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姜泠所说,寒鸦一直镇守江都,一来防着苏崇突袭,二来是为看护昙娘。
裴敛没什么软肋,姜泠出现之前,也就昙娘一个。
其实昙娘只是在他两岁前负责照看他的乳母,后来母亲想亲自照料他,昙娘也就离开了裴家。这也是为何裴家出事时,并未祸及昙娘。
昙娘宽和温柔,裴敛也有些儿时与她朝夕共处的记忆,是以在后来双亲皆亡后,昙娘几乎扮演了裴敛生活中缺失的母亲角色,可谓并无血缘关系的至亲。
这一点,苏崇也心知肚明。
若非昙娘身子不好,裴敛定然会将她带在身边亲自保护。但昙娘禁不起长途跋涉,所以他只能将昙娘交给最为信任之人。
所以才有了那夜与寒鸦的谈话,他不敢信旁人,只敢信寒鸦。
但这还不够,即便有寒鸦坐镇,倘若苏崇出手,也不一定能保昙娘安然无恙。
所以他提前从死囚中挑选了与昙娘最为相似之人,再稍加易容,虽无法完全以假乱真,但糊弄过苏崇手下没见过昙娘之人,足矣。
同时他将寒鸦留在江都日夜守护此人,吸引荆州注意,但实则真正的昙娘早已金蝉脱壳,不在宫城之中。
不是什么高明戏码,但因苏崇自大狂妄,裴敛才能得偿所愿。
这一路,寒鸦也跟着来了,苏崇眼皮猛跳,看了看走近的寒鸦,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五内俱焚。
原来他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在裴敛算计之中。
从一开始,裴敛所谓哑奴的计谋就是故意让他勘破,让他以为裴敛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在青州暗杀他。然后再将计就计借灵泉驿那夜将自己的“底细”透露给他,让他放松警惕,自以为掌握其行踪伎俩,图谋反杀,却因放低戒备没调用荆州兵力。
但实则,裴敛狡兔三窟,使的是一套连环计。他也万万没想到,这帮小儿竟然连结成盟,将他逼上绝路。
他戎马一生,百战不殆,到最后,居然败在几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小崽子身上。
他跪倒在地,看着那棵早已烧毁在十余年前的百年老树,顿时老泪纵横。
是他忘了,裴廷之的儿子,又怎会是凡夫俗子?
事已至此,再无退路,他紧握着衣袖下的匕首,那柄原本是拿给裴敛了结自己的匕首,最后竟成了他的索命刀。
池羡倚靠树干,冷眼看着满脸怔忪绝望的苏崇,满是不屑。而姜泠刚从“昙娘”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裴敛正低声安抚。
只有姜安从始至终都盯着苏崇。
忽而眼前寒光一闪,就见苏崇扬起手臂将匕首直直刺向脖颈,灼阳之下,血雾四溅。
姜安冲上前拎起他的衣襟,却为时已晚,苏崇脖颈上鲜血汩汩涌出,他双眼通红,嘴边鼻腔尽是鲜血。
但他在笑,为死在自己手中。
“你做什么!”
姜安攥着他的衣领怒吼,全然不顾他月白衣袖也沾上血色。
裴敛将姜泠护在身后,鼻尖顿时弥散浓烈血腥气,心生厌恶。他向寒鸦投去一眼,寒鸦上前伸手一探,已然没了气息。而鬼刀,早已不知所踪。
池羡从树干上撑起身子,戏谑道:“竟是个软柿子,就不再挣扎一下?”
他并不知裴敛在其中的种种谋算,只当苏崇是个纸老虎,不禁吓。
裴敛看着依旧狠狠抓着苏崇不放的姜安,沉声道:“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好的结果,若是落在我或姜安手中,定不会死得这么痛快。”
尤其是姜安,亲眼看着苏崇将其父母枭首又被迫灌下毒药,被黑暗日夜折磨,而这一切发生至今,不过一年,那些恨意痛意,都还记忆犹新。
付远卓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深埋着头暗道还好自己临危不乱做了正确的抉择。
觉着血腥气刺鼻,池羡不想再待在此处,起身朝外走,走到半道又朝付远卓偏了偏头,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
千辛万苦来大俞一趟,正好挑几个身手不俗的兵来过几招,看看大俞兵力如何。
付远卓愣了愣,不知他意欲何为却又不敢拒绝,只得亦步亦趋跟着往外去了。
院中沉寂下来,烈阳下姜安微微发颤的背影落在姜泠眼中。她微叹一声,绕开遮挡在身前的裴敛往姜安走去,随后在他身旁蹲下。
她竭力避开眼前被血污模糊的那张脸,环住他肩膀,正想开口,却见他扔开早已断了气的苏崇,怔然看着指尖正往下滴的血珠,面无表情地问她:“就让他这么轻易死了?”
那父皇母后头颅高悬天极殿的耻辱算什么?这一年来他所经受失明的折磨又算什么?
姜泠知道姜安心里憋着口气,而今苏崇死了,死在自己手里,姜安这口气却始终如鲠在喉,可素来的教养又让他无法再对一具毫无生气的尸身动气。
她拍着姜安后背,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着替他擦去颊边溅上的血渍。
裴敛朝寒鸦使了记眼色,让其先往外去善后,他这才朝姜安走近两步,开解道:“我们要的是不费一兵一卒将他扳倒,没有牺牲任何人,这已是最好的结局。并非要你以德报怨,而是不能让自己最终成了自己憎恶之人的模样。”
自小饱读经史子集的太子殿下不是眼界浅薄的粗人,无需多言,他自会领悟。
晌午已过,日光斜斜地从半颓西墙打落,光束中,尘灰晶亮四散。
良久,姜安终于起身,神色恢复如常,只眼尾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红,背对裴敛说道:“即便如此,他这样的人也不配入土为安。”
裴敛不置可否。
苏崇身后如何,他不关心,若有人愿替他收尸他不会拦,却也做不到以德报怨将他安葬。
众人忧心许久之事终于有了善终,姜泠不愿再将如此低沉凄苦的气氛持续,她牵起唇角,用极为松快的语气说道:“好了好了,如今皆大欢喜,别再……”
然而话还未说完,旁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三人纷纷回头,就见伫立一旁的岳真栽倒在地,口吐白沫,不停抽搐,双腿无力又狰狞地蹬着地面。
“岳真!”
“岳太医!”
裴敛与姜泠异口同声喊道,赶忙冲过去查看。姜安也回过神来,看着眼前一幕愣了愣,随即快步跟了上去。
裴敛撑起岳真,竭力让他平息下来,但任他怎么喊怎么替岳真顺气都于事无补。
“岳太医这是怎么了?”姜安问,言语中满是焦急。
姜泠也是心急如焚,却比姜安多了几分冷静沉着,朝他急声叮嘱:“你去找付远卓和池羡,看看可有军医随行,快去!”
姜安也回过神来,大步超往跑去。
军医还未来,裴敛只能凭着记忆中以往翻看过的医书所述,在岳真心口点了两道穴位。好在裴敛并未记错,岳真又吐出一口白沫后猛地咳嗽起来,终于恢复了一丝意识。
“你怎么样?”裴敛扶着他在墙边靠坐着,眼含关切。
岳真睁开眼,却很快又闭上,心口痛得厉害,他实在没气力回应裴敛,只能勉力抬起食指,颤抖着指向自己。
“他怀中有药!”姜泠心细,顿时明白过来。
裴敛闻言赶忙伸手探入岳真衣襟,不出所料,果然摸出个深灰色的小瓷瓶。他迅速打开抖出一粒,喂岳真吃下。
几息后,岳真呼吸终于平稳下来,睁开眼,气若游丝地唤了声“王爷”。
正想让他好生歇息先别说话,裴敛却听他问:“我向总督告密,王爷……为何还要救我?”
姜泠看向裴敛。
裴敛眉头紧拧,面色焦急,有疑惑有懊悔有关切,却唯独没有责怪。
其实姜泠没问过岳真到底是谁的人,只知道当初在宫中时岳真亲力亲为照看裴敛,还为裴敛教训过她。也知道在姜安失明的那些日子里,岳真有多费心竭力。
人说话会言不由衷,但做事大多却是行由心生。即便岳真是真心实意向苏崇告密,姜泠也不认为他是什么豺狼虎豹。
而裴敛想到的,比姜泠更多些。
当初他将消息有目的性的散开,是等着苏崇手下之人将消息传回荆州,只是没想到,传信之人竟是岳真。
岳真连夜出城,去往荆州,他是知道的。
起初还为此慨然,岳真竟对苏崇衷心至此,可很快他就意会过来岳真分明是在帮他。
岳真是个不涉朝政的太医,越是如此,他带去荆州的消息才越可信,何况他还算是苏崇的救命恩人,如何看,岳真都是最能让他的计划圆满之人。
“为什么?”裴敛滑滚喉头,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反倒问他,“为何帮我?”
给岳真前途荣耀的是苏崇,不是他裴敛。
岳真无力笑了笑,抬手抹掉唇边白沫:“还是被王爷看穿了啊。”
其实岳真年纪并不算大,刚至不惑而已,裴敛记忆中的岳真一直都是极有精气神的模样,训斥他不爱惜身体时也总是中气十足,可眼下,他却忽然从这张熟悉的脸上看出几分苍老来。
许是说话耗力,岳真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这才接着又道:“王爷能看出来也不奇怪,毕竟……”
他看向左侧那棵枯树,眼前浮现的是当年绿树葳蕤,海棠娇粉的场景。
海棠树下,裴廷之怀抱刚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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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的婴孩,牵着淑丽端雅的夫人,春日柔柔,言笑晏晏。
“毕竟我头回见着你,就跟廷之说过,你是个极聪明极伶俐的。”
裴敛记得,自己初见岳真,是在五岁那年。
那年他被苏崇带到荆州,因为亲眼目睹父母之死,心中受创,患上了无法克制情绪的怪疾。他谁也不理,谁也不认,只把自己整日关在屋子里,还不许点灯。
仿佛身处黑暗,就能将自己从这个世界抹灭。
直到岳真推开了他的房门,给他带来一把木剑,换走了他从裴府带出来的小刀。
岳真同他说,自己是军医,往后会贴身照看他。那时岳真还年轻,容貌端正,俊逸挺拔,但裴敛不喜欢他,因为他同苏崇一样陌生,而且身上总是带着股苦涩药味。
但裴敛一直记得他第一次与岳真见面时,岳真将木剑递过来时说过的话。
他说:“敛儿乖乖吃饭喝药,乖乖睡觉,乖乖长大,等你长大了,我就将这把木剑换成一把真正的长剑送你,让你亲手为父母报仇。”
开解他的劝慰之语罢了,幼时这话支撑了他很长一段时日,但后来大了,木剑被他搁置,与岳真也彼此心照不宣没再提起。
可今时今日,裴敛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岳真,骤然又想起这句话来,以及岳真说这话时,因他年幼而看不懂的苍凉。
这些年与岳真相处的记忆如冬月雪片般纷扬而至,那些所有他不曾读懂的耐性、和善、纵容、责备、关怀,终于在今日找到了答案。
“你……认识我父亲?”他扶着岳真的手有些抖。
岳真脸色苍白,看着他的时候却在笑:“我十岁时就与你父亲相识了,他是备受瞩目的裴氏子弟,而我只是庄子上的奴生子,没有他,也就没有今日的我。”
他说得缓慢,再没有往日斥责病患时的神气,姜泠看在眼里也是一阵心堵。
岳真看着面前苦大仇深死的两人,本想笑一笑安慰他们,却又想起这十来年被人蒙骗,也笑不出来了。
“裴家出事后,我得知王爷被苏崇带走,就跟了去。没法进苏家,我就去做了苏崇营下的军医。老天有眼,在军营耗了大半年,终于让我找着机会进苏府贴身照看王爷。”
“那时候,苏崇对王爷百般照顾,嘘寒问暖,我当真以为苏崇是……是个好人。所以后来他多次命悬一线时,我都不遗余力地救他。直到后来,我在赵府无意听到王爷与姜女郎所言,我才知道这些年信错了人……”
心中郁结,岳真又有些喘不上气,裴敛拍着他背,又朝外大喊:“军医怎么还不来?!”
随行暗卫赶忙翻下墙垣去找人。
姜泠则想到了她与裴敛在赵府谈论苏崇那日,她送裴敛出栀园时,正巧碰见了岳真。那时她只当岳真是从晚居来,并未注意到他有何异样,也没想到他那时就已得知真相。
军医迟迟不来,裴敛按耐不住,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可步子还没迈开,衣袍就被拉住,岳真摇摇头,无可奈何道:“没用的,苏崇终究是信不过我,早在我回荆州那日,他就给我下了毒。若今日事成,他自会给我解毒,若事败,我这条命也就是他的了。”
姜泠看向裴敛,在他脸上看见了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诧异。
裴敛只得又半蹲下身,握住岳真右手,同他道:“你医术高明,定有法子解毒。”
岳真依旧摇头,叹惋道:“我一生行医,偏偏向来不屑这些歪门邪道的毒药,姜安的毒,若无前人指引,我也只能竭力阻止毒素蔓延。我这毒啊,也一样,只能吊着口气,能活多久全凭气运了。”
姜泠眼眶发热,却被忍了下来,尽量平静宽慰道:“姜安的毒能解,你的毒就能解。这世上能人众多,总有人有法子,你现在只需继续养着这口气,剩下的交给我们。”
“是,先别说丧气话。”裴敛附和,声线却不大稳。
岳真未置可否,只是笑着将脑袋靠回墙壁,沉默下来。
他想到了姜泠为给自家阿弟解毒,日日在外奔波寻医问药的情状,又想起淮王为了姜泠挡箭服毒,置生死于不顾。
可他们是为了骨肉至亲和心中挚爱,情有可原,可若是为他,他如何忍心,又何德何能?
良久,他转过头将这方残败萧索的院落仔细端量一番,意识越来越混沌,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他提上一口气,试图笑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如今想想,我这……这双手救了仇人多回,待我与廷之在黄泉再见,本也是愧对他的……”
“既如此,不如早些下去陪他,以赎我……此生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