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敲响。
叶沉放下终端，第一反应是医生想清楚了，随后反应过来，这个动静大概是梅姐。
“怎么了？”
“想问问你出不出门，夜市要开了，”刘玉梅说，“如果要去教堂附近的话，我可以载你一程。”
教堂？
叶沉干脆应下：“我稍微收拾一下。”
“十分钟后车库见。”
-
Q基地夜市摊位零散分布在中心教堂四周，小贩卖的东西从旧时代古董到异化怪器官提取物，从日常用品到各种武器，五花八门。
梅姐带她逛过夜市，所以当她再次给她介绍自己的宝藏武器小店的时候，叶沉忍不住有点想笑。
——她知道这是梅姐自己开的。
刘玉梅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
“你别说，你连这个都梦到了？”她问。
“是，”叶沉不想骗她，“我知道，你自己一个人撑起来了以前的旧摊子，改了名字，生意也不错。”
刘玉梅默了默，终于叹了一声：“我的技术其实比他更好，只是因为他不太善长交流，所以当时的夫妻作坊是他主做、我主卖。”
叶沉安抚地说：“是，我知道。”
刘玉梅神色有点懊恼：“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梦里你是我的队长。”叶沉说。
“只是我……”没能救下你。
“不要告诉我，”刘玉梅打断她的话，作势就要捂耳朵，“我不想听自己的未来，命运是由我自己把控的。谁爱听谁听，别让我听。”
叶沉愣了下。
梅姐的表情是如此鲜活，她们二人相对，就像两枚树叶的举证：世界上有无数片叶子，但没有完全一样的；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任何一个都是真实而唯一的。
——所以叶沉质疑世界的规则，但从未质疑人类的存在。
她微笑：“当然，毕竟那只是个梦。”
“那就说好了，”刘玉梅挑眉，但眼里却闪过一丝莫名的暗光，“不过，说到预知梦，你这么神神叨叨，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叶沉似有所感。
她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捏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谁？”
“教堂的那个神棍。”
刘玉梅探究的目光撞进叶沉双眼。
“你认识他吗？”
*
如果说，叶沉第二世走上雪山朝圣的道路有过一个契机。
那这个契机，就是神棍。
从二十多年前出现在Q基地起，神棍就一直停留在教堂中。
室内搜查从未抓到他的踪迹，后来他的神通展现，大家便逐渐默认他住在那里了——反正末日中的信仰如纸般易碎，教堂也只是个象征的空壳，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启用了。
神棍看起来像是五六十岁的邋遢模样，手里总握着一根橡木长杖，来历成谜。
他有时会突然出现在基地里的某个地方，被人听到嘴里念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在他口中，这是神谕，是命运的预言。
大部分预言都像是疯子说的胡话，但有一些，又确实成真了。
比如，他预言了Q基地一位械改率超90的狩猎队长战死，又比如，他预言了同一天内的两场医疗事故——两位患者都死了，医生也被发现死在家中。
在人命的加持下，他整个人显得越发神秘和高深，Q基地居民对他的态度是排斥中夹杂畏惧，神棍的名字也由人口口相传，成为了基地里的半个传说。
有些狩猎者会在出任务前去教堂给他上供，以求平安。
——通常都是直接给钱，神棍照收不误。
第一世的叶沉与他没有什么交集。
叶沉能记住《秘约》的内容，完全是因为院长妈妈的影响，但是从心底说，她并没有建立起完整的宗教信仰，因此对教堂、对神棍，都不怎么感冒。
第二世，重生归来的叶沉刚离开狩猎队的摊位，转身就撞到了神棍。
那双浑浊的眼睛虚虚落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后，仿佛透过身体，看到了里面那个惶惑不安、迷失于途的灵魂。
“第二次选择，人从酒肉享乐中回首。”他突兀开口，声音穿过人潮钻入叶沉耳朵。
——这句话出自《秘约》的《轮回》章第三节。
叶沉异化前，本来只是想探究一下这本《秘约》到底有什么特殊，结果翻的次数多了，甚至能从头到尾背下来。
所以她下意识就接上了后半句：“与世界背行，一生隐忍流浪，如漂泊不系之舟。”
神棍大笑：“轮回不记前事，复读也如新书。”
叶沉痴痴回答：“虽是重行旧路，亦如开拓新生。”
——这是《轮回》的第五节。
神棍问她是否迷茫，叶沉说，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活着。
她思路很涣散，只能颠三倒四地说：“末日，最后末日真的来了……死亡并非结束，我是蜥蜴，蜥蜴是我，我杀了很多人，很多，非常多，但那不是我，我是末日的一部分……为什么，为什么我活着，但肯定还会再次陷入那种情况的，我不敢想，我逃不掉。”
神棍怜悯地看着她胡言乱语，问她要不要来跟他一起修行。
叶沉浑浑噩噩地说好。
那之后，她跟着神棍在教堂里住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内，叶沉没有踏出教堂半步，没打开过终端，没跟神棍以外的任何人交流。
但凡有一个人见到她这段时期的状态，都会建议她去看看心理医生。
可惜没有。
末日里的人确实会比和平年代更坚韧，人类的承受能力也总比自己想象的更高。
但，不会有人能平和地承受住，异化后那种不分日夜的痛苦、泯灭自我的磋磨。叶沉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在重生之后，被弯折的幅度终于超过了可以恢复的最大阈值。
所以她绷断了。
三个月，叶沉的睡眠浅而破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越发憔悴。
神棍看着，但是不说。除了给她讲经布道，只指点她做两件事。
清醒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冥想。
在阁楼、忏悔室、后院树下等任何地方，原地一坐，像沉入水中一样把自己泡进思想的空池——所谓的冥想也会时常被记忆打断，她分不清现实、过去还是幻想。
其次就是抄书。
《秘约》、《生死经》、《祈神论》、《教义》……
叶沉在机械的重复中，被宗教的书籍重塑。她从一个稍微有些了解宗教的纯然唯物者，逐渐变得像个信徒，也开始思考生死、轮回、命运，这些是否是神的手笔。
她问自己，是否能捧出一颗虔诚的心，换得一场永眠。
按神棍的话说，这是在“寻找内心的沉静”。
他的信仰之坚定，叶沉无法质疑。他对《秘约》的理解之透彻，远超会在睡前给小孩念一段原文的院长妈妈。
《轮回》章开篇说：“人一生中有三次选择，对应着生命的三次轮回。”
叶沉坐在灰尘漂浮的教堂里，听神棍半垂着眼，说他们同属轮回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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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所以会被清醒的痛苦所折磨。
“第一世，双眼不见真知，溺于虚浮世俗，只知见水解渴，见米解饿。
第二世，自以为智者超脱，实则步步覆辙。命运之下，人如蝼蚁，孤独求索，流年空付。
第三世，觉知天地为炉，众生皆苦。心随风动，无垠世界求有限自由，终于寂静永眠。”
神棍说，人的第二世注定是徒然求索的一世。若想逃离惨死的痛苦，就要寻得内在的宁静，然后去雪山朝圣，求得神的恩典。
神棍说，自己已经在基地停留太久，发现一切既定的命运都无力改变，所以建议叶沉不要追求外物，转而修行内心。
——他发现了叶沉对死亡的病态恐惧。
“克服这种恐惧，需要先直面它。”神棍说。
所以他给叶沉讲没有脸的摆渡人，讲漆黑的冥河，讲无法逃脱的灵魂，讲阿鼻地狱的火。
叶沉在他的描述中，一次次重新掉回异化后的那个世界，又一次次挣扎着回到现实。每次都是折磨，但她始终没有彻底投降——崩掉的弦在寻找新的出路，哪怕无法恢复如初，灵魂中的那股韧劲仍在反抗。
神棍最后横死在教堂里。
他的尸体被一根麻绳悬挂着，吊在忏悔室的横梁上。
大敞的窗户刮进来的风吹动他的衣角，发出一些低低的声响，除了他双目外凸的恐怖表情，凶杀的现场竟然显得十分和谐与宁静。
叶沉思考了一会儿，平静地接受了神棍身死的事实。
末世中死人是正常的，凶手没有线索，她与神棍的关系也只是流于表面，所以叶沉甚至没有追查。
只是不断内省的过程中，叶沉发觉自己还是没有解决内心深处的畏惧和惶恐。虽然已经比三个月前好些，但依然感到迷茫和困惑。
神棍曾经随口一句“朝圣的路必须由人的双脚踩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沉一直记着。
她结束了借住教堂的生活。走出大门时，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女人，而叶沉沐浴在阳光下，感觉自己获得了久违的放松和解脱——这更是让她坚定了朝圣的想法。
避开人群，寻找传说中的圣殿，结束一切。
而所谓的圣殿，藏在不知名的雪山里。
等叶沉一座一座山找过去，只看到了一地的石头。
-
“小叶？”刘玉梅迟疑的声音穿越记忆抵达她的耳边。
叶沉如梦初醒：“没事。”
三个月，对那时的她来说漫长得仿佛一次完整的蜕皮，如今想起却只是倏忽。
“你刚刚脸色很不好。”她看到刘玉梅脸上的疑惑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心。
“想到了一些梦里的事情，”叶沉说，“我梦里也见过神棍。”
“小叶，老实说，你真是梦到的这一切吗？”刘玉梅沉下语气。
她决心跟叶沉最后一次讨论这件事。
“我相信这世界里有奇人轶事，但你可能不知道，”刘玉梅咽了下口水：“神棍有一个预言，他说，会有真正的预言家诞生，我原本以为他是在吹嘘自己。”
这确实是有些令叶沉意外了。
“他真这么说的？”
“只有我跟我的两个姐妹听到过，”刘玉梅说，“我其实是不信神棍的，但你这个，实在是，有点吓人了。”
叶沉被梅姐的描述幽了一默，但她只是坚定地摇头。
“梅姐，你可以相信我。但神棍，”她双眼眯起，略微透出一点尖锐杀气：“他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