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医生了吗？
……找到了。
我活着吗？
……活着。
我的腿还在吗？
……
叶沉把昏昏沉沉的自己问醒了，思维上的迟滞感逐渐褪却。
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去，她虽然醒了，但还是动弹不得，只能仰着头，直直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呼呼转——虽然她昏迷了一会，但现在应该还是秋天？
直觉告诉她，自己还在发低烧。
从医生接过方向盘后发生的事情，叶沉印象全无。但她记得，自己应该没提过不想换机械腿。
在这个全员机械改造的世界，她有些担心医生直接给她换上一条机械腿，然后漫天要价。
“医生。”叶沉吃力地出声，嗓子沙哑得如同异化怪的爪子磨过水泥墙皮。
“嗯。”
医生的回应平平淡淡，出声仅表示听到，像机器人的自动回复。
叶沉走神一刹：声音是相似的，但不完全一致。
这个医生，比她前两世认识的医生都要年轻。
*
第一世，叶沉见到医生是在Z基地的兽潮之后。
孤儿院覆灭九年后，这种有组织的异化怪物攻击，已经被统一称作【兽潮】。怪物的个体能力在不断进化，整体对人类世界的破坏也越发强势。
机械历141年，Z基地兽潮。
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基地防线被攻破，基地内的狩猎队几乎全部覆灭。叶沉的队长跟那头已经是A级完全体的黑狼同归于尽，如果不是医生上前线捞人，叶沉也回不来了。
那之后他们也偶尔见面，虽然医生和狩猎队的关系一直有些微妙。
原因有些复杂。
首先，圣火公司造了一版医疗仓，但仅能处理传统自然人的几种常见伤病。而如今，满世界都是经过机械改造的人类，他们早就脱离了自然人的范畴。
其次，狩猎者遇到危险的情况比基地普通居民更多。重伤，怪病，综合症，甚至部分异化先兆，当机械改造处理不了的时候，他们不得不依靠人类医生，就像没有回血能力的战士需要奶妈。
医生是神医。
但凡是有一口气的人，到了他手里，只要他说能救，就一定死不了。
医生又是个怪医。
脾气怪，治疗规则怪，救人手段也怪。
总之，狩猎队对他有点又敬又怕、又爱又恨。
第二世，叶沉是在独自去雪山的路上，机缘巧合下跟医生见了一面。
那是座空空荡荡的荒废酒店。
医生穿着一身末日年代难得的、干净整洁的白西装，在自助餐厅里用现成的铁板煎一份滋滋冒油的牛排。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但风尘仆仆、只是想找点食物填饱肚子的叶沉直接看直了眼。
*
叶沉想起自己到底没吃着的美味牛排，肚子叫了一声。
她瘪了瘪嘴。
“药效过了，起来喝水。”
风扇的转速慢了下来，医生的脸出现在叶沉的视野里。
他俯视着叶沉摊在床上的脸皮，像在审视和评估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一样。
“医生，你还没说救我要什么条件。”叶沉说着，无所畏惧地跟他对视。
医生有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常年没有表情，写满生人勿进。
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
两个字，顺眼。
她光明正大地欣赏着。
——二十多岁的医生比后来要嫩一些。
“那你同意交换吗？”
医生好像感觉不到冒犯一样，一边说着，他眼神落到床头、叶沉的牛皮包上。
*
交换，是医生出手救治的规则。对于不同的人，他会开出不同的价码。
接不接受是患者的事。其他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叶沉知道他想得到什么——那本《秘约》，也是院长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份礼物。
第一世，他把濒死的她从怪物的尸堆中拖回基地，等她有点意识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救你可以，但是要用东西交换。”
知恩图报的叶沉问：“什么东西？钱吗？”
作为狩猎者，她并不缺钱。
医生推了推眼镜，平光的：“不，更珍贵的东西。”
说实话，叶沉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这本《秘约》情有独钟。按理说，这书不是孤本，哪怕旧书上了点年头，找到同版应该也没那么难。
但无论如何，末日中，医生的能力更有实际价值。
《秘约》是一个很好的，用来拿捏他的抓手。
第二世，医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交换。”
叶沉根本不用医生·厨子版张嘴都能猜到他要说什么。
可惜，“不行。”
叶沉·朝圣版需要这本《秘约》陪她去圣殿山。
*
“现在不行，”叶沉说，连自己都没察觉地，眼角流露出一点挤兑般的笑意，“因为我知道它重要到你愿意付出不止一次治疗。”
——这也是叶沉第一世与医生的交易。
十次治疗，她会把《秘约》赠与他。
可惜，还没用完这十次机会，她就已经异化变成了怪物。不知道在那之后，医生上前线的时候有没有见过自己，会不会认出她。
“十次治疗，”医生意料之内地提出了与第一世一样的条件，语气不容推拒，“如果我不出手，你这条被异化狼咬过的腿，必定保不住。”
狼头的唾液带有一种特殊细菌，他也是费了些劲才从叶沉的伤口中提取出那种活菌，并在有限的时间里配制出药液。
叶沉已经能抬起上半身，所以她蓄力，撑起来，看了眼自己被纱布狠狠缠绕的左腿。
“十三次。”叶沉说，短暂停顿后又补了一句，“这次另算。”
医生的眉毛十分之轻微地皱了一下。
——第一世的医生按照约定救治了叶沉七次。
后来……她就异化变成大蜥蜴了。就当医生1.0拿走了《秘约》，所以现在医生3.0倒欠她三次。
非常公平。
叶沉觉得自己数学好极了。
“……行。”医生同意了这个提案。
十次和十三次也没差多少，比不上《秘约》的价值。
叶沉顺杆往上爬：“我之后会离开J基地，你跟我一起走吧，这样也方便。”
医生默了默，良久冒出一声：“嗯？”
“嗯。”
叶沉学着他发出一声鼻音。
她已经能坐起来了。
麻醉的药效刚好，她挪了挪左腿，腿上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凉凉的，可能有薄荷成分。
叶沉活动完就靠在床头，稍微仰视医生。
后者在思考，叶沉便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同时，她也在默默地观察着。
医生不爱穿白大褂，简单的棉质衬衫勾勒出他利落的轮廓，领口的扣子打开着。
叶沉突然意识到自己醒来时，头顶风扇转动的缘由——在她昏迷时，看似永远游刃有余的医生定然为处理她的伤腿劳心费力。
或许初秋的凉意压不过高强度工作后的体温。
好吧，可以原谅。
注视着这张年轻却熟悉的脸，某种跨越轮回的心情涌上心头。
*
医生一向独行，没有搭档，没有伴侣。
死亡变异下的世界，第一可靠的是自己，第二可靠的是队友。而医生，手握起死回生之术，他是一根坚固的稻草，一道牢靠的保险。
不少狩猎队向他递出橄榄枝，也有独行的狩猎者向他献殷勤，可惜，除了对人类乱七八糟治疗手段研发的执着，他冷漠得像条无动于衷的程序。
叶沉手握《秘约》百般诱惑，他也没有松口成为随队医生。直到后期大规模兽潮泛滥时，医生主动离开基地来到前线，身上那种“人”的感觉才稍微加重。
也没多重。略比现在好些。
这家伙，某种意义上说，比圣火造的次级机械部件还要不智能。
*
“可以。”
叶沉回神，医生已经得出结论。
眼下与叶沉同行并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因为他本就没有特别明确的路线规划。既没有归属，也没有目标——他只是在遵从自己的直觉不断探索、寻找。
但他还是困惑于叶沉的反应：“我们以前见过吗？”
新的剧情分支。
叶沉搓了搓被子下的手指。
医生的敏锐的眼神掠过她动作的位置。
“嗯……”叶沉组织语言，“算是见过。”
看医生脸色，像是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但他很快解决掉了，也没有接着往下问。
如果接着聊下去她可能会透露更多信息，好在医生先鸣金收兵。
这局我赢，她想，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你的名字？”医生说。
他依照《医患关系守则》的规定流程发问。
明明是个很正常的问题，但对面却意外地滞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接上。
医生脸上已经恢复了淡漠，正在等待她的回答。
“……叶沉。”
对这个医生来说，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
她只顾着故人重逢、喜事一件，却得意忘形，把其他东西都抛之脑后了。
叶沉的表情也淡了些。她再次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
雪山的风好像又刮进了骨头缝隙里，那是种悠长的、难以抵抗的孤独感。
只有她记得重置前的一切。
明明是所有人的经历，只有她记得。
“叶沉，”医生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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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关于你的腿，治疗方案有两种。”
“不要机械改造。”叶沉说。
她控制好短暂的情绪，回答得十分果断。
“哪怕能拿到圣火附带其他强效功能的高级机械肢体？”医生再次向她确认。
叶沉点头。
“哪怕二次手术的后遗症可能会导致你轻微跛足？”医生追问。
“会影响日常行动吗？”叶沉这次没有点头。
“不会，但可能稍微影响美观。”医生客观地说。
“没问题。”叶沉一锤定音。
“好，那半小时后进行二次手术。”医生快速填完病历。
叶沉目送他离开，坐在那里没有动。
医生这处诊所的窗外，高饱和的广告显示屏上还在滚动播放着圣火公司机械部件的宣传片。
他刚刚也提到了圣火的机械腿。
——圣火公司。
叶沉细细咀嚼，好像要把这几个字嚼出些酸甜苦辣一样。
这个名字与机械文明历的近一百年绑定在一起。
*
机械文明历80年，人类机械改造技术宣告成熟。
随着这项技术迅猛提升，人类越发滥用机械部件改造自身。圣火公司的初版机械大脑问世——真正意义上地技惊四座。
机械文明历105年，机械植入部件的普及率已经达到90%。
圣火公司彻底垄断了机械改造的核心技术，凭借最强大的开发团队，圣火生产的人类机械部件流通全世界，人类平均寿命再次延长。
机械文明历115年，婴儿改造法案公布。
圣火公司对婴儿大脑改造直接负责，由此，人类可以跳过枯燥无味的学习阶段，直接掌握生存必需的基础知识与技术。拟生大脑会随个体生长而个性化发展，更新升级也只需要更高精的插件。至此，圣火的械改医院渗透世界各个角落。
几十年时间，除了圣火公司在风雨飘摇中巍然如山，整个世界都在动荡变化。人类的肉|体败给了金属的强度，灵魂滞留在模拟温度的机械躯体中。
意外出现在机械文明历119年。
春天，第一例异化怪被发现。秋天，第一例石化人被发现。
人类种族的命运被彻底重写，生命的大河从这一年起改道分流。
一开始，人们只当这是罕见病症，但圣火公司迟迟没有动作，病例却越来越多。
与之相对，正常死亡越来越少，人们逐渐躁动起来。在异化怪物层出的危险和身边石化人的沉寂中，他们逐渐意识到，这是一场属于人类的种族危机。
圣火公司沉默了十年。
十年时间，异化怪物已经泛滥到需要专门组成狩猎队才能保护普通居民安全。129年，圣火终于对外发出一千多页的数据和研究报告，总结声明：这是人类进化的结果。
报告称：“异化和石化没有特定的触发条件，随时可能发生，包括人类在重伤、病危、窒息等濒死的情况下。”
“对于异化怪已知最有效的攻击方式只有斩首。石化相对而言危害较小，石化后的个体失去生命反应。”
圣火公司给这种现象起了个通俗的名字：死亡变异。
这是人类无法接受的结果。
千百次实验中，同样的结论被一次又一次证明：不管是变成理智全无只知杀戮的怪物，还是白化僵硬变成跟岩层成分一样的石头，这就是生命的结局，是无法预测的结束。
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人类对死亡变异的态度已经从恐惧、抗拒到习惯、接受。
似乎在养老院的床上陷入永眠，和走在路上突然变成怪物、变成石头相比，“死亡”的本质如一，其他的都没关系。
叶沉曾是麻木大众中的一员，直到她亲身经历。
第一次，她“死”于异化，遭受了如油锅烹炸灵魂的折磨。
身体变形成为皮糙肉厚的怪物，不用吃喝，没有思想，只一路追随着杀戮和破坏，欲望不分日夜地炙烤灵魂，直到行将就木。
怪物被火刀斩下头颅，绵延烧灼的痛苦终于结束，叶沉却带着所有记忆和满心惊惶，重生在加入狩猎队的那天。
第二次，她“死”于石化，得到了被坚石禁锢的无期徒刑。
被困在石头里，日夜流逝都变得模糊，她的感官被石头同化，思想却是从未有过的自由。叶沉想了很多，质疑了异常的自己，又开始质疑世界的真实。
人与机械的共存，到底为什么会变成怪物或者石头？
她确信自己的存在，又怎么会带着记忆重生？
经历，质疑，求证。
记忆保留的原因尚未可知，叶沉确实成为了最接近真相的人：
死亡变异并非结局。
人类明明是真实的存在，但世界却已然变异，沦为虚假。
生命有始有终，不能、也不该是无休止无意义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