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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千日醉

作者:明月怀寒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李琅月新宅的位置,正好毗邻着沈不寒宫外的宅邸。


    历朝历代的权宦,都有无数私宅,沈不寒大部分时间都宿在宫里,只买了那一处宅子。


    只因那是学宫苏祭酒的故宅。


    苏祭酒的故宅附近也有一处宅邸,沈不寒本想一并买下,奈何出再高的价格,主人就是不卖。


    沈不寒遍布大昭的眼线几经打听,才打听到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名叫骆西楼的商人。


    骆西楼常年走南闯北不在府中,沈不寒落得清净,也没有强求。


    “骆西楼是你的人?”


    沈不寒斟酌许久才开口。


    “是啊,我姐妹。怎么了?”


    李琅月挑眉反问。


    沈不寒自嘲一笑。


    他一手创办的凤翔卫,自诩眼线遍布大昭内外,渗入帝国的每一寸血脉之中,竟然没查出来,骆西楼背后之人是李琅月。


    在学宫的时候,李琅月就是唯一可以与他一争高下之人,如今亦然。


    可是李琅月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去西戎和亲?


    沈不寒竭尽全力遏制着手中的力道,手中摇摇欲坠的宫灯,才不至于被他折断。


    “奴婢送公主回府。”


    马车辘辘,沈不寒亲自驾车,朝着李琅月宅邸的方向前行。


    李琅月倚靠在车门边,撩开车帘同沈不寒说话。


    “和我做邻居,至于这么不开心吗?一直耷拉着个脸?”


    “公主今夜喝了酒,担心着自个儿的身子,切莫着凉了。”


    沈不寒将头顶的斗笠向下又压低了一些,避免能与李琅月目光相接后才微微侧身。


    沈不寒抬手想帮李琅月把车帘拉严实,却被李琅月一把攥住了手腕。


    李琅月的指腹触到了沈不寒手腕上深深的疤痕,电光石火间,二人全身上下俱是如遭雷击。


    元德二十一年,沈不寒被打入诏狱,在狱中趁狱卒不备之时,曾割腕自杀。


    伤疤狰狞可怖地游走在沈不寒的腕上,可见他当时对自己下了多狠的手,决绝得根本没想给自己留活路。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时朝廷上的多数人都以为,一身傲骨的沈不寒就应该以死明志。


    可是后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不寒主动选择以宫刑换命,向先帝低头认错。


    沈不寒脱下那一身士大夫引以为傲的衣冠,从此成为苟且偷生、谄媚下贱的皇家鹰犬。


    “怀风,不管怎么样,我都庆幸你还活着,我们都还活着……”


    李琅月摩挲着沈不寒腕上的伤疤,声音已带了哽咽。


    凛冽的北风因情绪的波动,被呛入喉管,李琅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握着沈不寒的手却越攥越紧,怎么都不松开。


    沈不寒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用利器划开,比六年前他用碎瓷割开手腕的那次,更伤更疼。


    他本欲了此残生,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以死明志。但那夜李宣冲进诏狱质问他:


    “沈不寒,你死了一了百了,还能在后世青史留名!可你想过德昭吗!你要是真死了!德昭怎么办!她那样刚烈的性子,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宣那番话,字字句句都戳在他的肺腑上。


    如今回想,他还活着,李琅月就敢擅闯宫门,直犯天颜;他若是死了……


    沈不寒不敢往下细想。


    沈不寒感念李宣醍醐灌顶地把他骂醒,但是他已用至高无上的皇帝之位,报答了李宣昔日的恩情,他不欠李宣什么,李琅月更是不欠李宣。


    西戎想要和大昭结亲,李宣要么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要么回绝西戎的请求,没有任何理由用李琅月的婚事,去换自己的皇位高枕无忧,更没有权利对李琅月挟恩图报。


    沈不寒掰开李琅月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腕从李琅月的掌间抽出。


    掌心瞬间一空,李琅月的心也跟着空了,只能徒劳地握着指间寒凉的风。


    “公主莫要嫌奴婢说话难听。公主与陛下虽有旧日共患难的情分,但陛下既已坐上了那个至尊的日子,便不再是昔日的十三郎。朝堂诸事背后,俱是利益牵扯,就连……”


    沈不寒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李琅月闻言却轻笑出声。


    “就连昔日先帝最宠爱的长女嘉柔公主,也摆脱不了被先帝送往西川联姻的命运。我在当今陛下眼中,更算不了什么,送去和亲便送去了。”


    李琅月语带自嘲,呼出的白雾在寒夜中顷刻间便凝结成了霜,往事的假意真情,都潜藏在这片迷糊朦胧中。


    “公主心中有数便好。”


    沈不寒固执着拉上了马车车帘,一帘之隔,二人再度无话,只能听见车轮碾过月光碎雪的声音。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李琅月自嘲地在心中默念起他们少时一起背过的诗。


    马车停在骆府前。


    “公主,我们到了。”


    沈不寒连唤数声,都不见马车里的人答应。


    沈不寒心中一紧,火速拉开车帘,见李琅月只是倚着马车车壁睡着了,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因为今日喝了酒的缘故,李琅月的脸颊上浮着两抹彤云,灿若丹霞之色。


    和她小时候第一次闹着喝酒,只一口便沉醉酣睡的模样,如出一辙。


    沈不寒的唇角方才忍不住上扬,却看见了李琅月眼角滑过的泪痕。


    在睡梦里,她还在哭。


    沈不寒几乎是习惯性地抬手,想帮她把眼角将落未落的一滴泪拭去,却又猛然将手收回。


    她是尊贵的公主,他只不过是卑微的奴婢,他们之间就不该有这般牵扯。


    沈不寒刚往后退了半步,却被李琅月一把拽住了衣袖。


    “怀风,不要走……”


    李琅月的眼睛没有睁开,发出的声音像是梦中的呢喃,只是眼泪再度滑过颊侧。


    李琅月一个扯袖的动作,把沈不寒钉在了原地,北风卷着雪花飘进马车的同时,卷起了沈不寒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六年前的圣都城门边,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李琅月伸手来拉他的衣袖。


    那次,他把她狠狠地甩开,犹如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还要……再把她甩开一次吗?


    沈不寒思量许久,终是默默叹了一口气,俯身打横抱起了李琅月。


    她的身上,有沈不寒非常熟悉的味道。


    是冬雪落在梅花之上,疏影横斜间,被月光淬炼出的气息,柔软又坚韧。


    沈不寒叩开了骆府的门。


    “这么晚了,谁啊?”


    一个女子打着哈欠不耐烦地打开了府门。


    “又见面了,骆娘子。”


    骆西楼在看见沈不寒凌厉如刀的眉眼时,瞬间收起了不耐烦的神色。在看见窝在沈不寒怀中乖巧如猫的李琅月时,直接瞪大了双眼。


    百转千回间好不容易理清了思绪,骆西楼讪笑着,赶紧将沈不寒请进了进来。


    “在下河西节度使行军司马骆西楼,参见沈中尉沈大人。”


    骆西楼恭恭敬敬地向沈不寒行了一个大礼。


    回复骆西楼的,是沈不寒皮笑肉不笑的一声冷哼。


    “本官记得,骆娘子上次见面,只是一个小小的西域商人。这才几日不见,摇身一变就成了河西的行军司马,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对上沈不寒这样权势滔天的宦官,骆西楼多少有些发怵,但是再看看沈不寒怀里的李琅月,骆西楼的底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骆西楼敛去面上的谦卑之色,不卑不亢地对沈不寒笑道:“河西府的人,只听公主之命行事,还请沈大人,不要见怪。”


    “很好。”沈不寒也意味不明地牵动着唇角,“人我已经送到了,把你们公主送回房间安置吧。”


    沈不寒说着,正要将怀里的李琅月交到骆西楼手上,李琅月勾着沈不寒脖子的手却收的更紧了。


    沈不寒想要掰开李琅月的手,这回李琅月却是怎么都不肯松开,怕她摔到地上,沈不寒不敢用力挣扎,只能任凭李琅月带着浓郁酒香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脸颊和脖颈处,激起细碎的酥麻。


    沈不寒整个人的身子都在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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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强装镇定才不至于失态。


    “还不快把你们公主接走。”沈不寒低声怒斥在一旁毫无作为的骆西楼。


    骆西楼摊开双手,表示无奈地耸了耸肩:“下官说过,整个河西府,都只听公主之命。如今看公主的意思,应该是想请大人您送她回屋。”


    不愧是李琅月带出来的兵……如果这背后没有李琅月的授意,沈不寒不信骆西楼一个区区行军司马,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很好,我记住你了,骆司马。”


    沈不寒微微眯起了眼睛,“骆司马”三个字,咬得极重。


    “大人这边请。”骆西楼低头不去看沈不寒极具威慑的眼睛,强行压下背后的鸡皮疙瘩,给沈不寒带路。


    骆西楼推开收拾好的厢房门,替沈不寒点上灯后,便着急忙慌退了出去。


    “大人您随意,下官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便不进去了,就在这外头候着。大人有什么其他的需要,随时吩咐。”


    沈不寒咬紧了牙,现下也不是和骆西楼争执的时候。


    “去打些干净的热水来。”


    沈不寒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骆西楼收到命令,一溜烟就跑了,迅速取了干净的热水毛巾送来后,又匆匆忙忙地将门合上。


    沈不寒将李琅月轻柔放在床榻上,解开她身上的外袍搭在衣架上,又缓缓地将她的靴子脱下。


    替人宽衣脱靴这样的事情,他第一次是为李琅月做,后来成为宦官后,又为宫中很多贵人做过。


    但只有为李琅月做这样的事时,他才不觉得备受屈辱,而是心甘情愿。


    沈不寒拧干巾帕,擦过李琅月的面颊。


    李琅月六岁那年,被嘉柔公主遗弃在西川的山道上,他捡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的身体都是冰凉的,被污泥糊了满脸,不知是生是死。


    那时的他捧着李琅月的脸,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替她擦拭的手都在颤抖。


    他怕他一眨眼,怀里的人一不小心,就没了生息。


    时至今日,明明是美人醉兮,朱颜酡些,可他还是很怕。


    怕他一转身,怀里的人就被送去西戎和亲。


    那西戎是什么地方,苦寒的蛮夷之地。李琅月这么好的人,就应该全天下所有的男人跪在她的膝前,任她挑选。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和亲?


    然而全天下的男人都可以,但他沈不寒没有资格。


    他根本算不上男人。


    沈不寒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了心脏,痛得他几乎没法呼吸。


    “德昭,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沈不寒凝视着李琅月安静的睡颜,替李琅月掖好被角,吹灭了床前的烛火。


    只留下一句话,飘在渐渐消散的烛烟中。


    “行了,人都走了,可以不用装了。”


    骆西楼把李琅月床头的烛火重新点上。


    李琅月掀开被子起身,眼中的迷醉消散殆尽,只有深不见底的清明。


    “你这千杯不醉的人,装起耍无赖的醉鬼来,还真挺传神的。”


    骆西楼上下打量李琅月,啧啧叹道。


    “毕竟在同一个人面前装醉装了十几年了,早就装出经验来了。”


    很拙劣的伎俩,但对沈不寒,就是屡试不爽。


    李琅月伸手,接住了垂落的一滴蜡泪,蜡泪灼着她的掌心,她却丝毫都感觉不到疼痛。


    “说正事吧。”


    “这是燕云卫传回的消息。”


    骆西楼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李琅月拆开后放在烛火上烤了些许时长,密信上的字才渐渐浮现。


    “果然是她。”李琅月看完后,将密信付之一炬。


    “她既然那么想讨大昭的公主做儿媳,那我便成全她。”


    李琅月唇边勾出一抹冷笑,像出鞘的弯刀。


    “告诉燕云卫,不管她要什么,都竭尽所能满足她。她想试探我们的底线,刚好,我也非常想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


    “是。”


    李琅月瞥向窗外,乌云蔽月,好在雪色足够亮堂。


    好戏,才刚刚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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