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月拉动手中的缰绳,□□的青骢照夜白,在距离圣都城门不远处停了下来。
碎玉琼珠细细密密地落在眼前,隔着圣都呜咽的风雪,李琅月望见了站在城门下的人。
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身上的暗金蟒纹在风雪中翻涌,将她记忆里,关于这座城左右的喜怒哀乐通通翻出。
不知过了多久,李琅月才看见那人朝他走来。
虎头皂靴踩过官道上的薄冰,清泠泠的脆响,和稷下学宫檐下风铃的清音,几乎一模一样。
“奴婢沈不寒,参见定国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沈不寒在李琅月跟前停下,李琅月还未及做出反应,她的照夜白已经打着响鼻凑到了沈不寒的跟前,用脖颈最柔软的位置去蹭沈不寒的脸。
“这么多年,它还是和你最亲近。”
沈不寒没有接李琅月的话,后退两步躲开。照夜白依旧不依不挠地跟上去。
见沈不寒再躲,照夜白困惑地回望着李琅月,满眼的委屈。
李琅月忍不住笑出了声,轻柔地抚摸着照夜白的头顶。
“别理他,有些人,就是喜欢装不熟。”
沈不寒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与李琅月和她的照夜白又拉开了一段距离,低眉敛目对李琅月再度恭敬行礼。
“奴婢奉陛下之命,接公主入宫一叙。”
“好。”
李琅月翻身下马,随沈不寒走向为她准备的车辇。
马车前,一个看着位份不高的小太监已经单膝跪地,准备让公主踩着他的背登上马车。
沈不寒却挥挥手,示意那个小太监退下。
小太监的眼中虽满是困惑,却还是照做了。
却见沈不寒撩起衣角,亲自跪在了车前,背脊深深地弯下,朱红蟒袍融入白茫茫的雪地,一红一白,刺出触目惊心的颜色。
随行的宫女太监,以及周围负责护卫的神策军将士见状,均是心中大骇。
这可是沈不寒,手上不知沾了多少王宫贵胄性命的沈不寒。
所有人都记得那个血流成河的宫变之夜,沈不寒率领神策军将先帝诸子屠戮殆尽,血洗了大半个皇城,最终将十六王宅中毫不起眼的当今圣上扶上皇位。
当今圣上宠信沈不寒,在宫变中幸存下来的前朝老臣们见到沈不寒都要避让三分,就连圣上亲生的福安公主见到沈不寒,都要尊称一声“兄长”。
跟在沈不寒身边的这群人,都只见过旁人阿谀攀附沈中尉的份,从来没见过沈中尉对其他人如此卑躬屈膝的模样。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李琅月来到的沈不寒的跟前。
更出乎意料的是,定国公主李琅月没有直接踩在沈不寒的背上登上马车。
只见李琅月解下了身上的狐裘,抖落尽上面的碎雪,弯腰披在了沈不寒的肩上。
李琅月微凉的手指,擦过沈不寒的脖颈,来到他的领口处,为他绑上狐裘的细带。
“怀风,你就算生我的气,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折辱我。”
朔风猛然凛冽了起来,卷起地上的雪粒子,在一片白雾迷茫中,凶狠如刀,意欲在每个人的身上,都割开狰狞的伤口。
沈不寒背脊微颤,他将手埋进雪堆里,想用冰冷的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可胸膛中的心脏,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带动着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在一起沸腾。
狐裘上属于她的温度和香气,温柔地裹上沈不寒的四肢百骸。
沈不寒用尽所有的理智告诉自己,他不配耽溺其中。否则溺死的不只是自己。
还有她……
他从来没有生过李琅月的气,从始至终,他恼恨的都只有他自己。
从河西到圣都的路上,他派了无数人马阻拦李琅月进京,却都没能拦住她。
最后一路人马带回了李琅月的话:
“请你们沈中尉,不要掺和本宫的任何决定。本宫的所有事情,与他都没有半分干系。”
风雪呜咽,言犹在耳。如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沈不寒没有抬头,他正欲解开身上的狐裘双手奉还给李琅月,却发现李琅月已经坐进了马车里。
“走吧。”
李琅月撩开车帘,对驾驶马车的车夫道。
“大……大人……”
车夫犹疑地望着沈不寒,握着手中的缰绳不知所措。
沈不寒起身,牵过李琅月的照夜白。
“出发。”
车夫这才如蒙大赦,掉过马车车头,朝着宫城的方向驶去。
外面天寒地冻,马车里却温暖如春。
车内烧着最为名贵的炭火,座椅上整齐地叠放着御寒用的波斯毛毯。毛毯正中摆放着烧好的暖手炉,暖炉的一旁还有精心准备的食盒。
李琅月打开食盒,里面盛放着她最喜欢的玫瑰酥酪和桑落酒。
十多年前,也是这样冰天雪地的时节,就因为她说了一句想吃玫瑰酥酪,他揣着风雪天替人抄书得来的微薄报酬,挨家挨户地跑遍了整个圣都。
后来,在他们共同科考登第的那一天,沈不寒亲自做了玫瑰酥酪送她。
再后来,他送往河西府的每个美男,都会做玫瑰酥酪。
李琅月撩开马车的窗帘,沈不寒就在她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还是解下了她披在他身上的狐裘,整齐地叠好,搭在照夜白的背上。
明明近在咫尺,李琅月却害怕她一伸手,眼前的一切都会化作镜花水月。
“怀风……”李琅月出声唤他。
“公主有什么吩咐?”沈不寒恭谨询问。
“没有。”李琅月把玩着手中的玫瑰酥酪,“只是想跟你说一声,你送往河西的那些人做的糕点,都没你做的好吃。”
“是吗?”沈不寒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如鸦羽垂帘,投下细密的阴影。
“你送往河西的那些人,要么长的没你好,要么文才没你好,要么武功没你的好,要么做的饭没你好,要么酿的酒没你好……总之,就是都不如你。”
“有点用处的我留下来做幕僚了,没用的我就都赐金放还了。你放心,河西府不养面首。你如今的眼线遍布大昭上下,随便放几个出去打听,便知我所言非虚。”
“那回头,奴婢再挑一些更好的,送到河西去。”
“不必了。”李琅月吞下最后一口酥酪,拍了拍手中沾染的糕点碎屑。
“往后,我可能就不在河西了,便不劳沈中尉了。”
风雪吞没了李琅月的尾音。
李琅月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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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番话,如铁钉一般狠狠地刺进沈不寒的胸口。
“奴婢会去求陛下,回绝西戎的和亲。”
李琅月伸手,风卷着雪花,飘进她的掌心,虽然融化成晶莹的水珠,顺着手掌的纹路滑落。
“怀风,嫁去西戎也没什么不好的。”李琅月轻叹出声,“毕竟——”
“整个大昭,都是伤心之地。”
沈不寒终于没忍住,侧身望向李琅月。
从重逢那一刻开始,他一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他终于敢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她澄明的眼中,对前往西戎和亲这件事完全没有憎恶与排斥,只有释然的接受。
仿佛,前往西戎和亲,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
李琅月手中有河西数十万精兵强将,整个宫廷禁卫都在他沈不寒的掌控之中。
只要李琅月不愿意,就是大昭天子,也不能逼迫李琅月前往西戎和亲。
怕就怕在,前往西戎,是李琅月自己心甘情愿。
“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昭之大,总会有人……能让公主展颜欢笑……”
沈不寒喉间干涩,嗓音比河西的黄沙还要粗粝。
马车辘辘,在宫门前停下,李琅月撩开车帘,迎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宫墙,金碧辉煌的宫殿仿佛巨大的囚笼。
雕栏玉砌尤在,只是曾经故人,有的与世长辞,有的面目全非。
李琅月站在宫道的中央。
六年前,她冒着风雨,连闯七道宫门,一路跌跌撞撞地跪到紫微宫的玉阶下,整整淋了一天一夜的瓢泼大雨,只为求先帝还身侧之人一个公道。
等来的,却只有先帝将她立即驱逐出京的圣旨,若非天子传诏,不得再踏足圣都半步。
李琅月离开圣都那天,又是下了一整天的雨。那年的雨,仿佛地狱冤魂无穷无尽的眼泪,怎么下都下不完,阴湿的寒气直往每条骨头缝里钻。
她在城门外等沈不寒,从白天一直等待黑夜,终于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见到了沈不寒的身影。
她向他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
只要他说愿意,李琅月觉得自己可以抛下一切。
然而那天,沈不寒冷酷无情地甩开了她的手。
李琅月永远记得那天沈不寒反问她的话。
“李琅月,你以为你是谁?”
……
只那一句话,就让李琅月如坠冰窖,万念俱灰。
定国公主李琅月,其实从来不是先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她只是无父无母的叛臣之女。
大昭皇室愿意,便可以给她公主无上的尊荣。
若是不愿,随时可以将她努力争取来的一切全部夺走,将她和她身边的人,都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她其实,什么都不是……
李琅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雾在领口处,瞬间就凝成了冰霜。
“沈不寒,你知道吗?这个大昭最让我伤心难过的,不是先帝,不是嘉柔公主,不是谢延,更不是今上。”
李琅月顿了半晌,才吐出最后一句话。
“最让我伤心难过的,只有你……”
李琅月的话飘荡在半空,在沈不寒还来不及做出回应的时候,她已经只身踏进了风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