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离开马赛, 回巴黎那天晚上,将付迦宜送到她朋友的学校,程知阙支开司机, 到香榭丽舍大道的商业繁华区见好友徐淼。
两人是大学室友, 本硕博都读的计算机。
程知阙读博不到一年,从七大辍学, 和另一个好友克鲁斯成立了一家互联网公司,专攻IT领域的无线技术。
徐淼那会还没毕业,选择技术入股, 成了权重稍低的第三位合伙人, 趁闲暇时间过来帮忙。
公司初见雏形,从破旧狭小的单间,一步步搬到月租金十万欧的CBD写字楼, 只用了两年多。
这几年互联网行业慢慢兴起, 加班加点是趋势,也是常态。
例会开到一半,听助理说有贵客在等, 徐淼猜到是谁,临时叫停了工作,赶回办公室,看到程知阙翘腿坐着,面前摆两个加了冰块的威士忌杯和一瓶藏酒。
徐淼用湿毛巾擦手, 坐到对面, 给自己倒了杯酒,“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程知阙笑了声, “知道你忙,就不浪费时间跟你约见了。”
“得了, 少跟我装,还不知道你,见我肯定是临时起意。”徐淼含笑打趣完,回归正题,“说实话,我没想过有朝一日你还愿意到这来。”
程知阙不以为然,“个人恩怨,跟地点和环境无关。”
“也是这个道理。”徐淼叹息一声,“不过你能这么想,克鲁斯可不见得。”
他们三人中,论能力和前瞻性,程知阙一直是打头阵那个。
去年年初,克鲁斯以融资为由,趁程知阙陪母亲在马赛养病期间,私自转让了他授权给公司的两项个人专利——蓝牙芯片植入和CPU多核储存,致使一段关系分崩离析。
程知阙走后,克鲁斯做完股权回收,将他的办公室改成储物间,陆续用各种理由换掉了他的人。
为这事,徐淼没少和克鲁斯吵,知道无论怎么吵都无力回天,不再浪费口舌,只静观其变。
坦白讲,徐淼一度觉得程知阙会睚眦必报。
即便他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也不代表能轻易容忍这份暗亏。
但他什么都没做。
起初徐淼以为程知阙是因为顾念兄弟情,后来才发现,他这人哪有那么重情,只是单纯懒得计较罢了。
钱财和地位对他来说不是第一要位,能用这点东西看清一个人,不是亏本买卖。
给对方过多的出场戏份,只会浪费自己时间。
见他迟迟不作声,徐淼识趣地没再提过去的事,直接转移了话题:“对了,听庄宁说,你们前段时间碰面了。”
程知阙拿起空酒杯,食指转动里面的球形冰块,懒洋洋地“嗯”了声。
徐淼问:“你那个暂时不能多说的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程知阙说:“还算顺利。”
“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及时通知我。”
“你上次已经帮过我了。其余的事我自己能解决。”
到付家应聘家教前,为了不出差错,程知阙篡改了一部分简历内容,抹掉中途辍学那段经历,借用了徐淼朋友的在读博士身份。
徐淼说:“虽然不知道你现在具体在做什么,不过我多少能猜到这事跟你母亲有关。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提前预祝你成功。”
程知阙淡淡一笑,举杯朝他晃了晃,“借你吉言。”
徐淼笑说:“不是,你拿一个不装酒的杯子在这敷衍我呢?光看我喝,你自己倒好,滴酒不沾。”
“开车了,等等要去接人。”
“交女朋友了?”
“以我现在这种状态,谁跟了我,只会朝不保夕。”
徐淼说:“克鲁斯虽然跟你较着劲,好在良心未泯,把你手里那些原始股按融资价估值回收,是笔不小的数目,养家糊口简直绰绰有余。”
程知阙说:“不是钱的问题。”
“那我懂了,你指的是心态上的转变。”
徐淼大概能猜得到。
比起谈情说爱,程知阙目前有重要百倍千倍的事要做。
一个经历太多却不乱于心的人,内里漠然寡义,很难再热衷于风花雪月,都是泡影。
从写字楼离开,程知阙回到车内,看到储物格里放着一个连着耳机线的iPod,自然而然想起了这东西的主人。
计划里的确有一小部分是关于付迦宜的,但并不打算走捷径,利用她做任何实质的事。
决定用家教身份做局进付家,他预料到每一步,唯独在她这出了意外。
程知阙大概清楚她的处境,因为清楚,所以站在为人师者的角度对她关怀备至。
只是没想过小姑娘会对他动别的心思。
最开始多少觉得有趣,偶尔逗弄两句,时间久了,见过她太多的矛盾面,也就渐渐没了戏谑的心思。他认真教她课本内容和为人处世,也教她不扬喜怒、直面嗔痴。
她太聪明,一点即透,时不时举一反三,将学到的东西用在他身上。
她生病那次,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蹭他试探温度的手心,依赖感十足,像只萎靡的猫。
在不上不下的节点,程知阙第一次发现,对她不是没有恻隐和私心。
他不太能见得她受委屈或不高兴。
比如此刻。
佛堂内,付迦宜心事重重,陷入短暂的自我挣扎,柔和又清傲,倔强又脆弱,说出的话几近摊牌,有明显的试探意味。
迄今为止,程知阙从没做过不够理智的决定,但这次不一样。
他用不计较后果的方式回应了她的摊牌,毫无预兆靠近,嗅着她身上清甜的花果香,问她是不是这样的更近一步。
似答非答的表达,故意忽略掉她的前半句话,其实是跳过“如果”这种假设的一种笃定。
付迦宜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耐住呼吸勾缠产生的心悸,沉默了好一会,像是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想好应对措施。
程知阙也不急,盯她微微发颤的眼睫,忽问:“换香水了?”
他不着痕迹地用这个问题覆盖了上一个问题,主动递去台阶,给她留有缓冲的余地。
付迦宜终于回过神,不做任何躲闪的动作,也没推开他,一副迎难而上的架势:“气味是很私人化的概念。”
程知阙笑而不语,等她后面那句。
“……难为你还记得之前是什么味道。”
“不难为,对我来说很容易就记住了。”
付迦宜不说话了。
不知道是该夸他嗅觉灵敏,还是该夸叶禧买的这瓶香水味道的确很特别。
她稍微站直身体,轻轻搡他,试图从他怀中脱离。
程知阙挑挑眉,顺势收回手,由她后退半步。
付迦宜弯腰去捡散落在地的几十根签条,有点可惜地说:“刚刚抽到的那根,还没解签就和这些混在一起了。”
程知阙说:“签条解析归根结底是一种安慰。事终究在人为,这样想有没有好受些。”
“……没有。”付迦宜小声嘟囔,“我不好受不是因为这个。”
“那就是因为人了?”
当然是因为人。
他心里明明再清楚不过。
虽然他刚刚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回应,却没明确地盖章定论。
付迦宜抿住唇,不想搭腔,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塞进竹筒里,听见他温和开口:“有些事操之过急不见得是好征兆。”
“什么意思?”
“先学会看清一个人,再选择是否对他抱以期待。你有点本末倒置了。”
付迦宜微愣,隔几秒才说:“你说得对,我的确很难看清,也拎不太清。”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能让你看清。至于拎不拎得清,迦迦,别妄自菲薄,在我这你并非如此。”
心情起起伏伏,因他的话逐渐恢复平静,付迦宜问:“你说的以后,大概要多久?”
程知阙说:“应该不会太久。”
突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年轻班首走进偏殿,瞧见里面有人,双手合十,颔首朝他们打完招呼,旁若无人地开始忙自己的事。
周围突然多个陌生人,付迦宜难免不自在,放下竹筒,准备绕回主殿,临走前不忘对程知阙说:“我先过去,你晚点再出现,行吗?”
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笑,“心虚什么,我们又没做别的。”
付迦宜没说话,低头只顾脚下,迈过木质门槛,一时走得更快。
傍晚,班首将晚饭送到厢房,付迦宜一个人待得无聊,托他带来两本经书,手写抄录,打发时间用,也为静心。
所谓吃斋清修,苦有苦的修法,每年都要遭受一次,按理来说她早该习惯,可这次不知怎么,心乱如麻,始终静不下来。
这种乱跟白天比还不太一样,更像是难耐的痒。
她中文虽然很好,但也仅限口语,不代表完全精通书写。
四方的汉字结构,横竖撇捺抄得乏力,不受控地分了下心,反应过来时,纸上突然多了程知阙的名字。
付迦宜长呼一口气,将笔扔到桌上,稍微向后仰,对着橡木搭建的棚顶发呆。
这种思绪游离的状态没持续太久,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周依宁站在门外,笑着问她要不要到佛堂外面走走,当饭后消食了。
付迦宜自然不会拒绝。
抛开和付迎昌不咸不淡的关系不谈,她对周依宁本人没任何意见。
周依宁性格爽朗,平时待她不薄,刚嫁进付家那两年,私下里帮她和付迎昌调解过几次,发现效果并不显著,这才慢慢放弃。
佛堂建在山顶,被白桦环绕,附近有几棵上了年代的枥树和山毛榉,被挂了树标,算是一张浅显的指路牌。
出门前,付迦宜特意换一双质地偏软的运动鞋,和周依宁由南向北,沿指路牌往半山腰走。
路途不到三分之二,骤然响了两声闷雷,外头下起小雨。
周依宁轻掸衣服上的潮气,吐槽法国的天气预报压根没准过,抬手朝另一方向指了指,示意付迦宜到那边的石缝里躲雨。
丛林蚊虫多,为了避免被叮咬,周依宁关掉手电筒,扫了眼说变就变的天气,无奈笑说:“真倒霉。”
付迦宜装作听不出她的一语双关,“估计雨很快就停了。”
周依宁望着外面薄膜一样的雨雾,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又说:“我这阵子不在巴黎,前两天才听说你的事。你被发配到马赛那边,是因为你大哥吧。”
“……嗯。”
“是不是很委屈?”
“也还好,已经习惯了。”
周依宁问:“小宜,在你心里,付迎昌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付家搬出去后,周依宁依旧和付迦宜保持断断续续的联系,平时见面较少,除了近况和日常,到头来能聊的话题也只剩下付迎昌。
付迦宜思忖几秒,想不出精准的形容词,“我只能说,他对我跟对你是两个极端。”
付迎昌待妻子好,不代表待她也好。
“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不会表达。”周依宁试图相劝,“其实偷偷告诉你也无妨……我曾在他的书房看过你小时候的照片,穿件红棉袄,抱一只棕色的垂耳兔——你还记得那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吗?”
付迦宜记得,但也只能说不记得,“兄妹做到这份上,我大哥究竟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白天她不是没听到他们在亭子里的谈话,周依宁用“重情重义”形容付迎昌,她根本无法理解。
付迎昌自始至终没对她做过出格的事,可黑色终归无法洗成一尘不染的透色,冷眼相待往往比做任何事都要残忍。
没等太久雨停了,两人从半山腰折返,山路湿滑,崎岖不平,走起来费时费力。
踉跄挪了不到百米,迎面撞上正下山的程知阙,付迦宜顿住脚步,直接怔在原地。
他手里拎一把沾了雨点的黑色折叠伞,白衣黑裤,出现在濡润的雨夜,气质出尘,像蘸了水墨的湿画布,轻描淡绘的瞩目。
程知阙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她。
好奇心使然,付迦宜先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听守在门口的班首说,你出门了。”
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周依宁,付迦宜顿了顿,互相给对方做了介绍。
程知阙面色很淡,只微微颔首,没讲多余的话。
周依宁没打扰他们闲聊,走在最前面,有意拉开一段距离。
付迦宜低头看一眼散开的鞋带,弯腰系紧,听到程知阙问:“累不累?”
付迦宜回答:“有点。”
他将伞和手电筒递到她手里,“背你回去。”
“……还有别人在。”
“怕什么。”程知阙勾唇,“只要你不出声,她不会回头。”
付迦宜承认,这种掩耳盗铃的禁忌感像一剂药引,有让人欲罢不能的作用和疗效。
她象征性地犹豫一下,跳上他宽阔的背部,怕中途掉下去,胳膊只得牢牢缠住他的脖颈。
指腹不小心碰到他泛潮的衣领,付迦宜轻声问:“为什么下山来寻我?”
“你说呢。”
“因为担心我吗?”
他笑一声,“也没其他可能了。”
付迦宜微微扯一下嘴角,“就不怕我大嫂告御状。”
程知阙语气很淡,“她不会。”
付迦宜有些意外他的笃定,随口说:“感觉你好像对我家里人很了解。”
程知阙没接这话,提醒她照好前方的路。
夜色昏茫,他们在丛林中穿梭,每走一步都是泥泞坑洼的印记。周遭过于寂静,付迦宜无端有种荒谬的宿命感,像正处在轮回超脱的世界之外。
突然记起在渔港海边那次,她对程知阙说:你也需要被保护。
仔细想想,一直都是他在护她周全,她能做的,好像只是给他开一张空头支票。
付迦宜呢喃出声:“不太公平。”
透过手电筒射出的白光,程知阙垂了垂眼,看她纤细的手腕,“什么不太公平。”
付迦宜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
程知阙语气包容:“我不介意你在我这索取,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些什么。”
付迦宜凭为数不多的经验说:“天平不对等,会给承重那方增添压力。”
程知阙闷声笑,“哪听来的歪理邪说?”
“难道不是吗?”
“于公于私,我都不会有压力。”
付迦宜多少能理解他的意思,暂时搁浅了话题,没再开口。
困意席卷,她无暇顾及走在前面的周依宁看到他们这样会不会想多,将脸颊贴在他衣服面料上,寻一个相对舒服的位置,下意识蹭了蹭,安心阖眼假寐。
这条路不长不短,回到佛堂时,付迦宜已经睡着。
程知阙刻意避开众人,寻一条小路,把她送回自己的厢房。
将人安顿好,用灭烛器熄灭蜡烛,正要离开,听见她轻轻嘤咛一声。
阒静的夜,檀香死灰复燃,付迦宜在睡梦中喊他名字。
第15章
在远山待了两天, 周末,一行人离开市郊。
一路舟车劳顿,付迦宜刚进家门, 听到楼上的动静, 知道叶禧回来收拾行李,越过客厅上去找她。
二楼是保姆房, 叶禧的卧室在走廊尽头,房门敞开着,里里外外摆满了衣服和日用品, 乱中有序, 各归各类。
付迦宜一时无从下脚,只得站在外面,倚墙看着她, “现在就要搬吗?这么急?”
叶禧从忙碌中抬头, 笑了下,“急倒是不急,先提前整理好, 走的时候也不至于丢三落四。我打算趁这段时间在学校附近找找房子,有合适的直接租下来,等安顿好了再搬走。”
付迦宜问:“不住学生宿舍了吗?”
叶禧说:“学校那边的宿舍要么是单人间,要么是双人间,费用太高了, 抛开房补还要每个月80欧, 不如出来住划算。”
付迦宜没再说什么,踮脚绕过去, 陪她一起收拾。
叶禧拉开行李箱拉链,掀开上盖, 突然想起什么,动作猛地一顿,“差点忘了一件事。”
她从地毯上起来,凑到付迦宜面前,又说,“我前两天在咖啡店兼职,新认识一个男生,第七大学的,他约我今晚四人联谊。小宜,你能陪我参加吗?”
付迦宜无奈笑说:“是谁说再也不谈恋爱了的?”
叶禧耸肩:“可是他真的很帅诶,金发碧眼,个子又高,满足了我对欧洲脸孔所有的幻想。”
这种扛暧昧大旗组团交友的活动,付迦宜高中时陪叶禧参加过一次,全程听对方尬聊,无聊得很。架不住叶禧的软磨硬泡,她只答应帮忙走个过场,绝不包售后。
叶禧连连称好,从衣服堆里挑出两三件,站在镜子面前比划,想着晚上穿哪件合适。
社交活动在付晟华的管辖范围内,除了老方,其余司机都不是自己人,付迦宜没用家里的车,晚上随叶禧偷溜出门,乘13号线地铁过去。
雨后持续高温,车厢内人挤人,叶禧担心她身体受不住,特意带了便携式风扇和冰凉贴。
约的那两个男生比她们先到一步,在快餐店点好吃食,还贴心点了两杯冷饮特调。
落座后,付迦宜几乎没怎么发言,左手托腮,用吸管将杯中的色素分层搅乱,听叶禧和对面谈笑风生。
叶禧随口提起,问对面学的什么专业。
付迦宜正百无聊赖,听到“化学”这个单词,打起一点精神。
坐斜对角的棕发男生发现她的细微变化,主动插话进来,笑问付迦宜:“你对我们学校了解吗?”
付迦宜摇摇头,“不太了解,我没去过七大,不过认识你们生物化学学院的一个人。”
“那人贵姓?”男生说,“我们学院人不多,没准我认识呢。”
“姓程,是个中国人。”
男生在脑子里快速检索几秒,恍然:“你说的是成师兄吧?他是维奇教授的得意门生。”
付迦宜笑一笑,“那应该就是他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成师兄最近没在实验室出现过,好像被教授派去别的学校做交换研究了。”
付迦宜捏吸管的力道收了收,将对方的话在心里过一遍。
以为这是程知阙给自己找的相对合理的不在校借口,她没想太多,也没声张,三言两语结束了交谈。
门店挤满了人,空气清新剂覆盖了油炸本身的味道,很难不影响食欲。
知道付迦宜吃不惯垃圾食品,叶禧正要去前台点份果蔬沙拉,被她拦住:“不用点了,我不是不爱吃这些,只是没什么胃口。”
没胃口是一方面。
她突然发现,越是人声鼎沸的环境,越容易想起程知阙。
牵一发动全身,这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暮色正合,付迦宜偏头看一眼霓虹夜景,决定暂时不挣扎了,顺意而为,在喧嚣声中给程知阙发了条短信,一边捏着手机毛绒挂件,一边问他巴黎有没有味道好点的中餐厅。
几分钟后,跟叶禧说了声,付迦宜拿起拎包,提前离场,打车直奔目的地,在一家米其林中餐厅门前跟程知阙汇合。
路上走得急,付迦宜微喘着粗气,等平复些问:“是不是等很久了?”
“没,我也刚到。”程知阙说,“怎么不叫我去接你?”
付迦宜生硬地信口胡诌:“我刚刚在挺远的地方,你从文华公馆到那边要绕很长一段路。”……总不能让他瞧见她在陪人联谊。
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侍者将他们领进包厢,室内典型的中式古典风,雕花屏窗,红木圆柱,方桌搭刺绣暗纹的太师椅。
程知阙将菜单推到她面前,问她想吃什么。
点完餐,付迦宜问:“你以前经常来这吗?”
“嗯。”
“那这家餐厅的味道肯定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做的好吃。”
程知阙弯唇浅笑,“这家主厨来自香港,有很多招牌菜,我不过是业余选手。”
“对我来说,意义不一样的。”
一壶阳羡雪芽被端上来,程知阙拿起白瓷茶杯,给她倒一壶热茶。
付迦宜喝一小口,舌尖微微发涩,很快品到一股甘甜,“其实我们家在巴黎有几间茶楼,专门做中餐,我觉得不太合口味,平常很少去吃。我爸爸和我大哥倒是经常光顾。”
程知阙淡淡道:“很少听你提起你大哥。”
付迦宜平静地说:“报纸上说他是个博爱的企业家——还有我大嫂,虽然跟他离婚了,对他也没什么负面评价。可能他真是个好人,只不过对我来说不是。”
程知阙面色如常,眼底的寡淡叫人看不穿,“好人这种设定太绝对,很容易崩盘。”
付迦宜一怔,端着茶杯的手悬在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的话蕴含几分微妙的讽刺。
来不及细品,看到热菜一道道上桌,她那点食欲不振立马得到了有效缓解,夹起一块脆皮腩仔肉,送进嘴里缓慢咀嚼,很快又喝掉小半碗云吞汤。
中途,付迦宜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听到手机震动两声,她湿着手,暂时没法看,托程知阙帮忙看一眼。
以为是家里保姆通风报信的短信,没想到是叶禧发来的。
程知阙似笑非笑,将短信内容慢条斯理转述给她:“今晚的联谊对象要你的手机号码,你朋友问要不要给。”
这一瞬间,付迦宜真的很想在心里吐槽叶禧的不专业。
去之前她明确讲过不包售后的。
再结合刚刚那段不想让他去接的插曲,付迦宜更觉别扭,正想解释点什么,听见他说:“交朋友不是件坏事,有对比才有更好的选择。”
听完这句话,按理来说本该松一口气的,但此时此刻,她像是不小心打翻了桌上那盏白瓷杯,茶水溅到皮肤上,不算烫,可水珠被蒸发的那十几秒里,只会觉得不断发凉。
付迦宜轻声问:“就不担心我骑驴找马吗?”
程知阙扫来一眼,语气带笑:“怎么好端端的把人比喻成动物?”
付迦宜没应声,不轻不重地攥住茶壶把手,给自己续杯。
后半程没怎么动筷,几乎都在喝茶。
回去路上,付迦宜有意避开和他的交流,打开iPod,随机放一首英文歌,额头抵着车窗,明显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距离文化公馆还有一段路,程知阙靠边停了车,落下车窗让风灌进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背风点燃。
付迦宜不知道他为什么中途停下,忍住好奇,没主动发问。
夜深露重,街头没什么人,偶尔冒出两三个流浪汉和醉鬼,两类人在垃圾桶旁互相掐架,用法语骂得很脏,很快引来了警察。
闹剧轰鸣的情况下,程知阙稍微侧过身,没拿烟的那只手缠住贴在她左耳的那条耳机线,轻轻扯下,塞进自己耳朵里,“在听什么?”
距离无限拉近,付迦宜呼吸不由自主地凝滞一下。
程知阙看着她,不疾不徐评价:“这首歌还不错。”
付迦宜顺他的话往下说,像是一语双关:“我以为我们有代沟,你不一定喜欢听这种。”
程知阙笑了,“意思是,在说我年纪大?”
“我只是想说,你的淡然和豁达不是我这个年龄段能看透的。”
明明不久前还在口口声声说,以后有很多机会能让她看清。
眼下她有理由怀疑,那些话都是哄人的噱头。
程知阙拿过她手里的iPod,按了暂停键,“我刚刚说那句话,本没有任何歧义。”
“……什么。”
他没答话,而是问她:“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反问句能让人回归问题本质,换个角度充分思考。
付迦宜隐隐懂了——
他不介意她骑驴找马,无论前后多少个对比,他都有信心成为那个更好的选择。
程知阙说:“可是迦迦,有时候空有志气解决不了问题弊端。客观因素摆在那,我不一定真是你最好的选择,所以才说,交朋友不是件坏事。但不代表我赞成这种做法。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情爱方面,他并非真的豁达,但也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左右她身边偶尔出现的其他可能性。
他们之间,年龄和阅历都有差距,他得替她权衡利弊。
相处这么长时间,程知阙讲话向来只表三分意,鲜少同她讲这么直白,付迦宜当然能听明白。
周围空旷僻静,闹事的那些人早被塞进警车,这条路乌灯黑火,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想,人果然存在劣根性,明知前路难测,越危险越忍不住靠近-
这头的事做完,付迦宜没在巴黎久留,按原计划前往马赛。
上次她和叶禧偷溜出去,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到头来还是被发现了。
付晟华没责备她,和往常一样,将连带责任转移给她身边的人,二话不说,直接辞退了原来那个司机。
启程当天,林秘书给付迦宜换了一个新司机。
退一步讲,从前即便是往她这塞人,也会提前打声招呼,她多少还能睁只眼闭只眼,这次未免太明目张胆。
付迦宜心里极其不舒服,跟这种以保驾护航为由,背地里监视她所作所为的人相处,简直一分钟都无法忍受。
毕竟在付晟华那有错在先,她找不到理由控诉,只能默默憋在心里。
车厢内几度安静。
去高速收费站的路上,程知阙临时改变行程,准备带她去第七大学见个人。
付迦宜不明所以,但没说什么。
车子停在七大对面的便利店旁边。
付迦宜跟在他身后,越过人群,穿梭在教学楼连接图书馆的鹅卵石子路上。
程知阙说:“南侧有个小门,一路直行能从另一边出去。”
“不是要见什么人吗?”
“无人可见。为了甩掉司机随便说的。”
付迦宜怔然。
“我们换个交通方式去马赛。”
“……为什么?”
“不是不喜欢被人时刻盯着?”
程知阙又说:“既然不喜欢,就直接逃出来。及时行乐最重要。”
风从脸颊呼啸而过。
付迦宜无端觉得这种逾矩出逃的行径太浪漫。
像在私奔。
第16章
SNCF有巴黎直通马赛的高铁, 途经里昂和四个南法小镇,程知阙问她中途要不要下车逛逛,歇一晚当散心, 等明天再赶路也不迟。
付迦宜说不用, 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1号车厢设了电控斜倚,用玻璃门跟其他车厢隔开, 面对面两个座位,中间放一张磨砂圆桌。
列车穿进隧道,程知阙点开掌控灯, 柔光洒下来, 不难从她眼中捕捉到一丝亢奋。
付迦宜出远门的次数不多,近程车接车送,再远些坐私人飞机, 平时很少能接触到这些公共交通, 自然觉得新鲜。
打量够了,她转过身,认真对他说:“其实我觉得, 生在像我这样的家庭有点悲哀。”
看似达到了寻常人无法比及的高度和眼界,如果抛开金钱至上的服务,实际和生活无法自理的小白没区别。
这些年她躲在付晟华的羽翼下,依靠阿伊莎和叶禧,实际从未真正独立过。
听出她的惋惜, 程知阙说:“人无法改变出身, 不如欣然接受它带给你的便利,好好享受当下。”
付迦宜有些惊讶, 笑说:“我以为你会说我不知好歹。”
“个人处境不同,谁都没资格这样说你, 包括跟你亲近的人。”
付迦宜手心支着下巴,突然提及:“你真的只有过我一个学生吗?”
程知阙扬一扬眉,“不然?我看着很像桃李满天下的教育家?”
付迦宜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词,“你很有……师德。”
觉得她的话很有意思,程知阙笑了声,“第一次有人这么形容我。”
“那其他人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
“我没问过。如果你想知道,改日我去打听一下。”
这话的语气听起来,很像在小孩吃药后,拿出一颗糖球哄她,要她苦尽甘来。
气氛似乎在朝升温的趋势发展,付迦宜耳根有点发热,没接这话茬,绕回正题:“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家里没有电视剧里常演的勾心斗角和争权夺利,不然我一定输得很惨。”
顿了顿,她又说,“我爸爸很多年前设立了一家信托机构——就是扶舟会馆的前身,终生受益人是我和我大哥,所有资产平均分配。我当时知道以后还挺惊讶的。”
潜意识里,她太信他,对他知无不言,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不经意的一句话,涉及到扶舟会馆,程知阙目光陡然深几分,打消了套话的念头,不深不浅地回应一句,没再说什么。
列车出了隧道,重现鲜明,透过玻璃门隔档,看到不少人从隔壁车厢进进出出,听说是间酒水吧,付迦宜来了兴致,想过去瞧瞧。
程知阙没阻拦,“那边什么人都有,不排除坑蒙拐骗。等等跟在我身边,别搭任何人的话。”
付迦宜说好。
里面跟她想象得不太一样,逼仄一节车厢,餐车立在四方小窗旁,上面摆廉价的瓶瓶罐罐。
三个中年白人在禁烟区域抽烟,各种异味飘过来,付迦宜下意识蹙眉,低声对程知阙说:“不想继续逛了,我们回去吧。”
过道狭窄,她越过人群,走在程知阙前面。
经过禁烟区,其中一个男人认出她衣服上的名牌LOGO,突然伸腿绊了一脚,付迦宜完全没防备,重心不稳地向前踉跄,及时被程知阙扶住。
男人将手里的手机摔到地上,胡乱捋顺枯燥的金发,咬准了东西是被撞掉的,张口向他们索赔。
程知阙眯了眯眼,喉咙溢出轻笑,淡淡道:“你说什么?”
付迦宜扫了眼男人身旁的两个同伴,伸手拽程知阙衣摆,示意他算了,寡不敌众,吃一次亏也无所谓,反正钱多得花不完。
程知阙低头看她一眼,轻捏她虎口的软肉,“你先回去。”
付迦宜摇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执拗,“你不走我也不走。”
程知阙到底没当她的面做太出格的举动,暂退一步,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系了五铢铜钱的吊坠,直接丢到男人手里。
付迦宜记得这东西于他而言很重要,中途拦下来,摘掉手上戴着的手链,跟吊坠做了替换。
她手里牢牢攥着刚要回来的那枚铜钱,拉着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回到座位,付迦宜心有余悸,无意间对上程知阙深不可测的目光。
他问她为什么要换。
“那条手链对我来说没什么特殊意义,单用钱买来的东西,大不了再去定制一条。”付迦宜声音很轻,“最重要的是……我不想看到你失意,一点都不想。”
程知阙盯着她看了一会,什么都没说,抬手揉她后脑。
他站在她面前,中间隔一小段距离,付迦宜坐在座位上,稍稍仰头,将他拉过来一些,把吊坠放进他的风衣口袋。
插曲一过,付迦宜不再去想,靠着椅背昏昏欲睡。
意识涣散前,膝盖上多了条薄毯,她往上扯了扯,寻个相对舒适的坐姿,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二十分钟,再睁眼时,程知阙已经不在对面。
付迦宜隐有预感,大概清楚他去哪了,如坐针毡地等了片刻。
没过多久,程知阙回来了,见他身上完好无损,她这才放下心。
付迦宜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这么轻易地算了?”
程知阙“嗯”了声。
“那为什么还要把东西给他们?”
“缓兵之计。先把你安顿好再说。”
“那个吊坠很贵重……你不怕真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无所谓,丢了就丢了,只能说明这东西和我无缘。”
付迦宜噗嗤一声轻笑,“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缘分论这一说。”
程知阙挑起嘴角,“很新鲜?”
“嗯……特别新鲜。”付迦宜将话题转移回来,“我刚刚那么做,岂不是在多此一举。”
“不会。你的做法只会让我更有动力。”
程知阙拿出手链,用眼神示意她伸手。
付迦宜乖乖照做,胳膊抵在桌沿,看他缓缓按住手链暗扣,帮她重新戴上。
他指节碰到她,金属质地的凉中和了皮肤本身的温度。
付迦宜说:“能告诉我吗?你刚刚是怎么要回来的?我还以为你跟他们动手了。”
程知阙平声静气:“这种人不过是虚张声势,随便吓唬一下,不至于动手。”
“……早知道不随便乱逛了,平白无故多出一个麻烦要解决。”
“世间百态,你总要接触这些黑暗面。”
付迦宜一愣,一个念头在脑子里丛生,“你以前经常碰到这些人和事吗?”
程知阙没说是或不是,用不甚在意的口吻浅声说:“习惯了。”
付迦宜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所谓的得心应手和游刃有余不全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她瞬间生出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情绪,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没由来提议:“我帮你看看手相吧。”
程知阙没问她会不会看这个,朝她摊开手心,语气纵容:“静待佳音。”
她指尖沿他掌心的三条细线划过,盯着瞧几秒,对他说了八个字:“万事亨通,齐天洪福。”
程知阙撩起眼皮,目光紧锁住她,眼底浮起似有若无的笑,“这是你私心里的祝福?”
把戏被拆穿,付迦宜不觉窘迫,跟着笑了下,“不是祝福,是我的夙愿。”
此时此刻,真心希望夙愿成真。
给他瞧完,付迦宜正要收回手,被一把捉住手腕。
他拇指贴在她腕间,充分感受渐渐加快的脉搏跳动,进一步模仿她刚刚的样子,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掌心,拂过皮肤表面的每处纹理。
付迦宜心脏怦怦跳,脑中莫名联想到一个词。
热意缱绻。
酥麻的痒意从手心传来,钻心勾人,她不自觉地想躲,反被桎梏住。
身侧是整片玻璃窗,映出双手交叠的影子,隐隐绰绰,隔雾看花。
程知阙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无端问一句:“什么时候考完试?”-
从高铁下来,抵达马赛的圣夏勒站,在出站口遇到等候多时的老方,付迦宜有些意外,笑问:“方叔,你怎么过来了?”
老方看向她旁边的程知阙,笑呵呵地说:“程老师提前联系我,让我在你父亲那打个掩护,说是我临时去巴黎接的你们。我担心待会你父亲会叫林秘书打电话验证,就赶紧来同你们汇合了。”
付迦宜扭头看程知阙,很难不感叹他的妥帖和周全。
他没主动提过这些琐事,只叫她及时行乐,其余的由他善后。
车上,听老方无意间提起付文声,说付老近日身体抱恙,付迦宜自然担心,临时决定过去探望,就先不回住处了。
马赛这座城市越来越注重发展旅游业,当年付晟华有意开发一座荒岛做中西结合的度假村,被付文声制止。
这些年付文声和几个旧部一直住在岛上,远离闹市,一身清净。
海岛隔悬崖峭壁,车过不去,全靠游艇接送。
付迦宜从没来过这里,对路况不熟,和程知阙随老方一路穿行,沿途经过一栋独立酒窖,从正门进到庭院。
庄园荒废百年,几经修葺,建筑外观典型的法式复古风,付文声偏爱中式风格,但没耗费精力在这上面,只请设计师单独改了室内装潢。
他们进门时,付文声还在午睡。
保姆端来茶水和点心,礼貌提醒付迦宜不会等太久,按付老平常的作息规律,估计很快就醒了。
二十分钟后,付文声被人扶下楼,身上穿棉麻质地的盘扣唐装,头发全白,鼻梁架一副老花镜,风烛残年,脸色不大好,但瞧着精气神不乏充沛。
比起对待付迎昌,付文声明显更宠付迦宜,时隔多年再见到孙女,病容散去了些,面露和蔼,叫她多吃些点心。
聊了几句体己话,老爷子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程知阙,略有恍惚,像在透过他追忆故人。
付文声用拐杖轻敲地板,示意他过来些,仔细打量一番,缓缓道:“你可是……四九城沈家的孩子?”
第17章
程知阙面色如常, 平静开口:“您认错人了。我不姓沈。”
付文声又瞧了一眼,感慨道:“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你和我一位故友年轻时的模样很像,尤其是眉眼, 足足像了七八分。”
程知阙说:“世上巧合的事太多, 偶尔碰到一两件倒也正常。”
没聊几句,住家医生来给付文声检查身体, 带着事先调配好的西药,再三嘱咐一定要按时服用。
付迦宜问保姆要一杯温水,哄着付文声把药吃了。
付文声心生怅然:“年轻那会, 一场小风寒何至于吃药, 如今年衰岁暮,慢慢成了药罐子,恐怕到头来只剩等死的份了。”
付迦宜说:“您精神这么好, 一定能长命百岁。”
付文声摇头笑:“你呀, 惯会说好听话哄我开心。”
大抵是那位故友的意义非凡,起了连带反应,付文声对程知阙有另眼相看的意思。吃过药, 老爷子棋瘾犯了,用拐杖指一指隔壁棋室,问他会不会下围棋。
程知阙说,多少会些,不算特别精通。
付迦宜小时候经常跟在付文声身边, 棋技得了真传, 虽然已经很多年没练过手,但用那点童子功看清棋盘上的局势绰绰有余。
她发现, 程知阙口中的“不算特别精通”有实打实的虚心成份。
一场对弈过半,付文声将手里的白子丢进花梨木的棋笥, 看向程知阙,“即便你有意收敛锋芒,可大局已定,无论怎么迂回,我都有落败的趋势。”
程知阙将吃掉的白子原封不动还回去,“偶尔险胜一次,不过是侥幸。”
“狡兔三窟,不遑多让。”付文声笑道,“你和我那旧相识虽没什么关联,可你们棋路的走向却有些相似,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
下完棋,付迦宜陪付文声单独出来散步。
想起刚刚在客厅的那段对话,她心生好奇:“爷爷,您提到的那位故友跟您有什么渊源吗?”
“对方是贵人,早年间帮过我两次,于我有恩。”
付文声随父亲从广东到北京做茶生意那几年,意外同贵人相识。起初不知他身份,只觉脾气秉性相投,渐渐发展成了朋友。
贵人没什么架子,常来茶铺光顾,有次叫底下人来订茶叶,留了送货地址。
付文声拿着宣纸定睛细瞧,确定那是故宫旁边的四合院没错,后着意打听,这才知晓对方究竟是什么人——皇城脚下,带有开国功勋意义的正职,是寻常人无法想象的声望和殊荣。
付文声一边回忆,一边说:“自打他退休,我们才断断续续恢复了联系,他子嗣不多,有三个孙子,其中一个不到而立之年,跟你这老师的年岁差不太多,我瞧着有些恍惚,误打误撞认错了人。”
几十年前的往事,别说是付迦宜,连付迎昌那会都还没出生,他们这些小辈自然对此一概不知。
付迦宜没怎么往心里去,只听个新鲜,随口提起:“那您离开北京以后,就再没见过那位贵人吗?”
付文声缓缓道:“远在异国他乡,涉及到很多因素,想见面何等困难……前些年你父亲带你大哥随同回国,倒见过他儿子一面。”
牵扯到公事,这话题有点超出了她的认知,付迦宜话锋一转:“爷爷,您觉得程老师这人怎么样?”
“棋品即人品,不露声色便能瓦解掉对手的城防布控,滴水不漏,太沉稳。”
“那……这样是好还是坏?”
“不论好也不论坏,单看他将这本事用在哪方面。这样的人但凡想赢,绝不会输。”
这评价既中肯又绝对,付迦宜心里不是不惊讶,“我还是第一次见您这样夸赞一个人。从前我爸爸和我大哥做得再好,您都没怎么夸过。”
付文声精力有限,爷孙俩没在外面待太久,原路返回。
吃过午饭,付迦宜到楼上客房睡了会,穿戴整齐下楼,透过落地窗瞧见程知阙在后院晒太阳。
他斜靠在泳池边的摇椅上,姿态惬意,鼻梁架一副茶色墨镜,绸缎衬衫的头两颗纽扣被解开,露出分明锁骨。
付迦宜收回目光,路过后厨,问那边的工作人员要两杯加了冰沙的果汁。
值班厨师是个西班牙人,讲法语时,元音和辅音不太标准,惯性将舌头抵在上颚,听起来有点像法版动漫的卡通配音。
付迦宜被逗笑,愉快跟对方交谈两句,端着鲜榨果汁出去寻程知阙。
程知阙原本在假寐,听到脚步声,摘掉墨镜扫她一眼,“心情不错?”
隔一张圆桌,付迦宜坐在他身旁的位置,“有吗?”
“以后也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语意轻佻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讲出,并不会让人觉得有多轻浮,反而自带一种平静落地的实感。
真心或不真心的好意,界限分明,她不是听不出。
付迦宜一顿,敛了敛笑意,用手背轻碰脸颊,察觉到有发热的迹象,很快镇定下来,问他:“你以前也这样夸过别人吗?”
程知阙认真思考,过几秒答道:“应该。”
付迦宜抿了下嘴唇,“看来你的确夸过不少人。”
程知阙低笑,“因为什么下的定义?”
“你刚刚说了‘应该’,如果不是次数太多,怎么会记不清楚……”
程知阙侧身看她,笑意一再加深,“除了你,我只跟我母亲这样讲过。时间隔得太久,记忆有点模糊,所以才会说‘应该’。”
付迦宜不想承认,眼前这人能轻而易举调动别人的情绪,从不高兴到高兴全凭他一念之间。
再聊下去未免显得她太较真,索性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你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知阙向来注重隐私,原以为他会跳过这问题,听见他淡淡说:“多愁善感,偶尔也很执拗。既能为了男人不管不顾,也能因为对方负了自己选择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付迦宜心中一颤。
难怪她从没听程知阙提过跟他父亲有关的任何事。
她问:“你出国是因为这个吗?”
“嗯。”
“那个五铢铜钱的吊坠……”
“不是她的,只跟她沾了点关联。”
付迦宜没说话,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
如果东西真弄丢了,她承担不起后果,也无法想象要怎么消除这份愧疚。
付迦宜说:“要是有机会的话,我想去见一见她,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我。”
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很快反应过来,补充一句,“我不是着急见家长的意思……只是想当面表达一下歉意,仅此而已。”
程知阙看她一眼,嘴角挑起无可无不可的弧度,很自然地想起在墓园那次。
初次见面,她从素不相识的无字碑旁路过,帮忙摆正被吹倒的铃兰花束,又顺手捡起碑前的垃圾。
她被保护得太好,善念和初衷从没变过,他的蓄意出现对她来说祸福难料。
他能耐心陪她成长,归根结底却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让她经历太多,从而被迫成长的源头。
活了近三十年,程知阙第一次有了矛盾点。
“你没有错,不用道歉。”程知阙低声说,“至于你是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我倒可以打保票——”
“再没人比你更能讨人开心。”-
马赛这边白昼稍长,晚九点以后才日落,付文声作息极其规律,傍晚将至便回房休息了。
中午吃得有些撑,食物积在胃里还没消化掉,胀得难受,付迦宜没吃晚饭,等天黑得差不多了,想去海边走走。
岛上人烟稀少,为保险起见,她自然要拉上程知阙一起。
对于她的提议,他没说去不去,面带不深不浅的笑,“说句好听的,今晚陪你到底。”
付迦宜来不及扭捏,落落大方地迎难而上,虚心请教,“什么话对你来说算是好听的?”
“不是每场考试都有范围可以划分。”
“我会考的那些科目,你明明都帮我划了范围。”她仰头看他,一双眼睛在灯光下衬得水亮,“程老师真的不打算再辛苦一下吗?”
她很少有明目张胆撒娇的时候,声线软成一滩泥,却不自知。
程知阙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眉清目秀一张脸,不施粉黛,唇色是不点自红的蔷薇粉。
他眼底藏有不被发觉的私欲,面上沾几分痞气,摆明了要铁面无私,“不打算。”
付迦宜暂时想不出措辞,只得迂回,“我们先出去好不好?这件事晚点再商量。”
海边离庄园不远不近,走路过去至少也要二十分钟。
中途路过那栋酒窖,付迦宜一时贪懒,改了主意,说不去海边了,不如到里面找酒喝。
上次在庄宁的酒馆尝过一杯野火鸡,她至今对那味道念念不忘。
既然出来了,程知阙无所谓去哪,自是由着她。
付文声已经多年不饮酒,酒窖处于半荒废的状态,正门半敞不敞,旁边有个类似于安保室的小房子,里面灯光微弱,穿工作服的白人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付迦宜没想到有人值班,不想惊动他,“还是算了……别进去了,如果明天他跟我爷爷告状,我免不了要被说不守规矩。”
付文声平时的确宠她,可一旦触碰到原则,有时比付晟华还要严厉。
程知阙问她:“想进去?”
“……想是想。”
“那就进。规矩只为守规矩的人制定,自身意愿最重要,别主动把自己困在条条框框里。”
朝南方向有个上锁的侧门,四边焊接了带棱角的镂空花纹,脚踩上去,刚好用来翻墙。
程知阙毫不费力进到院内,倚在墙面,等她从上面下来。
付迦宜有生之年从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但这种感觉并不赖,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坐在围墙顶端的台面,毫不犹豫往下跳,直接扑进他怀里,被稳稳接住。
周遭被特有的木质香调笼罩,她没急着离开他的怀抱,就着这姿势和他对视,没由来地问:“白天那会,你为什么问我什么时候考完试?”
程知阙垂了垂眼,掌心覆在她后腰的位置,“你说呢。”
“……我不知道。”
他笑着看她,“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其实彼此都心照不宣。
只有结束这段现有的关系,才能发展其他关系。
付迦宜明白这个道理,程知阙自然比她还要知分寸。
他不算实际意义的好人,但也不至于坏到在这种特殊时期占她便宜。
付迦宜轻声问:“你着急了吗?”
程知阙不打算否认,“的确有点急。”
薄暮冥冥,夜阑人静,身后的安保室远远亮出一个橙色光点。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到该说什么好听的话来应对今晚这场临时考试。
“其实……我比你还要急。”
想拥抱,想接吻,想成为程知阙不可替代的身边人。
第18章
酒窖上了年代, 古罗马时期的建筑风格,圆形拱门衔接直角穹顶,挑空的避光设计, 阴森森的, 人在里面很难不觉压抑。
付迦宜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勃艮第墓园的教堂里。
地下室摆整面墙的酒柜, 每一格都安了磁吸灯,玻璃上隐隐映出程知阙的身形轮廓。
付迦宜透过玻璃和他对视,“里面酒的种类太多了, 眼花缭乱——有什么推荐吗?”
程知阙挑挑眉, “想喝级别高的还是口感好的?”
付迦宜自然而然选了后者。
不远处有个专门品酒的区域,大理石吧台一尘不染,应该是有人定期进来清扫过。
付迦宜跳上高脚椅, 接过他递来的那杯香槟, 对着灯光晃了晃酒杯,液体成一个漩涡,像流动的琥珀。
她仰头尝一口, 对他说:“其实前几年的时候,我上过进阶品酒课,当时什么都不懂,学过一遍很快就忘了。”
程知阙一语中的:“被逼着去上课的?”
“嗯……我还学过很多别的课程,不计其数, 几乎每一节都是硬着头皮上完的。”
后来再长大点, 可能付晟华突发善心,让她选自己感兴趣的课去上, 这才勉强好受一些。
程知阙扫了眼她杯中快见底的酒液,缓声说:“慢点喝, 这酒度数低,但后劲大。”
付迦宜放下酒杯,托腮问他:“你以前喝醉过吗?”
“没。”
“一次都没有过?”
“除了必要场合,我很少碰这东西。”
付迦宜问他原因。
“小时候见过太多次我母亲借酒消愁,觉得没什么意义。”
付迦宜恍然意识到,原来一个男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破碎感会有这么致命的吸引力。
像一剂穿肠毒药,影响不容小觑。
不知不觉喝完小半瓶酒,付迦宜明显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头开始发晕,指尖出了薄薄一层汗,很快被蒸发掉。
将她的状态看在眼里,程知阙收了酒,“走吧,送你回去。”
被外面的风一吹,她酒醒不少,但还是晕,借着程知阙的手臂勉强站稳。
这条路很短,走起来却格外漫长,程知阙也不催促,攒足了耐性随她的步调走,时不时将人揽过来,提醒她别走错方向。
付迦宜乖得不行,后半程几乎倚在他身上,柔若无骨。
院子里,有人在用工具打捞水池表面的蚊虫,知道她不想被发现,程知阙直接带她从小门进去。
周遭昏暗,安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刚靠近楼梯口,付迦宜停住脚步,没继续向前。
程知阙回头看她,“怎么了?”
“感觉我们有点像在……”那两个字刻意被压低,听不太真切。
程知阙不用细想便能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故意问:“像在什么?”
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大着胆子说:“……偷情。”
程知阙闷着喉咙轻笑,“这话也是你汉语私教老师教的?”
付迦宜温吞摇头,“我有个朋友叫叶禧,你上次应该见过她。”
“然后呢。”
“初高中的时候,她从国内海淘了很多言情小说,其中有几本带颜色的。”断断续续讲完,付迦宜呼出一口热气,勉强提起些精神,继续酒后吐真言,“我所有的启蒙……都是跟书里学的。”
“都学了什么?”
付迦宜似醒非醒,眼神有点呆滞,像在思考,两只细腕缠住他肩膀,嘴唇凑到他下巴的位置,越靠越近。
吻上去前一秒,她突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将脸颊埋进他颈间,低喃出声:“……好困,想睡觉了。”
程知阙失笑,安抚一样摸她后脑,领她回自己房间。
付迦宜靠坐在床头,紧盯他侧脸,嗡着嗓子喊他名字:“……程知阙。”
“怎么。”
“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看。”
“喜欢?”
“嗯……喜欢。”
程知阙笑了声,“好乖,问什么答什么。”
“这样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程知阙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好好睡一觉,我走了。”
付迦宜勾住他手指,“别走……我想你陪我。”
程知阙捏了捏她手心,“迦迦,别再招我。我是个正常男人,可经不住你这么折腾。”
从她房间离开,程知阙到露台吹了会凉风,接连抽完两支烟。
临走前,淡淡睨了眼四方的天-
宿醉的后遗症是头痛欲裂,外加轻微的断片。
第二天回程路上,付迦宜缓了许久才恢复些精神,想起昨晚跟程知阙都聊了些什么,一个头两个大,小半天时间没好意思主动跟他搭话。
她从没喝醉过,这是第一次失态,足够叫人记忆犹新。
程知阙有意照顾她的酒后窘迫,没提昨晚,等回到住处,让朱阿姨煮了碗醒酒汤给她,这段插曲也就过去。
接下来半月,付迦宜在考前复习中度过。
课程只差收尾阶段,程知阙没给她派太多任务,只叫她适当学习,放松身心。
付迦宜平时的测验成绩不差,正常发挥足以应对会考。
他们似乎又变回了老师和学生的单一关系,程知阙对她仍公事公办,抛开上课时间,她很少见到他,也没刻意打听过他的具体动向。
她在意的倒不是这个,毕竟两人没签订实质性契约,实在不至于到互相汇报行程的程度。
可多少还是会觉得自己过于被动了——他毫不费力就能演绎好各种角色,收放自如,这样的行径于她而言太高端,她既做不到也猜不透。
会考前两天,付迦宜将要带的课本和笔记放进行李箱,整装待发。
有程知阙在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明明在这边待了没多久,转眼又要回巴黎。
书房里,程知阙倚在桌旁看她,“什么时候出发?”
付迦宜想了想,“晚上吧,在车上睡几个小时,正好明早到那边,可以节省不少有效时间。”
程知阙“嗯”了声,没再说什么。
付迦宜将行李箱拖到墙角,走到他面前,笑问:“这次不跟我一起回去了吗?”
“去了起不到任何作用。你有六天时间都在考试,无暇分身,暂时不需要我。”
付迦宜说:“你一直都这么理性吗?”
程知阙笑了,“怎么突然这样问?”
“就是觉得……你好像从没失态过,总是能做到精准地分析利弊。”
程知阙拉过她的手,把玩她掌心的软肉,“有朝一日,你也能做到像我这样。”
“学着去做第二个程知阙吗?”
“做你自己。”他语气再温和不过,“你只是你自己,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付迦宜怔然几秒,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虚攥了下空气,一颗心脏渐渐发软。
时至今日,她依然不确定跟程知阙之间是否会有正向的结果,可能多年后彼此成了陌路,她还是会记起这个过分温存的夏日午后。
他眼中有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影子。
付迦宜张了张嘴,正要回应些什么,朱阿姨敲门进来,说隔壁邻居来了,就在走廊等她。
安维尔要去各个城市巡演,来给她送钥匙,托她帮忙看一下家。
付迦宜到书房外面,看到他特意带来一盒甜点做谢礼,轻声说:“举手之劳的事,不用跟我这么客气。”
安维尔笑说:“上次你说我做的甜点好吃,我就想着临走前再做一份给你解解馋,如果再想吃,估计要等一两个月以后了。”
付迦宜没同他客气,含笑接过,道了声谢。
“对了。”安维尔掏出一张奶黄色便签纸,“这个也给你。”
付迦宜问:“这上面写的什么?”
安维尔回答:“抄录的食谱。之前答应送你的,一直拖到现在。”
付迦宜早将这事忘到了脑后,难为他还记得,微微一笑说:“出行一路顺风。我会帮忙照顾好你家里的那些花花草草,放心好了。”
安维尔还有事,没在这久留,简单问候两句直接离开了。
付迦宜拎着装食盒的包装纸袋回到屋里,程知阙还在原来的位置,指间多了支刚点燃的香烟,光点在空气中忽明忽灭。
她将东西放到书桌上,随口问他:“你要尝尝吗?”
程知阙掀了掀眼皮,“有多好吃?”
付迦宜笑说:“每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只有尝过才知道。”
程知阙嘴角凝了不深不浅的笑,缓缓吐出两个字:“喂我。”
付迦宜莫名有点紧张,下意识看向敞开的房门,确定周围没人,掀开食盒,拿起一块递到他唇边。
程知阙没张嘴,只看着她,目光无波无澜。
付迦宜没法了,向前半步,挤进他腿间的空位,跟他站在一条直线上,踮脚喂他。
她贴近得突然,程知阙拿烟那只手离远了些,不至于让烟雾熏到她。
他垂眼,就着这站姿,咬一口甜点。
付迦宜目光落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问道:“好吃吗?”
“太甜了。”
“有吗?我上次吃感觉还好。”付迦宜不确定味道变没变,将剩余半块送进嘴里,“……也还好,我记得你喜欢吃甜食来着。”
程知阙没搭腔,随手将烟捻灭,牵着她到钢琴旁边落座。
“喜欢听哪首曲子?”他问她。
付迦宜顿了顿,报了首难度适中的圆舞曲,又说:“认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会弹琴。”
程知阙掀开琴盖,双手覆在黑白键上,浅声说:“跟你的棋技一样,也是童子功。”
一直都知道他的手很漂亮,指节分明,手背青筋若隐若现,皮肤接近羸弱的白。
这样一双手,慢条斯理地弹完半首曲子,又贴在她腰侧,稍微使力,将她整个人抱到钢琴上。
单枪直入的面对面,付迦宜被动和他平视,身体微微失衡,手往后拄,食指不小心按响了琴键。
全音发出一声闷响,荡在空气中,异常突兀。
付迦宜缓了缓神,先他一步开口:“课程结束以后,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最近一段时间沉溺其中,选择性地忘记了这点。
程知阙说:“不会这么快。”
付迦宜似懂非懂:“……什么意思。”
“课程结束了,不代表你父亲交给我的任务结束。”
“任务的截止日期,是我真正回巴黎那天吗?”
“差不多。”
付迦宜了然,暂时放下心。
程知阙笑,“不舍得走了?”
付迦宜没吭声。今天还舍得走,以后就不一定了。
她在他面前和白纸没区别,想法和顾虑一眼明了。
程知阙到底不忍心,指腹抚她眼角,哄道:“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你回来。”
第19章
叶禧租的房子离考试地点比较近, 付迦宜想住在她那,跟付晟华说了这事,原以为又要周旋几个来回, 却意外征得了同意。
听林秘书说, 付晟华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爽快,多少有付迎昌的推波助澜。
付迦宜不是不意外, 这样的付迎昌叫她觉得陌生。
跟叶禧聊起这事时,两人正在逛学校附近的果蔬店。
叶禧将1L的杏仁牛奶放进推车,又去翻冰柜里的熏肉, 好一会才应声, 明显心不在焉:“……可能付先生有他自己的考虑。”
“我只是觉得,突发的好意叫人坐立难安。你也知道,我大哥根本不是乐善好施的性格。”
商人向来懂得趋利避害, 尤其是付迎昌这种选择半路走仕途的人, 有些法国人拿腔拿调,不好应付,能游刃有余地混迹其中更是难上加难。
付迎昌平常日不暇给, 她的事不足挂齿,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路过琳琅满目的面包货架,叶禧停住脚步,扭头看付迦宜,挤眉弄眼地想说些什么, 没组织好措辞, 欲言又止。
叶禧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往她和付迦宜一样,对付迎昌有刻板印象, 可最近一段时间接触增多,负面印象逐渐递减。
作为朋友, 她自是坚定站在付迦宜这头,所以不好随意评价,只得三缄其口。
之前在文化公馆意外撞见付迎昌,被突然喊住,他问她,付迦宜对哪所大学有意愿。
她如实交代,说不清楚——小宜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参加今年的会考,所以当初报考时随便填了所大学,只走了个流程。
付迎昌当时语气淡极了,言简意赅地说:你只负责打听清楚,其余我来安排。
他气场如此,无论讲什么都像在训话。
叶禧缩了缩肩膀,自那以后躲他躲更厉害。
原以为这会是仅有的一次交集,毕竟巴黎说大很大,她马上要从付家搬出来,能再遇到的几率小得可怜。
偏偏小概率事件真在她身上发生了。
拉着付迦宜去联谊那次,结束后,叶禧和心仪男生在快餐店周围压马路,不知不觉走到一条背光的涂鸦街道。两个编脏辫的黑人在那摆摊,挑衅地对她吹口哨,争执没几句,男生直接被吓跑了,留她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付迎昌的车停在路边,适时帮她解了围。
他叫司机换地址,先送她回学校。
叶禧眉心止不住地跳,忙找借口婉拒:“我自己可以坐地铁回去的,就不浪费付先生时间了。”
付迎昌睨她一眼,语调寡淡:“你现在就是在浪费我时间。”
没办法,叶禧只得矮身坐进后座,挪到最边缘的位置,尽量跟他拉开一长段距离。
一路无言,临下车前听到他问:“交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她哪敢说还没来得及办,只说尽快打听出结果。
回忆戛然而止。
结完账,从超市出来,叶禧旁敲侧击,看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事,问付迦宜准备去哪所学校。
付迦宜将钱包塞进包里,毫不犹豫地答:“第七大学。”
叶禧一愣,问她为什么选了七大。
付迦宜说:“我之前查了下,七大的生物医学工程类专业很有名,而且校园环境也不错。”
叶禧问:“小宜,你考虑过去别的国家读书吗?比如英美,或者回归故里,直接去中国。”
“没,其实考虑这些没什么必要。我爸习惯把我拴在身边,永远不会同意我远走高飞。”
“倒也是……”她太明白付迦宜的身不由己。
叶禧租的房子在西南郊区的分校区附近,公寓隔开的一个单间,面积很小,墙面刷了劣质白漆,开裂明显。
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朝南有扇玻璃窗,坐在床边能瞧见整片落日余晖。
一楼大厅有公用厨房,煎炸需要排号,叶禧懒得跟他们抢,翻出事先备好的电煮锅,将熏肉过一遍冷水,用欧芹叶和坚果拌沙拉酱吃。
叶禧笑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网友,是个中国人,有时候互相分享日常,跟她说我当天吃了些什么,她嫌弃得不行……真想回国尝遍各个地方的美食,感受一下究竟有多好吃。”
付迦宜随口问起:“她也在读书吗?”
“在北京那边读大一。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挺想和她见一面的。”
饭后,瞧着时间还早,叶禧陪付迦宜到香榭丽舍大道逛街,给老方挑生日礼物。
老方无儿无女,跟了付文声大半辈子,如今又守着付迦宜,劳苦功高,选礼理应更用心些。
以往有什么当季新品都会提前一两个月送到文化公馆,付迦宜很少来这边,但经理见过她几次,印象颇深。
进门店没多久,AM从办公楼层过来,亲自接待她们。
这个品牌的服务好得向来出神入化,挑挑选选二十分钟,付迦宜留了叶禧的现住址,他们明天会着人将东西送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门店,叶禧往远看,下意识“咦”了声。
付迦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怎么了?”
叶禧扬扬下巴,有点不确定,“那是不是你大嫂?”
“……还真是。”
“她旁边那人好眼熟。”叶禧反应过来,凑到她耳边说了个模特的英文名,“不会就是他吧?去年在戛纳走秀,一炮而红的那个?”
几十米开外,周依宁挽住一个男人的臂腕,和他有说有笑地迈进另一家奢侈品店。
付迦宜拉着叶禧下扶梯,“离婚即单身,同样恋爱自由,对象是谁又有什么所谓。”
叶禧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只是没想到,她会比你大哥先走出来。”
付迦宜纳闷,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大哥没走出来?”
“我……当然是猜的。”
这话倒也不算说谎,她的确是猜的。
已经离婚的人左手无名指仍戴婚戒,要么是为了事业掩人耳目,要么是恋旧。
不知道付迎昌是哪一种,又或者两种都沾一点。
原点广场到凯旋门之间设了多个红绿灯,付迦宜和叶禧站在人行横道边上,等绿灯亮了,随人群朝另一侧走。
正赶上晚高峰,对面的人蜂拥而至。
付迦宜原本低头看着路面,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味隐隐飘向这边,印象中,除了程知阙身上,她没在哪闻过类似的味道。
她猛地回头去看。
眼前一堵堵肉墙,男男女女,形色各异,每个背影都不属于他。
叶禧疑惑看她,“小宜?”
付迦宜回神,“没什么,我们走吧。”-
程知阙中午抵达巴黎,刚落地,直接在机场见了威斯。
威斯曾是个混混,早年在勃艮第因抢劫未遂被判处18个月监禁,期间家里老小全由程知阙帮忙照拂,出来后,他第一份工作也是程知阙找的,有一技之长傍身,勉强能养家糊口。
大概八九年前,程知阙来巴黎上学,威斯安顿好家里,跟着一起过来,在十二区开了间电子器械维修铺,吃住都在店里。
程知阙偶尔到访,每次都留一笔钱给他补贴房租和水电费。
去年年初,给母亲程闻书下完葬,程知阙在他那颓靡了一阵子。
后来陆续过了小半年,知道程闻书的死因跟扶舟会馆的基金会运作有间接关联,程知阙不可能不去查,做了万全准备,用最直白的方式潜进局中。
那段时间付家恰巧在招住家技工,威斯干脆利落地关店,成了内应,以备不时之需。
威斯在付家工作的这几个月,程知阙始终没跟他联系过。去远山敬香那天,难得约见一次,差点被付迦宜撞见,也就不了了之。
机场的咖啡店里,威斯气喘吁吁出现,一口气喝掉半杯冰水,直奔主题:“程,你是对的,扶舟会馆真的有问题!”
前两天威斯被调去会馆修设备,铁架底下刚好有台临时报废的碎纸机,他以维修的名义带回去,发现里面残留了半张没被搅碎的合同纸。
威斯从裤袋里摸出那半页纸,推到程知阙面前,用手指点了点右下角印了名字的合同章,“我其实不懂这个,但你之前给我看过会馆的组织人员结构,用人基本都是法籍华裔。那些人里面,可没有这个名字。”
程知阙接过纸,粗略扫了眼,没说什么别的话,只提醒他量力而行,早点辞职回店里,过正常人该过的生活。
威斯自然不愿意。
以他目前的能力,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可以帮忙的事,怎么可能半路放弃。
离开机场,程知阙直接去公司找徐淼。
原本不用特意赶回来一趟,徐淼今早临时打电话过来,说有要事商量,当面聊比较稳妥。
徐淼提前设法支走了克鲁斯,规避掉他们二人针锋相对的可能。
等见面时,简单聊了聊近况,这才步入正题:“成乐言和我说,他那边交换研究的进度比预期快,到时可能会提前回到七大。”
成乐言回去了,空缺被补上,程知阙这边自然有随时暴露的风险。
其实关于这事,徐淼一直觉得无伤大雅。
当初他帮忙借用成乐言的身份时,根本没在这上面动太多手脚,对方但凡有心,抛开从互联网得来的信息去实地背调一下,随随便便就能查到,不至于等到今天再着手去查。
但程知阙跟他的想法不一样,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总是习惯提前预估风险,有备无患。
程知阙淡淡道:“提前是多久?”
“还不确定,最快应该也要一两个月吧,只是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方便你到时及时脱身。”
聊完正事,徐淼笑说:“一起吃个饭?餐位我都订好了,就在这附近,随时等你赏脸。”
程知阙笑了声,“这是你特意把我叫过来的真正目的?”
“不折腾你一次,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哀怨有多深,独守空房好几个月的滋味可不好受。”
程知阙笑骂一句,“能正经点?”
这个点刚好是堵车高峰期,开车反而耽误时间,不如步行来得快。
等红绿灯时,来了通电话,徐淼远离喧嚣,到角落接听。
程知阙百无聊赖地抬了抬眼,目光越过层层人群,精准落在对面的付迦宜身上。
她精心化过妆,穿一条米色吊带裙,外搭薄薄一层针织衫,脖颈纤长,在人群中一眼出挑。
黄灯变了颜色,付迦宜和朋友并肩朝这边走,眉眼低垂,只顾脚下的路段。
身旁的叶禧还在跟她聊刚刚碰见周依宁和模特的事,语气莫名有点惆怅,似乎一言难尽。
人声鼎沸里,程知阙不动声色地跟她擦肩而过。
第20章
考完试当天, 付迦宜回去陪付晟华吃了顿午饭。
付晟华难得有兴致,叫人提前备好食材,在百忙中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付迎昌不在家, 偌大一间餐厅空旷冷清, 父女俩坐在四方长桌的南北两端,中间隔了不到十米,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餐具互相碰撞的声音。
没过多久,付晟华先开口:“会考考得如何?”
付迦宜捏筷子的手一顿,回答:“不出意外的话, 应该能拿到18分以上。”
“看来程老师的教学方式很对你胃口。”
云淡风轻的一句, 听不出喜怒。
或许是心虚,付迦宜眼皮跳了一下,隔几秒才应声:“程老师擅于对症下药, 跟以往任何一个家教都有区别, 我在他那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
“既然你喜欢,让他陪你一段时间也无妨。”付晟华温和道,“良师益友难寻, 该把握的还是要把握住,但要懂礼数、知分寸,既不要随波逐流,也不要过分重视无关紧要的人。”
这话蕴含的意思太多,弯弯绕绕, 看似平静实际不乏命令, 她不知道该往哪方面解析,更不能顺其自然地不打自招。
付迦宜突然没了胃口, 轻“嗯”一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缓慢咀嚼嘴里的食物。
一顿饭吃到最后,厨房那边端上来一盘青提烤布蕾。
付晟华用餐帕擦手,缓声说:“尝尝,当年你母亲很喜欢吃。”
付迦宜拿起瓷制的叉子,照做。
从小到大,她对邹安黛的了解太片面,几乎全部来自于付晟华的灌输。过往有几次,付晟华惋惜地说:你虽是安黛生的,喜好和性格却跟她大相径庭。
那时年纪太小,付迦宜不懂这份惋惜背后针对性的真情实感,后来才渐渐明白。
人本性如此,每明白一个道理,都会下意识去做规避的事。
就像她不喜欢吃青提,但不再表现出来,而是选择安安静静把它吃完。
离开餐厅后,付迦宜回到自己住的别院,第一时间翻出急救药箱,找出一盒健胃消食的UPSA柠檬酸,没用水泡腾,直接吞进嘴里,过几分钟才觉得胃里好受了些。
下午,趁天色还早,老方用水枪冲洗一遍车身,忙完手头的事,过来提醒她该出发去马赛了。
付迦宜说好,马上就走。在马赛待得越久,越觉得待在这边无所适从,她巴不得赶紧离开。
车子刚拐出文化公馆正门,意外看到付迎昌和周依宁在门口,付迦宜不得已叫老方先停车,按下窗户,主动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付迎昌淡淡扫来一眼,平声说:“这就走了?”
“嗯……回来只是为了陪爸待一会。”
“不想走可以说,倒也不必为我做出让步和牺牲。”
结合语境,付迦宜明显会错意,垂了垂眼,“没有不想走。”
一阵沉默。
周依宁适时插话进来,帮忙打圆场,笑说:“小宜,等你下次回来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带你出去玩。”
付迦宜勉强笑了笑,“好啊。”
等车尾消失在拐角处,周依宁扭头看向身旁的付迎昌,一语道破:“你明明不希望她走,何必把话说这么硬。”
付迎昌没作声。
周依宁又说:“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这样容易叫人误会,你们兄妹俩的感情才越处越僵。”
付迎昌淡淡问道:“我也叫你误会过?”
周依宁一愣,“什么?”
“没什么。进去吧,爸在等我们。”-
出了高速,付迦宜收到程知阙发来的短信,叫她直接去庄宁开的那家叫“留灯”的酒馆找他。
她没问原因,简单回复完,收了手机。
到渔港那边已经是傍晚。
这个点酒馆刚开始营业,屋里三五个顾客,谈笑声被轻音乐覆盖,付迦宜沿变色壁灯一路七拐八拐,到吧台寻程知阙。
庄宁站在吧台内围擦拭高脚杯,率先看见她,朝她招招手,笑说:“嗨,又见面了。”
付迦宜总觉得他待她比上次热情太多,心里正不解,面上倒没什么太大变化,礼貌回以一笑:“你好。”
这种不解没持续多久,立即得到了答案。
程知阙稍稍侧过身,当着庄宁的面,旁若无人地拉过她的手,“舟车劳顿,累不累?”
付迦宜顿了顿,“不累,一路睡过来的。”
停顿几秒,她问:“怎么突然到这来了?”
程知阙说:“好不容易考完试,带你过来散散心。”
靠落地窗的位置提前预留了卡座,庄宁将手头的事交给调酒师,陪他们到那边坐。
上次在酒窖醉得稀里糊涂,跟程知阙说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话,付迦宜到现在还有阴影,这次没点酒,只点一杯兑苏打水的橙汁特调。
之前匆匆一面,她对庄宁没什么了解,熟悉了才知道,这人外表斯文,内里却跳脱得很,只要有他在场,气氛永远不会冷下来。
付迦宜很享受这种相处模式,她今天话不怎么多,全程听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庄宁正在兴头上,没什么顾及,试图将暧昧话题往她身上引,被程知阙一个眼神呛回去。
程知阙问她:“饿吗?”
付迦宜点点头,“有点……中午吃太少了。”
庄宁立马会意,“我这就去跟厨房说,叫他们用最快的时间上菜。”
最近正赶上旅游淡季,中国游客少得可怜,为了省钱,也就没请专门做中餐的师傅,庄宁不知道付迦宜在法国本土出生,问她吃不吃得惯法餐,实在不行他去给她煮一碗热汤面。
付迦宜被逗笑,“没关系,我吃得惯,随便做什么都行。”
不到半小时,几道菜被端上桌——香煎鸭肝佐花木槿、海鲜意面、奶酪蘑菇卷、苹果薄饼,摆盘精致,每份量不大,足够她一个人吃了。
空腹这么久,付迦宜这会是真饿了,不太注重吃相,用叉子把意面绕成一卷,低头专心吃东西。
程知阙处处照顾,处处体贴,帮她将薄饼切成方便入口的一小块,又去撩她垂下去的几缕长发,低声嘱咐:“别吃太急,当心不消化。”
付迦宜转念想起自己中午吞健胃泡腾片的狼狈模样,没由来地觉得鼻子有点酸。
眼下氛围太好,这种异样感转瞬即逝,她没再分心,很快恢复了常态。
饭吃到一半,有人端一壶橙汁来给她续杯。
付迦宜抬眼看,发现那人是许久不见的伦古,微微愣住。
庄宁解释:“我这里平时会来不少情侣,是个卖花的好地方,有的外国佬为了充面子,还能给伦古一笔不菲的小费,我干脆就让他留在这了,总比到外面四处漂泊强。偶尔人手不够的时候,他也能帮我的忙,一举两得——当然了,这些都是阙哥的意思,我想不出这么周全的法子。”
付迦宜惊讶地看向程知阙,“什么时候的事……”
程知阙回看她,“从旧港回去以后。”
“你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不然呢。”程知阙笑了声,“我看着很像广施恩德的慈善家?”
付迦宜笑着摇头,“一点也不像。”
可就是因为他不是慈善家,她才觉得这份特例和偏爱来得独一无二。
默默无闻才显得尤为珍贵。
过了会,程知阙手机响了,中途出去接电话,座位只剩下付迦宜和庄宁两个人。
见她吃得差不多了,庄宁叫人将餐具撤走,摆了个琉璃花瓶在桌上,里面插一束铃兰花。
庄宁无意提起:“我记得阙哥的妈妈很喜欢铃兰,阙哥每年回去看她,都会先去趟花店。”
这消息来得意外,付迦宜默默记在心里,问他:“你跟程知阙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阙哥都在七大上学,不过他大我很多届……”
说起来,能和程知阙相识,倒也是戏剧性的一出偶然。
庄宁读大学的时候,程知阙还在读研。
他一直知道他们学院有这么一号人物——计算机水平一流,在校期间拿过不少国内外奖项,每一项单拎出去都是十足的含金量。
07、08年那会互联网普及率极低,找工作不容易,更别提在校期间找兼职,简直比登山还难。
形势严峻的情况下,他偏偏出了岔子,被雇主以犯错为由拒付薪资,甚至面临被起诉的风险。
程知阙恰巧是雇主那头的红人,三言两语替他解决了这事,也帮忙保住了兼职。
后来庄宁问过程知阙,当时为什么会帮他。
程知阙只说了一句:没别的原因,只是想看看以你这种半吊子水平究竟能走多远。
回过神,庄宁对付迦宜说:“当时因为阙哥这句话,我闻鸡起舞,发奋图强,毕业设计在我们导师那居然拿了A+,你敢信?”
付迦宜忍不住笑出声,“不过话说回来,这回答问题的风格真的很符合程知阙。”
庄宁悄悄吐槽,“是的……个人风格简直不要太鲜明。”
他们正聊得起劲。
当事人接完电话,推门进来的时候,被路过的女服务员撞到。
女人典型的欧美长相,穿一套修身的黑白工作服,身材凹凸有致,性感有余,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托盘,走前丢下一句“抱歉”,远远朝程知阙抛了个媚眼。
即便当事人不为所动,可付迦宜离远看这场面,还是怎么看怎么碍眼。
她忽然问庄宁:“那你知道他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吗?”
她从没问过程知阙类似的问题,好像一直以来都在刻意回避跟他讨论这些。
庄宁明显被问住了,快速思忖两秒,高情商地作答:“阙哥绝不是滥情的人,外表和内在不一定能成为衡量喜欢或不喜欢的标准,重要的是被他认定的那个人本身。”
尾音落地,程知阙过来了。
他坐到她旁边,将手机丢到桌上,“在聊什么?”
庄宁模棱两可地笑说:“就随便聊聊,没说什么特别的。”
接连喝完两杯橙汁,付迦宜起身要去洗手间,被程知阙叫住:“等等。”
她疑惑:“怎么了吗?”
“你口红花了。”
“我去补一下妆。”她从包里翻出化妆品。
程知阙揽过她肩膀,拇指覆上去,帮忙拂去她嘴角多余的口红晕染,“好了。”
等付迦宜离开后,坐在对面的庄宁“啧”了声,痛心疾首:“阙哥,我劝你们俩别太暧昧,我一个孤家寡人看不得这些。”
程知阙勾唇,用纸巾擦掉留在指腹的那抹红色,“有吗?”
庄宁说:“还不暧昧吗?你刚刚的眼神就差直接把她拆吃入腹了。”-
两人在酒馆三公里外的星级酒店歇了一晚,隔天下午,庄宁邀请他们去峡湾附近露营。
程知阙一向尊重她的意愿,问她想不想去,付迦宜自然想去,甚至高兴地到门店买了套泳衣,以及大大小小的潜水工具。
这种兴奋从上路开始持续暴涨,直到抵达目的地,看见同来露营的三人中的其中一个,瞬间从云端跌到谷底。
昨天撞到程知阙的女服务员也在,庄宁介绍说,对方叫瑞雅,是本地人。
伦古也来了,见到付迦宜,热络地喊了声“姐姐”。
付迦宜摸摸他的头,看向在他身后搭帐篷的庄宁,“今天是你们酒馆团建的日子吗?”
庄宁笑说:“不算,我想着人多热闹点,所以多叫了两个过来。”
付迦宜适时终止了话匣。
昨天那段插曲庄宁并没看到,她现在说显然已经没必要。
峡湾的丘陵海岸地貌独特,海水是钴蓝色,澄澈透明,偏地中海的加勒比风,在南法独一份。
付迦宜没了游泳的兴致,扯把折叠椅,坐在岸边扔小石子。
程知阙过来寻人时,刚好瞧见海面溅起两层水花,下一秒恢复平静。
听到脚步声,付迦宜往旁边看一眼,什么都没说,捡起几块石子,继续做自己的事。
程知阙将一支烟衔在嘴里,背风点燃,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问她:“不是买了潜水工具?不下水试试?”
付迦宜停了手里的动作,仰头看他。
或许程知阙不自知,他抽烟时总是习惯性地微眯着眼,自带几分蛊惑意味。
美色当前,付迦宜有种微妙的清醒感,知道不该“牵连”到他头上,收敛了低迷情绪,对他说:“我其实不会潜水……小时候学过,被呛到几次,从那以后打死不肯再学了,溺水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
程知阙说:“还想学的话,我倒可以教你。”
“你还会潜水吗?”
“我的经历跟你正相反。”
那时候还在国内,程知阙随父亲到管辖地,当时有意惹他动怒,趁他跟另外两个两杠四星协商要事,偷偷拿走了一份批文,逃跑差点被抓,便直接潜进水里,换气和调节耳压一瞬间学会,无师自通。
他言简意赅地概括这些话时,唇边带笑,声线不冷不热,像在讲一段趣事。
付迦宜听了,只觉得心脏隐隐骤疼,好一会才说:“……你当时为什么想惹怒他?”
程知阙掸了掸烟灰,放眼看水平面,“不记得了。”
这话题被不留痕迹地一笔带过。
付迦宜更不想学潜水了,和程知阙回到搭帐篷的地方,跟庄宁他们汇合。
天色将暗未暗,五个人围炉而坐,炉内塞了整块木炭,火光簇跃,融成碧落四合的暮色。
伦古递给她一串烤好的奶酪蔬菜卷,付迦宜尝了一口,觉得好吃,毫无吝啬地夸赞他烧烤的手艺好。
出来前,庄宁特意带了一箱易拉罐装的克伦堡1664。冰桶里的冰块已经化了大半,勉强能用,瑞雅到海边冲洗杯子,放好冰块,优先给程知阙倒了一杯冰啤。
除了“谢谢”,程知阙没多言,将杯子推到付迦宜面前,拿起一瓶新的易拉罐,起开拉环,仰头喝一口。
付迦宜承认,单论感情方面,再钝感的人都容易变成小气鬼。
积攒了几个小时的坏心情因他的举动一扫而空。
炉内的木炭熄灭,重新换了块新的。
干燥热意扑面而来,付迦宜刚刚喝了点啤酒,脸颊发烫,凑到程知阙跟前小声说:“好热,我想出去走走。”
程知阙看她一眼,“陪你。”
他们绕过人群,缓步朝峡湾尽头走。
付迦宜整个人晕乎乎的,好在脑子尚且清醒,主动同他聊起各式各样的话题,内容浅显,并不出格。
夜里气温低,付迦宜身体很热,皮肤被吹凉,冷暖交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肩上多了件他的外套,她下意识裹紧,深呼一口气,加快脚步,走向岩石缝隙间的水湾,脚踩在泥沙里,像陷进无法自拔的沼泽。
鞋面很快被濡湿,触感黏潮,一点也不舒服。
澄黄路灯立在二三十米开外,光线昏暗,照不清细节,付迦宜抱有侥幸,觉得他应该瞧不出她的故意。
她没和程知阙对视,只注意到他半蹲下去,单手攥住她湿漉漉的脚踝,将她解救出来,扶到平地。
他试图帮她脱掉鞋子。
付迦宜在这时伸手,轻拽他衣摆,声音轻飘飘往地面落:“走不动了,能抱我回去吗?”
程知阙盯她白得晃眼的脚面,目光向上移,锁住她一双眼睛,无端笑了声。
周遭海水翻腾,这声轻笑显得格外突兀。
付迦宜眼睫颤动两下,自乱阵脚,率先移开视线。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尽在不言中。
她拿捏不准,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她演技有够拙劣。
他迟迟没应声,付迦宜丧气地收回手,正想说些什么转移彼此的注意力,见他缓缓靠近,戴腕表的手贴在她腰侧。
那位置于她而言过分敏感,有些痒,她一时忘了躲,被他打横抱起。
付迦宜低呼一声,怕自己掉下去,牢牢缠住他脖颈。
披在她肩膀的外套顺势掉在地上,她回头去看,“你的衣服……”
程知阙不在意,“掉就掉了,别管。”
她也就没再管,乖乖缩在他怀里,被一路抱回去。
经过围炉边上,付迦宜不敢看庄宁他们的反应,将脸颊埋进他衣领。
程知阙胸腔小幅度震动,低笑一声,在她耳边说:“这会知道害羞了。怎么敢做不敢当?”
付迦宜小声回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欺负我。”
程知阙走进帐篷,将人放到岩板收纳柜上,和她面对面。
露营用的家具都是临时搭建,不够牢固,付迦宜不敢坐太实,扶住他手臂,想跳下去,被阻止。
程知阙左手捏她下巴,稍微抬起,要她看着他,“迦迦,这样不对。”
付迦宜能清晰感受到来自他本身的禁锢和压制,被迫仰起头,轻喃:“……哪里不对。”
程知阙低声说:“想用伎俩宣誓主权,这点力度可不够。”
没给她留有回应余地,他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低头,咬住她的唇。
付迦宜一瞬间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