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打起来了？谁和谁打起来了？
陆扶摇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往前探，“急急慌慌做什么。倒是个没规矩的。”
“是……是……是那位公子和王大少爷打起来了。”仆役也是第一次见陆扶摇这般尊贵的客人，一时之间舌头打结，顺了几次才把话说清楚，“还……还出血了。”
公子？王大少爷？谁和谁啊？
偏过头想找往日说话的人，却是找不着了。去哪了？
思绪迟了一瞬，接着陆扶摇瞬间站了起来，险些就把酒樽打翻在地。
“快点带本宫去。”
陆扶摇绕开桌角，可是衣角却是不小心掀翻了酒樽。不知不觉间，残酒染红了榴花裙，带着衣服上的沉香，伴着几分酒气，丝丝缕缕地散在风里。
“娘娘莫急。”王家家主赶忙上前扶住陆扶摇，口中却还在为王允辩护，“王允不是那等脾性暴躁之人，只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那苏寒清也不是鲁莽之人。怎么就和王允打起来了呢？”眉头紧锁，陆扶摇压着心底的火气，“王大人，今日砚知及笄。本是一件喜事。寒清虽出身贫寒，但也有两分文采。本宫念着你们王家是诗礼世家才带着他出来见见世面。我却是不知你们王家是这等难攀。”
口中说着，陆扶摇却是急急地走着，那般袒护的模样，倒是少见。
如果非要说，那便是当年陆扶摇力排众议选拔冯琢做云州刺史有那么两分色彩了。
可苏寒清不是冯琢。他只是一介太医，甚至还是未得吏部文书的殿前御医。
哪怕再是冷静的女人，也会被美色迷昏脑袋。
王家家主看着陆扶摇匆匆的身影，隐蔽摇头。
青砖墁地，一路延伸。游廊曲折，檐角却是悬挂着老旧的风铃，陆扶摇行过时，衣角带起的风吹得它微微摇晃，发出怪异的响动。
像是前些日子含元殿的野猫发春，一声一声，割得人耳生疼。
陆扶摇抬头看了一眼那不住吵闹的风铃，扫了一眼王家家主，又回头跟着引路的下人。
到了喧嚣处，陆扶摇便第一眼瞧见了苏寒清。
他一个人正站在树荫下，正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
苏寒清若有所思抬头，一双眼瞳直直地撞上了陆扶摇深邃的眼眸之中。
一泓幽碧，深不见底。只有那微微皱起的双眉泄出几分情绪。
他遥遥望见她，脸上显出了几分笑意。接着，他将帕子收回怀里，朝她弯腰行礼。
陆扶摇扶着身侧的柱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向他走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发带早不知甩去了何处，乌发凌乱地披散着，混着汗与尘，黏在涨红的颈侧。素白的里衫衫口裂开，隐约可见他颈下的肌肤，天青色外袍衣角上绣着的锦鲤戏莲也不知在何时变作了锦鲤戏泥巴。
好好的一身装扮，就怎么被糟蹋了。
“苏卿。”
不知站了多久，陆扶摇才提着裙子向他走去。
“娘娘。”苏寒清的腰却是压得更低了，显出了一道夸张的弧线。
“是王大人先动的手。”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抬起头，脸上却是少见的委屈之色。眼睛微垂，右半边脸却是刻意地抬起，显出脸上的伤痕。
伸出手轻轻点了一下苏寒清脸上的伤痕。陆扶摇的眉心微微皱起。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陆扶摇觉得自己的心有些乱。
怎么能伤到脸了？
平心而论，苏寒清伤得不算重。
只是脸上挨了一拳，在脸上显出一份青。
但是脸上胭脂晕开了，从眼角斜斜拖到鬓边，显出两份怪异荒唐。唇上的朱砂早被蹭得斑驳，嘴角还凝着一点暗红。
是先前她咬出来的旧伤。
收回手，陆扶摇沉默地看着苏寒清，不发一言。
可是苏寒清知道，她有些心疼他。或许是因为他可怜的神色，又或许是因为那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只是不知道是在看他的伤口，还是在看他的脸。
直到王家家主走到王允身侧，她才略略转开眼睛，看向他们。
她原以为这位大家族的家长会扶起被苏寒清打得不住弯腰的孙子，却是没想到这位大家长只是揪起他的衣领，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
清亮的声音让陆扶摇彻底将目光转向他们。
王家家主向着陆扶摇作揖，“是老夫管教不当，让苏大人受委屈了，让娘娘受惊了。”
“倒也没什么。得罪了我是小事，可伤了娘娘的颜面却是大事不妙了。”苏寒清拿着帕子，扭捏作态，“娘娘明理，不与你们王家计较是娘娘大度。可我是个小人，却是要与你们王家好好计较......”
听着苏寒清的茶言茶语，陆扶摇没忍住，暗暗踩了一脚苏寒清。
就他会说话？
受了陆扶摇这一脚，苏寒清却是面色未变。或许是因为不疼。但苏寒清疼不疼陆扶摇不知道，陆扶摇只知道自己踩得力气堪比当年项羽抗鼎。
不疼算他天赋异禀。
“这事，寒清也有错。”陆扶摇看着王允，话却有些说不下去了。
发冠斜坠在地里，碎作三瓣。云纹锦袍早被苏寒清踢得污浊，染了泥污。最叫人可怖的，还是那张脸，眉骨豁开一道，血线顺着鼻梁滑落，浸透了襟前金线绣的云纹，结成绀紫的痂。
下手有些重了。
抬着衣袖掩住嘴，陆扶摇不经意地撇了一眼苏寒清。
他倒好，板着一张脸，面上全无喜色，好似她欠他一般。
可是她欠他什么了？
搞出这般动静，他倒是风轻云淡，她却是不好做人了。
陆扶摇咬牙切齿。
但在袖子放下时，脸上却是挂了真切的关怀。
“寒清动手动得有些重了。”陆扶摇上前，好似在关怀王允，“是寒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王允低着头，不敢看陆扶摇的眼睛。
半晌听不见人的回答，陆扶摇的脸色难得有些难看。
“苏寒清。你说。”
“娘娘。”
王家家主正要开口，却是被陆扶摇扫了一眼。
“他不愿说，那便换一个愿意说的。”语速不快，可是在场的人皆是听见陆扶摇口中的决意，“王大人，你我皆不在场。未知全貌，怎可置评？”
王家家主作揖，又是瞪了一眼王允。
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疯。平日里的端庄君子如今也学着那些街头混混做这等丢人现眼的事。
打谁不好还偏偏打陆扶摇身边的宠臣。也不知道自己不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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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如今的陆扶摇早不比当年，他们王家，对于她而言也不再是依仗。对于她而言，王家，不过是一个工具。她乐于利用王家牵制崔家，却是厌恶工具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却是连王家嫁女也忍不住插手。
王家家主压在火气看着王允一言不发，恨不得把自己亲自上前控诉苏寒清的种种罪状。
可是陆扶摇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们，令人琢磨不透。
苏寒清耸肩，“我可不敢说。不然别人听了，只会说我苏寒清仗势欺人，颠倒黑白。娘娘听了这些闲言闲语，只会生气。”
“你再说下去。本宫当真该生气了。”
陆扶摇侧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头看王允时，眼睛却是罕见地露出了好奇。
苏寒清到底说了什么？竟是逼得向来端庄文雅的王允都忍不住动手打人。可惜，苏寒清不说，王允又是沉默，也不知道今天能否听到一个答案。
不过答案如何陆扶摇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未必。
今日苏寒清所为，有半分是受她所托。无论如何，她都会将人保到底。
就算真的是苏寒清的错，她也只会说出大事化了，小事算了这样荒唐的话。
无关对错，只关立场。
只是王允接下来的话，却是让她有些意外。
“是微臣嫉恨苏大人得娘娘宠爱。”王允跪了下来，腰却挺得板直，似是种在文人书房前的竹子，“还请娘娘责罚。”
听到王允将一切责任都搬到自己身上，陆扶摇睫毛轻微颤了颤，“你打的，是苏寒清，而非本宫。”
“起来吧。”
看着遥遥跑过来的王砚知，她轻轻说道：“你是砚知的兄长，当行之以躬，不言而信。”
可是王允还是没起来，仍跪在地上。
陆扶摇垂着眼睛看他，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苏寒清却是感受到了她的忡忡心绪。
王家嫡孙，惊才艳绝。仅凭一纸颂桃诗便直升六部侍郎。放眼天下，哪个臣子能有这般殊荣？
可惜几次破格的提拔，换来的却是他刺向陆扶摇的一刀。
陆扶摇可以破格提拔一个有抱负才华年轻官员，却是不能忍受一只铸就一县水患的蛀虫，也无法忍受身边官员为此等蛀虫叫怨。
而她惋惜的，不是君臣二人的疏离，而是有志青年的陨落。
见王允不愿起身，陆扶摇轻叹一口气，牵起苏寒清。
算了。好歹也是君臣一场。
“本宫离宫已久。该回宫了。”
“娘娘。”听到下人来报匆匆赶来的王砚知喘着气行礼。
陆扶摇回头，看着跑得头发有些乌糟糟的王砚知。
她或许后来也会她堂兄一般，事事以王家为筹算。但到了那一天，陆扶摇也不会后悔赠送她那一方砚台与白玉手镯，就像陆扶摇不会后悔屡次提拔王允一样。
她爱少年识诗书，知礼乐，求高位，盼太平，却也恨他们为了所谓的血脉而沦为庸尘，扰乱朝纲。回看现在的他们，陆扶摇自己也是说不清是可惜还是可怜。
或许都有吧。
看着脸上稚气未脱的王砚知，她开口。
“砚知。”
“妾身在。”
“愿尔兰心蕙质常驻，诗礼风华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