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响雷劈开青天,窗外墨云四合,夏风啸卷树梢,忽然大雨滂沱。
虽天降霖雨,却未能浇灭李小六的一颗心意。
拉着万氏拨给她的侍女瑗儿,李小六压住心中跳脱的激跃,即撑起雨具,拔足便向欧阳府奔去。
此番境况果比上回好转,她扣动门扉求见,经一番忐忑等待,欧阳询同意阍者放她入了府。
在家仆接引下,她惴惴不安地穿过前厅,脚步途经游廊,最后踏进了后院中主人的书房。
然而初见欧阳询时,李惜愿被他的形貌惊得眨了眨眸。
本以为字如其人,不料迎面相遇的欧阳询脊背瑟缩如猕猴,腰身伛偻,与他笔下秀丽精严的书体有如云泥之别。
不过对他的景仰迅而盖过诧异,李惜愿俯下小脸,双手抱合于胸前,躬身屈膝,音声微抑因兴奋而生发的颤抖:“多谢欧阳公愿意见我。”
她竟然亲眼见到了临摹多年的本人。
更毋论欧体被定为后世科举考试之标准范本,承载了千年长河中无数士子雄浑的政治理想,亦寄托着饱含世情冷暖的日常。
她从胸前抱着的箧笥里取出字纸,小跑数步,捧予他近观:“欧阳公,这是我写过的拙作。”
许是她眉目间流露出的激动太过丰沛,宛然一条溪流奔涌而来,老者再自诩心如铁石,亦不禁展唇。
又见女孩襦裙下摆似被雨水打湿,额间发丝散乱,再看时丝绣鞋履亦沾了半边湿泞,心中恻隐忽起:“你何必如此心急来见老夫。”
“因我怕欧阳公忘记我,那我就半分机会也无了。”
欧阳询将她端详:“你又何以执着此道?”
“废纸三千,只求一笔神似古人。”女孩郑重凝视老者眉目,笃定作答。
自认波澜难惊的心忽有触动,欧阳询端坐胡床静望,眼前女孩纵然身显狼狈,双瞳依旧明亮如初,捧着一沓厚重熟宣的手指忐忑地攥紧,竟能觉察出几分与自己过往相似的影子。
垂着脑袋半晌不闻话音,李惜愿心下不免打鼓。
会不会太矫情了?
可这恰恰是她心里话。
迟疑着要不要开口解释,忽然间,欧阳询起身踱往后堂。
她以为他不欲理会自己,正着急时,耳畔闻他冷言:“运笔过于死板,与我形似而神不似,火候差得远矣。”
又一次被拒绝了。李惜愿脑袋再次耷拉了下去。
孰料稍顷,欧阳询又道:“后日再来我家中。”
欧阳老师这是同意了!
李惜愿给自己竖起大拇指,牛哇牛哇李小六!
随即欧阳询听见一声清脆的迸响。
“嗷——”
他诧异转首,却见李惜愿攥着卷轴,往自己脑门上重重一敲,又吃痛地挠挠头。
“你这是在做甚么?”
李惜愿无辜地收回手:“我在确认我不是做梦。”
“为师是你的梦?”
“学生谢谢老师——”
望她欣喜溢于言表,又忙不迭拜谢的神态,欧阳询胸腔内陡然升起怜悯意,然面上仍是淡淡,驻足转目:“听闻你父亲此番远去山西河东讨捕,可启程了不曾?”
“回老师,家父是昨日启的程。”李惜愿回答,却是不明白为何提起无关人等。
欧阳询微颔,忽道:“我同意收你为徒,并非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亦非出于虞伯施那封信函。”
甚么意思?
李小六丈二摸不着头脑。
.
翌日,李惜愿将昨晚疑惑问过哥哥才得到解答。
这天乃八月上戊的社日,各社司往往于大街小巷举行赛神庙会,用以庆祝一年收成。
此等盛会兄妹俩自然不甘落后,加之山中无李渊,小六称大王,这会儿更是除了万氏,再无人能管束她。
待圣人遣中官赐下米面、甘醪、蒸饼等物,全家谢恩毕,李世民便于五更时邀上好友,领着小妹妹一道出了门。
听她问及,李世民道:“小六有所不知,阿耶与欧阳公颇有交情,故此欧阳公意指收你为徒,并不是看在虞秘监与阿耶的面子上。”
好傲娇的欧阳老师。
李惜愿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那就是我凭着自身实力打动了欧阳公咯?”
她顿时心里乐滋滋,李世民挑挑眉梢:“虽是如此,比起为兄还是差了那么点儿。”
李惜愿不服,若说其他,她比不过哥哥尚且愿赌服输,但于书法这一项,她自认还是有一较高下的能耐,当即转向一旁的长孙无忌:“长孙郎君秉着公道评评,我和哥哥的书法谁更胜一筹?”
李世民攀过他臂膀,笑道:“辅机曾观我习练多年,自然会说是我。”
“恐怕要让二郎失望了。”长孙无忌弯起细长凤眸,视向他,“这回你略输一筹。”
李世民啧一声,拍了把他肩:“辅机但说实话无妨,小六又不会吃了你。”
“休要怀疑,我所言皆出于公心。”
好家伙。
李世民无视妹妹得意瞳目,又偏头望向一道同行的侯君集与段志玄:“侯兄,段兄,你们如何评价?”
侯、段二人倏然被点了名,顿时面面相觑,两位只在军阵行伍之事上心,俱对书法一窍不通,但秉持着爱护小妹妹的原则,当即异口同声答:“二郎不必再问,自然是小六更胜一筹。”
李世民何尝吃过这等大亏,眼见铁杆们接连背叛,正欲再寻人为自己正名,忽发觉身侧李惜愿挣脱了自己牵握的手,如一只小鹿般向前方柳树下奔去:“房先生——小杜先生——”
“小杜先生今日的玉玦好好看!”双腿定住,目光触及杜如晦腰间悬挂的佩饰,李惜愿眸中一亮,“先生是在哪个铺子里购的?”
闻言,杜如晦将玉玦捧起予她端详:“此乃蓝田之玉,杜某有一友人于东市经营玉器铺,正是从他铺中所购。阿盈若喜欢,可赠作你的生辰之礼。”
李惜愿忙退后一步别开视线,连连摇首:“谢谢小杜先生,但还是配你更适合。”
她从不白受别人的贵重馈赠,还礼还不起很麻烦。
话音未落,尾声淹没于路过巡行的彩车喧哗之中,但见其车以宝盖幡幢为装饰,上立社日所祭祀的神主塑像,前后有舞狮蹈龙簇拥,环有踩跷奏乐,伴着铿然鼓钲与欢快笛箫,诸般伎人杂耍引得多方目光追逐。
此把戏甚是新鲜,众人不由伫立原处观看,待彩车消失于尽头,皆觉腹中饥饿,李世民遂道:“我们不若寻个安静食店落座饱腹,也好稍作休整。”
“好——”李惜愿第一个表示赞同。
今日农家俱不用做活,因此酒肆大多宾客盈门,想找一处有大桌空位的并不容易。
众人逡巡了半日,终于寻得一方场所,却仍算不上宁静,周遭皆是交流播种收成与家长里短的乡民,说至尽兴处,酒酣耳热之际难免高谈阔论,音浪一阵盖过一阵。
侯君集方欲开口抒发胸中志向,声响却被压过,不免气恼拍案,李世民瞧出他心中不忿,忙为他斟酒把盏:“侯兄,市井琐事细听来也别有兴味,不如静下心聆听,旁的话题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再叙。”
李世民又朝李惜愿的方向掠了眼,不要口出狂言带坏小朋友。
侯君集这才收敛怒容,仰脖一饮而尽。
不过李惜愿并不关心他们在眉来眼去些甚么,只顾着埋头品味堂倌刚端上来的葱醋鸡,搭上黄精粥煨猪肘。
两样配着吃风味刚刚好,鸡肉色泽红亮,外皮爽脆而肉嫩,闻之葱香浓郁,柔和的醋味增添了别样层次,口感愈发鲜美。
粥乃黄精煎汁后与粳米一同熬煮,煨以猪肘,加之冰糖调味,皮肉与胶质俱炖煮得软烂,几乎一嚼便可脱骨。
李惜愿端着碗食得心满意足,她的吃相虽经万氏纠正过多回,亦不改本性,仅仅懂得遮掩稍许而已。
待她终于舍得从碗中抬眸,眼珠子一瞟,正瞥见侯君集郁郁不得志的表情。
未加思索,李惜愿夹了一筷子鸡腿搁他碗中:“这个好吃,侯阿兄别不开心了。”
话音刚落,觉出只照顾他一人不妥,秉着一碗水端平原则,她想到众人皆是食量如日中天的年轻男子,恐大家吃不饱,莹亮双目环顾满桌:“大家都来尝尝这道葱醋鸡,我再去点两个菜,今日这顿我来请。”
杜如晦笑道:“怎好教阿盈破费?”
李世民却心安理得,任由她跑去大堂,挥袖止住杜如晦欲追出动作:“我家小六被欧阳公收作徒弟兴奋得很,各位莫要跟她客气,须知她零用可比世民还宽裕,最近委实大方十足。”
长孙无忌视了眼正扒着柜头和酒博士交涉的李惜愿,不过浮光掠影,须臾收回目光。
那日的偶遇于脑际一闪而过,当时女孩尚且沮丧不已,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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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因夙愿得偿而欣喜万分。
她是如此率真,失望时不加掩饰,一高兴便欢脱至此,似是一块打磨澄亮的铜镜,心情悉数表露于脸盘。
这块铜镜亦照出了他的反面。
他还从未睹过精力这般鲜活,这般富于生机的小姑娘。
“辅机在想甚么?”见他注视醅中绿沫,恍然未觉耳畔嘈芜,李世民不禁投来探寻目光。
“无甚。”他若无其事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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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经了一天社日的散漫,李惜愿及时收起早已脱缰的心神,全力应对欧阳询的考核。
本以为自己会被关在书房里习练一整日,不料欧阳询披上外袍,唤仆役备马,竟欲携她出门。
直至李惜愿被带去一户朱门前,主人苏君与夫人素服出迎,虽姿态谦恭,然她注意到夫妇眼周皆蕴红痕。
自主人与欧阳询的交谈中,她方知原是这苏家小女儿玉华去世,主人悼女心切,请来这位书名最盛的欧阳太常为掌珠题写墓志铭。
主人见他身旁跟了一个面生女孩,讶问:“这位……是欧阳小娘子?”
心道欧阳公貌虽寝陋,女儿倒生得秀气。
欧阳询道:“此乃老夫徒弟。”
苏君心领神会,忽触及心中隐痛,望向与早逝爱女年龄相仿的李惜愿:“小娘子可要食些糕点?”
“不用不用,我才用过日中食,腹中尚饱。”她固然是个吃货,也知自己今日是来学习,分得清此刻的场合。
苏君颔首,领二人步入前院空地,揭开一块覆布,一面未经雕琢的石碑已躺卧于此。
彼时刻石需经三道工序,为撰文、书丹与勒石,书丹即为以朱笔于碑石书写,以便工匠镌刻。
欧阳询文稿早已提前写就,苏家主人览后亦颇满意,于是净手备墨,李惜愿赶紧乖巧站于一旁,屏息静观他落笔。
“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毋论动笔抑或收笔,笔锋皆需藏而不露,以含蓄为要。”初蘸墨时,欧阳询为她讲解。
动笔之后,他便心无旁骛,一切均由她独自领悟。
袍袖之下,风云际会,纵横跌宕,气象万千。
——女子玉华,盖洗马苏君之季女也。
瑶姿外照,蕙性内芳,既娴习于图史,且留连于音律。夫何美质,降年不永,竟致夭殁,春秋十有五焉。
纵内敛如欧阳询,亦不免为之嗟叹,待他书毕洗笔,忽听身后似有隐忍压抑的抽气声。
他诧异旋身,却见女孩眸色泛红,默默酸了眼眶。
“你为何而哭?”老者问。
李惜愿摇首不语,垂下脑袋:“没甚么,眼睛里进飞蝇了。”
待主人千恩万谢送客出府,视见苏君夫妇俱已自视线远离,她方揉了揉忍泪许久的瞳目。
“方才老夫唤你为何不答?”欧阳询顿住上马的脚步,转首望向她。
“我不想让主人和娘子听了难过。”
欧阳询默然。
“我只是觉得……那么美好的女孩子……怎么十五岁就不在了,可是院子里她的秋千还架在树下。”李惜愿哽咽,“世事真是无常,上天太不公平了,她的家人一定很伤心。”
世上本就无公平可言,如若有,他又何至于满门受戮,孤苦伶仃。
他早在幼年时便参破了这个道理。
但他未嘲笑女孩的天真,老者抬袖伸手,欲拭去她颊上泪痕,可这般给予关怀的举止于他而言过于陌生,终究缩回指尖,改为轻抚她柔软的发髻。
“你可知老夫为何携你同来?”收拢宽袖,欧阳询回归正题。
李惜愿摇摇头:“我只知欧阳老师让我观您书写碑文,其中定有深意。”
女孩虽无知,神情却虚心得可爱。
欧阳询道:“老夫观你笔画金石味道过重,然每一收笔皆为下一笔之起笔,不可被静态字帖所蒙蔽。故而我欲让你亲眼观摹我如何运锋,令楷书笔势灵动,才是老夫初衷。”
“多谢欧阳老师苦心,我已经有些心得了。”
“是么?”欧阳询严肃,“回去后写一幅。”
“错了错了!”
晚霞染遍道旁杨柳长枝,老者与女孩各骑一匹瘦马,一前一后相伴而行。
暮日投落两道拉长身影,茉莉清香缓缓穿梭街巷,萦绕鼻息,洗过石板,拨动光鳞。
这正是大业十二年的长安季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