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等意识到事情脱离掌控的时候, 黑雾已无力回天。
沈何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却如同无穷无尽的漩涡,轻而易举便能钳住黑雾的心神, 仿佛它的灵魂上有一道锁印, 而能打开这把锁的人,只有眼睛的主人。
黑雾几近耗费所有气力从牙缝里挤出一排字, “你、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遵循我们应有的‘合作’。”沈何随手挥开颈上的束缚,起身离开黑雾所在的范围,旁观者般看着他无法动弹的身形,轻飘飘道, “我早就警告过你, 可惜你从没听过。”
“是你、是敖光!”黑雾完全失去了自己行动的能力, 只能徒劳移动着眼瞳去追逐沈何的身影, 此时此刻对沈何敖光父子二人的恨意已然突破了哪吒扒皮抽筋之仇,“敖光早就告诉你了是不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和过去一样!”
沈何冷眼望着,淡淡道:“如果你不来骗我, 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将计就计?”
起初黑雾入梦之时, 沈何确实一无所知。黑雾自称是敖丙, 而沈何是代他受劫的替死鬼, 对于毫不知情的沈何来说,黑雾的说辞倒是可圈可点。
可黑雾忘了,就目前的形势看,黑雾是哪吒的敌人,于情于理,毫不相干的人所说沈何都不一定会全信, 何况是已有恩怨之人。哪吒前脚进了幻境,黑雾后脚就故弄玄虚地告诉沈何“真相”,其心可疑。
所以沈何在将信将疑时选择避开了真哪吒,转而向幻境哪吒发问。
幻境哪吒不会像真哪吒心有顾忌而躲躲闪闪,他对黑雾的态度像无关紧要的阿猫阿狗,偶有一丝嫌恶,却没有忌惮。
他虽不能确保幻境哪吒所说一定是真,至少可以察觉出哪吒对黑雾妖龙的态度是否遮掩。
再后来……敖光终于通过龙鳞联系上了他。
沈何眸光轻闪,侧身避开了玲珑塔中哪吒如火如灼的目光。
黑雾的气焰逐渐在法契的压制下消散,沈何熟练地使出心中不知练了多少遍的法印,将它的魂魄收回了识海。
“你以为如此你们便赢了么,不过是幻境中一时逞能,待出去了你且——”
沈何对他缠在识海里叫嚣辱骂的声音恍若未闻,一步一步走到玲珑塔前,垂眸念出收塔法诀。
这些皆是敖光告知于他,他不清楚敖光为什么会知道,敖光说,待杀劫破解,一切沈何都会明白了。
玲珑塔应召敛去金光,化作塔影消失在沈何手心。
哪吒只站在原处,眸光掠过他空空如也的掌心。眼下哪吒看起来着实狼狈,疼痛的汗水浸湿了他的鬓发,唇角干涸的血渍仿佛昭示着他在塔中如何煎熬。
沈何没有抬眼,指尖无意识攥了攥衣角,低声道:“抱歉。”
即便看起来所有的事都是他为了挟制黑雾妖龙做的局,但也解释不了他为何偏偏要没有半分预示地一刀扎进哪吒的心脉。
哪吒送他的那柄匕首,是女娲石所化,化身可以不受影响,真身神佛却肉//体难挡。
哪吒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再多的解释不过是给自己多扯几块遮羞布。沈何唤出匕首,上前拉起哪吒的手腕,欲将匕首交还到他手中。
哪吒终于张了张唇,嗓音低哑,“做什么?”
他想他应该猜到了沈何捅他的原因——沈何假意和那妖龙达成合作,要取信于妖龙,自然要有作为。
……罢了,就算是沈何无缘无故捅了他又怎么样呢。
他好不容易才见到这样鲜活的小龙,他等得太久了,无论沈何做什么,他都可以纵……
沈何固执地掰动他的指节让他把匕柄握紧,直到他操纵着哪吒的手,要将匕首往自己心口插时,哪吒才如梦初醒般一掌将刀刃挥开。
尖刃在沙地上划出一道长痕,匕首不知什么时候被沈何擦干净的,约莫是时间过于仓促,刀刃和匕柄连接之处还有哪吒的残血。
沈何抿了抿唇,哪吒像是猜到他的用途禁止匕首接受他的召唤,他只能松开他的手腕去捡,却被人一把拽了回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一命偿一命?”哪吒缓过神来,不由冷呵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我又没死。”
沈何怔了一瞬,没有挣扎,只是垂着眼帘轻轻地说:“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哪吒:“什么?”
“你亲手杀了我。”沈何嗓音虽小,但字字清晰,“伢荫受我桎梏,杀了我,他在幻境外的本体也会受到重创,届时便难以再兴风作浪。”
伢荫是黑雾妖龙的名姓,沈何能这般肯定地说出来,必然是知道了什么。
哪吒却只觉额角抽痛,咬牙道:“你怎么会以为我会为了杀他而伤你?”
“我捅了你一刀,你只是还回来罢了。”沈何强忍着伢荫在识海中横冲直撞呐喊地震荡,不禁握紧哪吒的虎口,“而且,我是境眼,不是吗?”
哪吒倏地失声,似没料到沈何已经猜到了。
“明明一开始你告诉我,只要毁了境眼便可以离开幻境。”沈何唇色有些苍白,似水的眼眸殷殷望着他,“但后来你宁愿强烧了整个玄冥之境,也不愿去寻找境眼,是因为你知道了,境眼是我。”
“强行打开玄冥之境会消耗你的真元,若那时伢荫偷袭,哪怕你身负神魂,也难敌他全力一击。更何况他还有玲珑塔。”
话罢,沈何微微喘了口气,拨开哪吒制住他的手,几近踉跄地把匕首捡了回来。
“你我都在顾忌杀劫,此劫一日不破,便一日是患。”
他再次将匕首放到哪吒手中,缓缓道:“此种境地,是破除一切灾忧的最好时候。哪吒,我不怨你,亦不恨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沈何作为境眼,死去的有一瞬间,玄冥之境会与现实交合,而只要杀“死”他的人是哪吒,便某种意义上符合了龙神预言的“死于他手”。
这是既能免去敖光担忧,又能不伤害哪吒的最佳办法。
……
哪吒的犹豫让他愈发焦灼,沈何的目光几乎要到乞求的地步。哪吒撇开脸克制自己不去看,好像看他一眼就会被那汪含情水融化。
“你要我如何做得到。”
许久,哪吒嘶哑出声,“小乖,不要……”
他想说天广地大,杀劫总有办法能化解;伢荫区区蛟龙之相不足为惧;打开幻境消耗的真元也总有一日能修补回……
“我把匕首刺进你心口的时候,我可没有心软。”沈何神色少见的强硬,他扳过哪吒的下颌,急声道,“你若不下手,我便再也不会见你,就当我们一刀两断,死生不复相见了!”
“可我宁愿我去死!你明明知道……”哪吒兀地对上少年朦胧的泪眼,哑声说不出话。
沈何明明知道,幻境之死虽假,可濒死的苦痛却不会作伪。哪吒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怀里失去生息,倒不如直接了结自己,一绝后……
沈何踮脚含住了他的唇。
此时的吻莫不过蜜糖砒//霜,哪吒欲强行施法将他分开,沈何却早有察觉般吻过他的唇角,自己先一步退开。
哪吒来不及多问,拽住他的手腕便要迷晕他再强行打开幻境,眩晕却比他动手更早袭来。
当他脱力栽倒在沈何怀中之时,他终于明白了沈何吻他的目的。
“对不起,哪吒。”
他本以为他先捅了哪吒一刀,哪吒再不济为了泄愤也不会太轻易揭过。
但显然他太低估哪吒对他的心意。
一石三鸟的机会,于沈何来说是最划算不过的买卖。
所以他将令人失力的术法融进了他微薄的灵力中,以唇渡了过去。
只要刀握在哪吒手里。
动手前,他最后对哪吒道:“我真的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沈何认真扶好哪吒指间欲落不落的匕首。哪吒的神魂强大,他那点法力连彻底迷晕哪吒都做不到,更别说维持多长时间。
他不敢去看哪吒的眼睛,只小心在哪吒唇下亲了亲,没有任何旖旎的意味,仅仅是温柔的安抚。
两人的手共同握着同一柄匕首,尖端刺破了沈何胸前的衣裳。
在疼痛来临之前,他竟率先感知到的是锁骨处传来的滚烫。
像是谁落下了泪水。
伢荫的咆哮仍在脑海中不曾停歇。
沈何迷迷糊糊地想,虽然会受一些痛,但他有敖光的龙鳞护体,不会伤及性命。反倒是识海里的伢荫孤魂野鬼一个,根本承受不了女娲石的威压。
哪吒为什么要哭呢,他不会死的。
玄冥之境消散的瞬间,属于幻境中“敖丙”的记忆亦一一涌入脑中。
看呀,“敖丙”死去的时候,哪吒明明那么冷静。哪吒知道“敖丙”是他,如同知道他不会死去是一样的呀。
大抵是思绪过于纷乱,沈何只依稀察觉到伢荫的魂魄遍体鳞伤地从他体内抽离,处于玄冥之境内的漂浮感也无声散去。
计划成功了。
他想醒过来,亲口告诉哪吒他没事。
但取而代之所有不适的,是另一种炙热和烧灼。
夹杂着令他熟悉的焦躁不安。
“小乖。”
哪吒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远在天边,又像近在耳畔。
他想回应,想说话,喉咙却只能滚出几声无意义的哼唧,声音轻软细小得可怕,好像……
哪吒小心温柔的亲吻轻轻落在他下颌、脸侧和唇角。
他的发//情//期卷土重来了。
第32章
龙族情期时, 肉//身会是散发出奇异的香气,用于吸引同类动情,从而顺理成章交//配, 使龙族顺利度过发//情期。
对于尚未涉世的小龙来说, 常居族中,自然会有长辈帮忙处理此事, 甚至可以提前预知时间做准备,不至于突如其来措手不及。但沈何情况特殊,他苏醒的时间太短,又有魂魄归体之因,是故发情期不受控制, 似乎连敖光也没能未雨绸缪。
无尽的黑暗中, 哪吒手掌托着他的后腰, 细致地为他擦去汗珠。
沈何忍得很辛苦, 一条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的小龙,除了凭本能贴在身边人身上, 好像别无他法。
他感觉体内有万千火苗在烧他的血液和骨头,脑海中的理智和冷静早已被这团火燃成了灰烬, 奇怪的声音叫嚣着, 想要做什么……要做点什么, 才能缓解他的痛苦。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 他的思绪混乱如麻。
哪吒不断地轻揉着他的后颈,任由对方小鸟啄食般舔舐他的脸侧、颈项。古怪的异香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浓郁,几乎占据了坍塌内的所有空气。
境眼破了,玄冥之境没了支撑的锚点,因此坍塌。
两人所在的这一隅,是幻境塌陷后遗留的最后一方“净土”。
沈何以魂魄入境, 如若幻境彻底消失,便意味着他将回到东海。
东海龙族是他的族部,眼下这种情况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他原封不动地送出去。
少年温热柔软的身体游鱼似的攀着男人,他难受得紧,亲吻对方或是被对方啄吻这种幼稚把戏根本满足不了他的渴//欲。于是他抽泣着,指尖抓着男人紧实精壮的后背,不成声地说着话。
“哪吒……哪吒……”
“……我在。”
哪怕哪吒神魂足够强大,可面对此种情景一切定力不过是过眼云烟。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异香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呼吸中,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哪吒压着心头的热火去吻他微湿的鼻尖和嘴唇,饮鸩止渴般,在换气的空隙一声一声地回应他。
“我在小乖……我在……”
“难受。”沈何努力抓着他,像抓着最后一颗救命稻草,“帮帮我……你帮帮我。”
情期初期哪吒尚能用法力为他暂时压制,可这种时期是龙族成长发育的必经之路,无论压制多少次都会再反复,且一次比一次更剧烈。
哪吒胸膛起伏着,小心护着他的头让他躺下,明明行为在尽量安抚着他,说出的话却坚决冷硬,“小乖,不行。”
混乱中哪吒的头发不知何时被扯落,长发旖旎,仿佛无形中将两人困在方寸之间。沈何的神智因为深吻而短暂清明了些,迷蒙道:“为什么?”
他没有彻底清醒,只在潜意识里知道,哪吒向来不会拒绝他,他那么难受,哪吒为什么不能帮帮他?
“你不清醒。”哪吒的声音挟着沙砾般的热意,他克制地用额头抵住沈何的,气息难免紊乱,像是对沈何说也像对自己说,“不能这样。”
可他也做不到直接把沈何送出去……他失而复得的小龙,一旦沈何回到东海,想要安稳度过发情期唯有——
敖光大抵会寻一个同族同龄的龙帮他,龙族向来如此,无可指摘。
两枚相同的红莲法印在他们相抵的额间亮起,如同漆黑暗夜的火光,能够驱散迷惘与恐惧。
哪吒说:“我将我的一缕神魂交予你,意如神交。”
于修道之人来说,神交远比肉//身敦伦亲密得多。敦伦可解情期忍苦,神交同理。
但哪吒自愿献出一缕神魂,倘若沈何抗拒他、不喜他,神魂便会被拒回,哪吒也会受到反噬;倘若沈何……
金光没入少年额间的莲花神印,沈何轻颤的身躯似乎极为闲适地舒展了些,瓷白的脸颊泛起淡淡的藕粉,连眼尾都不禁翘了翘,像餍足了的狸奴。
哪吒气息更加滚烫起来,对方勾在他颈后的手臂分明不见用力,他却像是被猛地带了一下,粗//喘着压进了少年温暖的颈窝。
嗒。嗒。嗒。
沈何感觉自己又做梦了。陷入梦境前,他隐约记得好像发//情期重卷,他很不舒服。
这次的梦境和之前不同,没有讨人厌的黑雾,也没有惊悚恐怖的场面。他坐在一片清雅美丽的莲花湖边,静静吹着风。
湖里有一株很大很大的火莲,几乎占据了整个湖面。火莲的气息又重又热,但沈何恰好觉得吹风有些冷了,于是踩着岸边整个人都跳到了莲心。
火莲似乎成了精,十分通人性,在他跳上去的瞬间便收拢了莲花瓣,把他包进了绵密紧实的梵香里。沈何赤脚踩了踩蕊,说:“打开些吧,我吹不到风了。”
然后火莲的花瓣便又盛开了。
他欣喜地发现这株巨大的火莲与他许久之前的一个梦境中的莲花十分相似,索性更加大胆地瘫倒睡在莲蕊上,肆意地滚来滚去。
从他被黑雾引导在梦中见到过哪吒亲手抽筋的画面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这般宁静安好的梦了,因此他格外珍惜。
他在梦中也睡去了,迷迷糊糊里,火莲好像变成了真正的人,轻柔地拨开他的鬓发,在他额角落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吻。
熟悉的嗓音在沈何耳畔说,待处理完杂事,就会立即来找他。
好呀。沈何一时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心中却因为这句话滋生出隐秘的欢喜。
或许是梦境太过美好,沈何醒来的时候神情还有些怔忪,入目是剔透的水晶帘,他再次愣了愣,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
他在龙宫。
——对,他进入玄冥之境前最后的记忆,是敖光迷晕了他。按哪吒的说法,他应当确实是魂魄入境的,所以玄冥之境破解,他的魂魄也回到了本体。
“喝些水吧。”敖光毫不惊讶地从外间走进,将水晶杯递到沈何手中,“你睡了许久。”
再次见到敖光,沈何心中有太多问题想问,比如敖光为什么会未卜先知送他进玄冥之境,比如“替身”,比如稀里糊涂化解的杀劫。
但他最后先问出口的,却是“哪吒……还好吗?”
敖光少见地眼含戏谑地瞧了他一眼。
沈何:“……”
“恐怕好不了。”敖光却说,“伢荫虽落网,不代表李靖会就此放过他。如今这个时辰,我看他是已肉//身俱毁了。”
“怎么会——”
沈何从没想过听到的会是属于哪吒的噩耗,他管不得什么喝不喝水,下意识掀开雪丝被要下床,被敖光轻飘飘地拦了。
敖光:“你现在去为时已晚了,肉//身既毁,无力回天。”
“可是、可是。”沈何已经语无伦次,只能先抓重点去问,“他、太乙真人呢,哪吒早有防备的,怎么会就……”
“孩子,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是才经历过么。”敖光无奈摇头,正所谓关心则乱,沈何这副样子显然早落情网了,“与你的杀劫一般,哪吒注定有此一劫,天意罢了。”
经历过伢荫一事,沈何已经知道敖光早看出来他不是“敖丙”,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可他前世削骨剔肉是因无故杀了敖丙,这一世伢荫作恶多端证据凿凿,李靖如何定他的罪?”
“想要毁掉一个人,颠倒黑白是最容易的。”敖光轻叹,“这是上天给哪吒的命数,无论他重来多少次,都必定要经历。”
“沈何,你亦是如此。”
沈何怔然,扮演“敖丙”那么久,这是他除了伢荫外第一次听到这个世界的人叫他的名字,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当年你降生之初,龙神便预言你活不过今岁。”
敖光没有再隐瞒的意思,此前形势不明,他摸不准沈何的性子,所以屡屡不曾提及。但眼下事情解决,沈何有知道所有真相的权利。
“龙神每三百年才会预言一次,你的母亲为了保你性命,冒犯天机向龙神讨了三百年内的第二条预言。”
这第二条预言,便直接点明了全部——他会死于一个名为李哪吒之人手中,此乃顺应天道,而非诅咒。
沈何眼睫颤了颤,“那…母亲呢?”
“向龙神讨要天机的代价,是永生永世侍奉龙神。”敖光闻言眸色微暗,“她不能离开龙神殿,旁人也不能再进入。”
直到三百年之后,龙神再次预言之时,龙神殿才能打开。即便如此,沈赤瑶仍然不能离开龙神殿半步,只能借预言时机,同他们匆匆见一面罢了。
龙神殿终年沉寂,除了一尊龙神石雕,再无其他。
三百年……沈何如今三百二十一岁,他错过了和亲生母亲最近的一次相见。
“你不必自责,若非东海之事无法……去讨要预言的本该是我。”敖光顿了顿,眉眼间竟流露出些许温柔,“沈何这个名字,是你母亲为你取的。”
沈何张了张唇,垂眼遮去眼睑的湿热。过去他生在现代时,时常想过他的亲生父母狠心抛弃他,大抵是因他孱弱的身体。既然他是拖累,那么被抛弃是很正常的。
所以他不曾有一瞬想过,其实他的亲生父母视他如珍宝,为他付出了许多。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最稳妥的,便是将你的一半魂魄送离这里。”敖光接着道,“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天道。”
沈何说:“所以伢荫,是代替我受劫的么?”
“嗯。”虽说听起来似乎极为不妥,敖光仍旧面不改色地承认了,他说,“伢荫本是东海西边的一头恶蛟。秋汝生是道人,他告诉我伢荫是与你命格最为相似者。而伢荫代你受劫的报酬,便是我助他化蛟为龙。”
但敖光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伢荫借着东海的名头四处作恶,彼时我一面要掌管东海,一面要为你真身护法,被他钻了空子。”敖光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他代你死于哪吒之手,偷天换日已成,但他贪心太重,不仅想要成龙,封神后仍不知悔改,意图侵害人间。”
他妄想以“仙人”之名霸占人间一隅之地做霸王,还威胁敖光替他遮掩,否则便要捅穿他多年筹谋。
沈何不禁拧眉,听敖光淡淡道:“我将他上报天庭,说他霸占了你的身份,多年在人间兴风作浪。最后被哮天犬咬死了。”
伢荫被咬死了,又为什么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存在在这一世?沈何意识到不对,“那他怎么……”
“应是秋汝生。”敖光说,“我不知他真实身份,只猜他是阐教道人。封神大战之后,我本该接你魂魄回来,却发现我无法再次打开异界的缝隙。”
敖光活了上万年,一手瞒天过海护住一条年幼的小龙并非难事。打开异界之缝的法子是他因缘巧合下得知,不料被贼人发现,他还没能找到重开异界的办法,天庭问罪的兵将已经围堵了东海。
敖光:“秋汝生手里有扭转乾坤之仙器,你的魂魄不能在异界待太久,所以我冲撞了天兵,去找了秋汝生。”
他停了一下,似乎斟酌了才道:“那时追捕我的神仙,正是哪吒。”
只是他没想到仙器一启,竟是连哪吒也带着记忆转生回来了。
沈何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显然哪吒的重生在敖光意料之外。他轻抿了抿唇角,上前抱住了敖光。
敖光顿时浑身一僵,从小龙魂全后,还从没有对他这样亲近过。
沈何吸了吸鼻子,对敖光道:“谢谢您。”
如果没有沈赤瑶和敖光为他付出那么多,他恐怕便“顺应天道”糊里糊涂死在哪吒手里,百年封神后在天上当个没什么情感的小官。
敖光心中叹气,父母之爱子,为了两个预言他们筹划几百年,兜兜转转至少保住了孩子,这就够了。
他轻轻揽住沈何的肩膀,温柔慈爱地拍了拍。
沈何虽知道了全部,到底和敖光相处时间不长,抱了一会儿便不好意思地退开,埋着脑袋擦眼睛。
敖光又拍了拍他的脑袋,“都过去了孩子。”
沈何轻声道:“我想去龙神殿看看……哪怕不能进去,在外面看看也好。”
敖光自然应了,“明日你二哥歇值,你与他同去吧。”
沈何眸瞳轻动,听方才敖光的讲述,他不像对他们的母亲沈赤瑶没有感情,为什么不借此机会去……
他怔怔望着敖光微垂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
沈何体贴地没有追问,转而道:“父王。”
敖光敛去神思,抬眼看向他。
“您知道……哪吒现下如何了么?”他心里还是牵挂着,始终放不下,“他在太乙真人洞府处么,我、我能不能……”
敖光看了他许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问:“你告诉父王,你是如何度过情期的?”
沈何脑袋“嗡”的一声。敖光不愧是能做出蒙蔽天道改命之事的人,火眼金睛怕是比孙悟空都更胜一筹了。他低头小声道:“哪、哪吒用法力帮我压制了。”
敖光:“……”该说这傻小子是聪明还是笨,究竟是用法力压制还是别的,当他半分没察觉?
“我…我也不知。”沈何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快在床上刨个洞钻进去了,“我只知道,一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敖光的好脾气向来在和哪吒相关的事上消失得极快,冷冷哼了一声。
沈何头埋得更低了。
“可无论如何,是他帮了我。”担心哪吒的心情占据上风,沈何忍着羞赧道,“如今他遭难,我总要回报一二。”
他记得书中提到,哪吒剔骨削肉后先是托殷夫人建了庙,受人间香火两年后,因庙宇被李靖摧毁,最后不得不以莲藕重塑金身。
沈何眉头紧拧,“或许我能帮……”
“你对他有意。”
敖光语气淡淡,没用疑问句,显然是十分笃定。
沈何望着亲爹那张沉肃冷厉的脸,一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他对哪吒有意吗?
“你应该清楚,他是封神之战的主力之一,姜子牙的先行官。”敖光淡淡道,“即便你与他杀劫已化,也不是同路人。”
沈何愣住,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而是垂下了眼。
敖光所说不错,哪吒是阐教弟子,灵珠子转世。他降生世间背负着他的责任,不能拘泥于儿女情爱。
更何况,沈何身无长处,说是想帮他,实则是拖后腿罢了。
就像在玄冥之境里一样,哪吒本就能力强悍,没有沈何,他做事能更快更好,还不用分神照顾自己。
他沉默着,许久后道:“我只看看他,待确定他无恙,我便回来,不会再去打扰他了。”
第33章
在玄冥之境内见到沈何的时候, 哪吒便有八成肯定,幻境之事必然有敖光的介入。
以敖光护犊的性子,在明知妖龙伢荫意冲沈何的情况下必然对沈何的状态严防死守。加之沈何后来笃定可以破解杀劫的行为, 也像是敖光指使。
毕竟沈何尚在懵懂期, 除了敖光,哪吒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让沈何信服, 以及祭出玲珑塔的法诀,哪吒也没料到世上除了燃灯道人和李靖外,还能有人知晓。
而他的猜测在玄冥之境彻底消散的时候得到了应证。
敖光显然在槐林外等了一阵,目光触及行态不甚雅观的哪吒时,脸色有片刻皲裂。
但良好的教养以及筹谋之事如愿进行的心安让他很快收敛了情绪, 他对哪吒道:“伢荫金蝉脱壳, 魂魄并未回到本体, 想必是猜到了本王在此。他的尸体本王已送去了金光洞——举手之劳, 本座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哪吒理好衣衫,借着月色看了他一眼, “龙王特地等候,想必有要事。”
先前沈何带他去龙宫找敖光, 敖光将沈何支开后, 确实告诉了他一些事。
比如伢荫与东海的渊源。
敖光是一个成熟耐心的狩猎者, 于他而言, 哪吒是和敖丙势必相对之人,可成神后、拥有前世记忆的哪吒,却可以合作。
何况,敖光三言两语便试探出哪吒记忆不全。如若哪吒拥有前世全部记忆,不可能在东海畔见到他时那般冷静,甚至将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
敖光道:“你应当都想起来了。”
玄冥之境会开启的另一原因, 便是哪吒的残魂于此寄身。如今幻境消失,残魂归位,逝去的记忆必然重回。
哪吒沉默一瞬,淡淡道:“岂止。”
似乎除去敖光预料的那部分记忆,还有别的什么。但敖光有分寸地没有多问,“你与我儿杀劫已化,本王欠你一个人情。另外,你那日立过神誓,虽说此次你未真正伤害敖丙,但多少会有影响,必要时……我儿的龙鳞能护你一护。”
这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哪吒定定看着敖光,直接道:“待我处理完李家的事,便来寻他。”
敖光原本噙着一丝笑的面容仿佛瞬间被月光浸寒,“你二人缘分已尽,何必再见面。”
“何人口中的缘分已尽?”哪吒不怒反笑,他的脖颈上还有刺眼的吻痕,是谁做的不言而喻,“我与敖丙两情相悦,龙王难道要棒打鸳鸯么?”
黑天明月下,沉默的僵凝不断蔓延,隐有升腾爆发之意。
半晌,敖光冷笑出声,“敖丙年纪尚小不通情爱,头一回交友摸不好轻重罢了。本王作为他父亲,自然要为他识辨。”
“那也要先问过他本人的意思。”哪吒眸色沉沉,“至于您说的,不作数。”
“你已是自身难保,就算安度此劫……”敖光呵了一声,“姜子牙即将下山,你难道要带着敖丙去冒险吗?”
哪吒眉头微拧,指节无声扣紧。
若是旁事他还能与敖光争辩一二,可封神大战避无可避,稍有不慎便会丧命,莫说敖光放心不下,哪吒也难以保证时刻能护住沈何。
敖光道:“世事安定前,本王不会允许他离开东海。你,好自为之罢。”
他们都心知肚明,前世的事今生不一定全全复刻。伢荫虽降,不代表危机就此揭过。
秉承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敖光离开前最后道:“秋汝生非善类,身份大概亦是捏造,还须提防。”
哪吒:“……多谢。”
敖光走后,强压下的反噬迟来倾袭至心口。哪吒闷哼一声,屈膝抵在沙地上。
尚且要不了他命的东西,哪吒向来不会放在眼里,但胸口涌入的温热清流却令他陡然怔住。
小乖给他的逆鳞他一直安放在胸口,此时像是察觉到他的伤势,微凉的灵气包裹着他,轻柔地护住了他的心脉。
彼时在幻境里沈何一刀刺进他心上时,亦是这片龙鳞替他挡去半数伤害。
……倘若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或许就不用经历这么多坎坷与波折。
哪吒闭了闭眼,起身化了一道符诀,目的地是乾元山金光洞。
该做个了断了。
……
“怎么了,半个多月没见到二哥了,也不给我个笑脸。”
敖乙穿着一身世下时兴的凡人衣裳,他修行多年,轻而易举就能掩去龙族特征,领着沈何在街道上人来人往穿行,没有一丝违和的地方。
沈何被他揉乱了头发,闷着头自己理好,“哪里没有笑脸,我总不能走在路上傻笑。”
“哈,我看你是心思早不知道飘到哪了吧?”敖乙一脸“早看穿你了”的模样,勾着他的肩道,“这么担心你那相好啊?”
沈何:“……”
他鼓着脸把敖乙的脑袋推开,“二哥你学坏了!”
嘿这小子。敖乙无奈摇头耸肩。若换在半月前被他听见“哪吒”二字,他便心头不舒爽。毕竟一切祸端皆由哪吒而起,哪怕说是顺应什么天命,敖乙依旧不敢恭维。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就只离开了水晶宫半月余,他那么乖巧可爱单纯的弟弟竟然便与那煞神牵扯上了。
不仅毫发无损地解了杀劫,还有杀劫变情劫的趋势——敖乙短暂震惊过后,选择静观其变、看过再说。
今日一早本该先带敖丙去龙神殿看望母亲,敖丙好不容易得知真相真正融入了龙宫,母亲知晓了必然会高兴。可惜一大早敖光竟不在龙宫,敖乙拿不到去往龙神殿的锁钥,索性左右一合计,为了不浪费他来之不易的假期,便先领着敖丙上岸来了。
他从珍珠嬷嬷和敖光口中多少听说了些这些日子敖丙和哪吒的事,带敖丙出海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不料敖丙果不其然一离开东海就支支吾吾问他能不能去一趟陈塘关。
敖乙问他去做什么,敖丙说他有一好友许久不闻音讯,他想打听打听情况。
好一个“好友”和“许久”,敖乙原本看破不说破,但看到沈何始终松不开的眉头还是忍不住逗了他一逗。
沈何确实有些焦灼。
据敖光所言,哪吒将伢荫押回陈塘关后,李靖却以哪吒不问及真相便将伢荫打死杀心太重为由要大义灭亲。幻境中伢荫被迫承受女娲石的威压,但尚未到彻底结束他生命的地步。伢荫的“死”必然有人动了手脚。
这个道理敖光懂,哪吒懂,李靖懂却装不懂,声称哪吒打死了龙,要强压其前往东海赔罪。
哪吒不肯,他便下令要让哪吒示众。期间太乙真人从中缓和,不曾想石矶趁机找上门来,直言哪吒威逼利诱她弑父的行径,众人哗然。
如此哪吒不占情也不占理,赫然成为众矢之的。于是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势在必行,听闻李靖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宝物,在他身死之际意欲将其魂飞魄散。
好在殷夫人和太乙真人及时拦下,但哪吒的魂魄也被那一击打得残缺不全,想要重塑肉//身也难上加难。
显而易见,李靖恐怕和伢荫等人本就是一丘之貉。否则李靖无有仙道,怎么可能预料到哪吒会重生而早有准备要斩草除根。
所幸,李靖也没能从哪吒手里讨到好处。
沈何敛去思绪,半步都不敢停。他能感觉到哪吒留在他体内的神魂和红莲法印尚存气息,可那气息过于微弱,仿佛下一瞬就会消失殆尽,沈何连与他通心说话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安心?
敖乙见他脚步越来越快,分明是有奔而去,不禁问:“你要去哪?”
“……找殷夫人。”沈何怔了一下,没有隐瞒。
如果没有敖乙在,敖光不会放任他上岸来,因此敖乙早晚会知道他要做的事,隐瞒也无用。
敖乙轻轻挑了下眉,“他险些被李靖弄得魂飞魄散,你就不怕殷夫人是和他一伙的?”
沈何抿了抿唇,“总要试过才知道。李靖现在自身难保,无暇管总兵府的事,倒不怕碰上他。”
哪吒虽自毁肉//身,但不可能重来一世还任由李靖伪善逍遥。谁都没想到伢荫魂魄不在本体,本体却留下了不少可供反击的证据。
那具“尸体”反而铁证如山,哪吒以三昧真火一烧,便将“尸体”上残留的影像烧了出来。
究竟是哪吒收买伢荫弑父,还是伢荫和李靖串通陷害亲子,一目了然。
因此哪吒割肉剔骨并非为赎罪,而是要彻彻底底与李靖断绝干系,包括骨血发肤,还尽所谓的“养育之恩”。
李靖则计计不成,又当着全陈塘关百姓的面丢尽脸面,怒急攻心下大吐一口鲜血昏晕了过去。
勉强称得上大快人心。
然而快要到总兵府之时,沈何的步履却渐渐慢了下来。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府邸,忽然对敖乙道:“二哥。”
敖乙还沉浸在弟夫的英勇事迹中,慢半拍地“嗯”了一声。
“你会不会……隐身之类的法术?”沈何朝他眨了眨眼,笑容乖巧,“我想了想,眼下形势不明,我们又身份特殊,还是小心为上得好。”
……是吗?
敖乙总觉得敖丙脸上的笑不像笑,倒像立马要刀了谁的预告——
作者有话说:哪吒好着呢,下章就能见面了
第34章
“许久不见下一子。”太乙真人老神在在道, “为师看你,心不在正途。”
哪吒眼睫微动,若无其事地将捻在指尖把玩的黑棋落下, “何为正途?”
太乙真人:“自是勤学苦练, 待你师叔下山,同他伐商讨纣, 辅佐周天下。”
他见哪吒耷着眼皮,俨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不由接着道:“封神大战是必不可免的一场恶战,你乃我阐教弟子,更应顺应天命。”
寻常时候太乙反而不会常念叨, 毕竟哪吒自小便知道自个儿不同于常人,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有些磨炼实为正常, 哪吒一直接受良好。
但他将哪吒的魂魄带回金光洞后,却敏锐察觉出几分不对。
哪吒太平静了。
作为哪吒的师父, 太乙自认足够了解哪吒——他生来狂妄自傲,又因负有杀戮劫而杀性难磨。假使是李靖之作为使他备受打击, 也不该是如此沉静稳过的行态。
从头至尾哪吒都未再提过李靖的名讳, 仿佛陈塘关发生的事于他而言仅仅是过眼云烟, 是不属于他年纪的深沉冷淡。
太乙记得, 哪吒和李靖的关系先前本没有这般僵持,似乎从哪吒灵力爆发窜成半大少年后,有些东西就变了。
眼前只有魂魄形状的男人又随意拾了颗黑子,见太乙迟迟不动作,疑惑地挑了下左眉眉尾。
太乙回过神来,将手中棋子落下, “为师观你神魂已全,可是玄冥之境得了机遇?”
“想起来一些事罢了。”哪吒神色平平,在太乙面前他有意隐瞒自己神魂的异样,但眼下的情况显然瞒不住了,“若我说我从千百年后来,师父信吗?”
“……世事万变,倒也算另一番磨炼。”太乙微微一怔,对此接受得很快,“也怪不得你忽然问我重塑肉//身之法。”
哪吒轻笑了笑,“先前发生突然,加之魂魄不全,忘却了些许旧事,未寻到好时机告诉您。”
他神情坦荡,半分没有刻意掩藏的心虚,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揭过。太乙捋了捋胡子,他虽此前对哪吒的异样有察觉,倒也未料及哪吒竟是重生而来。
这也能很好解释为什么哪吒性情大变,又为什么面对李靖嫉恶如仇——
太乙缓缓道:“那么那位小敖道友是……?”
不是太乙记性好,而是哪吒过往从来不爱交什么朋友,龙族三太子是第一个在太乙看来被哪吒当成好友的存在。
而且,他还记得哪吒肉//身毁去前,特地先转交给他了一片龙鳞。
太乙自然认得那不仅是龙鳞,还是龙之逆鳞。
令人迷惑的是,这两人关系分明要好,偏偏牵了一条杀劫的线。
哪吒闻言顿了顿,道:“经年旧缘。”
好一个经年旧缘。太乙是现世人,饶是纵天下神通,也很难通晓两人未来究竟会有怎样一番纠缠。奇异的是,哪吒肉//身逝去后,他与敖丙的杀劫线亦几乎看不见了。
“既然如此,你心里有主意便好。”太乙叹道,“接下来的时日你想如何?”
距离姜子牙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如若是七岁的哪吒,太乙大抵会命他去寻殷素知建庙,压一压他自戕的怨气;但如今的哪吒自有主见,太乙便不必多插手了。
哪吒道:“我重生一事,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前世的庙要建,肉//身……还劳烦师父赐我藕莲,为我护法,我自能化塑。”
“这是小事。”太乙便打发金霞童子去五莲池采来荷莲,“你待怎的建那行宫?”
哪吒之神魂早在过往百百千千年受人间供奉强大而凝实,因此不必太乙再费金丹运气,哪吒便能自己炼化那荷莲。
只是瞧哪吒的态度,应当不像是会找殷夫人建行宫了。
果然,哪吒说:“我自建一座,谁又知晓?”
太乙真人:“……”
他道:“也好、也好。”
过了半晌,两人都不再下一枚棋。太乙又问:“你若自建行宫,可能受百姓香烟?”
建行宫耗时耗力还耗财,不仅要行宫,更要神像。哪吒不怎么操心,“为百姓做实事的神仙,哪怕没有神像也能受之供奉,形式罢了。”
不论背后的人打的什么主意,总归不是想让哪吒好的。一旦他们得知“有人”为哪吒建庙,必定会想方设法阻挠。
引蛇出洞,哪吒倒想看看除了伢荫和那位秋汝生,到底还有谁想把他置于死地。
此事话罢,太乙也没了下棋的心思,挥袖收了棋盘,忽瞧对面的人猛一下站起来。
太乙真人:“这是怎的?”
“我…出去一趟。”哪吒眉头微拧,脸色说不上好看,但又隐约能从他眉眼窥见两分喜意,“很快。”
虽说他如今只有魂魄,但也限制不了他的行动。太乙真人摇头叹气,“不论如何,小心为上。”前有豺狼后有虎,他怕哪吒傲气太过要栽跟头。
男人消失的速度堪称阵风,太乙真人端坐在蒲团上,后知后觉领悟到不对劲。
……嘶,哪吒那副模样不像去找人刺儿,倒像是去见什么令他欢喜的人。
太乙真人翻手掐指一算,半晌倒抽一口凉气。
旧缘,是这样的旧缘???
天晴无云,艳阳当空。总兵府内却人人谨小慎微,不敢闹出半分动静,唯有主院的卧房时时传出嘈杂,细听似是愤恨的咒骂。
殷素知从房中出来,将李靖气急败坏的声音隔绝在门后,对身边侍女道:“可有别的动静?”
“四百诸侯皆反,游魂关有东伯侯姜文焕和窦荣,尚未波及陈塘关。”侍女低声说着,细心避开一旁清扫的仆从,“老爷这些日子时常操练兵马,便是准备着要紧守关隘了。”
殷素知道:“那便去信一封转告下兵,就说老爷旧疾复发暂时无法露面,请其余大人先整兵罢。”
侍女熟练应下,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随后又听殷素知问:“朝歌呢?”
“老样子,妲己惑政,奸臣当道,帝辛昏庸。”侍女说,“殷商天下岌岌可危,关外已生灵涂炭。”
“罢了。”殷素知眸光微闪,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屋门,走远后才接着道,“有吒儿的消息么?”
哪吒的尸骨已被她收敛下葬,但殷素知隐约有预感,哪吒不会这样轻易死了。
当年哪吒出生时天降异象,引来修道真人特地临府收其为徒,直言他日后大有作为……怎么会就这般死去了。
侍女却微微摇头,“不曾有听闻。”
满打满算明日就是哪吒的“头七”了,竟是连入梦也不见。殷素知一向温和恬淡的面容闪过微不可察的悲痛,只去了偏院。
“看来那李靖虽不是人,殷夫人却是拳拳慈母心。”
敖乙和沈何隐身在总兵府里穿梭来去,已大概摸清了眼下的状况——
哪吒“身死”后,殷夫人难忍丧子之痛,与李靖产生了分歧。恰恰李靖被哪吒当着众人面戳穿真面目,怒急攻心下引发暗疾,只能躺在床榻上安养,除了日日破口大骂,连从床上起身都需要人搀扶。
沈何似还觉得不够,趁李靖熟睡时暗暗踹了他两脚,在被发现前被敖乙拎着后领拉走了。
敖乙好奇道:“你要找殷夫人做什么?”
若按原著的描述,哪吒死后不久便受太乙真人指引会来求殷夫人为他修建行宫……但看殷夫人和她侍女所言,哪吒并未来过。
是情况有变,哪吒状况严重了,还是……
沈何抿紧唇角,一时说不明白,只能道:“哪吒没找殷夫人,那我找她也无用了。”
他本想哪吒要修建行宫他能帮上些忙,可以尽快竣工。
“好罢,那现在看也看过了,该回龙宫了?”
总之敖丙说什么就是什么,敖乙耸了耸肩,“如果他还活着,应当迟早会来找你吧?”
其实沈何大概猜测哪吒会在太乙真人的洞府,但比起总兵府,乾元山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不说情况允不允许,万一不慎冒昧反倒做错了事便不好了。
沈何小步跟在敖乙身后走出总兵府,闷闷应了一声。
敖乙扭身揉了揉他的脑袋,只觉得自家弟弟真是可爱得紧,转念想起珍珠嬷嬷说的话,不禁又愤愤便宜哪吒那小子了。
两人回到东海附近,他们出来时海日初升,现下金乌挂空,将海面照出粼粼波光,如同撒了碎玉珠石。
沈何忽地心念一动。
敖乙察觉到他步伐停下,下意识回头望向他,“……小丙?”
沈何怔怔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沙地,有一瞬几乎以为自己方才的感应是错觉。
敖乙疑惑地走回他身边,“怎么了?”
“我…我想在岸边吹吹风。”沈何眼瞳轻动,听见自己如是说,“二哥,你先回去吧。”
敖乙皱了皱眉,不大放心,“父王叮嘱我要时时守着你,就算在东海边,我……”
“二哥。”沈何仰头望着他,圆润的鹿眼泛起一点水光,“求你了。”
敖乙:“……”
敖乙:“……”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就在海里等你。”敖乙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什么,重重叹了一口气,心中捶胸顿足弟大不中留,“你、你注意着,别花太长时间,父王估计已回宫了。”
沈何雀跃地小鸡啄米点头。
随着敖乙的背影一步一摇头消失在海面,沈何攥了攥指尖,正要回头去寻人,却被猛地掼进一个冰凉的怀抱。
“小乖。”
久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沈何眼睫颤动,转身主动抱住他。
他从没想过哪吒的温度会如此低,仿佛即将飘逝在人间。
他也没想过,仅仅几日不见,他对哪吒的思念早已漫过东海,却不曾察觉。
第35章
如若时间允许, 哪吒抱多久都是可以的。但敖乙还在等他,他怕拖久了反而会将敖光引来,于是伸手拽了拽哪吒。
“你现在怎么样, 我听说李靖他……”
两人怀抱分离时, 沈何才陡然意识到面前的人仅是魂魄,触之如冰。他抬头望着哪吒分不清有没有血色的面容, 未尽的话也说不出了,眼眶泛起薄红。
哪吒双掌捧着他的脸,拇指指腹擦过他眼角,“我没事。”
一具肉//身罢了,特别还是与李靖有血肉联系的躯壳, 哪吒早就想摆脱了。他亲了亲沈何的唇角, 安抚道:“我巴不得和他一刀两断, 再说, 他也没在我手里讨到甜头。”
比起前世他一直活在李靖的阴影下,这个结果已令哪吒畅快了。
“那……你总要重塑身体。”沈何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 拉着哪吒藏到礁石后,用气声道, “你需要什么, 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他时刻谨记着敖光嘱咐他, 伢荫还没死, 有人盯着哪吒,就有人盯着龙宫,因此万事定要谨慎。
哪吒弯了弯唇,“我无妨,倒是你,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听你父王的话, 保护好自己。”
男人的指腹几近眷恋地摩挲着少年光滑细腻的脸颊,魂体无实,他却反哺了法力凝实了魂魄,只为了能碰到面前的人。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哪吒垂眸额头抵住沈何的,头一回真切地品出了思念的味道。
沈何乖巧地任由他动作,忽然道:“哪吒。”
哪吒应了。
沈何掀了掀眼睫,手指覆上男人的腕间,“我的情期,是你帮了我,对吗?”
当时的情况只有他和哪吒,问这个问题其实是明知故问,但他仍是问了,还是在这样宝贵难得的机会下。
哪吒微愣,做了就是做了,他从不会否认,“是我。”
“谢谢你。”沈何认真地说,“我虽记不请具体的,但能猜到。是我缠着你才让你破了戒,实在对不住。”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哪吒眼瞳动了动,对上沈何水色盈盈的眸子,不动声色直起身,“什么意思?”
“就是幻境里的事,我……”
沈何脸不红心不跳地就要解释,却被哪吒狭眸打断,“你别告诉我,都是你一时鬼迷心窍,又有情期作祟,当不得真。”
沈何:“……”
少年不说话了,但表情里显然是“你怎么知道”的微讶。
“那我也告诉你,我当真了。”哪吒似是被气笑了,魂魄都晃荡一瞬。
他转掌住沈何的肩头,迫使对方不得不仰起下颌望着自己,“我不仅当真了,还要某条龙给我名分,你觉得呢?”
沈何愣愣的,仿佛不太明白,“可是我们都是男人。”
哪吒居高临下地凝着他,“你若喜欢女子,我也可以捏一具女人的肉//身。”
沈何:“?”
这回他是真震惊了,双眼瞪得溜圆,上嘴皮和下嘴皮差点打架,“不不、不好吧。”
“怎么不好。”哪吒说,“我千百年的清白付诸你手,你要做负心汉?”
沈何:“明明是你、你的化身先动的嘴。”
哪吒从善如流,“那我负责,待我肉//身重塑,就去龙宫提亲。”
什么跟什么……沈何莫名觉得恼了,“我不要,你活了那么久,我也不是小孩了,亲嘴而已那么认真干什么。”
明明嘴上说着不需要认真,放完狠话的人却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情绪,嗓音低下去,“你没事就好了,既然不需要我帮忙,我便回去了,我二哥还在等我。”
沈何微低着头要扯下男人放在肩头的手,哪吒目光注视着他,手上松了劲儿,像是他也认同了沈何的话。
……混蛋。
心中的郁气愈积愈浓,沈何咬了咬牙,更觉得烦躁,扭头要走。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本不是这样想的,但最讨厌的还是哪吒竟然默认了,说明哪吒之前说的什么负责提亲都是假话。
烦。
可眼下哪吒才经历了重创,沈何一面不想对他发泄心中的火气,却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地继续与他说话,就势分开是最好的。
反正、反正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身后人便不由分说抓住他的小臂将他拽了回去。
沈何鼻尖险些撞到男人胸膛,用另一只手心抵了一下,“……怎么了?”
哪吒语气笃定,“你生气了。”
沈何想也不想矢口否认,“没有。”
“分明就是。”
哪吒引着他的手心放在自己胸口,没有肉//身的魂魄压根感知不到心跳的震动,可沈何却觉得手心滚烫,像有什么在他掌心鼓动。
哪吒接着道:“你我红莲相连,心意相通,你骗不了我。”
沈何看着他几近透明的身形,破罐子破摔道:“生气如何,不生气又如何?”
好不容易能安稳见一次面说说话,他又闹了脾气,很无理取闹吧?
哪吒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躬身与少年视线平齐,“小乖觉得呢?”
男人的视线如破刃侵略,沈何避无可避,索性正眼盯着他,“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生气了,说明你心里有我。”哪吒眼神下移,落在他轻抿的唇瓣上,“我很高兴。”
危言耸听!沈何瞥开眼,挣了挣手,“胡说八道。”
“你关心我、在意我、惦记我,难道不是心里有我?”哪吒眉心拧出一点纹路,仿佛也迷惑了,“可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心里全是你。”
沈何:“……………………”
他有些反应迟钝地移回目光,对上哪吒真切诚恳的凤眸,被对方紧握着的手如同霎时点燃了火,烫得他浑身都热了,特别是眼尾耳尖都像烧熟了,“你、你。”
少年太纯情,像被人临街调戏了般,你了半晌都没你出个所以然。
哪吒看起来很满意他的反应,半点没有魂体的不自在,“我什么?”
沈何:“流氓。”
哪吒颔首,“还有呢。”
小龙睫毛颤得乱飞,“说这种话都不脸红。”谁知道和别人说过多少次了。
“这可怪不得我,只是魂体看不出来罢了。”哪吒仿佛听到他的心音,又拎着他的手抚在自己冰冷的脸上,“我很紧张,别冤枉我。”
沈何被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瞧,眼神触及他缥缈的魂魄,没出息地心软了,语气也软和下来,“你紧张什么。”
哪吒弯了下唇角,“我在同你表白,自然紧张。”
表、表、表什么?
沈何全身气血上涌,白皙的面容蒸得粉红,半晌憋出一句,“你放开我。”
“不。”哪吒一口回绝,“你还没回答我。”
“你…你犯规!”沈何几乎手足无措,他没被人这样表过白,恨不得立即在地上刨个洞钻进去,“我不和你玩这些。”
哪吒眉眼微冷,手上用劲把人拉进怀里,“你以为我是逗你玩?”
男人另一只手臂环过少年的后腰,牢牢扣着他,“亲也亲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甚至堂都……”
沈何猛地捂住他的嘴,把他余下的孟浪话一律堵了回去,“你低声些!”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偶有海浪拍岸的声响,只有几缕微风。沈何确保他不会再瞎说后才松了手,措不及防被他亲了掌心,气得一掌要拍到男人胸膛,无奈落下时又记起他只有魂魄,于是只有轻飘飘的一推。
哪吒正色道:“还有半年我师叔姜子牙便要下山,届时封神大战,我必须和他前往西岐。”
沈何抿了抿唇,“我知道。”
“你苏醒不久,不宜卷进来。”哪吒道,“你且等我,封神事了,我必定去龙宫提亲。”
沈何揪着他肩前,垂眸想了一会儿,慢慢道:“是因为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你才想…负责吗?”
哪吒道:“不是。”
小龙飞快眨了眨眼,犹豫着又问:“那你方才说的话……”
“是真心话,一字骗你天打雷劈。”哪吒哪里看不出他是有意试探,心早软了一片,“我心悦你,一直都是。”
沈何像是被天降黄金砸了一下,懵了片刻虎头虎脑问:“可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
哪吒却笑了,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这样喜欢吗?”
沈何本就染了薄红的耳尖颜色更深,哪吒的手早有预料地撑在他后背,让他退无可退。
见他说不出话,男人逐渐逼近,冰凉的气息洒在沈何皮肤上。
哪吒轻柔地、不带一丝旖旎念头地含了含他的唇珠,声音有些哑,“这样呢,讨厌吗?”
许是因为他换了一种问法,沈何薄薄的眼皮颤得厉害,却听话地小幅度摇了摇头。
和亲唇角不一样,唇瓣和唇瓣相贴的感觉远超过正常关系,而意味着无形的更亲密的纠缠。
小龙清醒着却乖巧任亲的模样实在勾人,哪吒眼神微暗,下意识低头去吻他的唇,却忽听一道重而突兀的海浪打在沙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沈何惊了一下,如梦初醒般推开哪吒从他怀里退出去。
男人有些遗憾地摩挲下指尖。
“你你万事要小心,别拿自己冒险。”沈何不敢抬眼看他,胡乱从手腕上解下一条贝壳手链塞进哪吒手里,“这个你拿着,回太乙真人那的时候再看,最好不要给别人了,你好生留着。”
哪吒虽不知道他递来的是什么,但答应得很顺畅,“好。”
“我要回去了。”沈何偏脸望了一眼沙地上海水留下的痕迹,像和哪吒相遇的第一天那样说,“不然父王要着急了。”
哪吒并不着急从他口中立刻得到确切的回应,毕竟沈何过去的记忆全无,需要更多的时间。他也像从前那样对小龙无有不应,“好。”
沈何朝海边走了两步,忽地脚步顿住,回头望向仍在礁石后注视自己的男人。
哪吒什么也没说,他们彼此都清楚,如今不是最好最合适的时机。
沈何怔了怔,轻轻说了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没进深海。
哪吒的魂体无法受赤阳照射,礁石的阴影帮他挡去了烈日,海风呼啸,吞没了小龙的声音。
但他万分确定地听见了少年的话。
沈何说,我会等你的。
第36章
浅海内, 岸边的景象化作云朵般飘在半空,敖光负手看着,脸色在海水里泡着辨不分明。
敖乙在一旁如踩刺钉, 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父王,非要这么盯着吗?”
敖光沉了口气, 斜目睨了他一眼,“不是你把他带上岸的?”
任哪吒上天通地,只要他还没恢复肉//身就无法深入东海遑论龙宫。敖乙倒好,直接把敖丙带上岸给人创造机会了。
敖乙大喊冤枉,“您不是答应小丙可以让他最后去看一眼吗!”不然他哪敢带敖丙出海啊。
敖光无语, 若不是伢荫等人尚未斩草除根, 他堂堂龙王何必像个探子偷偷摸摸观察。他问:“敖甲呢?”
“静域最近不安生, 大哥带人去处理了。”敖乙飞速扫了一眼敖光法力凝出的光景, 忽然大叫一声,“诶诶诶!”
敖光的注意力被他一声喊回去, 映入眼里的便是……
敖乙手指分叉欲盖弥彰地捂眼睛,“这小子果然不怀好意!”
敖光忍了又忍忍无可忍, 挥手拍了一道水流上岸。
眼看敖丙受惊立即弹开, 龙王方脸色稍霁。
东海方圆都由敖光掌管, 但这种权力大多只能看见画面而不能听见声音。敖光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但两人眼中的情意都作不得假。
丙儿尚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哪吒却截然不同,神情中浓烈的爱惜连敖光看了都无法指摘。
敖乙幽幽叹道:“有情人难成眷属啊。”
敖光:“……”
他额角青筋微微抽动,瞥向敖乙,“你今日吃错药了?”
敖乙马上正襟危站,触及敖光冷刀一样的眼神, 投降道:“儿臣就是不明白,小丙的杀劫已化,为何您还要阻拦他们。”
敖乙是看着沈赤瑶辛苦怀胎足月生下敖丙的,当初刚得知龙神预言时,敖丙不过七岁,对他们来说那道预言便如同老天戏耍他们的噩耗。
沈赤瑶为了敖丙的未来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方才找出再求预言的法子。
他们不是没想过直接杀了哪吒以绝后患,偏偏哪吒是阐教至宝灵珠子降世,师从乾元山——敖光活了上万年,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哪吒是身负杀戮劫的人,而敖丙,则是天定的、开启哪吒杀劫的命数。
与天作对,自讨苦吃。
如若东海一意孤行,最后天庭降罪,受罚的是整个东海的生灵。
起初敖乙对哪吒此人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们一家不会分崩离析、再难团聚。后来哪吒出生后,他特意隐瞒身份去陈塘关看了一眼,便生不出怨气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看着和小丙化形后的模样十分相似,却因为一个预言、所谓天命,从出生起就背负了一身劫数。
究竟是谁更可怜呢,敖乙说不清,也无法评判,只能暗中祈求偷天换日能够成功,如此至少母亲的付出是值得的。
只是他也不曾想到,小丙会和哪吒走到……这样的地步。
“一个是要奉命伐纣拥立新主的人,一个是天真无畏的龙王之子,就算我放任,你以为他们能顺利在一起吗?”
敖乙微愣,他本以为敖光是因为沈赤瑶所以无法接受小丙和哪吒生出别样的感情,但听敖光的意思分明不是全然反对。
敖光要还看不出敖乙的心思便不是他亲爹了,冷哼一声道:“杀劫天定,还能怪谁?若你娘在,必然是会尊重丙儿的选择。”
说到底哪吒和敖丙都是无辜的,敖光不会把沈赤瑶的事怪在不知情的孩子身上。
“拿着。”
岸上沈何已和哪吒告别了,敖光挥去化象,将腰间悬挂的翡色玉牌取下递给敖乙,“晚些带他去见你娘吧。”
这枚玉牌便是能进入龙神殿外围的锁钥了。敖乙怔然接过,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他记得龙神殿看守严苛,因此进去的锁钥敖光向来都会施法封存在水晶宫的宝库里。
方才敖光给他的时候却是从腰间取下,如果敖光不是特意带着锁钥来找他,那就是——
敖光今日一上午都不在龙宫,敖乙找了龙兵打听,他也没带人去视察海内事务。
“二哥。”
沈何寻着气息找来便见敖乙发呆似的站着,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二哥?”
敖乙陡然回神,心说敖光这小老头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视线落在沈何脸上时却很快调整了神情,笑道:“喏,锁钥拿到了,二哥带你去见娘。”
虽说敖光早和沈何说过沈赤瑶终年被囚禁在龙神殿里,即便他们去了也只能站在外面说两句话,沈赤瑶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她想说的话却传不出来。
但也足够了,沈何有记忆起第一次知道亲生母亲的存在,无论如何也要去拜谒的。
一想到将要见到亲娘,沈何有些兴奋,却又抑制不住地紧张。兴奋的是能和母亲说一说话,紧张的是害怕自己不符合母亲心里的期待,让沈赤瑶失望。
敖乙看出他隐秘的焦虑,一面带着他穿行在海水中一面安慰道:“没事的,母亲很温柔的,她肯定很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沈何眸光轻闪,抿唇点了点头。
沈何从穿成敖丙后……准确来说是回到龙宫后,还是第一次在东海里这么自由随意地来去。
实在是之前他初来乍到既不习惯又害怕新鲜事物,藏在水晶宫里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但现在敖乙领着他掠过无尽的深海时,沈何忽然感觉也没那么糟。
浅海处的游鱼小虾极多,大多是未开神智的族类,模样各异,有成群结队像飘带的,也有独来独往的“旌旗”。越往深海处走,鱼虾就少了,只有奇形怪状的海藻珊瑚一类。
敖乙嘱咐他,“有些水草喜欢缠人,有些有毒性,今日时间紧来不及与你介绍,我们先都离它们远点。等下回大哥回来了细细和你说道说道。”
敖乙善战,敖甲则对东海的各种族群和地域最了解。沈何对敖甲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大哥为人较为正统,听珍珠嬷嬷说,父王很看重他,一直将敖甲按龙宫继承人培养的。
比起在陆地上,在海里的时候敖乙的话多得多,一路上和沈何讲了不少以前龙宫的趣事,还有他出生之后的事。
“你刚破壳的时候小小一只,本体也就比那颗水草长一点点吧。后来变成人形也是小小的、肉嘟嘟的,阿娘叫大哥抱抱你他都不敢抱,怕力气太大把你勒死了。”
沈何认真思索一番,“应当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你呀。”敖乙趁机伸手在沈何脑袋上一阵瞎揉,“可爱死了。”
沈何:“……”敖乙怕不是有什么弟弟滤镜。
龙神殿坐落于海底深处,幽蓝深邃的水色郁积,像是古老的神邸被海水淹没。大殿四周静如寒夜,不见半只活物。这里很冷,却并非冰天雪地的冷,而是蕴藏在海水里的、几乎要顺着海水渗入毛孔的冰寒。
“小丙,调动气息护体。”敖乙拉住他的手腕,一步一步走到殿门前。
两人站在大门下,如同神佛莲花座下的蝼蚁,哪怕高仰着头也看不见大殿门头的牌匾,无形无声的威压沉沉镇在他们心头,叫人喘不过气。
敖乙定了定心神,将玉牌放入嵌口。深朱色的大门喀嗒一声,缓缓向内打开,露出全貌。
沈何颈后一凉,猛地打了个寒颤。
这个龙神殿……好奇怪。
仿佛从接近此地起,就有一道暗处的视线悄然窥视着他们,像数不清的黏腻的小蛇在手腿上逶迤游爬,平白生出颤栗。
敖乙时刻关心着沈何的状态,“小丙?”
“……没事。”沈何没傻到直接告诉敖乙,三步并两步追上他的脚步,压低声音道,“感觉这里……好威严。”
龙神殿供奉的自然是龙神,是所有龙族的祖先,威仪万千。敖乙不疑有他,亦低声回道:“小心着,莫要冲撞了天满。”
据说万万年前盘古开天地时,龙之一族自有语系,随着人类种群的壮大,诸多生物为了更好融入世间,语言也逐渐偏向人族。
而天满在龙族语里,便是先祖的意思。
这些敖光昨日都与沈何讲过,沈何垂眼点头,没再说别的。
从龙神殿正殿进去,穿过窄院直行便是供奉龙神的地方。门里是另一扇门,琉璃碎金勾勒的屋檐在海水里微微发亮,敖乙轻轻拽了拽沈何的手指,沈何领悟到他的意思,与他一同跪了下来。
“娘。”敖乙先道,“我是敖乙,我带小丙来看您了。”
原来禁闭沈赤瑶三百余年的仅是这样的一道门而已。沈何眸色暗了暗,俯首叩下,有些生涩道:“娘,敖丙来看您了。”
可惜回应他们的只有一片静谧。敖乙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道:“小丙杀劫之事已经了结,您不用担心了。父王和大哥一切都好,今日大哥有公务在身没能来见您,改日会再来的。我也很好,海内的许多事父王都交给我和大哥去做,这些年学得了不少,待您回来,我们一家人便能团聚了。”
敖乙的话不知在心里起稿了多少次说过多少遍,他不乞求有任何回应,语气却也不闻几分悲伤,仿佛沈赤瑶只是睡着了,所以无法回复他罢了。
沈何接受到敖乙的眼神,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也一切都好,父王和大哥二哥都待我很好。我已经适应了龙宫的生活,虽然没有之前的记忆,但当年的事,父王讲与我听了。”
他顿了顿,无视了敖乙诧异的目光,低眸继续道:“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您为我取的名字我也很喜欢……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和您再次相见。”
他坚定道:“娘,谢谢您。”
……
乾元山。
太乙真人吹胡子瞪眼地挥使着拂尘,运转着法力的金光源源不断地汇进哪吒体内。哪吒缓缓睁开眼,魂魄的颜色显然更凝实了些。
“为师怎么嘱咐你的,就算你是神魂强悍眼下也只是魂魄!”太乙真人忍了半晌,仍是控制不住絮絮叨叨,“你说说你,我混天绫给你是做什么用的,你非要硬扛着烈阳才成么?!”
哪吒理直气壮,“一时忘了。”
太乙真人气得要用拂尘敲他,行至半空又硬生生停住了,“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哪吒:“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是龙族三太子吧?”太乙真人觑着他的脸色,一阵长吁短叹,“我便知道、我便知道。”
他连着两声感叹让哪吒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太乙却只捋着黑胡子故弄玄虚,迟迟什么都不说。
老顽童似的。哪吒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顺势问:“师父知道什么?”
“自然是孽缘。”太乙真人就等他问,立刻言之凿凿道,“难修正果。”
即便是多年信任的太乙如此说道,哪吒的神情仍不由自主寒了寒,“不可能。”
太乙真人没和他争论,反而问起了他,“你怎知不可能?”
见哪吒许久不言,他乘胜追击,几乎要到咄咄逼人的地步,“且不说敖丙是敖光的儿子,那日你带他来洞府,我观他面相,分明是魂魄归位不久。而他印堂灰暗,正有劫数降临,恰恰对应你的杀劫——如今你二人安在,杀劫却消失了,怕是有人逆天而行。”
哪吒拂了拂袖角不存在的灰尘,沈何给他的手链他一直盘在手心里把玩,此刻也不曾放下,“还有呢?”
太乙真人道:“你还想听什么?”
“那我想请教您,命数是谁定的?”哪吒嘴角噙着一丝笑,凤眸里却瞧不出什么暖意,“我与龙族无冤无仇,为何偏偏敖丙是我杀劫之开端?”
太乙真人面不改色,“天意便是天意,上天的意志我等只能遵循。”
就像一千五百年前太乙未斩却三尸,十二金仙不得不入世度厄。哪吒身份千七百杀劫,太乙同样要犯下杀戒。
这亦是封神大战的由头之一。
哪吒笑容似乎更深了,“师父,您当真是这般认为的吗?”
太乙真人眸光微闪,拂尘倒了个个儿搭在左臂,片刻后道:“为师只是不希望你误入歧途。”
逆天改命是大事,稍有不慎灰飞烟灭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有敖光一家人还不够,哪吒竟也妄图掺和其中。
哪吒道:“他是我认定的道侣,如何会是歧途。若世间非要分个黑白,为何阻拦我们的所谓天意不是恶人?”
他望着太乙真人讳莫如深的面容,缓缓道:“我好像也从未问过您,我从何而来。”
话音落下,洞府内仿佛刹那间凝结成冰窟,冥冥中什么东西已经崩塌。
太乙真人许久才开口道:“你乃阐教至宝灵珠子转世,为师很久以前便告知你了,莫不是成神后的日子过得太久,连这个你都遗忘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师徒二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哪吒问的不是这个,而太乙的答话也在有意避圜。
少顷,哪吒道:“请师父明日为我护法,重塑肉//身。”
这是要结束争论的意思,太乙道:“好。”
哪吒的魂魄不能长久在太乙的洞府逗留,是故他主动请缨住在后山的茅草屋。待太乙离开,男人慢半拍地垂下眼皮,指腹不断摩挲着手链上的贝壳。
喀嗒。
贝壳似有感应般弹开,一抹金光飞速掠过,化作一只玲珑小塔浮在哪吒掌心。
……玲珑宝塔?
哪吒怔愣片刻,这只塔竟是顺利被沈何拿了去,还以这样的方式兜兜转转回到了他手里。前世他意欲杀李靖却受制于这只玲珑塔,没想到重来一次,最重要的宝物就如此轻易地落到哪吒自己手中。
恐怕沈何是知道这只塔对他的压制作用,才会特意把它封存在不起眼的地方,趁机送给他。
哪吒抿了抿唇,施法将宝塔收回贝壳内,将那只手链系在了手腕上。
—
东海,水晶宫。
沈何回到寝殿内便瘫倒在贝壳床上,今日走了陈塘关,又费了极大的力气进了龙神殿,他只觉浑身精气都被耗尽了。
特别是龙神殿那股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抽走了他的筋脉般,从龙神殿离开他就头晕眼花,回龙宫的路上险些一头栽倒在鱼群里。
敖乙担心他的身体火急火燎把他送回来,敖光为他探看过,只是有些累了,并无大碍。
他平躺在大床上,眼神失焦地望着床顶轻轻晃动的贝壳风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沈何能感觉出来,在龙神殿里他说出那番话后,敖乙分明十分震惊。
他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沈赤瑶讨要预言的代价是永生永世侍奉龙神,已经没有再回到东海的可能了。
可沈何不觉得。
并非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或是太过自负以为自己有穿书的主角光环,而是从踏进龙神殿的那一刻起,心底就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他——
他可以将沈赤瑶带出来。
这种强烈的直觉使沈何对敖光等人的话产生了动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但就是确切地感觉,他能救出沈赤瑶。
所以在殿外和沈赤瑶说话的时候,他试探着说了些感谢的话,话语中却夹杂着对沈赤瑶能离开龙神殿的希冀和肯定。
哪怕敖乙也说了类似的话,可任谁都听得出他全然没抱希望——于他来说,这是三百多年前就注定的事情,每三百年龙神预言时能见沈赤瑶一面已是值得。
或许敖光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
沈何想得出神,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记得龙宫里有一座藏书阁,多半会有关于龙神殿的记载。
若能找到只言片语也好。沈何正要出殿寻敖光讨得钥匙,却撞上一同前来的敖光、敖乙……连敖甲也在。
难道是还不放心他的身体状况吗?沈何来不及说话便又随三人回到寝殿。
敖光开门见山道:“为父意欲送你去碧游宫,你意下如何?”
第37章
碧游宫, 截教老祖通天教主的道场,正位于东海金鳌岛。
敖光示意三个孩子都坐下,缓缓道:“我与通天教主有些交情, 丙儿有天分, 拜入他门下不成问题。”
而截教信奉有教无类,以敖丙的身份前去, 再合适不过。
沈何被两个哥哥夹在中间正襟危坐,“可是我不是已经拜秋先生为师了么?”
“他心术不正,打着帮敖家的主意为自己谋利。”敖光听见这个名字眉头一拧,像是想起什么糟糕事,“先前让你拜他为师只是权宜之计, 毕竟他那时知道我的布谋, 想办法让他和我站在一条线才稳妥。”
后来先是有了哪吒重生的意外, 敖丙的死劫也被巧妙化解, 没必要再和对方虚与委蛇。
沈何确实一直对秋汝生颇有微词,不过只是因为自己微妙的直觉, 没想到敖光本也没把秋汝生当自己人。
他对敖光的提议倒没什么异议,毕竟他事至如今依然是现代思想, 要在有修为法力的世界生存, 必须要努力修炼, 拜师学艺无可厚非。
更何况敖光为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平台——那可是截教教主, 多少人求之不得入其门下,沈何没有理由拒绝。
敖甲却道:“封神之战将至,通天教主严令门下弟子不允下山参与……若此时让三弟拜师,三弟岂不是也极易卷进封神之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早就看得明白,即便通天教主为了避免门下弟子受到牵连下了死令, 将来变故陡生时谁也拦不住。
“丙儿前去仅是向通天教主讨些技艺,”敖光并非没有考虑到这一层,相比起敖甲的猜预,他已经千分万分地知道截教弟子的未来,“一旦姜子牙下山,我便亲自去往金鳌岛接你回来。”
那就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
沈何清楚记得哪吒提过姜子牙的事,加之他记忆中原著内容辅助,基本不会有错。
眼见敖乙眉头皱起像是想再说辩,敖光却抬手制止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你和甲儿忧心老三,我知道。但终有一天我们会不在他身边,所以敖丙,你必须有自保的能力,为父才能彻底放心。”
他深知自己的三子如今有多么孱弱空薄,但这怪不了沈何。这孩子本就命运多舛,绝不能再因为法力低微而痛失生存的权利。
敖光作为父亲,能护他一时,可护不了一世。沈何又非天赋极差,只是沉睡太久疏于练习,有一个好的老师指导,他必将突飞猛进。
假以时日,沈何有了保命的能力,他就能真正放下心了。
沈何怔怔看着敖光温和慈爱的目光,没有犹疑地点了点头,“我听父王的。”
敖光露出一个欣慰释然的浅笑,“好孩子。”
“只是孩儿有一个请求。”沈何安抚般对过敖甲敖乙忧心的视线,转而对敖光道,“父王可否能再给我两日时间。”
敖光眉头微动,不动声色问:“怎么?”
“我心中有些疑惑未解,想在离开龙宫前在藏书阁待上两日。”沈何认真道,“只需两日,届时我便随父王前去碧游宫拜师。”
竟不是为了陆地那小子的事。敖光紧锁的眉头霎时松开,他半分没表现出提起的心弦,倘然自若道:“那便依你的意思。”
沈何揪着衣边的手指松开,眼里也化开了轻松和笑意,“多谢父王。”
“你愿意多了解这个世界是好事。”敖光对他始终觉得亏欠,更何况沈何是要寻书解惑,敖光哪有不支持的道理,“你什么时候想去藏书阁直接去了便是,无人会拦你。”
敖光原本担忧沈何会抗拒离家学艺又或是顾及什么人不愿前去,眼下却知道是自己多虑,远比他想象的简单。
解决一桩大事,敖光龙心大悦,将余下的时间留给三兄弟。
敖甲几乎在敖光脚步踏出殿中的下一瞬便开口,“通天教主为人正板,有容乃大,但教师严格。即便有父王作保,你在他座下修炼也不是轻松事。”
敖甲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乍一听像他十分不满沈何的决定。敖乙连忙把他拉到身后,解释道:“大哥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怕你在那教主手下吃苦。其实要我们说,何必你去什么金鳌岛,父王没时间教你,我们两个哥哥总能抽出时间的。”
沈何歪头看了两人半晌,片刻后噗嗤笑起来。
敖乙望着他笑弯的眉眼,原本紧张正经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弯起来,嘴上却道:“笑什么?”
沈何道:“你们猜为何父王要送我去碧游宫,而不是命二位哥哥教我?”
敖甲虚心求教,“为何?”
敖乙心思活络,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沈何微微耸了耸肩,“哥哥们都爱惯着我,我乐得享受了,何时能学到真功夫?”
话糙理不糙,敖乙虽很想为自己和大哥辩解两句,但动脑子想想又觉得沈何说得着实有道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好罢,若受了委屈定要和哥哥们说。”
沈何自然乖巧点头。
敖光把他们俩一块带到敖丙寝殿的目的就是让三兄弟聚在一起联络联络感情,可惜多年不在一起,又有年龄差距,找到共同话题实在困难。
如今沈何又要去碧游宫,“三人相聚的时间便更少了。敖乙一面绞尽脑汁一面狠狠拽了一下敖甲的袖子,示意他赶快想点话说。
敖甲会意,直言道:“前些日子我听说,三弟已有道侣了?”
敖乙:“咳咳咳咳咳。”
沈何:“?”
……
翠屏山山腰处,一座朱红墙黑木瓦的行宫悄然立现。
一名身着玄衣的男子坐卧在高大的石像之后,行宫内偶有穿着赤麻的妇孺男子或上了年岁的老人来往,这座哪吒行宫只有一间大殿,而大殿中央赫然就是神像。
神像前的供炉零零碎碎竖了几支香。行宫建成不久,又地处偏僻,很难有人发现此地有一座新建的庙宇。
更何况“哪吒”的名头平头百姓哪晓得是什么,只当是个没名气的小神,自然不会自发祭拜。
眼下这么些人,还托得太乙真人他老人家的功德,帮他拉了些特地前来参拜的“信徒”。
世间万般苦难,爱恶欲怨憎会,无数祈求中数最多的还当是“全家平安”“健康顺遂”抑是“风调雨顺”“天佑大商”。
饶是如今陈塘关还算安定,但关外的怨声载道不免传了进来。东海平灵王反了,游魂关的仗打得不停歇,陈塘关总兵李靖也卧病在床,无论怎么看,祸事都将殃及了。
哪吒支着脑袋凝神听着,百姓的祷语如穿行的游鱼掠过他耳畔。他的肉//身已塑,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依旧以魂体示人。伢荫等人虽也是有前世的记忆,但哪吒抽筋伢荫在前,伢荫未必知道他“死”后的事。
所以他依照前世的轨迹再建神庙,便是要看看那位“秋汝生”对他的了解程度。
前世他奉命追捕敖光至东海海外,而秋汝生恰在那时开启了乾坤颠倒的法物,是有心还是无意,哪吒无从猜测。
当年他随姜子牙伐纣挞商,杀了谁杀了多少人,全然湮没在他冗长的记忆里。据敖光所言,秋汝生是一位道人,究竟是三道中的哪一道,竟连和他接触最多的敖光也难以确定。
天色从鱼肚白逐渐过渡向幽色晦暗,坐于石像后的人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行宫建立至今已有五日,来往一百零七人,除去老生常谈的笼统愿望外,有八人提到同一件事。
“希望家中xx能够回魂/清醒/恢复正常,求神仙庇佑,免妖邪入侵。”
倘若仅有一人提及,多半是他家人患有失心疯离魂症一类,可到他这座行宫里的人,堪堪过百,竟就有八人家内存在差不多的情况,恐怕不是巧合。
再者,哪吒在这几人身上感知到了同一种气息——
龙族。
……
从龙神殿回去后,沈何便又睡不安生了。
比起之前在伢荫作梗下的恐吓,这种梦境更像是过去发生事情的重现,但醒来之后,梦里的一切他都记不起来,只能偶尔觉得自己在梦里好像见了谁,再之后,就只记得一双铜球大的金黄色的眼睛,像是龙的眼。
沈何犹豫再三,最终把这件事告诉了珍珠嬷嬷,询问她的意见。
敖光和敖甲敖乙近来很忙,而沈何每日一清醒便往藏书阁跑,父子几人基本碰不到面。珍珠嬷嬷倒是说,敖光回来的时候沈何大多已睡了,所以敖光也只在殿外看了看他,不想打搅他。
按照约定,明日就是敖光送他去碧游宫的时间了。
珍珠嬷嬷静静听他讲述完做梦的事,慈爱地抚了抚他的脑袋,“许是殿下与龙神有缘。”
沈何轻叹了口气,“可我那日同二哥去殿中……感觉很不好。”
他向来坚信自己的直觉,事实证明,违背他直觉的事或地方都不是好事。
珍珠嬷嬷沉吟片刻,“嬷嬷现在去请人转告龙王,殿下不必忧心。”
沈何这两日在藏书阁读了不少书,特别是关于龙神殿的。书中记载,龙神起于鸿蒙之始,而龙神殿则是龙族始祖为护佑后代留下的神祇,通过三百年预言来庇护龙族,几乎每一次预言,都为龙族避免了一场浩劫。
千万年来,唯有三百年前的预言,是独独针对个人的。
每次给出预言的龙神像,其实是龙神赠予龙族的灵气所化,是故三百年才能预言一次,以保灵气能够延续至未来。而沈赤瑶为求解,甘愿以自身灵气供养龙神,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永生永世侍奉龙神”。
灵气供养不会伤害沈赤瑶的性命,只是沈赤瑶一旦进入龙神殿,被龙神像认可,从此沈赤瑶就彻底与龙神殿绑定,生死与共,无法独自离开。
若要将沈赤瑶带出来,要么有人能斩断龙神像和她的牵连,要么有人能悄无声息地顶替她留在殿中。
沈何想,他现在法力不足,连闯开龙神殿都做不到,待他学艺归来,兴许能联合敖光等人尽力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在外地没来得及写(跪地磕头)
第38章
挲挲挲。
寂静凄冷的幽暗中怪异的摩擦声犹如长虫在石地爬行, 屋内烛火皆熄,卧榻上人呼吸均匀平稳,并未察觉突如其来的异声。
诡谲的阴影缓慢移动, 直到接近床铺, 无声无息立起身体,投下一抹骇人巨大的长影, 张开巨口露出尖锐的齿牙。
忽地一阵奇风扑朔而去,窸窣声戛然而止,一道金光挥去,化作半面结界罩在床榻上,将所有动静隔绝开来。
匿在阴影里的长状物猛地弹跳一下, 几乎下意识跃向开了缝的窗棱, 随即又一抹金光劈向他, 直把他打到窗外的空地。
那物跌地化出人形, 来不及回头看针对他的究竟是谁,只有渗在脊背的恐惧和危机感不断催促他——
跑!
然而他方勉强起身, 一樽金灿灿的宝塔横空祭在他头顶。他瞳孔微缩,熟练地吐出一系念诀, 竟叫那宝塔停滞空中, 他则趁机仓皇翻墙而逃。
一轮金圈紧接着飞来重重打在他背后, 少年模样的人发出一声闷哼, 匆匆回头瞥了一眼便强忍着伤势变作一条青龙钻进夜色层云。
哪吒赶来时慢了一步,只瞧见半面侧影和消失在云层的龙形。
男人立在空院中狭了狭眸,若他没有看错,方才那一眼少年露出的侧脸分明和小乖一模一样。
就连最后的龙身本相也……
不,不可能是沈何。即便那人尽力在他面前表演得慌张匆忙,可沈何的眼神他不会认错, 那妖孽虽有一张和小乖极其相似的脸,但气质和作为和沈何全然不同。
如此拙劣的演技,又有意借百姓许愿之口引他前来,是为了什么?
乾坤圈飞回重戴进他手腕,哪吒沉眸收回玲珑塔,却没有撤回罩在屋中熟睡之人床榻上的结界罩。
白日里他借着魂体到那八人家中去过,但凡是有点道行的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家人三魂七魄受损,才会变得痴疯呆傻。
八人俱是男子,男属阳,凡人的魂魄不会无故离体,显然是有人选中了他们,以他们的魂魄为食。
即便哪吒今夜伤了食人魂魄的妖孽,但保不齐他会再折返伤人。看那妖孽下手的熟练程度,恐怕陈塘关里不止那八个受害者。
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救下他们,必须抓到罪魁祸首。
哪吒眉头拧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瞥到的那张面容,他总有一种紧促的不适的预感。
本欲回行宫的脚步微顿,哪吒望着那户毫无察觉的主人家,垂眼悄然催动了红莲。
夜深了,沈何应当睡了,他没奢望能得到回应。
从那日海边见面后,小乖再没有主动找过他,他心中惦念,几次想联系,却又生生止住。
是他自己告诉沈何,他参与封神大战是必不可违的事,也是他不让沈何掺和进来,把他推远。
即便他亲口说明了他的心意和态度,但就像敖光说的,沈何年纪尚小,又没有记忆,他不应该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把人逼那么紧。
可想念无时无刻不在急催。
他甚至无从得知沈何的近况,小乖每日在做什么,练了什么功,喜欢吃什么,遇到了什么人或事……他都一律不知。
他等待着期待着对方能找到他,或者说,他在可笑地等一个他想要的回复。
于是除了在夜深时唤出红莲,听一听沈何睡熟的呼吸声,他不敢再做别的。
唤作从前,他竟都不晓得他有这般容易胆怯。
……
“哪吒?”
重新卧躺在石像后的人骤然睁开双目,他坐起身怔怔盯着红砖砌成的狭窄的墙面,在红莲那头第二次传来唤声的时候,轻轻应了一声。
法印那边连接的人似乎松了口气,沈何的嗓音有些低,隐隐听得出倦意,“你是想找我么,有些晚了,我前面睡着啦。”
哪吒脊背靠在冰凉的砖石上,视线落在正对自己的石像背面,缓声道:“既然睡了,怎么起来了?”他动作很小心,基本不会发出声音,熟睡的人很难察觉。
沈何道:“做了噩梦。”
“……害怕吗?”哪吒眼皮颤了颤,尽量放轻了声音,像是唯恐惊动了停留在他指上的蝴蝶,“若是害怕,可以与我说说。”
“嗯……只是惊醒了,感觉心跳很快。”沈何慢慢地说,声音如同轻轻软软的棉花,“依稀记得我似乎很抗拒,但具体的想不起来了。”
他顿了顿,夜深了敖光和珍珠嬷嬷都回去歇息了,他的寝殿只有他一人。小龙在雪丝被里轻巧地翻了个身,把半张脸埋在软和的被子里,半晌道:“感觉后背有一点疼。”
后背疼?哪吒眉心一动,瞬间便想到那只顶着沈何面容的妖孽,“今夜你去了何处?”
沈何微愣,一五一十道:“在龙宫的藏书阁。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每日除了运气练功就是去藏书阁,连龙宫都没踏出过一步。
“……我怕伢荫他们贼心不死,”哪吒抿了抿唇,对小乖刻在骨子里的保护让他没法直接说出今夜的事,但他已有了主意,“小乖,近来无论谁找你或是激你,都不要离开龙宫。”
“嗯。”沈何轻轻问,“你呢,这两日……有什么进展吗?”
他在藏书阁里看到一些可以重塑肉//身的法子,但显然哪吒已有主意,再说哪吒是重生而来,会比原书中的描述少走弯路,他也不好自作多情地“献宝”。
哪吒回道:“行宫已建好了,师父帮我引了些百姓来参拜,与妖祟有关的事,便需要我出手。”
沈何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自己,连忙道:“那你要注意安全。你的肉//身塑好了吗?”
哪吒专心听着,只觉得红莲传来的任何细微的声响都极为动听,有人回应的感觉远比他静静独等美妙。哪吒回道:“好,塑好了。”
“太好了,若你需要信徒,我能帮你的。”沈何喜上眉梢,险些从床上蹦起来,很快忆起哪吒从不让他插手这些事,只好找补道,“如果你想我帮忙的话,不需要也没关系。”
“你愿意帮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吒后知后觉他过度的护佑似乎叫沈何和他接触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心尖软了软,“我并非是不想你和我一道,只是眼下情况诡杂,我害怕牵累你。”
沈何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闻言道:“父王不允我上岸,但我二哥常在海边游走,可以游说些人们……你会认真听他们许愿的,也会保佑他们的,对吧?”
哪吒失笑,“该我出手的事,我从不推脱。”
沈何满意了,不是他不信任哪吒,只是宣传百姓去朝拜,总要有说服力,否则对不起良心。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告诉哪吒一些事,“父王要送我去碧游宫学艺,正好你要随你师叔去往西岐,可能有一段时日不能见面了。”
哪吒愣了一会儿,缓缓“嗯”了一声。
碧游宫到底是截教道场,哪吒是阐教门人,沈何怕他多想,“我是去拜师学艺的,将来未必会和你站在对立面。”
其实说这话他自己也不确定,敖光虽说半年后便接他回龙宫,可沈何觉得,既然要拜进通天教主门下,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门内众人送死。
可他人微言轻,也不一定能拦住或劝住截教弟子,必要时候,能否明哲保身都是疑问。
但通天教主的诱惑太大了,若能拜入一教之主的门下做弟子,不说出师后实力多么强悍,至少沈何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能被东海众人和哪吒庇护。
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去生存,靠自己的能力抵御风险,而不是做贪生怕死之辈。
哪吒大概能猜到敖光的用意,他对此倒没有忌讳,听出沈何隐秘的不安,不由安抚道:“无碍,做你想做的,不必顾及我。”
沈何紧张揪着被角的手指僵住,心落下大半,“好。”
“我知你魂魄曾暂居异世,或许提早知道了什么。”哪吒道,“封神之战非死即伤,你杀劫已化,切莫再次冒险。”
通天教主早已嘱咐过门下弟子不许出山,但世事难料。沈何眨了眨眼睛,知道哪吒是为他好,低声答应。
两人同时沉默,却又不约而同没有切断法印的联系,仿佛只是听一听对方的呼吸声也能安心。许久,沈何开口问:“我有一件事还没想明白。”
哪吒道:“什么?”
“在玄冥之境……出现了两个假的你。”沈何斟酌着用词,两眼望着虚空,仿佛假装发呆可以缓解羞赧,“第一个哪吒是玄冥之境吸收你的记忆和恶意化身的,可第二个……”
他在藏书阁也翻到过对玄冥之境的描述,一般来说两人入境,若两人身有羁绊,便会以二人之间的缘分幻化幻境;若无甚联系,则会以两人分别的执念幻化。
玄冥之境坍塌后,第一镜和第二镜里“敖丙”的记忆都回到了沈何脑海里。第一镜中,“敖丙”是哪吒捡回去的小龙,由哪吒照顾长大、化形;第二镜中,“敖丙”是被愚民抽了筋的幼龙,在祭坛青铜鼎中奄奄一息。
第一镜和第二镜的“敖丙”都对应着进入玄冥之境的哪吒,沈何则对应的是幻境凝结出的哪吒,于情于理,幻境哪吒将他带走后,都不应该滋生出第三个哪吒。
更何况,第三个哪吒更强悍更厉害,不仅拥有真哪吒和幻境哪吒的记忆,肉//身的形态也几乎是完整的哪吒成年的模样。
沈何不懂,如果两个假哪吒都是幻境幻化而出,最后融合时两人对回到本体的态度又为何迥然相异?
就连哪吒本身对两个假哪吒的情绪也有着明显的差别。
哪吒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此事,静了一阵才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沈何:“……自然是真话。”
“真话,我怕你会恼了我。”
明明两人相距甚远,互相都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哪吒却还是弯了弯凤眸,“真的要听真话?”
越听越觉得其中猫腻很多,沈何催他,“快说嘛。”
“我猜到你先留下我是安抚我,随后支开我和他走才能顺利。”哪吒目光越过眼前石像的背影,穿过它躯体的缝隙看向殿外幽蓝的夜色,“所以如你所愿,我假装我没有发觉。”
沈何:“……”
有那么明显吗?
他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我那时只是想激怒你,让你对我不满。而且这样又能完成对幻境哪吒的承诺,我们也能和平离开。”
他知道如果是毫无刺激的情况下让哪吒“杀”了他几乎不可能,所以他故意做坏事,激化哪吒的情绪,以至于让哪吒动手的时候哪吒能少一点心理负担。
可惜哪吒对他太包容,无论他做了多么恶劣的事,好像都没什么效用。
深夜的后山寂如冷窟,偶尔会响起零碎的虫鸣。月光穿过敞开的红门照进大殿,一半洒在石像脚边,一半洒在哪吒身侧。
哪吒毫无征兆道:“我心悦你。”
沈何登时半口气噎住,原本因为模糊噩梦的惊惧在和男人聊天时早就烟消云散了。
仿佛欣赏了半晌对方的呆滞,哪吒才慢悠悠接上后面的话,“所以我接受不了你对别人好超过对我,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化身,我也妒忌得发狂。”
小龙似乎哑了,除了突然不平稳的呼吸彰显出他的慌乱,一言不发。
哪吒指尖在坚硬的石地上点了点,“怎么不说话了?”
少顷,沈何艰涩道:“……不知道说什么。”
“不信我说的?”哪吒不动声色扬了扬眉尾,仿佛一只主动大开蚌壳露出蚌肉和珍珠的大蚌,“我第一天在东海畔逮到你的时候,你就特别乖。”
乖这个字从哪吒嘴里说出来像是一把无形的火,烧红了小龙的耳尖。明明听过那么多次亲昵的昵称,再听到对方如此认真地解释,如同在心上人面前被翻开了暗恋日记。
沈何仗着哪吒看不见,用雪丝被蒙过头顶,闷闷道:“就这样?”
哪吒有问必答,“你送我响螺的时候也很乖。”
他像是被点了必须说真心话的穴,紧接着又说:“我去骷髅山和你告别的时候……”
沈何热着脸故意接过他的话,“又乖?”
“嗯。”哪吒一点没否认,直白道,“像等丈夫回家的道侣。”
……?
沈何在贝壳床上烧成一只红尾虾,裹着被子蜷成圆圆一团。
第39章
这两日没有找哪吒, 不是沈何忘了,而是他有自己的考虑。
那天匆匆和哪吒的魂体见过,虽说哪吒说了些惊骇世俗的话, 但奇异的是, 沈何除了害羞竟然接受良好。
……大抵是在幻境中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沈何至少清楚, 他并不抗拒哪吒的亲近,甚至对哪吒的示爱有暗暗欢喜。
但他性格腼腆,在这种事上完全是一张白纸,不知道怎么样处理……他也不敢把事情告诉敖光,万一敖光生气去找哪吒麻烦他又罪过了。
所以思来想去, 沈何选择了最懦弱却对他最有用的办法——冷静。
只要他暂且不去找哪吒, 两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做自己的事情, 虽然偶尔他会别扭地想他不主动哪吒竟也销声匿迹了, 但总不会存在心跳加速无法深思的情况。
既然哪吒不得不去西岐,而他也找到了属于他的归宿, 或许应该减少联系,一切的一切, 等封神大战后再议。
不过他没想到, 今夜不经意地醒来, 会发现红莲法印被人召唤了。
甚至一直浮在他眉心。
沈何醒来的时间比他出声的时间要早, 他原本以为哪吒在感知到他没有回应后会知道他“睡”了而断去法印,不料他静静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法印消散。
他心里实在疑惑,又有些讶异,索性开口点明了。
……早知哪吒要说这么些话,他就不出声了。
偏生对方浑然不觉般, 温柔的嗓音环绕在他耳边,“是睡着了么?”
沈何埋着脸,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没睡。”
男人声音里裹着笑意,“那怎么不理我,又羞了?”
为什么说孟浪话的人不害臊,反倒是听话的他脸颊滚烫……沈何不服气,小心捶床,“起初认识你的时候,你明明很正经。”
他还记得哪吒那时候离他近一点都会红耳朵,怎么能朝夕之间变得脸皮如此厚。
“是吗,”哪吒语气幽幽,“我看你对幻境里那人的做派很受用,我认定的事情,自然要直白表达。”诸多事实证明,他越克制、越害怕说出来吓到小乖,反而会让沈何永远不会跨过红线。
对于进一步退一步的沈何来说,只有哪吒先越界,沈何才会真正去考虑他们之间除朋友外的关系,哪吒才有机会。
否则玄冥之境里是幻境哪吒抢先俘获沈何的心,日后玄冥之境外就会有猛追的人顶替哪吒的位置。
他绝不允许。
沈何终于分出一点理智琢磨哪吒的话,“所以第三个你,并不是幻境所化,而是你……是你分//身骗我的。”
“骗”这个字太具危险性,哪吒轻笑一声,却不否认,“我的错。”
……半句话都不狡辩,沈何准备好的质问说辞卡在半路又咽了回去,苍白道:“你怎么这样。”
男人对他的指控全盘接受,转而问道:“今夜月色很好,你能看见吗?”
沈何在贝壳床上煎鱼似的翻来翻去,“龙宫在深海,看不到啦。”
哪吒有些遗憾地“嗯”了一声,道:“很想见你。”
沈何:“……”
他不禁又捂住脸,心道哪吒究竟是从哪学来的招数,他根本招架不了。
岂料这点微薄的心声他不设防,一并被男人听了去。哪吒沉思一会儿,悠哉道:“无师自通。”
沈何:“……”啊啊啊啊啊啊丢龙!!!
他强镇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决定先下手为强扳回一局,“你就只会说好听的话哄我。”
哪吒唇角的弧度从红莲法印得到回应起便没落下过,“嗯?”
“你若真想我,缘何接连几日不见你声响。”
沈何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没什么底,因为自己也没找哪吒。
哪吒却说:“我每日都找了你。”
沈何眉头轻蹙,“不许哄我。”
“若非今夜你醒了,你今日也不会知道我寻过你。”哪吒不屑隐瞒自身作为,小乖想知道,他就全都告诉他,“昨夜、前夜、前前夜,我每夜都与你同睡。”
沈何傻傻问:“为什么不白日找我?”
“那日我才向你表明心意,总要给你考虑的空间。”哪吒把玩着贝壳手链,从沈何送给他起,他便一直戴在手上,“更怕追着你,反倒惹你心烦了。”
沈何停滞半晌,慢吞吞回了一个“哦”。
睡意跑得无影无踪,他坐起身双臂撑在床沿,珍珠帘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着,他觉得他应该给哪吒吃一颗定心丸,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应当也是喜欢哪吒的,可惜两人之间的感情互通得不合时宜,在这种尴尬的时刻,无论怎么做,最后八成是不明不白结束的。
毕竟现在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情多得多。
沈何盯着自己脚尖,最后说:“我前两日去见了我母亲。”
哪吒对东海龙族的家事不感兴趣,但对沈何的家事视若珍重,两者相悖,哪吒只知敖光和他两个哥哥,包括前世也鲜少听闻有关他母亲的事。
沈何不知哪吒的想法,他只是想有个人能毫无顾忌地分享心事,“她被困于龙神殿三百余年……是因为我。我想救她。”
“但时间那么久,父王和哥哥们比我厉害,却都没能救她出来。”他轻声说着,“我不过一个赶鸭子上架才修炼的小鬼,说这种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即便他内心格外渴望,他却从未和敖光及敖甲敖乙提起。沈何知道告诉他们也只会让他们觉得给他添了负担,徒增烦恼。
他曾侧面向敖乙打听过,沈赤瑶起初困于龙神殿的时候,敖光几乎夜不能寐地在找办法,然而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哪怕违背天道冒犯龙神,都难以撼动龙神殿半分。
于是他什么都不敢再说,他想藏书阁的书恐怕敖光早就看遍了,可他还是抱有一丝祈望,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龙宫的藏书阁没有,或许碧游宫有,或许他能从通天教主处得到一些启发。
哪吒问:“因为何事被困?”
“预言,龙神预言。”沈何对哪吒难以设防,更何况哪吒已经很了解杀劫的事,“当年是龙神预言,我将活不过今岁,母亲为帮我求得生机,与龙神交换,才在短时间内得到了下一个预言。”
不用沈何说哪吒也猜到了,“是杀劫。”
“嗯。”沈何叹了口气,“父王说,这是天数。”更改了天命,自然要付出同等代价。
哪吒闻言静默一瞬,眼皮无声垂下。玄冥之境破除后,他恢复的不仅是前世成神后丢失的记忆,还有许久许久以前,在他化作灵珠子前的零碎片段。
但画面太少,他能得到和猜测的信息有限……可随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发生,他隐约觉得,封神之战,以及封神大战前夕的许多事,兴许不是“天命”那么简单。
人人都说命运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人推向他本该走向的道路。可天道无情,那双操纵他们的大手,真的是什么天数什么命运么?
哪吒道:“过去我未曾听过有名为龙神殿的福地,是在东海?”
沈何微愣,声音弱了下去,“是,龙神是庇佑龙族的神。”
哪吒了然,这“龙神”并非是真正的神明,约莫是龙族祖先或信仰一类。他不免忆起幻境中见过的场面——那时沈何昏迷在山洞,他为了不让第二境太快崩塌,救下了第二境被当做祭品的“敖丙”。
那些愚民围着祭祀的青铜鼎唱唱跳跳,淋着雨向天地祈祷,念念有词的话术,便是“龙神庇佑”。
恰巧,沈何被送进第二境时,亦被那群人下意识认成了祭品。
哪吒思虑的时间长了,直到沈何轻声叫他,他才抽回思绪,温声安抚道:“天地之广,能人异士遍布,总会找到办法的。择日我试探试探师父,看能不能有方法。”
沈何没想到他还没帮上哪吒什么,哪吒又自发要帮他了,不免觉得愧疚,又怕哪吒误会,“……我与你说,不是想借你的身份做什么的。”
“我知道,你信任我,所以愿意把心事说给我听。”此时此刻哪吒很想捧住沈何的脸好好揉一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可惜面前一片空荡荡,除了毫无生气的石像就是又冷又硬的石地,他只能拨弄着手链聊以慰藉,“就像你总想帮我一样,我也想帮你。如果你能开心圆满,我也会满足。”
沈何怔怔道:“这就是喜欢吗?”
哪吒被问住了,半晌无奈道:“应当算其中一种作为?”
沈何发自内心道:“那我也喜欢你。我很想帮你,可惜我太弱了,总帮不上你。”
哪吒被突如其来的告白砸昏了头,已经听不见沈何后半句话说了什么,连平日看腻的石像背影在此时都被他看顺眼了。他道:“我今日便去龙宫向龙王提亲吧。”
沈何猝不及防,“啊?”
“夜长梦多,你我结为道侣后,我便能光明正大地将法物留给你,你也能更好保护自己。”哪吒顷刻间推翻自己过去的所有顾虑,认真道,“届时你想去碧游宫还是玉虚宫都随你,道侣本为一体,我……”
沈何吸了吸鼻子,“我觉得父王不会答应,还会打你。”
哪吒无师自通解读出了别的意思,“那就是你答应了?”
沈何:“……”
他气得想跺脚,“谁说了?”
哪吒:“谁生气就是谁。”
沈何:“我觉得不好,我一点都没准备好。”明明之前说的是封神大战之后的。
哪料哪吒更开心了,“准备好就答应我了?”
沈何:“……”
“你亲了我摸了我,本就该对我负责。”哪吒眉目舒展开,郁结几日的心事解了,任谁都神清气爽,“我吻了你,赠了你我的神魂,不论天命还是什么,我们也是天生一对了。”
沈何说不过他,只好道:“歪理。”
“只要你愿意,天一亮我便去龙宫。”
哪吒背脊放松地靠在红墙上,月光几乎要沉在旭日升起的浮霞里,快要日出了。
红莲法印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直到金乌露出半面赤容,小龙软和的声音才传来。
“随你好了。”
总之去碧游宫拜师之事已定下了,哪吒又势必会去西岐,结不结亲也没什么区别——只要哪吒能说服敖光,沈何觉得……也不错。
哪吒本就打定一早去找敖光的主意,只是目的从一开始是提醒敖光陈塘关有食魂妖孽恐怕波及沈何转变成了提醒外加提亲罢了。
他最后嘱咐了小龙不要离开东海,等他去。
但哪吒始终没有切断法印的连通,轻声劝了沈何让他放心睡。待小龙均匀平和的呼吸声传来,哪吒已离开翠屏山行宫,立于东海海畔前。
日头升上来了,金光灿灿洒满海面,如同铺了一层细碎的金子。
哪吒步入东海的脚步微顿,忽地抬眸定定看着西方天边,随后拂袖先一步消失在海面。
几瞬后,腾云驾雾的天兵停在海面之上,为首者抬手挥入一道金色卷轴没进海中。
昊天上帝有召,东海龙王敖光觐见。
第40章
和哪吒不再说话后, 沈何确实睡熟了。
他这阵子总是很疲惫,约莫是心里记挂着事,睡了也常做梦, 所以哪怕他作息健康早睡早起, 似乎都不见多有活力。
许是和哪吒的谈话无形之间叫他安了心,他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生, 没再做扰人的怪梦。
待他醒来时,寝殿里的水漏已经积了小半,珍珠嬷嬷正坐在他床侧,眸光忧切地望着他。
沈何茫然一瞬,撑起身子坐起来, “嬷嬷?”
“小殿下, 您是不是哪不舒服?”珍珠嬷嬷怜惜地替他擦了擦脸, “都怪我, 怎么就没注意到……”
他只是多睡了一会儿,不至于让珍珠嬷嬷担心成这样吧?沈何脑袋里的睡意还未完全驱散, “嬷嬷,我没什么呀。怎么了?”
珍珠嬷嬷在龙宫万年有余, 此前哪吒闹海他都没见过嬷嬷露出如此忧虑的神情, 不由正色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一觉睡得太沉, 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一律不知, 就连嬷嬷在他榻边坐了多久他也毫无察觉。
原本这个时间,敖光应该将他送去碧游宫了才对。
珍珠嬷嬷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背,阻止他欲下榻的动作,“有天兵来了龙宫,龙王正在应对,殿下您便在寝殿歇着。”
……天兵?沈何眉心一跳, 反抓住珍珠嬷嬷的手,“天兵因何而来?”
珍珠嬷嬷镇定道:“不过是东海治理的事,天庭就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兴师问罪。”
许是眼下珍珠嬷嬷的神情太过平和,不像是灭顶之灾的模样,沈何对东海的形势还未完全摸透 ,只得信了,“那会迁怒父王吗?”
“只是小事,大王能处理得来。”珍珠嬷嬷轻轻扯出一个笑,“嬷嬷是担心你,前两日你说老做梦睡不稳,今日瞧你睡得久,怕是你身体不适。”
偏偏这个时候敖光被叫去问话,珍珠嬷嬷不好去惊扰,只能先守着他,不免觉得忧心。
此番说辞有理,沈何点了点头,起身到盥洗小房,一面洗漱一面不经意道:“今日龙宫…还有旁人造访么?”
珍珠嬷嬷跟随他到小房里,沈何不习惯让她侍奉,所以她只站在一旁,闻言道:“小殿下指的是什么人?”
沈何沉默地擦去脸上的水珠,抿了一口漱口的净水,做完一切才慢吞吞道:“没什么人。”
像是随口问问,他极快忽略了珍珠嬷嬷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转而找补道:“大哥和二哥呢?”
“在外头应付那些天庭来的。”珍珠嬷嬷道,“待他们走了,小殿下便要启程了。”
哪吒的红莲法印不知何时已切断了,沈何也没再主动联系,他换了身衣裳,走到外间后便看见珍珠嬷嬷备好的午膳。
他盯着鲜嫩的虾鱼瞧了一会儿,道:“嬷嬷,我有些想吃水晶糕了。”
珍珠嬷嬷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何又接着道:“龙宫的水晶糕,我去了碧游宫就吃不到了。”
这话瞬间砸到了珍珠嬷嬷心坎上,她轻叹了口气,道:“嬷嬷这就去膳房取,殿下您先吃着。”
珍珠嬷嬷前脚离开沈何的寝殿,后脚他便站起来撩开水晶帘往殿外走。
哪怕珍珠嬷嬷说得天花乱坠,但沈何能感觉出来,她分明是强颜欢笑,为的恐怕就是稳住他。
如果是寻常天兵质询东海事务,为何珍珠嬷嬷总有意无意地拦着他外出?
不想让他知道,说明八成是与他有关的事。
沈何眉头压紧,快步朝外去,一时不察四周动静,忽地被拦腰拽了回去,手心下意识汇聚法力要震下,余光却瞥见腰间是熟悉的赤红,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安心的梵香。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整个人便被混天绫卷回了寝殿门口。出手的男人二话不说弯身抱住他的大腿,轻而易举将他举了起来。
沈何立即挣扎,“你干什么!”
反抗无效,哪吒强悍的臂膀紧紧箍着他的腿肉,沈何原本双手撑在他肩头,却被他行走摇晃的幅度晃得不得不趴在他肩背上。
哪吒沉默地把人扛到贝壳床上,完全忽视对方捶打他后背的幼稚动作。
“我要出去!”
哪吒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不行。”
沈何恼火地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上竟然都比哪吒矮了小半个头,“理由。”
哪吒毫不留情道:“天庭的人就在外面,敖光已经大祸临头,你若现在出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是因为我才有祸的对不对?”沈何心中焦躁,但哪吒把他的路遮得严严实实,他只能抓住哪吒这个最后的稻草,“是不是……是不是杀劫的事?”
“是。”
哪吒扣着他的肩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他身边,“所以你更不能出去。”
如若真的是敖光为他改命的事被捅上了天庭,沈何作为此事里最大的“证据”现在出现在天兵面前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敖光几百年辛苦的筹划便付诸东流了。
沈何明白哪吒话里的言外之意,尽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们是怎么发现的,有人告密是不是,秋汝生还是伢荫?”
天庭那种地方,除非舆情太大叫他们不得不管,或者有人专门告上天庭,否则他们怎么会纡尊降贵到凡间来?
“我在行宫的几日,有百姓叙词家中人出现离魂症。昨夜我设计去抓那凶手,瞥见他与你模样无二。”哪吒安抚般揉了揉小龙的后颈,温声道,“大抵是秋汝生同伢荫做局,先将生噬凡人魂魄的罪名扣给你,再引出敖光改命之事,一旦证据确凿,整个东海在劫难逃。”
沈何不由道:“可这些日子我并没有离开龙宫……”
他倏地顿住,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的肉//身的确不曾离开东海,可他日日都会做记不清的怪梦。
入梦,似乎是伢荫的拿手好戏。
“他既与你命格相似,想必是借用了何种手段,胁迫你的一缕魂魄随他作恶,你便有口难辩了。”哪吒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秋汝生有扭转乾坤的能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待天庭的人离开,我便带你走。”
沈何转脸看着他,“我父王呢?”
“是他让我带你走的。”哪吒掌心覆住他冰凉的手指,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冷静而镇定,手脚却已如坠寒窟,怎能不让人心疼,“我会送你去碧游宫,有通天教主在,即便是天兵一时也没有办法。”
听起来,多半是父亲为保护孩子牺牲自己的戏码。沈何只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荒诞得可笑,“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父王和整个东海为了我一个人陷入囹圄吗?”
“我的命本就是母亲和父王救回来的,我怎么可能让父王替我顶罪……?”
“小乖,可你觉得,若你挺身而出,你父王会怎么想?”哪吒扳过他的肩,沈何太重感情,太珍惜每一个对他好的人,从而极易产生自毁的情绪,“倘若今日你出去认了罪伏了诛,你父王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和自责里,生不如死。”
温热的泪水无声从少年颌角滑落,滴在两人相合的衣袍上。哪吒轻轻为他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敖光做了千万年的龙王,在为你改命前,便已料到会有今日。只要你不落到天庭的人手里,他就有办法护住东海。相信我,好吗?”
沈何垂着眼,半晌点了下头。
事到如今,他身无长处,不添麻烦就是他能为敖光做的最大的事了,他还能怎么样呢?
哪吒心头微涩,将人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脊。少年怔怔的,除了胸口偶有抽泣的起伏,并无挣扎的意思。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埋下脸,指尖紧紧攥着哪吒的衣襟。
无论是从前在现代还是如今回到东海,他从来都是最无用、最可笑的拖累。
天兵直到黄昏时才撤离东海,敖光不知用了什么说辞,东海竟无一人被天兵带走。
当他到沈何的寝殿时,沈何已收拾好包袱,安安静静地坐在外间。
李家那小子就像和他承诺的那样,在沈何身边寸步不离。珍珠嬷嬷特地准备了食盒,里头装上了水晶糕,方便沈何带去。
敖光走近,沈何眼睫飞快地颤了颤,少顷才抬起眼皮,一双清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敖光揉揉他的头,轻声道:“父王没事。”
沈何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摇了摇头,一字未言。
“我不方便离开东海,便让哪吒送你去碧游宫。”敖光道,“我已与通天教主说明了,你安心去。”
沈何张了张唇,嗓音有些哑,“多谢父王。”
“此番并非只有你的原因,丙儿,你不必介怀。”知子莫若父,敖光便是预料到沈何会自责,否则他不会同意哪吒来,“东海和天庭的事,待你从碧游宫归来,父王会一一讲与你听。”
沈何听话地应下,只是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真实想法。
敖光叹了口气,他哪能不明白沈何的心情,于是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与哪吒的事,父王知道了。你们年轻人的关系,便由你们自己决定,父王不插手。你们若今日想定下……”
“儿臣既要去碧游宫学艺,哪吒也要去西岐了。”沈何却忽然道,“等以后……再说罢。”
敖光微愣,从他对沈何的了解看,他以为沈何对哪吒多少是有感情的,哪吒的情意亦不作假,就算今日有突发事件,应当也不会影响两人的关系。
哪吒抬眼,对敖光道:“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