直接站起来，声音震颤在故今头顶：“我族一生只有一位伴侣，宁哥不在我绝不独活！”
“我亦然！！”
故今吓一跳，狄宁顶着一头遍布枯叶的乱发窜出来，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犹豫后退的巨狼面前，哽了片刻才把话继续：“我对兰娘之爱，不在于兰娘是何样貌，何身份……兰娘同我不仅为夫妻，更为半身，为神魂。若剩半身，人离魂，安能活？”
巨狼轻轻吸气。
故今：“…………”她同追过来，莫名其妙的阿旺对视一眼，舔了舔牙。
着实没必要，她牙实在酸。
“人生短短几十年，既没有外物阻挠，为何要因为心中莫须有的成见互留遗憾？如果真那么在乎人妖相恋有违天道，你当初别和狄宁在一起。”
阿旺看故今，又迅速去看狄宁和兰娘。
闭嘴啊闭嘴啊！那是一头大狼！
“哦也不对，”故今叉腰：“现在分开也不晚。”
阿旺张嘴：“……”
树叶互相摩擦，被风吹散又因同气连枝怎么也分不开，贴在一起。故今仰头瞧，根本分不清那是一片还是两片。兰娘沉默了须臾，向前踏了细碎几步，至狄宁身前化作人形：“宁哥，你……我……”
未有多言，狄宁一个毫不犹豫的拥抱说了一切。
回去路上，故今和着夜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子时已过，是十五了。
兰娘藏身之处实在深远，巨狼后背载上几个人应该也不算为难……
故今思绪杂七杂八，突然似有所感，抬起手背：“……”
捕灵阵平日虽隐蔽，但仍能凭借转速和细小光华分辨运作，而今实打实没有动静，而更奇怪的是……离兰娘家，也就是否然处越近，故今的灵气反而在一点一点充盈。
她脚下步速加快：“不会是那小子挂了吧？”
挂了自是应该高兴……但是若出了什么其他变故呢？
要是否然挂了，寻妖之旅又不顺利，二日一次的雷劫再度袭来……
“我纯粹是不想再多什么麻烦，才要去看看那小鬼的。”故今在心里念叨几遍，已是跑了起来。阿旺不明就里：“你这么困吗？跑这么快？！”
故今奔到村子，推开门，见阿猫托腮和狄婆婆说话，胸膛起伏不定：“否然呢？”
阿猫抬头：“否然在屋里，他说……诶？”
故今停在储物间门前，屋内没点灯。她微微眯眼，五指伸出，霎那间指尖枝条丛生。黑眸转为深绿，故今收手，推开门，抬手将蜡烛挥燃。
一道人影脚下凌乱，背对着故今似无头苍蝇左右乱窜，最后僵立在原处，衣角手势不停，飘过他身侧又垂下。
故今：“……你是谁？”
白衣人影闻言一顿，先侧身而后转头，纤长睫毛斜飞着抬起，落下深重明显的阴影于挺直的鼻梁上。
故今又一步：“否然在哪？”
她指尖燃动绿芒：“你在这里做什么？”
被她接连问题惊扰，白衣人睫毛如蝶颤得飞快，犹疑着后退一步，昏暗烛火下两颊笼着柔光，白是惊人的白，黑是浓墨的黑，其唇上一点红粉，映衬琉华双眼，是个惊慌无主的美人。
故今觑着眼发现对面人鼻尖上一颗细小的血痣，再逼近一步，来人终于再无可退，浅皱眉头，甩开长袖，一改无助做派：“我是万象宗的人，否然……否然需要回万象宗门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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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主派我来看着你，不许乱跑。”
故今：“……这里同万象宗所在地赶路至少要半年，否然就回去了？冒着我不在他生机就会泯灭的风险？”
来人上前一步：“宗门派我先遣，有远距离传送阵，一次只能传送一人，待查看否然无忧，再将其送至你身边。期间怕你逃脱，派我……看着你。”
故今抱胸嗤笑：“传送一人？何必那么麻烦，传送完否然再将我传到万象宗不就行了？偏偏简单的事情搞这么复杂……”深棕长藤尖锐前刺，发出细小风啸：“说，你到底是谁？来干什么？”
来人浅色琥珀眼眸收紧，闪过身：“远距离传送阵消耗过大，短时间仅可开一次，若有更好的办法，万象宗定不会留你一人在此作恶！”
“作恶？张口就来！”
故今绿眸发亮，若真是如此人所说……那只要杀了此人，掩去痕迹，只要否然不追上来，她再不会受困！
高挑女子原地消失，枝藤遍布储物间，灯火陡然熄灭。
*
阿旺和兰娘几人落后几步进院，还未等走上前，储物间门“哐”一声裂开，未见故今先闻呼痛。
故今捂着胸口吞下哀嚎，抬眼就对上低头怔愣的三张脸。
阿旺：“……”
狄宁：“可是又有怪物？”
兰娘摇头：“没有奇怪的气息。”
阿旺挠头，同兰娘，狄宁齐齐抬头漆黑的储物间。
先是一片洁白衣角擦门而过，衣角掀起，其上暗纹若隐若现，再是金色掐履，跨过门槛静立，几人凑着月光一点点从下至上，跟着浮动的暗影看清其人，又去看他手中那炳通体玉白，指地而垂的剑。
狄婆婆开门露头，阿猫飞速看了眼门外，摁回狄婆婆的头。
故今：“……”她脑袋一歪，就地躺下装死。
“不是，这又是怎么回事啊？？我……他……不是他是谁啊？怎么这个剑一碰我我浑身就没劲？？”
“不是说好了我一人之下吗？？这我脑袋上都多少个人了？啊？原来一众之下？你们这设定靠谱吗？”
小结：“……他的确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只是他手里的剑，是补天石所造。”
故今：“……补天石，是什么烂大街的货色吗？？？”
“既然是、非常难得的东西、能不能、少出现啊啊！！！！”
小结：“……”这很难说，它也没料到。
灵力回归一招就被撂倒这个事……多少是有点难受。而且……
“他手上的玉镯，也是补天石所铸。”
故今两眼狠闭，双手一摊，彻底死心。
*
“……师门不放心师弟，暂且接走师弟。换我跟着……”琥珀色眼眸在撑颌冷脸的故今身上停留片刻，垂下眼继续：“……一起赶路。”
“不是刻意隐瞒，只是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才以姐弟相称。”
兰娘和狄宁相视，微微颌首：“能理解，毕竟我也……”狄宁回望兰娘，包住她的手，微微摇头。
“不知仙师姓甚名甚？”
白衣人攥了攥手指，掀起长睫：“……是也。”
“名叫……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