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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240

作者:沈云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31章 操戈 同室操戈,金蛇帮和魔教都是


    降龙峡位于白鹿山以南, 地处戈壁,乃是当地猎人通往关内的一条旧道,只不过到如今, 这条旧道已被废弃, 只因这条路上几乎寸草不生, 也没有任何水源,还屡有狂风作祟,嚎叫之时, 便如厉鬼恸哭。


    但这条路,已成夔龙等人回家的必经之路, 除了这条路, 他们已再无旁的路可以走。


    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就是要把幼主从玄玉宫带回去。十多天前, 他们告别了竺可卿, 来到了西域, 而今他们终于要回家了。


    只消通过降龙峡,只消——


    一只铜箭突地射来, 钉在路上。


    夔龙伸臂拦住桃姬母子, 探出长枪——“咻”地一声,恍惚晴天霹雳,一排铜箭深深钉在他的身前。


    山崖之上,一个几乎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夔龙, 银环,收手吧。”


    夔龙抬头看去,只见萧萧烈风之中,王子矛衣衫飞动,神色模糊不清, 只隐匿在一团耀眼的光晕下。


    夔龙道:“是你该收手,不是我们。”


    他又上前一步,一支箭倏忽飞过,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颊,又钉在戈壁上。


    这次射箭的人却正是王子矛本人。他冷冷道:“夔龙,再往前一步,你会死!”


    “死?”夔龙忽地冷笑,他置若罔闻,又踏前一步。


    箭如流星!


    当空射来一阵流星雨!


    箭簇在日头底下闪着光,星星点点,好像往日的点点滴滴,可惜到如今都已零落成雨,又要颓败成尘。


    “银环!护住他们!”夔龙一扫长枪,挥落一阵箭雨,佘银环亦射出无边丝雨,为桃姬母子撑开一道保护伞。


    却见夔龙几步蹬上山石,竟径直扑向王子矛!王子矛的属下大为惊诧,他们想不到在如此密集的箭雨当中,夔龙竟还能穿梭自如,绕道身后!他们纷纷挡在王子矛跟前,却被夔龙一枪横扫,一些人措手不及,当即被打落山崖,一些人半边身子已然又酸又麻!


    “我早说过,他日相逢,我定不再饶!”夔龙怒喝一声,一枪搅动如苍龙,霎时恍惚风云突变,卷起惊涛骇浪!


    王子矛却只笑了一声,二人飞跃腾挪,于戈壁上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气息涌动不休,平地狂风乍起,叫漫天滚滚黄沙变作一场恩怨难清的大雾。


    他们却都已太过熟悉对方的招式,很多年前,他们甚至曾经交换过彼此的招式,他们熟悉对方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兵器。


    王子矛一剑横挑,反身刺入夔龙左边肩胛,激起来点点鲜血!


    夔龙闷哼一声,这一招他却从未见王子矛用过。王子矛也并未教过他这一招。


    王子矛目光闪动,哼笑道:“你以为我真的会把所有招式都告诉你?”


    夔龙道:“你一直在防着我?”


    王子矛却道:“不是防着你,而是防着你们所有人。”


    “混账!”夔龙怒喝,一枪出刺!


    这一招是他的杀招之一,他却没有遮掩,亦无矫饰,全凭“势”“力”二字,他已用了十二分的力,十分力气,两分消弭不尽的怒气与恨意,于是这一枪便似群山万壑轰然响动,江海冲破万象!


    迷雾散尽了。


    灰扑扑的戈壁中,血水滴滴答答,转瞬便要汇成一汪溪流,好像要用死亡来为这里增添一抹生机。


    夔龙脸色一变,却见枪尖已然刺入王子矛左边胸膛,他一时大惊,正要想办法撤招,却被王子矛握住了枪身,低低道:“走,快走……带他们走,再也不要回来……”


    夔龙道:“为什么?”


    “为什么?”王子矛似乎觉得很是好笑,“你们不是好东西,金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让他得逞,不如让你们走,我,我就是要你们都不高兴……”


    夔龙几乎哽咽:“子矛……”


    佘银环见状,也终于赶了过来,她不敢置信道:“这是怎么回事?”


    “呵,想不到你个冰块脸也变了,真有意思……”王子矛喃喃,又蓦地喷出来鲜血!


    “子矛!”佘银环霎时变色,夔龙哽声道,“你不要再说话了,让银环为你疗伤……”


    “我伤了心脉,已活不长了……”王子矛目光似已涣散,“夔龙,我们兄弟的命,你再不用还了……从峡谷往东,一直走,回去吧,回家去……”


    夔龙已然泪流满面,佘银环摸了摸他的脉搏,也不禁颓然坐下,脸上似有哀色。王子矛却笑道:“活下去……咱们,咱们九怪一体,只要你,你们活着,我就不算白活这一世……”


    他的气息已渐渐弱了,桃姬见了,不觉掩面而泣,她怀中的孩子也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眼睛却还睁着,夔龙顺着他最后的目光望去,却见到一片碧蓝的天空,辽远的天际上,一排大雁远远飞去。


    夔龙忽地感到一阵寒冷,已是秋天了。


    秋天了,天气凉了,蝮蛇也该回巢冬眠了,只不过这一次冬眠,它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忽地想起来从前九怪聚会,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公孙相柳也正身强体壮,他们一块说笑,一块比武,一块把酒言欢。


    那时候还是一个春天。


    离下一个春天还有好几个月,真漫长啊。


    大雁飞过,一列骏马飞驰而来,又蓦地停下。


    夔龙几人转头看去,为首的那人却正是明黛,她翻身下马,一时失色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月使!”几个受伤的魔教教徒跑了过来,大声道,“月使!是夔龙杀了王首领!快杀了他们!”


    佘银环蓦地看她,道:“月使……?”


    明黛道:“我已是玄门使者。”


    佘银环道:“是金乌让你来的?”


    “不错。”明黛架上明光弩,定定看着他们,“他让我来盯着王子矛,他并不放心他。”


    夔龙忽地笑了,他慢慢合上王子矛的双眼,抬头看她道:“明姑娘,动手吧。”


    明黛目光一动,他仍叫她“明姑娘”。夔龙毕竟与佘银环不同,他虽然面冷,心思却更为细腻,他已看出来了,明黛是被逼入教的。


    “月使,还等什么?动手!”


    教徒们都在呼喊,都在催促。


    她看着夔龙等人,却已下不了手,他们都是重情重义之人,她如何忍心看他们死在这里?可是如果不动手,今日之事又该如何结果?


    忽听得一人喝道:“明黛,你果真有二心!”


    众人猛地看去,却见两侧戈壁上竟还埋伏着一路人马,却正是公孙肠和他率领的卫队。


    明黛心道,好一个金乌!


    原来后招之后还有后招,金乌竟一石三鸟,要借桃姬母子出逃一事,把他们一群人都试探个精光!


    她早就想到,金乌不会真的信任她,这件事一定另有安排,但她万万想不到,金乌竟派了公孙肠一路尾随,而公孙肠竟眼睁睁看着他们几拨人马互相厮杀争斗,自己却埋伏在降龙峡这里,只待这最后时刻将他们一举拿下。


    明黛心思百转之际,公孙肠已带人来围,他走到众人面前,脸色阴沉,却笑道:“月使,你迟迟不动手,莫非是要庇护这等叛徒贼子吧?”


    明黛喝道:“公孙肠,我乃圣教四使之一,你见到我,难道半点礼数不讲么?”


    公孙肠脸色一变,他没想到,明黛竟会拿身份来压他,然而魔教上下地位分明,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明黛这个月使只不过是有名无实,但在教众面前,教中规矩绝不能废!


    他只好略微一拱手,明黛道:“让你的人回去!”


    公孙肠咬着牙,恨恨道:“月使大人,属下这却是办不到!”


    明黛目光一闪,道:“你敢不遵圣使令?”


    公孙肠笑道:“我奉教主手令而来,行督查之责。再者说,月使,我手下卫队乃教主亲兵,你还管不到他们头上。”


    明黛心下一凛,如此一来,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


    第232章 怒火 双方已然剑拔弩张,两边教徒却一……


    双方已然剑拔弩张, 两边教徒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一头是教主亲兵卫队长,一头却是教主亲封的使者, 得罪哪一头, 未来只怕都没他们好果子吃。


    明黛心念一动, 高声道:“各位兄弟姐妹,你们都看到了,这个人, 他方才置王首领生死于不顾,而今又要来杀我, 他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抢功!教主就是因为不信他, 所以才命我前来监视,果然!如今他果真原形毕露!”


    公孙肠简直不敢相信, 明黛还能这么颠倒黑白!


    可是方才他太过心急, 他跳出来的时候, 明黛只是一时没有动手而已,他心中又气又恨, 却也没有办法, 这世上毕竟没有后悔药可吃,谁叫他一时不慎,竟给明黛找到了破绽漏洞!


    公孙肠已恨的牙根痒痒,喝道:“她在说谎!教主是命我来监视她!她本来就是八大剑派那一边的人, 她分明是狼子野心,想要颠覆我教!”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干教徒一时已不能分辨谁是谁非,已经头晕脑胀、一头雾水!


    明黛见状, 又道:“如果你是来监视我,为何你要先行埋伏在这里?为何王首领他们决斗的时候,你并不出手?你分明别有用心!我是教主任命的使者,是神天派来点亮浮屠塔的人!你们难道不信我而要信他?教主早就不信任他了,要不然为什么照看沈君的人不是他这个卫队长而是凌堂主?更不必说,此人平素是如何作威作福!你们难道都忘了吗?这个人根本不把你们当做兄弟姐妹,他对你们呼来唤去,极尽压榨之能事,但凡有一点不顺他心意,他便要对你们动辄打骂,还要欺上瞒下,克扣你们的赏赐!教主早就对他不满了,我相信大家也都对他不满了,对这么一个狼心狗肺,欺骗教主,欺骗神山圣湖的叛徒,你们还要拥戴他吗?!”


    她一气呵成,这一番话,却已彻底点燃了教徒们的怒火,他们纷纷喝道:“叛徒!骗子!”


    公孙肠见势不妙,忽地使出来一招“飞沙走石”,双掌内力一催,将尘沙化作铁砂,突地朝众人打去!


    一时惨叫连连,明黛忙撒出相思子挡在一干部下身前,自己却已来不及闪避,肩上登时鲜血淋漓,部下呼唤着“月使”,以身护在她左右。


    烟尘之中,公孙肠却已趁机掳走桃姬母子,夔龙、佘银环当即来追,公孙肠一路逃窜,被逼来至一处悬崖,在他怀中,桃姬不住挣扎扭动,在她怀里,婴儿也不住呱呱啼哭。


    “兔崽子!”公孙肠心浮气躁,怒喝着甩开桃姬,捏住婴儿咽喉,又一把蒙住他的脸颊,浑然不知孩子几乎已要窒息,桃姬当即失声痛哭,“虎毒不食子啊!”


    公孙肠登时愣住了,在他们身后远远追来的夔龙二人听到这一句呼喝,也似愣住了。公孙肠怔道:“你说什么?他是……他怎么可能是……?”


    桃姬不住泣下,却忽地一笑,恍若春日桃李。她道:“我知道,你根本不爱我,更瞧不起我,你每次跟我,都是在我身后……你爱的是那个男人……”


    公孙肠皱眉道:“你把话说清——”他怒目圆睁,忽地低下头,他看见在他的胸口处插着一把金刀。


    桃姬一边流泪,一边笑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能瞧不起我了……”


    “嗯啊——!”公孙肠陡然怒喝,他一把抛开那襁褓中的婴儿,一手五指成爪,扼住了她的咽喉,竟将她喉骨生生折断!


    与此同时,她手中那把尖刀也已刺入他的心脏,二人身形不稳,忽地一颤,一同跌进了悬崖。


    孩子却被抛在空中,又大声嚎哭。


    “少主!”佘银环飞身一跃,一把将他抱入怀中,眼看她自己就要落入山崖,夔龙一个旋身,把她拦腰抱了回来。


    “还好——”


    “少主没事。”“你没事。”


    二人一齐出声,却又都顿住了。佘银环垂下头,似乎已不大好意思看他,夔龙窥她神色,心中惊奇,却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左右晃动,却瞥见了明黛。


    明黛身上还带着伤,扶着她的是她的一个部下,魔教其他人都守在崖下,等着她的号令,夔龙、佘银环也转过来看着她。


    部下正一头雾水,却听明黛道:“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出现。”


    部下当即一惊,夔龙二人道:“明姑娘!”


    明黛道:“你们不顾惜自己,总要顾惜这个孩子。”


    二人一怔,佘银环不由得看向怀中婴儿,他还不满一岁,可是母亲已经亡故,父亲……世上谁又能知,他的父亲到底是韩百叶还是公孙肠?


    不过,也许他的父亲是谁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会活下去,而且不会再像他们这样子活。


    佘银环磕磕绊绊地抱着他,她并不太会抱孩子,她姐姐曾经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到底没有成真,佘金环和刁双双暧昧了那么多年,却始终没有在一起,他们都想要安稳的生活,却都知道自己做不到,给不了对方这样的生活。


    而她呢?还有……夔龙呢?


    他们本是金蛇帮九怪之中最不安稳的那两个,可是命运弄人,想要安稳的人最后死于斗争,他们这样的人却有了归于平淡的机会。


    明黛笑道:“走吧,回家去!”


    于是夔龙、佘银环朝她深深俯首,远走天涯。


    明黛望着一片寂静的秋空,大雁成行,南来北往,她心中不觉惆怅:他们都走了,都回家了,那她呢?她又什么时候回家?


    部下道:“月使,你这样放走他们,要是教主知道——”


    明黛却道:“教主不会知道,这里只不过是悬崖底下多了几滩血肉。”


    “可是……”


    “小莫。”明黛道,“这世上多活几个人,难道不好么?他们并不该死的。”


    小莫一怔,道:“属下从来没有想过……”


    “但今日你已听过,往后也可以想一想了。”明黛道,“回教之后,此事由我一力承担,接下来该怎么做,你们都听我的便是,另外……”她忽地脚下运力,挑起桃姬留下的那把金刀,而后竟一刀刺入自己肩上伤口!


    “月使!”


    明黛滴下来几颗冷汗,却笑道:“这样一来,教主就不会知道我的伤是谁造成的。”


    当晚,玄玉宫中。


    “……所以说,王子矛、公孙肠殉职,夔龙他们也都死在悬崖底下了?”金乌微微一笑,看着明黛。


    明黛道:“回教主,正是这样。”


    金乌面色一冷,喝道:“好一个死无对证!明黛,你擅作主张不说,你的属下也跟着你一块胡来!”


    明黛心中一紧,却道:“教主明鉴!属下一切行动都是听从教主之命,王首领二人着实可惜,只是……”


    “是么?”金乌忽地飞身至她面前,俯下身,似乎仔细看了看,“刀伤……”这把刀的形制,却的确不是魔教部属所有,而是金蛇帮的刀。


    明黛道:“属下跟夔龙他们打斗时不慎所伤,教主不必挂怀。”


    金乌忽道:“你的那些属下呢?他们竟没有行护卫之责?”说着,又隐隐约约瞥向小莫,小莫深深伏地,依明黛所言,一动也不敢动。


    “教主!”明黛咳了两声,“教主,不是小莫他们的错,您也知道,夔龙何等武功,又岂是他们能左右得了的?此行死伤在所难免,望教主不要责罚这些部属!”


    “好个‘在所难免’!”金乌道,“你是说,降龙峡一事,我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明黛叩首道:“属下绝无此意,望教主明察!”


    “哼,我只怕查不出来了吧!”


    明黛二人深深俯首,跪地谢罪。金乌踱了几步,又把自己整个人陷入宝座之中,他的脸色也似陷进去了,叫人看不分明。


    这时候,凌夭却叩响了殿门,又带来了一个消息:沈耽要见他。


    第233章 纠缠 典型的正道大侠和魔教小妖女……


    金乌听到“沈耽”二字, 霎时喜笑颜开,他也不再去管明黛等人了,而是整顿形容, 叫沈耽过来。


    沈耽入内之时, 正瞧见明黛二人匆匆离去, 面上似有风尘。


    金乌笑着去抱他的手臂,这一次,沈耽倒没有推开, 只瞧着他道:“你方才又发脾气了?”


    “什么叫‘我又发脾气’了?”金乌很是不满道,“他们一个两个都骗我, 尤其是明黛, 她说王子矛和公孙肠他们都殉职死了,和夔龙他们一块死在悬崖底下, 她分明是蒙我, 我难道这也不能生气吗?”


    沈耽道:“这件事, 我昨日听你说起过,你不放心这个不放心那个, 却又把他们都凑到一块, 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金乌挑眉笑道:“沈郎,我以为你不懂。”


    沈耽道:“我的确不懂你。”


    “哦?”


    沈耽道:“我不懂你到底在折腾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乌道:“我当然是为了母亲的遗愿,为了给她和爹爹复仇, 为了一统武林。”


    沈耽道:“可你借刀杀人,杀了自己属下,也是为了母亲的遗愿?”


    金乌目光闪动,道:“沈郎,这你可错怪我了, 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沈耽道:“王子矛身在魔教,心却还在金蛇帮,你既已拿下金蛇帮,他对你来说也就无用了,倒不如趁着夔龙这件事把他推出去,公孙肠也是一样,何况他还在教中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你对他早已不满。你说过,他只是一把刀,而今这把刀已经太脏了,自然要被你丢开。你丢开了他,不仅不会损失什么,反而会得到更多人心。”


    金乌听到“魔教”二字,面上微微不悦,若是其他人在他面前这样称呼圣教,又这样直言不讳,他早就要使些手段了,但对着沈耽,他也只是微微蹙眉,而后又笑道:“难道沈郎认为,这件事根本就是我默许的?”


    沈耽道:“难道不是么?”


    金乌又定定看了他一会,道:“是不是凌夭告诉你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沈耽目光微微一闪,道:“你我之间,还用旁人告诉么?”


    这话却听得金乌心中十分熨贴,他笑道:“不错,既然沈郎已猜出来了,我也就不跟你兜圈子了,这件事的确是我默许的,我也的确是想给他俩一点苦头吃,只是想不到,明黛竟如此大胆,她就是知道我知道,所以才敢这样做。”他忽又瞧了瞧沈耽,又是一笑,“我本来是想好好责罚她的,不过,这件事她毕竟有功,反正金蛇帮的财富现在已经是我的了,如今金蛇帮已是一个空架子,既然如此,夔龙他们是死是活也没什么打紧,何况,沈郎你都来了,我又罚她什么呢?不仅不罚,还要赏她呢。”


    沈耽只道:“你怎样做,那是你的事。”


    “哦?是么?”金乌道,“沈郎今日来,不是为了给明黛说情么?”


    沈耽道:“我来给你第三十四封和离书。”


    金乌登时拉下脸,道:“我不要看。”


    沈耽看着他道:“这几天我已写了几十封和离书,可你对每一封都不满意,你到底不满意什么?”


    “我不满意?你不知道我不满意什么吗?”金乌气得一把撕碎那封和离书,“我不满意你!我叫你写和离书你就真的写吗?那我叫你爱我你怎么不爱!”


    沈耽脸色一白,竟有几分悲哀,道:“你分明知道我一直都还爱你。”


    “你爱我?你爱我但你却不支持我!”金乌恨恨道,“你方才不是分析的很好吗,你分析完那个分析完这个,怎么不会分析分析你我?你知不知道,我想要除掉公孙,不只是因为他做了那些事,还是因为他始终想要对你下手!他嫉妒你,不能容下你,可我怎么能允许这种事有可能发生?你说我知道你爱我,可你难道不是也知道我爱你?!”


    沈耽看着他,却似已不敢相信,他顿了顿,道:“我不知道,我只怕你同骗他一样骗我。”


    “他怎么能和你相比?”金乌扑入他怀里,颤抖着啜泣,“沈郎,沈郎,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你答应我,答应我好不好,我求求你……”


    沈耽深深叹息,良久,终于也抱住金乌。


    金乌心中一动,开心道:“沈郎,你答应我了?”


    沈耽凝视着他,叹道:“我已别无他法。”


    金乌心下一酸,却又心花怒放,他抬起头,踮起脚,却还是怎么也碰不到沈耽,微微嗔道:“你就不能为我低头……?”


    沈耽终于低头,吻在他的唇上。


    二人都已颤栗,都已发抖,好像从灵魂深处腾地烧起来一股子烈火。沈耽用力地抱紧他,用力地吻他,那力道几乎是要把金乌掐死毙溺在他怀里,他仿佛带着无尽的恨来爱他,要叫这个小混蛋同他一样痛苦难当。金乌被他弄得很疼,却仍死死抱住他,死活不让他走,他的喉咙却再忍不住呼叫,门外凌夭听见了,带着试探唤了一声“教主”。


    金乌颤抖着呵斥道:“走开!不要进来——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于是殿门被紧紧关上,跟前的人也都散开了,他们好像逃走,心中却又止不住胡思乱想。


    大殿之中,只有沈耽一个人留下来了。他不止进入了这座宫殿,还彻底进入了这座宫殿的主人。


    他撕扯着他,鞭挞着他,啖其肉噬其髓,天底下有太多人对金乌敢恨不敢言,他们也想要折磨他、伤害他,却都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他们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沈耽却已肆意妄为,他把这个不可一世的人压迫在他身下,在这个搅动武林风云的魔教教主体内随意搅动,金乌征服他们所有人,却只被他一个人征服,金乌由着他,什么都服从他,他不会打也不会骂他,只会始终为他哭泣。


    他哭的泣涕涟涟,哭的那么可怜,恍惚又变成了那个楚楚可怜的阿芜,那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柔软的妻子。


    今夕仿佛昨夕。


    沈耽怒吼着,却又失声哭泣。


    金乌昏迷了,却已露出笑意。


    这一刻,世间种种悲喜在他们身上竟如此匪夷所思又不值一提。


    两人汗涔涔地抱在一起,倒在床帷之中。金乌半睡半醒,只微微喘着气,他身上粼粼的汗珠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波光颤动,沈耽却仍醒着,他一直都很清醒,只是曾经被蒙蔽,而今他已不能再更清醒。


    沈耽仔仔细细地看他,从头到脚,也不知看了千遍百遍。金乌慢慢醒了,瞧见他这么赤裸裸地看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是害羞,浑身都已羞红,他反应过来,又趴在沈耽膝头,沈耽顺手抱着他,拿自己衣裳裹住他的身体。


    金乌笑道:“你看我看了这么久,可看出来什么?”


    沈耽道:“你是阿芜。”


    金乌道:“我早就说过了,难不成你还真的不信我?”


    沈耽道:“我不是不信,只是,我不敢信。”


    金乌凑上来吻他的喉结,道:“那你现在敢了?”


    沈耽别过头,侧开眼,他的咽喉却被金乌叼住,连“嗯”的一声也在不住颤抖。


    “沈郎……相公。”金乌这样唤他,他回头看他,金乌已执起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我们已是夫妻了,我爱你,自始至终,从没有变过,这一生一世我都爱你,也只会把自己交给你……你可知道,圣教的教徒,都是信神的,信那一尊白鹿山神,所以对于神的旨意,也尤为崇拜,不过,我是不信的,我只信我自己,可是我觉得遇见你,一定是神的旨意。”


    沈耽终于有了一点笑意,道:“是么?世上真的有神么?”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不过,我大概也见不到了。”


    沈耽疑惑道:“为什么?”


    金乌道:“因为在圣教的传说里,只有大圣大贤、大仁大义的人,才能在死后见到白鹿神,就像圣教的祖先,他既遇见了白鹿,后来死的时候,也不同于常人,而是肉身坐化,与神佛无异,现在后山神龛之中,还有他的塑像,不过……”他又一笑,这一笑却不再神采飞扬,而有些微弱的哀伤,“不过,我只是个小坏蛋,我是见不到白鹿神的,你明不明白?”


    沈耽心中微微刺痛,道:“见不到就见不到,又怎么了?”


    “可你和我不一样。”金乌几乎像在哭,“你行侠仗义,又一直心存仁义,你也许会见到白鹿神,所以,所以我们只有这辈子,所以这辈子你一定要好好爱我。”


    沈耽却道:“我是你的丈夫,你是坏蛋,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金乌一怔,又破涕为笑,嗔他道:“胡说!”


    沈耽瞧着他,目光似乎已很是复杂,道:“在你心里,我真的这么好么?”


    金乌道:“不是在我心里,而是你本来就这么好。”


    沈耽掌下摩挲着他的一段细腰,道:“我方才……那样对你,你也觉得我好吗?”


    金乌脸色红彤彤的,却既也不挣扎也不逃,道:“反正就是好,就是因为你好,所以我要把你牢牢锁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准走,免得给别人抢去。”


    沈耽忍不住笑道:“金教主好生霸道。”


    金乌哼道:“沈大侠好生流氓!”


    沈耽又笑,他好像一辈子也没这么笑过,他已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这么笑。但今日房中殷殷情话,窃窃私语,这里已没有正邪之分,只有夫妻之情。


    金乌笑着拉住他,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沈耽那么高那么大,却跟个布袋玩偶一般,金乌轻轻一拉,就跟他飘过去了。沈耽跟着他走,来到大殿后门,门下栽着几棵零星的梅树,从树下望去,只见白鹿山上月色高悬,底下好似一方玉璧。


    金乌指着后山道:“沈郎,你瞧见了吗?”


    沈耽回忆起那张已被他扔给贺青冥他们的地图,却一无所获,道:“那里是什么?”


    “那是圣坛。”金乌道,“是我们历代祭祀誓师的地方,再过两日,我会带你一块登上圣坛,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男人,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圣教是不可战胜的!”


    沈耽心下一惊,祭祀、誓师……金乌要拿什么祭祀,又要誓什么师?


    金乌却似已瞧出来他在疑惑什么,很是贴心地为他解释:“当然是八大剑派那些人……那些人死活也不肯吐露季云亭所在,又不肯归顺圣教,既然如此,不如拿他们祭旗好了。这件事,明日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了,不过,今日不谈这些,今日今夜,只有你我……沈郎,你会理解我,爱我的,对吗?”


    沈耽瞧着他,他正要回答,金乌却不待他回答,道:“从前在这里,我母亲也曾问过一个男人,他说他会,可是他最终刺了她一剑,人们都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他们彼此猜疑,那个男人没有留情,是往她的心脏刺的,好在我母亲也早就不信他了,所以他也没有刺中,后来……后来他们从夫妻变成了宿敌,在无相峰上大战三天三夜,终于一死一伤。”


    沈耽明白了,金乌是在说金无媚与李飞白,李飞白是金无媚的第一任丈夫,二人遇见的时候都是年轻人,他们都是彼此的第一个情人。


    金乌又道:“那一剑之后,我母亲心灰意冷,找了许多男宠,他们都要讨她的欢心,都要争着抢着爱她,可她一个也不爱,她这辈子只爱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李飞白那个臭男人,一个就是我父亲……江湖人都说,李飞白样样都好,可他样样都不如我父亲,我父亲虽只是个小道士,却肯为了我母亲还俗,我母亲受伤,被他救下,她装作失忆,父亲却也不在乎她什么身份,只在乎她这个人,他一直悉心照顾她。我母亲说,父亲虽然有些内敛,却像日光一样炽烈地爱她,我母亲答应他的时候,他跑遍了道观里每一处地方,又跑到阁楼上敲钟祷告,钟声响遍山野,山间群鸟飞腾,他也漫山遍野地跑,好像一只快活的大鸟……”


    后来,他的父母在太阳初升的时候生下金乌,金无媚笑着道:“你看他红彤彤的,像一轮小太阳。”


    再后来,金先生来找金无媚,要她复兴圣教,金无媚下了山,江湖人却上山,他们问小道士,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你可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人?


    小道士说,她是我妻子。其他人被噎了一嘴,说她是魔头。


    小道士却仍抬起眼,温声道:“她是我妻子。”


    金乌长身玉立,他侧着身,慢慢往上瞧着沈耽,他流下泪,这一次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瞧着沈耽,目中仿佛万千爱怜,道:“我只望你同我父亲一样,始终当我是你妻子。”


    沈耽亦沉默着。又是谎言么?骗局么?还是又一个悄无声息的试探?可是金乌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真真切切地因为他一再流泪。


    金乌太聪明,也太会伪装、太会骗人了,他不知道他的爱到底藏着几分真几分假。


    沈耽却已不愿再去想,再去思考,今夜他不再要他的头脑了,他只愿臣服于他的身体,他顺从了他身体的意志,双臂拥着金乌,低头吻他。


    金乌闭上眼,心中默默道:圣坛在上,神天见证。


    神天见证,这该是一个纯洁无瑕的吻。


    第234章 神龛 柳无咎:“我为它添了一颗心。”……


    夕阳又沉了下去, 却不知沉到了哪里。


    柳无咎仰头望见那一块奇形怪状的、窄窄的天空,赶在夕阳最后一抹光辉彻底消失之前,用剑尖在石壁上刻下一画。


    夕晖拖曳着长长的衣摆, 拂过那一道道刻痕, 投下明暗不清的斑驳的影子, 柳无咎的脸就在影子里沉默着,他沉默着,却心满意足地轻轻抚摸着它。


    影子徘徊不前, 光影交错盘桓的时候,一个字从柳无咎的指间悄然现身——那是一个“青”字。


    确切的说, 是一个残缺的“青”字, 若再添上一笔,它便能获得圆满了。


    他瞧着它, 它从夕阳下走出来的时候, 就像当年贺青冥从夕阳下走来, 又一步步走向了他。


    而今他和贺青冥在一起,在这一座尚未建好便已骤然坍塌的陵墓里, 等待着天光在一日之中变化形容, 流云从方寸大小的天空飞过、跑过,又或是游过、踱过,有时候他会和贺青冥坐在天坑底下,猜一猜那些云原本是什么模样, 是高是低、是胖是瘦。


    然后他们会等待着日复一日的月色降临,等着夜里或是咆哮或是徐徐的风声,等着圣陵湖水不再跃动,等着万籁俱寂的时候,还有不知名的虫蛇从他们身边慢慢爬过, 又和他们一样,爬回自己的老窝,再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们会躺在一起,柳无咎虚虚揽着贺青冥,贺青冥问他:“星星呢?”


    “星星?”


    “你要装作不知道吗?”贺青冥笑了笑,睁着一双疲惫而无神的眼睛,“告诉我,今天晚上的星星又去了哪里?”


    柳无咎于是又抬头去望那片天空,今天和昨天一样,没有月,也没有星,他只看见一团厚重的铅色的云,它把月亮和星星都挡住了。


    柳无咎道:“我看见天上有两团云,一团脾气很好,一团脾气却很古怪,它们推推搡搡,然后有一颗星星跑了出来,我看见星光从云缝间滑了下来,把自己泡在圣湖湖面,怎么也不肯回到那冷清清的天宫去了。”


    贺青冥又是一笑,这一笑却牵动了因五蕴炽发作而受损的肺腑,他咽下一声低低的咳嗽,叫那咳嗽听起来也像是一道闷笑:“听起来……那一定很美。”


    柳无咎搂住了他,顺手弹开一只迷了路的小蜥蜴,道:“等你眼睛好了,你就可以看见了,晚上不仅有月亮、星星,还有萤火,夜里扑飞的萤火。”


    贺青冥笑了:“萤火?”


    “是啊,你瞧……它飞过来了,在你的额头。”柳无咎微微俯身,吻了吻贺青冥。


    贺青冥脸红了,柳无咎也许没有瞧见,又也许瞧见了,他又俯身,一步步吻,一步步道:“鼻尖、侧脸……”


    贺青冥微微睁大了眼,睫毛急速颤动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那只萤火虫扑扇着翅膀,便要飞落到他的唇上。


    柳无咎把他搂紧,贺青冥不自觉抵在柳无咎的胸膛,碰到一颗已经怦然跳动的心。


    “要我帮你把它赶走么?”


    柳无咎轻轻地问他。


    “不用了。”


    贺青冥回答了他。


    于是他们一齐拥抱,又一齐颤抖,难分难舍地投入到了这一个穷途末路上的深吻。


    贺青冥再一次睁开了眼睛。


    已是第三日了,三日来,三十六个时辰,万万千千分秒,他总是会睁开眼,可这个世界他总是看不见。


    这一次睁眼,这世界却太过光明,即便那只是一方狭长的光明,可它对于久处黑暗中的人来说,已经足够美好。


    它已几乎太过耀眼,尽管那只是一日的尽头,夕阳的最后一面,最后一个蓦然回眸。


    贺青冥禁不住以手掩面,他等着自己慢慢适应,慢慢挪开了手,他忽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能看见了!


    他不只是看见了,也听见了,他听见了风拂过湖水的声音,他还闻见了,他闻见了世外的花香,尽管他看不见,可也许那已是飞花漫天。


    年年问秋秋不语,万万千千飞花去。


    一年年一日日,他只不过在这里困了几日,却像已经度过了一生一世。


    他已激动得想要哭泣,他不禁道:“无咎!无咎!”


    他的声音还是嘶哑的。


    他等不到柳无咎来,便已忍不住撑着身子,他想要走下石床,他想要走到圣陵湖畔,亲眼看看今日的夕阳,他知道他必须要抓紧,夕阳不会等他太久。


    他的身体却还是虚弱的,他的脚步也仍然虚软,他太久没有自己走路了,几乎已忘记了怎么走路。


    他几乎就要摔倒。


    一双有力的手臂却抱着他,柳无咎快步走来,一把将他抱起,脸上不敢置信,又恍然如梦。


    贺青冥仍激动非常,道:“无咎!我要看看太阳,我要看看天空!我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于是柳无咎抱着他跑了起来,他们绕着圣湖跑了一圈又一圈,柳无咎狂放不羁,仰天大笑亦大哭,贺青冥笑着又咳嗽着,眼里也似闪着泪光,最后一缕阳光落了下来,落在他的泪光里。


    日已太息,月已渐升。


    贺青冥在月光下蹒跚学步,像一个初生的孩子,柳无咎扶着他,教他一步步长大,他的体力、内力终于慢慢恢复,他终于又成为了青冥剑主。


    两人牵着手,在渐冷的月色里漫步,柳无咎道:“可惜,我还是没有找到圣陵的出路在哪里。”


    贺青冥道:“那又有什么关系?”


    柳无咎歪头看他,贺青冥笑道:“别这样……我方才已笑的肚子疼了,我不能再笑了……”他虽然这样说,看着柳无咎的样子,仍十分欢喜,道,“我本来怕再见不到你,可我现在已经见到了……无咎,这里有我,有你,已经够了。”


    柳无咎道:“可若一生到头,我们也找不到出路呢?”


    贺青冥道:“那我便和你从生到死。”


    柳无咎笑道:“你愿意和我死在一起吗?躺在一个棺材里,死在这座古老的坟墓里?”


    贺青冥也笑着看他,神情很是认真,道:“我早就愿意了,无咎,也许是在我们新婚那天,也许是在更早之前,在瀚海,或是在天魔窟、扬州,甚至……是在济海楼上,你抛来的那一瞬间的剑光里。”


    柳无咎心中已很是动容,却逗他道:“是么?那你可没有我愿意的时候早。”


    贺青冥道:“你这个人,就是太过争强好胜。”


    柳无咎拱了拱手道:“彼此彼此。”


    贺青冥顿了顿,还是不大能忍得住,他都和盘托出了,柳无咎却还藏着一手,怎么看都像是他输了这一局,便道:“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


    柳无咎道:“你这个人,也真是口是心非。”


    贺青冥瞪他一眼,道:“快说。”


    “好吧,谨遵师命。”柳无咎看着他道,“是我见你的第一眼。”


    “你见我的——”贺青冥目瞪口呆,他一辈子也没这么失态过,“你那时候才几岁啊!”


    柳无咎道:“我又没说是那时候爱上你了。”


    贺青冥松了口气,柳无咎低头一笑,又道:“不过,我的确是那时候就愿意了,那时候我想,若这世上有一个人值得我去为之生为之死,也该是这个人。青冥,我见你的第一眼便知道,从这一眼起,我的人生再也不同以往了。”


    贺青冥笑叹道:“那时候……我却只以为那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谁知道后来几年,每一天都有所不同。”


    柳无咎点评道:“确实很不同,你现在可对我一点也不客气。”


    贺青冥道:“你还想怎么客气?”


    柳无咎笑道:“自然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那种客气。”


    贺青冥道:“只是这样?”


    柳无咎一本正经道:“还有颠鸾倒凤,朝云暮雨……”


    贺青冥道:“我教你诗书,不是让你说这些浑话的。”


    柳无咎忙道:“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同衾死同穴……”


    贺青冥很是动容,可是柳无咎所说,他已不知道还能做到几个。


    柳无咎似已明了他心中憾事,道:“青冥,我们试一试吧。”


    “什么?”


    “你我早已同生共衾,可不是还未曾同死么?”


    “怎么试?”


    柳无咎道:“那你就要听我的了,不过,在这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贺青冥只好跟着他,柳无咎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拿着剑,在石壁上刻了几画,贺青冥从他身侧看去,只见他在那“青”字旁边添了一个竖心旁。


    贺青冥不明所以道:“你这是做什么?忘了添日子么?”


    柳无咎道:“我为它添了一颗心。”


    贺青冥心中一动,好像柳无咎这么一说,他的心也真的热了起来。


    柳无咎收回剑,又牵着他来到杨真石室,他先是自己跨进棺椁,又牵着贺青冥的两只手,也叫他进来跟自己一块躺着。


    贺青冥不大情愿道:“原来是装死。”


    柳无咎叹气,道:“你就不能有点情趣?”


    “那也是装死。”贺青冥嘟哝着,却还是同柳无咎一块躺下,奇怪的是,这副棺材躺下他们两个成年男子竟绰绰有余,他们忽想起来无定河边,杨真那副莫干棺规模也远比其他棺材要大,可是魔教历代教主棺椁不是只有教主和夫人才能同棺合葬吗?难道杨真生前喜欢男人?可却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八卦啊。


    贺青冥很不满意,柳无咎却很是满意,道:“咱们以后……也要葬一块的。”


    贺青冥心想,只怕你跟我葬在一起的时候,你是个耄耋老人,而我已是冢中枯骨了。柳无咎见他没有回应,轻轻道:“怎么了?”


    贺青冥道:“那才不好。”


    “怎么不好?”


    贺青冥开始胡说八道:“你睡觉打鼾,我跟你睡一块就已经听腻了,死后才不要接着听。”


    “我打鼾?”柳无咎道,“我真的打鼾吗?”


    贺青冥终于忍不住笑道:“我骗你的。”


    柳无咎好像很是生气,便来作弄贺青冥,二人笑着闹着,忽地好似碰到了什么机括,柳无咎道:“等等……这里有机关。”


    二人便不敢再妄动,他们走出莫干棺,柳无咎试探着拨开机括,那副棺材底板竟忽地发出一声响动,而后分开向两边打开,不多时,竟露出来一条秘密通道!


    二人一时惊一时喜,想不到此处别有洞天!


    他们沿着密道一路往下,又朝东走了百步,贺青冥眼睛还不大好使,在暗处看不清楚,柳无咎便揽着他,指引着他,二人又走了数十步,眼前忽地一亮,他们竟已走出了圣陵,来到了白鹿山上!


    二人几乎喜极而泣,相拥抱了一会,忽见前方金光闪烁,于是又继续往前走,翻过一条山谷,只见眼前整整一面山壁上竟刻满了各种雕塑人像!


    他们都已想起来浮屠塔中的壁画,原来这就是魔教神龛!


    神龛之中最大也最庄严的一座雕像,却正是魔教始祖的,奇怪的是,魔教始祖去世时已经年逾百岁,但这尊雕像却仍是四五十岁样貌,也即他平定西域,写下《兼济四说》那时候。


    神龛上却还有几行字,讲述了魔教始祖肉身成圣的故事,此外,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梵文小字,贺青冥细细揣摩,却是一则预言:


    “上古传说,天有九日,炙烤大地,而万物不生。后羿射落其八,只留下来最后一轮明日,于是百姓随日出而作,顺日落而息,从此万古恒常,其道大光。”贺青冥道,“始祖预言中说,在他身后三百年,破晓时分,日月同空,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会让神天重新迸发光彩。”


    二人不明所以,不过,他二人本也不信什么鬼神预言,所以虽则见了它,倒也并未入心。忽听见山道上有一列魔教卫士经过,二人躲在山石背后,只听他们说起来明日圣坛誓师的事。


    “这么说,教主真的要在圣坛上誓师?”


    “可不是,教主还要拿八大剑派他们的人头祭旗呢!”


    二人登时一惊!


    金乌竟已不再有耐心了。也许他的耐心已经用尽。


    魔头已经露出爪牙,张开血口,明日圣坛之上,只怕又将改天换日。


    第235章 圣坛 太阳升起来了,升到最高。 圣……


    太阳升起来了, 升到最高。


    圣火燃起来了,熊熊燃烧。


    把山间的泥泞,世间的污秽都烧尽, 把圣教的罪人都烧死, 把他们的骨灰都变作泥土, 把他们的头颅都当做路石,把他们的魂魄烧得飞扬,烧的天上亮堂堂, 地下明皇皇,而那时候, 世间一切魑魅魍魉都会在白鹿神降临的时候原形毕露, 露个精光。


    “烧!”


    “杀!”


    圣坛底下人头攒动,他们都是圣教最忠心耿耿的教徒, 他们都一齐呐喊, 这呐喊声却不像是从他们喉咙里迸发, 倒像是从心脏里炸出来的。他们都变作同一个人,拥有同一个头颅, 同一颗心脏, 他们都对金乌顶礼膜拜,如同他是神的化身。


    金乌站在圣坛上俯瞰他们,他已笑了,他们都是他的兄弟姐妹, 是他的千千万万个手足耳目,他已在万人之上。


    明黛瞧着他们,却已心惊,金乌既在魔教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说一不二的权柄, 又有着足以蛊惑人心的手段,于是只消他如方才那样轻轻动一动嘴皮子,那些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便要被他操纵成一支庞大的傀儡军队,对他一呼百应。


    金乌喝道:“带上来!”


    明黛转过头去,教徒们也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去,只不过他们眼中却满是憎恨,他们死死盯着那一行被枷锁箍住的人们:温阳、秋玲珑和各大剑派长老、子弟,他们也许认得这些人,也许不认得,但他们都恨这些人,因为这些人是八大剑派的人,百年以来,八大剑派与魔教恩怨纠缠不清,风云争斗不休,这些人的祖辈、亲故,曾经杀过、伤过他们的祖辈、亲故,他们的身上、心上曾经被烙下伤痕,他们的荣耀曾经被这些人剥夺,他们的名望曾经被这些人诋毁。


    他们恨这些人,恨八大剑派!


    若不是八大剑派,圣教本该如日中天!他们本该阖家团圆、安居乐业!


    这些人,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魔鬼!在圣教教徒眼里,他们与几百年前的西域冥王并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当然不知道,他们于这些人而言,也是魔鬼,魔教被八大剑派称之为魔,然而八大剑派也被魔教称之为妖,百年了,世间从来都是妖魔横行霸道。


    百年前,这场旷日持久的仇恨便拉开了序幕,百年过后,仇恨仍未终止,反而愈演愈烈,到底不可收拾。也许百年后,他们仍然彼此仇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纷争、厮杀,这也许就是人的真谛,就是人们活着的真理。金乌生于厮杀,长于厮杀,而他也已缔造一场又一场厮杀。


    温阳等人身缚枷锁,被推上刑场,他们有的人已伤痕累累,骨头却仍挺直,好像是一把竖起来的宝剑,教徒们的目光刺向他们,他们的骨头也变作尖刺刺向对方。


    他们被带到圣坛之上,再过不了多久,他们的身躯便要灰飞烟灭,葬身在仇敌的怒吼与咆哮声中,葬身在无边无垠的异域蓝天之下。


    奇怪的是,他们之中,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吭声,就连平常最爱闹腾的温阳,在面对金乌的问话时也始终沉默着,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死亡才是他这一次旅途的终点。


    金乌道:“义父,您老人家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温阳啐了一口,道:“还考虑什么?若我没有考虑过,我一开始就不会来到这里。”


    金乌定定看着他,好像看到了当年他仆倒在风雪中,若不是温阳把他从风雪中抱起来,他已变作一个小雪人。他的嘴唇竟似乎颤抖,却又紧紧抿着,而后淡淡道:“义父,你我毕竟有父子之情。”


    温阳忽而笑了,他的笑声也似在昔日风雪之中冻的颤抖,他的眉眼却抬起来,变作刺向金乌的利剑,道:“从你背叛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有了。”


    金乌猛的转过身,冷冷道:“不夜侯,我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要!你跟八大剑派为伍,这还不算,还要来跟他们攻打圣教!”


    温阳却道:“我本来就是八大剑派门下,金教主的机会,不要也罢。”


    “好!”金乌大笑,又喝道,“那她呢!”他指着秋玲珑道,“不夜侯,你不是一向最是怜香惜玉么?她是你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不是么?”


    秋玲珑抬头看了温阳一眼,对金乌道:“金教主,此言差矣。”


    “哦?”金乌目光闪动。


    秋玲珑忽地笑道:“我与他活了三十多年,但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过区区几个月,露水夫妻、各取所需,如今朝露已晞、芳时已歇,哪里算得上‘爱’或‘不爱’?”


    温阳脸色似乎变了,又似乎从没有变过,他只是没有去看秋玲珑,却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金乌盯着他们,盯了好一会,终于道:“我实在不懂你们。”


    他的爱是炙热的光芒,宁肯刺伤自己也刺伤对方,也不肯回一回头、转一转向,他们的爱却似身处荆棘迷雾,满是四顾彷徨。


    他又背过身,一步一步走远,他的步伐却已很是僵硬,只道:“动手吧。”


    他们被困在枯死的干柴堆里,烈火又要簇拥过来围剿他们。


    秋玲珑的一双美目映着重重火光,轻轻笑道:“想不到最后竟是你我做了亡命鸳鸯。”她的笑容原是世上最美最动人心弦的,可惜她的脸已被金乌下令用面纱遮住,她的心也早深陷在泥沼雾丛,早已辨不清方向。


    温阳看着她道:“你我本来同宗,自然也当同生共死。”


    秋玲珑又笑,她笑出声,却哭的无声无息。


    温阳转过头,他的眼泪也已簌簌而下,只马上被火光蒸发成湮灭的雾气。


    火,无边无际的火,将要烧得一切生灵涂炭!


    明黛身心都似已被火灼烧煎熬,她已忍不住按住腰间长鞭短剑,却听得乌泱泱的教徒呐喊声中,突地传来一声震天撼地的大喝:“住手!”


    金乌目光微微闪动,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是她。


    不是她,却是他们。


    贺青冥同柳无咎,他们从人群中迈步而出,他们身上还穿着魔教护卫的胄衣。谁也想不到,他们竟从圣陵里逃了出来,又混入了一干教徒之中。


    明黛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几乎已经热泪盈眶!


    教徒见到他们,却已纷纷退避,又纷纷亮出刀刃!


    二人却先于他们兵刃出鞘之前,便已拔出佩剑,他们之间已无需说话,甚至也无需对视,便已知道对方心中所思所想,所喜所忧。柳无咎一剑荡开众人,将围着他们的一圈人马逼的连连后退,这一剑却用了十成十的内力,待他们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已失了先机,而方才那一剑竟已迫使他们将本要亮出来的兵刃又败撤回了剑鞘。


    贺青冥飞身一跃,于众人顶上凌空踏步,几乎是踩着他们的枪尖和火焰在山壁上如履平地,而后又孤身抢入圣坛!


    贺青冥一人当先,冲锋在前,柳无咎则为其断后,阻击围攻而来的各路人马,二人彼此配合,几乎如鱼得水,如影随形,他们好像已彻彻底底变作一个人,又变成一支军队!


    二人跃于圣坛之上,贺青冥使了一记“千斤坠”,借着下坠的势头,将来不及反应的外围教徒一扫而空,又与柳无咎左右开弓,双剑霹雳,噼里啪啦如电闪雷鸣,一轰而过,斩断八大剑派各长老弟子身上的枷锁,让他们终于得以自由!


    这一连串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他们已快得不像是人,倒像是一对神仙。金乌喝道:“拿下他们!”


    于是魔教精锐纷纷出动,八骑九羿各部首领,乃至于一直陪伴在金乌身侧的风云二使都已闪身动手,明黛不得不也随他们一同加入对贺青冥二人的围攻。电光火石之间,她与二人擦肩而过,彼此只一侧目,便已明了当下各自处境,贺青冥、柳无咎面上稍有诧异,却并不迟疑,柳无咎改剑锋为剑背,一拍明黛后背,明黛霎时囫囵滚到一边,这一剑并不致命,也并不会让她受什么内伤,却已给了她在双方对峙下片刻的喘息之机。


    贺青冥抢身而入,倚仗着自己一身轻功于千军之中穿梭来去,他已劈开枷锁,便要劈倒刑桩,却见风云二使已迂回身后,便要袭至后心!


    温阳喊道:“不要救我!救玲珑!”


    贺青冥看他一眼,似乎是在判断战场形势。秋玲珑猛的看他,目中却已不知是悲是喜,是恨是忧。


    温阳竟已潸然泪下,定定看着贺青冥道:“我这一生已欠她太多。”


    “无咎!”贺青冥终于不再看他,剑锋所指,已变至秋玲珑身上枷锁。


    柳无咎闻声而至,但他身后还有一堆人牵绊,他的剑气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迫使风云二使掌风回撤,只见冯虚子回身防守,雷娇娇转身却如流风回雪,回头之时已然变招,掌风直冲温阳!


    她要温阳死!


    温阳这辈子惹了太多女人,可他不该惹她的。


    所幸柳无咎又一剑而至,雷娇娇这一记掌力打偏,没有打到温阳身上。不幸的是这一掌却打断了刑桩,又激起来一阵平地风云,叫死灰复燃,叫烈火熊熊!


    温阳已来不及挣脱,眼看便要葬身火海!


    他仰面栽下,却见到秋玲珑、贺青冥,也见到金乌。


    贺青冥微微色变,金乌也已瞪大了眼,秋玲珑却只看着他,神情之中恍惚迷惑,恍惚悲哀。她始终不知他为何这样做,就像当年他为何走进她的生命,却又游走不定。而今她也不知他为何要舍下自己来救她。


    她不明白。


    他为何可以为她死,却不能爱她一生一世。


    她亦不明白自己。


    她为何可以爱他一生一世,却不能为他死。


    温阳却笑了。


    他忽地想起来少年时吊儿郎当,随口说出的那句谶语:“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他毕竟已风流了一生一世,到死也仍然风流。


    只不过,有人却不让他死。


    “义父!”金乌陡然大喝,射箭连珠,却不是要他去死,而是射落点点火星,射穿熊熊火海。


    火星零落如雨,他们父子都看见彼此。


    如此父子。


    与此同时,贺青冥弹指一挥,温阳只觉自己身上一痛,坠地之时,却已不在火中,而仍在世上。


    贺青冥右手挥剑,左手弹指,身体却已被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拉扯到了极限,他的经脉也已似到了极限,一瞬间气海如沸,脚下不稳,便要坠下圣坛!


    柳无咎心胆欲裂,拼命扑了过去,却没有扑到贺青冥,而他的敌人又蜂拥而至。


    “贺兄!”明黛一声大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贺青冥愕然看她,她笑着道:“我绝不会让,让我的朋友在我面前死去……”她的面上却已很是痛苦。贺青冥下坠的力道太大,她身轻力单,已不大能拉的住贺青冥了。


    她竟已随着贺青冥一同下坠!


    一人忽地拉住了她。唐轻舟一手攀住圣坛边缘,一手拉着她,神情已很是吃力,却微微笑道:“黛黛,我抓住你啦。”


    明黛登时泣下。


    唐轻舟大病初愈,却已不能承担两个人的重量,他攀住圣坛的那只手也已磨出了血。


    他似乎已再撑不住了,明黛二人都看着他,他们的意思他也很明白,可他不能放手,死也不会放手的。


    他瞧着明黛,也已落泪,他的泪却已落到明黛的脸庞,落到她的泪痕里。


    他的身子却忽地一轻,只见柳无咎已穿过人群,一把拉住他们,又与唐轻舟一道把贺青冥和明黛拉了回来。


    四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难临头,他们却再一次死里逃生,都不禁相视一笑。


    明黛道:“柳兄,你力气好大,一个拉我们仨啊!”她心中已很是感佩,可惜表情太过夸张,看上去不是夸他,而是在说他“四肢发达”。


    柳无咎不言,明黛又道:“方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一下子就赶过来了?”


    柳无咎侧身,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到一众已然狼狈不堪,身上又都已负伤的八大剑派长老、弟子。


    方才层层围攻之下,柳无咎已很难孤身闯过,但他们帮了他,哪怕他们也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他们之中许多人并不是很乐意帮他,他毕竟是同贺青冥一伙的,他们毕竟是一大一小两个魔头,两个邪魔外道,所以当贺青冥他们看过来的时候,许多人都已别开了脸。但也有一些人已对他们露出来笑脸,哪怕是皱巴巴苦哈哈脏兮兮的笑脸。


    正如明黛所说,笑是世上最强大的武器。


    金乌整顿形容,收拢部众,清咳一下,当做自己方才压根没射过箭护过敌人。他看着明黛,道:“月使,你这是存心要叛教了?”


    明黛却道:“教主,我只是不愿背叛自己。”


    “好,好……我就知道……”金乌一边笑一边摇头,又忽地看向贺青冥,目中好似射出神光。他道,“青冥剑主,你以为,你们这一帮老弱病残真能抵抗我圣教上下吗?”


    第236章 谋略 这一问却已似射穿众人瞳孔,扎进……


    这一问却已似射穿众人瞳孔, 扎进他们脑髓。


    金乌说的并没有错,凭他们这些人,并不能敌得过魔教的千军万马, 何况他们都已疲惫, 不是身上带病, 就是遍体鳞伤。


    贺青冥却只冷冷看着金乌,脸上神色竟十分平静。


    金乌目光一动,他平静的好像他什么都知道。


    忽听得一道长啸——


    “季某来迟, 望诸君恕罪!”


    金乌脸色一变,季云亭!


    季云亭竟终于来了, 可他并没有看见她, 只听见长啸回荡在白鹿山群,恍惚神天降下神谕。却又听得一声马鸣, 一道紫色闪电突地猛冲, 将魔教外围教众霎时冲了个七零八落!


    漠上八骑首领见状, 不禁惊道:“紫飒!”


    那匹神驹竟是被季云亭抢去之后失踪多日的紫飒!


    紫飒来了,那季云亭呢?她在哪里?


    一道白影忽地翩然而至, 季云亭飞空踏步, 如在云空游曳,如在万仞高飞,她一连跨过重重敌军,骑坐在紫飒背上, 而后一挥长剑,振臂高呼:“诸位同道,随我一同破阵!”


    霎时间好像地动山摇!


    地平线上,竟隐隐约约飞驰而来一队人马,他们都追随着她, 与她一同闯入阵中。金乌脸色微微一变,这队人马却与昔日燕尾关时八大剑派那群人截然不同,他们显然早经过训练,他们是一只势如破竹的铁骑,所到之处如风卷残云,普通教徒根本不可能抵挡!


    他们已跨过长枪短剑,躲过暗器箭雨,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似精铁铸就,每一寸目光都似剑光闪动!他们却不是什么长老,也不是季云亭、温阳、秋玲珑这等在江湖上驰名已久的前辈高手,他们正是八大剑派年轻一代的弟子,正是金乌不屑于关注也无从防备的一群人。


    他们之中为首的几路先锋,却是金乌早就认识的:水佩青、李阿萝、洛蘅、梁月轩、法真、秋冷蝉……这些人中,除了水佩青,其他人对魔教来说都不值一提,洛蘅等人尚且年轻,武功并非一等,资质又非一流,更不用说李阿萝,她从前如此柔弱,如此耽于情爱,如今竟也身披锐甲,几度冲锋。她竟已重新拿起来她的武器,她的佩剑“有所思”。十多年了,她将它搁置一旁,将它放在榻底下积灰,而今宝剑却再现锋芒。她的目光也已不再柔弱无助,而是坚毅不屈。她用了十二年,终于明白了师父送她“有所思”的用意是什么。


    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终于不再沉溺于早已死去的那段相思。


    苏京受伤的那一日,她几乎已陷入绝望,可第二日她仍活着,活着仍有希望。苏京受伤了,镜湖都指望着她,她不能叫他们失望,这么多年,苏京肩上的担子太沉了,是她错了,她们是世上最亲的亲人,她该为她分担的。


    在这支铁骑身后,各路人马都已赶到,他们却不是八大剑派的人,而是子午盟,是唐门是漕帮:贺星阑、游归去、唐岚、杜西风……中原武林的人,竟在这等生死存亡关头,终于团结一心、齐聚一堂。


    他们终于撕开阵线,来到圣坛之下,金乌眼前。


    金乌忽笑了,道:“这一切,是不是季掌门你早就计划好了的?”


    季云亭道:“季某早说过,了因结果,再造浮屠。”


    “哦?”金乌道,“愿闻其详。”


    季云亭道:“华山比武过后,我与青冥剑主商议过,决定由我和不夜侯、玲珑夫人率领三路人马前进西域,青冥剑主等人潜行,不过,无论是我们还是青冥剑主他们,都不是奇兵,而是疑兵。我知道中原有金教主的眼线,也知道天枢阁南宫羽等人早有二心,一旦我们这些人出动,便会吸引他们的目光,他们便会把消息传递给贵教,届时,季某三人的这路人马,自然会引来贵教最大兵力围剿,而青冥剑主他们却可以有一线生机。至于中原那边,一旦风吹草动,拂衣、霁风他们便可伺机揪出奸细,再举反攻。”


    金乌道:“那水掌门他们呢?”


    季云亭道:“他们却别有任务,便是要趁贵教不注意的时候,在西域各派游说,或以重金诱惑之,或以武力威服之,为的便是斩断贵教手脚,不叫西域其他门派部族有机会做贵教的耳目或是爪牙。”


    她笑着看向金乌,道:“不久前,云门光复,水掌门他们也腾出手来了,而今中原既定,天下当安,金教主,你我也该一决雌雄了。”


    “好,好计策!”金乌竟不怒反笑,“好一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他如何也想不到,季云亭竟早料到了,他会把目光放在她和贺青冥这些高手身上,他最料不到的是,她竟已和她的同伴把自己变做死士,当做鱼饵,而把这一战的转机交给了那些看上去更年轻无知、柔弱无力的人。


    是他错了,他从来认为世人迂腐,可他在这件事上也已迂腐不化,他竟以为今日的洛蘅、李阿萝、梁月轩他们,还是从前的他们。


    他不了解他们,但季云亭了解,而且也给了他们足够的信任,他们也并没有辜负她的信任。他们向整个武林证明了自己。


    八大剑派青黄不接不假,可年轻的人们并不是没有希望,他们只是缺了一个时机,季云亭给了他们这个时机。


    但最不可思议的是,季云亭做到这些,竟只用了不到半年时间,而她在这不到半年时间里,前期竟一直做出一副安居世外的样子。


    但这一切,都依托于一个条件: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真的能够齐心协力。几十年了,谁也不相信他们会做到这一点,但季云亭相信,而且也一直在为此努力。或许这个条件,也只有在季云亭这里可以达成,就像金乌此前认为那样,中原武林人才济济,可惜都是一盘散沙,但季云亭在,散沙就不是散沙,而是连亘不绝的山峰。


    他们只是缺一个足以信任他们,他们也足以信任的人,季云亭正是这个人,她之所以是这个人,而不是别人是这个人,是因为她始终如一,她始终在做她所说的,且不论富有还是贫穷,卑贱还是高贵,强还是弱,生还是死。


    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来,她一直都还是她,什么也不能改变她,什么也不能打倒她。


    这样的对手,简直太过可怕。


    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相信所有人即使一度改变,一度被打倒,也仍能变回自己,仍能重新站起来。


    人可以在毁灭中重生。


    人的力量,往往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还要无穷无尽,也许你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绝境,但谁又能知,再坚持一步,是不是便是绝境逢生,柳暗花明?


    这局棋到底逆转,江河万古,到底不废东流。


    江湖死了么?江湖从来没有死过。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只要有人,只要人还活着,就总还有希望。


    金乌道:“敢问季掌门,此计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季云亭道:“扬州之后。”


    扬州之后,竟是扬州之后。不是华山盟会,而是扬州,等于说她在苏醒之后,就已经在想办法谋划。


    金乌又道:“那么,为何华山盟会之前,并无变化?”


    季云亭看向贺青冥,道:“因为那时候我还缺少助力。这件事要做成,只有八大剑派还不够,还需青冥剑主等人协助,好在青冥剑主答应了我,华山之后,我二人已有约定。”


    贺青冥颔首。


    “好……”金乌陡然喝道,“好极了!”


    迷云既已拨开,水落石出,大战在即,一触即发!


    第237章 破阵 战马奔鸣,刀剑交锋! 季云亭……


    战马奔鸣, 刀剑交锋!


    季云亭一骑当先,抢在云甲兵合围之前,便已将他们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她在马背上下腾跃, 手中剑光挑动, 怒喝一声, 于云甲车机关连接的咽喉处自下而上斜斜穿刺,于是一辆庞然大物霎时瘫痪在地,不得动弹。水佩青等人也随之闯入甲阵, 两人一组,来回交替, 把他们迷惑得晕头转向, 霎时间,这道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防线竟已被他们肢解!


    金乌目光微动, 季云亭这一趟显然早有准备, 燕尾关时, 她虽抢得先机,八大剑派等人却毕竟吃尽了云甲兵的苦头,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也都败在甲兵阵中, 被其生生擒获。想不到区区十数日,季云亭在魔教各路追兵不断追击之下,一面逃亡,一面竟还不忘去想如何破解云甲战阵。不仅是季云亭, 这群人配合之默契,行动之机变,也已大大超乎他的想象。


    魔教众人一击不成,又摆开新一轮阵势,八骑分边两翼, 形成左右夹击之势,与此同时,先前败退的几路教众又蜂拥而至,将季云亭等人的出路堵死!


    漠上八骑毕竟是魔教精锐当中的精锐,季云亭等人既已突破外围防线,来到圣坛底下,又攻破了云甲合围阵线,这时候要想取胜,就必须要倚仗漠上八骑。八部铁骑果然不好对付,眼见众人机动空间已被一再压缩,而九羿又在他们头上虎视眈眈,只待诸君入瓮之时就地射杀,季云亭当机立断,化整为零,双方骑兵正面厮杀,一时陷入苦战。


    于是圣坛脚下已化作一片怒吼与哀鸣的血海,血海翻涌不断,洪波涌起,巨浪滔天,风刀霜剑直逼眼前。鲜血飞溅,骨肉离散,人间恍惚又已沦为地狱。


    那头酣战不休,贺青冥这头也并不轻松,尽管凌夭、梅伯等八大堂主已入阵指挥,但风云二使又率一众魔教高手扑了过来!各大剑派长老、弟子毕竟被关了太久,身上疲惫乏累,又都在方才突破之际受伤,只能且战且退,好在温阳、秋玲珑等人尚有一战之力,这才为贺青冥他们顶住了两翼的压力。但这样下去,也势必不是长久之计。


    贺青冥与柳无咎、明黛等人对视一眼,心中皆道:擒贼先擒王。


    他们是这样想,风云二使也是这样想,只要拿下贺青冥,柳无咎必定心神不宁,明黛、唐轻舟压力陡增,奇变之下不好应对,其余人等自然不足为惧。


    双方再一次交锋,这次交锋,却似已是天雷地火相撞!


    贺青冥以身抢入,柳无咎等人为他护翼,风云二使故意晃了个破绽,诱使贺青冥出剑,贺青冥也的确这样做了,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贺青冥与他二人对决之际,柳无咎却与明黛二人互换了方位,径直扑向金乌!


    如此一来,风云二使腹背受敌,而金乌却已空门大开!


    冯虚子、雷娇娇如何也未曾想到,贺青冥竟将计就计,把自己作为诱饵,他们更想不到的是,贺青冥、柳无咎二人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此刻却分兵两路,各自为王了!


    二使直面青冥剑,身上已倍感压力,何况贺青冥还有明黛、唐轻舟二人左右护为双臂,互为助力,二使心中既忧心教主情形,又身遭强敌逼入,不得不一再撤退。然而,正当贺青冥三人以为可以松口气的时候,侧头看去,柳无咎竟已陷入险境!


    却见柳无咎一剑刺向金乌,电光火石之间,金乌与柳无咎一连过了十数招,但金乌功力不敌柳无咎,又被他突然袭击,一时半会很难想出应对之策,只得当即闪身退避,再寻出路,柳无咎却不给他丝毫的喘息余地,又一步上前,一剑横扫!


    这一剑若落在金乌身上,只怕他势必要重伤,但一把黝黑的刀却已沉默着护在金乌身前,为他拦下了这一记杀招。


    柳无咎似也诧异:“沈耽?”


    金乌见他出刀护着自己,瞬时眉开眼笑,简直置生死之于度外,道:“沈郎!我就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沈耽虽与金乌来了圣坛,却一直不愿入内,也没有动手参与双方混战,这一次他却来了,而且还出人意料地站在了金乌这边。


    沈耽面上已满是挣扎,却道:“他是我娘子。”


    他看着柳无咎,好像是在说:你一定明白。


    这一刻,天底下若有人能够明白他,怕也只有柳无咎。


    柳无咎道:“我明白。”


    他却已叹息。


    这道微不可察的叹息飘散在风里,又飘到雪山脚下,血海之中,转瞬便了无痕迹。滚滚红尘里,实在是有太多无可奈何又无影无踪的叹息。


    刀剑争鸣!


    一把刀,一把剑,都是为情而生,为情所困,又都为情而战。只不过,剑已化一腔柔情为两厢情愿,柳无咎的这一段相思已在圣陵得以圆满,他的剑已无犹豫,只有决绝的志气和坚不可摧的心意。


    他虽是为情而生,但这段情到底给了他自由。


    沈耽却已被死死困住,他的刀竟已怯懦。


    二人身量相差无几,气力也都相当,柳无咎近来武功突飞猛进,于剑境的领悟更是常人难及,但他的实战经验毕竟不及沈耽老到,按理说,他二人相斗,若要论高低胜负,起码也要在百招开外,但出人意表的是,仅仅二三十招之后,沈耽便已败退。


    他的刀竟已不复当初了。


    这一下,柳无咎没有想到,金乌也没有想到,或许他们之中,只有沈耽隐约料到了。他只赶在柳无咎一剑刺来之时,挡在金乌身前。他不能够为金乌做事,却毕竟可以为他而死。


    金乌目眦欲裂,却如何也挣不开沈耽,沈耽的双臂死死箍着他,他忽地想起这双手臂如何有力,如何抱着他、抚摸他,又如何令他欲生欲死。


    可今日此时,这双手臂不该抱着他的。


    他不由闭目长喝道:“舅舅——这个人是贺青冥的人!杀了他,就等于杀了贺青冥!”


    一道金光倏忽而至!


    这道金光却似已在白鹿山上蛰伏了太久,好似已变作一只逡巡的秃鹫,只等着众生沉沦时候一举抓破骨殖,吞下腐肉!


    柳无咎心下一惊,金先生这一记铁掌来如闪电去如风,他几乎已来不及还手!他不得不挥剑退避,但金先生竟不是人!他竟根本不怕他手中利剑会如何在他身上留下血痕,而是一再抢攻!


    眨眼之间,柳无咎手中长剑已化作神魔,他已挥刺了几十招剑,几十招剑,都已看不清出招变招的方向,只看见一团模糊不清的光影。但见光影流动,血色飞驰——却不是金先生的血珠,而是柳无咎!


    一道剑光蓦地飞来!


    贺青冥一面掷出青冥剑,一面飞身跃入,金先生目光一动,似乎终于放弃追杀柳无咎,右手成爪,直扑向贺青冥头顶,左手却是一挥,青冥剑被他打向山崖,便要钉在白鹿山上!


    贺青冥手中既无寸铁,他这一招又只为着救下柳无咎,如此一来,面对金先生的掌风,便已很是被动!


    却见柳无咎飞身一跃,整个身子竟然倒转,他右手手持无咎剑,却已张嘴叼住了青冥剑柄,又借着身子回荡之势,把青冥剑射了出去!


    贺青冥侧身背手,划了一个乾坤,双手于背后交替,长剑在握,登时刺向对手咽喉!


    第238章 西沉 金乌之死


    刹那间, 场上局势陡然变化,贺青冥、柳无咎双剑齐攻,与金先生在白鹿山壁一路对决, 明黛、唐轻舟等人则为他们断后, 阻击又已卷土重来的风云二使!


    与此同时, 漠上八骑终于被季云亭等人神出鬼没的战术搞的精疲力尽,季云亭趁机冲破敌阵,一剑挥去, 一连斩首魔教两位堂主,魔教一应教众看到她如此神威, 都已不敢近前, 季云亭当即大喝:“冲——!”


    于是魔教最后一道防线也被他们冲得七零八落,魔教自堂主以下的普通教众大多惊惶难定, 更有甚者已经丢盔弃甲、望风而逃。季云亭等人又要策马抢攻入圣坛, 却被九羿等亲兵在跟前用绊马索绊住, 一时人仰马翻,一些弟子来不及回防, 便已被各大堂主、首领斩杀, 余下人等皆下马徒步作战,与魔教精锐亲兵展开最后一轮厮杀。


    一干人等都陷入混战,洛蘅、梁月轩并肩作战,杜西风也赶来为明黛助阵。数人围攻, 蚂蚁尚能吞象,蚍蜉也要撼动大树,风云二使已感到了莫大的压力,何况从旁又来了一个水佩青。不过,映雪剑还未袭来, 便已被八骑首领挡下,他们一同攻向水佩青,水佩青力有不逮之际,温阳却已怒喝着挥来一道狂放的剑风!


    贺青冥、柳无咎仍与金先生缠斗,金先生越战越勇,几乎不知疲惫,贺青冥二人不得不暂避锋芒,转攻为守,但都已有些吃力。贺青冥面上隐隐约约渗出虚汗,竟有些咳嗽,显然这场打斗已令他气血不济,身体越发衰弱。柳无咎忧心贺青冥身体情形,二人出招之时,已变为以柳无咎为主,贺青冥为辅,以此减轻贺青冥的负担。可是这样一来,柳无咎身上细细密密的伤口又已崩裂渗血,他们似都已很难支撑了。


    季云亭见状,一剑绞杀敌人咽喉,又闪身跃过人群,便要前来支援贺柳二人,当空却呼啸而来一只金箭,季云亭一时不防,被其从右肩洞穿,登时血流半身!


    却见是金乌站在圣坛边上,朝她射了一箭。


    “金教主,我劝你不用枉费心机!八大剑派不是我季云亭一个人的,中原武林更不是!季某即便身死,贵教也已在倾覆之间!”季云亭高声喝道。她啐出一口血沫,改为左手持剑,三步并做两步,一剑朝金先生背心刺去,金先生感知到身后胁迫,终于减缓了对贺青冥二人的攻势,转而来应付她这一剑。


    季云亭与贺青冥、柳无咎三人一同对战金先生,但见剑光变幻无穷,一会飘逸若仙,一会晦暗不定,恍如神魔,一会却又劈下一道惊雷,降下一声龙吟凤哕,群山已似乎颤栗,白鹿已似乎长鸣,而战阵中心的三人仍然你驰我往,风云咆哮不休。


    三人应战,金先生终于不似之前那般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他也只稍有凝滞,便又开始倾压,可惜贺青冥身体虚弱,季云亭又受了伤,不得不改用左手持剑,不然三人对战金先生,尚有一线胜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堪堪平手,却谁也战胜不了谁,而旁的人面对他们三人这场决斗,更已几乎无从插手,稍有不慎,只怕便要打伤自己的同伴,或是被他们三人内力裹挟其中,不得挣脱。


    不过,有一个人,却似乎并不在意谁生谁死,也并不怕被卷入其中。


    金乌又要弯弓搭箭,似要再次对准季云亭心口,这一次,他绝不会失手。季云亭所言也许是真的,但那又如何?只要她死,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士气必然低落,战场之上本来就是风云变幻,一刻时机也耽搁不得,她死了,他就能有机会反败为胜,就算不能,也大可带着教众隐避关外,伺机卷土重来。


    他的目光已盯着她。他身上带着的箭却用光了,温阳送给他的雀羽金箭,从小教给他的箭术,他却拿它来射杀了不少武林同道,这些日子下来,他手上已满是鲜血。


    金乌俯身拾箭,正要再使一次“雀屏飞日”,他却经过了沈耽,二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他心中忽而一动,似有所感,恍惚觉得沈耽似乎很是悲伤,于是抬头向沈耽望去——


    沈耽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这一刹那,任世上如何喧嚣,二人之间也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寂静。


    金乌脸上似乎迷惑,似乎迷茫,他到底看见他了。


    沈耽面色灰败,仿佛他不是要杀掉金乌,而是要杀掉自己。


    这一刀,如果换作旁人,绝无可能得手,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几乎脸贴着脸,心连着心,若换了旁人,金乌一定能感受到那人的杀气,也一定能避开这一刀。但沈耽这一刀却无一丝一毫的杀气,只有沉沉的死气,所以金乌不仅没有避开他,反而凑上来想要关心他。


    他们看着彼此,似乎都想起来金乌讲的那个故事,李飞白刺了金无媚一剑,那一剑,李飞白没有留情,金无媚也早已有戒心。


    这一刀,却与那一剑截然不同。


    金乌眼里似乎要泛起来一丝笑意。


    他却还没有笑,风云二使等人已怒喝着飞来,他们都已亮出兵器,要往沈耽身上各处致命要穴招呼。


    金乌忽地抱住沈耽,往后倒去。


    太阳已渐西沉。


    沈耽被他抱着,整个人已变作一截朽木,他忽地想起来他们初见的时候,济海楼上,他抱着金乌,像是抱着一朵楚楚可怜的花。后来金乌纵身跳入江中的时候,他追随着他,一跃而下。


    但它们都只是一瞬间的事了。这一瞬间却很漫长,好像他的余生都已被装进这一瞬间里。


    金乌坠地。


    橘红的日光里,漫天都是飞舞的红霞。


    沈耽已全然懵了,耳边怪音嗡嗡作响。冯虚子、雷娇娇等人一并飞身跃下,站在他的四周,神情都已失魂落魄,又都黯然失色。雷娇娇已不忍看金乌的模样,当即怒叱一声“贼!”,一掌拍向沈耽的天灵盖,却被冯虚子伸手拦下。


    雷娇娇喝道:“你干什么他杀了教主他该死!”


    冯虚子亦喝道:“教主之命不得有违!教主分明是不让我们杀他,这是教主的遗命!”


    二人齐声怒喝,却都已潸然泪下。


    四下魔教教众见教主死了,也都罢了手,纷纷哽咽泣下。


    沈耽却全然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吵什么,他脸上也全然没有任何表情,他似乎是缓了好一会,才终于醒转,如梦初醒般俯下身,轻轻抱着金乌。


    金乌死了,他终于不必再猜,不必再忐忑不安。


    金乌用死亡证明了他的爱并不是一个骗局。他骗过很多人,他也骗过沈耽,他骗过他很多事,唯独一件事没有骗他:他爱沈耽。他正如他所说,是爱沈耽一生一世的,他也只有这一生一世。


    可惜今生竟短暂如斯。


    沈耽抱着金乌,一步、一步地走了,他已抛下他的刀,只双手抱着他的妻子。没有人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没有人知道他今后是生是死,今后也再没有人见过他。


    第239章 暗河 火光照见这一个生死场中近乎决绝……


    教主已死。


    这四个字, 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魔教教徒心里。金乌死了,神天上的太阳坍塌了。他们的血液也冷了,头脑已冷得僵硬, 身体已冷得发抖, 他们的骨头好像霎时被抽走了, 只剩下来两个空洞的眼珠子和一副失魂落魄的躯壳。


    他们好像已瞬间变作了孤魂野鬼,游荡在这荒莽的雪山下,进入无尽的寒冬, 只待来年也冻作冰川。


    他们已不知去向,不知是提起复仇的武器还是放下怨恨的屠刀, 不知该去活着还是该去赴死。


    他们的生命本没有意义, 是神谕中那一轮太阳给了他们意义,而今太阳也已渐渐垂老濒危。


    季云亭跨过一地尸体、残肢还有晕开的血迹、折断的兵刃, 喝道:“金教主已故, 尔等放下武器, 就此止戈罢手!”


    她的声音便像长空的鹰啸,在白鹿山崖间一遍遍回荡, 在这等死水一般的沉寂之中卷起一阵阵洪波。


    忽听得一阵怪异的笑声, 众人转过头去,却见雷娇娇一面笑一面踉跄着后退,神情似乎迷狂又似乎疯魔,又陡然怒喝一声“休想”, 与此同时,她手中信烟拉响,一时云霞飞舞,转瞬之间,众人脚下地面隐隐颤动, 竟如惊雷劈下,劈开一道深谷裂缝!


    “不好,她命人开了玄玉宫机关总闸!”冯虚子登时反应过来,心道不妙,大喝道,“娇娇!”他一步上前,霎时如鸢飞唳天!他的身体已绷成一道离弦的箭,他的手臂已极力伸长,好似雄鹰展翅翱翔,他的目光之中已满是渴望、惊惶与无助的悲伤。


    他拼命想要扑过去,想要拉她回来,他的轻功是天下第一,可雷娇娇已掷下一道掌心雷火,将周遭都变成一片混沌。他的鹰眼被蒙蔽了,待到他重新找到她的时候,雷娇娇已经钻进了一辆云甲车里,一头扎向战场上的熊熊烈火。


    圣火焚烧爆炸,平地一声巨响,她的身躯都已粉碎了,只听见幽幽的一道叹息:“教主……”


    雷娇娇竟以身殉教!


    冯虚子扑了个空,仆倒在地,终于失声痛哭。


    从今以后世上只有形单影只的风,没有如影随形的云了。


    一时却已风云突变!


    天已暗沉,地已崩陷!


    众人来不及逃脱,纷纷被卷入地下漩涡,随即被一个个翻滚不定的浪头淹没。头顶已无一丝光明,脚下却是无穷无尽的河水。沉睡的暗河被机关和火焰、巨响唤醒了,已变作一头怒吼咆哮的雄狮怪兽,要把所有生灵吞噬入腹,让他们葬身其中!


    这一切来的太快也太猝不及防,这一刻无论正邪敌我,只有生死存亡。许多人还来不及呼吸,便已被河水吞没,或者在掉下来的时候一头撞到河底石像,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尖叫,便已粉身碎骨。


    血水涌出来了,分不清谁是谁的,只都被河水吞并。


    贺青冥便看见身旁的人一个个死,死相各不相同,却都凄恐万分,他们的身躯被压在河底,临死之际还拼命伸出来一双双手臂,像是地狱里扭曲嚎哭的魔鬼。


    他们之中许多人他已见过,却并不认识,他们也许是他的敌人,也许是他的盟友,但无论他们是谁,眼睁睁看见同类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无能为力,这个事实并不令人好受。


    贺青冥却并没有时间为他们哀悼,更没有时间为他们收尸,他只能游——拼命地游!他躲过一个个水中漩涡,闪过一具具漂泊的沉尸,可他无论怎么游,裹挟他的都只有冰凉的河水和永无休止的黑暗,他的气息已快要用尽,他本就脆弱的肺腑已似被挤压变形,他的手脚也已愈来愈僵硬。


    他阖上眼,终于叹息。


    他的身体已似越来越轻,又越来越沉。


    一只手臂忽地抱住了他的腰,一只嘴唇颤抖着贴上来,贴在他的嘴唇。贺青冥意识不清,却已微微张嘴,柳无咎为他渡气,二人恍惚相濡以沫。


    柳无咎揽着他,猛的一蹬,一气浮跃河面!


    “青冥,青冥,醒醒,你醒醒,看看我,看看我,我是无咎……”柳无咎几乎哽咽,他一面按压贺青冥心口,一面颤声呼唤。


    贺青冥终于慢慢醒转,他仍然十分虚弱,只得倚靠在柳无咎身上,却笑道:“无咎……你的游术比我强,青出于蓝……”


    柳无咎也便笑了,黑暗之中,他们都不大能看清彼此,却仍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心跳,他们知道彼此都在笑。


    柳无咎一手揽着贺青冥,一手洇渡,他不知从哪里扒过来一根漂浮的木头桩子,看样子是圣坛坠下的刑桩,又抱着贺青冥,整个人托着他,叫他趴在上边。


    此时河水之下只余一片悄寂,河面上哭叫哀嚎、怒吼咒骂的声音也越来越衰弱了。贺青冥说话已似喘息,道:“无咎,你,你听我的话,你带着,带着我……游不远的,我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


    “胡说八道!”柳无咎陡然怒喝,却已潸然泪下。


    贺青冥怔了一怔,他似乎没有想到有一天柳无咎竟训斥他起来了,这可真是倒反天罡。


    柳无咎道:“你别再妄想用老一套对付我。你忘了么?你我已经成亲。这一次该你听我的话。”


    贺青冥已不知该说什么,他忽然很想要哭,却也没有多的力气哭了,只靠在柳无咎肩上,急促地喘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他好像已把身心都托付给柳无咎。


    柳无咎心中登时又酸又软,他稍稍低头,轻轻吻了吻贺青冥的发顶和额头。


    贺青冥紧紧靠着他,他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依赖过什么人,他一生之中遇到的所有人,父母也好,朋友、子侄也罢,他们所有人都依靠他,他总是挡在他们身前,为他们挡下一切风雨,浑不知自己被淋成了什么模样。所以当年外祖父把他叫来,要他与表姐结下婚约,要他娶她,他也答应了,他知道洛十三走了,他不爱李挽秋,可他没有爱的人,他答应保护她,保护李家留下来的家业,哪怕他才是他们之中最年少的那个。


    他早已习惯了,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不要说贺家、李家,哪怕他入了江湖,他也仍与许多比他年长上太多的人称兄道弟,跟他们以同辈论交,而他的同辈们,哪怕只比他小几岁,也仍然把他当做前辈。


    只有柳无咎,从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这是个太过成熟的孩子,所以他虽然把他当做孩子照顾,却不能把他当做孩子对待,那样柳无咎会生气。他们以师徒的名义相处了快八年,可他们大多数相处的时候却与真正的同辈无异。他教了柳无咎很多,柳无咎也改变了他很多,柳无咎的身体一天天成长,他的心也在一天天成长。


    柳无咎把他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众人口中的神魔。而今他已全然有了常人该有的感情,也不再抗拒它们,不再不知所措,他已面对它们,也面对着柳无咎,他全心全意爱着的人,他一生一世只爱着这个人。


    他爱他,保护他,他的爱人也同样爱他、保护他。


    二人渡河,河水却似无尽头,只黑漆漆的一片。


    他们却都想起来一首诗:“今夕何夕?”


    贺青冥轻轻哼道:“今日何日兮?心悦君兮……君知否?”尾声的三个字却已很是微弱,好像生怕给人听见了。


    可惜他的郎君耳聪目明,比他这个病人强太多。


    柳无咎忍不住一笑道:“君心知矣。”


    二人对视,虽谁也瞧不见谁,却已听见彼此的呼吸。


    他们的手放在彼此的心上。


    心跳声声,渐渐合二为一。柳无咎俯身低头,吻在贺青冥苍白的唇上。


    黑暗之中,忽地探来一丝火光!


    火光照着他们,照见这一个生死场中近乎决绝又分外安详的吻。


    第240章 明日 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


    “柳兄!贺兄!”明黛放声大笑。


    却见她同唐轻舟、杜西风三人挤在一副棺材里, 她的身后还拖着一行棺材,棺材里零零星星坐着季云亭等人。


    原来圣坛底下竟是圣陵,这里是无定河, 河道蜿蜒通向外河白鹿。方才明黛他们掉下来的时候, 恰好离河岸不远, 明黛看见岸上三十三副莫干棺,便与二人一同游过去,打算用棺材救人, 可惜事出突然,暗河翻涌之时漩涡众多, 又到处都是暗礁, 更有胡乱掉下来的砖瓦雕梁,明黛他们废了好大一阵功夫, 才终于从水中把众人救走。


    真是世事难料, 谁又能够想到, 用来装死人的棺材也可用来拯救活人?


    三十三副木棺顺流而下,一干人等抵达洞口, 终于重新踏上地面。


    一些人已累的精疲力尽, 倒地而卧,一些人禁不住激动万分,竟跪地去吻。他们还活着,还能够站在坚实的大地上, 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河面之上,却远远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明黛攀上洞穴,一眼望去,竟见到另一头仍有不少人挣扎在生死边缘, 他们却不是八大剑派的人,而是魔教教徒,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她的敌人。


    她的敌人之中,却曾经有她的下属,他们曾经在降龙峡一带追击,也曾在夜晚围坐在篝火堆旁,他们曾经把自己的酒肉分给她,不是因为她是月使,而是因为她比他们年少,作为下属,他们拥护她,作为叔伯兄长、姑姨姊妹,他们却要照顾她。他们喜欢她,喜欢看她笑,听她唱歌舞蹈。


    他们之中,也曾有她一块共事过的同僚,他们曾经一块在月下觥筹交错,冯虚子喝醉了,狂傲不羁地要使出来月敛鸢飞步去摘天上的月亮,却一不小心摔了下来,他们纷纷跑过去接住他。梅伯不爱说话,却很会照顾人,凌夭是他们之中嘴最碎的一个,又总爱旁敲侧击跟她打听贺青冥和柳无咎的八卦,惹得梅伯很不高兴。


    她曾和他们同生共死,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干岸上,他们却在汪洋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们是她的敌人,可也曾是她朝夕相处的人。他们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她不能把他们都当做“敌人”这一个干瘪的标签。她见过他们哭他们笑,体会过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昨日她见其生,今日不忍其死,何况他们之中很多人也并不都是坏人,都还不到十恶不赦的地步,他们虽听从金乌的命令,但也并非滥杀嗜杀的魔头,冯虚子从不轻易伤人,小莫那些年轻的人,更是未曾杀过人。既然如此,就该给他们一线生的希望。


    她不能眼睁睁看他们死,他们就算要死,也该死于审判,而非死于她的见死不救。


    明黛当即动身,推过几副棺材,将首尾用发带连在一块,又掏出火折,点燃火把。她刚要下水,唐轻舟却率先察觉了她的动作,道:“黛黛,你要做什么?”


    明黛道:“救人。”


    唐轻舟望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如此决绝。这一去,却只怕要彻底成为八大剑派乃至中原武林的公敌,那些顽固迂腐的人们不会记得她救过他们的性命,只会记得她救了魔教教徒,与那些魔头为伍,他们会说她也是魔头。


    唐轻舟道:“你决定了?”


    明黛斩钉截铁道:“是!”她却也看着他,她期待他。


    唐轻舟笑道:“好,我跟你一起。”


    明黛也笑了,跨入棺材里,唐轻舟刚要牵她的手,却听得一道怒斥:“混账!”


    却是唐门长老唐笠翁等人,他们随唐岚一同下山来到西域,一同作战,今天他们已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本已无力管东管西,但叫他们愤怒的是,唐轻舟千里迢迢离开师门,却是为了一个相思门的小丫头,更叫他们愤怒的是,这个小丫头要去救那些魔鬼,而身为唐门弟子的唐轻舟,竟要和她一同前往。


    唐笠翁指着唐轻舟喝道:“混账东西!唐门生你养你,你竟要去追随一个相思门的妖女!”


    唐轻舟却道:“黛黛她不是妖女!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明黛平白被人骂了一嘴,脸上已有些不悦,念在此人是唐轻舟长辈,姑且没有发作,却听唐轻舟这么反驳,心下一动,面上一时很是复杂。


    “都叫上‘黛黛’了?看来她果真把你迷的神魂颠倒,竟叫你胳膊肘往外拐!”唐笠翁大喝一声,竟已五指成爪,朝明黛动手!


    异变陡生,唐轻舟来不及回圜,也不能同长辈动手,只好挡在明黛身前,便要硬生生接下这一爪!


    明黛脸色惊变,唐笠翁也脸色大变,连忙变爪成拳,收敛力道,却并未打伤唐轻舟,只堪堪点住他的穴道。


    这一下拳风虎虎,却叫河水扬波,莫干棺便要就此飘走。明黛站在棺材里,倾身探去,似乎是想要牵一牵唐轻舟的手,可是已经再够不着了。


    唐轻舟目光之中已满是哀伤,却已一动不能动,只叹道:“黛黛,去吧。”


    去吧,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


    这一次,他不能再伴在她的身边,可他的心会一直追随着她。


    他一直都理解她。


    明黛泪光闪动,等到唐轻舟的身影已模糊不清,她终于侧过头转过身,举起火把,高呼道:“小莫!冯大哥!你们在哪里?!我来救你们,我来救兄弟姐妹们!”


    “月使——是月使!”教徒们远远望见她,登时喜极而泣!


    待她走近了,她这才看清,他们都泡在无定河里,身强力壮的人还好,可是年少的人、武功不济的人已经很难支撑,冯虚子一个人托举着一大帮人,他的身子已然佝偻,脸色已然苍白,可他瞧见她,仍然笑得开怀,笑得桀骜。


    明黛便带着他们渡过无定河,又来到地宫另一边出口,她站在嶙峋的山石之上,一手执炬,一手拉过一个个伤兵,却见洞口处天色熹微,她不禁喜笑颜开:“太阳要出来啦!”


    她转过头,却见他们都直愣愣地看着她,神情之中似惊异、迷惑、茫然,又似激动万分,欣喜若狂,也不知是谁颤巍巍地高呼道:“日月同空!日月同空!”


    此刻正当破晓时分,日月同空。


    于黑暗的河流上升起来一轮太阳,会让神天重新迸发光彩。


    众人纷纷五体投地,感激涕零,几乎涕泗横流,哭道:“神天之女!大漠的女神!”


    他们错了,一直以来,他们都错了,不是他,是她!金乌不是那轮太阳,明黛才是!日月同空,日月同空,那不就是——明!他们一直以为金乌才是那个人,可是这一刻,明黛在地宫之中执炬而行,救众生于水火,他们才明白,他们已大错特错。


    明黛奇怪不已,问了冯虚子才明白,原来是一个传说,一个预言。他们曾经以为金乌就是那轮太阳。


    “可……”她说,“天上曾经有九轮太阳,谁又能知,他是最后一个好太阳,还是被射落的坏太阳呢?”


    太阳真是亘古不变的吗?


    这世上又何曾有亘古不变的东西?


    宇宙每一刻都在变化,星河每一秒都在转动,更不要说太阳了。也许太阳也曾经幼小,也终会苍老,终会死去。天下之道,总是玄之又玄。


    明黛带着剩下教众走了出来,她站在白鹿河的这一边,而她的朋友、爱人,却站在另一边。


    她也已看见唐轻舟,唐轻舟忍不住走了几步,却被唐笠翁等人耳提面命道:“你难道忘了你师父!他受了伤,你身为弟子,难道不该照顾他?还有唐门的担子,也等着你去担!”


    他们都定定望着彼此。


    日光照耀,这头是织女,那头是牵牛,他们中间隔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银河。


    明黛忽地想起来,她同唐轻舟辩论,那时候她说,要为那些人找到出路,如今命运的十字路口就在眼前。


    可是路在哪里?


    世上本没有路,路是人走出来的。


    “从今以后,你我正邪不两立,婚丧嫁娶,各不相干。”明黛望着唐轻舟,掌力化为利刃,一刀割去一角衣袍。


    唐轻舟已是满面潸然。


    她却笑了一笑,好似绝境之中开出来一朵再灿烂不过的花。


    明黛割袍断义,带着一堆残兵败将,背负此后一世骂名,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幸福,毅然决然地走向了她那满是未知的未来。


    有人问季云亭道:“要追么?”


    季云亭道:“不必。”


    于是他们渐渐隐去,隐于雪山背后,无边草原,又终于隐于金光烁烁的大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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