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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机器之心

作者:耳朵的米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永丰纱厂位于南州城东,远离热闹街市,厂区围墙高高竖起,一道铁轨贴着外墙延伸,偶尔有运煤的车轰隆而过。天刚过午,阳光炙热,石板地面已烫得发烫。


    陈蔚青站在永丰纱厂西门前,犹豫了一下,从手提包里掏出那封被她折得整整齐齐的信。她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碎花雪纺上衣和半身裙——说是便服,可在这里还是显得太花哨。


    守门人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皮肤黝黑,正在树荫下剥花生。他见她过来,半眯着眼问:“小姐,哪家的?”


    “我找……沈字仓。”她顿了顿,“沈公子让我来的。”


    那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她手中那封信,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果然是个大小姐”,这才站起身来,把花生袋往旁边一撂:“跟我来。”


    她跟着他沿着侧道拐进厂区,耳边逐渐响起纱机“哐哐”作响的声音,还有女工叫喊的声音,夹着布料拖拽的摩擦,节奏密集得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空气里是浓重的棉屑味与机油味。她用手掩住鼻子,看见一个穿蓝布衣服的女孩从厂房里出来,年纪比她还小,头发贴在额前,背上的汗渍浸湿了一整块。女孩抬头看她时,眼神里没什么惊讶,只有一种淡漠和疲惫。


    她忽然觉得有些局促,裙摆太长了,鞋子太新了,阳光太亮了,连自己影子都不属于这里。


    绕过主厂房时,守门人指了指角落一座矮旧的小楼:“那边锅炉房,沈字仓就在那,自己进去吧。”


    “谢谢。”她低声说。


    她站在那栋矮楼前,犹豫了一秒才推门进去。


    门刚一开,室内扑出一阵闷热的铁锈味和焊锡味,光线比外头暗不少,像走进了一片沉默的水汽。


    一个人影正蹲在地上整理什么,背对着她。他听到开门声,没回头,只随口问了一句:“大小姐你找谁?”


    蔚青站在门口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人终于回头,一双眼睛直直看着她。那人看上去二十岁出头,眼睛黑黑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眼睛又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又给眉眼之间添了一层深邃。阳光透过门缝打在他额角,显出一道浅浅的伤痕。


    “你是……”他看清了她的脸,忽然站起来,拍了拍手掌,“你是……陈小姐?”


    她点点头,还没开口,就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油渍斑斑的地面上,穿着裙子像是误入了什么神秘领域。


    “我来找沈时砚。”她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说。


    “他一会才来。”那人说,“我是这儿的修理工,罗炽南。”


    “你好。”她点了点头。


    他像是要说点什么,又没说,只是拉了张椅子放在一边:“你先坐吧,这里热,不习惯就站窗边。”


    她走进去,轻轻坐下,背挺得笔直,眼睛却扫过室内。


    这里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没有想象中的书桌、绘图纸和电报机,只有一排旧木箱、一台拆了一半的缝纫机和几块放着铁丝的木板。


    “你在这里工作?”她忽然问。


    “我十几岁那会在这边厂子里跑腿,有时候也在这块歇脚。”罗炽南说,“这以前是锅炉间,后来废了。”


    “十几岁那会……”她有些发怔。


    “你是哪家小姐?”他忽然问,“这地方不是你们这些人会来的。”


    “陈……”她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前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就像她母亲常说的——“只要你一站在那,别人就必须知道你是谁”,她思考了一秒,回答道,“家里是洋行的。”


    他“哼”了一声:“沈公子就是有办法。”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一齐望向门口——


    “我来晚了吗?”沈时砚喘着气走进来,脸上挂着汗珠,却还是一派书生模样。


    蔚青站起来,冲他点点头,又不动声色地扫了罗炽南一眼。


    “你们见过了?”沈时砚放下手里的包,“那太好了。”


    “是你朋友?”蔚青问。


    “也算。”他笑笑,“我一个在南州还能信得过的熟人。”


    罗炽南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所以说沈大少爷,你要做什么?”


    沈时砚把包放在桌上,掏出几张图纸和铅笔,简单铺开。


    “我说的,是这么一个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把几张纸摊开,纸上是些歪歪扭扭的框线和箭头,“它不复杂,用的是一套固定的问题结构。只要有问题——它就能输出一个判断。”


    “判断?”罗炽南挑了挑眉,“那跟厂子里打的考勤钟有啥两样?人来了,钟就响一下,人走了,又响一下。那也算判断?”


    “不一样。”沈时砚笑了笑,像是在等这个问题。“它不是测你来没来——它是回答:你要不要这样做。”


    他顿了顿,看向蔚青:“我们可以设置一个问题系统,比如十道题。每道题只有两个选项——是或否。但真正有意思的是——这些选择会产生组合,组合会影响结果。”


    “没懂。”罗炽南说。


    “比如说,”沈时砚忍着笑意,捡起一块木板在灰地上画了个简图,假如我是那台机器,有人来问我,‘你觉得这件事我该不该去做呢?’,于是我反问他:“第一个问题是:‘你有把握完成吗?’、第二个问题是:‘你会选择独自完成任务吗?’,他回答了以后,根据他的回答,我再给出‘我觉得你应该去做’或者‘我觉得你不应该去做’的结论。当然,答案和结果都是我们已经写好的,机器只是负责吐出来而已。”


    陈蔚青眨了眨眼,若有所思:“你是说……这个机器是在模拟一个人的回答?”


    “没错。”沈时砚点头,“但这样说,还是太抬举它了。”


    “这台机器不是什么聪明的玩意儿。”沈时砚说着,掏出几张打着小孔的卡纸放在桌上,“它其实不会思考,也不会判断对错,它只会根据我们提前写死的规则,吐出一个固定的答案。”


    “比如我问它十个问题,每个问题只有‘是’或‘不是’两个答案。只要你选了‘是,是,不是,是……’这个顺序,它就会吐出一张纸条说——‘你可以去做’。”


    “为什么它这么说?不是它觉得你行,而是我们早就规定了:只要你这样选,它就说这句话。它根本不懂你是谁,也不管你要做什么。”


    “它像一只应声的鹦鹉,你提前告诉它‘如果有人说了甲和乙,那你就回答丙’,它以后只会照着说。它不会真的去思考,只会按照顺序走。”


    他顿了顿,看着陈蔚青:“但你要是按照某个人的逻辑设计这一整套问题和答案,那它以后说出的每句话,就像——这个人还在跟你说话一样。”


    “这台机器的全部意义就在这。只是像个思维的照相机,虽然复制下来只是那个人静止不动的样子,但至少,人还有影像去怀念。”


    屋内一时安静了几秒。


    “说得好听。”罗炽南忽然开口,“可你做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时砚愣了一下,但语气还平稳:“我想在大学里谋个位置,那些理论没人听我讲,我需要有一个成品,能展示我这几年学的东西……这是最实际的。”


    “所以你做这个,是为了脱身?”罗炽南笑了,“沈家不想要你,你就想靠一台破机器挤出去?”


    沈时砚张了张嘴,没说话。“你能讲讲原理吗?”陈蔚青被吸引住了,把话题扭回正轨,“这个机器要怎么问问题,怎么回答问题呢?”


    沈时砚沉了口气,似是被罗炽南那句“破机器”带来的微妙锋芒刺到。他低下头,在地上上简略地划了几个方框,又画出线条连接其中。


    “我们先设计一个问题结构。”他说,“十道问题,或者更多,你们来定,每道只能回答‘是’或‘否’。这些答案打在卡片上——比如打孔,或者按键,把它们转成电流信号,最后机器给出的结果会像电报机一样,写在它吐出来的纸带上。”


    “打孔?”罗炽南皱眉。


    “对,原理其实很老了,美国人三十年前就在用了。”沈时砚点头,“是简化版的那种老式的人口普查机——他们用打孔卡片,把每个人的资料打在卡上,机器里有根针,去‘碰’那些小孔,只要碰到,就通电,相当于‘读懂了’这个信息。”


    他笑了一下,补充道:“我们要做的也是类似的东西。问题、答案都提前打好,机器只是按顺序把你写好的答案‘读’出来,最后吐出一个判断,虽说是机电结合,但原理甚至远不如蒸汽时代纯机械的差分机的原理复杂。”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不是很高深的,不是未来科技——只是一个能根据设定规则说‘是’或‘不是’的盒子。”


    “你们别误会,也别被吓着,我没打算造什么很厉害的东西。”他笑了笑,“但就算是这个……三个人做起来,也够我们忙一阵的。”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看过图纸,其实不难改造。”


    蔚青缓缓开口:“也就是说……机器可以把……我的思想留下来?”


    沈时砚点了点头:“是的——当然不是全部,但至少,一部分吧。”


    他顿了顿,又低头拨了拨纸上的图线,像是斟酌用词:“不过,我觉得‘思想’这个词,可能还是有点大了。”


    他抬起眼看向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谨慎:“它更像是……一套判断方式。就像照片留下的是你的样子,一个静止不动的、你的画像,但不是真正的你。这个东西,也只是我们留下的一个逻辑壳子,不会再多了。”


    “你别太……感动。”他说得很轻,带着点笑意,又略带一丝抱歉,“这不是魔法,也不是奇迹,它只是齿轮、电流和纸带,按你写好的步骤,一步步重复。”


    陈蔚青突然想到他在女中的教室里,快门按下那一刻,他问她:“你希望它留下你的什么样子?”


    她那时没想好,说实话,现在也没有。


    但是,无论如何——她低头看着那些图纸,手指轻轻摩挲着纸角,半晌才开口:“我明白了。我知道这机器不能真的回答我……我也知道,设好问题、设好答案,最后的‘判断’其实只是我自己写出来的。”


    她抬起眼睛看向沈时砚,眼神异常的坚定,甚至带着几丝兴奋,“可问题是我定的,答案是我选的,这才是意义所在。哪怕结果早就写好了——那也是我写的。我想学着自己提问题,也想学着自己回答,自己做选择。”


    她轻轻笑了一下,像在自嘲,又像在对自己打气,语气却格外平静:“我以前……从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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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自己做得了什么。别人说我会写文章、会背诗、会钻研些‘女孩家不该学的东西’,可他们从来不觉得这算什么。不是正经事,不是将来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可我喜欢这些。我想试一次,哪怕只是打下手、干点杂活也好。我想在我喜欢的事情上,真正留下点东西,给他们看。”


    她停了停,语气里有一种静静燃烧的任性与坚定:“我不想再当个无足轻重的洋娃娃了。”


    锅炉房里一时安静下来。沈时砚望着她,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他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太直接,也太认真了。她的眼睛像一团急着寻找出口的火,带着某种执拗得近乎危险的热情。


    他忽然有点预感:她会走得比他们想象中还远。可这一刻,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样?”他只好笑着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激动,“我会负责主要的逻辑判断系统和结果输出系统的设计和制作——你们谁来设计问题结构和答案?”


    他故作轻松地转向她:“欢迎加入。”


    罗炽南眯着眼摆了摆手:“我没有想留下的思想。”


    “我也……”陈蔚青突然想到了什么,吞下她后面的话,改口道,“如果,不是我的,而是别人的,行不行?如果我用这个留下了别人的思想……如果以后,那个人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想知道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是不是就可以……知道了?”


    沈时砚一愣,随即轻声回答:“行啊。如果你能为那个人设定一整套问题,那机器就能用她的思路来回答问题。”


    “就像他在场。”他顿了顿,“当然,前提是你真的理解他。”


    “这才是难的。”她低头笑了笑,像是对自己说的。


    “那我来试试。”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慎重,“我来试着设计这一组问题吧。”


    “真的?”沈时砚眼睛一亮。


    “嗯。”


    “那你想以谁为模型?”


    她沉默了一下,说:“我母亲。”


    一时间屋里安静下来,连窗外纱厂传来的轰鸣都显得遥远。


    沈时砚点头,没多问。


    罗炽南站起身,手插在口袋里,打破了宁静:“原来你们想的是这些。”


    “什么?”


    “你拿它去逃命——你又拿它去找妈妈——那我呢?我干嘛帮你们?”他站起身,走到窗边,一边往外看一边说,像是在看工厂里忙忙碌碌的人,“我呢,沈少爷,我帮你忙,你成了学校里的大师以后,我要你们沈家手下的一个厂——不是说要你们送给我,你们得给我一个工头的位置。”


    “有点功利了吧?”陈蔚青不满地说,“你就是为了这个?你就算技术很厉害,管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怎么能说给就给。“


    气氛有一瞬间凝注。罗炽南没有回头,声音却冷下来:“是啊,我就为了这个。怎么,不高尚,不够理想,不够‘值得留在纸带上’?”


    “你要的只是位置,还是不合理的位置。”蔚青不甘示弱,“难怪你说你没有想留下的思想,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想留下来,也没人想看。”


    “可我至少知道它能干嘛。”他转过身,语气里隐隐有火,“这东西最后还不是一堆螺丝钉、一些纸条、还有电。和厂子里打的考勤钟有什么两样,你怎么不去和做考勤钟的人讲你的思想你的大道理!”


    沈时砚忍不住插话:“你别这样说。”


    “我说错了吗?”他盯着蔚青。


    蔚青一震,脸色泛白,但没有吭声。


    他又看向沈时砚,“我从头到尾都没骗你。我干活,是想拿点东西换点回报。你们沈家有的,我没有。”


    屋里一阵沉默。


    几秒后,他甩了一句:“我出去抽根烟。”


    他转身离开了锅炉房,背影沉沉,像是和工厂那道旧墙影子融在了一块。


    沈时砚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说得也没错。”


    蔚青坐回椅子上,低声问:“你会给吗?”


    “工头的位置?”


    “嗯。”


    “会。”他顿了顿,“如果机器真做出来,我会给他。”


    “你还真是会做生意。”她轻声说。


    沈时砚没反驳,只是向她抱歉地笑了笑,随即追了出去。


    陈蔚青独自坐在那个命运的锅炉房里,此刻安静得几乎凝固。那时她还未曾想到,将来这里会响起机器的轰鸣、电流的跳动、三人争执的语调,和一句句彼此鼓励的回音。她只听到窗外的风吹过纱厂铁棚,发出微微的哐当声——像是一架沉睡的机器,在黑暗中缓缓苏醒。


    很多年后,有学生问她:


    “哲学家唐纳德·戴维森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穿越沼泽时被闪电击中,死去;而同时,另一道闪电击中附近沼泽,碰巧以完全相同的分子结构,重组出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复制人。


    这个复制人拥有相同的记忆、语言、情感,甚至继续去找他的朋友,没有人发现他‘不是真正的他’。那么——那个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吗?”


    她沉默片刻,没有给出答案——她也不觉得自己真的能给出一个答案。她只是想起了那个下午,那个她决定要复制、保存母亲思想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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