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穿成哪吒三太子的宿敌》
1. 第 1 章
穿成谁不好,怎么就穿成敖丙了呢?
沈何目光呆滞地躺在龙族三太子三百平方米的贝壳床上,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发出的疑问。
他望着床顶正对着他挂着的一串小贝壳做的风铃,贝壳风铃在水纹里晃晃悠悠的,恍惚间叫他生出一种自己还是襁褓婴儿的错觉。
不对,照龙龄来算,如今的敖丙龙筋健在,尚在三百岁左右,确实还是个宝宝啊。
沈何宝宝轻轻叹了口气。
“三殿下、三殿下!”
就在此时,一只背着蟹壳的水族举着蟹钳咋咋呼呼地跑进来,站在寝宫外的水帘禀报,“那个俩包子头的红孩儿又来了!”
俩包子头的红孩儿……红孩儿不是西游记里的吗?
沈何脑子慢悠悠地转了一圈,呵呵道:“是俩丸子头的红衣服小孩吧。”
蟹将支起的两只眼睛眨了眨,呃了半天,说:“是吧,就是殿下天天偷看的那个,小的肯定没看错。”
什么叫偷看!
“我那是……”
沈何想为自己辩解证明,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他人身太小,在三百平方米的贝壳床上根本对不上蟹将的视线,自然无法让蟹将看见他真诚正义的眼神。
沈何:“……”
哎,算了。
他不甚熟练地在心里默念着法诀,终于在念到第十遍的时候身体微微发热,然后眨眼间化成一条蓝白相间的小龙,自漾漾水波中游飞了出去。
蟹将任务完成,搓了搓蟹钳正准备离开,转头却撞上了一道人影。
看清来人后,蟹将立马恭恭敬敬拱钳拜道:“秋先生。”
——
“啊!”
沈何一手捂住自己的龙角一手捂住自己的嘴,虽说他穿过来已半月有余,但在控制龙身上依旧不得要领,一出海就一头撞到了海边的岩石上。
——可谁让他别的法诀还没变身说得利索呢,比起徒步走出海底三万里,撞这么一下根本不算什么。
他揉了揉自个儿可怜的角,小心缩到岩石缝上。
托某吒的福,为了合理安全地探查敌情,沈何至少在掌握龙身大小的法诀上熟练非常,在离开海面的瞬间便能变成常人小指的长短,随便哪里都能藏,大大为他的探查工作提供了便利。
没办法,谁让他偏偏就穿成了敖丙,敖丙其龙,作为哪吒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从而重塑莲藕身开启杀神路的重大转折点,死状之出名,华国人民无一不知啊。
那可是扒皮抽筋!
而如今本要承受扒皮抽筋命运的敖丙消失得无影无踪,异世而来的沈何莫名其妙取而代之……这么光荣又沉重的任务,沈何伤不起!
比起什么剧情什么封神,保住小命……算了,能让他死得痛快也行啊!
一旦想到自己悲催凄惨、时日无多的未来,沈何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又弱弱缩了缩身体,像一个挤扁的Ω匿在石头缝里。
别的不说,哪吒毕竟是灵珠子转世,天生神力,要想不被察觉,他只能谨慎谨慎再谨慎。
哪吒会对一条龙警觉,但绝不会对一条毛毛虫施以关注——这是沈何潜伏五天得出的结论,他的躲藏功夫已炉火纯青!
总之,按照他的计划,待他细细观察哪吒几日,摸清了他的脾性,再想办法以一个真善美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与之交好,如此说不定就能打消哪吒抽他筋的念头。
小英雄哪吒,你应该只杀坏龙不杀好龙吧?
沈何一面琢磨着,一面小心翼翼从岩石缝边探出小拇指指甲盖大的龙脑袋。
这几天哪吒基本日日都到东海畔打坐,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既不戴着混天绫在海里洗澡,也没做什么挑衅水族之事,仿佛只是看中了这片风水宝地,喜欢来修炼而已。
可惜沈何不知道哪吒闹海的具体时日,在摸清楚哪吒的性格前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胆战心惊提心吊胆地悄悄瞅着,以待合适露面的时机。
但……
小龙脑袋不禁往石缝外抻了抻,不对吧,一般蟹将来报后的哪吒都是在这里打坐的啊,怎么他看了许久也没找到人影?
难道他今天换地方了?
“在看什么?”
清亮温和的少年声在身后响起,沈何甩了甩龙尾巴,心道关你屁事。
“是在找我吗,”少年没等到小龙回头,似是耐心告罄,不客气地抬指捏住了龙身,将他轻而易举地提溜起来,“你是什么东西,龙和毛毛虫的杂交子吗?”
他语气疑惑又认真,仿佛当真在好奇,没有半分侮辱的意味。
沈何尾巴一顿,意识到身后人是谁的瞬间整条龙都麻木了,龙身僵硬得像死了三天。
“不要装死哦,”哪吒把他握在手里,大拇指轻巧地扭过小龙的头,让他和自己对视,“你每天都来监视我,从第一次,我就发现了。”
沈何:“……”妈妈,我想回家。
哪吒长年舞刀弄枪的指腹生了茧,粗糙的触感状似亲昵地拨弄着沈何的龙角。
明明他此时应该才七岁,却有一张俊美无俦雌雄莫辨的脸,离沈何那么近,几近尖锐的漂亮仿佛很轻易地就能迷惑他的神智。
可沈何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因为哪吒的食指正缓慢地、凌迟似的,顺沿着龙身的背脊划过。
那是龙筋的位置。
“乖小龙,告诉我,是谁派你来的?”
……
哪吒半垂着眼,将小龙绝望无助的神色尽纳眼底。
敖丙。
成神前的许多人事都随着时间越来越模糊,自然包括陈塘关、包括他以死谢罪,诸多种种。
可在第一次发现敖丙的那刻,他几乎不用回想便忆了起来——那条被他扒皮抽筋的恶龙,封神后似在天庭也混了个一官半职,他不关心,也没刻意打听。
模糊的抽龙筋的记忆逐渐和眼下手中冰凉滑腻的触感重合,他坏心眼地用掌心摩挲了一下,果然激得小龙层层战栗,细小的龙鳞都要炸开了。
这条龙,长得和敖丙一样,却不是被他抽筋的恶龙。
算得上是他重生后发现的第一件趣事。
哪吒忽地笑了一下,拨弄着小龙耷拉的尾巴,“是条哑巴龙吗?”
沈何心中已成流泪猫猫头,出师未捷身先死,看来龙筋不保。
他含泪摇了摇头。
“那便告诉我,”哪吒温柔道,“是谁让你监视我的?”
这太温柔了,简直温柔得发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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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温柔的语气,怎么能说出这么令龙恐惧的话。
沈何脑中的弦绷得马上就要震出哆啦咪发嗦,他有预感,如果他继续装哑巴只会耗尽此人的耐心,于是颤巍巍开口道:“没有人。”
声音也秀气,和先前那条恶龙一个天一个地。哪吒漫不经心地想。
“那你为什么偷看我,”哪吒的手指把他死死锢着,小龙的龙尾不得不缠在他的指间,鬼使神差地使他心情很愉悦,“你认识我?”
沈何努力用前爪扒住少年的手指,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七岁的哪吒真的应该是他这副模样吗,是他这种性格吗,合理吗?
哪吒的小指轻挑了一下他软趴趴的尾巴,“说话。”
“自、自然认识,”沈何抖了抖,情感上想说谎理智上已麻木嘴巴却不听使唤地说了真话,“哪哪吒三太子,陈塘关方圆百里皆有所闻,对对吧?”
哪吒:“嗯?”
沈何欲哭无泪,无师自通听出了少年的潜台词,是在警告他没有回答完全,“我就是好奇,看看你到东海做什么。”
“天越来越热了,”哪吒闻言好像信了大半,故作忧愁道,“只是想看看有没有适合沐浴的地方。”
沈何捕捉到关键词,急得要拍尾巴,顾不得自己还被人扣在手心里,“不行!”
哪吒疑惑,“什么不行?”
“不能沐浴!”沈何努力要伸长脖子,慌乱道,“也不是……不能在东海沐浴!”
“好霸道啊,”哪吒皱眉,似是不满,“东海是你家么,我沐浴也要你管?”
“呃,”这么一听哪吒好像还挺好说话的,沈何那么大声地说话他也不生气,也没有急着要抽他的筋,沈何觉得生存有望,更加绞尽脑汁,“东海那么大,里面住的种族那么多,水肯定不干净呀。”
沈何见他眉头皱得更深,却不像烦躁,反倒像听劝了的深思,乘胜追击道:“你回家洗多舒服啊,或者家里的小池塘也可以啊,总比东海里头鱼龙混杂得好吧?”
他自己不就是住在里头的龙么?
沈何对上哪吒黑沉沉的眼睛,心脏左三下右三下地乱蹦个不停。
“好罢。”
终于,哪吒移开视线,松口道:“那此事便容后再议。”
也行,今天不洗明天不洗他就还能多活两天。沈何很聪明地没和他犟。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哪吒神色好奇地用指头碰了碰小龙的龙角,沈何敏感地缩了缩脖子,好像龙身也泛起了粉,哪吒盯着他,问:“刚孵化的小龙?”
都没差。沈何不想解释,屈辱地点了点脑袋。
“这么小一只,要是回海里,会被大龙吃掉吧?”
胡说,人家大龙又不是有病吃自己的后代。
沈何有心为大龙辩驳两句,一抬脑袋对上哪吒深海般的眼眸,怂唧唧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既然如此,”哪吒很满意他的默许,勾起指节挠了挠小龙下巴,“那你与我回陈塘关,做我的玩伴吧。”
嗯。
沈何下意识以为他是该放自己走了,听到后半句不由愣住。
?
不行啊,他爹不让他离开东海百步以外啊!
2. 第 2 章
“等一下!等一下!”
沈何急声叫住他,他现在龙在人手不得不低头,哪吒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他被对方抓在手里竟连半分法力都使不上。
要是哪吒不听阻拦直接把他塞兜里揣走就完蛋了,沈何看着他停下脚步,朝自己投来略显疑惑的目光。
“你日日到海畔看我,难道不是在海里太过孤独,才到陆地找玩伴的么?”哪吒眉头微微皱起,视线似乎也随着质疑变得危险起来,“不然,为何你只盯着我不去盯旁人,还是你嫌弃我不成,我不配与你做玩伴么?”
这什么跟什么呀。沈何要被他一句接一句的质问砸蒙了,完全没意识到他在诡辩,满脑子都是“怎么就成我嫌弃他了”“要是我还非要走他会不会当真觉得是他不配了”“哎呀他恼羞成怒又要抽我筋了怎么办”云云,着急得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我没有嫌弃你,你挺好的呀,就是、就是……”
“挺好的就是不好,”哪吒眯起眼睛,将小龙举高和自己目光平齐,“说这么多,其实还是不想和我玩。”
他停顿了一下,幽幽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都怕我,和我爹一样不喜欢我。”
沈何:“……”
不、不是吧,哪吒竟然是这么容易敏感自卑的性格吗……沈何两只爪子费力地扒在少年横亘在龙身前的拇指上,不由心生愧疚,期期艾艾道:“真的不是不喜欢你,我们海里的人……龙,都听过你的名头呢,你可出名啦。”
哪吒不动声色托了托他的身体,道:“那你为何不愿与我回陈塘关?”
“我有自己的家啊,”沈何总算找回脑子,马不停蹄地解释,生怕少年再误会,“我才三百岁,还是条小龙呢,要是不见了我家里人会担心的,到时候他们去陈塘关找我可就麻烦了!”
像是怕哪吒不信,沈何伸长脖子特意强调道:“我爹特别凶,真的!”
一只手就能揉搓的小龙,神情那么认真地向他解释原因,还真是滑稽得紧。
哪吒笑了一下,“所以,你是愿意做我的玩伴的,是吗?”
沈何:“……是吧。”他敢说不是吗?
哪吒眉间又蹙,“你很勉强?”
别做出这种表情!好像下一秒他又要说什么“果然你就是不喜欢我”之类的话了,沈何飞速打断他施法,“不勉强!我很愿意!”
少年眉头舒展开,喜怒正如同七岁的孩子——要是他看起来真的像七岁就好了。
沈何舔了舔嘴唇,到底没忍住问他,“你几岁了呀?”
哪吒:“你不是说我很出名么,连我几岁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小龙扬起脑袋,信誓旦旦道,“七岁呀!”
哪吒挑眉,“那还问我做什么?”
“可你看起来……不像七岁。”
沈何想不明白,无论是哪个版本的哪吒在屠龙时都是孩童模样,但眼前的哪吒显然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形容,难道是时间线出了问题?
可他穿的确实是敖丙,东海龙王的第三个儿子啊。
龙筋尚在版。
“前一阵突然昏睡了几日,醒来就成这样了。”哪吒眨了眨眼,道,“我师父说,是因为我体内灵气过多,身体为了适应灵气生长才发生了变化。”
实则是他猝不及防魂魄回溯到几百年前,身体承受不住神魂的压力,于是不得不改变体格样貌——这已是他有意控制的结果。
沈何信了,什么事发生在哪吒身上都不奇怪,毕竟是灵珠子转世,有点特异功能很正常嘛。
“原来如此,”沈何在心里给哪吒打上“似乎很好说话”的标签,试探问道,“嗯……那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拜托,一直被人握在手里很羞耻的!
哪吒说:“你要……回海里了吗?”
他语气似乎有几分失落,像是十分不舍。
原本想一口应下的沈何鬼使神差感到不忍,到嘴边的话转了一圈就变成了,“时间还早,我不走,只是你这样抓着我有点难受。”
“可你太小了,”哪吒苦恼道,“被风刮跑了怎么办?”
沈何下意识道:“没关系啊,我变成人形就好了。”
哗——
是潮水涌上沙地的声音。
哪吒意味深长道:“原来你已经修炼成人了。”
沈何:“……是啊,哈哈。”显得他每天来偷看哪吒的行为更奇葩了。
“要我放开你也不是不行,”哪吒的小指勾着他的尾巴,满意地感受到小龙在他手里轻微地颤了颤,“告诉我你的名字。”
沈何嘴比脑子快,“叫我小敖就行。”
“哦,”哪吒说,“怪不得,原来你是东海龙王的儿子。”
沈何:“……”
“东海龙王仅有三子,与你年龄相符的,只有三子敖丙。”哪吒轻笑出声,不知是在笑他傻还是笑他天真,调侃道,“原是龙王三太子,是哪吒有眼不识泰山了。”
折寿,折寿了。他哪敢当哪吒的泰山啊。沈何可怜兮兮道:“你前面不是也没问我吗?”
不算他说谎吧,他还是一条可以拥有自己龙筋的好龙,对吗?
少年的指腹若有若无地自小龙的下颌划过一瞬,道:“让我看看你的人形吧。”
沈何怔了怔,不等他回应,又听哪吒道:“不要趁机逃跑哦,否则就算大闹龙宫,我也会把你捞出来的。”
已畏惧。
沈何睁着他人畜无害十分真诚的眼睛看着少年,斩钉截铁道:“不跑,谁跑谁是猪。”
还知道什么是猪呢。
哪吒眉尾扬了扬,将他放回之前的岩石缝上。
以这个角度,无论沈何想从哪里跑,哪吒都能第一时间把他捉回来。
然而沈何并不清楚他的琢磨打算,落地的瞬间便紧闭着眼默念起变回人身的法诀。
真奇怪,平日在海里他要念个百八十遍才能变回去,今日不知怎的,许是哪吒在一边虎视眈眈的缘故,竟是第一遍就成功了。
同样少年模样的人完全忽视了自己脚下踩的地方,变回人的瞬间睁开眼时脚便一阵刺痛,旋即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
妈妈呀!
“小心!”
哪吒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回自己的方向,同时手心浮起灵力护住两人,才得以叫沈何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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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时站稳。
“痛——”
沈何混乱间攀住哪吒的肩,脚心踏在沙地上不由痛呼出声。
“怎么了?”哪吒手臂绕过他背后扶住他的身体,目光从他疼出泪意的眼睫落到他赤//裸的足上。
星星点点的血渍遗留在沙子上,血液凝结了沙砾,像一颗又一颗红豆。
“——脚破了。”沈何怕疼,哪怕沙子争先恐后地吸附在脚心的伤口上,他也半分不敢再动,就怕移动摩擦伤口了更痛。
这是方才他变成人形时脚踩在岩石上刮出的血口。
哪吒眸色深了深,眉毛也皱在一起。
沈何打量着他的神情,虽说脚是真的疼,可他不想让哪吒以为自己在怪他——一丝一毫被抽龙筋的风险他都不想有,因此他想都没想道:“没事的,是我平日在龙宫习惯赤脚,甫一到陆地没能习惯,不怪……”
“你的血,为什么是红色的?”
沈何一愣。
血不是红色的,还能是什么颜色?
“别乱动。”
哪吒揽住他的肩,掌心生出似焰色的光芒,旋即汇聚成团挥向沈何的赤足。
淡淡的像火光一样的光团落在他脚上,触感却冰冰凉凉,仿佛变了一个魔术,脚底的伤口瞬间愈合,痛感亦随之消失。
沈何惊叹道:“好厉害。”
哪吒偏眸瞥了他一眼。
他的确没有认错,这个人虽然龙形和那条恶龙十分相像,变化出的人身却不尽相同。
少年的容貌正如心性,生了一张白嫩天真的娃娃脸,眸瞳澄澈如星,睁圆了像狸奴的眼睛,看向人的时候眼尾却习惯性地翘起,又有几分像机灵的幼狐,而挺翘的鼻尖下是一张水润湿红的唇,唇间洁白的贝齿半露,透出几分不谙人事的娇憨。
“哪吒?”
沈何见他神情晦暗地盯着自己的嘴发呆,不由歪了歪头,心里又惴惴起来,“是怎么了吗?”
“没事,”哪吒移开视线,明知故问,“脚好了吗?”
一提这个沈何便笑弯了眼,踮脚在沙地上踩了踩,“好了!你的法术特别灵!”
“那就好。”
哪吒松开他的肩,视线不经意扫过少年额角的两只龙角,道:“为何不将龙角隐去?”
“……应该是我修行不到家吧,”沈何闻言摸了摸那对角,又想起海里的水族虽几乎都有灵智,但大多还保留着原本族类的特征,补充道,“而且妖族化人的时候不都喜欢保留一部分本体嘛,多帅气啊。”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骄傲的神情缓缓褪去,“哪吒。”
哪吒望向他,沈何的脸上藏不住心事,紧张和焦惧快要从眼里溢出来了。
他道:“什么事?”
“严格来说,我是妖,你是人。”沈何抿了抿唇,“你会……杀我吗?”
虽说从哪吒抓住他到现在,哪吒都没流露出要弄死他的意思,但为了自己的小命,沈何还是问出了口,亲耳确定哪吒的态度才安心。
“妖我会杀,”哪吒看见沈何瞳孔骤缩,忽地笑开道,“但我不会杀我的玩伴。”
所以,不能跑掉哦。
3. 第 3 章
沈何嘴唇肉眼可见地颤了颤,“不、不吃人的妖,也要杀吗?”
沈何在穿书前身体一直不好,几乎一半时间都住在医院,无聊的时候就爱看些灵异志怪的书。
而有关哪吒闹海的记载众说纷纭,屠龙的原因也各式各样,沈何甫一穿来摸不清自己究竟穿的是哪个版本,又不敢贸然打听以免暴露身份,所以虽穿来已有半个月,可对东海内的形势了解甚少。
但他至少能保证,东海里吃人的精怪是少数,否则不可能与陈塘关毗邻多年相安无事。
哪吒笑睨他一眼,“这么怕?”
小命不保谁不怕!沈何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前的哪吒身量比他还高些,容貌俊丽,行止虽有孩子气,但并不像封神原书中描写的那么鲁莽,除了有些话听着古怪,完全不见杀神的影子。
或许是他想的太复杂了,只要好生洽谈着,哪吒再嫉恶如仇,应也不至于二话不说就把他打死了。
“怕什么,你爹东海龙王乃是正神,你是他的儿子,不算是妖了。”
哪吒毫不拘节地在沙地上盘腿坐下,手撑着下巴掀起眼皮瞧他,“你说你不吃人,怎的又怕我杀你?”
倘若哪吒真的有杀他取筋之意,大可直接出手将他拿下,不必浪费时间同他说道解释。沈何悬着的心回落到胸口,眉眼轻轻展开。
“我想你是灵珠子转世,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沈何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愧疚自己先入为主,哪吒明明很好一个人,既不责怪他偷看对方修炼,还会帮他治脚伤,就连他直言怀疑,哪吒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沈何蹲身坐在哪吒身边,抱着膝盖道:“你想我做你的玩伴,是不是想有人陪你呀,正好我在龙宫也无事,你想和人说话来找我就好了。”
过去他在现代体质太弱常常住院,养父母工作繁忙很少去看他,而他在该去学校的年龄只能躺在病床上,所以几乎没有朋友,能说的上话的人大多是护工和护士。
他太懂得孤独是什么感觉,没有人和他玩,他便将精神寄托在书籍小说上,看书中人的喜怒哀乐,仿佛像他自己亲身经历了。
如今穿成了敖丙,虽说一开始他确实害怕重演被剥皮抽筋的命运,但至少他有了健康的体魄,不会在吃饭的时候猝不及防呼吸困难,也不会在睡觉的时候骤然胸闷恶心……
现在连他最担心的哪吒也没了风险,沈何心情十分松快,于是很容易共情了哪吒的“寂寞”,自动将哪吒方才说的话脑补了一番,心中属于哪吒的“凶残”形象不知不觉已变成了需要陪伴的小可怜。
想来哪吒虽是灵珠转世,可身负异能之人恐怕不易被常人接受,连他的亲生父亲李靖都对他颇有微词,遑论旁人呢?
再说他不过七岁,却已是十五六的少年模样,也很难和同龄人一起玩了。
沈何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你当真愿意吗,”哪吒感受到身侧的温度,眉梢不动声色地挑了挑,心道这小龙当真天真,三两句话便叫他卸下心防了,“虽然他们表面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们心里都把我当怪物,我爹是,陈塘关的百姓也是,就像你,一开始也很怕我,不是吗?”
无外乎是因为殷夫人为诞下哪吒饱受三年怀胎之苦,加之哪吒出生时满屋异香,从肉球蹦出时已是孩童模样……
说好听了是灵珠转世非同凡响,说难听些就是妖物魔物。
“我那是……听信了谗言,现在我知道了,传言不可信的。”沈何略有心虚地眨了眨眼,用肩膀抵了抵哪吒的肩,“你不信的话,我给你个东西。”
哪吒顺着他的动作垂眼望去。
素衣少年将自己脖颈上的珍珠细链取下,链上挂着的赫然是一枚象牙色的响螺。
“有了这个,你想什么时候找我就能什么时候找我。”
沈何拉起他的手把珍珠链放到他掌心,哪吒的身体似乎比常人热不少,像只小火炉,蒸的他手腕上的乾坤圈也热热的。
沈何被烫了一下,东西放到他手里了便下意识要松开手,却被哪吒另一只手攥住了手腕。
哪吒对上他茫然的视线,道:“我不会用。”
“你把响螺放在掌心,用法力催动它……对就是这样!”
原本小指大小的响螺变得有哪吒手心的大小,沈何兴奋地催促他放到嘴边,“它可以吹响!”
哪吒迎着少年期待的目光,将响螺角抵到唇边。
呜——
随着螺声响起,少年的额间竟显现出一道水色的法印,衬得他那双明眸更加灵动。
“看,这枚响螺上有我的法契,只要你吹响它,我就能得到感应。”沈何有些激动,从他得到这枚响螺起他就想试试了,可惜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眼下终于派上了用场,“是不是很方便,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找不到我……”
“只要我吹响它,你就会来吗?”
沈何:“嗯嗯!”
“那你帮我戴上吧。”哪吒说着,自然而然地探过身子,炙热的呼吸不经意喷洒在沈何脖颈边。
“好、好。”
沈何莫名觉得脸红心跳,一面暗暗吐槽自己还保有看到哪吒就害怕得紧张的惯性,一面接过珍珠链,环过红衣少年的颈项扣上锁扣。
哪吒颈骨僵硬一瞬,沈何的温度就像那一浪浪海水,微凉的指腹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后颈,拂过清浅的莲香。
“我该回去了,不然我爹要着急了。”沈何退开一些距离,想了想还是轻声嘱咐道,“你莫要贪凉去海里洗澡,也莫要去九湾河,水不干净的。”
哪吒心下觉得好笑,故意道:“可你不就住在海里?”
“那不一样!”沈何拧起眉头,纠结半晌才道,“你若非要洗也行,就是莫要将你那混天绫和乾坤圈一齐洗了。”
哪吒问:“这又是为何?”
“那可都是宝物,往海里搅一搅,底下的龙啊虾啊、草啊鱼啊便不得安生了。”似是已预见了结局,沈何眉目不由染上了几分忧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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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想遭殃,就听我的。”
他遭殃?哪吒狭了狭眸,眸瞳中有暗红一闪而过。
这小龙不叫他在海里洗澡,是怕混天绫和乾坤圈扰了龙宫安宁,前世他的确在九湾河洗了这两件物什,不想先激出了海夜叉,又震出了龙王三太子敖丙。
他与那恶龙敖丙本有私仇,索性顺手要了他的性命,抽了那厮的龙筋作龙筋绦。
东海龙王敖光爱子心切,寻到陈塘关要说法,他不欲叫李靖和殷素知牵扯其中因果,于是割肉剔骨了却肉//身……
可这些,眼前的这条小龙又是怎么知道的?
而他的模样分明和前世的恶龙大相径庭,可敖光竟毫无察觉,不曾怀疑吗?
沈何见他出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哪吒,你听见了么?”
“知道了,”哪吒压下疑虑,忽地抓住沈何的手,道,“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这条小龙太傻,哪吒想,好不容易碰到件趣事儿,他还不想让对方死得太早。
“嗯?”沈何没想到还有回礼,高兴道,“是什么?”
哪吒看着他的眸子,法力汇聚成丝缕暖流,顺着两人交握的手送进沈何的经脉。
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在沈何体内流转,最终凝至他额间中央,化成一朵红莲法印。
沈何若有所觉地伸手抚过眉上。
“有了它,如遇危险能帮你挡过致命一击,”哪吒神情有些恍惚,他本只想赠对方一个法契,却鬼使神差将法印送了出去,“若有急事,你在心中呼唤我的名字,我便能听见。”
“这么厉害!”沈何感叹,不愧是哪吒,年纪小小就会这么复杂的法术了,甚至无需依托外物就能传音,“我很喜欢,谢谢你!”
红衣少年诡异地红了红耳尖,撇开脸点了点头。
“我真的要回去了,”沈何抬头望了望天色,不知不觉竟已到落日时分,他道,“那……明天见?”
虽说她和哪吒只相识了一个下午,沈何却觉得像认识了三百年一样久,大抵是他第一次交到这样的朋友,心里也有些隐秘的不舍。
哪吒说:“好。”
霞光渐暗,沈何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海面上。
哪吒眸色沉沉,指节缓缓抚上胸口坠着的响螺。
像沈何的指尖,温凉的。
原本他到这东海畔来,是为了确保一切能按照前世的轨迹进行,杀龙取筋,毁祭肉//身。
却不想敖丙才是最大的变数。
若前世的恶龙是真敖丙,那方才的人是谁,若如今这个才是真的,前世死在他手里的又是谁?
还是说,是因为他魂魄回溯,导致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海水在月色下泛起粼粼波光。
帅府仆从找寻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哪吒耷下眼皮,面无表情地将响螺塞进领口,转身朝火光点点走去。
这具身体流着李靖的血,他不可能留。
大不了不杀敖丙,他再找别的法子。
4. 第 4 章
东海,水晶宫。
沈何揣着手小心翼翼地绕过正殿,白日他爹敖光忙着处理这事那事,根本没时间搭理他,可到了晚上敖光便会回龙宫。
今日他和哪吒在岸上耽搁的时间有些久,万一被敖光逮了个正着……
“敖丙。”
敖光沉稳威严的嗓音自殿中传来。
沈何:“……”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他蹑手蹑脚的动作一顿,无奈倒了回去。
敖光虽对三子敖丙十分宠爱,但管教极严。沈何每日吃了什么、睡了多久、到哪去了都有龙兵专门向敖光汇报,沈何穿成了敖丙,自然要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言听计从。
沈何在正殿中央单膝跪下,垂首恭敬道:“敖丙拜见父王。”
敖光高坐王椅上,手里捏了一卷竹书,闻声抬手先挥退了四周的虾兵蟹将,才对沈何道:“起来吧。”
沈何老实本分地,“谢父王。”
听敖光的语气,倒不像有怒意,沈何刚悬起的心稍稍落下,上头的敖光便开了口:“你去岸上了?”
沈何心里咯噔一下,从哪吒这几日出现在东海附近起,他基本每日都会到岸上观察,不过此前哪吒只在东海边待一个多时辰,他走后沈何再回到龙宫时,敖光往往还在处理事务,他只说自己到岸上透气就能糊弄过去。
今日却岸上快天黑了他才归来,恐怕敖光会多追问。
但沈何不敢说谎,回道:“是,父王。”
敖光沉默一阵,反叫沈何心底的不安更浓烈了。少顷,敖光朝他招手,“到我跟前来。”
沈何抬眼对上龙王如深海般沉邃的眼眸,攥着手指上前了几步。
敖光:“我是说到我身边来。”
沈何:“……”他知道,但他怕离得近了敖光抽他更容易。
父命难违,沈何无声舒了口气,抬脚走上水晶台阶,站到敖光面前。
敖光定定瞧了瞧他,“我听龙兵说,你连着几天都往岸上去,可是东海让你憋闷了?”
没有啊,东海里要美食有美食,要美景有美景,他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瘫在贝壳床上当米虫。
沈何说:“儿臣只是想四处转转。”
“也怪为父,事务繁多忽略了你,”敖光似是在这件事上很头疼,“你的两个哥哥都在边海当值,倒也难顾上你……对了,近来你和秋先生相处得如何?”
敖光口中的秋先生是一位道人,据说是敖光特意为他找来的师父,正巧在他穿来的第一天来到东海,在敖光的指引下沈何便懵懵懂懂地拜了师。
“挺好的,”沈何眉头蹙了蹙,“秋先生教给儿臣许多功法。”
虽说这位秋先生行为得当,又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教沈何的时候也尽心尽力,可不知道为什么沈何总感觉对他很排斥。
“挺好的就是不好。”敖光沉沉叹了口气,不禁说教道,“秋先生千里迢迢来到东海,便是为了你,丙儿,你定要好好与秋先生学道,对你日后大有裨益……”
沈何一面“嗯嗯”一面点头,敖光什么都好,就是太爱啰嗦,磁性的声音仿佛催眠曲成精,念得他眼皮子打架。
“敖丙!”
沈何一个激灵,“在,父王!”
敖光:“……”
他几乎咬牙切齿,又不想把脾气发在沈何身上,压着怒火道:“你的响螺呢?”
“嗯?”沈何睁大眼睛,敖光怎么突然提起这个,难道是知道他送人了,“它、它在啊。”
敖光眯起眼睛,“那你拿出来让为父看看。”
沈何嘴角僵住,“……”
“还有,你身上的法印从何而来?”
响螺是次要的,这才是敖光真正想弄清楚的。
像是怕沈何又要装傻,敖光双指并起,一道冰凉的气息划过少年的额头,下一瞬鲜艳如火的红莲显现在沈何额间,像是要彰显什么般,宛如烙印。
沈何下意识要捂住眉心。
敖光眼皮跳了跳,看他如此慌张的样子,看来对这枚法印是心知肚明的。
明明知道还放任!法印是随便什么人给都可以要的吗!
敖光气得太阳穴阵阵发疼,险些眼前一黑栽过去。
“我、儿臣……”沈何眼睫眨得飞快,几百个谎话和理由在他嘴边兜了一圈,最后化成一句,“儿臣知错了。”
敖光合上眼,“……”
罢了,他的丙儿还只是三百岁的小龙,怕是三言两语就被那岸上的黑心道人忽悠了去,到底是留法印之人的错,与敖丙何干呢?
敖光越想越觉得有理,心情总算平复了些,“你告诉父王,这枚法印是谁留下的?”
他肯定不能说,看敖光震怒成这样,要是他说了哪吒不就完了!沈何拨浪鼓似的甩了甩头。
敖光万分惊惧,“你还护着他?”
“不是这样的父王,”眼看就要越描越黑,沈何连忙蹲身趴在敖光王椅的扶手边,可怜巴巴道,“他没有恶意的,是儿臣先将响螺送了他,他才作为回礼送了儿臣法印,而且……”
敖丙分明根本不知道这枚法印意味着什么,敖光生无可恋,“而且什么?”
“而且,他也是为了保护儿臣,才、才……”沈何小心觑着敖光的表情,心道不就是一枚法印,怎么敖光像白菜被猪拱了一样,“父王,您为什么生气呀?”
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敖光那么生气,要是用什么手段查到了哪吒,又去找李靖,岂不是要重演悲剧?!
他得问清楚了,说不定和敖光好生解释一番,便能叫他息怒。
敖光斜他一眼,伸手揪住他的面皮轻轻扯了扯,“你呀!”
沈何捂住自己无辜的脸颊肉。
“你且将今日岸上发生的事一并告诉我,”敖光压着眉头看他,不留余地道,“否则就算你不说,为父也有的是办法查出来!”
红莲法印,世上能留下红莲法印的有几人?敖光一旦想到某种可能,才压下去的怒火便复燃重烧,恨不得让他立马就冲去陈塘关把那贼小子揪出来揍一顿才好!
沈何欲哭无泪,仍不死心地问:“若儿臣说了,父王待如何?”
敖光垂眼睨他,“把那人抓出来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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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何心如死灰,如同被霜打的茄子,“若儿臣不说呢?”
敖光冷哼,“那为父就查个底朝天,把人抓出来杀了。”
沈何:“……您是东海龙王,怎的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敖光气得点他的脑袋,“你这性子被人卖了都不知道,快老实交代!”
沈何张了张唇,还没想好说辞,只听正殿外一龙兵慌里慌张地跑进来,“大王不好了!”
敖光本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了?”
“有、有人在东海海面上打起来了!”龙兵道,“海边的兄弟姐妹遭了殃,只得到龙宫求庇护。”
东海龙宫有敖光的结界作挡,一时不会被波及;但能让龙宫周遭的水族逃来找敖光,说明海上争斗的人必然非凡人。
敖光长眉拧紧,“来人,带三殿下回殿歇息。”
东海上有人打架,会不会和哪吒有关?沈何连忙道:“父王,我也去!”
“你就在龙宫好好待着,若你出宫一步,明日为父就去扒了哪吒的皮!”敖光话落的瞬间便化作一条硕大强悍的青龙,眨眼就消失在沈何眼前。
——敖光怎么会知道是哪吒?
沈何提步要追上,却又被一道白袖挡住去路。
“秋先生,”沈何抿了抿唇,垂下眼睛,“我……我不出海,只在近处看看。”
“不可。”秋汝生周正的面容严肃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沈何,“回去。”
—
海面狂风如啸,海水被强大的力量击溅起浪卷,又像雨水落下,恍惚间仿佛天地骤暗,雷雨云集。
“逆子,老子可是你父亲!”身着甲胄的中年男人连连躲过红衣少年的杀招,他体力已有不支,不得不出言“唤醒”对方的理智,“你要弑父不成?”
哪吒眉眼如冰,“未尝不可。”
李靖不想他半分情面不留,“你!”
不等他再多威胁的话说出口,哪吒似影似繁的招法已至,李靖只得狼狈闪躲,突闻一声叮铃,如磐石大的金环朝他飞来——是乾坤圈!哪吒真的要杀他!
眼见乾坤圈要打至李靖胸口,地面忽传来一声,“哪吒,休要胡来!”
乾坤圈偏移一寸,掷在李靖胳肘和躯干之间,将其定在沙地上。
“老爷!”
殷素知急忙上前要扶起李靖,却被乾坤圈金光一挡,不得再上前半步。
“看看你教的好儿子!”李靖非但不领情,对殷素知怒道,“他要弑父!还说他不是怪物——”
眨眼间,乾坤圈不知何时回到哪吒手中,哪吒已鬼魅幻影般移至地面,乾坤圈直指李靖,惊得他霎时噤了声。
“哪吒!”太乙真人拂尘一挑,乾坤圈便缩回手镯大小套回了哪吒腕上,他疾步挡在李靖夫妇身前,“这是你的生身父母,你究竟要做什么?!”
哪吒嗤了一声,似笑非笑道:“我还没用混天绫呢。”
太乙真人:“……”
言下之意,他要真对李靖下死手,早该直接用混天绫将其束缚,那可不要杀要剐随哪吒便吗?
天菩萨诶!
5. 第 5 章
“真人您看看他,哪有一个七岁孩子的样子?”李靖被殷素知搀着站起来,有太乙真人在,他好像就找到了靠山似的,指着哪吒数落道,“样貌不像正常孩子就罢了,性子又恶劣不堪,整日就知道惹祸事……”
哪吒冷眉一竖,李靖的声音便弱了下去。早在前世他就看穿了李靖的虚伪懦弱之处,一面要装严父摆父亲的架子,一面又恐惧妒忌灵珠的力量,彻头彻尾一个小人。
太乙真人头疼道:“好了,李总兵先同殷夫人回府罢,哪吒便交给老夫说道。”
“这……!”
太乙真人是哪吒的师父,向来护着哪吒,倘若李靖走了,恐怕都不会责斥哪吒半句。
殷素知暗暗拽了拽李靖的胳膊,李靖虽面色不愉,到底甩了袖袍愤愤离去。
太乙真人无奈叹了口气,“他又怎的招惹了你,才叫你要和他打个你死我活了?”
“晚回去了一个时辰,要罚我跪。”哪吒皱眉,要他还是从前七岁的孩子恐怕李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可惜他这副壳子里的魂魄早就换了,“我不跪,他就要取家法打我,我不从。”
所以就打起来了。
“这李靖也是的,孩子贪玩正常,你又不曾惹事。”太乙真人又摆了摆脑袋,突然想起什么,问,“你前几日问为师有没有重塑肉//身的法子,难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吒抬眼看向他,扯唇道,“既然他日日拿父亲的身份压我,那我宁愿剔去肉骨,也要和他划清界限。”
太乙真人一惊,“这怎能行,不行不行,风险太大……”
“我意已决,”哪吒说,“师父不愿告知我办法,那我只好先祭了肉//身,再寻它法了。”
太乙真人:“……”
倒不是哪吒胡搅蛮缠,前世他因杀了海夜叉和龙王三太子被天庭降罪,最终以剔肉还骨之结局了却风波,就天意来说,这是他命中一劫。
哪怕他今生不欲再和东海结仇,天要他死,他便得死上一次才算顺天意。
“为师替你观过命数,你在七岁这年确有一生死劫。”太乙太知道哪吒的性子了,只好松口道,“为师虽有重塑肉//身之法,可你也不能自毁肉//身,这会坏了因果呀!”
哪吒沉默,问:“什么因果?”
太乙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此乃天机,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这些日子你且安心在府里修炼,莫要想旁事。对了,你体内突然爆发的灵力为师有了些头绪,喏。”
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玉环来,“有了这个,你就能压制力量变回孩童模样了。”
玉环落到哪吒手中,瞬间连上他的心神,少年心念一动它便从手镯缩成了指戒大小。
“算了,”哪吒半垂下眼皮,把玉戒收进怀里,“我已习惯如今的样子了。”
自从哪吒灵力不受控变成少年模样后,似乎连心性也变了不少。太乙其实还不太习惯过去咋咋呼呼的小孩转眼就成了成熟理智的美少年,不由讪讪道,“都随你。现下事已了结,你不回家去?”
“不回了。”哪吒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平静的海面,忽然说,“等白日我要去骷髅山一趟,若我娘问起,劳烦师父转告。”
太乙迷惑,“那骷髅山有石矶坐镇,你要作甚去?”
骷髅山也没什么仙草法宝,哪吒更是和石矶八竿子打不着。太乙捋了捋胡子,心道别哪吒跑去同人打起来,他还得去收拾摊子。
“总之不会给师父惹祸。”
哪吒微不可察挑了下眉,虽说前世他用乾坤弓震天箭无意射杀了石矶的弟子,不过今生他与石矶无冤无仇,不至于再结梁子。
“好罢好罢,”太乙摆了摆手,就算惹祸了又能怎的,“为师洞府里还炼了兵器,不与你多说了。”话罢太乙拂尘一扫,人影就消失不见。
悬月当空,月光将静海照耀得泛起粼粼波光。哪吒淡声开口:“龙王看了许久,还不出来一叙么?”
敖光自树后现身,轻呵道:“你倒是比你师父的感力还要好。”
“师父并非没有察觉,”哪吒说,“只是龙王找的是我,他倒不好点明了。”
敖光双眸定定在他身上瞧了片刻,笃定道:“你不是李哪吒。”
哪吒侧眼睨向他,连太乙真人都难看出他魂魄的端倪,敖光竟能一眼看穿?
“本王活了几万年,你师父看不见的天机,本王能。”敖光似是知道哪吒的想法,破天荒解释道,“你的神魂显然不是这个时期的哪吒……你从何时来?”
哪吒顿了顿,道:“成神后。”
“成神后……”敖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敖丙额间的红莲从何而来,他虽知道是哪吒的手笔,却不想竟是封神后的哪吒,“既然如此,你在我儿身上留下法印,究竟为何?”
哪吒和太乙的谈话他也听了去,哪吒要重塑肉//身还是做其他什么都和东海无关,他今日特意等着,就是要问个说法。
他们家敖丙听话懂事,必是这个混小子心生歹意,要将他家的小龙拐了去!
“……他送我响螺,我报之以李而已。”哪吒的眸光在月色下晦暗不明,“我倒还想向龙王讨教一事。”
他说的坦荡,敖光一时不好发作,只好捺住性子问:“什么?”
“我见到的敖丙,似乎与我从前所见的大相径庭。”
哪吒目不转睛地盯着敖光有些僵住的脸,“不知此事龙王何解呢?”
……
迫于秋汝生的威压,沈何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逃到龙宫外去。
他一边忧心在东海上打架的到底是不是哪吒,一边又怕敖光探查之余要去陈塘关找哪吒的麻烦,于是心不在焉地趴在贝壳床上唉声叹气。
哪吒没有吹他送的响螺,他也不敢贸然催动法印——万一哪吒有正事,反倒是他使哪吒分心了怎么办?
“……三殿下?”
耳边突然响起蚊子般的呼唤,沈何瞟了一眼水晶珠帘外秋汝生的背影,小心往床边蹭了蹭,果然在贝壳下看见一只拇指大小的红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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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一根指头,让小螃蟹攀上,然后把它放到自己耳边。
“属下偷摸看过了,确实是那个红衣服小子在打架。”
沈何紧盯着秋汝生的身形,生怕他有所察觉,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和谁打,战况如何?”
哪吒那么厉害,应当是迎刃有余的吧?
“好像是和陈塘关的李总兵,”红螃蟹说,“原来殿下每日去看的那个红衣小子就是哪吒啊!”
方圆百里谁没听过陈塘关哪吒的威名,但听过归听过,除非见面先报大名,否则谁认识谁是谁。要不是哪吒和李靖打斗的时候李靖连连叫唤,红螃蟹还难以回来禀报那么明白。
“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后来哪吒一个金圈朝李总兵掷去,被一个白胡子老道拦了。”红螃蟹讲得绘声绘色,“哪吒十分听那白胡子的话,放李总兵和他夫人归家了。”
白胡子老道……应该是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吧?沈何微松一口气,起身拉过雪丝薄被把自己裹起来,冲着外头扬声道:“师父,我要睡啦!”
秋汝生淡淡应了一声,大概是没发觉小螃蟹的存在。沈何借着被子遮住唇,一并将小螃蟹掩了,悄声追问:“那我父王回来了么?”
红螃蟹说:“似是未归。”
那不好了,要是父王再和哪吒打起来该如何是好?沈何心下焦灼,敖光待他很好,哪吒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坏人……但最主要的是,哪吒的乾坤圈和混天绫那般强悍,要是敖光难敌又怎么办?
他抱着被子轻轻翻了个身,如果此时他化作小虫大小偷飞出海……
“敖丙。”秋汝生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耳朵镶了读心术,“不是说要睡了么?”
沈何:“……”
偷偷逃出去是行不通了,沈何想了又想,驱动法诀唤醒了额间的红莲。
既然哪吒已经打完架了,他问一问应当也无妨……若是不巧哪吒在和他爹鏖战,说不定他还能说说情。
红莲法印微微发热,像是哪吒给予了回应。沈何试探着用神识唤了一声,“哪吒?”
少年温柔沉稳的声音传回,“嗯,在。”
听起来不像在打架。沈何不由雀跃,“你还好吗,吃过饭了吗?”
东海海畔,敖光眼神死死盯着红衣少年忽明忽暗的手心,少年掌心之中,赫然是与他儿眉间一般无二的红莲。
一股凄凉的悲戚感油然而生,敖光咬牙问:“可是我儿?”
哪吒将那朵红焰火莲握在手心,沉默代表了一切。
龙宫里的沈何浑然不觉岸上是何等情景,仍在绞尽脑汁多关心哪吒两句,“……你什么时候睡觉呀?”
其实私心他想问一问哪吒和李靖大战有没有受伤、亦或是哪吒有没有见到敖光,敖光有没有为难他。但沈何又不想叫哪吒觉得自己在“监视”他,只能拐弯抹角地问候。
“我没事。”哪吒仿佛才是那个窥探了所有的人,“也没受伤。你爹马上就回去。”
沈何:“……噢。”
6. 第 6 章
天露鱼肚白时,哪吒从冥神中抽离,以捧叶为杯,借东海之水洗漱一番,然后靠在岸边的岩石边,似在等待什么。
“哪吒!”
欢欣清亮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哪吒掀眼去看,少年今天穿了一身淡青衣裳,衣襟上缀着青蓝的碎玉,腰间拢了一条珍珠带,手腕上叠戴了两只银镯,跑起来叮铃叮铃的响,像家底厚实、被精心养着的小少爷。
“你真的没事吧,昨晚我爹有没有找你麻烦啊?”沈何恨不得长八双眼睛把哪吒上上下下都检查一遍,“都怪我,我也不知道父王怎么就看出是你送我的法印了……”
“没关系,”哪吒摩挲着指尖,轻声道,“东海龙王……很好相与。”
沈何:你见到的是真敖光吗?
他把到嘴边的质疑硬生生咽了回去,转移话题道:“你一早唤我来是有事找我吗?”
虽然沈何看着是兴致冲冲地来了,可背地里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哪吒起床未免太早了,早到敖光和秋汝生都没起,所以沈何没有一点阻拦地就出来了。
“我有事要离开几日,这些天都不会到东海了。”哪吒说,“你我已是好友,我想合该告诉你一声。”
哪吒真的把他当好朋友了!沈何有些受宠若惊,眼睛亮亮的看着他,“好,我知道了!”
他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哪吒失笑道:“不好奇我要去哪?”
这是他可以知道的吗?沈何犹豫,“这是可以告诉我的吗?”会不会显得他管得太宽了?
“当然可以。”
哪吒比他的身量高,闻言俯身和少年的视线平齐,“我们是好友,好友之间,连秘密都是相互知道的,只是问一问我去何处又有何妨。”
可他们不是才认识了一天吗,沈何懵懂地点了点头。
“小乖,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哪吒眼含笑意,热热的指腹撩起沈何脸侧的发丝为他别到耳后,“我听陈塘关里结伴的好友,都会给对方起昵称的。”
沈何神情微顿,原本升起的怪异情绪被他一句话冲散,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好吧,他在现代住院的时候好像听过别人的亲朋好友互叫亲昵的称呼。再者像敖光平时和他讲话,也会叫他“丙儿”而不是大名敖丙。
虽然哪吒起的这个小名……听起来有点羞耻。
哪吒的指尖顺势掠过他微红的耳尖,眼睫垂下,似是有些失落,语气却仍旧温柔,“是不喜欢吗,没关系,我可以再……”
“不不是,喜欢的,你可以这样叫。”沈何莹白的耳廓更红了几分,像浸染了桃花汁般,粉意甚至流连至他眼尾,“我没有不喜欢。”
他想哪吒好不容易想出一个昵称,主动提出要这样唤他和他拉近关系,他怎么能挑三拣四的……作为好朋友,他应该欣然接受才是。
哪吒笑意更深,循循善诱道:“那小乖要怎么叫我呢?”
既然你是好友间的昵称,理应礼尚往来。
沈何果然思索起来,眉头不自觉蹙在一起,“……小哪?小吒?哪哪?吒吒?”
哪吒:“……”
少年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总觉得他说一个,对方噙在嘴角的笑就僵硬一分,不禁道:“你别急,那我再想想。”
“就叫哪吒也很好。”
有个称呼在他舌尖滚了一圈,到底没说出口,哪吒神情自然地重复道:“就叫哪吒吧。”
小龙心性简单,他还不想那么早吓着他。
“可是你都给我起了小名,我也应该给你起的。”可惜沈何在这方面经验少得可怜,只好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这样,你回来之后我告诉你,好不好?”
哪吒说:“好。”
“那你到底要去哪呀?”大概是哪吒先表示了亲近,沈何有意保持的距离感也随之抛弃,“多久回来呢?”
哪吒直起身垂眼望着他,“骷髅山,拜访一个故人。”
沈何脸色微变。
骷髅山不是石矶娘娘的住处吗,按照封神演义的叙述,哪吒在抽了敖丙的筋后被李靖关在家中后院,然后不慎用乾坤弓射死了石矶娘娘的弟子彩云童子,石矶娘娘大怒……
眼下哪吒却说,他要去骷髅山拜访故人。
“快则今夜便能回来,慢则两三日,不必忧心。”哪吒道,“待我归来,便到此处吹响响螺,来见你。”
可是……沈何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心乱如麻,下意识拽住哪吒的指节,“哪吒,你、你……”
少年结巴半晌憋不出一个字,哪吒眸中闪过深思,很快掩盖在平静的神色下,“怎么了?”
沈何脱口而出,“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如果发生了什么,或许还能及时挽回。
他不想被扒皮抽筋,同样的,他也不想看到哪吒重演剔骨削肉的悲剧。
“你不是说龙王不允你离开东海百步之内么?”哪吒轻轻回握住他的手,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安抚道,“我很快就回来,不会有事的。”
“我听父王说过,骷髅山有石矶娘娘坐镇,”沈何动了动唇,双眼担忧地望着他,“若是惊扰了她,恐怕……”
原来是担心这个,哪吒说:“我要拜访的故人,便是石矶。只是想问些往事,又不是去捣她老巢,怕什么。”
原著你不仅捣了人老巢,你师父太乙真人还把人家关九龙神火罩里炼了。沈何欲言又止,千言万语化作一句,“那你要注意安全。”
看眼前哪吒的样子,沈何其实很难将他和封神原著的哪吒联系到一起。既然哪吒已经打定主意,应该是自有盘算,他就不要插手了。
临分开之际,沈何到底有些放心不下,小声道:“要是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吹响螺,我叫我父王去帮你。”
敖光不趁机扒了他的皮就不错了,哪吒揉了揉沈何的脑袋,“好。”
他似也想到了什么,嘱咐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不要离开龙宫,外面不安全。”
哪吒不仅给他取小名,还会主动关心他,沈何备受感动,觉得自己的龙筋已经成功保住了,“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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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约莫是小龙格外乖巧取悦了他,哪吒眉眼愈发柔和,说:“好,我看着你回龙宫了再走。”
敖丙那么听话,倒真叫他生出几分将人带走的心思,只是时机不对,又有敖光横亘在中间,不好作为。
沈何本就是为见他而来,哪吒要走他自然该回去,谁先走都一样。他最后踮脚搂住红衣少年的脖颈抱了一下,轻轻道:“那我走啦,等你回来。”
话落他便念了法诀,化作青影消失在海面。
哪吒在原地怔了两瞬,沈何身上的莲香恍若轻飘的薄纱落在他鼻尖,仿佛那一瞬间沈何不是在告别朋友,而是在和满心挂念的夫君依依惜别。
然后乖巧的、像妻子那样等着哪吒归来。
……
东海龙宫。
敖光白日忙于政务,是没有闲工夫管沈何的,这个时辰估计已起床飞到东海的哪个地方去视察了。
沈何大摇大摆地回到寝殿,视线不经意扫到殿里坐着的两个身影,霎时恨不得自戳双目。
太阳都出来了,他爹怎么还会在???
还有一个秋汝生。
沈何皱了皱鼻子,八成是秋汝生没在寝殿找到他所以去和敖光告状了。
他愿称此举为秋汝生的拿手好戏,就是特别讨厌。
沈何捏了捏袖子,犹豫两秒便说服了自己。
反正胳膊拧不过大腿,当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敖光和秋汝生等在他寝殿就是为了堵他,还不如光明正大地进去。
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沈何一面这般催眠自己别心虚,一面慢吞吞磨蹭到两人跟前行礼,“父王、师父。”
不看不知道,一看敖光的脸色竟比昨晚还要吓人,眼中仿佛有风暴凝聚,“你又去见那小子了?”
“儿臣同他是好友,他说有事要离开,特地知会儿臣一声。”沈何抿了抿唇,心道敖光活了那么久总有几个知己好友吧,侧面说明他去和哪吒告别是很正常的呀,“儿臣出宫没有提前告知父王,是儿臣的错。”
再者哪吒虽是远近闻名的小霸王,可他们只是交个朋友,哪吒待他温和有礼,他不懂敖光为什么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心里的天秤不知不觉倒戈,沈何抬眼小心翼翼地去看敖光,敖光却面露不忍,撇开眼不看他。
这又是怎么了?沈何不解,扭头又对上秋汝生深沉阴冷的视线,忙不迭地垂下眼皮,免得被秋汝生魔法攻击。
秋汝生缓慢问:“敖丙,你说你与哪吒是好友?”
这秋汝生也不知道给敖光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说什么敖光信什么,不让沈何离开东海百步也是他出的主意。
明明封神里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而且秋汝生特别爱说长篇大论,仁义礼智云云,这也说教那也说教,烦人得紧。
沈何压下心底的不满,点了点脑袋。
“你可知那哪吒是谁,他虽是灵珠子转世,却生来负有千七百杀劫,而你,敖丙!”秋汝生沉声道,“你就是他杀劫的开端!”
7. 第 7 章
骷髅山,白骨洞。
巍峨峻岭间有飘雾缭绕,一素衣童子疾步进了洞府,对宽椅上支额假寐的黑裳女人道:“娘娘,洞外有个小子来见。”
石矶掀了掀眼皮,“谁?”
“说是叫哪吒,师父是乾元山金光洞的太乙真人。”彩云童子一板一眼回道。
太乙的徒弟,大老远跑到她骷髅山作甚?
石矶坐直身来,道:“让他进来罢。”
彩云童子得令去唤,不消多时便领着一俊丽少年进洞。石矶眉尾一挑,慢悠悠问:“你就是哪吒?”
哪吒淡淡颔首,又听石矶道:“本座依稀记得,陈塘关总兵李靖的三子也叫哪吒,你可是李靖的儿子?”
哪吒轻呵一声,没有回答。他到此处不是同石矶叙旧交好的,于是翻掌化出一块顽石,道:“你可认得此物?”
好一个毛头小子,不知轻重不请自来,竟还对她颐气指使。石矶冷嗤一声,本欲发难,却在视线落在那块石头上愣住,一时发不出声。
只刹那她便反应过来,下意识拍椅而起飞身去夺。哪吒早有预料,轻飘飘地躲过她的招式,转眼就站在了洞口处。
“我今日来,是要与你做个交易。”哪吒对上她恨不得眸如喷火的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桀骜,“若你非要动手,谁生谁死可说不准。”
这红衣少年在石矶眼里不过是根脆生生的嫩笋,除了身上有几件太乙的宝贝不足为惧,然见了他方才的从容躲闪,石矶反倒心生忌惮。
她是打定了主意去夺那石头,是故没存试探的心思,只盼一举必得,连太乙来此都不一定能衣袍不动地闪开。
但哪吒眉眼不惊,让得那么轻易。
此子绝非常人。
石矶暗暗隐去杀招,眸光紧锁在少年指间随意把玩的石头上,半晌道:“你要和本座谈什么?”
“你修炼多年,却始终难修正果,才会屈居这荒无人烟的骷髅山,对否?”
石矶一瞬不眨地看着哪吒闪影便坐上了她的宝座,仿佛他才是这座山头的主人。
彩云童子和碧云童子皆露惊惧之色,上前要将人拦下来,石矶却阴沉着脸命他们退下。
她看着哪吒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石矶的来历在前世太乙真人和哪吒提过。石矶乃顽石成精,是为截教子弟,虽修道千年不成果,但实有道行。哪吒浑不在意地将手中的石头抛起又接住,“早已自报家门,娘娘何必再问。”
石矶冷笑:“你莫不是戏耍本座,特地来我这白骨洞耍威风的?”
哪吒眉尾轻扬,又问了一次,“我手中之物你不认得?”
石矶狭了狭眸,不语。她修行千年什么没见过,却看不出哪吒手里那块石头的来历,偏偏那石头内有磅礴精纯之灵力,若她得之,修行必然突破,否则她又怎会容忍一个小子在她洞中撒野。
哪吒说:“此乃女娲石。”
女娲石!他怎么会有女娲石?
传言祝融共工撞倒不周山后捅破了天,一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女娲娘娘为救苍生,炼出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补上天窟,却余有一枚未用……
“黄口小儿!”石矶想也不想便曲掌而上,法力凝集直打哪吒而去,“你敢耍老娘!”
哪吒又是闪身躲了,语调平稳道:“我千里迢迢来,你为何不信?”
“女娲石乃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怎的就这般巧落到你手里?”石矶出招凌厉飞速,嗓音尖利道,“有本事就和本座一战高下!”
“那你又可知我乃灵珠子转世,”哪吒信手挡去她一招,淡淡道,“这女娲石与我一同降世,有何稀奇。”
石矶眼神微变,杀招停顿一瞬,就见哪吒将石头收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石头能助你精进修行,而我要以此同你做的交易是——”
“杀了李靖。”
……
“你要执迷不悟,从此刻起便只能待在寝殿,哪也不许去!”
沈何蜷在贝壳床一角,脑海中不断回想起昨日敖光和秋汝生说的话。
哪吒杀劫的开端,是敖丙,是现在的他。
可哪吒和他相处的时候明明并无杀意,而且是真心把他当朋友看待,那般温柔亲昵,怎么会杀他呢?
沈何不禁蹙眉,眼下敖光将他禁足,倘若哪吒回来到东海寻他,又该如何?
“三殿下,该用膳了。”
虾兵正要把膳食放到水晶案上,就听鲛纱帐内传来一声“我不吃,端走吧。”
三殿下嗓音有些沙哑,恐怕是还在生龙王禁足他的气,从昨日到现在滴水未进。虾兵无奈叹气,却还是把食盒留下,以防三殿下饿得不行了没饭吃。
帐内,沈何仍缩成一团思索着法子。他倒不是想靠自虐博同情好让敖光放他出去,而是想不到办法实在没胃口。
退一万步来说,敖光不许他上岸和哪吒交朋友姑且算小事,要是哪吒几次三番找不到他发怒把东海拆了……
太糟糕了。
他思虑过盛,没注意到“哪吒”二字在他心中反复惦记咀嚼,眉间红莲像感受到召唤般已现出淡淡印记。
按秋汝生所说,他算出敖丙有此一劫,又受过敖光的恩惠,才特地到东海只为护敖丙周全。而沈何所知的剧情中,敖丙又是因哪吒浣洗乾坤圈混天绫到外探查才被抽了筋。
那他已经阻止了哪吒在九湾河洗宝物,避免了龙宫震荡,哪吒便没理由杀他了。
……难道他非要死在哪吒手中应验杀劫才算数么?
“小乖。”
哪吒的声音措不及防出现在脑海中,沈何陡然一惊,惶惶坐起身才意识到是眉间红莲起了作用,下意识道:“怎、怎么会?”
哪吒似有疑惑,“什么?”
“……我没有催动法印,”沈何轻声回道,“不知怎的连到了你那边。”
哪吒笑了笑,“许是你在心里惦记我,被法印错听了。”
虽然哪吒看不见,但沈何还是闹了个红脸,不由抱住雪丝被把脸埋在膝上,转而问:“你已办完事情了么?”
哪吒道:“嗯,在回去的路上了。”
这么快。沈何无意识咬住唇瓣,看敖光和秋汝生的架势短时间不会允他出龙宫,只能犹豫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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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
哪吒又“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我…这两日有些不舒服,”沈何斟酌着说,“可能你回来我没办法到岸上见你了。”
那边的人顿了顿,半晌才道:“生病了么,哪里不舒服?”
“头晕,想吐。”沈何愧疚地垂下眼帘,他不想欺骗哪吒,可也不想忤逆同样待他很好的敖光,这是他能想到最为折中的办法了,“在海里休养几天就好了,没有大事。”
如果他当真身体有恙,法印会有所感应。
远在千里外的哪吒面色微沉,眸光在日头下竟也映出几分晦暗,像是泼了散不尽的墨。
他只离开了一天有余,小乖为什么突然对他说谎。
少年不动声色道:“没关系,身体不舒服就要好好休息。”
法印连接另一头的人似乎无声松了口气。
哪吒凤眸轻狭,嘴角挑起一丝笑,眼中却不见分毫笑意,像一条满腹毒液随时准备进攻的蛇,嗓音状似温柔道:“不过,你虽不能到岸上见我,但我可以入海寻你。”
对方轻软的声音微惊,“哪吒,这不用吧,待我病好会去……”
“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不是吗?”哪吒笑意盈盈,“小乖,我只有你这一个朋友。得知你卧病在床,我自是会担心得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沈何想要反驳阻拦的话无力弱了下去。
哪吒把他看得那么重要吗?
“若不让我见到安好的你,我又怎么安心做事呢。”
哪吒仿佛感受到他的牵强纠结,缓缓叹了口气,使出了杀手锏,“朋友之间,不是要互相关心照应吗?”
沈何被一击即中,彻底没了话术,干巴巴道:“但我父王不喜外人到龙宫里来。”
“是我登门拜访,自然由我想法子,你不必操心。”
此时虽还未到太乙赠他风火轮的时间,但哪吒有术法加持,脚程极快,和沈何一来一回说话间已临近陈塘关了。
他安抚般对沈何说:“你只需等着我。”
真的可以吗……沈何被他说得很心动,可又怕两人届时打起来,“可若你与父王因此生了龃龉,不慎伤了谁,我……”
哪吒神情微动,依沈何的性子,不会突兀地、毫无理由地对他避而不见。
就算沈何身世成谜,又有很大可能知道许多前世往事,可哪吒既没伤他也没害他,显然沈何早对他放下戒心了。
倏地这般,恐怕是有人不想让小乖见他。
“我答应你,不会同龙王动手。”哪吒微微摩挲着掌心栩栩如生的红莲,似乎越过莲朵抚上了谁的面颊,“你只管乖乖养病,好好歇息。”
单看沈何犹疑不定的态度,不消多想他便猜到其中阻挠之人是谁。
敖光不让他和小乖接触,莫不是有所察觉什么……
哪吒无声无息地回到陈塘关帅府家中,取了焚香沐浴。
红莲法印的相连还未断开,他沉入热水中,嗓音也如同蒸出了暖烟,有几分缥缈,又有几分暧昧。
“小乖想好如何唤我了么?”
给他独属的昵称。
8. 第 8 章
幽蓝的水色波荡在眼前,哪吒眸光闪了闪,心念一动便移步至龙宫前。
前世他虽与东海结下深仇,但东海龙宫却不曾踏足。
按太乙真人的话说,龙宫位于深海之中,且有敖光法术庇护,寻常人莫不说找到龙宫,就是入海深了都会爆体而亡。
不过太乙什么没有,宝贝最多。哪吒找上金光洞说明用途,他便唉声叹气一番,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枚避水丹。
“至于那龙宫在何处,为师也爱莫能助。”太乙真人煞有其事地摇晃着脑袋,“传说,只有东海龙王想叫那人找到的时候,龙宫才会出现。”
说得那叫个神乎其神,哪吒指腹抚过颈间被他的体温浸热的响螺,不由眼中掠过笑意。
敖光千防万防,没防住自己的亲儿子。
敖丙给他的响螺上有龙族的印记,龙宫自然会将佩戴者纳入“自己人”范围,只要哪吒想,龙宫的入口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思及此,他又无意识握了握掌心,抬步走向宫门。
东海龙宫又被唤作水晶宫,晶玉合建,色如冰霜,立于深碧幽海,如同遗世独立的古迹。哪吒停于宫门之前,于那水晶宫之规模,宛如蝼蚁。
他止步门前,却不更近一寸,也不推门探问,兀然张口道:“都说东海龙王坦荡仁义,缘何到某这里,就要事绝至此呢?”
海纹清澈无声,似乎他是自言自语。良久,虚空才传来一道男音,“敖丙不会见你,请回吧。”
“老龙王,你以为,以虚象掩住真实的龙宫就能当我去路么?”哪吒毫不客气道,“我与敖丙交好,仅是见他心性单纯,并无旁意,你何必从中作梗,扰我二人欢喜?”
“若我掷出乾坤圈,你这水晶宫又能抵住几击呢?”
“放肆!”
哪吒的威胁似是起了效用,敖光不惜在怒声中并入了灵力,便是要震破他的耳膜,以气浪将他逐出海去。
“我好心同你洽谈,”混天绫早有所觉护住了哪吒的五感,又以绫身挡去敖光的逐力,哪吒一步未退,“请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心。”
如若不是考虑到小乖还在龙宫内,他又答应不和敖光动手,哪吒绝不会费这些口舌。
再说,敖光也并非没有把柄在他手中。那夜他问出敖丙变化之疑明显是戳到了敖光的痛处,只是碍于敖丙和他红莲相通、敖光又看出他非凡人之躯才免去一场大战,不想敖光竟宁愿将小乖软禁,也不许与他作友。
委实蹊跷。
忽地,周遭海水如同生出灵智般席聚成卷,巨大的水浪压着强烈的法力风袭前来,混天绫和乾坤圈动而不敌,推撵着红衣少年跌进深不见渊的宫门内。
呜——
水晶门合上,旋即消失在海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
“你接连两日不进饭食,莫不是以为我会因此心软,就将你放出宫去?”秋汝生周正的脸上面色阴沉,“敖丙,我看你是被那妖道蛊了心智,是非不分了!”
沈何坐在桌案前,任由秋汝生把他训得像个鹌鹑,垂着脑袋抿杯里的水,一个字也不说。
秋汝生眉头紧皱,一掌拍到桌上,“这是你对为师的态度吗?!”
“哎呀秋先生,三殿下年纪尚小,好不容易交了个陆地的朋友,心有惦念也是正常。”珍珠嬷嬷看不下去,连忙上前护住沈何,微凉的手掌轻轻抚着小龙的背,“还请您莫要责怪三殿下了。”
“年纪尚小?”秋汝生冷哼一声,“他已三百岁有余,他那两个哥哥在他这个年纪已能上阵杀敌了,你瞧瞧他呢,连化成人形的术法都不熟练,多是被你们娇惯出来的!”
好歹是敖光请来的贵客,珍珠嬷嬷心下咬牙,面上不得不应和着点头,“先生教训的是。”
“嬷嬷,我没事。”
沈何碰了碰珍珠嬷嬷的手臂,抬脸对她露出一个乖巧的笑,看得珍珠嬷嬷愈发心疼,连连叹气。
他放下茶盏,又低头对着秋汝生道:“敖丙不该任性,让先生操心了。”
秋汝生长眸扫过他一眼,掷袖不理。
沈何低着眼睛悄摸揪袖子,得亏珍珠嬷嬷从二哥那赶回来了,否则他还不知道要被秋汝生训成什么样子。
虽说秋汝生所言不假,他的法术疏于训练远没有同龄龙做得好,可是他原来是人来的,仅学了半月的法诀就能变化自如,他以为他挺聪明的了。
想到这,沈何又不免悲伤,明明那些小说里的主角穿越,大多都能继承原主的法力和肌肉记忆,几天就能上手,怎么轮到他就要从零开始了!
难道就因为他是注定要被抽筋的炮灰,所以干脆穿书格式化了?
“我劝你别再打上岸的主意,”秋汝生见他垂眸不语,以为他又在心里琢磨法子,冷声警告道,“你若不想死,就好好待在龙宫,勤练你的术法!”
话落,他转身要离开,却听身后的人突然开口。
“那师父知道,哪吒要杀我的原因吗?”
秋汝生背影微顿,侧脸睨向少年天真迷惑的脸,竟缓缓露出一个狞笑。
“自然是因为——”
秋汝生一字一顿道:“你们是天定的宿敌。”
……
“宿敌?”哪吒只觉得好笑,“你明知道前世我抽的是谁的筋,怎么还敢在我面前口称宿敌?”
敖光面无表情地坐在晶玉案边,放在案上的手指蜷起又松开,终于道:“本王也不知。”
哪吒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那袭海浪看似是把他推进深渊,其实在海浪出现前一瞬,敖光便借由响螺向他传音,告诉他只是换个地方说话,叫他假作不敌被推进幻象即可。
像是故意做戏给谁看。
敖光锐如利刀的眼睛打量过哪吒,若是动起真刀实枪,凭哪吒神魂的压力,他倒真不一定能与之抗衡;再者和他打起来事小,万一……
他沉眸问:“你当真没想过要害我儿?”
“若是前世那个倒不好说。”哪吒嘲讽似的扯了下唇,意味不明道,“再说,就算我想杀他,你以为把他关在龙宫就能保住了?”
敖光登时怒目,“你!”
敖光是个护短的,前世哪吒抽了那恶龙的筋,他便把哪吒告上了天庭,要一命偿一命。
虽说前尘尽释,重来一次看在小乖的面上,哪吒也不想同他计较,但敖光偏偏又要阻挠他和小乖,就怪不得他出言不逊。
“我同他无冤无仇,何必害他。”
哪吒在他发作前撇过眼,心道自己欢喜都来不及,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对胃口的小龙,哪能突然犯浑杀了。
敖光道:“只怕你说的比唱的好听,我儿命中有此一劫,本王绝不可能放他冒险,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回你的陈塘关去罢!”
“不可能。”哪吒想也不想回绝,语气难掩有几分张狂,“我便是咬定了他,你能奈我何?”
“你既已成神,又何苦囿于俗尘!”好话歹话都不听,敖光拍案而起,恼道,“若你真心把敖丙当朋友,就该有所回避!”
不知是否真的触动了他,少年容色一怔,垂在身侧的指节攥起,却仍旧不见让步。
“我对他一见如故,自然是真心待他。”哪吒说,“我的确身负千七百杀劫,但我不是没有理智的杀人傀儡,我不想杀他就绝不会杀。”
敖光冷笑,“那是不是倘若哪天敖丙惹了你,你就想杀便杀了?”
“不会!”
哪吒顿住,似也未料到他会如此不假思索,旋即停了半晌,在敖光轻讽的目光下双指合并,催出额间神印。
敖光神色微变。
“我哪吒愿以神魂起誓,无论日后发生什么,绝不会伤害敖丙分毫。”红衣少年字字清晰道,“否则天道严惩,身死魂消。”
神印金光亮起,凝出一繁文密符打入少年额间,自此誓成,一有违背,即刻诛杀。
发了神誓,哪怕今后哪吒重塑肉//身、褪去凡胎,依旧无法湮灭。
哪吒掀起眼睫,神情倨傲,说出的话却少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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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温和,“他体内有我的法印,亦可抵致命一击。敖光,如此,总能让我与他见一面了。”
……
天元归一,道上无量,急急如律令,破——
啪嗒。
琉璃花瓶应声摊成碎片,沈何看了眼花瓶又看了眼指尖,自己乐出了声。
就算秋汝生总数落他,但不妨碍他觉得自己很聪明!
珍珠嬷嬷在一旁十分捧场道:“三殿下果真天资聪颖,一点就通!”
“嗯嗯!”
沈何毫不脸红地应下珍珠嬷嬷的吹捧,心满意足地要坐下歇息。然而屁股还没沾凳,地面忽地整个晃动起来,一连带整个水晶宫都在摇晃。
东海还会地震吗?
沈何被珍珠嬷嬷及时拉住,脑袋还在宕机,随着又一下剧烈摇晃,把他晃清醒了。
——不对,这个时间,恐怕是哪吒打进来了!
一想到这个他瞳孔震得比龙宫还厉害,赶忙拽住珍珠嬷嬷要带他去躲险的动作,想挣开手腕,“嬷嬷,你先去三角处躲着,我得去看看!”
“不行啊三殿下,外头有虾兵蟹将挡住,您金身玉体万万不可!”珍珠嬷嬷死命要把他拽回来,“您若出事,我又何必苟活!”
据沈何所知,敖丙生母在生下敖丙后就不知所踪,敖光平日又忙于东海事务无暇顾及他,所以从出生起,敖丙就是由珍珠嬷嬷一手带大的。
珍珠嬷嬷年龄成谜,似乎比敖光还要年长,尽管只有短短半个月的相处,沈何已把她当奶奶看待,于是只能趁摇晃停止时先随她钻到安全的地方才拉下她的手。
“嬷嬷,这个震荡应是我那陆上的朋友来寻我弄出来的,”沈何轻喘着气,不妨碍他语速飞快,“我得出去拦住他,不然龙宫得散架了。”
珍珠嬷嬷瞪眼,“这般鲁莽粗俗的朋友你还要?你且安心,有大王和秋先生在,他翻不起什么大浪。”
那还真说不准,哪吒生气可跟混世魔王一样。沈何欲哭无泪,眼含水光央求道:“嬷嬷,他是我陆地上交的第一个朋友,我放心不下,万一父王和师父伤了他怎么办……”
又一下晃荡。沈何撑手支住身体,一面心道谁能伤的了哪吒,反倒是哪吒最好还记得一点对他的承诺,别把水晶宫掀翻天了,一面对珍珠嬷嬷情真意切地说:“嬷嬷,你就让我去吧。”
她一手教成的孩子,哪忍心看他用这样的神情央求自己。珍珠嬷嬷想也不想取下指上灰色的骨戒戴到沈何手上,“若有危险便催动戒指,蚌壳可以护住你不受伤害。”
沈何微惊,这一看就是珍珠嬷嬷的宝贝,可不能给他糟蹋了,“不用了嬷嬷,我……”
“快去吧,嬷嬷自有法子护体。”珍珠嬷嬷怜爱地抚了抚他的脸,温柔道,“去吧殿下。”
随着越发急催的摇晃,沈何来不及多说,抱了抱嬷嬷,便化作小龙腾飞而去。
先前他对秋汝生的话尚没有实感,如今离哪吒越来越近,沈何心里却不由升起一丝隐秘的恐惧。
但这分恐惧很快被他抛之脑后,就算哪吒真的非杀他不可,也比闹翻了龙宫好。
沈何顺着法力波动最强的地方寻去,大抵是龙宫震动惊扰了秋汝生,他也无暇去顾看沈何的动向,因此一路顺通无阻。
直到快到龙宫大殿前,他才瞧见四方梁柱间三人缠斗的身影,又红又蓝又白的,应该是哪吒敖光秋汝生没跑了。
沈何立马掐诀化成人形,正要扬声开口去劝,却见一条红如仙火的长绫朝他卷来,熟悉的莲香包裹住他的口鼻,一阵晕眩,波粼的水纹便消失在眼前。
红绫抽去,沈何落地不稳,身体的惯性还没能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回忆起正身的法诀,只好瞬间闭上眼等着疼痛来袭——一只炽热的手掌忽地揽住他的腰身,轻轻使力就将他拦进了一个梵香怀抱。
沈何手抵在他身前,只消一眼就认出面前的红袍衣襟属于何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已经一拳打在了对方心口。
“你不是答应我不会动手吗,骗子!”
9. 第 9 章
“我是答应了你,”哪吒不避不闪,手臂还环在他腰上,任由他的拳头落在自己肩下,仍是轻声道,“但你爹要打我,我肉//体凡胎,难抗所有啊。”
沈何抵在他胸口的拳头顿住,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哪吒也由他去想,半晌才听他道:“……龙宫都要被乾坤圈震塌了。”
“哪能呢。”
小龙毫无察觉地靠在他怀里,漂亮的眉眼近在咫尺,哪吒福至心灵般凑近,小鹿似的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见沈何双眸瞪得溜圆,心里又软成一片,“我有意控制了力道,只是震一震,你龙宫一根柱子都不会塌。”
沈何努力忽略两人这般距离产生的奇怪感觉,闻言又浑然忘了,立马狐疑抬眼看向哪吒的眼睛,“真的?”
哪吒扬眉,“自然,不信你回去问你爹。”
沈何点了点头,推开他要回龙宫,还没转身又被人拽了回去。
哪吒火棍一样的指节掐住他的腮肉,“我辛辛苦苦把你带出来,你连话也不和我多说就要走?”
“我……”沈何张了张唇,看清哪吒晦暗不明的脸色,很有眼力见地努力摇头,被迫嘟嘟道,“不系的,窝馍有。”
“不许走,听到了吗。”哪吒纤长眼睫在眼睑处落下一片阴影,恍惚间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占欲,他顿了顿,找补似的圆了一句,“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你要对我如此狠心么?”
沈何又摇头,他有些凉的指节覆住哪吒的手腕,示意他松开自己的脸。哪吒眸色暗了暗,到底松了手,按在少年腰后的手掌却纹丝未动。
沈何没心思顾及到其他,连忙为自己辩解,“你将我掳…带出龙宫,我爹肯定会追来,届时他若伤了你,我必然愧疚难受,倒不如我先回去同他道歉说清……”
哪吒垂眼看着他着急解释的模样,指腹轻柔地擦过方才他唇侧被自己捏出的红痕,浑不在意道:“他伤不了我。”
沈何:“……”他当然知道,但是他怕哪吒伤了敖光诶!
但实话肯定不能说,而且哪吒去龙宫也是为了找他,沈何眨了眨眼,捏着他的衣襟道:“那要是他追来带我回去……”
哪吒道:“我已同他商量好了,你在龙宫憋闷许久,这段日子我领你在陆上散散心。”
沈何眼睛又睁圆了,“真的?”
敖光前两天还一提到哪吒就如临大敌,真的能放他和哪吒一起玩吗?
哪吒从腰间锦带取出一只海螺放到他耳边,“听。”
——“敖丙,照顾好自己。”
真的是敖光的声音!
海螺里留存的话消失,眨眼便在哪吒手中化成一串晶莹珠链,链上缀着一片水滴似的……鳞片。
沈何面露迟疑,“这……”
“龙王交给我,要我务必转交给你。”哪吒看出他的惊疑,安抚似的揉了揉他的后颈,“我帮你戴上。”
格外冰凉的鳞片落在他锁骨处,沈何低眸用手指摸了摸,喉咙像堵了块石头,“是我父王的鳞片。”
“他想你安好,你不必自责。”
哪吒也垂目望向那枚龙鳞,鳞片在日耀下折射出流光溢彩的纹路,至少敖光算得上一个称职的父亲,“小乖,别想了。”
沈何被他半揽着,正要下意识点头,忽然抬脸望向哪吒柔和的黑眸。
哪吒也还是少年年纪,却已能独当一面,偏偏又有李靖那样的爹。他所承受的伤痛远超寻常孩子,除了处事偏执了些,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沈何轻抿了抿唇,学着哪吒方才的动作,踮脚去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脚跟还没落下,腰后的大掌突然把他搂紧,险些撞到了哪吒唇上。
哪吒凤眸凝着他,“还走吗?”
“不了,既已和父王说过,我便安心了。”沈何眼皮落下,他还是不太习惯这样近的距离,一时不敢去看哪吒的俊颜,连带声音也小了下去,“我和你一起。”
哪吒轻笑出声,沈何却感觉他胸膛都在颤,又听少年凑近问,“好像没听见。”
“我说,我和你一起,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沈何当了真,只好提了提声音,“这样听见了吗?”
“勉勉强强吧。”
哪吒故意逗他,偏眼视线落在他轻蹙的眉头上,猛地发力将人整个按在怀里。
沈何吓一跳,“哪吒!”
“怎么还是哪吒,”哪吒下颌磨抵着他的颈窝,轻轻嗅着小龙身上沾染着的和他混天绫一模一样的莲香,“不是说我回来就给我起好昵称了么?”
怀里的人背脊僵硬两分,复又放松下来,轻软的嗓音在他耳畔说:“想、想好了。”
哪吒不说话,等着沈何自己说出口。
“……哥哥,哪吒哥哥。”
哪怕他平常都是这样叫敖甲敖乙的,面对哪吒亲口说出来还是难以控制地感到羞耻。
沈何趁机把头埋在少年肩头,而哪吒像有所察觉,将他箍得更紧了些。
似是过了许久,又似只过了一刻钟,沈何轻颤着问:“可以吗?”
哪吒的声音有些哑,“什么?”
沈何抓着他衣角的手指扣紧,只觉得哪吒的身体好像更热了,“叫、叫你哥哥,可以吗?”
他顿了一下,想起上次哪吒询问他的话,照葫芦画瓢,“你喜欢吗,不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再想的。
“喜欢。”哪吒没有犹豫,吐字的气息蹭过沈何微凉的颈子,激起一片轻颤,“很喜欢,小乖。”
……
“那……我们现在去哪?”
沈何感觉体内的空气都要被哪吒挤没了,手臂只能无力地拽他身后的衣裳,指尖却失力落下,“还、还要抱吗?”
再抱下去他要睡着了。
哪吒总算动了动身体挪开了两寸,问:“你想去哪?”
“我对陆上没什么了解,”沈何趁机要退远点,手指又被少年抓住,不得不停在原地,“你去哪我跟着你就是。”
东海附近他只知道一个陈塘关,但他还记得前不久哪吒才和李靖大打一架,不想此时提及他的烦恼事。
“这附近只有陈塘关最近,我先带你去集市上逛逛。”不想哪吒自己先提了,他道,“只是有人不喜我在人前露面,我们须得乔装一番。”
“有人”,八成是李靖了。沈何蹙了下眉,心道他比秋汝生还讨厌。
“我帮你掩去龙角,以免身份暴露。”哪吒的术法很熟练,一袭微风掠过,沈何的龙角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随即他又化出两只竹笠,“戴上。”
沈何在这方面无有不应,一边戴一边说,“你好厉害,好像什么都会。”哪吒甚至一个人可以打敖光秋汝生两个,说不定真比那个便宜师父厉害。
哪吒眼中划过笑意,“我倒忘了问你,你一只三百岁的小龙,怎么法术如此生疏?”
开了灵智的妖族天生就会吸收日月精华,亦或以摄取凡人的精气为生。沈何周遭灵气干净,显然不是后者,龙族又是妖中集大成者,更别说他的亲父敖光已是正神,就算贪玩疏学,也不至于……
“嬷嬷说我曾昏迷过几年,前一阵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沈何薄薄的眼皮微垂,他说的不是假话,但照理来说如果是真敖丙苏醒,可能还会有昏迷前的肌肉记忆,可惜他只是个截胡的异世孤魂,“我已尽力在学了,若有要事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我不是怕这个,”哪吒眸色动了动,听出他话音里的失落,指节抬了抬他的下颌,“你若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沈何怔了怔,对上他纵容的目光,抿了抿唇角,“……真的吗?”
“怎么总这么问我,”哪吒顺手勾了勾他的颌角,垂眸望着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何用力点头,真诚地回握住他的手指,“嗯嗯,你真的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朋友!”
哪吒:“……”
他几乎有些无奈,“这样啊,那我还想问问我的好朋友,头晕想吐的症状有没有好一些呢?”
沈何笑脸一凝,无师自通道:“一见到你就都好了。”
额头被人点了一下,他听见红衣少年道:“就会花言巧语。”
也还好吧,他以前看网上经常有人这么说啊,怎么哪吒耳朵又红了。
……
陈塘关毗邻东海,既有龙神庇佑,又有总兵镇守,长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从沈何有记忆起,触目所及最多的就是医院冰冷的白墙和冷冰冰的机器,他体质太差,不能待在人群中太久,像这样热闹的集市他更是从未踏足过。
人声沸沸中,他被哪吒牵着混在人群里。哪吒道:“看看喜欢什么。”
摊贩的铺上摆放的卖品各式各样,有玩物,有蔬菜果子,有芽糖甜糕,小巷尽头甚至有挥刀屠户宰的生肉。沈何看得眼花缭乱,正要开口,眼神不经意扫过其他买客手里的东西,陡然意识到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哪吒没听见声音,回头看向他。
沈何今日穿了身藕粉外袍,搭着乳色内襟,一张小脸被竹笠挡了一大半,从哪吒的角度只能瞧见一张水润的唇和小巧的下巴。
他察觉哪吒牵着他的手微紧,以为他是在催促,只好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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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耳边小声说:“我用东海的珍珠和你换行么?”
哪吒不懂他的意思,两人的竹笠嗒嗒打在一起,“什么?”
沈何讷讷,“……我没有你们用的钱。”
哪吒恍然,“所以要用珍珠换?”
沈何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下巴。
哎,小龙好可爱。
“看上什么说就好,”哪吒捏了捏他的脸,把他拉到前面让他看得更清楚,“我付钱。”
沈何是个自小就养成不能随便受别人恩惠习惯的乖小孩,闻言还是悄悄补充了一句,“那等我回龙宫就还给你。”
哪吒也不和他犟,敷衍地应了。沈何原本蔫下去的表情重新焕发神采,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我想吃那个甜糕。”
哪吒:“好。”
沈何备受鼓舞,得了甜糕没走两步又停下了,“这个果子是什么,好吃吗?”
哪吒扫了一眼,“碧禾果,买来尝尝就知道了。”
沈何抱着一包甜糕一包果子接着走,忽地抬手一指,“诶,那个又是什么水?”
“融了芽糖的甜水。”
哪吒已经付了钱,沈何却没有手再接了,正要说找个地方先坐坐,发着甜香的竹杯就送到了他嘴边。
沈何费劲地想仰起脸看他,斗笠却被人轻轻拍了拍,“先尝一口。”
那还哪管得了那么多,沈何赶紧伸头抿了抿,除了甜他也尝不出别的味儿,但还是很给面子地说:“好喝。”
他眼睫眨了一下,哪吒手里只有一杯甜水,给他喝了那哪吒呢,“只买了一杯,你不喝吗?”
问完他又拧了下眉,会不会是他一个人花太多把哪吒的钱花完了,所以哪吒只有买一杯的钱了?
他怎么忘了哪吒只是看着年长,实际还是个七岁的孩子,七岁有什么钱啊!
那他买这买那的,十分罪大恶极了,沈何心跳重重蹦了两下,心道他真是昏了头,等再抬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被哪吒带到了一间茶肆坐着,哪吒撑着脸,似乎在欣赏他发呆的模样。
见沈何看过来,他问:“想什么呢?”
在“我是不是花太多了”和“你还有钱吗”之间,沈何选择最直接的方式,“我没什么好买的了,你不买什么吗?”
哪吒耸了耸肩,“我也没什么想买的。”这陈塘关日日都卖这些东西,沈何第一次来见了稀奇罢了,他有什么好买的。
沈何看起来似乎更焦虑了,把满满两包甜糕和果子朝哪吒的方向又推了推,“你吃。”
哪吒:“我不喜甜的。”
沈何:“……”天。
这下连“弥补”也“弥补”不好了,他半垂着眼,竟有几分生无可恋的意味。
哪吒又揪他脸上的软肉,“怎么不高兴。”
沈何掀起眼睫看他,眸光闪着可疑的水色,“我是不是把你的钱花光了。”
哪吒:“……你再买一百包我的钱都够。”
沈何如释重负,摸了一块甜糕吃,“那你很富有了。”
哪吒眼睛一动就想明白他方才在纠结什么,勾唇笑了笑,这小龙当真傻的可爱。
他只觉得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眼下这般放松了。
从他出生起,似乎就有无数头衔任务压在他身上,先是灵珠转世却背负杀劫饱受争议,再是伐纣,直到肉//身成神,他有时才恍惚意识到,他的一生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回到过去,“重生”后他又是否要争取改变什么,但至少……
小乖是不一样的。
看见小乖的时候,他才会有完整的感觉。
哪吒眸中似有晦色,无声望着身边毫无察觉的人。
无论发生什么,谁要阻拦,小乖都必须和他在一起。
……
哪吒不吃,沈何就自己埋头苦吃,但显然他低估了哪吒买的数量,高估了自己的胃,吃累了满得快溢出来的甜糕也只消下去了三分之一。
虽然味道都不一样,但还是好腻啊。沈何揣着小腹,假装不经意问,“我们晚上住哪里呀?”
哪吒伸手擦去他唇角的甜糕渣,“李府。”
他出来有几天了,李靖无所谓,但殷素知会担心。
沈何:“好。”
两人休整一番,黄昏时,霞染半边天,哪吒便领着他回了帅府。
李靖不在。殷素知性子温和,见哪吒带了朋友不仅没有斥责,还命人去收拾厢房好让沈何住。
哪吒道:“不用了娘,他胆子小,和我同住就好。”
沈何:?
10. 第 10 章
直到在哪吒房里坐下,沈何才后知后觉道:“我可以一个人睡。”
哪吒似乎不喜欢有侍从靠近,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沈何说话的时候他正从柜笥里抱了一卷薄被,闻言尾调上扬地“嗯”了一声。
不像疑惑,倒像是随口应付他。
沈何:“……”
他犹豫了一会儿,自己说服了自己,可能哪吒只是想和朋友多待在一块,没什么别的心眼。
他要非不依不饶,倒显得他不喜欢和哪吒一起似的,哪吒本就心思敏感,肯定又要多想。
所以最终到嘴边的辩解变成了,“两床被子不会热吗?”
榻上有一张薄被了,哪吒又抱了一张。
哪吒道:“夜里会凉,先放床脚备着。”
哪吒的卧房打通了一间耳房,天色快暗下,他不知何时打好了水,耳房的浴桶冒着蒸腾的热气,熏了一室暖雾。
哪吒把窝在书架边看话本的龙揪起来,“去沐浴。”
“哎等等等,此处甚是关键!”沈何眼睛黏在竹板子上,封神世界的小说也一样好看啊!
哪吒打眼一瞧,只见竹板上刻着——
百花小仙怒目而起,玉指直指陆参的心口,大斥道:登徒子!
哪吒:“……”
他思索片刻,顺势在沈何面前蹲下//身,“敖丙。”
沈何沉迷剧情,眼皮都没抬,“怎么啦?”
“你识字?”
沈何脑子震了一下,好像也因为他这句话开始陷入了深刻的疑问。
……他怎么认识甲骨文的?
原本在他眼前排列自如的文字眨眼变得奇怪扭曲,一瞬间又不认识了。沈何一把合上竹卷,干巴巴道:“我都、都三百岁了,不识字才不正常吧?”
哪吒缓缓扬了扬眉尾,像是只信了半分。
沈何做贼心虚,起身绕过他要往耳房里钻,刚走两步就被拽住了后领,哪吒掐猫似的掐住他的颈子,“带换洗衣物了么?”
沈何:“我是临时被你掳…带走的!”哪有时间去准备啊?
“嗯……那你今夜穿我的?”哪吒轻叹了口气,“可我的衣物要么是七岁孩子的身量,要么……恐怕不合适。”
眼下天已黑了,下午逛集市的时候他们又完全忘了这茬,想买新的也来不及。沈何道:“那我把身上的衣服洗了,烘干再穿。”
哪吒惊讶,“你还会烘衣服?”
沈何:!!!
他觉得自己的龙格受到了侮辱,具体表现在他甩掉了哪吒的手,一股脑冲进耳房里,头都不回。
迷蒙的水雾间犹能瞧见耳房内的布置,除了浴桶外,收叠整齐的衣裳放在一边,是沈何的衣服。他走过去翻了看,里衣里裤搭襟都在,只没有外袍。
备好的皂角贴心地安排在伸臂就能够到的地方。沈何轻哼一声,一边觉得哪吒好贴心呀对好朋友就是好,一边又恼怒好啊方才在外面竟然戏耍我,然后在左右脑互搏中褪去衣物,沉进水中。
沈何头发长,乌泱的发丝贴在他白皙单薄的后背,简单清理过身上,他再捋过头发,慢慢搓洗,只觉得洗完一遍已筋疲力尽,眼皮子被热水蒸得快融化粘黏到一起了。
在龙宫当咸鱼太久,甫一到陆上走多了路,身体便疲乏下来,也无怪乎秋汝生总对他恨铁不成钢……
沈何迷迷糊糊地惦记着什么,趴在桶边上晕晕地与周公会晤了。
虽说夏日炎热,但沐浴太久容易风寒,特别是沈何这种法术不精的小龙。哪吒估算着时辰,两刻钟的时候叫人,里面说还在洗头发,再过一刻钟叫,就没声了。
他站在耳房的小门前,决定最后给沈何一次机会,“再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
无人应答,只有均匀平稳的呼吸声。
哪吒:“……”
他撩开挡帘进去,只见浴桶边缘半趴着一赤着上身的湿发少年,眉眼被水汽蒸得红艳艳的,乌睫耷在眼睑上,睡得十分岁月静好。
许是沈何太过放松不设防备,原本被术法掩去的龙角不知何时又冒出头来。哪吒走近些,便能瞧见他劲瘦的背脊中沾着水珠的沟线,从暖玉般的颈下延绵至水下,隐隐可见腰后半窝的水湖。
“小乖,”哪吒被烫了眼似的收回视线,目光落回少年的面容上,“起来,穿上衣服去榻上睡。”
沈何纹丝未动,显然和周公相谈盛欢,自然也听不见哪吒微哑的声音。
哪吒抚上他的脸,继续唤他,“敖丙。”
少年眉头动了动,无意识在他手心贴着磨蹭两下,又没了动静。
他脸上沾了水汽,靠在哪吒炙热的掌心中,有些清凉,又有些黏腻。
哪吒望了他一会儿,自己的指节几乎包住了他半张脸,仿佛无论他做什么,少年都会如此毫无防备地亲近他,哪怕更恶劣。
五指陡然用了力气,热意沉沉的指腹重重擦过小龙的面颊。
“呜。”沈何吃痛,下意识要扭开脸挣开,混沌的头脑总算清明了两分,水意朦胧的眸子对上面前人深邃黑沉的眼睛,“……哪吒?”
水温的余热快要散了,沈何恍然大悟,解释道:“我有点太累了,洗着洗着就睡着了……”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把自己蜷起来,桶内的水很清,一览无余。
“嗯。”哪吒听起来有些冷淡,“穿衣吧,莫要着凉了。”
说完他便转身出去了。沈何撩起水揉了揉脸,心道他是睡迷糊了,怎么看见哪吒走路是同手同脚。
不过他不确定是不是他睡着时发生了什么,待他收拾好从耳房出来后,哪吒只说让他先睡,然后换水,也进了耳房。
先前困得眼皮像灌了铅,清醒过来又睡不着了。沈何坐在塌边,听着里头传出的水声,心思却飘忽了起来。
封神原著里,哪吒先是抽龙筋,再是与石矶结仇,最后落得肉//身不复;随后殷素知为救他建了哪吒庙,需受供奉三年才得重生,却在第二年被李靖捣了,无奈之下太乙真人只能用金莲玉藕重塑他的身体……
眼下哪吒既没有和东海生龃龉,也没有同石矶结孽,是不是就可以安稳等姜子牙下山,随之伐纣最终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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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沈何半垂着眼,突然有些迷茫。待这段日子过去,他有幸活下来后,又该去做什么呢?
“不是困么,怎么不睡?”
沈何微吓,哪吒走路像没声音一样。他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问道:“你平时睡里面还是外面?”
他到别人家里住,肯定是以主人家的习惯为主。哪吒说:“你睡里面吧。”
屋外天色黑了,知了吱吱的声响仿佛夏日的伴乐。哪吒灭了烛台,两人合衣躺下,半晌,沈何道:“你生气了吗?”
哪吒:“嗯?”
“我刚刚在里面睡着了,你是不是叫我我没理。”沈何仗着黑黢黢的没人看见,光明正大地偏过脸打量着身边人的轮廓,“我感觉你好像不高兴。”
哪吒反驳得很快,“不是。”
沈何愣了愣,词穷了,“好吧。”
“只是热得心烦,”哪吒却又主动解释起来,“不是生你的气。”
似是因是灵珠子转世,哪吒的体温比寻常人高不少。沈何松了口气,在黑暗中摸索着抚上他的小臂,感觉对方好像浑身都僵住了,连带声线也梆硬,“……怎么了?”
“我属水呀,可以帮你降温。”沈何的灵力自手心蔓延出轻浅的银芒,像温柔的细流,又像清泠的月光,“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少顷,哪吒道:“嗯。”
真的有用!不枉他辛勤学习了半个多月!
小龙又要自得,手腕忽然被大掌覆住,整个人都被带着拽了过去。
莲花的清香盈了满鼻,沈何下意识扒住对方的后肩,轻喘了口气,问,“是太凉了吗,还是……”
“要降温,一只手怎么够。”哪吒把他压在怀里,像白日里拥住他那样,只是换了个地点,他接着道,“自然是接触面越多越好。”
好像有道理,又好像哪里有点奇怪。
……哎,好朋友抱着睡很正常嘛,肯定是因为他以前没有朋友才会觉得奇怪。
沈何又一次成功说服了自己,心头的事解决了,困意便卷土重来,于是没有一点挣扎,昏昏沉沉地倚着莲香睡了。
梦里他抱着一株火莲,莲花又香又暖和,竟然一点都不热。莲花茎倒有些硬梗梗的,摸着像石头。不知为何,见到这火莲他就觉得亲切且欢喜,所以贴着蹭着,抱了又抱。
美中不足的是,莲花茎上长了一截分枝,戳得他不太舒服。他企图把分枝掰远一点,但那分枝和他作对似的,反而又长长一截。
沈何恼了,丢开火莲要自己睡,结果火莲像活的一样,追着他缠上来,抵得他后腰酸痛酸痛的。
但是他太困太想睡觉了,索性不再搭理,非要缠着那就缠吧。
夜色里,某人自背后拥着怀里的人,压出一口浊气。
他不知道他怎么了,只是凭本能把想要的人按在怀里,似乎这样就能缓解他的痛苦。
可缓解之余,血液里像有什么在叫嚣、不贪足。
怀里温凉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腰身。
哪吒闭了闭眼,无师自通地在这种时候默念起清心咒。
11. 第 11 章
翌日天光从窗纸折映在床榻上时,床上的人眼皮颤了颤,疏懒地翻了个身,却在身侧摸到一片空荡。
沈何猛地睁开眼,再次确认身边空空如也后,迟疑地坐起身,慢吞吞将屋内扫了一遍——哪吒真的不在。
约莫是他太能睡,哪吒先起就出去了……他下意识揉了揉腰后,总觉得梦里的触感十分真实,他的后腰当真有些酸麻麻的。
商朝没有手表,多用圭表或日晷。他进耳房洗漱后,出来再看日头,粗浅估摸应到辰时末或巳时初了。
之前在龙宫的时候,秋汝生要求他卯时便要起身练功,不过他学得还算快,一般到午时就能完成一天的量。而午后秋汝生一般不在东海,他就可以美美躺尸当一条咸鱼龙。
结果第一天在岸上过夜,竟就一觉贪婪睡到巳时。沈何假意谴责自己一番,随后毫无心理负担地推开房门,准备随机抓取一个幸运儿询问哪吒的去向——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眼下天光正好,晴朗无风,沈何却陡然打了个哆嗦。他分明记得昨天进院时是有三两个侍从的,现在青天白日,院落里连半个人影都不见,未免太奇怪了些。
他抿了抿唇,犹豫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院门前。
竟然真的一个人都没有。
……或许是府里有事都去帮忙了。
哪怕直觉绷出的紧弦在脑中猛跳,沈何咽了咽口水,试探着伸手要推开竹木门——
门却先他一步从外面打开。
沈何怔着后退一步,在看清来人的面容后终于无声松了口气。
他嗓音很轻,“原来你在啊。”
“临时有事被叫去了,”哪吒望着他有些苍白的小脸,习惯地抬手抚了抚,“是不是饿了,我在外间的桌案上给你留了早膳。”
“……没注意。”沈何眨了眨眼,“我看你不在,院子里也没人,想出去找你。”
哪吒闻言却罕见地沉默了片刻,转而拉起他的手腕道,“先吃饭吧。”
看哪吒的样子,恐怕发生的不是容易事。沈何乖乖被他牵住手,体贴地没有多问。
今日的早膳是桂花米糕,搭了一碗清甜的莲子粥。他已经许久没吃过如此“山珍海味”了,龙宫里日日吃小鱼虾米海草藻苔他吃了三天就吃够了。
不是不够丰盛,而是没有味道。
敖光早已辟谷,龙宫中但凡有点修行的龙兵虾将基本都是直接在宫外捕食,只有一个沈何被纵容娇惯着,每日膳食都是处理搭配好送到他跟前的。
可再鲜美的虾鱼,没有调料,连吃两次就显得寡淡,甚至味同嚼蜡。
但沈何只是小口抿了抿莲子粥,甜滋滋的味道在味蕾绽放开,他却无暇品味,只若有若无地用眼睛去看身旁的人。
哪吒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垂眸问,“不合胃口么?”他看昨日沈何吃甜糕吃得欢,以为他会偏爱味甜的食物。
沈何摇了摇头,总算低头认真吃起来。
“晚些我带你出去,”哪吒支手撑着下颌,看着他道,“你还没见过我师父,他那宝贝多,随你玩。”
去找太乙真人?沈何咀嚼的动作不动声色慢了下来,他感觉哪吒要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不出所料,下一刻就听哪吒道——
“李靖受了重伤,我得去乾元山附近采药。”
谁重伤谁采药?
沈何瞪大眼睛,一时有些难以反应过来,片刻后才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懵然道:“……你爹受伤了?”
“似是巡城的时候被什么人打伤了,还剩一口气。”哪吒浑不在意,又拿了一块米糕塞到他嘴里让他吃,“我娘哭得肝肠寸断,我这个作‘儿子’的,自然得表示一下。”
沈何其实已经饱了,但哪吒都把米糕塞他嘴里了,他只能慢慢吃掉。他记得李靖因怀疑哪吒是妖物所以一直对哪吒管教严厉,但原著中哪吒起初对李靖是怀有子对父的孺慕之情的,就连抽了敖丙的龙筋都拿回去给李靖做了龙筋绦。
两人真正变得水火不容,应是从李靖毁了哪吒重塑肉//身的庙宇之后。
可如今……沈何想到不久前哪吒才和李靖在东海大打一架,心道这怕是结怨已久了。
他想了想,道:“我和你一起,会不会不方便?”
虽说几乎各个版本中太乙真人都是一个慈师护短的形象,可那是对哪吒而言。再者,沈何一个外人在这种时候掺和其中似乎并不合适。
“有什么不方便,”哪吒看着他,“你想回龙宫了?”
好死亡的提问。沈何眼睛溜圆,“怎么会呢?”
哪吒不说话,只是眸色更深沉了些,看得沈何心惊胆战。
于是他积极解释,“我只是想,你师父…应是得道高人,我若是与你同去,他会不会……”
“他不会管。”哪吒见他进食的速度慢了,知道他是吃饱了,递上巾帕和漱口的茶水,“你若担心,一直与我一道便是。”
显然他是铁了心要带上他了,沈何放弃挣扎,“好哦。”
哪吒这才将他的外袍拿出叫他穿上,道:“你且放心,他多数时间都在闭关炼器,你与我交好,他亦不会为难你。”
沈何没能见到哪吒口中奄奄一息的李靖,这是哪吒的家事,在哪吒和殷素知交代后就随他去往了乾元山。
太乙似乎给了哪吒传送的法器,从陈塘关到山上洞府不过恍然片刻。
金光洞洞前的小童识得哪吒,却不认得沈何,本欲将沈何拦在洞外,对上哪吒瞥来的目光,又默默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只管叫真人管这混祖宗吧。
金光洞中,太乙真人正坐于石台上打坐,一听步声,手中拂尘微动,旋着飓风直朝来者面门而去。
哪吒挡身将沈何护在身后,被那拂尘打了一下左肩,吃痛出声。
“哪吒!”
沈何连忙搀住他的手臂,面上忧色未散,却被他反握住手指,安抚似地抚了抚。
方才那拂尘并非是冲着沈何去的,可冲着哪吒反倒更令人匪夷所思。沈何来不及细想,就听洞内传来一个声音——
“逆徒,还不进来!”
来都来了,此时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沈何扶着身边人的手臂,硬着头皮走进洞中。
一个头发花白,清瘦慈祥的老者盘腿坐在洞内,他口中默念了什么,落在洞口的拂尘便得到召令似的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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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他手中。
沈何下意识拉着哪吒后退一步。
太乙真人有所察觉地看向他,却很快撇过眼,转而对哪吒喝道:“你可知罪?”
哪吒扯了扯唇,“我何罪之有?”
“还敢跟老夫装糊涂?!”太乙气得吹胡子瞪眼,拂尘险些怼到哪吒鼻上,“你收买旁人谋害你亲父,按律法合该砍了你的头!”
哪吒:“那砍了就是,我早也不稀罕这肉//身。”
他身上流着李靖的血,单是想想就足够让他恶心想吐了。
“你!”
太乙险些七窍生烟,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忽地拂尘调了个方向,哪吒一把将身边的少年拉到身后。
“他是我至交好友,陪我一同来寻药草的,你有什么冲我来。”
太乙:“……”
“为师有要事问你,你…你叫你这小友先回避。”
哪吒不为所动,“他不是外人,有什么事你直接问。”
……这死小子。
太乙努力维持的仙风道骨几乎要被哪吒激得溃不成军。半晌他才抖着胡子开口,“那我问你,你如何得知石矶的身世,又是如何得到的什么女娲石去哄骗她杀李靖?”
哪吒沉默两瞬,有些玩味道,“她不是没杀么?”
不仅没杀,还找上了太乙陈情诉状。
“你且莫管,”太乙道,“将我问你的从实招来。”
“我可没骗她。”哪吒依旧没什么表情,既不恼怒也不愤恨,“那块石头的确能增进她的功力。”
他顿了顿,补上了一句,“只要杀了李靖。”
“就算李靖对你多有严厉训斥,可他到底是你的生身父亲。”他直说出来,太乙反而生不起气,无奈叹道,“你若杀了他,世道如何容你?”
“世道容不容是世道的事,我只合我自己心意。”哪吒满不在乎,他做的不合世道的事还少么,“即便我再谨小慎微,容不下我的人总能挑出错处。”
太乙张嘴又闭,最后只化作一声浓浓的叹息。
“我倒是想杀他,可惜天道不允。”哪吒道,“既然我杀不了,总要试试旁人能不能。”
他所说的天道不允,是他对李靖生有杀心时,总有无形的力量阻挠他夺李靖之命脉。
前世他肉//身重塑后要杀李靖,又被燃灯道人的玲珑宝塔制住,直到封神赴任,李靖也肉//身尚在,甚至被封为托塔天王,掌统天兵。
哪吒想,未免太便宜他了。
太乙哪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良久叹道:“人人皆有命数,破不得、坏不得。”
阎王手中的生死簿,早在人一出生时就写好定下了,凡间众人如何能左右呢?
“什么命数。”哪吒竟笑了笑,“倘若我烧了后山所有的倪蓝花,李靖还有命活么?”
倪蓝只开在乾元山四周,李靖虽未被石矶所伤,却不知招惹了什么妖怪魔物,回到陈塘关时几乎全身溃烂,气若游丝。
如果太乙没有及时去给他服下续命丹,恐怕李靖已经一命归西了。
太乙只被他一句话恼得头晕眼花,“你要烧后山,是要毁了为师的洞府不成?!”
12. 第 12 章
哪吒被太乙真人关了禁闭。
李靖需要倪蓝花治伤不假,但乾元山后山四处都是倪蓝,用不上哪吒专门跑一趟“采药”。太乙本就是以此为借口让哪吒到乾元山反思的。
与其叫“反思”,不如说是避祸。
一来那伤了李靖的妖物尚不知身份,连太乙一时都没能查清底细,二来石矶在骷髅山虎视眈眈,恐怕对哪吒手中的“女娲石”多有觊觎——不论李靖是被谁所伤,若是在这种时候传出哪吒有弑父之心,对哪吒来说百害而无一利。
倒不如太乙先做了这个恶人,好让哪吒免受旁人指摘。
昏暗狭小的石室中,哪吒衣衫半褪,露出被拂尘打伤的左肩。
原本光滑的皮肤红肿不堪,在一盏小得可怜的烛台照耀下更显凄惨。
太乙出手虽收了力,可道人的拂尘不比其他,打在肉//体凡胎上足够可怖了。
沈何不由拧了下眉,小心将伤药倒敷在他伤口上,指腹仔细把药粉涂匀,随后轻轻吹了吹,仿佛如此能减轻一些哪吒的疼痛。
“只是看着骇人,”哪吒偏头,看见烛灯下沈何松不开的眉头,宽慰道,“骨头都没伤到,皮外伤罢了。”
沈何仍旧蹙眉不语,沉默地撕下里衣的布子替他裹上伤口。
太乙真人虽提供了绷布,但沈何看过了,不比做他衣裳的雪蚕丝好。
待他包扎完,哪吒连忙拢上衣服,拉住少年微凉的手腕,“小乖。”
沈何手里攥着烛台,挪开视线装没听见。
“……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哪吒凑近他的脸,想像之前那样捏捏他的腮肉,却被沈何无情躲开,“你若觉得此处逼仄,我请师父先送你回东海好不好?”
沈何眉头动了动,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向面前的人。
哪吒却以为他是心动了,才说出的话心里又后了悔,但眼下的状况强留敖丙怕是适得其反,只好道:“待我处理完这些事,再去找你。”
石矶没去杀李靖并不在哪吒意料之外,毕竟石矶也是千年石精,女娲石对她诱惑虽大,却还没到彻底让石矶昏头的地步。
哪吒会找她,一来是陈塘关附近有能力有胆量杀李靖的人少之又少,二来石矶身份特殊,与李靖又有些渊源,不失为一个最好的人选。
倘若石矶当真为博一程杀了李靖最好,即便没杀……
哪吒漆黑的眸色几乎和石室内的昏暗融为一色。
他也达成目的了。
“方才真人的拂尘打过来,你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要硬抗一击?”沈何突然说。
哪吒怔了怔,似是未曾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少顷才道:“他在气头上,我主动受那一下,能免去些麻烦……师父刀子嘴豆腐心,不是还给我送药了么?”
疼在你身上啊傻子。
沈何狠狠一掌拍在他手背上,背过身去不理他。
哪吒张了张唇,指尖从身后勾着沈何的衣带,“你不回东海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回去了,你不是说要我陪你吗?”沈何动了动腰想甩掉他的手,却被人自后面抱住,想挣扎又怕碰到他的伤,只好偏过脸接着道,“再说我好不容易出一次龙宫,还没玩够本呢。”
“和我一起关禁闭也没事?”
沈何噎了一下,“真人说关你,可没说连我要一起关。”他是看哪吒一个人太孤独才没走的好吧?
哪吒将下巴窝在他颈侧,“嗯,所以你是心疼我,才舍不得走。”
是吗,沈何心道心疼这俩字是不是太暧昧了,关羽会心疼张飞吗?
会吧,好兄弟受伤了肯定会担心着急的。
沈何正要煞有其事地点头,就听石室的门忽地拉开,外头的光亮透进来。是金光洞门前的小童,他道:“这位道友,真人想请您一叙。”
太乙真人找他……?沈何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身后的人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单独问他也没用。”
太乙真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石室外传来,“臭小子,我是有事同他说,还能害了他不成?”
沈何:“……”
哪吒:“……”
沈何抿了抿唇,虽和太乙真人仅有一面之缘,但从他方才的态度来看,应当也不会太为难他。他低眸拉下哪吒的手,小声道:“没关系。”
哪吒皱了下眉,太乙过去和敖丙完全没有接触,如果不是想从敖丙口中旁敲侧击杀李靖之事,那是想做什么?
他虽心有疑虑,到底没有阻拦。
石室的门在沈何身后合上。沈何看了石座上的道人一眼,小心走上前拜道:“东海龙王三子敖丙,见过太乙真人。”
方才事态不对,哪吒又把他挡护得像蚌壳里的珍珠,他自然没能向太乙正式介绍自己。
太乙虽是古稀老人的模样,一双眼睛却清亮如锋。他望着沈何道:“你如今年岁几何?”
“三百二十一岁。”沈何道。
太乙了然颔了颔首,对一旁的小童道:“为小敖道友看座。”
沈何有些拘谨地谢过,随即在太乙真人不远处坐下,颇有一种上课被老师单独点名的局促感。太乙真人笑道:“不必紧张,贫道只是想问小友一些事情。”
沈何点头,“真人但说无妨。”
太乙:“你与哪吒是怎么认识的?”
“前一阵哪吒总到东海岸边去,”沈何半垂着眸子,抹去他穿书预知的因素,半真半假道,“我在海里无聊,好奇他想做什么,就上岸看看……便同他结识了。”
太乙也看不出信没信,只久久望着他,半晌道:“小友,贫道见你,近来恐怕有杀劫啊。”
沈何瞳色一震。
……
太乙说是要关哪吒禁闭,实则也就让他在石室里待了半天运转疗伤。红衣少年一从石室里出来,抬脸便道:“敖丙呢?”
“他先天神魂不稳,为师叫他去后山的暖泉修炼,怎么?”太乙斜睨他一眼,“这才几个时辰,把人小友追那么紧做什么?”
哪吒眉头蹙着,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神魂不稳?”
“不是什么大事。”太乙挥了挥手,道,“正好你伤势好了,去后山采些倪蓝花回来,为师要炼制解毒丹。”
哪吒虚手一指他身后,“那不是多着呢?”
“你便去再采些又如何!”若不是顾及形象,太乙早就被气得跳脚,“还不快去!”
倪蓝花长的最多的地方,不就是后山的暖泉么?哪吒耸了耸肩,他只去后山,可没说去干什么。
乾元山受日月光华照耀,又有阐教仙人坐镇,长年受灵气滋养,在后山处蕴养了一湖暖泉,四季恒温,是人疗伤温养的好去处。
哪吒倒是鲜少到乾元山来,前世今生他在乾元山待的最久的时候,就是他肉//身被毁,不得不以魂魄存活的时候。
后山的暖泉他只在以莲藕重塑身体时短暂泡过几日,如今寻去到觉得山路崎岖有些生疏了。他拨开成簇长着的倪蓝花,总算在花草后找到了暖泉。
只是那暖泉中静如冷潭,除去飘逸在空中的雾气,不见半个人影。
哪吒神色轻变,太乙难道诓他不成?
哗啦——
脚边水波骤起,哪吒手中下意识凝起法力,只见一龙角少年从泉底钻出来半个身子,眉眼朦胧在雾中。
沈何道:“你找我?”
“……嗯。”
法力在指间消散,哪吒喉头微滚,故作镇定地蹲下//身和他视线平齐,“感觉还好么?”
“真人说我什么什么不稳,所以叫我到此处修炼。”沈何手抵在岸边,微仰着脸道,“真人当真是好人,第一次见面就肯把温泉给我泡。”
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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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资再愚钝的人也分得清好赖,这湖暖泉灵气充沛,修行者浸泡其中即便不运转收纳也会觉浑身通泰畅快,如此好的暖泉,必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泡的。
沈何道:“当然还是你功劳最大,我沾了你的光呢。”
哪吒凝望着他的眼睛,“我的?”
“对呀,”沈何对岸上之人陡然深邃的眉目毫无察觉,温声道,“若非我是你的朋友,真人又岂会帮我呢?”
哪吒似是笑了一下,在白雾里看不清明,“他和你说了什么?”
沈何神情变了变,眼帘落了下去,“没什么大事,就是问了问你我如何相识,又问了问我父王近况。”
他说谎的时候总会无意识避开对方的视线,哪吒一眼便看出他没说实话,却不戳穿,“没了?”
沈何摇头,“没了。”
他顿了一下,像是有意揭过这个话题,转而道:“我还没问你怎么寻来了,真人放你出来了?”
哪吒垂眼,“嗯。”
“那你的伤呢,好些了吗?”
虽然哪吒蹲了下来,但和他还是有些距离。沈何仰着脑袋,修长的脖颈被暖雾熏得像粉藕,水珠挂在他锁骨间仿佛粒粒珍珠。
哪吒抚住他的肩膀,“好多了。”
此前沈何是见识过哪吒法术的厉害的,不过太乙真人出手应和被外物刮伤不同。他道:“真人叫你来,是也让你泡泉疗伤吗?”
哪吒怔了一下,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快脱了衣服下来吧,这泉水可灵了,越早泡伤好得越快。”
说着沈何就要走远些给他让出位置,但这泉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他从岸边往里游,脚下忽地踩空,整个人便咕嘟一下沉了下去。
“小乖!”
哪吒一惊,来不及脱下外衣也纵身沉进泉内,混乱中拉到他的胳膊将人带了上来。
饶是沈何日日住在东海,甫一下浸到水里也没反应过来,撑在哪吒肩上缓了半晌,伸手擦了擦颌下的水渍,“真是的,笨死我算了。”
在水里都能一脚踩空,谁不夸他是御水天才。
哪吒松了口气,托着他的腰身让他把身体的一半重量都压到自己身上,“大概是有些。”
“不许你说,”沈何捂他的嘴,“我可以说我笨,你不可以。”
沈何手上带来的温水滴滴落在哪吒的胸口,他被捂了嘴也不挣扎,对沈何弯了下眼睛,像是说沈何太霸道。
这下反倒是沈何愣了,哪吒方才着急捞他上来整个人都钻到了泉水里,两人都没有避水,暖泉的水几乎把他们全部浸湿,从发丝到脚踝,以及脸上。
哪吒生得好,浓眉凤眼,粉面翘唇,笑眼望过来的时候蛊惑的意味最浓,沈何和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小龙的时候就险些被他的皮相迷了心神。
沈何烫眼似的瞥开目光,同时松下了捂住他唇的手,“我们还是各泡各的吧。”
“为什么,”哪吒勾住他,“我觉得这泉水有些冷,你和我一起温度就刚好。”
沈何震惊,“这哪里冷了?”
“你不是我,我就觉得冷。”哪吒揽着他靠在岸边的石子上,“你忍心看我负伤还泡冷泉么?”
就算哪吒身体温度本就高一些,可与属阴水的沈何待在一起不是更冷么?
沈何抬眼想要反驳,对上红衣少年湿漉漉的眉毛眼睛登时到嘴边的话气就散了,只好道:“好罢好罢,随你了。”
哪吒心满意足地半拥住他,沾了水色的唇瓣下意识在沈何颈侧碰了碰,倏地愣在原地。
沈何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这两日怎么总喜欢走神?”
哪吒揽在他肩上的指节微微收紧,许久摇了下头,遮掩似的用额头蹭了蹭沈何的颈窝。
他刚刚到底在干什么?
他在……亲小乖的脖子吗?
13.第 13 章
乾元山金光洞是太乙的修炼宝地,甫一拽了两个半大的少年回来,还真不好安排住处。
他头疼半天,心道总不能再把两人塞回石室里,于是拂尘一抬,把他们打发去后山晒药草的茅草屋。
虽说是草屋,但太乙偶尔也会在此处小住,因此床榻木桌之类一应俱全,除了床有些窄,要勉强委屈委屈。
哪吒道:“李靖还没死?”
太乙觑他,神情不言而喻。
哪吒扫了一眼旁边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沈何,终于说了句软和话,“算他命大。”
太乙:“……”
他自认拿这混小子没法,只得再三确认,“你除了找石矶,再没找过其他妖魔鬼怪罢?”
哪吒:“……嗯。”
太乙又道:“你那女娲石拿给我看看。”
哪吒对此倒不含糊磨蹭,翻手化出一块形状崎岖的石头。
太乙接过一看,握着拂尘的手颤了颤,险些又敲到哪吒头上。
这哪是劳什子女娲石,不就是一块蕴含了他神力的石头?
太乙眸瞳眯起,将石头抛还了回去,“这两日你且再反省!”
反省反省,哪吒随意摆了摆手,正好他还不想回陈塘关看李靖的臭脸。
——莫不说石矶是真被他手里的石头唬住了,还是哪吒根本没把真正的女娲石拿出来。太乙只两耳不闻窗外事,权当什么都不知。
李靖好歹是堂堂一关总兵,受妖物侵害,太乙自然秉承能救则救的原则。他用倪蓝花炼制的解毒清丹已被乾元山的小童子送去了李府,想必不出半日李靖身上的毒就能消退大半。
老道掐指一算,却总觉今日眼皮突突地跳,恐有大事发生,于是提前把最能惹事的祖宗塞到后山草屋里。
依他看,哪吒虽沉稳不少,但桀骜难改,大抵在那位他新结交的友人身边还能收敛一二——太乙暗中传音敖丙,千叮咛万嘱咐他定定要把哪吒看住了,不想黄昏将近,上他洞府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本该在榻上休养的李靖。
太乙的眼皮似乎跳得更厉害些,“李总兵大病未愈,风尘仆仆到贫道洞府可是要问那伤你的妖物?”
“非也,”李靖面容惨白,显然病气未散,却双目灼灼,仿佛压制着什么,“真人,我是来寻我那三子的。”
太乙捋着胡子了然笑道:“哪吒不分昼夜为你采得了解毒草药,眼下还未从外归来。不如你先回府,待哪吒回来,贫道便立马叫他去同你团聚。”
“真人不必为他遮掩,我今日来就是要和他算个清明!”李靖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对上太乙微撼的目光,顾忌他的身份只好收敛道,“还望真人放他出来同我对峙。”
太乙面上的笑意无声敛去,少顷道:“李总兵,哪吒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你何必与他置气呢?”
“他到底何处有七岁孩子的模样,哪个七岁孩子是他那般身量长相?”李靖情绪起伏过大,稍有好转的身体立马便负荷不住,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算不说这个,真人您说,谁家的七岁稚子会谋划屠杀亲父?!”
太乙神色轻变,声音也沉了下去,“李总兵莫要开这种玩笑,哪吒虽难驯了些,可从未伤及谁的性命。”
“好、好,你是他师父自然为他说话。”李靖连连冷笑,连表面的和平也懒得维持,“难道真人不知我为何突遭妖物袭击?”
“分明就是那日他弑父不成又生二计,真人,你若今日不让他见我,我明日便告上玉虚宫,干脆请元始天尊替我判个公道!”
……
沈何惦记着太乙悄悄嘱托他的话,见哪吒面色不明地坐在草屋外头,心里不免有些惴惴,于是也坐到他旁边,却不知道说什么。
他感觉哪吒有心事。
其实他也有的,之前在金光洞里,太乙真人说他近来恐有杀劫,和秋汝生说的好像对应上了。
而现在天上地下唯一对他有杀劫威胁的,竟又是他身侧坐着的人。
所以他状似天真地问太乙,谁要杀他?
太乙摇头,沈何看不出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无论哪一种,最终只化作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他又想到,哪吒声称要弑父时太乙意味深长的话。
——人人皆有命数,破不得、坏不得。
他记得太乙说这句话时,好像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
“别皱眉。”熟悉的触感抚上他的眉间,沈何眸光微闪,偏眸对上哪吒平和的视线,听他道,“在想什么?”
想他这条白捡来的命又能再活多久。
沈何轻抿了抿唇角,说不出话。
如果是尚不认识哪吒的时候让他知道是“必死”的结局,他可能会索性一直龟缩在龙宫,也可能想办法跑得远远的,离陈塘关、离哪吒越远越好。
偏偏是在他认识哪吒之后,在他以为敖丙被抽筋是巧合、是戏剧、是可以被更改的时候。哪吒,自然也和他看过的任何版本中的“哪吒”不同,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鲜明的脾性和风格的人,沈何没办法忽视,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因为迟迟悬而不落的杀劫将哪吒当做避之不及的敌人。
这对已经将他看作朋友的哪吒不公平。
哪吒望着他的眉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手腕一翻化出一枝树桠,参差盛开着粉色的小花,“喜欢么?”
沈何眉头微舒,果然被吸引去了注意,“是桃花吗?”
“嗯,”哪吒心念一动,手中的桃枝又变成了花茎,水红的颜色自花芯漫开,“芍药。”
沈何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厉害。”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朵芍药又变成了一块石头,沈何怔了怔,抬眸看向哪吒。
哪吒道:“有这石头,只需一点法力就能幻化万物。试试?”
沈何指尖蜷起,眼中的亮光歇下,缓缓摇了摇头,“不了。”
本是想哄他开心的玩意儿,哪吒没想到他会拒绝,不禁拧眉,“为什么?”明明他方才看的时候很高兴。
“这是不是……真人说的女娲石?”沈何有些小心翼翼,他虽不懂女娲石有什么具体效用,但光听这么响亮的名字也能猜到一二,必然不是凡物,“很贵重的东西,你还是收起来罢。”
“再贵重也是给人用的。”哪吒眼帘垂下,乌黑的睫毛挡住他眸底凝聚堆积的情绪,他道,“你好像从来都不好奇我的事。”
话题跳转得太快,沈何一时迷茫,“嗯?”
不管是听到他试图弄死李靖,还是得知他有什么宝物,沈何一概不问,仿佛不关心不好奇不在意。
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心却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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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得很远。
哪吒被自己突如其来的矫情想法弄得哂笑一声,沈何不想用,他也不再强求,合指把石头收了起来。
哪吒虽然没有直白的表露出什么,但沈何仍旧敏感地察觉到他的不愉和烦躁。或许朋友之间可以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边界感,否则便称不上“朋友”了。
沈何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小心牵住他的小指,“哪吒。”
他感觉哪吒是被自己挽留住了,于是勇气愈增,使他忘却主动的羞耻整个手掌都握住哪吒的手。
他又轻声唤道:“小哪吒哥哥?”
哪吒手指收力,毫无预告地将人拉到怀里,“小?”
沈何无辜地眨了眨眼,“我突然想到,我比你大三百多岁诶。”要不是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别的昵称,顶着三百多的岁数叫哪吒哥哥还真蛮奇怪的。
就算是他现代的年纪,十八岁也比七岁大。
“龙族的三百岁,换算到凡间才几岁?”哪吒自有一套诡辩,他早忘记了他成神后活了多少年,敖丙这一声哥哥他很能担待得起,“别想耍赖。”
“好吧。”沈何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只知道不想看到哪吒失望生闷气的样子,一心哄他,“那请问哪吒哥哥,可否为小敖解惑?”
哪吒眼中划过笑意,长臂轻车熟路揽住少年的腰把他拉得更近几分,完全忘记了先前囿于心头的郁气,“你且说与我听听。”
“你我相识那日傍晚,我听龙兵说,你和……李靖在东海上打起来了。”沈何顺从地半靠在他肩头,水光潋滟的眸子却专注地望着他,仿佛对方占据了他全部心神,“我能感觉到,你和他关系不好。”
“但这是你的私事,我不想贸然提及反倒影响我们的友情。”
事实上沈何早有哪吒和李靖不睦的心理准备,所以听到哪吒亲口承认想杀李靖时,虽然惊讶,也不在意料之外。
和哪吒相处的这几日里,他清楚地知道哪吒不是是非不分、鲁莽暴躁的坏小子。哪吒对李靖有杀意,一定有他的苦衷和道理。
沈何以为他不问,哪吒就不用绞尽脑汁地解释或遮掩,却不想聪明反被聪明误,倒叫哪吒以为他毫不关心。
哪吒神色仿佛刹那间柔和了许多,额头轻抵着他的,小孩耳语似的轻轻说:“他对我不好。”
沈何睫毛飞快颤着,像漆色的蝶翼,“嗯。”
哪吒又说:“他利用我,做了不好的、无法挽回的事。”
沈何眉间下意识蹙了起来,看向他的眼神似有难过似有担忧。
哪吒颌角蹭过他的颊肉,弯身拥住他道:“不杀他难解我心头之恨。”
这个姿势让沈何不得不把下巴枕在他肩头,他学着哪吒之前安慰他的模样轻柔地抚着哪吒的后颈,“那就做你想做的,我支持你。”
哪吒在他耳边低低笑出了声,像是什么得逞的愉悦。
不等沈何细问,山前忽地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法力波动,与此同时,太乙的声音传进他脑海。
哪吒听见响动正欲回头去看,怀里的人却猛地搂住他的脖颈,浓郁的莲香仿佛是从怀里人的皮肉里香溢出,叫哪吒不由恍惚了一瞬,起身的动作也迟缓僵硬了起来。
“不要看。”沈何的声音依旧轻软,却不知为何有些发颤,“你再抱抱我吧,好吗。”
14.第 14 章
哪吒轻轻握着他的肩将自己和他分开,却听话地没有回头,只道:“太乙跟你说了什么?”
哪吒的敏锐远超沈何的预料,他不可能瞒住哪吒,但若要哪吒安分待在后山,他必须有所取舍才能说服,“真人要我拦住你,劝你不要冲动。”
沈何不清楚洞府里发生了什么,但太乙的传音急切又严肃,如临大敌。
太乙是哪吒的师父,他不允哪吒前去,必然有要紧的原因。
哪吒轻叹一声,拇指指腹抚过少年面颊,道:“李靖来了。”
哪怕沈何在第一时间阻止他去探查前山的法力波动,但他的神魂已在千千万万年中练就了辨别气息的本事——李靖找上乾元山,甚至不惜与太乙动手,必定是因为他。
哪吒道:“小乖,我必须去。我和李靖的恩怨自然是要我与他当面解决,旁人如何代我?”
太乙总顾忌着他将来要辅佐姜子牙伐纣,因此不希望诸多“琐事”影响他的心态。即便太乙能拦李靖一次两次,哪吒也迟早会和李靖兵刃相向。
沈何眼睫垂下,有些不安地握攥着哪吒的手指,“我……我和你一起去。”
太乙的嘱咐犹在耳畔,但沈何清楚,哪吒要做的事情他拦不住。他只希望能尽可能减少干戈,哪吒可以少受些苦。
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沈何隐约忧虑的情绪,哪吒没有拒绝,指尖掠过他鬓边的青丝,“好。”
李靖虽执意要与哪吒对峙,但太乙是元始天尊座下弟子,十二金仙之一,仙法早已练成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李靖仅是凡人之躯,能与之交手几个来回已是太乙有意相让。
李靖眼见不敌,不由面真目切道:“真人,还请叫我父子自行解决罢!”
太乙招式一顿,抬手将拂尘收了回来。他善用剑,不过是不欲真伤了李靖,才刻意收手了。李靖到底是凡世高官,又是哪吒亲父,总不能闹到收不了场。
他正要开口先将李靖劝走,却忽地感知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你要找我,我就在这。”哪吒语气森寒,任谁也听不出这是对亲父说话的态度,“要杀要剐,一并说来听了罢。”
“逆子!”
李靖登时火冒三丈,抬剑就要向哪吒刺去,哪吒眉尾微扬,竟是不避不让,甚至神情多有挑衅。
铮——
一柄银色方天画戟挡在哪吒身前,李靖脸色霎变,手中剑被戟身弹回,再低头看,他的剑尖喀嗒断裂落在地上。
李靖从陈塘关上山匆忙,拿的是寻常铁剑,与仙家兵器相碰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有些谨慎地抬眼看向那使出方天戟的人——本以为也是哪一方得道仙人,定眼一瞧才见是一面容朗秀、与哪吒如今年岁相近的少年人。
他不禁立马竖眉斥道:“你又是哪来的毛头小子?”
“诶,李总兵。”太乙心下连连叹气,他就知道哪吒的性子谁来都捂不住,面上却仍旧平和正经地对李靖道,“这位小友乃是东海龙王敖光的三子敖丙,莫要迁怒旁人啊。”
谁知李靖听完脸色愈发古怪了几分,意味不明道:“东海龙王的儿子?”
见李靖没有再出手的意思,沈何将方天戟收起。这杆银戟是敖光赠与他的傍身神器,名为“银灵”,只是他尚未掌握要领,所以鲜少拿出来。
但临时使出撑撑场子还是可以的。
沈何心道方才他真是耍了好大的威风,装了个大的,于是一边暗暗窃喜龙尾巴都要翘起来了,一边又摆足了架子和冷脸,朝李靖颔了下首,“正是在下。”
李靖呵了一声,“要真说起来,我同你父亲也是旧交,你该唤我一声伯父。”
好狡猾的李靖。沈何面不改色移开视线,假装没听到。
“本事没有,脸倒挺大。”哪吒讽笑一声上前,身形似是不经意将沈何护到身后,“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李哪吒,你还有脸质问我?”李靖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可怖的爪印,“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
哪吒眉头一拧,面色不耐道:“与我何干?”
他是找了石矶去杀李靖,可显然石矶瞻前顾后不敢动手。若石矶真把李靖打死了,他倒轻松不少,大不了一命抵一命,将现下这具肉//身还了。但莫须有的事,哪吒可没有替人背锅的癖好。
李靖最看不惯哪吒这副混不吝的模样,破口骂道:“就是这一爪几乎要了老子的命,李哪吒,你敢说那妖物不是你找来杀我的?”
哪吒:“怎么不敢,我还敢对天对地发誓,伤你的妖物和我没有半分关系。”
李靖:“……”
他似是气笑了,拉上衣袍,又从袖里取出一玉莲藕坠子,“我问你,这是你的不是?”
哪吒狭眸盯着他手里的事物,这枚玉坠子是殷素知赠给他的,前几日突然不见踪影,他寻了几处都不见,没想到竟在李靖手里。
李靖见他无法反驳,脸上的得意和嘲讽遮掩不住地流露出来,“这是我从那妖物手中夺来的,他大嚷着是讨赏用的信物,你还敢说与你无关?!”
太乙真人的脸色也沉了沉,先前李靖可没有和他提到有什么证据。
“真人,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李靖仿佛算准了哪吒只能哑口无言,乘胜追击道,“李哪吒意图弑父,非良善之子,恳请真人准许我将他待回陈塘关惩治!”
太乙道:“话虽如此,可李总兵,这玉坠子在你手里,自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究竟是不是从所谓妖物手中夺来,那妖物又是不是真的说了要向哪吒讨赏的话,谁知道呢?
“随我一同巡城的士兵都可证明!”李靖就等他问,信誓旦旦道,“人证物证俱在,便是上天尊面前我也辩得。”
太乙重重甩了一下拂尘,冷哼道:“你若那么想见天尊,老夫大可将你送去,你且慢慢同天尊告状!”太乙本就不是脾气好的人,李靖今日短短一两个时辰就意图拿元始天尊出来压他两次,当真狂悖荒唐、令人恼怒。
此话一出,李靖却连忙拱手恭敬了,“此等小事怎敢劳烦天尊,真人,如今哪吒谋划弑父之罪已是板上钉钉,我也不过是大义灭亲、秉公办事。”
“好一个大义灭亲。”哪吒突然道,“你是不是就等着师父说,妖物狡猾多邪,兴许是蛊惑了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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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定我的罪,必须要抓到那妖物再行审问。”
李靖朝太乙半躬着的身体缓缓直起。他少见地没有怒斥哪吒,而是道:“你说的也不乏有理,待证据确凿再定你罪也不迟。”
中年男人微侧过脸,半边面容匿隐在阴影中,活像在世鬼魅,“那妖物那般厉害,又和你脱不了干系,不如你去将它擒来,看是不是我冤枉了你。”
太乙下意识拒绝,“不可。”
“为何不可,”李靖道,“真人明明看出我胸前的伤是妖龙之爪印,而哪吒又恰恰有一位龙族友人,容不得我不疑。”
太乙暗道李靖捡回一条命难道得了失心疯不成,长眉一绞,便听哪吒漫不经心道:“我去擒来便是。”
太乙立即喝他,“竖子休要逞能!”
眼下场面僵持不下,沈何自然听出这其中暗藏玄机,又听到李靖说什么妖龙,莫名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他被哪吒掩在身后,无声握住哪吒身侧的指节。
——别冲动。
哪吒眸光微动,应是这些天他们相处亲近,沈何已能利用红莲法印通过神识传音他。他反勾了勾小龙的指尖,以同样的方式回道:安心,我有分寸。
李靖是想借此事给他扣一顶弑父未遂的帽子,利用他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去引他擒龙。
这种招数对前世七岁的哪吒百举百全,对如今的哪吒来说,虚浮、可笑、漏洞百出。
可哪吒仍然应了。前世他没有找石矶杀人,李靖也没被妖物所伤。石矶尚且可以算作是哪吒有意插手扭转结局,这凭空而出的“妖龙”可不是。
他倒要看看,李靖这次又在打什么算盘。
哪吒道:“你且说说,你和那妖物的打斗过程。”
虽不知为何哪吒外形发生了变化,但他性子还是以前一样,一点即着,果然应了他的套。李靖达成目的,自然半分不含糊道:“我昨日依例巡城,听城内士兵说,陈塘关边、东海十里外之地似有吃人的槐妖。却不想我带人前去,那林子里头住的竟是头满身黑雾的妖龙,一见我便道:终于把你等来了。”
“那妖龙术法精湛,我难敌几招,混乱中抓到了一样东西,就是这玉坠。它万分恼怒,要一爪把我拍死,幸好有路过道人出手相助,我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哪吒瞥了他一眼,“道人,何方道人?”
李靖摇头,“那道人救下我们一行人便离开,未留下名姓。”
一直缄默未言的沈何突然道:“你既说妖物浑身黑雾,又怎么判断出他是龙,而不是别的什么。”
“这位……敖小友,”李靖呵呵笑着,分明像是和蔼的长辈,在沈何看来却无端有几分瘆人,“你自己便是龙族,我和那妖物近身打斗,虽看不清具体模样,但至少瞧见了它的鳞爪。有鳞有爪,且会引云布雨,不是龙还能是什么?”
龙,又是龙。
哪吒脑海中无意识掠过些许片段,在感受到指节上微凉的温度时陡然清醒。
李靖费尽功夫引他去擒妖龙,是否和前世暗示他想要龙筋绦是一个目的?
巧合,还是阴谋。
15.第 15 章
“小乖,怎么了?”
沈何神思回笼,眼睫眨了一下,“没事,接着赶路吧。”
哪吒眼皮半垂,却是停了下来。李靖要求他三日为限带回妖龙作证,否则就当着全陈塘关百姓的面定他弑父之罪。
李靖闹成了目的便以旧伤未愈为由回了陈塘关,事已至此,太乙也只能允了他去找那妖龙。
其实他不想带敖丙一起。
如果是寻常调查或是外出游玩,小乖和他同路他自然欢喜,但眼下所谓的妖龙情况未明,连太乙都算不出它究竟是何方神圣,哪吒前去,必然会有一场大战。
敖丙尚没有防御的能力,他不放心。
哪吒突然不走了,沈何疑惑地轻晃了晃哪吒牵着自己的手,“走呀。”
“你回龙宫去吧,”哪吒终于道,这次他是心甘情愿让小乖走的,“太危险了,你会受伤。”
沈何怔了怔,眼帘缓缓垂下,没有说话。
方才在金光洞李靖找茬的时候,敖光通过他颈上佩戴的龙鳞传音与他,叫他回东海去。
他和敖光说,再等一等。
其实他也不知道要等什么,起初他上岸来暗中观察哪吒,只是想躲掉被抽筋的祸事,却阴差阳错和哪吒结成了好友。
而所谓的成为好友,或许还有一两分哪吒“威迫”的因素在,这些天过去,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威迫早被沈何抛之脑后。
他只知道哪吒对他好,把他当成朋友,而沈何在本不属于他的世界,交到了十八年来的第一个朋友。
六亲缘浅,人缘寥疏。这是沈何在现代被养父母收养后,算命先生对他的批命。
自那之后,原本对他和颜悦色的养父母总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再后来,他们只能做到凭良心保证沈何能活下去,将沈何送到医院、疗养院,沈何四岁被收养,在家里只待了三个月。
到十四岁的时候,养父母不再承担他的医药费,若不是有好心人资助,他可能就看不到十五岁的太阳了。
可惜,他还是死在了十八岁。
再睁眼,他莫名其妙变成了封神世界里的敖丙,有了真心疼爱他的敖光、时常挂念他的两个哥哥、把他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的珍珠嬷嬷……还有主动和他交朋友的哪吒。
他对哪吒有了真心实意的牵挂,所以哪吒担心他跟着去会有危险,他也担心那妖龙诡计多端,会对哪吒不利。
沈何说:“可我也放心不下你。”
这下换哪吒愣住了,半晌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亲昵地抚了抚小龙的脸,“我不会有事的。”
并非是他张狂自负,他的神力虽有压制,但神魂足够强大,哪怕肉//身崩毁也难有人是他的对手。
沈何摇头,比起担心哪吒打不过妖龙,他更担心的是,李靖此举分明有诈,可能是针对哪吒的局。
哪吒没有抽他的筋,反而和他成为了朋友改变了原书的轨迹,可沈何的杀劫却仍在,所以他怀疑封神世界是否存在“剧情修正”。
既然他的杀劫破不了,哪吒毁去肉//身的死劫是不是也……
沈何无意识攥紧了哪吒的指节,随后忍不住般上前扑进他怀里,抱紧了少年的腰身。
哪吒微愣,他确实没想到,敖丙会这样……在意他。
毕竟从头到尾都是他主动作为,小乖一开始是有些怕他惧他的。
或许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存的还是把小乖当逗乐的心思,不知不觉中,一些东西早已变了。
沈何用力抱着他,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他心中杂乱如麻,倘若这只妖龙对标的是原本要被抽筋的敖丙,那哪吒去擒它回来,兜兜转转是不是仍会走向割肉剔骨的结局?
即便哪吒可以重生,生毁肉//身的痛做不得假。
沈何直接道:“李靖是不是想害你?”
这其中一定有猫腻,否则太乙真人不会在哪吒答应后脸色那么难看。
“……或许吧,”哪吒反倒不敢把话说死了,小心翼翼地回拥住怀里的人,将脸往人颈间埋了埋,“即便我不应他,他也会想尽办法把我架上高台。”最后像前世那样,不得不去不得不做。
“既然他说那妖物是龙,我父王或许知道什么。”沈何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梵香,闷闷道,“东海十里附近的妖物,父王应当多少会有所察觉。”
“不是有三天时限么,知己知彼总比敌暗我明好。”沈何怕他不应,殷殷劝道,“我们现在往东海去,届时你再去槐林也来得及……”
“好。”哪吒掌心覆在他后颈轻哄道,“便按你说的来。”
沈何猛地抬起脸撞到他颌下,又连忙伸手去帮他揉被撞的地方,惊疑不定道:“真的?”
哪吒不禁怀疑起自己在小乖心里究竟是一个怎样蛮横专//制的形象,到底含笑“嗯”了一声。
他们用加快脚程的符纸从乾元山出发,到此地离东海不过几里了。待两人行至东海海边,沈何竟突然感觉到一丝怀念。
明明他穿来没多久,对龙宫竟都有了想家的感觉。
而且也没离开几日。
沈何心中哂了哂,指尖触在锁骨处坠着的龙鳞上,心念起,银芒出。与此同时,海面波涛骤起,沈何神情变了变,抿唇和哪吒并肩走进海水铸成的水墙。
“丙儿,你终于……”敖光似在龙宫大殿等候久矣,掀眼看来却话音顿住,面色也冷了下来,“你带他回来做什么?”
沈何看了敖光两眼,道:“不是您说让我把哪吒带来的么?”
敖光神色僵硬一瞬,很快恢复自然道:“瞧父王这记性。这样,你先让这位……到偏殿歇息,父王有话同你说。”
“不必了,”沈何道,“他不是外人,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敖光面容仿佛扭曲狰狞了一刹,随后一掌拍在水晶案上,“你是出一趟远门野惯了,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父王吗!”
“有啊。”沈何面无表情地耸了耸肩,眼中的不耐和无语快溢出来了,“但你又不是我父王。”
“敖光”脸色惊疑,故作镇定道:“你胡说什么,我不是谁是?”
“我父王虽对哪吒有些……偏见,但既然放我和他一起出去了,说明他已经认可哪吒的为人了。”沈何觑了那冒牌货一眼,将哪吒在金光洞和李靖对峙的模样学了个十成十,“就你,明明一直在和我说话,眼神却不住地往哪吒身上瞟——你很怕他吧。胆小鬼,我父王可不怕。”
哪吒低笑出声。
沈何面露不满,又不想在冒牌货跟前露怯,悄悄拽了哪吒一下。
哪吒立马帮衬道:“对啊,东海龙王神武非凡,怎是你这种东西学的会的?”
沈何:“……”
冒牌货敖光:“……”
这是该从哪吒嘴里说出来的话吗?
冒牌货先一步缓过神来,沈何一眼就辨出真假,他也就没有再装的必要了,狞笑道:“李哪吒,没想到你也会说如此谄媚的话。”
听起来像是认识哪吒很久了。
哪吒因他有意模糊语意的话眉头皱起来,他对无所谓的人和事向来没有好脸色,“关你事吗。”要不是沈何还在,他一乾坤圈就扔过去了。
“不过,我今天的目标可不是你。”
冒牌货用敖光那张周正俊气的脸做出阴间狡诈的神情,沈何嫌弃地后退一步,没好气道:“你嘀嘀咕咕什么呢,故意扮作我父王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冒牌货眸中闪过一丝狠毒,瞬间化作一团黑雾缭绕的不明物直冲沈何撞去,口中模仿敖光的嗓音也变得粗哑难听,“自然是要你的命——”
哪吒脸色一寒,臂上乾坤圈应他心念朝黑雾打去,竟是打了一个空。黑雾并非实体,直直穿过沈何的身体,旋即留下一阵久旋不散的怪笑消失殆尽。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哪吒神色焦急地扳过沈何的肩,对上沈何懵然的目光,下意识道歉,“对不起,是我没……”
“我没事。”沈何指腹抵住哪吒的唇,将他之后的话一并堵了回去,“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不是实体,没有冲击的。”
他没有说谎,更何况乾坤圈打出便直接穿过那层怪雾,证明那约莫只是妖物的化形,不具有伤害的能力。
哪吒却放不下心,额头抵住沈何的,两枚相同的红莲法印显现在他们分别的额间。片刻后红芒散去,哪吒终于肯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法印烙在沈何的魂魄上,可以保护他的三魂七魄不受伤害,也能让哪吒借此第一时间探清沈何的身体状况——确实不见任何异样。
“手撒开。”
一道突兀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沈何背脊一僵,偏头看去,不知何时先前妖物塑造的假龙宫已散去,而他和哪吒也被敖光的龙鳞传送到了真正的龙宫里。
敖光正眸色黑沉地盯着哪吒握在沈何肩头上手,颇有要拿刀上前大砍两刀的意味。
沈何:“……哪吒!”
哪吒顿了顿,慢半拍地松开他的肩,手指自然地牵回了沈何的指节。
敖光:?
沈何连忙上前半步侧身把两人交握的手挡在背后,“父王,他他他,他是有事想请教您来的。”
哪吒眉梢扬了扬,他就知道敖光不会主动提出让沈何带他到龙宫,之前沈何对冒牌货说的话都是诈冒牌货的。
敖光望着儿子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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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真诚的脸,胸口憋了一口气,仁慈地选择无视两人的小动作,“先不说这个,方才是怎么回事,我感知到你被什么拦了一下才回来,发生了什么?”
沈何佩戴的龙鳞是敖光亲手从自己的龙身上拔下的,和哪吒的法印一样具有保护和联系的作用。沈何道:“有人装成您的样子要骗我们,不过我一眼就认出他不是您了,然后那怪东西就恼羞成怒,化成一团黑雾消失了。”
敖光听完神情一变,快步走下王座走到沈何面前,“可有受伤?”
“没有的,”沈何本就不想敖光担心,所以有意忽略黑雾穿过他身体的事,“那团雾好像不是实体,哪吒用乾坤圈直接就把它打散了。”
哪吒偏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敖光看过他的脉象放了心,重点才落到那个冒牌货上,“你说有人扮作我要骗你?”
“嗯嗯,”沈何告状,“他一副奸邪小人的样子,哪有父王您英明神武啊,还化了个假龙宫哄我们呢。”
敖光对上他明亮的眼眸,心里早就因为他卖乖撒娇的模样气消了大半,面上还要装成不为所动的样子,“他说什么做什么了?”
东海是敖光的地盘,竟然有妖物敢在东海境内假扮他去骗他的儿子。敖光负在身后的手指动了动,候在边上的龙兵看懂含义,立马着人去追查。
敖光问他,沈何便学得有鼻子有眼的,“他说叫哪吒去偏殿等,他有话和我说。我说哪吒不是外人他直说吧,他就生气说我不把他放在眼里——哎呀,他肯定不是龙宫的人,父王你从来不会这么和我说话的。”
敖光斜了哪吒一眼,一时竟不知道该生气沈何口中的“哪吒不是外人”还是欢喜沈何对他有万分的了解和信任,只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事情本身。
他沉吟半晌,向两人确定般问:“它化成黑雾,看不清本体?”
沈何道:“是。”话落他愣了一下,黑雾、看不清本来的样子,这不是重伤李靖那条妖龙的特征么?
他下意识抬眼去看哪吒,哪吒果然也反应过来,眉头拧在一起。
他们还没去找妖龙,反倒是妖龙找上门了。
“他被戳穿后还说……今天的目标不是我。”哪吒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眼中浮起两分焦躁,对敖光道,“他是冲敖丙来的。”
包括化作的人是敖丙的父王、地点是在东海,无一不说明他的目标就是沈何。
敖光眉目沉下,脸色难看,像是已有了头绪。
沈何动了动唇,“父王……”
“从此刻起,你不许离开龙宫半步。”敖光寒声道,“无论谁来寻你,都不许上岸!”
沈何眸光微暗,这种时候他自然明白敖光是为了保护他。他没有反抗,只问:“父王可知道东海十里外有一处槐林?”
敖光长眉紧皱,看样子不仅知道,恐怕连其中的秘密也很了解。沈何道:“前两日陈塘关总兵李靖到槐林抓妖,却遭到一条……妖龙袭击,身受重伤。哪吒此番来便是要捉那妖龙,巧的是,妖龙也是浑身萦绕着黑雾,只能看清鳞角。父王,你知道什么吗?”
敖光颌角绷紧,深沉的目光落在沈何身上,其中的情绪太过复杂,沈何很难辨明。他听见敖光说:“你回寝殿休息吧,我会和他讲的。”
两人牵着的手僵了僵,沈何抿了抿唇角,犹豫道:“我不能听么?”
“不是父王刻意瞒你,只是事态有变,一时说不清楚。”敖光展开眉间,安抚道,“回去吧……我同他商议完,会让他去见你的。”
这无异于是给沈何吃了粒定心丸。哪吒有些意外地看了敖光一眼,转而温声对沈何道:“等我去找你,只片刻。”
沈何:“……嗯。”
珍珠嬷嬷得到传召已在大殿前等着,一见沈何出来便迎上来拉着他左看右看了,确保他全须全尾地回来才红着眼眶道:“没事就好。”
“我只是去岸上玩了几日,”沈何以为她是被那天哪吒用混天绫将他卷走吓到了,连忙安慰道,“哪吒对我很好的,我连头发丝都没少呢。”
珍珠嬷嬷破涕为笑,“你这孩子,嬷嬷是想你了。”
沈何随她回到寝殿,几日不见他三百平方米的贝壳床,别说他真的很想它。珍珠嬷嬷立马忙前忙后地叫人送新鲜的鱼虾和露水,沈何没来得及拦,被强按坐在水晶案边才想起来——
“怎么不见师父?”
虽然他不怎么喜欢秋汝生,但秋汝生毕竟教过他法术,是他正儿八经拜了师的人。
珍珠嬷嬷一愣,笑得有些勉强,“他回他的道府去了。”
沈何看出珍珠嬷嬷没说实话,不禁追问道,“嬷嬷,是不是我离开的这几天发生什么事了?”
16.第 16 章
沈何本想等见哪吒一面再休息的,没想到一贴到床便稀里糊涂睡着了。
珍珠嬷嬷说,哪吒带他离开东海后,秋先生本想追去陈塘关找李府要说法,却被敖光拦了下来。随后秋汝生和敖光在大殿中发生了争执,两人大吵一架,秋汝生便离开了东海,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龙宫的其他人也不清楚他们究竟为了什么争吵,只猜测大概是沈何离开东海的事。
迷迷糊糊间,沈何感觉自己睡得不踏实,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是在现代的病床上,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的街景,感受着温暖的阳光听着汽车来去的尾声;一会儿是在龙宫,秋汝生教导他学法术,转眼又变成敖光坐在他床边轻抚他的额头——诶,敖光在他睡着的时候还来过吗?
一会儿是珍珠嬷嬷温声叫他起来用膳,鲜虾清露摆在他面前,真实得沈何都快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半梦半醒听见的现实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一声尖利的惨叫几乎响彻云霄,沈何被惊得抖了抖,回头再看,龙宫的陈设布置褪去,眼前出现海浪涛涛,是在东海岸边。
离他不远处有两个身影,方才凄厉的叫声似乎就是从那传来的。沈何下意识捂住胸口惊惶跳动的心脏,今天做的梦未免太奇怪也太真实了,就好像他实实在在踩在东海海岸的沙地上,海风席卷的浅淡的咸腥气都那么清晰。
冥冥之中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他,走过去,走近点……
指节无声收紧,沈何抿了抿唇,小心朝那两道身影所在之地走去。离的稍远的时候,他只能看见一卷红袍和一袭长影,随着距离越来越短,熟悉的背影在浪花前被勾勒出来,沈何脚步一跄,僵在原地。
穿红衣的人,分明是哪吒。
他像是没有注意到沈何,脚下正踩着一条巨大的……青龙。
沈何倏地后退一步,海风不断在他耳边呼啸着,灰暗的天空下风雨欲来,红衣少年随意将脚下已经失去生息的龙踢开,长袖一甩,露出他手中血淋淋的筋条。
是龙筋。
沈何瞳孔骤缩,铺天盖地的恐惧自脚底蔓延至心头,嗓间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根本不容他出声。他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逃!
然而念头初起,原本将他视若无物的屠龙者若有所觉地侧过眼来。天空骤然空打出一声惊雷,沈何腿脚一软,毫无防备地对上那人被雷电映闪出殷红血迹的眸瞳。
不——
沈何只觉脑中一痛,被恐吓镇住的神思瞬间回笼,强迫他睁开了眼。
“……小乖?”
哪吒平和关切的眉眼近在眼前,明明和梦中的屠龙人大相径庭,可一模一样的眉眼轻而易举将梦中的那幕重现脑海。沈何长睫不住颤抖着,几乎耗尽全部力气才遏制住逃离的本能。
哪吒自然看出他脸色不对,少年额角渗出了冷汗,一张小脸苍白得可怕,连向来水润湿红的唇都没了血色。
应是做梦不安生被魇着了,哪吒心中轻叹,抬手想替他拭去汗珠,却被沈何偏身躲了去。
沈何身体僵住,不安地抿紧唇角。
哪吒望着他始终不肯和自己对视的眼睛,轻声道:“做噩梦了么?”
岂止是噩梦。
梦里发生的一切如同设置了循环播放在沈何脑中一遍一遍地闪过,有死透了的青龙,有血渍淋漓的指间抓着的龙筋,还有那双毫无怜悯和同情的眼。
沈何垂下眼皮,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哪吒放在他身侧的、白净修长的手指,喉头轻轻滚动一下。
“……父王已同你商议完了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还没从噩梦抽离。
哪吒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这是他向来心有焦躁时会做的动作,闻言轻撩了撩眼,“嗯”了一声以作回复。
如果是寻常的噩梦,小乖就算害怕恐惧,也不应当会牵扯波及到他。
只有一种可能,他和敖光谈话不超过一盏茶的功夫,小乖不仅睡深了,还做了有关他的噩梦。
沈何已无暇在意哪吒有没有从他的异样看出端倪,听见哪吒应声心上悬的石头算是落下了,“那便好。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捕那妖龙。”
他可能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说出“捕妖龙”三字时脊背颤了颤。哪吒道:“今夜子时。”
沈何偏脸看向他身后的水漏——现下已亥时初了,不到一个时辰。
他道:“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早些将它捉回去,我也能早些和李靖掰扯清楚。”
哪吒坐在他床侧,殿内的龙兵虾将、包括珍珠嬷嬷在他得敖光允许时便退下了。沈何攥了攥冰凉的指尖,鼓起勇气伸手拉住面前人的手指。
哪吒似是有些诧异地掀起眼看着他。
“哪吒,”沈何依旧垂着眼,隐约能看见他睫毛下湿润的水光,“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
哪吒回握住他的手,东海龙族属水,沈何身上的温度常年都像水一般微凉,但眼下他手指的冰凉却像坠入冰窟的冷。
“我会的,你不必担心我。”哪吒觉得自己压根看不了小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他越小心翼翼,哪吒的心就越酸涩,“你便听龙王的安排,好好待在龙宫,哪里都别去。”
他顿了顿,想问沈何是不是梦到他什么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方才我在梦中,梦到你擒得了那妖龙。”沈何却好像知道他没能问出口的话,勉强朝他弯了弯唇,“只是画面有些……血腥,我深入梦里,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看起来并没有他话中说的那么简单,哪吒却仍是应了,道:“许是这几日累着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再好生歇息一阵。”
见沈何点头,哪吒复从手中化出一只匕首。匕柄绘着流彩朝凤,匕鞘一开,匕身银刃反射着微光,显得十分锋利尖锐。
沈何不太懂哪吒拿出匕首地意思,迟疑唤他,“……哪吒?”
“这柄匕首可以穿越梦境,只要你想,它就会出现在你手中。”哪吒看起来有些郑重地将匕柄交到他手心,嗓音很温柔,“若在梦里遇见可怕的事物,便能用它划破梦魇。别怕。”
——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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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沈何对他难掩的恐惧。
所以用这种方式叫沈何安心。
沈何眸光动了动,缓缓合握住匕柄。
他感觉床侧的人似乎无形松了口气。
沈何轻声道:“你好像很喜欢送我东西。”
哪吒怔了怔,旋即弯唇笑了,“我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不送你送谁?”
在陈塘关的几年时光里,他确实没什么朋友。直到跟随姜子牙伐纣后,倒是有了能说得上话的。
但哪吒很明白,沈何和他们都不一样。
可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在他感情贫瘠的、成神后的生活里,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至少可以先跟着心走。
比他手指温度更冰凉的匕首如同龙宫里的定海神针,轻而易举地镇住他晃荡的心神。沈何把匕首安放在枕下,梦中的恐惧在哪吒平和的目光中渐渐褪去。
沈何道:“那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小乖的心情看起来显然好多了,哪吒心头也松快几分,低声调笑道:“这回总不该和龙王攀扯上了?”
倒不是怪沈何,沈何第一次见面送他的响螺上确实有沈何的法契,但响螺是敖光亲手所制,某种意义上来说,哪吒吹响一次响螺,沈何和敖光都会感知到。
所以他带小乖回陈塘关的时候便将那只响螺物归原主了。
有红莲法印在,他们是共通的。
哪吒不提还好,一提沈何便想到之前的糗事,暗暗恼了。他赌气道:“那你还要不要?”
“要、当然要。”哪吒正色道,“你想送我的我巴不得日日揣身上,哪能不要。”
……哪吒这家伙老说这么奇怪的话。
沈何被逗得双颊泛粉,一时不知消失多久的羞赧卷土重来。他轻轻推了推哪吒凑得过分近的身体,垂眸将指腹贴在自己颈上。
哪吒原本含笑的神情微冷,他来不及说阻止的话,下意识去拦沈何的手,竟被他凝出的法障挡了一下。
沈何眉头忽地蹙紧,很快舒展开,一枚水色淋淋的如同水滴般的鳞片落在他白皙的手心。
拔鳞的过程太快,哪吒眼皮颤着,说不出话了。
无论他给小乖什么,是他心甘情愿。或者说,在他眼中他是全然信任小乖的,没有原因,仿佛与生俱来。
但小乖……敖丙分明不是。
眼前的敖丙似乎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一些他前世的事情,却没意识到他是重生回来的。
小乖约莫是知道他杀了前世的“敖丙”,所以起初才日日到东海观察他的行踪。然后被他威逼利诱捆到了一起。
明明对他有警惕和惧怕,为什么、为什么小乖还能给得毫无保留。
龙鳞对于龙族来说,绝不是轻易能给出去的事物。
沈何只半垂着眼默念塑型的法诀,把鳞片化成了一只……耳坠。
哪吒眸光微深,看着沈何认真地将鳞片戴到他耳垂上。
哪吒没有耳洞,但那鳞片像是有法力裹挟,稳稳当当地缀在他脸侧。
沈何弯唇,轻笑道:“好看。”
17.第 17 章
哪吒走了。
他走之后,珍珠嬷嬷和敖光便来看沈何的状况。敖光一进他的寝殿脸便黑如焦炭,就连珍珠嬷嬷都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地看着沈何。
沈何茫然,“……父王?”
敖光在贝壳床床边坐下,沉着脸酝酿半晌,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沈何:?
他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珍珠嬷嬷,嬷嬷一向是站在他这边的,哪怕这事在她和龙王看来都有些出格,她还是抬手在耳垂上点了点提醒他。
沈何悟了,看来他们进来的时候碰到了离开的哪吒,凭敖光的敏锐度,自然察觉到了哪吒耳上戴的龙鳞是沈何的。
沈何犹豫着想解释,“您听我说。”
敖光掀了掀眼皮,像是在说“我看你怎么狡辩”。
沈何:“……”
他蜷起腿整个人朝敖光的方向挪了挪,伸手扯住敖光的袖袍,软声道:“父王……”
可惜敖光在正事上软硬不吃,冷笑道:“你是真胆儿肥了。”
好熟悉的台词,正版和冒牌货说出来的感觉果然不一样。沈何没由来地有些热泪盈眶,“您不如听我狡辩一二。”
珍珠嬷嬷作为东海龙宫第一溺爱沈何的人,立马帮腔道:“大王,三殿下这么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敖光:“呵。”逆鳞都能随随便便送人,他倒要听沈何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我、儿臣与哪吒第一次见面,哪吒便赠了儿臣法印。”沈何万分诚恳,情真意切地为自己辩白,“我问过嬷嬷那法印的作用,是可以在危机时刻护住我性命的,对么?”
敖光没说话,沈何便接着道:“儿臣身无长物,无以回报,浑身只有那片逆鳞拿得出手了。”
逆鳞并非是方才拔取的。拔逆鳞太疼了,在他得知法印之事后,便起了要送哪吒逆鳞的心思,所以先前在龙宫时便忍痛取下,一直贴放隐在颈项处。
之前没有机会给出去,眼下哪吒要去擒妖龙,龙之逆鳞最为坚韧,可作刀刃也可作护盾,或许能助哪吒一臂之力。
敖光望着他小心翼翼看自己的眼神,缓缓叹了口气,扬手示意珍珠嬷嬷先出去,才道:“孩子,知道为什么父王不允你和哪吒接触么?”
沈何迟疑道:“不是因为……儿臣是他的杀劫么?”
那时秋汝生和敖光对他去找哪吒的行为都十分生气,秋汝生更是几次三番地勒令他远离哪吒否则小命难保。反倒是敖光不知为何,在哪吒找上龙宫的时候愿意放他去了。
敖光道:“是,龙神预言,你会死于他手。并非是父王和秋先生危言耸听,敖丙,你不怕吗?”
“自然会怕。”沈何下意识想到方才梦中的情形,哪吒脚下踩着的龙龙鳞是青白色的,和他的本体一样,“但既然是杀劫,恐怕不是我躲着他就能化解的。”
劫,难也。如若劫数已定,哪怕他从一开始就不认识哪吒,最终也会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死于他手。
前世的敖丙不就是因为哪吒在九湾河浣洗宝物导致龙宫动荡,海夜叉探寻被打死,敖丙上岸同哪吒理论,争执中也被打死了么?
一来哪吒身负杀劫,二来他生性暴躁阴戾……虽然沈何不想承认他见到的哪吒是这样的,但原著的描写确实如此。
沈何说:“今日我因预言杀劫东躲西藏,那明日后日呢,难道我要躲一辈子吗?”
敖光无奈笑了笑,敖丙果然处事太过天真,“你为何没想过,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沈何愣住。
……敖光的意思,是要反杀了哪吒吗?
“不可,哪吒…哪吒是灵珠子转世,以后定然能造福世人。”沈何从没想过敖光竟会打这样的主意,一时脑中乱成一团,“再说,他是太乙真人的徒弟,他若出了事,阐教不会放过东海的。”
敖光却道:“我龙族乃司雨古族,即便他阐教告上天庭,上头也未必会降罪于我。封神之战在即,死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哪吒死了,日后在天庭也能混个一官二职,不算赶尽杀绝。”
许是敖光和颜悦色地待他太久,让沈何都忽略了他是掌管整个东海的龙王,生杀予夺于他来说仅是弹指一挥的事。敖光可能无法直接杀了哪吒,但凭他的手段资源,给哪吒设一个死局却是轻而易举……
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灵光,沈何松开敖光的袖摆,怔怔道:“那只妖龙,是不是也有您的手笔?”
敖光微愣,大概是没料到沈何这般敏锐。他深深地看了沈何一眼,没有反驳,只道:“你累了,睡吧。”
——所以先前敖光一反常态同意哪吒带走他,不是因为敖光和哪吒和解解除了偏见,而是敖光可怜他的三儿子才交的朋友死期将至,这才大发慈悲让他们好生聚了两日,以免日后遗憾罢了。
沈何骤然红了眼眶,难以置信和愧疚自责交织缠缚,他却来不及再有任何作为了。
敖光对他施了法术,所有思绪被强压下去,直至湮没在铺天盖地席卷来的睡意中。
敖光仔细地替小龙盖上雪丝被,却没有离开。
良久,安静的寝殿内徒留下一声轻叹。
子时,月明。
俗话说,夜黑风高杀人夜。哪吒甩了一道术法探进槐林,林中正如它所展现的那般静寂沉默,仿佛什么都不存在。
安静得反常。
槐树聚集之地往往最易凝阴,他丢进去的是三昧真火的火芒,道行不深的妖鬼轻易就会被这点微光吓得无处逃窜。但眼下的槐林内,不仅不听哀嚎,连风吹草动都没有。
哪吒眸色深了深,还未再出手,便听其中传来嘶哑难听的浑音——
“李哪吒,好久不见啊。”
哪吒半敛凤眸,手中长枪陡现,正是紫焰蛇矛火尖枪。
那道声音一顿,旋即意味深长道:“太乙竟在这时便将火尖枪赠你了。”
哪吒眉梢一抬,讥讽道:“怎么,被我抽了一次筋,连见我的胆子都没了?”
“原本他们说我还不信,不想你果然记得!”妖龙却不惧不怕,桀桀笑道,“三坛海会大神,一朝再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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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为凡人,滋味如何啊?”
哪吒狭眸,声音冷寒下来,“是你捣的鬼。”
“小人哪有这个能耐。”妖龙意味不明地哼哼两声,他可不是来和哪吒叙旧的,“你不是又要来擒我么,我倒要看看,今生你还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座槐林是本座亲手建成,一入槐林便是迷宫。若你走不出这迷宫,何谈生擒本座哈哈哈……”妖龙仗着哪吒无法寻到他的位置,言语猖狂不已,“李哪吒,你该不会重生回来学作当胆小鬼了罢?”
哪吒不怒反笑,手中的火尖枪明明白日太乙才给他,却如同和他相伴了千千万万年。他甚至没有施发号令,火尖枪便从他手里窜出,“咚嚓”一声刺入槐林深处。
旋即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哪吒微微叹道:“真是话多。”
这条妖龙前世以敖丙的身份在东海附近的百姓村庄胡作非为,不仅吃人食肉,还总仗着“东海龙王三太子”的身份威胁百姓予他供奉、偷食香火。
前世的哪吒试图捉过他几次,都被他狡猾逃了。直到乾坤圈和混天绫摇动水晶宫,“敖丙”出海探查被他逮了个正着。
“就算你击得我,不过是我千万之分//身,任你能耐通天,也杀不光!”妖龙已失去起初的狂妄傲气,仍旧强撑着力气嗤讽,“看看吧,看看是谁进了本座的迷宫……李哪吒,你敢赌吗?”
几乎在他说话的同一时刻,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月光倾洒的海边,径直朝槐林走去。
哪吒瞳孔微缩,脱口而出道:“小乖!”
然而那人像完全听不到哪吒的声音,哪吒腰间的混天绫立即朝他卷去,忽地天地吹来一阵飓风,挟着数不尽的风沙。槐林的树木互相打得啪啪作响,叶片被裹进细碎的沙砾,掩盖了一切。
片刻后,风声静停,槐林外再不见一个人影。
沈何愣愣地站在哪吒的寝院,深红的院门近在咫尺,他却迟迟没有推开。
……他依稀记得,他被敖光施了入眠的术法,就算有什么波动,至少他也应该在龙宫。
怎么会在陈塘关?
“敖公子,三少爷正在里头呢,您怎么不进去?”李府的管家笑容和蔼地问他,“是还有别的吩咐吗?”
沈何慌乱摇头,“没、没有。”奇怪,他之前到李府时虽见过一眼李府的管家,但从未和他说过话。难道是梦吗?
但眼下这种情况,他也没办法挣脱梦境醒过来。沈何沉了沉心,上前要推开院门,手心里却忽然多了一把精致的匕首。
——只要你想,它就会出现。
沈何眸光轻动,将匕首收进袖里。宽袖中的沉甸无声给予了他勇气,沈何抿住唇角,抬手推开红门。
嚓!
变故突生,他被火尖枪的枪尖逼得不得不后退两步,火尖枪上的红缨如血如火,锋利的尖刃顿在他左眼前,不过半寸距离。
熟悉的红衣少年睥睨打量了吓傻的人两眼,嗤笑道:“胆子这么小也敢找小爷?”
沈何:……?
22-30
第22章
山雾缭绕, 层峦叠嶂间,一担轿辇摇摇晃晃地朝山上抬去。抬轿的轿夫汗水长流,却无人敢伸袖擦拭, 任由汗渍糊了眼睛, 仍一步一脚印地前进着。
担轿之后缀随着两列麻衣赤脚的男人,老少参差, 人人低首垂眉,生茧的脚心踩在粗糙的山路上甚至听不见什么声音。
越往山内走,风越冷、越呼啸。
沈何是在一阵窒息感中醒来的,入目是被风吹得如白绫飘飞的纱帘,隐约可见帘外抬轿人土地色的胸膛。
空气中弥漫着比血腥气更难闻的味道, 但沈何说不上来是哪里的气味。他的口鼻蒙着一块破布, 磨得他唇周脸侧的肤肉暗暗刺疼。而他的手腕脚腕全被麻绳捆着, 像是在捆一只羊羔, 把他撂在破败的木板上。
……潮湿的木头,有着属于海水的咸湿气息。沈何不动声色地弯了弯身子, 这木板不大不小,他蜷着身子刚好够他躺下, 而木板上除了有半干未干的水渍, 还有许多常使用的痕迹——似乎经过仔细清洗。
他的上方是逼仄的木架搭成的轿顶, 风挟着白色纱帘若有若无地吹拂到他脸上, 纱帘上全是褶皱,和身下的木板一样,像是才洗过。
这是把他送哪去了?
就目前的形势看,绑他的人怕他喊叫、怕他逃跑,才会捂住他的口鼻、束缚他的手脚——轿外偶有掠过的风景无一不昭示着一件事。
来者不善。
沈何眼帘半垂,看到落在颈边的一绺白布。
白布足够长, 却不宽。应该是用来遮住他眼睛的,不知为什么掉了下来。
呜——
山顶传来沉厚绵长的号角声,如同古老而神秘的召唤。沈何皱了下眉,察觉到轿子行进的速度显而易见变快了起来。
轿子、山路、捆绑、沉默诡异的抬轿人和恢宏低沉的号角声。
沈何心思纷乱,个中猜想摒去,仅有一个念头浮至脑海。
绝不能坐以待毙,任由他们将他抬去哪。
直觉告诉他,落轿的终点不是好地方。
他试着默念法诀,可丹田心口没有半分法力流动的感应。就算沈何技艺不精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除非他是筋脉不通的凡人。
沈何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在先前的幻境里也是如此,约莫是幻境有意影响,亦说明了眼下他依然处于幻境中。
用不了术法,那哪吒送他的匕首……
手中突然一沉,沈何眉梢轻动,悬起的心脏微微回落。
还好。
这把匕首连混天绫都能短暂地割裂,别说最朴素简单的麻绳。只是他的双手被束于身后,周遭又过于安静,所以磨开绳索的时间花费更长一些。
双手重获自由,沈何刻意停顿了几瞬,轻手轻脚地先扯下唇上的破布。
轿中空间太狭窄,要割开脚踝的绳索势必会引起轿外人的注意。沈何蜷缩着身体,一寸一寸地收起腰腹。
山路不平,更何况轿子是人力抬举,难免有颠簸。他抓住轿子不稳之时,迅速将匕首插//进麻绳和脚踝之间的缝隙。
这比负手磨绳轻松得多,匕首很锋利,大概还有哪吒留在上面的法术加持,用力一挑绳子便断了。
啪嗒。
轿子却落下了。
沈何霎时攥紧匕首,将其锋芒掩盖在宽袖下,身形不动,屏息听着轿外的动静。
周围的脚步声开始变得清晰,人来人往地攒动,粗布麻衣,赤手赤脚,似乎在搬移着什么。
很快,有人影朝轿子的方向靠近。
嗒、嗒、嗒。
原来赤脚踩在地上也能发出这般明显的声响,他听见还有人和人之间的窃语,或许是声音太细微,听不出说的是什么。
沈何脖颈绷紧,手心渗出几分薄汗。
声音越来越近,近到仿佛他们踩的不是山地,而是沈何的耳膜。
嗒、嗒。
在白色纱帘被掀开的瞬间,沈何陡然暴起先一步闯开狭小简陋的木架,闪身拨开人群,横冲直撞地往山下跑去。
好像有无数双手争抢着抓他,腥臭的汗味泥味交杂,争先恐后掠过沈何的衣衫。沈何头也不回,恐惧和紧张使他肾上腺素飙升,他听不见那些人有没有喊叫辱骂,只能感觉到胸口怦怦直跳、证明他还活着的心脏飞快蹦着。
一路狂奔。
“敖丙!”
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离之前的地方还有多远,沈何仿佛察觉不到苦累和疲惫,求生的欲望让他一味奔逃,却在听到熟悉的呼唤时跌了脚步,腿脚也瞬间疲软了下来。
他怔怔抬眼看着将他拦下的哪吒,喉间的腥气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应该已经跑远了。
产生这种想法的下一刻,沈何眼前微暗,失力地瘫在哪吒怀里。
哪吒稳当接住他,紧紧握着他的肩,小心扶着他靠在一棵树边坐下。在遇见他前,敖丙大概跑了很久,脸侧脖间浮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手指却十分冰凉,仿佛全身血液褪去了温度。
他没有彻底昏迷,乌睫不安地颤动,胸口因奔逃剧烈起伏着。哪吒轻握住他的腕间,源源不断的灵力输进他的筋脉,缓和了他的惊惧和恐慌。
沈何凭本能动了动干燥的唇,“……水。”
他跑得太累了,体内的水分随着奔跑被风沙卷了去。
然而他的嗓子太嘶哑,连声音都小的可怜。哪吒仔细辨认出他的口型,起身想去寻溪流,袖摆却被他的指节拽住,对上沈何微红的眼睑。
小龙似是想说话,但张不开嗓,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
哪吒眉心蹙着,立马蹲身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我去找水。”
如果要在水和哪吒之间选一个,沈何混沌的脑袋慢慢转动,抓着哪吒的手不放。
耳边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不要水了,要你。
哪吒神情微怔,另一只手拂过小龙微湿的鬓发,温声问:“发生什么了?”
他本以为上一境敖丙死后,新一目幻境若也出现“敖丙”,会是同样的同魂失忆状况。
可这个敖丙……分明就是原本的、有记忆的小乖。
沈何轻闭了闭眼,哪吒的存在安抚了他心底的浑然。他的身体没有法力和凡人无异,过久的、高强度的逃亡已远超负荷。好在还有不费什么力气的法印可以传话。
——有人要杀我。
其实说“杀”不完全准确。因为他在冲出破轿子的时候清楚地看到,高台上伫立着一樽两人高的青铜鼎。四周有柴、有刀,还有零散的骨头。
青铜鼎边,堆放着数不清的人头骨。
只一眼他便意识到这些人费劲力气将他扛到山上的目的——殷商素有活人祭祀之习,沈何苏醒的时候已被那些人选做了祭祀品。
可能是生割皮肉,可能是被当成畜生炖煮,还有可能……
他不敢再去想,除了尽力跑,似乎跑得越远,就能越安全。
哪吒默了默,这种事诸年来只多不少,便是陈塘关过去也常有昏杂人做。敖丙久居东海鲜少上岸,恐怕是第一次见,又偏偏做了被祭祀者,有胆气和力量逃走已是难得。
哪吒将他半抱在怀里,手掌安抚地摩挲着他的手臂,“没事了,你已逃出来了。”
沈何无暇惦念其他,此时此刻于他来说,哪吒是最值得他信任和依靠的人。于是他放纵自己埋在对方的肩窝,沉静平缓的梵香如同哪吒坚实有力的手掌,平复着他内心受到的冲击。
良久后,久到沈何迷迷糊糊快要睡去,抱着他的人却动了动,沈何敏锐地扣住他腰间带銙,闷闷道:“不要走。”
许是亲眼见到活祭激起了他穿书以来藏于心底的不安,沈何厌恶孤零零地待着,仿佛只有身边人的体温和怀抱才能给予他片刻安宁。
哪吒低笑道:“我给你擦擦脚。”
沈何愣了一下,前面情况危急,他都没注意他一直是赤脚跑的。哪吒一提,他便立马觉得脚心不舒服。山路本就石子多,他跑那么快那么急,脚心不知被刮破了多少伤口,沾染了多少灰尘。
他脚趾有些羞耻地缩了缩,“我自己来吧。”
哪吒没强求,取出干净的帕子递给他。沈何抱着膝盖一板一眼地擦拭着,突然听到哪吒出声,“你怎么会来?”
沈何捏着脏帕子想洗手,闻言顿了顿,又不知怎么回答,所以故作迷惑地“嗯?”了一声。
哪吒重新拿出一块帕子替他擦手,垂眸道:“不是让你在龙宫等我么?”
……原来是问这个。沈何心里没由来的心虚散去,看着哪吒道:“我不知道。”
哪吒似是疑惑地挑了下眉。
“你离开龙宫后,我便睡了。”沈何自然不可能直说敖光的打算,“结果一睁眼……我还以为我在做梦。”
如果他已经经历过一境,小乖应当也是。哪吒不动声色问:“此前,你还遇见了什么?”
沈何背脊微僵。
他遇见了什么?
遇见了一个顶着哪吒面容的大色鬼,搂他抱他缠他,还把舌头伸进他嘴里轻薄……
沈何瞥开眼道:“没什么。”
他不想骗哪吒,可除去怀抱亲吻……总之没一件说得出口的,还是不说的好。
欲盖弥彰。
他不想说,哪吒不好逼问,只道:“这里是玄冥之境,是一种幻境,要想出去必须找到境眼。不若这样,我带你先寻一处安全之地歇息,然后我再去探探山中活祭之事。”既然是和敖丙有牵扯的,大概会是境眼所在之处。
沈何抿了下唇,半晌道:“我可以和你同去。”
“听话,你没见过这种事,会受不了的。”哪吒想法简单,他只是不想沈何再受到恐惧冲击,不让他同去才是保护他的最好方法,“我会在你歇息处布下阵法,旁人不会靠近。”
沈何眸珠动了动,望向哪吒显然带有抚慰意味的神情,到底垂眼默认了。
也不怪哪吒总不想带上他,他法力低微,又一无所长,跟着哪吒去只能拖后腿罢了。索性叫他安稳当个缩头乌龟,待捱过这三日,希望那人能说到做到,放他们自由吧。
他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气,正要起身,却被哪吒按住肩膀,不等他反应,只见哪吒背过身蹲下,露出坚实宽阔的后背,“上来。”
沈何皱眉,“方才我只是……受了些惊吓,眼下自己能走。”
“你没穿鞋,会伤到脚。”哪吒偏脸对着他的方向道,“我无妨。”
分明是关心的话语,为什么沈何听来又别扭又难受。他忽略心头那股奇怪的酸涩,不知为何没了和哪吒辩解的力气,一言不发地将胳膊搭在对方颈上。
算了,在哪吒眼里,恐怕和他在敖光眼里一样,他永远都是要被保护的角色。
哪吒勾住他的腿弯,轻而易举将人背了起来。背后的人似是有些紧张,搂着他颈子的手臂微微收紧,馨甜的莲花香和恬静的梵香交织在一起,莫名使哪吒心中涌出胀满心房的满足。
好像如此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就很好。
小龙突然道:“你的耳环呢?”
哪吒耳上空空如也。他轻轻掂了掂趴在他背上的小龙,“收在我胸口了。”小龙的逆鳞、小乖亲手送他的东西,他怕和妖龙打斗时遗失。
沈何眸光微闪,淡淡“哦”了一声。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哪吒碰到沈何前便已在附近查探过,所以将沈何安置在哪里他心里早有想法。
哪吒找的是一处山洞,说是山洞不太准确,更像是什么人遗留的洞府。洞府内结了蛛网,灰尘遍布,看起来少说几月都无人来过。哪吒掐了个诀,洞中霎时干净许多。
洞内深处有一张石床,可容两人共躺。石壁上有些磨损的类似壁画的痕迹,但已浅显得认不出内容,约莫是先前住在此处的人留下的。
沈何坐在石床上,看哪吒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床软铺和一只软枕,面色浅浅。
“这周遭我已探过,尚且安全。洞内外我皆布了法术,一有动静我会立马赶回来。”哪吒半跪在沈何面前,握着他的指尖殷殷嘱咐,“如有不安,你便用法印召我,无论我在做什么都会以最快速度来寻你,好吗?”
沈何垂眼看着他,却问:“为什么我的法力被限制了?”
哪吒怔了怔,思索道:“若你是睡去后来了此处,兴许是因为你进入幻境的是神魂而非肉//身。”
他没说在进入槐林前见到了沈何的身影,毕竟以那妖龙的手段,也可能是故意混淆他的视听,何必说出来惹小乖苦恼。
沈何颔首,轻声道:“你去吧,我就在这,不会乱跑的。”
他嗓音很轻很软,似在和他保证,神情却看起来莫名忧伤。
仿佛有一根小刺扎在哪吒心上。他伸手捧住沈何的脸,忽地视线一顿。
沈何虽因帮不上忙感到忧虑,但很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情,抬眼瞥见哪吒骤冷的脸色不由心脏猛猛跳了两下,“怎么了?”
“这是什么?”
哪吒温烫的指腹重重按在他下唇上。
是先前幻境哪吒咬破的小疤。
……
“不是见到人了么,怎么闷闷不乐的。”
轻浮风流的语气毫无预兆地在耳畔响起,抱膝失神的人愣了一下,下意识抿紧唇,“你怎么能来?”
“我怎么不能。”幻境哪吒翘着腿堂而皇之地坐在石床边,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整个幻境都由我所控,我自然想去哪就去哪。”
沈何往里头缩了缩,“还没到赌约的期限,哪吒也没有做什么……你来干什么。”
哪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当然是感知到有条小龙心情不好,或许会想和人说说话。”
沈何:“……”
他罕见地没有反驳,因为他确实心情算不上好。
按理说,他终于见到了真哪吒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为什么会怅然若失,仿佛心里空了一块呢?
哪吒是为了他的安危着想,自然是爱护他才会把他的安全放在第一位,他又凭什么不满凭什么不舒服?
“别想了。”幻境哪吒指节挑起小龙的下颌,眉目温柔,“前面是不是被吓到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何便想起了罪魁祸首是谁,躲开他的手指道:“不是你把我送到那的么,又来问。”假假的。
“那是你冤枉我了,”或许是有他陪伴的缘故,沈何对他的抗拒无形消减了不少,哪吒得寸进尺地靠过去和他并肩而坐,“若不是我放水,你的眼布怎会落?”
沈何咬牙,“他们要……要活生生拿我祭祀!”
“我知道,”沈何的恐惧不似作假,哪吒铁石心肠也被他微微发颤的模样抚软了,揽住他的肩道,“我虽能控制境中万物,但每一境都有它必然发生之事,我若出手只会坏了章程。”
他讨好似的吻了吻沈何的侧颊,“但我尽力没让他们碰到你了,别气了。”
“……”沈何动了动肩,发觉幻境哪吒的手臂犹如铁箍,索性放弃了挣扎,“那为什么会选中我?”
“玄冥之境,自然是围绕入境者展开。”哪吒道,“你和哪吒一同入境,境中会受你二人影响。”
沈何神色变了变,“那哪吒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幻境哪吒不免又升起几缕嫉妒,但一想到自己周密的计划,遂控制住神情,平和道,“他神魂足够强大,除非他想,很难有人伤他。”
沈何眼皮耷着,少顷说:“幸好没让我去了。”
哪吒:“嗯?”
“若我跟着,恐怕不仅帮不上忙,还会影响他做事。”
沈何话说一半,微哂,揪着指尖不说了。
他以为他和哪吒能别无旁骛地做好友,但他越来越发现,他们之间的隔阂并非是杀劫那么简单。
沈何从前虽久居医院、受困病身,可能自己做的事情几乎不会假手于人。认识哪吒后,哪吒将他看作好友,却也把他看作小孩般,事无巨细照看他……他也想帮哪吒做一些事,可惜每次都像画蛇添足。
秋汝生说的大概没错,他只能作负累,东海的负累,哪吒的负累。
“小乖,”哪吒轻轻唤他,“别这样想,只是我们太珍视你了。”
他有意转移沈何的注意力,“我还没问你,方才他问你唇上的伤,为什么不说实话?”
沈何:“……”他竟然还有脸问。
哪吒纵容地笑了笑,眸色却暗了下去。沈何状态不对,他的指腹悄无声息覆在沈何颈后,果然,小乖的体温在升高。
情绪不稳,是龙族发/情/期的症状之一。
他心中微叹,看沈何的模样显然对此毫无察觉,就算他有心利用,也不能眼睁睁看小乖受折磨。
再多心计都被压了下去。幻境哪吒只是像真哪吒和他相处时那样,抚了抚他的面庞,“累了便睡一会儿。”
小龙微怔,联想到什么似的,眸中潋滟的水光无知觉落了下来。
被他舔吻了去。
“睡吧。”
幻境哪吒的声音太具蛊惑,沈何甚至升不起被调戏的恼怒,眼皮便如灌了铅般,到底歪到他怀里沉沉睡了去。
*
活祭常见,殷商制度下,奴隶是牲畜,不说祭祀,甚至有人以食人为乐。
但从沈何的描述看,那些人所做没有那么简单。
哪吒自山顶往下望去,那群人还没有离开,却在山间乱成一锅粥。
几具新鲜的人尸已看不清面目,血肉模糊地扔在一边。局势虽混乱,但不难看出这些人中能主持大局的只有一人——一个看起来年已古稀的老者。
他拄着木拐立于青铜鼎旁,冷眼看着余下的人咆哮厮打,不置一词。
“龙神会暴怒的!”有人跪地哭喊,伸臂呼天,“求龙神息怒,饶奴一命吧!”
然而他的祈祷下一瞬便遭人推翻,诸多拳脚殴打加之,直到那人没了声息,殴打他的人却照猫画虎地跪下求天道:“求龙神息怒!”
……太可笑了。
哪吒眉头不自觉蹙紧,他记得沈何跑来时,额上的龙角未被遮掩。
要么是这些人因此盯上了小乖,想用活祭的办法将他献给龙神,要么是这一境中,小乖的身份便是祭祀品。
既然敖丙逃了,他们根本没有能力将他捉回,那么——
“三日之后,龙神将会降罚。”老者缓缓开口,瞬间山野皆寂,只有他嘶哑苍老的嗓音,“尔等自求多福罢。”
话音落,他若有若无地朝山顶遥望一眼,很快垂下树褶般的眼皮,无视一众尖叫哀嚎,丢下拐杖一头撞向了青铜鼎。
“先知!先知!”
又是一片混杂。
哪吒居高临下地望着脚下情景,骤然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老者死前的那一眼,分明是故意引导其余人发现他。
他可没那么好心。
……
沈何又做梦了。
他最近好像犹爱做梦,特别是稀奇古怪的梦。这次的梦境还是在东海海畔——他都已经进幻境了,总不能倒霉到进境中境吧?
然而不等他仔细研究,一团突兀的黑雾凭空出现冲他击来。沈何连忙后退几步,脖间的龙鳞感应似的发起热,一道无形的法盾挡在他身前,抵住了黑雾的侵袭。
黑雾并未徒劳冲击,旋即化作一粗犷高大的男人,不说青面獠牙,但也和戏剧里变脸的面具长得差不多了。沈何默默移开眼,心道他乱梦了些什么东西。
可惜黑雾猜不到他心里的吐槽,对自己化形的“强大”模样十分满意。他冷睨着神情有些奇怪的沈何,道:“真是废物。”
沈何:?
他惹了没,一上来就人身攻击?
沈何仗着是梦对方伤不了他,想也不想反击道:“你,丑八怪!”
黑雾:?
他沾沾自喜还没几瞬就被沈何打破了人人都会崇敬他威武模样的幻想,气得七窍生烟,“你个小白脸,胡说八道,老子这叫威武、叫强者!”
沈何:“丑。”
黑雾一张方脸气得发青,“你!”
沈何叹道:“有碍观瞻。”
黑雾险些双目喷火,撸了两下胳膊就要冲上来,又被那道透明法盾撞飞了,爬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怒道:“你这个废物,除了倚靠敖光,还能做什么?”
沈何本来就心情不好,闻言也更生气了,“你没爹吗,凭什么骂我?”
黑雾:“我……!”
他顿了顿,咧了咧唇,对着灰蒙蒙的天大声咆哮。
沈何:“……”神经病啊,这就破防了。
不过这个喊叫的声音,为什么他感觉有点耳熟?
“我不和你争!”黑雾指着他道,“沈何,你敢不敢自己跟我打一架?!”
首先,他又不是傻子,一看就打不过他凭什么要打。其次——
沈何拧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怎么知道?”黑雾终于扳回一局,嗤笑一声叉腰道,“我怎么会不知道霸占我身份的人叫什么名字呢?”
沈何瞬间浑身僵住,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霸占你身份……的人?”
“是啊。”黑雾缓了口气,一步一步走了回来,“龙王三太子的身份是不是很好用,嗯?”
沈何张了张唇,“你、你是敖丙?”
黑雾冷哼一声,似是为了印证沈何的话,身后出现一条青龙的法相。
和沈何之前在梦里见到的、被哪吒抽筋的青龙一模一样。
也和沈何的本体一模一样。
事实摆在眼前,沈何被打得措手不及,茫然道:“这不是梦吗?”
“的确是梦,不是梦,我又怎么能与你和盘托出。”黑雾面相张狂,比起沈何的秀气,的确更像原著封神的敖丙,他道,“虽说你这小子不识好歹,但我也不是见死不救之人,大发善心通过这种法子才能告知你真相罢了。”
沈何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什么意思?”
“你就不觉得,敖光和哪吒对你好的过分吗?”黑雾盘腿在沙地上坐下,神情挑衅,“知道为什么吗?”
沈何目光随着他的姿势下落,没有说话。
面前的人看起来信誓旦旦,望向他的视线似乎有怜悯和同情。
“自然是因为,你是被他们找来顶替杀劫的替代品。”黑雾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替我受了杀劫,我便能回归本位,继续做我的东海三太子了。”——
作者有话说:预收求怜爱
《宿敌就是妻子啊[封神]》存一些藕饼脑洞,短篇合集。
暂定:
【先婚后爱篇】
敖丙位列仙班后,决定忘却前尘恩怨,安心做好本职。
直到他被委以下凡查探水患之任,不料遭人袭击,再醒来已是一身鲜红嫁衣,红绸遮面,动弹不得。
盖头被人撩起的瞬间,敖丙瞳孔微缩——
怎么会是哪吒?!
他心道定是有哪里出了差错,谁知哪吒居高临下地凝望着他,半晌覆着茧的指腹挑起他的下颌,神情是敖丙看不明白的危险与不悦。
“昊天大帝将你赏给我了,日后,你便是我的妻了。”
【带球跑篇】
【巧取豪夺篇】
【小黑屋篇】
每个短篇人设会有一点变化,亘古不变的是藕饼爱情。
第23章
沈何定定看着他, “我凭什么信你。”
黑雾自己都说敖光和哪吒待他好,那他为什么要怀疑对他好的人,而去无故信一个莫须有、甚至极有可能同敖光哪吒作对的妖龙呢。
黑雾似是被他的天真逗笑了, 摇头叹道:“还需要什么证据么, 你根本不是这里的人,那你说, 敖光为什么明知你是异世幽魂还对你看起来视若亲子?”
“而吾蜷居东海附近槐林,亦是敖光一手安排。”黑雾抬起下巴,倨傲道,“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骗过天道的把戏,你嘛, 不管是作为替代品还是牺牲品, 都足够可怜。”
因为太可怜了, 所以他才心生怜悯告知“真相”吗?
沈何垂下眼睫, 没说信还是不信,淡淡道:“然后呢?”
黑雾反倒愣了一下, 什么然后?
正常人在得知自己只是被利用后,就算不歇斯底里, 至少也会流露出几分忧伤和挫败, 沈何这是演的哪一出?
黑雾竟也瞧不出沈何的态度, 眉头夹紧, “你不信吾?”
“现在是你要说服我,”沈何轻轻扯了扯唇,琉璃珠似的眼睛中并没有分毫恼怒,“你说你是出于好意,可你告诉我此事后,对你好像没有半分利益——难道你来寻我, 不是想说服我去做有利你的事吗?”
说得似乎至仁至义,可从黑雾的做派看来,别有目的恐怕才是真的。
否则一开始他就不该假扮成敖光意图骗他。
再者……如若他所说是真,估计是和敖光生了龃龉或意见相左,毕竟没人会自掘坟墓。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黑雾一顿,仿佛没意料到沈何会如此直白地挑明,“很多事情不用吾说清,你应该也有所察觉。”
“吾确实有意与你合作,但眼下不是好时机。吾衷心劝你好好想一想,生还是死,皆在你一念之间。”
他说:“待时机一到,吾会再来找你的。”
黑雾进入沈何梦境的时间似乎有限,沈何眸瞳微动,在他身影消散前忽然问:“那哪吒呢,除了杀劫外,你与他还有他仇?”
他记得黑雾扮作敖光被戳穿那日,对哪吒的态度不像简单的敌对。
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宿仇。
黑雾闻言忽地发出一声大笑,轻蔑的目光落在沈何白净的面上,神情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妒忌,“他们都未告诉过你吧,你见到的哪吒可不是七岁的哪吒了。”
话落他的身形便彻底消失,专门留下似是而非的话吊着沈何。
沈何面不改色地望着空旷的沙地,睫毛缓缓颤了颤,少顷合上了眸。
哪吒察觉到怀里的人睡得不安稳。
小龙秀气的眉毛微蹙,仿佛在梦中深陷囹圄无法脱身。细白的手指下意识无助地攥着哪吒的衣襟,呼吸也有些急促,薄薄的眼下泛起了淡粉,一面孩子般蜷起肩往他怀里藏,一面轻声抽泣着发颤。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小乖第一次发情期。哪吒低眸替他擦去眼角溢出的泪珠,将人抱得更紧,揽在他身后的手不断揉抚着小龙的背脊,似乎这样就能让沈何好受些。
其实哪吒不应该留下了。
他能感知到他的本体不久后将要回来。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小乖进入发情期,本体必然会忍受不了引诱做点出格的事——届时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轻而易举把小乖捞回去心甘情愿做他的新娘。
哪怕他明知,将小乖永远困在幻境是不可能的事。
但只要能独占小乖一阵,他也心满意足。
如若不是本体所处的幻境中由小乖一缕神魂所化的敖丙不受控,本体本没那么容易走出那一境,他不想让本体有所怀疑,只能割爱让小乖短暂回到本体身边,让玄冥之境再维持久一点。
可是他现在后悔了。
明明他们是同一个人,本体清高生涩不通情爱,凭什么他要牺牲他和小乖相处的时间给本体做嫁衣。
他是哪吒强压在心底的暗欲、恶意所化。
他想要哪吒体会眼睁睁看着在乎的人被掠夺却难觅破解之法,想要哪吒亲眼看着小乖和另一个自己三拜天地,想要……
哪吒思绪微滞,不经意对上怀中人迷蒙的鹿眸。
沈何眼中含着水意,瞳色涣散,说不好是清醒还是混沌,指节仍拽着他胸前的衣布,不说话,只雾蒙蒙地望着他。
哪吒喉间干涩几分,安慰的轻拍变了意味,炙热的掌心滑到小龙的后腰,“小乖?”
沈何看了他一会儿,微微松了手劲儿,怔怔道:“哪吒。”
“嗯。”哪吒低头用额头抵上沈何的,温声开口,“是不是有不舒服?”
“……好热。”沈何的思路似乎被烧断了,许久才轻轻回答,“感觉好热。”
不只是身体热,仿佛有一团无名的火从小腹烧着,火焰顺着血液沿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觉得滚烫。小龙无师自通地攀住哪吒的脖颈,小心凑上去嗅了嗅,不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你……很凉快。”
一直以来都是哪吒体温高呢。
“你到发情期了,”幻境哪吒没有阻止他主动靠近贴合的动作,哑声道,“我输些灵力给你,你试着运转至筋脉,可以疏解些许。”
沈何懵懂道:“发情期……什么意思?”
龙族百岁之后会进入生长期,为了种族的繁衍,所有在生长期的龙族都将必要经历发情期。以五百岁成年期为媒介,越接近成年期发情就会越频繁。
沈何如今三百二十一岁,将近两百余年都在沉睡,所以苏醒后的发情只会愈发猛烈。
但这些沈何都不想听。
他并非真的头脑浑浊,相反,比起表现出来的迟钝,他的思绪很清晰。他记得梦中黑雾与他说的每一句话,也知道自己现在情况不对,应该先冷静下来,处理好身体变化,再去想别的事。
可妄念和情//欲叫嚣的声音快要盖过理智。
沈何过去没喜欢过谁,也没有人向他表白。他的十八年如同一个透明人,一个为了填补空缺的NPC,每天治疗看书睡觉,寡淡无味。
他只能从书本、电视、手机网络学习到“喜欢”、“爱”,知道世界上大部分人是异性恋,也知道有同性恋、无性恋等等……
他缓慢而茫然地抬起指腹摸了摸哪吒颈前凸起的弧度。
幻境哪吒吻他的时候,一开始他是恐惧的。因为在他过去的想法里,他大概和世上大部分人一样,喜欢的是女人。即便他并没有对女子产生过“喜欢”。
但他同样不喜欢男人。
他本以为,他不懂什么是喜欢,可他懂什么是不喜欢。他不喜欢生病,不喜欢一个人,也不喜欢幻境哪吒的吻。
可他现在又如此真切地渴求着,近在咫尺的薄唇可以含住他的唇瓣,研磨、舔吮、缠绵。
除了起初的恐惧,唇舌亲密无间的纠缠,其实很舒服。
沈何这般想着,仿佛一瞬间和抱着他的男人心意相通,指腹下的喉结重重滚动一下。
旋即是更加炙热紧贴的拥抱,和两张密不可分的唇。
渍渍水声在静谧的洞府里响起,奇异的莲花香无声溢满了整个石洞,伴随着令人耳红心跳的喘//息。
两个人的呼吸紧紧交缠,肌肤触碰在一起,乌发缠绕,难掩旖旎。
砰!
数块碎石掉落一地,石床上的人影身形微僵,却没露出太惊讶的神色,甚至慢悠悠地最后含了含沈何的唇,才缓缓分开,发出“啾”的一声暧昧响声。
哪吒黑沉着脸,下一瞬臂上乾坤圈直朝床上之人掷去。随着噌的巨响,两只乾坤圈触之弹回,哪吒收回乾坤圈,狭眸道:“你到底是谁?”
“我可不喜欢明知故问。”幻境哪吒咧了咧唇,刚接过吻的唇色很红,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还在余韵中,对打断他好事之人神色挑衅,“我替你做了你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你难道不该感谢我么?”
“荒唐!”哪吒双目赤红,化出火尖枪直逼幻境哪吒的命脉,“放开他!”
幻境哪吒似嫌火候还不够,从头到尾都只偏了偏脸,与他动情的人被他牢牢护在身//下,仿佛哪吒才是坏人兴头的恶人。
意识到对方目的的哪吒瞳孔微缩,火尖枪正要劈去,却见幻境哪吒颈后露出攀着他的,一只冷白的、关节粉润的手臂——是小乖的手。
也就是说,敖丙是自愿……
幻境哪吒曼声反问:“你不是想知道,小乖唇上的疤是怎么来的吗?”
如今这种状况,还能是怎么来的。
哪吒瞬间明白了其中关节,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幻境哪吒无甚在意地拨开指着他头颅的火尖枪,旁若无人地俯身亲了亲沈何的唇角,“好些了吗乖乖。”
幻境哪吒散下的发丝遮住了沈何的脸,哪吒只能看见搂在幻境哪吒脖上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幻境哪吒更往下带了带,仿佛舍不得他走。
“……还要。”
他从未听过沈何软成这样的声音,像是一团温热的水,又像是撒娇似的嗔怪。
哪吒猛地抽身朝洞外走去。
直到哪吒的气息消失在洞中,幻境哪吒才垂眸轻轻抚住他的脸,“真的?”
方才亲吻的时候,幻境哪吒便将法力渡了过去,眼下小龙虽看起来面染潮红,眸色如水,但比起先前已冷静许多。
沈何摇了摇头,道:“多谢。”
“这可是我占了便宜,该是我谢你。”幻境哪吒若有若无地用拇指指腹擦过沈何被他含吮微肿的唇,低声问,“为什么故意气他?”
沈何眼帘半垂,羽睫颤了颤,“不是的,你误会了。”
“小乖,你骗得过他,可骗不过我。”哪吒温热的唇几乎抵在他颈边,说话时气息蹭过他敏感的颈肉,“告诉哥哥。”
不知是不是他的自称刺激了沈何,沈何背脊抖了一下,面上颈上又泛起了桃花粉,被法力疏散的躁意隐约有卷土重来的架势。他抿唇颤道:“反正你们……是同一个人,至于是不是故意的,很重要吗?”
幻境哪吒轻挑了挑眉,“现在不觉得我是幻象了?”
沈何顿了顿,不去看他。
哪吒:“嗯?”
他坏心眼地拍了拍小龙的臀,果然得到对方一阵战栗和一记飞瞪。沈何小脸险些红成霞云,伸手推他,“下去!”
哪吒不动,固执地夹着他两条腿,等他回答。
再这样下去场面就真收拾不住了,沈何无奈道:“若非如此,他方才就应该拿火尖枪捅你几个窟窿。”而不是负气离开眼不见为净。
哪吒忽然一下抱住他,脸埋在他肩窝,肩膀微微耸动。
沈何准备推开他的手犹疑地放在他肩头,便听耳边传来沉沉的轻笑。
沈何:“……”就不该有犹豫。
等他笑够了,沈何才拍了拍他的后颈,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幻境哪吒侧脸亲他的脖子,“你问。”
“你和哪吒既然是同一个人,是不是意味着,他知道的事情,你也知道?”
幻境哪吒微顿,撑起身子看着沈何清亮的眸子,“你想知道什么?”他不仅知道哪吒知道的,哪吒不知道的,他也一清二楚。
沈何神色凛了凛,道:“你是不是……隐瞒了我什么?”
哪吒茫然了一瞬,竟不知怎么说,“你指什么?”
沈何沉默,看来哪吒的秘密还真不少。不过他没有探求别的的意思,“我先前说的槐林妖龙,你当真不知么?”
幻境哪吒坐起身靠在石壁上,耸肩道:“知道,但我那时要承认了,你铁定还觉得是梦,或者穿越了。”
这家伙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窥探他的心声的!
正事要紧,沈何想了想还是气不过,抬腿踹了他一脚,结果被他拉住脚踝不松了,“你!”
幻境哪吒看着他笑了一下,手指松开时沈何没来得及收回脚,不想直接踩到他挺立的地方,惊得立即抽了回去。
“你、你……”沈何连流氓都骂不出来了,徒劳地蜷回自己的腿,只觉得触碰到他的脚趾火热热地发烫,“你不要脸!”
“外头那个要就行了。”似是被之前沈何的主动索吻平复了妒忌,幻境哪吒心情好得不像话,“那条龙之前就被我抽过筋,怎么了?”
沈何的注意力立马被他的话捕去,“……?”
山间下了一场大雨。
哪吒独自坐在山洞之外,他有意摒去听觉,以免听到不该听的动静,脸色却迟迟不见好转,比天上的黑云还要低沉几分。
他的手背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新鲜伤口,四周的树木全都惨遭他毒手,歪七扭八、烂不成形地倒了一地。
他只想发泄心里的怒气,什么法器都没有用。
赤手空拳,哪怕手上布满伤口,也没有人在意。
他早该想到的。
在发现上一境的敖丙是小乖神魂所化时他就该想到的。
洞内和小乖亲密的人,显然亦是他的一缕魂魄变化。可是……
可是小乖为什么会愿意和幻境变化的他做那种事?
是那人用了手段蛊惑小乖,小乖年纪尚小不知轻重,便被他骗了去。又或者是他骗小乖他才是真哪吒,小乖信以为真所以……
哪吒有些恍惚,那股异香似乎被他带了些许出来,雨水也冲刷不掉,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在他鼻尖,勾动着他不该有的心思。
他方才就不该受不了刺激出来,该把他们分开的,无论如何也要亲口听到小乖说清楚才行。
哪吒怔怔看着雨幕,却是在朦胧山野间仿佛又看见了洞中那截粉白漂亮的小臂。
从前小乖好像也这样勾过他的脖子,小乖身上很香,恐怕那人早就沉溺其中食髓知味,再也不想回归本体了吧。
下//身熟悉的燥热使他猛然惊醒,哪吒沉默着抹去面上的雨水,心里狠狠唾弃自己。
他刚才退出来,有几分是惊愕恼怒,又有几分是留有私心,任由化身作为?
化身和小乖接吻的时候,他就已经看见了。
他偏偏等他们吻得难舍难分时才……
化身说的没错,他做了自己不敢做的。
可他又不免妒忌起来,小乖为什么愿意接受化身,而不在意他呢?
为什么在看到化身和小乖亲近前,他从没想过他靠近小乖的一切变化,其实是对小乖有旖念呢?
明明存的不是挚朋好友的意思,明明知道小乖和别人都不一样,明明早就有……
亲吻他占有他的冲动。
为什么被小乖勾着脖子索吻的人不是他。
化身的气息还未消散,哪吒不知道他要在洞中逗留多久,可他竟没有勇气和胆量再走进洞中。
他怕他会控制不住自己。
哪吒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被他好生保管的龙鳞,缓缓将它握在手心,放在唇边碰了碰。
这里只是幻境。
小乖真正在意的人,一直都只有他才是。
心口郁结的气息忽然消失,哪吒倏地站起身,飞速将龙鳞放回胸口。
化身走了。
只有小乖一个人在洞内了。
哪吒捏着拳头站在原地,嗜杀如他,在这种时候竟会胆怯和犹豫。
不。
如果化身可以。
他也可以——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31号晚上23:30见嗷
提前祝读者宝宝们端午安康~
第24章
发情期暂时被压制, 那股奇怪的焦躁的情绪也随之不见。沈何坐在石床边上,认真抱着一个果子啃。
这是幻境哪吒临走时给他的,虽说是幻境, 但果子汁水清甜, 对幻境掌控者的哪吒来说,从任意一境内取来一个果子很容易。
他知道真正的哪吒就在洞府外, 但他没有要唤对方进来的意思。
不为什么,沈何想和他冷战。
要说沈何有多生气,倒也没有。幻境哪吒说沈何那样做是故意气真哪吒的,其实有些道理——
第一,哪吒隐瞒了他是重生回来的事。
如果沈何和他关系一般, 不说就不说了;如果是实在没有合适坦白的契机, 沈何也可以理解。
但哪吒自己说沈何是他的好朋友, 会生气沈何不关心他和李靖的龃龉, 这种事的时候反而守口如瓶、滴水不漏了。
明明在黑雾妖龙出现之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告诉他。
至于是否哪吒和敖光对此有什么顾虑, 这不在沈何的考虑范围内。毕竟在他们眼中沈何是个时刻需要保护爱护的“龙宝宝”,既然如此, “龙宝宝”耍耍脾气无可厚非。
第二, 哪吒对他的亲昵很有问题。
从过去种种相处来看, 哪吒对他接受很快。大概有看出他不是真正敖丙的原因。哪吒对他确实好, 但是……
沈何狠狠咬了一口果肉,一想到哪吒空荡荡的耳垂他就十分不舒爽。
那可是他最宝贵的逆鳞,他把它化成耳环作为礼物送给哪吒,亲手戴在他耳上,就是希望哪吒能时时佩戴,如同那道红莲法印般, 是他们好友关系的证明。
结果哪吒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他很生气,特别生气!
幻境哪吒说,在他们接吻之前,哪吒就已经出现在甬道口,但他匿在阴影里,似乎是有意放任某些事态发展。
罪加一等。
幻境哪吒还说,他是哪吒恶欲所化,简而言之,真哪吒所有恶劣的特质都会在幻境哪吒身上放大百倍——沈何早有体会,所以幻境哪吒诡辩出结论,真哪吒看到他们接吻的时候,阴暗念头会滋生,幻境哪吒就能有更多法力输送给沈何压制发情期。
沈何虽没到幻境哪吒说什么都信的程度,但一面受发情期影响,极度渴望亲密接触,另一面也存了想印证幻境哪吒话语真实度的想法。
幻境哪吒像黏皮精转世似的,仿佛不贴着抱着沈何就活不了。他理直气壮地说,要怪就怪真哪吒压抑太厉害,半分不敢越界,而色//欲,正是神的恶念之一。
也怪不得哪吒表现出来的神态行止完全和他看过的所有版本出入极大。
罪加二等。
幻境哪吒走了还不进来,站在外面傻不拉几地淋雨。
罪加三等。
沈何捧着吃了一半的果子,洞外哗啦啦的雨声细密急切,恐怕雨势不小。
嘴里残留的果子清香仿佛都流失了味道,沈何阴着小脸盯着黝黑的甬道处,心里默念着。
他数三下,哪吒要是还不进来,他就和哪吒绝交!
要和好的话,出了幻境再说。
“那未免太便宜他了,”幻境哪吒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绝交还是断干净最好,小乖就和我在幻境里恩恩爱爱,气死他。”
沈何:“……”别以为他不知道幻境哪吒打的什么算盘。
他在心里数到,一。
雨水落在土地上的声音如算珠落地,沈何辨不出其中有没有隐含的脚步声,只好抿唇继续数。
二。
他知道哪吒听得到。
洞外天还没黑,进口的甬道明暗交织,却不见人影摇晃。
……爱进不进。
沈何扭头从床头捞来一只小篮子,撒气似的把果子丢进去。
果子无错,只是沈何没心情吃了。
幻境哪吒还算未雨绸缪,给他留了个篮子装。
他恶狠狠地想,那哪吒就一直把他丢在这里好了!
呼——
一阵奇风挟着梵香吹来。沈何刚把篮子撂到一边,整个人便被风卷到在软铺上,旋即一袭黑影压下来,滚烫的温度钳住他的手腕拽起,沈何下意识唇中溢出短促的惊嗔。
哪吒在舔他的指尖。
“你……!”沈何忍住抽手扇他的冲动,但忍不住骂他,“你也是变态!”
“呵,”哪吒锋利如刃的面孔显现在黑影下,他似是冷笑又似自讽,犬齿叼住沈何的指节,吐字模糊却意味深长,“我也?”
……情急说错话了。沈何脊背无声颤了颤,在他松口的瞬间将手藏在身后,忽然惊觉他和幻境哪吒的联系不知何时已被人切断。
“你和他相处的倒是很融洽。”哪吒压着眉,从上至下地打量着身//下的人,眸光始终流连在沈何红润的唇上,“你与他亲亲我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
沈何滚了滚喉结,颤声道:“你先下…下去。”
他鹿眸中盛着显而易见的惊惶,目光触及哪吒黑云密布的脸色,轻轻补了一句,“好不好?”
沈何生气是一回事,但他生性和软,就算想摆一摆架子……在眼下这种状况,还是保住小命最重要吧。
大丈夫能屈能伸。
哪吒“哼”了一声。
沈何垂下眼睫,此刻却被哪吒激起了一点脾气。他偏开脸小发雷霆,“你走。”
“我走,那你要谁来?”哪吒原本平息下去的妒焰重燃,双手掰过沈何的脸俯身凑近,“你喜欢他,是不是?”
沈何低眸不语。
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是真哪吒还是幻境哪吒,两人的脑回路无限接近重合,总之在真哪吒看来,沈何这副姿态就是默认了。
默认了。
名为妒忌的重火越燃越大,几乎要烧尽他的血脉骨髓。哪吒猛地抓起沈何的手臂,强拉着他的手指放在自己胸口,“那我呢,明明我才是先认识你的那个!”
沈何静了静,片刻道:“你们不是同一个人吗?”
哪吒倏地一怔,似是没想到幻境哪吒会主动将这件事说出来。
“你和他本为一体,”沈何眼帘半落,水色仿佛要从乌睫中晕出来,“吻他,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不,”哪吒动摇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贴近沈何的鼻尖,“如果你知道,为什么宁愿和他……我难道不才是你的第一选择么?!”
“是吗。”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离这么近说话,却是氛围最旖旎暧昧的一次。沈何的手指若有若无地抵在哪吒的锁骨处,哪吒已经足够靠近了,近到只要沈何开口说话,他们就可能唇碰到唇。
哪吒的眸色悄然沉深几分。
在他情迷失控吻下的瞬间,冷白的指节挡在两人唇间。沈何的神色骤然冷了下去。
“那我是你的第一选择吗?”
哪吒脑中清明片刻,视线从沈何微肿的唇形上移,对上他冷漠的眼睛。
“我自然将你看作第一位。”哪吒皱眉,他和幻境哪吒的记忆自进入幻境后便不再共享,幻境哪吒又有意在遮掩行踪,否则他不会那么晚才意识到有化身存在,“小乖,到底怎么了?”
男人的直觉告诉他,沈何在对他不满。
“可我不觉得。”沈何蹙着眉头望着他,仿佛能从他的神情摸索出蛛丝马迹,“你和敖光瞒了我什么?”
黑雾傍身的妖龙……或者说是暂住在槐林的敖丙,到底是谁?
究竟是“敖丙”骗了他,还是敖光和哪吒在骗他?
哪吒敏锐捕捉到沈何话中称呼的转变,神色微凛,“你知道了什么?”
“我应该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不是都在你们掌控之中吗?”成功拿回主动权,沈何手上用力便将哪吒推开,冷冷道,“你根本不是七岁的哪吒,对不对?”
哪吒凝望着他,没有反驳。
“你明知道,我不是龙族三太子敖丙。你抓住我那天就认出来了,又对不对?”沈何说,“但你假装不知道,还骗我说你没有朋友,要我和你作伴,实际上是为了探我的底细,对也不对?”
比起面对幻境哪吒的冷静,和真哪吒对峙却让他身体轻轻发起抖来。
沈何撑起身子离哪吒远了些,一字一顿道:“甚至你早就抽过敖丙的筋,所以敖光见你如临大敌。我不知道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又想利用我做什么,我本就该死了,孤魂野鬼一个,任你们如何折腾……”
要真说起来,沈何是穿书而来,不是原本的敖丙之事,本也算个秘密,可以和哪吒的隐瞒抵消。
可偏偏哪吒高于一筹,早就看穿了沈何的身份。
而沈何一无所知,不得已地沦为被动。
如果敖光是想让他替代敖丙承受杀劫,那哪吒呢,哪吒接近他又是为了什么?
……最坏的目的,不过就是无聊的戏弄罢。
“我并非有意欺骗你。”哪吒再也听不下去他的话,不由分说将人拉进怀里,什么化身什么接吻在眼下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真的把你看作……我的好友。”
“我的确瞒了你我的身世,我是……从封神大战之后回来的。”哪吒攥着他的肩膀微紧,尽量温和道,“可我…我只是不知道怎么与你说。我知道你怕我是因为杀劫,但我早与龙王立誓不会伤害你分毫。小乖,我从来都是真心的。”
沈何不动神色地蜷了蜷腿,好让自己在他怀里的姿势舒坦些,终于说出借此发难的真正目的,“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见他态度有松动,哪吒神情流露出几分希冀,“千真万确。”
沈何:“哦。”
“那我送你的逆鳞呢,你丢去哪了?”——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的同学请把[裤子]穿上
第25章
“自是好生保管着。”似是怕沈何不信, 哪吒从怀中取出一块锦帕,其中包裹的赫然是那片逆鳞,“你送我的, 我怎么可能会丢?”
他后知后觉出沈何态度怪异的原因, 下意识解释,“我是怕戴在身外遗失, 并非有旁的意思。”
沈何神色不明地看着他手中的鳞片,伸手要拿,哪吒却猛地攥住了手心,鳞片便被卷进帕中合在他掌里。
沈何抬眼,显然更不高兴了, “?”
“你、是要收回去吗?”
哪吒哪还有先前那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他把握着鳞片的手负到背后, 另一只手趁机捉住沈何的指节, 接着道:“小乖,你…你是不是, 想送给别人了?”
他紧紧盯着沈何的面容,若是小乖反悔想要回去, 他可以双手奉上, 可若是赠予别人, 特别是某个阴魂不散的人, 他真的……
“送给别人?”沈何眸光轻闪,歪了歪头问,“你觉得我会拿去送给谁?”
哪吒像喉咙里堵了石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与其说是说不出来,不如说是不愿承认。
沈何微抬起下颌探过上半身,漂亮水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哪吒的眉目, 轻轻扬起一丝尾音,“嗯?”
“你气我瞒你,气我藏了逆鳞,”哪吒压抑着难以言说的冲动,喉结滚动一瞬,“那你为何偏偏对那人……纵容至极?”
沈何动了动眉,“谁说的,你们两个,我都讨厌。”
“讨厌的人也能亲你的嘴?”
他和幻境哪吒拥吻的一幕从头到尾都没从哪吒眼前挥去过,他嫉妒得快要发疯,又不得不按捺着性子捧着哄着……如若这般,是不是让沈何以为他是幻境哪吒便也能……
“你怎么时时都念着那档子事。”沈何本以为有幻境哪吒一个色//胚就够了,不想哪吒竟有几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不由恼道,“你不是说把我当好友么,哪门子朋友会亲、亲的。”
沈何不曾设想过哪吒喜欢男人,他甚至连自己喜不喜欢男人都还未弄明白,经历过先前冲动的情//欲后,他本能地想逃避此类事。
哪吒却不依不饶,“是你与他先越界!”
沈何气得头上快冒烟了,“是他先、先强、强……我的!”
哪吒:“那你就接受了?”
沈何打也打不过争也争不过,眼睫微湿,干脆背过身去,“随你怎么想好了。”
手里紧攥的龙鳞似乎无声发着烫,哪吒本意并非如此。他上前自背后拥住少年,“你又生我气了。”
沈何不挣扎也不说话,却莫名叫哪吒心头一绞。他放轻了声音,“……小乖。”
沈何朝他反方向偏过脸躲开哪吒的视线,半耷拉着眼皮,又飞速眨了几下,好像这样就能眨掉眼底涌出的水色。
“我只是不明白,明明我与你先相识,为何你接受他,却不肯面对我。”哪吒长臂环扣住沈何的肩,下颌蹭抵着他的颈窝,声音也被闷进他的身体似的,“我从未想过害你,只是……只是太妒忌他了。倘若你当真不喜,我们就像从前那样也好。”
沈何沉默一会儿,道:“你不过是看见他做了也想做,其实本不是发自内心的。哪吒,你难道未曾想过,亲吻究竟意味着什么吗?”
不是简单的亲亲脸、亲亲脖子,是带有欲//望和旖旎的。
他能从幻境哪吒身上感觉到这种渴望,所以当发情期来临,沈何便放纵了幸//欲纠缠。可哪吒呢,他目睹了幻境哪吒的作为,认为沈何更看重幻境哪吒而不是他,于是想扳回一局——沈何不喜欢做他们博弈的工具。
哪吒闻言果然僵了僵,就连环着他的手臂也有松动的迹象。
沈何垂下眼,心说他当真猜对了,心底却可笑地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也是,他和哪吒才认识多久,怎么就那么容易产生别样的感情。更别说哪吒是从成神后重生回来的,神者无情无欲,是沈何被幻境哪吒的一面之词蒙了眼。
哪吒却握着他的肩头让他正对着自己,低声道:“你错了,我想要吻你不是因为任何人。”
他的指尖缓缓勾起沈何的下颌,自然而然看清了沈何泛红的眼尾,指腹缓缓摩挲过擦去他未落的泪。
“我倒宁愿你骂我是流氓。”
哪吒轻笑了笑,倾身吻过他眼下微凉的皮肤,这次沈何没有躲,只是一瞬不眨地盯着他。
“我虽未有过情爱,但我也知,亲吻是夫妻间事,而非朋友。”哪吒一字一句道,“与你相识的第一日,我便没抱有纯净心思。”
“有无数次我都想亲吻你,你第一天跌在我怀里的时候,去骷髅山前你与我惜别的时候,将你带出龙宫你被混天绫卷到我面前的时候……”
他每提到一件事,沈何的呼吸就更急促几分。
“那人是我恶念所化不假,”哪吒终于摸索出属于他的方式,温水煮青蛙似的又在沈何唇角亲了亲,沈何似仍沉浸在哪吒的话里,怔怔不见反应,哪吒便得寸进尺地靠近,抵着他的鼻尖,情人私语般,“可也并非我的全部恶念。”
哪吒虽与封神榜上其余人不同,他乃肉//身成圣,保留了一直以来的记忆和情感,但成神后仍旧受到些许影响,许多前尘旧事恩恩怨怨在漫长的岁月中湮灭。
直到他再次返回一切的开端,他方恍然惊觉,他不知道忘记了多少事。
唯有恨意难灭。
而这座玄冥之境中的化身……哪吒眸色深深,手掌不知何时已贴在沈何的颈后,慢慢逼近。
沈何尚有一丝理智存在,挪着身子靠后,却贴上冷硬的石壁。
退无可退。
哪吒拢着他的后颈便要压下,沈何连忙以手作挡,“现在不行!”
他还不知道在幻镜里哪吒和幻境哪吒哪个更能打,以防万一,如果赢了赌约不就能出去了吗?
“为什么,”哪吒非但不恼怒,垂眸就着这个姿势在他手心吻了吻,似是奇怪,“我不与你做朋友了,你与我结为道侣,也不可以吗?”
沈何气已经消了,但说不出这是幻境哪吒的要求,只好道:“出…出了幻境,我们再商量此事吧。”
关系转变太快,沈何觉得他需要一点时间消化和思考,“等离开这里,我再与你谈。”
哪吒凤眸狭起,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他的目的,简直和幻境哪吒如出一辙。沈何背脊颤了颤,努力转移话题,“先前你去外头探查,可发现什么不对了?也不知幻境中会不会耽搁时间,你还要去擒那个……嗯。”
他绞尽脑汁说半晌,却发现哪吒一动未动,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沈何觉得距离太近太危险了,低头推他,“哪吒……”
哪吒道:“怎么不叫哥哥了?”
“哥哥,好哥哥。”沈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唤了几声,“过两日吧,过两日好吗。我们先出幻境,日后有的、有的是时间……”
“玄冥之境的一日,在境外不过合眼一瞬。”哪吒三言两语解决了他的“担忧”,拇指指腹按在他唇上那道还未彻底消失的小血疤上,“可我已经忍了很久了。”
小乖唇上的疤,就像某人耀武扬威的战利品。
即便某人是他自己。
沈何像还要辩解什么,哪吒已不想去听,俯首堵住他欲喋喋不休的唇瓣。
好软,比他想象中的更好亲。
压在内心深处的渴欲彻底被货真价实的吻勾了出来,在哪吒的体内四处奔逃冲撞。他捧住沈何的脸,捺住澎湃的心跳,尽力温柔地撬开他的唇齿。
唇舌相触的瞬间,沈何在酥麻的轻颤中试图找回一点清明。
哪吒的吻和幻境哪吒的吻其实有些区别,幻境哪吒狂妄外放,吻如其人,如同狂风暴雨将人卷进,几乎叫人难以喘息。
而哪吒深邃、内敛,微不可察的急切被他藏在细腻的勾勒里,仿佛温柔和缓的船港,不动声色就能使人意/乱//情/迷,浑然忘记天地为何物。
一道模糊的声音落在耳畔,但沈何已经没有精力去辨明,哪吒像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他要喘不过气来了。
哪吒愉悦的低笑盖过那道糊音,“好乖,呼吸。”
沈何合不住唇,眼前水雾迷蒙,很快又被人叼住了舌头。
……好热,他觉得哪吒又要把发情期勾出来了。
轰隆。
洞外响起一道惊雷,电闪雷鸣,短暂地映亮了进入洞府的深黑甬道。
山林中,无数赤身男人诡异地围着青铜鼎跳着舞,雨势愈发大了,落在沟壑的雨水凝聚成一条又一条湍急的小河,冲刷着山陵土地。
“龙神啊,龙神啊,请保佑宓合村吧!”
“龙神啊,龙神啊,请保佑吾等安宁吧!”
他们大声祈祷着,任由雨水浇透身体,哪怕头晕目眩也不曾停下跳祈福舞的脚步。
青铜鼎中,卧放着一条血迹斑驳的幼龙,大雨冲袭下,难以辨别是否还有生息。
哪吒在嘈杂声中睁开眼,他可耳听百里,那群险些将沈何献祭的愚民在做什么,他大概心里有数。
但怀里原本安稳沉睡的人变得焦躁起来,甚至发起了潮热。
第26章
“你召唤我来, 就是为了杀我泄愤?”
幻境哪吒冷眼垂睨着颈前的枪尖。这一幕对他来说并不陌生,毕竟不久前火尖枪才险些一枪戳到他脖子,无伤大雅。
哪吒没心思管他的夹枪带棒, 言简意赅道:“怎么出去?”
“我虽是你恶念所化, 但可不是你能支使的人。”幻境哪吒轻呵一声,不屑道, “我凭什么告诉你?”
“敖丙的发情期只是暂时压制,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哪吒定定看了他一眼,将火尖枪收了回来。若不是恶念太容易失控,倒也不须这么时刻防着,他接着道:“不论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不能耽搁小乖的身体。”
幻境哪吒面色微僵, 视线下意识往洞中看去。沈何退烧不久正睡着, 两人为了避免影响到他默契地转移了谈话之地。
他沉默两瞬, 到底态度松动了些,“你似乎格外喜欢明知故问。”这是在点哪吒先前“捉奸”之事。
哪吒眉头压着, 手中的火尖枪险些又要脱手而出,“少废话。”
“离开玄冥之境的办法, 你在得知我存在的时候就应当知晓了。”幻境哪吒说, “怎么, 还需要向我确认?”
“……除了杀了境眼, ”哪吒抿唇,神色掠过些许烦躁,“我不可能做这种事。你既能控制幻境,叫我二人离开便是。至于你的去留……我不会管。”
幻境哪吒听出来了,哪吒是想用“给他自由”为条件换取他心甘情愿打开幻境。
幻境哪吒挑了下眉,耸肩道:“我可没那么大能耐。”
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还是自己, 他大气不喘地接上前一句话,免得哪吒动火闹出动静,“我虽有自我意识,但并非事事都可操控——你别忘了,此处玄冥之境不只是针对敖丙。”
哪吒拧眉,以一种尤为奇异的目光看向幻境哪吒。
幻境哪吒显现的是他成神后的本体,比起还在用少年躯体的哪吒来说,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刃。哪吒头一次有了不确定的感觉,“你当真只是我恶念所化?”
“无论如何,我们本为一体。”幻境哪吒从未否认过哪吒是本体的事实,甚至开明得有些过于乐观,要说他完全是恶念,恐怕并不准确,他转而问道,“那条幼龙你带回来了么?”
哪吒神情变了变,翻手化出一条巴掌大的小龙,和沈何从前在东海畔化形的大小十分相似。只是这条龙伤痕累累,龙角掉了半只,就连身上的鳞片都被人拔得所剩无几,只剩一缕气息吊着命。
“我已用法力温养了他的伤势。”哪吒道,“但他伤得太重,撑不了多久了。”
他感知到这条龙危在旦夕时,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催促他去将这条龙救下。他一面疑心幼龙与敖丙有关联,一面又怕是调虎离山之计,沈何发了烧他不放心将他一个人留在洞府,所以不得已召唤了幻境哪吒。
那群拿幼龙祭祀的愚民打定主意认为哪吒是来惩治他们的“魔头”,把此前撞青铜器自杀的先知之死也一并安在了哪吒身上。
哪吒有神印限制,即便是幻境也不能伤人,于是救走幼龙费了一番功夫。
幼龙救回后,他便大概明了了沈何发烧的原因——在玄冥之境的操纵下,沈何的一缕魂魄化作了各个境中的、没有记忆的敖丙。但幻境哪吒破例将本魂送到了此境,分魂自然而然回到了沈何体内,所以沈何在此境醒来时才会成为祭品。
因为这一境中,敖丙扮演的就是“龙神祭品”的身份。
不过分魂回体,残余的力量让肉//体尚未来得及消散,但也无法醒来。那群愚民便是因此找到了“敖丙”的原形,以献龙神。
幻境哪吒只看了那遍体鳞伤的幼龙一眼,旋即面不改色地将幼龙收走,平静道:“待他生息彻底消失,这一境就能破了。”
哪吒的眉头自始至终没能松开。
“你倒不必做出这副表情,”幻境哪吒翻了翻眼,许是和哪吒商议的事让他发了几分良心,他道,“送你们出去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显然哪吒也很清楚他的德行,“小乖不行。”
幻境哪吒:“……”
他几乎气笑了,“你别搞笑了,要不是因为小乖谁搭理你。”他是看着沈何的面子上才愿意冒险这么做的,哪吒还好意思和他谈条件?
哪吒也冷笑,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但若幻境哪吒一意孤行,他不介意直接砸穿这个破幻境,“不行就是不行。”
“你说了可不算,”幻境哪吒眸色阴翳,半晌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只要小乖接纳了我,你算老几?”
哪吒脸色一沉,火尖枪应念而动朝幻境哪吒刺去。幻境哪吒纹丝不动,另一柄火尖枪凭空出现,两枪相接发出“噌”的刺响。
两人神情同时微变,下意识转眸望向洞中,竟果真看见一单薄的身影。
哪吒枪身转瞬即消,立刻大步朝沈何的方向去,“你怎么出来了?”
“现下感觉如何?”幻境哪吒和哪吒几乎是同时跨到沈何身边,狂羁的眉间罕见地染上忧心。
沈何一人看了一眼,端水端得很平,斟酌道:“已经好多了,只是听见你们说话,想出来看看。”他没说其实两人出去不久他就醒了,哪吒和幻境哪吒忙着剑拔弩张,自然没能发现。
他也没说他一直在偷听,直到听到两人真的要打架了才走了出来。
幻境哪吒摸了摸沈何冰凉的小脸,“是我们动静太大扰你清净了。”
沈何觑了一眼哪吒的脸色,小心回道:“还、还好,没有很吵。”
他顿了顿,没忘记自己出来的目的是什么,“……我好像听你们在商量,出幻境的事?”
幻境哪吒盯着他,弯起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是呀。”
沈何避开他如灼的视线,一只手却已经被幻境哪吒抓到了手里,只好说:“其他话,我也听到了。”
哪吒眸色沉沉地垂眼看着他,像是知道了他想做什么,冷声道:“我不同意。”他大可以一把三昧真火烧了这幻境,也不想小乖为了出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沈何怔了怔,哪吒和幻境哪吒一人挡一边,把他的视线霸占了个完全。他犹豫着说:“我能…分别和你们谈谈吗?”
哪吒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幻境哪吒打断,“当然可以。”
哪吒:“……”
他舒出一口气,妥协道:“好,你想先和谁谈?”
……就目前的形势看,哪吒反而是更难说服的那方。沈何道:“和你。”
幻境哪吒也不失望,不仅没有纠缠恼怒,还很贴心地说:“那我去外面等你唤我。”
沈何如释重负地连连点头,然后当着哪吒的面被幻境哪吒啄了啄唇角,僵直地目送着幻境哪吒离开。
哪吒神色不明,半晌没听见沈何说话,醋意顺着声音蔓延出来,“这又舍不得了?”
“……不是,只是没想好先说什么。”沈何已经熟练摸清了这俩人阴阳怪气背后的底层逻辑,不敢提他是被幻境哪吒大胆的行为惊住了,轻声道,“我们去里面坐着说吧?”
见哪吒冷硬的棱角有所软化,沈何乘胜追击地主动牵住他的手,“走吧哥哥,站的久我有些头晕了。”
哪吒果然被他一句话哄得不知天南地北,先前还会追着索吻的人此时红着耳根拉住沈何的小臂,俯身将他打横抱起,低声问:“还有哪不舒服么?”
“真的好多了,”沈何手忙脚乱地勾住他的颈子,任由他将自己抱回洞中石床上,“你生气了吗?”
哪吒低眼看他,“我就那么小气?”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沈何顺势拽住他的袖角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直接道,“你不同意他的条件,那你准备怎么离开这?”
哪吒想也不想,“一把三昧真火烧了,饶是这幻境重重层叠,总有烧尽的时候。”
沈何:“……”那还真是简单粗暴,十分符合哪吒的脾性。
他问:“对你没有伤害吗?”
“微不足道。”哪吒神情自然,如果不是之前不确定沈何的情况,他早这么做了,“我敢说敢做,就有胆量承担后果。”
沈何颔了颔首,“好,那便依你说的。”
哪吒微愣,他以为沈何特地先找自己说,是因为沈何想帮化身说好话。
但出乎意料地,沈何一句有关化身的话都没提,连听到他要火烧玄冥之境也毫无惊讶,甚至不关心化身的去留。
哪吒下意识扣住沈何的手腕,一字一顿道:“你是真心的吗?”
沈何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少顷弯唇笑了出来,“这有什么是不是真心的,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呀。”
掌心下的皮肤温凉,哪吒眸光似闪过微芒,缓缓道:“我以为,你会心疼他。”
沈何:“嗯?”
“三昧真火一旦烧起来,我至多只能护住你。”哪吒一瞬不眨地望着沈何水润的双眸,语气云淡风轻,“他也会被烧灭,从此消失殆尽。”
沈何容色未变,笑意浅浅,“他本就是你的化身,消失后会回到你身上吧?”
哪吒面色冷然,“不会。”
此刻沈何的神情才有了轻微的变化。
但他只沉默了一会儿,轻声开口,“我会和他说的。”
“和他说”,劝幻境哪吒心甘情愿去死吗?
哪吒笑了一下,手掌抚过沈何的面颊,“化身终究是化身,小乖,你能这么在意我,我很高兴。”
沈何垂眼,半掩在袖下的指尖无声揪着袖角,慢慢点了点头。
哪吒贴心道:“我去叫他进来?”
小龙眼睫飞快颤了颤,温声道:“好。”
哪吒含笑走出洞府,幻境哪吒根本不用他说,很自觉地往甬道中去。
待幻境哪吒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哪吒眼中的笑意才烟消云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有问题。
小乖是货真价实的小乖没错,但显然隐瞒了他什么事。
他在洞外等了很久,一刻钟、一个时辰……直到太阳落山。
他没有再进洞府,和上一境一模一样的怪雾已经开始蔓延,所以细节无一不在告诉他一个事实——
敖丙跟化身走了。
而他,又成了被抛弃的那个——
作者有话说:有原因有原因,小敖不蠢不会坏事儿的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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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这把冰刃乃龙宫至宝, 有了它,你定能杀了哪吒。
沈何甩了甩头,但这声音像是缠在他脑海里, 阴魂不散。
是敖光的声音, 可他又直觉说出这话的人不是真的敖光。
算了。
沈何看着面前朱红的大门,府门上方总兵府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抬起手背敲了敲门。
幻境哪吒说,他只能把他带出哪吒所在的那一境,因为境眼尚存,意味着会开启新的一境。
或许那道神似敖光的声音,就是新一境的背景。
好在府里是有人的, 大门很快被人打开, 是沈何无比熟悉的李府管家。管家看见沈何愣了愣, 问:“您是……?”
沈何中规中矩道:“我来找哪吒。”
“哦, 原来是三少爷的友人。”
管家果然神情松快了些,将沈何迎了进去, “您先在客堂歇息一阵,小人去禀报三少爷。”
看来前情中“敖丙”并没有到过李府。沈何安静坐下, 府中的婢女为他添了茶, 似乎和真实的总兵府别一无二。他瞥了清亮的茶水一眼, 又看了一眼自己手腕内侧冰刃化形的标记, 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在幻境里第一次睁眼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场景。
只是当时幻境哪吒叫他滚,还说他要杀了他……
对,幻境哪吒还声称他是用一把冰刃,差点一刀扎进了幻境哪吒颈子里。
不是吧。
沈何目光缓缓移到那枚几乎要融进肤色的标记。
这么玩他?
他还没做好心理建设,然而管家已经笑容满面地回到了客堂, 态度比之前更温和,“小人这就带您去三少爷的寝院。”
沈何:“……”天杀的,他现在溜之大吉行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每一境都有它限制的场景,就像之前沈何逃不出总兵府一样,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境中的哪吒是有记忆的幻境哪吒。
就算耍流氓也没关系。
求求了。
他不知道老天有没有听到他的祈祷,推开那扇屋门时,只见哪吒坐在外间的檀木桌边,支着脸抬眼望向他。
沈何心中升起一缕希冀,试探唤道:“哪吒?”
“哪吒”嗯了一声,示意他过来坐。沈何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闭上的屋门,惴惴走过去,便被“哪吒”拽着手腕在他身侧坐下。
“哪吒”道:“慌了?”
十分熟稔自然的语气,沈何有些不确定地视线扫过他的面容——是和幻境哪吒一样的成年型,他轻声问:“他短时间内会追来吗?”
沈何口中的“他”是真哪吒,如果面前的人是幻境哪吒,就能知道他在问什么,如果是新境中的又一化身,必然不会理解。
“很难。”
“哪吒”瞬间领悟到他的意思,笑睨他一眼,“试我?这个问题你在洞中就问过了。”
是幻境哪吒!沈何微松了口气,正要继续说什么,“哪吒”却提起桌上的青铜壶往樽里倒。
沈何这才发现桌上摆了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樽。壶中倒出的液体不算清澈,淡淡的乳白色中沉淀着些许浑浊的白点。“哪吒”倒满一杯,又去倒第二杯。
沈何连忙道:“我不喝酒。”
“哪吒”充耳不闻,自顾自倒完第二杯酒,递了一杯给沈何,幽幽道:“你不是答应我,好好陪我三日吗?”
沈何捧着酒樽,不疑有他,“可是、可是我没喝过酒,恐怕……”
“甜酒罢了,我还能真把你灌醉不成?”
“哪吒”揉了揉他的脑袋,仿佛方才阴恻恻的怀疑是沈何的错觉,“哪吒”道:“不信你尝尝。”
殷商时期,酿酒的技艺落后,酒中的酒精浓度其实很低。沈何看了看“哪吒”,见对方眸中满是鼓励,似乎只是想让他尝尝鲜,倒叫人难以辜负好意。
沈何低头在酒樽边轻轻抿了抿,酒是温热的,甜酸交织,又有几分味涩。他的确没有喝过酒,现代的身体无法承受酒精的负荷,穿到这里后,虾兵蟹将每日送来的都是露水,连见到酒的机会都没有。
“哪吒”低眸深深地看着他,举起酒杯在他的酒樽上轻轻碰了碰,“今日我们不醉……不睡。”
沈何睫毛轻动,一抬眸便见“哪吒”仰颌一饮而尽,不由伸手按住他又要倒酒的手,“你怎么了?”
这哪是普通品酒的样子。
“哪吒”微微挣开他的手,一面倒酒一面疑惑地“嗯”了一声。
“酒喝多了不好,”沈何想拦他,但哪吒哪里是他拦得住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又饮下一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不如和我说说,别喝酒了。”
俗话说借酒消愁,虽然和幻境哪吒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沈何觉得幻境哪吒不是自欺欺人的人,度数再低的酒照他这么喝也得醉。
沈何干脆抢先一步把酒壶抱走,叫他无计可施。
“哪吒”神情清明,区区两三杯甜酒根本没法让他醉,他假意要去抢沈何怀里的酒壶,惊得沈何赶紧抱着它藏到梁柱后面,又不放心地探了只脑袋出来。
他眉头轻蹙着,仿佛十分担心。
“哪吒”失笑,不与他闹,扬声道:“李顺,再拿壶——”
沈何三步并两步跨了回来,酒壶一撂,一把捂住“哪吒”的唇,“不许!”
管家李顺已站到了门前,声音犹疑,“三少爷?”
沈何瞪了“哪吒”一眼,面露威胁地用气声道:“不许要酒,把他打发走!”
“哪吒”挑了下眉。
门外的李顺半晌没得到回复,像是焦躁起来,有推门一探究竟的意思,再一次催促道:“三少爷?”
沈何心乱如麻,明明被管家撞见也没什么,不过是幻境罢了,可潜意识又是真的不想,只能做最后一次威胁,“你若再要酒我便不理你了。”
“哪吒”这才无辜地眨了眨眼,表示明白了。
在管家第三次发问前,沈何移开了被哪吒的呼吸喷洒濡湿的手心。
“哪吒”道:“无事了,你下去吧。”
李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沈何拧紧眉头盯着身边的人,言辞肃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哪吒”看他,“我说了你可别笑话我。”
沈何眨眼,“我怎么会笑你。”
“好罢。你们到来之前,我的每日都是浑浑噩噩的。”
“哪吒”半垂着眼,无奈道:“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多久,你们来了,我才像真正活了。
“小乖,如果我从来没有清醒过,混沌的日子便不会难熬。”
可在哪吒和沈何进入幻境的那一刻,他便什么都记起来了。如今他们将要离开,幻境中的他想保留自身的意志,就不得不留在幻境里。
即便两人再也不会踏足至此。
沈何眸光微暗,无论如何他和哪吒都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幻境里,分别是早晚的事。他有心想安慰幻境哪吒,却又觉得话语苍白,于是主动牵住“哪吒”的手,温声道:“我虽不善饮酒,可你一个人喝着也没意思,我陪你喝吧。”
“哪吒”眼中似有落寞,“罢了,你不想喝,我不为难你。”
“别这样说,”沈何拿过先前没喝完的酒,咕嘟咕嘟下去半杯,证明般举了举酒樽,“酒伤身,我们少喝一点就好了。”
他若早知道幻境哪吒是因为此事伤感便不拦了。如今还有他能陪幻境哪吒饮上几杯,日后他和哪吒都离开幻境,幻境哪吒就当真要“举杯望明月,对影成三人”了。
“哪吒”轻笑,提回酒壶给两人的樽中都倒满了酒液,“我要多谢你,小乖。”
“……这没什么。”沈何眼帘低垂,遮去眸中的愧疚,慢慢喝着酒樽里的酒,“你愿意放我们走,我已经很感谢你了。”
“哪吒”依旧笑笑。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有时说上几句话,不觉得喝了很多酒,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
直到周遭的光线都暗了下来。
沈何趴在桌上,勾着酒壶左看看右看看,心说也没听见哪吒要酒,怎么这一壶看着不大,好像一直喝不完呢。
“哪吒”的指腹摸了摸他的颊肉,嗓音被酒浸出了几分低哑,“小乖,你醉了。”
沈何晕乎乎地拎着酒壶还往酒樽里倒,两个时辰前还说自己滴酒不沾的人此时浑然成了吃醉的酒鬼,“没呢,我还能再喝……一点点。”
“不是说喝酒伤身么,”“哪吒”似是被他的傻样逗笑了,温柔地从他手里取走酒壶和酒樽,动作轻缓地扶着他坐直,“我带你去歇息。”
“不要嘛。”沈何栽到他胸口,嘴里念叨着还能喝,身体已经很诚实地在哪吒身上找了一个合适的倚靠位置,不忘记关心道,“现在,你,心情好些了吗?”
“哪吒”垂眸凝望着小龙酒意熏红的小脸,低低应了,“好多了。”
“……哼哼,那就好。”
沈何攀着他的脖颈,感觉哪吒把他放到了床上,懒懒翻了个身,勉力掀开眼皮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哪吒”凌厉的下颌,还有酒液浸润了的唇。
小龙迷迷糊糊地觉得小腹有些烧热,隐秘的情期悄然鼓动出色//欲熏心。
他看着男人的唇道:“哪吒。”
那张看一眼就知道很好亲的唇动了动,“我在。”
小龙想偷香,但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以,所以他迂回道:“我刚刚说…我还能再喝一点点的。”
“哪吒”尾调上扬,“嗯?”
“我看你唇上刚好就有,一点点酒。”
沈何被酒泡生锈的脑袋完全没有意识到“哪吒”的唇为什么会离自己那么近,一心紧张自己想偷亲的目的会不会被发现,自然也不知道,他这副迷离着打小算盘的模样有多……秀色可餐。
他更不会想到,此时的自己其实是一条待上钩的傻鱼。
傻鱼小心翼翼地缩短着距离,当鼻尖触上鼻尖之时,智商回笼般瞄了一眼“哪吒”的脸色。
“哪吒”一动不动,像是浑然不觉沈何的动静,茫然问:“唇上哪里?”
“这里……”
沈何一不做二不休亲上那张心心念念的嘴,心满意足又格外得意地舔了舔“哪吒”的唇缝,对自己的战术万分赞赏,“我帮你吃掉了。”
“是吗,这么好。”
沈何煞有其事地准备点头,后颈却突然多了一只滚烫的大手,抵住他的去路。
他听见哪吒好像说什么,“该我了”。
可他嘴上没有酒吧,刚刚亲哪吒的时候应该全蹭掉了。
可惜“哪吒”醉翁之意不在酒,已经垂眼吻上了沈何形状姣好的唇。
他的吻不是小龙过家家,很早就瞄准了小龙微张的唇缝,舌尖撬开勾了进去。
沈何猝不及防被深吻,下意识攥住男人胸前的衣裳,细碎的轻//吟从唇间溢出。
“……没有了、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喘不过气,费半天力气把男人的舌头推了出去,趁着间隙赶忙道:“我嘴里没有酒了。”
“有、还有。”男人低低笑着再次吻上,手掌安抚地揉搓他的颈肉,亲着哄着,“乖,小乖,嘴再张开一点。”
幻境哪吒那么可怜,他和哪吒离开后,幻境哪吒也没有嘴亲了。
沈何微微啜泣着,却还是听话地张了张唇。
男人喟叹出声,“乖宝真是,乖死了。”——
作者有话说:日六失败orz
猜猜这个“哪吒”是谁啊哈哈哈哈哈哈哈腻歪不了几章了(邪恶笑)
第28章
杀了他。
心脏隐隐作痛, 少年下意识动了动脑袋,想将扰人的声音甩出脑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在越来越急催的命令中,少年骤然睁开眼睛。
杀谁?
他茫然地轻转着眼珠, 最终视线定格在枕侧安然熟睡的男人脸上。
……是他吗?
手腕内侧的冰刃标记如同受到召唤, 霎时化作实体落入少年手心。
他缓慢地撑起身体,目光却未从身边人身上移开。
他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 但一时没有头绪,想不起来对方是谁。
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想杀死对方的强烈意愿,反而有一种……
冰刃忽地脱手飞起,像无形中有谁在操纵它, 直直地朝熟睡的男人脖颈处刺去。
不!
少年瞳孔骤缩, 想也不想伸手拽住刃柄。方才还作势要扎下的冰刃却一动不动了, 任由他握在手里。
沈何面色微滞, 对上“哪吒”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眸。
“不是的哪吒,我……”
此前被蛊惑的短暂失忆褪去, 沈何微微睁大双眼,总算知道幻境哪吒当初为何会口口声声说自己要杀他——
这根本就是有口说不清, 跳进黄河直接淹死了!!!
可惜事实胜于雄辩, “哪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眸色幽幽道, “你这是想重现我与你说过的场景,还是说……从来都没有真心要待在我身边?”
沈何来不及给自己洗白,唇还没张开,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视线一晃就坐在了一片滚烫之上,身形不稳又要往前栽, “哪吒”却先一步攥住了他握着冰刃的手腕。
“哪吒”说:“我不是亲口告诉过你,你是如何要杀我、是什么姿势,为什么不一一复刻……”
“我不会杀你。”
好巧不巧偏偏被哪吒看到那一幕,兴许这就是暗中操纵之人的目的。沈何沉了沉心,一字一顿认真重复道:“我不会杀你。”
反正他已经看到了,信或不信都不是沈何可以左右的。手中的冰刃不听使唤不愿归位,沈何只好就着这个姿势道:“原本我只需要安稳陪你三日就能离开,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不讨好的事——再说,我早就见过匕首扎进你心口的样子,我本就杀不了你。”
“哪吒”凤眸微眯,扣着沈何的手腕向下压了压,冰刃的寒光离他的脖颈愈近。
沈何吞了吞口水,指尖不禁发颤,“你要干什么?”
他是见过幻境哪吒的“癫”的,虽说哪吒死不了,可沈何也不想看冰刃插//进哪吒大动脉后血流喷涌的场面。
身//下的男人却道:“昨日的事你记得多少?”
……昨日?他竟一觉睡到第二日了。沈何抿了抿唇,后知后觉自己的嘴唇有一点酸麻的怪痛,再对上“哪吒”深邃幽谲的眸光,莫名心虚地摇了摇头。
他道:“我是不是……醉了?”
沈何对自己的酒品半分不知,唯有从哪吒的神情推测……总不能是说了哪吒坏话,惹他不快了?
“是醉了。”
“哪吒”勾了下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面容,“醉了之后呢?”
“醉了之后……”
沈何视线下移,眼神落在“哪吒”的薄唇上,先前他忙着辩解不曾注意,“哪吒”嘴上竟有一条不大不小的血疤。
他见到幻境哪吒的第一天幻境哪吒便轻薄了他,在他嘴上也留了一个类似的疤痕,还被真哪吒看出了端倪……
沈何眸瞳飘忽,声音似乎都要飞出去,“我忘记了。”
“你手中的冰刃,是克我的利器。”哪吒扬了下眉尾,像是对此并不纠结,转而淡淡道,“只要把它刺进我的体内,不死也能叫我掉层皮。届时本体将我吞噬,幻境自然而然可破。”
“即便这样,你也丝毫不动心吗?”
沈何:“……”
他瞥了一眼手里的冰刃,道:“你非要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话吗?”
“哪吒”眼中浮起一点笑意,“你有什么高见?”
“你不用一直试探我。”沈何认真看着他道,“这不是我的本意,不论你信不信,总之……”
“我信。”
“哪吒”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下移,一点一点将他的指节从刀柄拨开。那股强令沈何握紧冰刃的力量终于消失,寒气逼人的刀啪嗒一声落在床侧。
“哪吒”回望见沈何如释重负的神情,轻笑着托住他的后腰拦住他想从自己身上下去的动作,“等等。”
沈何浑身不自在,只觉得是坐在刀尖上,“怎么了?”
“哪吒”说:“此事揭过了,那昨夜的事呢?”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何无意识绷了绷身体,警惕道:“我真的不记得了。”
“哪吒”被他收紧的腿//肉夹了一下,喉结滚了滚,少顷道:“不记得了,承诺却是算数的。”
沈何眉头蹙起,面露犹疑,“什么承诺?”
他虽心有疑虑是自己喝醉了做了不太雅观的事,但的确对醉酒后的事没有印象,那岂不是哪吒说什么就是什么?
“哪吒”将他的怀疑的脸色纳入眼底,不急不缓道:“你说要与我成婚。”
一语激起千层浪,沈何几乎要弹起来,“你少忽悠我!”
“忽悠?”男人挑了挑眉,手掌不动声色压着少年的腰无声把他控制在身上,“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沈何茫然地和他对视,正要说哪还有忘了的,便福至心灵想了起来。
幻境哪吒送他去找哪吒的目的,是为了打赌。
打赌。
沈何眨了眨眼,他应该大概可能是,赌输了。
“你终究是要离开这里的,我知道。”
“哪吒”看出他已经回忆起来,循循善诱道,“我已答应你的条件,三日后让你们离开幻境。昨日已过,我与你仅剩两日时光。不如就今日圆了我的夙愿,你我成婚。”
如果是其他“承诺”,沈何大可矢口否认。可这件事当初的确是沈何亲口答应的,沈何是一个守信的人,也是一个极易心软的人。
他问:“只成婚,不做别的?”
“可以。”“哪吒”也很好说话,“你不愿的事,我不会做。”
“……好。”沈何没有犹豫太久,轻声应了,“我答应。”
谁知话音刚落,眼前倏地天地倒转,“哪吒”翻身将他压倒,眸中仿佛跳着火色,“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吒那么郑重又欣喜的反问倒让沈何一时羞赧起来,“再说,不是愿赌服输么。”
“好,余下的事一律交给我,你在房中歇着,午时我们便拜堂。”
“哪吒”说完就要起身,沈何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衣袖,“午时能来得及吗?”现下已天光大亮,估摸着离午时至多只有两三个时辰。
“你忘了,万物皆由我控。”
“哪吒”的眉目肉眼可见鲜活生动不少,比起昨日的郁郁寡欢简直判若两人。他倾身在沈何唇角亲了亲,温声道:“我叫人送盥洗之物和早膳来。”
“哪吒”如同打了胜仗的将军满面春风地离开寝房。沈何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鱼贯而入的仆从送了东西和食物,呆坐半晌方起身去洗漱。
清理过后他换了身衣裳,没有看那桌五花八门的早点,而是悄悄打开屋门的门缝,大致扫了一眼院中的状况。
哪吒应当是真的不在。
沈何微松了口气,拉紧屋门回到里间,忽然开口道:“你如果再自作主张,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话音落下,一道熟悉的黑雾从沈何眉间析出,落地化作人形。
黑雾冷哼道:“就你这副样子,磨磨唧唧地办不成大事。若你方才一刀扎下去,那小子哪还有命在?”
“你别忘了是谁把你带进玄冥之境的。”沈何掀起眼皮凉凉看了他一眼,语气冷漠,“这是幻境,你也听到了,他是这座幻境的掌控者,除了哪吒本体能和他抗衡,那一刀根本不成气候,只会消耗他对我的信任。”
“自掘坟墓。”
沈何的数落嫌弃毫不掩饰,黑雾轻而易举被他激出了脾气,怒目圆睁道:“别以为是幻境我就不能拿你怎样,你说话最好客气……”
“客气?”沈何嗤笑,自下而上地投去一个嘲讽的眼神,“若那一刀下去对他毫无伤害,你又该如何,还不是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黑雾定定看了他许久,脸色铁青,“本座倒是小瞧你了,本事不大,嘴皮子厉害。”
“既然是合作关系,请你做任何事前知会我,否则最后究竟能不能达成你的目的,我可说不好。”沈何瞥开眼,随意耸了耸肩,“你想报复哪吒,而我想要自由,两全之举,但胜败只在一念之差,你自己想想吧。”
黑雾沉默片刻,似在思索沈何所说的话,最终到底缓和了语气,“现在他要和你成亲了,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黑雾也不是傻子,沈何虽然答应了他与他合作,但其中有多少真情假意太难评说。他视线狐疑地打量着沈何白净的脸,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沈何浑然不觉道:“成婚不好吗,正好借此将本体和化身引来,他们三人自相残杀之时,不就是你最好下手的时候?”
黑雾眯起眼睛,突兀问道:“我见你和李哪吒亲亲热热的,你不会是作假诓我吧?”
沈何:“……”
他冷呵一声,皮笑肉不笑道:“我不喜欢男人,懂了吗?”
不喜欢男人还和李哪吒亲来亲去的……黑雾恍然大悟,怪不得沈何会愿意结盟,原来是隐忍屈辱,图谋一雪前耻啊——
作者有话说:黑雾:那我就放心了[狗头]
第29章
巳时过半时, 李府已浑然变了模样。
红绸挂檐,庭院中布满灯笼红穗,不仅青砖上一尘不染, 连本只有花苞的荷花都在短短两个时辰中盛开绽放。
“哪吒”依然不见踪影, 沈何在屋中憋闷,便在荷花池旁安了只矮石凳坐着。轻风撩过荷花花瓣, 携来一阵清雅馨香。沈何支手撑着下颌,目光似停在花枝上,又似什么也没看。
他知道他见到的“哪吒”不是先前的任何一个。
这个“哪吒”比真哪吒多几分放荡不羁,又比幻境哪吒更成熟有城府。“哪吒”不仅有两个哪吒的记忆,力量也比两个哪吒强, 像是真哪吒和幻境哪吒的结合体。
所以黑雾对他十分忌惮, 宁愿冒着被沈何驱逐出识海的风险也要意图先下手为强。
可惜, 在黑雾被沈何说服以魂体进入玄冥之境的时候, 他便已经掉入了圈套。
“公子。”
身侧响起侍女的声音,沈何应声抬眸, 入目是一片华丽漂亮的玄纁衣裳,袖缘衣摆绣有金线。他怔了怔, 心道殷商时期的喜服工艺便已精美繁重至此了么?
侍女道:“三少爷吩咐让奴等伺候您更衣。”
沈何视线掠过她身后一并等待的侍女们, 抿唇道:“放进屋里我自己穿就好。”
侍女面露犹豫, “喜服繁复, 公子您一人会不会……”
也是,他身上的衣裳在他刚穿来时都学了一阵怎么穿,何谈一看就更复杂的喜服。沈何道:“麻烦你们了。”
待嫁衣真正穿上时,沈何才由衷庆幸自己没有执拗要求独自穿,否则他折腾到猴年马月也不一定穿得明白。他被领头的侍女引着坐在铜镜前,有些模糊的镜中倒映出他平静的脸。
侍女轻柔地拾起他的乌发, “奴为您束发。”
殷商成婚的发冠多为玄色爵弁,侍女却挽了他的发丝,簪进一只骨笄固定。沈何眉心轻动,转眸果然在侍女们托起的玉案上看见数不胜数的钗饰。
金簪玉笄,形式各异。
眼见侍女大有一支一支戴进他发中的意思,沈何忙道:“等等。”
侍女插//进玉笄的动作一顿,“公子有何吩咐?”
“虽是成亲,但满头金玉未免……过于俗气。”若是全戴头上怕脖子都要被压断了,他随手点了其中两支道,“这些足矣。”
府中侍女一律听命“哪吒”,而沈何即将和“哪吒”大婚,在侍女眼中便位同“三夫人”,于是略有犹豫后没有强求,依沈何的意思办。
“大喜之日,公子可要描眉敷粉……?”像是怕沈何拒绝,侍女紧接着解释,“成亲的新人多少会上妆,便是三少爷也是的。”
果然沈何一听原本抗拒的神色就变得犹豫起来,他道:“那,少上一些,我不习惯。”
侍女眉开眼笑地拾起黛笔,描眉后又在他脸上抹了面脂,最后拿出殷红的口脂时,沈何连连摆手,“这这这,就不必了。”
商朝的口脂多用朱砂制成,沈何难以说服自己将朱砂涂到嘴上,只在眉心绘了一朵花钿。侍女只好道:“那您抿些清茶润润唇。”
午时到,锣鼓喧天。
正午时分,天色澄亮清澈。沈何被侍女半扶着走出屋门,金乌当天,炙热的光芒洒在大地上,有一瞬间迷了沈何的视线。
“哪吒”已在庭院门前盛装等候。
所谓婚礼、昏礼,以“哪吒”的手段,完全可以至黄昏时再成亲,时间反而更充裕。但他火急火燎地布置了一切,明明所有事物皆按殷商礼节准备,唯独忽略了时间,仿佛害怕沈何下一秒就会反悔。
沈何无声舒了口气,由侍女牵引着走下石阶,“哪吒”却已大步进来,屏退了侍女亲自接手。
沈何被他异常灼热的视线看得不自在,垂眼道:“我不太懂你们的婚仪,接下来该做什么?”
“哪吒”沉吟一瞬,道:“拜堂。”
那应当要走去主堂。沈何颔了颔首,腰身猝不及防被揽住,“哪吒”轻车熟路地将他打横抱起,淡淡道:“走吧。”
沈何霎时耳根红了遍,若是寻常就罢了,这种时候他本就心有惴惴,一时手忙脚乱扒住哪吒的衣襟,将脸埋进了男人肩头。
“哪吒”笑,“怕什么,又没有外人。”一场没有宾客的婚礼,自然全随主人心意。
沈何闷闷道:“我头一次成亲,害羞行不行?”
“当然行。”“哪吒”抱他不费吹灰之力,明明掐个法诀便能抵达正堂,他偏偏顶着太阳一步一步走去,“早膳用过了么?”
沈何:“嗯。”
“撤到厨房的早点几乎没怎么动。”“哪吒”唤出混天绫替沈何遮阳,慢悠悠道,“不合胃口?”
“不饿。”沈何说,“我吃了两块莲花糕。”
两人说着,“哪吒”已经步入正堂。虽说没人宾客,仆从也都受“哪吒”驱使,沈何还是无法接受在众目睽睽下这么抱着,于是一进正堂就催着“哪吒”把他放下来。
李顺作为司仪,示意吹乐打鼓的仆从停下,满面春风道:“吉时已到,请两位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天地可拜,高堂倒省了,“哪吒”延续了幻境哪吒的身世,李靖和殷夫人不在,敖光在玄冥之境也从未现身。
沈何随他同对天地,躬身拜了下去。
变故骤起。
两道气息出现得十分突然,如同潜伏已久,在“哪吒”拜天地的空隙两柄火尖枪一并刺来,精准地避开沈何直朝“哪吒”而去。
“哪吒”神色微凛,喜色瞬间收敛,却没有流露出讶异的情绪。当两柄火尖枪攻向他,最先被他使出的却是混天绫。
“奸贼小人!”
不知是谁骂了一句,两条混天绫再次同时出现,一条掷向“哪吒”,另一条则轻柔地将沈何卷到堂内的主位,三人默契地将混战转移至堂外。
“你们…你们别打了!”
沈何拎着繁复的衣裙走了两步,眼睁睁看着正堂的大门在眼前合上,连声音也一同隔绝在外。
沈何:“……”
李顺也被留在了堂中,他脸色呆滞,仿佛仍没从三柄火尖枪打架的异景回过神来,但身体已熟练地遵从“哪吒”的命令,对沈何尊敬道:“小的先带您从后门回房吧?”
“不必。”沈何语气坚决,眸光动了动,对他道,“你下去休息吧,我和哪吒还有事要处理。”
李顺陷入听三夫人的话还是执行“哪吒”命令的纠结中,“这……”
“有我担着。”哪怕知道李顺只是化影,沈何仍对他笑了笑,“去吧。”
李顺约莫被他的笑晃了神,晕乎乎地离开了正堂。沈何瞥了一眼他远去的身影,出声道:“敖丙。”
黑雾似时刻等待着,在沈何话落的瞬间便化身至堂中。他疾步走到门前,迫不及待道:“我们什么时候出手?”
“如今他们打得正厉害,你现身只会是打草惊蛇。”沈何缓缓道,“自然是要等到,三方体力耗尽之时,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何的话着实在理,黑雾不疑有他,不禁回头打量了一眼他的打扮,不由嗤笑刺他一刺,“没看出来你还有副蛇蝎心肠,才和人成了亲,转眼就算计起人家了。”
沈何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反唇相讥,“那你现在冲出去和他们打,看是他们互相残杀,还是合伙打你一个?”
黑雾面色狰狞一瞬,一个哪吒就够他招呼了,三个哪吒简直是自讨苦吃。
沈何看他神情又青又黑的模样,暗骂他蠢货。
有黑雾在,屋外的较量自然有黑雾关心。沈何好整以暇地坐在主位上,歪头将头上的金钗玉笄取下来,又低头去理拖地长的衣裳。
黑雾抽空扫了他一眼,“你干什么呢?”
“收拾收拾好跑路呀。”沈何理所应当,毫不含糊道,“等会儿你们打起来,我这副模样岂不是拖累。你是借我识海进来的,我的气息虽能替你遮掩,可哪吒又不傻。我们一块出现他必然会发现端倪,届时先抓了我,任你大罗金仙转世也难伤他。”
黑雾皱眉想了想,觉得不是没有道理,于是将心思全放在屋外的状况上。
沈何同他签了法契,合作达成前他想跑也跑不了。倒是屋外头的打斗着实有看头,三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起初还是两个打一个,逐渐就变成各打各的,谁也不让谁。
“喂。”沈何不知何时凑了上来,他的法力没有黑雾深厚,看不到外面的动静,“战况如何?”
“不分伯仲。”黑雾有些着急,三个哪吒互打无异于自己打自己,若要等到三方俱败不知要到猴年马月,“照他们这样打下去,玄冥之境都要被他们拆了。”
沈何道:“那你将门打开,让我出去。”
黑雾警惕,“做什么?”
“他们短时间分不出胜败,无非是差一把火。”沈何将妆面也擦了,唯有眉间的花钿没能抹掉,他睨了黑雾一眼,“哪吒乐于磋磨我,本性如此。我没有法力,他们不会防备。”
黑雾没懂,直觉告诉他不问清楚不能放沈何出去,“说清楚点。”
沈何:“我有办法让他们三个合体。”
黑雾偏眼看他,“那你刚刚怎么不……?”
“打架也有讲究,怒气上头的时候便打得认真,三败俱伤是有可能的。但打得久了,就会倦怠,下不了杀招,打到明年都没用。”沈何蹙眉望着黑雾若有所思的脸,疑问道,“你没打过架么?”
“虽说是这个道理,”黑雾显然有所动摇,但多疑的本性仍叫他犹豫不定,“可若你叫他三人合体,我又哪里有机会偷袭?”
就连三人混战的时候他都很难找到破绽,他确实打不过三个哪吒,可合成一个对他未必是好事。
沈何无所谓道:“他合体之后,我会先给他一刀。化身死不了,本体可不是。”
黑雾双目一亮,他原本还觉得沈何单纯好骗,眼下看来他倒是有几分敖光的风采,还真是有其父必有……
他思绪顿住,脸色无声变了变,抬手断开门上的封禁,“等你的好消息。”
沈何如同不曾注意黑雾脸上一闪而过的阴翳,只身踏出门槛,身后的门再次合上。
混战的三人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气息,战局短暂地僵持一瞬。“哪吒”率先从其中脱身,拧眉道:“你快回去,刀剑无眼莫要伤了你。”
沈何定定看着他,半晌道:“你是哪个哪吒?”
“哪吒”神色微僵,沈何的样子不像是没认出他,倒像看穿了他的把戏,故意质问。他正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只听虚空先出一声暴喝,“滚开!”
幻境哪吒掌风一劈,将“哪吒”逼远,上前握住沈何的手腕,“小乖,你……”
沈何面无表情挣开他的指节,目光落在匆匆赶来的真哪吒身上,冷笑一声,“耍我很有意思吗?”
真哪吒动了动唇,苍白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样是哪样?”沈何站在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们究竟把我当什么,任你们磋磨的玩偶,随意敷衍的拖累,还是……”
“不是、不是的。”幻境哪吒离沈何最近,他想牵住沈何的手,却忆起方才沈何挣脱时漠然的眼睛,于是按捺住冲动,“此事当真是意外,我也没想到除了我和本体外,还会有新的化身。”
新化身“哪吒”闻言抬眼望向沈何,一字一顿道:“我不是化身。”
“那你是什么,本体就在你面前,你还想骗谁?”
幻境哪吒脸上负了伤,“哪吒”和真哪吒也没好到哪去,都没收手。沈何垂下眼帘,问:“到底怎么能离开这?”
“交给我。”哪吒上前一步,视线掠过“哪吒”和幻境哪吒,低声道,“我会安排好一切,带你出去。”
沈何拧眉,“你要烧了幻境?”
“不会。”哪吒神色认真,目光中仿佛唯有沈何的身影,“只要我夺到玄冥之境的掌控权,就能离开。”
夺到掌控权……如果沈何没理解错,玄冥之境的掌控权应该在幻境哪吒手里,或许“哪吒”手中也有一些。
果然幻境哪吒压眉转眸看向哪吒。
但破天荒的,他没有讽刺也没有出手,而是在一片静默中掀眼看向沈何。
“你会记得我吗?”
沈何眉目轻动,其实他出来前已经做好了会受伤的准备,无非是借机刺激真哪吒动真心思去收回化身——玄冥之境因化身展开,只要化身还在,玄冥之境便永远不会关闭。
但当幻境哪吒仰起脸想要从他口中得到肯定答案时,沈何还是心软了。
他道:“会的。”
幻境哪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轻声道:“可惜与你成亲的人不是我。”
他虽看不惯真哪吒,却从来把真哪吒看作本体,唯独对半路杀出的“哪吒”充满敌意,“哪吒”的伤八成都是他干的。
幻境哪吒将法器收回,一字一顿对沈何道:“我还会来找你的。”
沈何眼睫颤动,化身回归本体后就会和本体融合,幻境哪吒怎么可能再来找他?
幻境哪吒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最后将沈何揽进怀里抱了抱,目光不经意扫过近在咫尺的屋门,很快收回视线化作一道红光没入哪吒心口。
如果不是为了……他不会那么爽快地献出自由。
但值得。
第30章
“境中之事远超我的预料。”哪吒捂住红光没入的心口, 表情有瞬间的怔愣和痛苦,很快恢复如常,他道, “待离开此地, 我会一一同你解释。”
幻境哪吒虽自愿回归本体,可还有一个“哪吒”虎视眈眈。沈何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 只见哪吒薄唇轻动,奇怪诡秘的词音从他唇间吐出,“哪吒”似被那词音困住,顷刻间落成泡影。
沈何愣住,神情中的茫然一览无余。
“哪吒”和幻境哪吒看起来别无二样, 有自己的神智和躯体, 也有复刻真哪吒的法器, 为什么哪吒控制不了幻境哪吒, 却能轻而易举将“哪吒”收回本体?
哪吒跨步朝他走来,自然地牵起他的双手, “没事了,我现在带你出去。”
沈何眼瞳动了动, 黑雾在他识海里气急败坏地叫唤, 一面怀疑是沈何联合哪吒在诓他, 一面又不敢贸然露面, 只能一个劲儿催促威胁。
沈何不动声色攥紧哪吒的指节,“第三个哪吒…怎么了?”
他身上还穿着大婚的服饰,眉间朱砂将他的眼睛衬得格外灵动。哪吒拉着他的手抚在自己胸口,“他们都在这。”
沈何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左胸,忽地听“噗呲”一声,哪吒垂目看去, 匕刃已然全部没入他的心口,血珠沿着伤口滴滴答答流了下来,几乎浸湿了沈何的手。
“李哪吒,纳命来!”
几乎是哪吒不可置信迟疑的同一时刻,原本紧合的门倏地被一阵怪风冲敞开。沈何似是惊惧般松开了匕首,赫然是哪吒亲手送给他的那柄,匕柄精细漂亮的珠石早已被血迹模糊。
黑雾二话不说劈手打来,哪吒来不及质问和怀疑,闪身躲过黑雾的杀招,腰间混天绫率先挡去,却眨眼不见踪影。
哪吒咬牙拔出胸口的匕首,视线在黑雾手中的宝物上顿住,“玲珑塔?”
前世燃灯道人传给李靖的黄金七宝玲珑塔,怎么会在这妖龙手上??
“哈,你以为我还是过去任人宰割之人吗?”黑雾眼中恨意弥漫,直指哪吒,“李哪吒,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话罢他便默念法诀,玲珑塔受它支使祭出,眼看塔身骤大,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等等!”
黑雾控制玲珑塔的动作微顿,眸中划过转瞬即逝的狠毒,却仍停了下来,“沈何,关键时刻,你莫要犯傻动劳什子恻隐之心。”
如今哪吒才经过混战,又被一刀刺入心脉法力受损,再有玲珑塔压制,哪怕他是天神重生也难逃此劫。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黑雾不欲多言,压掌便要将塔镇下。
“我们还困在玄冥之境,除了哪吒,没人能打开幻境。”沈何没有看向哪吒一眼,走到黑雾身边道,“我知道境眼在哪,至少在出去之前,他还不能死。”
黑雾眉头掐紧,像是不愿意放弃那么好的时机。沈何瞥了他一眼,接着道:“你是借我的识海进来的,如果我困在玄冥之境,你的魂魄也出不去。”
三魂七魄失去一魄都会变成痴傻儿,别说是长时间没有魂魄的肉//身,哪吒死了,他出不去亦是死路一条。
他是来报仇雪恨的,倒没有同归于尽的想法。
黑雾眸中闪了闪,最终道:“那便先将他扣押在玲珑塔里,磨一磨他的傲气。”
玲珑塔应声落下,混天绫被收进塔中,哪吒措不及防又身受重伤的状态下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痛苦凄厉的声音纳进玲珑塔内,沈何看着玲珑塔飞回黑雾手心,不动声色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能制服哪吒的宝物。”
“若不是叫他讨巧误入了什么玄冥之境,早就是我塔下亡魂了。”压制哪吒的快感使黑雾无法掩盖得意,他不知想到什么,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沈何一眼,“我看你方才那副神情,不会是心疼了吧?”
“我心疼他,谁来心疼我呢。”
玲珑塔内的声音沈何听不到,不代表塔外的谈话不会被塔中人听到。沈何垂眼望着那只立在黑雾手心的宝塔,毫不避讳道:“明明他和敖光一早便知我不是敖丙,却还装作一无所知诓骗我。我不过是异世孤魂,何德何能担待得起两位天神的谎言。”
“敖光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做替死鬼,他便是把我当作乐子,知我怕他所以能随意磋磨……我怎么可能心疼他。”
“最好如此吧,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黑雾冷哼一声,从哪吒落到他手里的那一刻起,他和沈何的牵制地位便倒转了,“境眼在何处?”
对方这般颐指气使,根本没有合盟的尊重,沈何却不恼,淡淡道:“东海海畔。”
境眼一说黑雾是有所了解的,他狐疑地看向沈何,眯眼打量着他,“你怎么确信?”
“之前幻境哪吒不小心说漏了嘴,被我记住了。”沈何面不改色,抬眼正对上黑雾的视线,“但我只知道地方,具体境眼在何处,还需探查。”
黑雾不耐地挥了挥手,“那就先去东海。”
可这里是幻境,总兵府就是这一境中唯一可去之地。沈何说:“你告诉他,要么送我们去境眼,要么就一起等死。”
黑雾粗眉高高地扬起,“你连话都不想和他说了?”
然而两人眼前骤然一晃,喜气洋洋的总兵府转眼便变成了海涛汹涌的海畔。哪吒虚弱却讥讽的声音从塔中传出,“我让你们到东海又如何,有本事自己出去啊。”
玲珑塔中的金光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却仍然耗费巨大的法力将话传出宝塔,“想杀我,只有玲珑塔可不够。”
哪吒不加掩饰的挑衅显然激怒了黑雾,黑雾抬手又要催动塔身力量,沈何忽然道:“让我和他说吧。”
黑雾嗤笑,“怎么,又想用美人计?”
沈何脸上闪过一丝嫌恶,半晌回道:“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越早离开,我就能越早自由。”
海水潮潮落落,黑雾回头盯着那片海面,眸中沉沉不知在思虑什么,片刻后缓缓道:“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沈何不禁蹙了下眉,“什么意思?”
一卷黑雾无声无息缠至沈何的脖颈,黑雾高举着玲珑塔,放声大笑起来。
他一面笑,那卷黑雾便如同缚绫收紧,猛地将沈何悬挂至半空,突如其来的窒息感叫沈何不得不指尖扣紧颈上那团诡异的雾。
沈何艰难吐字,“你…你疯了?”
“本座清醒的很。”黑雾敛了笑,无所谓地抹了抹笑出眼泪的眼角,摇头叹道,“不愧是敖光费尽心思也要护住的蠢儿子,瞧瞧,三言两语就被人当枪使了,马上要被卖了还要给本座数钱呢哈哈哈哈哈哈……”
沈何半垂着眼,腿脚似是因难受至极不断扑腾着,“我、我要是死了,你也出不去。”
“死?本座还没那么容易让你死呢。”目的已成,在黑雾眼中沈何完全没有了利用价值,一枚弃子必然是想怎么磋磨怎么磋磨,“敖光欠我的,你,敖丙,全都得还!”
体内的空气几乎被挤压得所剩无几,连带着大脑转动也缓慢许多。沈何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从唇缝挤出三个字,“你、骗、我!”
黑雾神色阴毒地盯着他,如同伺机攻击的毒蛇,“骗的就是你,本座编什么你就信什么,该说你活该,还是该骂敖光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心庇护却成了你的催命符呢哈哈。”
他表情忽地一变,掷出玲珑塔放大塔身,与此同时沈何也从空中跌落在地,抬眸正巧……能对上塔中哪吒冷漠的目光。
沈何身上缠了黑雾的法力,黑雾玩味地勾了勾手指,他便不得不狼狈地坐起身来。沈何偏眸避开塔中人的视线,只对黑雾道:“你想做什么?”
黑雾没有理沈何的质问,反而看向塔内的哪吒,“李哪吒,本座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沈何瞳孔微缩。
约莫是要和哪吒有所谈判,玲珑塔中的压制小了些。哪吒半倚在一侧,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似乎不感兴趣。
“本座虽不懂你们恩怨,但到底是局外人,看清一件事。”
黑雾轻嗤,却不生气,慢悠悠道:“本座倒真不知三坛海会大神,竟有一天也会坠入情网,实在难得。就是不知您被心上人一刀刺穿心脉时有何感想。哎呀呀,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李哪吒,只要你打开幻境,本座便将这小龙交给你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如何?”
对比起哪吒和黑雾,沈何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都不如。他冷笑道:“你想杀我报复敖光,直接动手就是,何必弯弯绕绕!”
黑雾并不意外沈何在短短几瞬间便想明白了所有——毕竟他的确是和盘托出,只是叙诡调换了真相中他和沈何的身份罢了。黑雾摇头道:“敖光想尽办法要助你渡劫,偏偏天意弄人,杀劫仍在。只杀了你有什么意思,当然是要他亲眼看到自己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才有意思。”
“但凡事都有例外。”
黑雾不由分说凭空掐住沈何的脖颈。
“李哪吒,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打开幻境,我把他交给你,要么,我先杀了他,随你耗到地老天荒。”
沈何直直盯着黑雾的眼睛,“我死了,你的魂魄就会永远困在我的识海。”
“你这条小龙太天真了。”黑雾桀桀笑了起来,“本座是借助你的识海进来,可本座与你签订的法契,从头到尾只是虚设,你根本困不住我。”
沈何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分毫震惊后悔的情绪,他依然仰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定定地瞧着黑雾自满得意的嘴脸。
沈何轻轻道:“是吗。”
30-40
第31章
等意识到事情脱离掌控的时候, 黑雾已无力回天。
沈何的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却如同无穷无尽的漩涡,轻而易举便能钳住黑雾的心神, 仿佛它的灵魂上有一道锁印, 而能打开这把锁的人,只有眼睛的主人。
黑雾几近耗费所有气力从牙缝里挤出一排字, “你、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不过是遵循我们应有的‘合作’。”沈何随手挥开颈上的束缚,起身离开黑雾所在的范围,旁观者般看着他无法动弹的身形,轻飘飘道, “我早就警告过你, 可惜你从没听过。”
“是你、是敖光!”黑雾完全失去了自己行动的能力, 只能徒劳移动着眼瞳去追逐沈何的身影, 此时此刻对沈何敖光父子二人的恨意已然突破了哪吒扒皮抽筋之仇,“敖光早就告诉你了是不是?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和过去一样!”
沈何冷眼望着,淡淡道:“如果你不来骗我, 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将计就计?”
起初黑雾入梦之时, 沈何确实一无所知。黑雾自称是敖丙, 而沈何是代他受劫的替死鬼, 对于毫不知情的沈何来说,黑雾的说辞倒是可圈可点。
可黑雾忘了,就目前的形势看,黑雾是哪吒的敌人,于情于理,毫不相干的人所说沈何都不一定会全信, 何况是已有恩怨之人。哪吒前脚进了幻境,黑雾后脚就故弄玄虚地告诉沈何“真相”,其心可疑。
所以沈何在将信将疑时选择避开了真哪吒,转而向幻境哪吒发问。
幻境哪吒不会像真哪吒心有顾忌而躲躲闪闪,他对黑雾的态度像无关紧要的阿猫阿狗,偶有一丝嫌恶,却没有忌惮。
他虽不能确保幻境哪吒所说一定是真,至少可以察觉出哪吒对黑雾妖龙的态度是否遮掩。
再后来……敖光终于通过龙鳞联系上了他。
沈何眸光轻闪,侧身避开了玲珑塔中哪吒如火如灼的目光。
黑雾的气焰逐渐在法契的压制下消散,沈何熟练地使出心中不知练了多少遍的法印,将它的魂魄收回了识海。
“你以为如此你们便赢了么,不过是幻境中一时逞能,待出去了你且——”
沈何对他缠在识海里叫嚣辱骂的声音恍若未闻,一步一步走到玲珑塔前,垂眸念出收塔法诀。
这些皆是敖光告知于他,他不清楚敖光为什么会知道,敖光说,待杀劫破解,一切沈何都会明白了。
玲珑塔应召敛去金光,化作塔影消失在沈何手心。
哪吒只站在原处,眸光掠过他空空如也的掌心。眼下哪吒看起来着实狼狈,疼痛的汗水浸湿了他的鬓发,唇角干涸的血渍仿佛昭示着他在塔中如何煎熬。
沈何没有抬眼,指尖无意识攥了攥衣角,低声道:“抱歉。”
即便看起来所有的事都是他为了挟制黑雾妖龙做的局,但也解释不了他为何偏偏要没有半分预示地一刀扎进哪吒的心脉。
哪吒送他的那柄匕首,是女娲石所化,化身可以不受影响,真身神佛却肉//体难挡。
哪吒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再多的解释不过是给自己多扯几块遮羞布。沈何唤出匕首,上前拉起哪吒的手腕,欲将匕首交还到他手中。
哪吒终于张了张唇,嗓音低哑,“做什么?”
他想他应该猜到了沈何捅他的原因——沈何假意和那妖龙达成合作,要取信于妖龙,自然要有作为。
……罢了,就算是沈何无缘无故捅了他又怎么样呢。
他好不容易才见到这样鲜活的小龙,他等得太久了,无论沈何做什么,他都可以纵……
沈何固执地掰动他的指节让他把匕柄握紧,直到他操纵着哪吒的手,要将匕首往自己心口插时,哪吒才如梦初醒般一掌将刀刃挥开。
尖刃在沙地上划出一道长痕,匕首不知什么时候被沈何擦干净的,约莫是时间过于仓促,刀刃和匕柄连接之处还有哪吒的残血。
沈何抿了抿唇,哪吒像是猜到他的用途禁止匕首接受他的召唤,他只能松开他的手腕去捡,却被人一把拽了回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一命偿一命?”哪吒缓过神来,不由冷呵一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我又没死。”
沈何怔了一瞬,没有挣扎,只是垂着眼帘轻轻地说:“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哪吒:“什么?”
“你亲手杀了我。”沈何嗓音虽小,但字字清晰,“伢荫受我桎梏,杀了我,他在幻境外的本体也会受到重创,届时便难以再兴风作浪。”
伢荫是黑雾妖龙的名姓,沈何能这般肯定地说出来,必然是知道了什么。
哪吒却只觉额角抽痛,咬牙道:“你怎么会以为我会为了杀他而伤你?”
“我捅了你一刀,你只是还回来罢了。”沈何强忍着伢荫在识海中横冲直撞呐喊地震荡,不禁握紧哪吒的虎口,“而且,我是境眼,不是吗?”
哪吒倏地失声,似没料到沈何已经猜到了。
“明明一开始你告诉我,只要毁了境眼便可以离开幻境。”沈何唇色有些苍白,似水的眼眸殷殷望着他,“但后来你宁愿强烧了整个玄冥之境,也不愿去寻找境眼,是因为你知道了,境眼是我。”
“强行打开玄冥之境会消耗你的真元,若那时伢荫偷袭,哪怕你身负神魂,也难敌他全力一击。更何况他还有玲珑塔。”
话罢,沈何微微喘了口气,拨开哪吒制住他的手,几近踉跄地把匕首捡了回来。
“你我都在顾忌杀劫,此劫一日不破,便一日是患。”
他再次将匕首放到哪吒手中,缓缓道:“此种境地,是破除一切灾忧的最好时候。哪吒,我不怨你,亦不恨你。我是心甘情愿的。”
沈何作为境眼,死去的有一瞬间,玄冥之境会与现实交合,而只要杀“死”他的人是哪吒,便某种意义上符合了龙神预言的“死于他手”。
这是既能免去敖光担忧,又能不伤害哪吒的最佳办法。
……
哪吒的犹豫让他愈发焦灼,沈何的目光几乎要到乞求的地步。哪吒撇开脸克制自己不去看,好像看他一眼就会被那汪含情水融化。
“你要我如何做得到。”
许久,哪吒嘶哑出声,“小乖,不要……”
他想说天广地大,杀劫总有办法能化解;伢荫区区蛟龙之相不足为惧;打开幻境消耗的真元也总有一日能修补回……
“我把匕首刺进你心口的时候,我可没有心软。”沈何神色少见的强硬,他扳过哪吒的下颌,急声道,“你若不下手,我便再也不会见你,就当我们一刀两断,死生不复相见了!”
“可我宁愿我去死!你明明知道……”哪吒兀地对上少年朦胧的泪眼,哑声说不出话。
沈何明明知道,幻境之死虽假,可濒死的苦痛却不会作伪。哪吒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怀里失去生息,倒不如直接了结自己,一绝后……
沈何踮脚含住了他的唇。
此时的吻莫不过蜜糖砒//霜,哪吒欲强行施法将他分开,沈何却早有察觉般吻过他的唇角,自己先一步退开。
哪吒来不及多问,拽住他的手腕便要迷晕他再强行打开幻境,眩晕却比他动手更早袭来。
当他脱力栽倒在沈何怀中之时,他终于明白了沈何吻他的目的。
“对不起,哪吒。”
他本以为他先捅了哪吒一刀,哪吒再不济为了泄愤也不会太轻易揭过。
但显然他太低估哪吒对他的心意。
一石三鸟的机会,于沈何来说是最划算不过的买卖。
所以他将令人失力的术法融进了他微薄的灵力中,以唇渡了过去。
只要刀握在哪吒手里。
动手前,他最后对哪吒道:“我真的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沈何认真扶好哪吒指间欲落不落的匕首。哪吒的神魂强大,他那点法力连彻底迷晕哪吒都做不到,更别说维持多长时间。
他不敢去看哪吒的眼睛,只小心在哪吒唇下亲了亲,没有任何旖旎的意味,仅仅是温柔的安抚。
两人的手共同握着同一柄匕首,尖端刺破了沈何胸前的衣裳。
在疼痛来临之前,他竟率先感知到的是锁骨处传来的滚烫。
像是谁落下了泪水。
伢荫的咆哮仍在脑海中不曾停歇。
沈何迷迷糊糊地想,虽然会受一些痛,但他有敖光的龙鳞护体,不会伤及性命。反倒是识海里的伢荫孤魂野鬼一个,根本承受不了女娲石的威压。
哪吒为什么要哭呢,他不会死的。
玄冥之境消散的瞬间,属于幻境中“敖丙”的记忆亦一一涌入脑中。
看呀,“敖丙”死去的时候,哪吒明明那么冷静。哪吒知道“敖丙”是他,如同知道他不会死去是一样的呀。
大抵是思绪过于纷乱,沈何只依稀察觉到伢荫的魂魄遍体鳞伤地从他体内抽离,处于玄冥之境内的漂浮感也无声散去。
计划成功了。
他想醒过来,亲口告诉哪吒他没事。
但取而代之所有不适的,是另一种炙热和烧灼。
夹杂着令他熟悉的焦躁不安。
“小乖。”
哪吒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远在天边,又像近在耳畔。
他想回应,想说话,喉咙却只能滚出几声无意义的哼唧,声音轻软细小得可怕,好像……
哪吒小心温柔的亲吻轻轻落在他下颌、脸侧和唇角。
他的发//情//期卷土重来了。
第32章
龙族情期时, 肉//身会是散发出奇异的香气,用于吸引同类动情,从而顺理成章交//配, 使龙族顺利度过发//情期。
对于尚未涉世的小龙来说, 常居族中,自然会有长辈帮忙处理此事, 甚至可以提前预知时间做准备,不至于突如其来措手不及。但沈何情况特殊,他苏醒的时间太短,又有魂魄归体之因,是故发情期不受控制, 似乎连敖光也没能未雨绸缪。
无尽的黑暗中, 哪吒手掌托着他的后腰, 细致地为他擦去汗珠。
沈何忍得很辛苦, 一条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的小龙,除了凭本能贴在身边人身上, 好像别无他法。
他感觉体内有万千火苗在烧他的血液和骨头,脑海中的理智和冷静早已被这团火燃成了灰烬, 奇怪的声音叫嚣着, 想要做什么……要做点什么, 才能缓解他的痛苦。
可是他不知道怎么做, 他的思绪混乱如麻。
哪吒不断地轻揉着他的后颈,任由对方小鸟啄食般舔舐他的脸侧、颈项。古怪的异香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浓郁,几乎占据了坍塌内的所有空气。
境眼破了,玄冥之境没了支撑的锚点,因此坍塌。
两人所在的这一隅,是幻境塌陷后遗留的最后一方“净土”。
沈何以魂魄入境, 如若幻境彻底消失,便意味着他将回到东海。
东海龙族是他的族部,眼下这种情况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将他原封不动地送出去。
少年温热柔软的身体游鱼似的攀着男人,他难受得紧,亲吻对方或是被对方啄吻这种幼稚把戏根本满足不了他的渴//欲。于是他抽泣着,指尖抓着男人紧实精壮的后背,不成声地说着话。
“哪吒……哪吒……”
“……我在。”
哪怕哪吒神魂足够强大,可面对此种情景一切定力不过是过眼云烟。弥漫在两人之间的异香无声无息地淹没在呼吸中,谁都无法置身事外。
哪吒压着心头的热火去吻他微湿的鼻尖和嘴唇,饮鸩止渴般,在换气的空隙一声一声地回应他。
“我在小乖……我在……”
“难受。”沈何努力抓着他,像抓着最后一颗救命稻草,“帮帮我……你帮帮我。”
情期初期哪吒尚能用法力为他暂时压制,可这种时期是龙族成长发育的必经之路,无论压制多少次都会再反复,且一次比一次更剧烈。
哪吒胸膛起伏着,小心护着他的头让他躺下,明明行为在尽量安抚着他,说出的话却坚决冷硬,“小乖,不行。”
混乱中哪吒的头发不知何时被扯落,长发旖旎,仿佛无形中将两人困在方寸之间。沈何的神智因为深吻而短暂清明了些,迷蒙道:“为什么?”
他没有彻底清醒,只在潜意识里知道,哪吒向来不会拒绝他,他那么难受,哪吒为什么不能帮帮他?
“你不清醒。”哪吒的声音挟着沙砾般的热意,他克制地用额头抵住沈何的,气息难免紊乱,像是对沈何说也像对自己说,“不能这样。”
可他也做不到直接把沈何送出去……他失而复得的小龙,一旦沈何回到东海,想要安稳度过发情期唯有——
敖光大抵会寻一个同族同龄的龙帮他,龙族向来如此,无可指摘。
两枚相同的红莲法印在他们相抵的额间亮起,如同漆黑暗夜的火光,能够驱散迷惘与恐惧。
哪吒说:“我将我的一缕神魂交予你,意如神交。”
于修道之人来说,神交远比肉//身敦伦亲密得多。敦伦可解情期忍苦,神交同理。
但哪吒自愿献出一缕神魂,倘若沈何抗拒他、不喜他,神魂便会被拒回,哪吒也会受到反噬;倘若沈何……
金光没入少年额间的莲花神印,沈何轻颤的身躯似乎极为闲适地舒展了些,瓷白的脸颊泛起淡淡的藕粉,连眼尾都不禁翘了翘,像餍足了的狸奴。
哪吒气息更加滚烫起来,对方勾在他颈后的手臂分明不见用力,他却像是被猛地带了一下,粗//喘着压进了少年温暖的颈窝。
嗒。嗒。嗒。
沈何感觉自己又做梦了。陷入梦境前,他隐约记得好像发//情期重卷,他很不舒服。
这次的梦境和之前不同,没有讨人厌的黑雾,也没有惊悚恐怖的场面。他坐在一片清雅美丽的莲花湖边,静静吹着风。
湖里有一株很大很大的火莲,几乎占据了整个湖面。火莲的气息又重又热,但沈何恰好觉得吹风有些冷了,于是踩着岸边整个人都跳到了莲心。
火莲似乎成了精,十分通人性,在他跳上去的瞬间便收拢了莲花瓣,把他包进了绵密紧实的梵香里。沈何赤脚踩了踩蕊,说:“打开些吧,我吹不到风了。”
然后火莲的花瓣便又盛开了。
他欣喜地发现这株巨大的火莲与他许久之前的一个梦境中的莲花十分相似,索性更加大胆地瘫倒睡在莲蕊上,肆意地滚来滚去。
从他被黑雾引导在梦中见到过哪吒亲手抽筋的画面后,他便再也没有做过这般宁静安好的梦了,因此他格外珍惜。
他在梦中也睡去了,迷迷糊糊里,火莲好像变成了真正的人,轻柔地拨开他的鬓发,在他额角落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吻。
熟悉的嗓音在沈何耳畔说,待处理完杂事,就会立即来找他。
好呀。沈何一时想不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心中却因为这句话滋生出隐秘的欢喜。
或许是梦境太过美好,沈何醒来的时候神情还有些怔忪,入目是剔透的水晶帘,他再次愣了愣,撑着手臂从床上坐起来。
他在龙宫。
——对,他进入玄冥之境前最后的记忆,是敖光迷晕了他。按哪吒的说法,他应当确实是魂魄入境的,所以玄冥之境破解,他的魂魄也回到了本体。
“喝些水吧。”敖光毫不惊讶地从外间走进,将水晶杯递到沈何手中,“你睡了许久。”
再次见到敖光,沈何心中有太多问题想问,比如敖光为什么会未卜先知送他进玄冥之境,比如“替身”,比如稀里糊涂化解的杀劫。
但他最后先问出口的,却是“哪吒……还好吗?”
敖光少见地眼含戏谑地瞧了他一眼。
沈何:“……”
“恐怕好不了。”敖光却说,“伢荫虽落网,不代表李靖会就此放过他。如今这个时辰,我看他是已肉//身俱毁了。”
“怎么会——”
沈何从没想过听到的会是属于哪吒的噩耗,他管不得什么喝不喝水,下意识掀开雪丝被要下床,被敖光轻飘飘地拦了。
敖光:“你现在去为时已晚了,肉//身既毁,无力回天。”
“可是、可是。”沈何已经语无伦次,只能先抓重点去问,“他、太乙真人呢,哪吒早有防备的,怎么会就……”
“孩子,置之死地而后生,你不是才经历过么。”敖光无奈摇头,正所谓关心则乱,沈何这副样子显然早落情网了,“与你的杀劫一般,哪吒注定有此一劫,天意罢了。”
经历过伢荫一事,沈何已经知道敖光早看出来他不是“敖丙”,也没必要遮遮掩掩,“可他前世削骨剔肉是因无故杀了敖丙,这一世伢荫作恶多端证据凿凿,李靖如何定他的罪?”
“想要毁掉一个人,颠倒黑白是最容易的。”敖光轻叹,“这是上天给哪吒的命数,无论他重来多少次,都必定要经历。”
“沈何,你亦是如此。”
沈何怔然,扮演“敖丙”那么久,这是他除了伢荫外第一次听到这个世界的人叫他的名字,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当年你降生之初,龙神便预言你活不过今岁。”
敖光没有再隐瞒的意思,此前形势不明,他摸不准沈何的性子,所以屡屡不曾提及。但眼下事情解决,沈何有知道所有真相的权利。
“龙神每三百年才会预言一次,你的母亲为了保你性命,冒犯天机向龙神讨了三百年内的第二条预言。”
这第二条预言,便直接点明了全部——他会死于一个名为李哪吒之人手中,此乃顺应天道,而非诅咒。
沈何眼睫颤了颤,“那…母亲呢?”
“向龙神讨要天机的代价,是永生永世侍奉龙神。”敖光闻言眸色微暗,“她不能离开龙神殿,旁人也不能再进入。”
直到三百年之后,龙神再次预言之时,龙神殿才能打开。即便如此,沈赤瑶仍然不能离开龙神殿半步,只能借预言时机,同他们匆匆见一面罢了。
龙神殿终年沉寂,除了一尊龙神石雕,再无其他。
三百年……沈何如今三百二十一岁,他错过了和亲生母亲最近的一次相见。
“你不必自责,若非东海之事无法……去讨要预言的本该是我。”敖光顿了顿,眉眼间竟流露出些许温柔,“沈何这个名字,是你母亲为你取的。”
沈何张了张唇,垂眼遮去眼睑的湿热。过去他生在现代时,时常想过他的亲生父母狠心抛弃他,大抵是因他孱弱的身体。既然他是拖累,那么被抛弃是很正常的。
所以他不曾有一瞬想过,其实他的亲生父母视他如珍宝,为他付出了许多。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最稳妥的,便是将你的一半魂魄送离这里。”敖光接着道,“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天道。”
沈何说:“所以伢荫,是代替我受劫的么?”
“嗯。”虽说听起来似乎极为不妥,敖光仍旧面不改色地承认了,他说,“伢荫本是东海西边的一头恶蛟。秋汝生是道人,他告诉我伢荫是与你命格最为相似者。而伢荫代你受劫的报酬,便是我助他化蛟为龙。”
但敖光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伢荫借着东海的名头四处作恶,彼时我一面要掌管东海,一面要为你真身护法,被他钻了空子。”敖光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他代你死于哪吒之手,偷天换日已成,但他贪心太重,不仅想要成龙,封神后仍不知悔改,意图侵害人间。”
他妄想以“仙人”之名霸占人间一隅之地做霸王,还威胁敖光替他遮掩,否则便要捅穿他多年筹谋。
沈何不禁拧眉,听敖光淡淡道:“我将他上报天庭,说他霸占了你的身份,多年在人间兴风作浪。最后被哮天犬咬死了。”
伢荫被咬死了,又为什么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存在在这一世?沈何意识到不对,“那他怎么……”
“应是秋汝生。”敖光说,“我不知他真实身份,只猜他是阐教道人。封神大战之后,我本该接你魂魄回来,却发现我无法再次打开异界的缝隙。”
敖光活了上万年,一手瞒天过海护住一条年幼的小龙并非难事。打开异界之缝的法子是他因缘巧合下得知,不料被贼人发现,他还没能找到重开异界的办法,天庭问罪的兵将已经围堵了东海。
敖光:“秋汝生手里有扭转乾坤之仙器,你的魂魄不能在异界待太久,所以我冲撞了天兵,去找了秋汝生。”
他停了一下,似乎斟酌了才道:“那时追捕我的神仙,正是哪吒。”
只是他没想到仙器一启,竟是连哪吒也带着记忆转生回来了。
沈何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显然哪吒的重生在敖光意料之外。他轻抿了抿唇角,上前抱住了敖光。
敖光顿时浑身一僵,从小龙魂全后,还从没有对他这样亲近过。
沈何吸了吸鼻子,对敖光道:“谢谢您。”
如果没有沈赤瑶和敖光为他付出那么多,他恐怕便“顺应天道”糊里糊涂死在哪吒手里,百年封神后在天上当个没什么情感的小官。
敖光心中叹气,父母之爱子,为了两个预言他们筹划几百年,兜兜转转至少保住了孩子,这就够了。
他轻轻揽住沈何的肩膀,温柔慈爱地拍了拍。
沈何虽知道了全部,到底和敖光相处时间不长,抱了一会儿便不好意思地退开,埋着脑袋擦眼睛。
敖光又拍了拍他的脑袋,“都过去了孩子。”
沈何轻声道:“我想去龙神殿看看……哪怕不能进去,在外面看看也好。”
敖光自然应了,“明日你二哥歇值,你与他同去吧。”
沈何眸瞳轻动,听方才敖光的讲述,他不像对他们的母亲沈赤瑶没有感情,为什么不借此机会去……
他怔怔望着敖光微垂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
沈何体贴地没有追问,转而道:“父王。”
敖光敛去神思,抬眼看向他。
“您知道……哪吒现下如何了么?”他心里还是牵挂着,始终放不下,“他在太乙真人洞府处么,我、我能不能……”
敖光看了他许久,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问:“你告诉父王,你是如何度过情期的?”
沈何脑袋“嗡”的一声。敖光不愧是能做出蒙蔽天道改命之事的人,火眼金睛怕是比孙悟空都更胜一筹了。他低头小声道:“哪、哪吒用法力帮我压制了。”
敖光:“……”该说这傻小子是聪明还是笨,究竟是用法力压制还是别的,当他半分没察觉?
“我…我也不知。”沈何被他审视的目光看得快在床上刨个洞钻进去了,“我只知道,一醒来就什么都好了。”
敖光的好脾气向来在和哪吒相关的事上消失得极快,冷冷哼了一声。
沈何头埋得更低了。
“可无论如何,是他帮了我。”担心哪吒的心情占据上风,沈何忍着羞赧道,“如今他遭难,我总要回报一二。”
他记得书中提到,哪吒剔骨削肉后先是托殷夫人建了庙,受人间香火两年后,因庙宇被李靖摧毁,最后不得不以莲藕重塑金身。
沈何眉头紧拧,“或许我能帮……”
“你对他有意。”
敖光语气淡淡,没用疑问句,显然是十分笃定。
沈何望着亲爹那张沉肃冷厉的脸,一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他对哪吒有意吗?
“你应该清楚,他是封神之战的主力之一,姜子牙的先行官。”敖光淡淡道,“即便你与他杀劫已化,也不是同路人。”
沈何愣住,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而是垂下了眼。
敖光所说不错,哪吒是阐教弟子,灵珠子转世。他降生世间背负着他的责任,不能拘泥于儿女情爱。
更何况,沈何身无长处,说是想帮他,实则是拖后腿罢了。
就像在玄冥之境里一样,哪吒本就能力强悍,没有沈何,他做事能更快更好,还不用分神照顾自己。
他沉默着,许久后道:“我只看看他,待确定他无恙,我便回来,不会再去打扰他了。”
第33章
在玄冥之境内见到沈何的时候, 哪吒便有八成肯定,幻境之事必然有敖光的介入。
以敖光护犊的性子,在明知妖龙伢荫意冲沈何的情况下必然对沈何的状态严防死守。加之沈何后来笃定可以破解杀劫的行为, 也像是敖光指使。
毕竟沈何尚在懵懂期, 除了敖光,哪吒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让沈何信服, 以及祭出玲珑塔的法诀,哪吒也没料到世上除了燃灯道人和李靖外,还能有人知晓。
而他的猜测在玄冥之境彻底消散的时候得到了应证。
敖光显然在槐林外等了一阵,目光触及行态不甚雅观的哪吒时,脸色有片刻皲裂。
但良好的教养以及筹谋之事如愿进行的心安让他很快收敛了情绪, 他对哪吒道:“伢荫金蝉脱壳, 魂魄并未回到本体, 想必是猜到了本王在此。他的尸体本王已送去了金光洞——举手之劳, 本座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哪吒理好衣衫,借着月色看了他一眼, “龙王特地等候,想必有要事。”
先前沈何带他去龙宫找敖光, 敖光将沈何支开后, 确实告诉了他一些事。
比如伢荫与东海的渊源。
敖光是一个成熟耐心的狩猎者, 于他而言, 哪吒是和敖丙势必相对之人,可成神后、拥有前世记忆的哪吒,却可以合作。
何况,敖光三言两语便试探出哪吒记忆不全。如若哪吒拥有前世全部记忆,不可能在东海畔见到他时那般冷静,甚至将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
敖光道:“你应当都想起来了。”
玄冥之境会开启的另一原因, 便是哪吒的残魂于此寄身。如今幻境消失,残魂归位,逝去的记忆必然重回。
哪吒沉默一瞬,淡淡道:“岂止。”
似乎除去敖光预料的那部分记忆,还有别的什么。但敖光有分寸地没有多问,“你与我儿杀劫已化,本王欠你一个人情。另外,你那日立过神誓,虽说此次你未真正伤害敖丙,但多少会有影响,必要时……我儿的龙鳞能护你一护。”
这不算什么重要的事。哪吒定定看着敖光,直接道:“待我处理完李家的事,便来寻他。”
敖光原本噙着一丝笑的面容仿佛瞬间被月光浸寒,“你二人缘分已尽,何必再见面。”
“何人口中的缘分已尽?”哪吒不怒反笑,他的脖颈上还有刺眼的吻痕,是谁做的不言而喻,“我与敖丙两情相悦,龙王难道要棒打鸳鸯么?”
黑天明月下,沉默的僵凝不断蔓延,隐有升腾爆发之意。
半晌,敖光冷笑出声,“敖丙年纪尚小不通情爱,头一回交友摸不好轻重罢了。本王作为他父亲,自然要为他识辨。”
“那也要先问过他本人的意思。”哪吒眸色沉沉,“至于您说的,不作数。”
“你已是自身难保,就算安度此劫……”敖光呵了一声,“姜子牙即将下山,你难道要带着敖丙去冒险吗?”
哪吒眉头微拧,指节无声扣紧。
若是旁事他还能与敖光争辩一二,可封神大战避无可避,稍有不慎便会丧命,莫说敖光放心不下,哪吒也难以保证时刻能护住沈何。
敖光道:“世事安定前,本王不会允许他离开东海。你,好自为之罢。”
他们都心知肚明,前世的事今生不一定全全复刻。伢荫虽降,不代表危机就此揭过。
秉承着帮人帮到底的原则,敖光离开前最后道:“秋汝生非善类,身份大概亦是捏造,还须提防。”
哪吒:“……多谢。”
敖光走后,强压下的反噬迟来倾袭至心口。哪吒闷哼一声,屈膝抵在沙地上。
尚且要不了他命的东西,哪吒向来不会放在眼里,但胸口涌入的温热清流却令他陡然怔住。
小乖给他的逆鳞他一直安放在胸口,此时像是察觉到他的伤势,微凉的灵气包裹着他,轻柔地护住了他的心脉。
彼时在幻境里沈何一刀刺进他心上时,亦是这片龙鳞替他挡去半数伤害。
……倘若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或许就不用经历这么多坎坷与波折。
哪吒闭了闭眼,起身化了一道符诀,目的地是乾元山金光洞。
该做个了断了。
……
“怎么了,半个多月没见到二哥了,也不给我个笑脸。”
敖乙穿着一身世下时兴的凡人衣裳,他修行多年,轻而易举就能掩去龙族特征,领着沈何在街道上人来人往穿行,没有一丝违和的地方。
沈何被他揉乱了头发,闷着头自己理好,“哪里没有笑脸,我总不能走在路上傻笑。”
“哈,我看你是心思早不知道飘到哪了吧?”敖乙一脸“早看穿你了”的模样,勾着他的肩道,“这么担心你那相好啊?”
沈何:“……”
他鼓着脸把敖乙的脑袋推开,“二哥你学坏了!”
嘿这小子。敖乙无奈摇头耸肩。若换在半月前被他听见“哪吒”二字,他便心头不舒爽。毕竟一切祸端皆由哪吒而起,哪怕说是顺应什么天命,敖乙依旧不敢恭维。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就只离开了水晶宫半月余,他那么乖巧可爱单纯的弟弟竟然便与那煞神牵扯上了。
不仅毫发无损地解了杀劫,还有杀劫变情劫的趋势——敖乙短暂震惊过后,选择静观其变、看过再说。
今日一早本该先带敖丙去龙神殿看望母亲,敖丙好不容易得知真相真正融入了龙宫,母亲知晓了必然会高兴。可惜一大早敖光竟不在龙宫,敖乙拿不到去往龙神殿的锁钥,索性左右一合计,为了不浪费他来之不易的假期,便先领着敖丙上岸来了。
他从珍珠嬷嬷和敖光口中多少听说了些这些日子敖丙和哪吒的事,带敖丙出海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不料敖丙果不其然一离开东海就支支吾吾问他能不能去一趟陈塘关。
敖乙问他去做什么,敖丙说他有一好友许久不闻音讯,他想打听打听情况。
好一个“好友”和“许久”,敖乙原本看破不说破,但看到沈何始终松不开的眉头还是忍不住逗了他一逗。
沈何确实有些焦灼。
据敖光所言,哪吒将伢荫押回陈塘关后,李靖却以哪吒不问及真相便将伢荫打死杀心太重为由要大义灭亲。幻境中伢荫被迫承受女娲石的威压,但尚未到彻底结束他生命的地步。伢荫的“死”必然有人动了手脚。
这个道理敖光懂,哪吒懂,李靖懂却装不懂,声称哪吒打死了龙,要强压其前往东海赔罪。
哪吒不肯,他便下令要让哪吒示众。期间太乙真人从中缓和,不曾想石矶趁机找上门来,直言哪吒威逼利诱她弑父的行径,众人哗然。
如此哪吒不占情也不占理,赫然成为众矢之的。于是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势在必行,听闻李靖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宝物,在他身死之际意欲将其魂飞魄散。
好在殷夫人和太乙真人及时拦下,但哪吒的魂魄也被那一击打得残缺不全,想要重塑肉//身也难上加难。
显而易见,李靖恐怕和伢荫等人本就是一丘之貉。否则李靖无有仙道,怎么可能预料到哪吒会重生而早有准备要斩草除根。
所幸,李靖也没能从哪吒手里讨到好处。
沈何敛去思绪,半步都不敢停。他能感觉到哪吒留在他体内的神魂和红莲法印尚存气息,可那气息过于微弱,仿佛下一瞬就会消失殆尽,沈何连与他通心说话都做不到,怎么可能安心?
敖乙见他脚步越来越快,分明是有奔而去,不禁问:“你要去哪?”
“……找殷夫人。”沈何怔了一下,没有隐瞒。
如果没有敖乙在,敖光不会放任他上岸来,因此敖乙早晚会知道他要做的事,隐瞒也无用。
敖乙轻轻挑了下眉,“他险些被李靖弄得魂飞魄散,你就不怕殷夫人是和他一伙的?”
沈何抿了抿唇,“总要试过才知道。李靖现在自身难保,无暇管总兵府的事,倒不怕碰上他。”
哪吒虽自毁肉//身,但不可能重来一世还任由李靖伪善逍遥。谁都没想到伢荫魂魄不在本体,本体却留下了不少可供反击的证据。
那具“尸体”反而铁证如山,哪吒以三昧真火一烧,便将“尸体”上残留的影像烧了出来。
究竟是哪吒收买伢荫弑父,还是伢荫和李靖串通陷害亲子,一目了然。
因此哪吒割肉剔骨并非为赎罪,而是要彻彻底底与李靖断绝干系,包括骨血发肤,还尽所谓的“养育之恩”。
李靖则计计不成,又当着全陈塘关百姓的面丢尽脸面,怒急攻心下大吐一口鲜血昏晕了过去。
勉强称得上大快人心。
然而快要到总兵府之时,沈何的步履却渐渐慢了下来。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府邸,忽然对敖乙道:“二哥。”
敖乙还沉浸在弟夫的英勇事迹中,慢半拍地“嗯”了一声。
“你会不会……隐身之类的法术?”沈何朝他眨了眨眼,笑容乖巧,“我想了想,眼下形势不明,我们又身份特殊,还是小心为上得好。”
……是吗?
敖乙总觉得敖丙脸上的笑不像笑,倒像立马要刀了谁的预告——
作者有话说:哪吒好着呢,下章就能见面了
第34章
“许久不见下一子。”太乙真人老神在在道, “为师看你,心不在正途。”
哪吒眼睫微动,若无其事地将捻在指尖把玩的黑棋落下, “何为正途?”
太乙真人:“自是勤学苦练, 待你师叔下山,同他伐商讨纣, 辅佐周天下。”
他见哪吒耷着眼皮,俨然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不由接着道:“封神大战是必不可免的一场恶战,你乃我阐教弟子,更应顺应天命。”
寻常时候太乙反而不会常念叨, 毕竟哪吒自小便知道自个儿不同于常人, 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有些磨炼实为正常, 哪吒一直接受良好。
但他将哪吒的魂魄带回金光洞后,却敏锐察觉出几分不对。
哪吒太平静了。
作为哪吒的师父, 太乙自认足够了解哪吒——他生来狂妄自傲,又因负有杀戮劫而杀性难磨。假使是李靖之作为使他备受打击, 也不该是如此沉静稳过的行态。
从头至尾哪吒都未再提过李靖的名讳, 仿佛陈塘关发生的事于他而言仅仅是过眼云烟, 是不属于他年纪的深沉冷淡。
太乙记得, 哪吒和李靖的关系先前本没有这般僵持,似乎从哪吒灵力爆发窜成半大少年后,有些东西就变了。
眼前只有魂魄形状的男人又随意拾了颗黑子,见太乙迟迟不动作,疑惑地挑了下左眉眉尾。
太乙回过神来,将手中棋子落下, “为师观你神魂已全,可是玄冥之境得了机遇?”
“想起来一些事罢了。”哪吒神色平平,在太乙面前他有意隐瞒自己神魂的异样,但眼下的情况显然瞒不住了,“若我说我从千百年后来,师父信吗?”
“……世事万变,倒也算另一番磨炼。”太乙微微一怔,对此接受得很快,“也怪不得你忽然问我重塑肉//身之法。”
哪吒轻笑了笑,“先前发生突然,加之魂魄不全,忘却了些许旧事,未寻到好时机告诉您。”
他神情坦荡,半分没有刻意掩藏的心虚,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揭过。太乙捋了捋胡子,他虽此前对哪吒的异样有察觉,倒也未料及哪吒竟是重生而来。
这也能很好解释为什么哪吒性情大变,又为什么面对李靖嫉恶如仇——
太乙缓缓道:“那么那位小敖道友是……?”
不是太乙记性好,而是哪吒过往从来不爱交什么朋友,龙族三太子是第一个在太乙看来被哪吒当成好友的存在。
而且,他还记得哪吒肉//身毁去前,特地先转交给他了一片龙鳞。
太乙自然认得那不仅是龙鳞,还是龙之逆鳞。
令人迷惑的是,这两人关系分明要好,偏偏牵了一条杀劫的线。
哪吒闻言顿了顿,道:“经年旧缘。”
好一个经年旧缘。太乙是现世人,饶是纵天下神通,也很难通晓两人未来究竟会有怎样一番纠缠。奇异的是,哪吒肉//身逝去后,他与敖丙的杀劫线亦几乎看不见了。
“既然如此,你心里有主意便好。”太乙叹道,“接下来的时日你想如何?”
距离姜子牙下山还有一段时间,如若是七岁的哪吒,太乙大抵会命他去寻殷素知建庙,压一压他自戕的怨气;但如今的哪吒自有主见,太乙便不必多插手了。
哪吒道:“我重生一事,多半是有人故意为之。所以前世的庙要建,肉//身……还劳烦师父赐我藕莲,为我护法,我自能化塑。”
“这是小事。”太乙便打发金霞童子去五莲池采来荷莲,“你待怎的建那行宫?”
哪吒之神魂早在过往百百千千年受人间供奉强大而凝实,因此不必太乙再费金丹运气,哪吒便能自己炼化那荷莲。
只是瞧哪吒的态度,应当不像是会找殷夫人建行宫了。
果然,哪吒说:“我自建一座,谁又知晓?”
太乙真人:“……”
他道:“也好、也好。”
过了半晌,两人都不再下一枚棋。太乙又问:“你若自建行宫,可能受百姓香烟?”
建行宫耗时耗力还耗财,不仅要行宫,更要神像。哪吒不怎么操心,“为百姓做实事的神仙,哪怕没有神像也能受之供奉,形式罢了。”
不论背后的人打的什么主意,总归不是想让哪吒好的。一旦他们得知“有人”为哪吒建庙,必定会想方设法阻挠。
引蛇出洞,哪吒倒想看看除了伢荫和那位秋汝生,到底还有谁想把他置于死地。
此事话罢,太乙也没了下棋的心思,挥袖收了棋盘,忽瞧对面的人猛一下站起来。
太乙真人:“这是怎的?”
“我…出去一趟。”哪吒眉头微拧,脸色说不上好看,但又隐约能从他眉眼窥见两分喜意,“很快。”
虽说他如今只有魂魄,但也限制不了他的行动。太乙真人摇头叹气,“不论如何,小心为上。”前有豺狼后有虎,他怕哪吒傲气太过要栽跟头。
男人消失的速度堪称阵风,太乙真人端坐在蒲团上,后知后觉领悟到不对劲。
……嘶,哪吒那副模样不像去找人刺儿,倒像是去见什么令他欢喜的人。
太乙真人翻手掐指一算,半晌倒抽一口凉气。
旧缘,是这样的旧缘???
天晴无云,艳阳当空。总兵府内却人人谨小慎微,不敢闹出半分动静,唯有主院的卧房时时传出嘈杂,细听似是愤恨的咒骂。
殷素知从房中出来,将李靖气急败坏的声音隔绝在门后,对身边侍女道:“可有别的动静?”
“四百诸侯皆反,游魂关有东伯侯姜文焕和窦荣,尚未波及陈塘关。”侍女低声说着,细心避开一旁清扫的仆从,“老爷这些日子时常操练兵马,便是准备着要紧守关隘了。”
殷素知道:“那便去信一封转告下兵,就说老爷旧疾复发暂时无法露面,请其余大人先整兵罢。”
侍女熟练应下,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随后又听殷素知问:“朝歌呢?”
“老样子,妲己惑政,奸臣当道,帝辛昏庸。”侍女说,“殷商天下岌岌可危,关外已生灵涂炭。”
“罢了。”殷素知眸光微闪,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屋门,走远后才接着道,“有吒儿的消息么?”
哪吒的尸骨已被她收敛下葬,但殷素知隐约有预感,哪吒不会这样轻易死了。
当年哪吒出生时天降异象,引来修道真人特地临府收其为徒,直言他日后大有作为……怎么会就这般死去了。
侍女却微微摇头,“不曾有听闻。”
满打满算明日就是哪吒的“头七”了,竟是连入梦也不见。殷素知一向温和恬淡的面容闪过微不可察的悲痛,只去了偏院。
“看来那李靖虽不是人,殷夫人却是拳拳慈母心。”
敖乙和沈何隐身在总兵府里穿梭来去,已大概摸清了眼下的状况——
哪吒“身死”后,殷夫人难忍丧子之痛,与李靖产生了分歧。恰恰李靖被哪吒当着众人面戳穿真面目,怒急攻心下引发暗疾,只能躺在床榻上安养,除了日日破口大骂,连从床上起身都需要人搀扶。
沈何似还觉得不够,趁李靖熟睡时暗暗踹了他两脚,在被发现前被敖乙拎着后领拉走了。
敖乙好奇道:“你要找殷夫人做什么?”
若按原著的描述,哪吒死后不久便受太乙真人指引会来求殷夫人为他修建行宫……但看殷夫人和她侍女所言,哪吒并未来过。
是情况有变,哪吒状况严重了,还是……
沈何抿紧唇角,一时说不明白,只能道:“哪吒没找殷夫人,那我找她也无用了。”
他本想哪吒要修建行宫他能帮上些忙,可以尽快竣工。
“好罢,那现在看也看过了,该回龙宫了?”
总之敖丙说什么就是什么,敖乙耸了耸肩,“如果他还活着,应当迟早会来找你吧?”
其实沈何大概猜测哪吒会在太乙真人的洞府,但比起总兵府,乾元山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不说情况允不允许,万一不慎冒昧反倒做错了事便不好了。
沈何小步跟在敖乙身后走出总兵府,闷闷应了一声。
敖乙扭身揉了揉他的脑袋,只觉得自家弟弟真是可爱得紧,转念想起珍珠嬷嬷说的话,不禁又愤愤便宜哪吒那小子了。
两人回到东海附近,他们出来时海日初升,现下金乌挂空,将海面照出粼粼波光,如同撒了碎玉珠石。
沈何忽地心念一动。
敖乙察觉到他步伐停下,下意识回头望向他,“……小丙?”
沈何怔怔看着身后空无一人的沙地,有一瞬几乎以为自己方才的感应是错觉。
敖乙疑惑地走回他身边,“怎么了?”
“我…我想在岸边吹吹风。”沈何眼瞳轻动,听见自己如是说,“二哥,你先回去吧。”
敖乙皱了皱眉,不大放心,“父王叮嘱我要时时守着你,就算在东海边,我……”
“二哥。”沈何仰头望着他,圆润的鹿眼泛起一点水光,“求你了。”
敖乙:“……”
敖乙:“……”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就在海里等你。”敖乙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什么,重重叹了一口气,心中捶胸顿足弟大不中留,“你、你注意着,别花太长时间,父王估计已回宫了。”
沈何雀跃地小鸡啄米点头。
随着敖乙的背影一步一摇头消失在海面,沈何攥了攥指尖,正要回头去寻人,却被猛地掼进一个冰凉的怀抱。
“小乖。”
久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沈何眼睫颤动,转身主动抱住他。
他从没想过哪吒的温度会如此低,仿佛即将飘逝在人间。
他也没想过,仅仅几日不见,他对哪吒的思念早已漫过东海,却不曾察觉。
第35章
如若时间允许, 哪吒抱多久都是可以的。但敖乙还在等他,他怕拖久了反而会将敖光引来,于是伸手拽了拽哪吒。
“你现在怎么样, 我听说李靖他……”
两人怀抱分离时, 沈何才陡然意识到面前的人仅是魂魄,触之如冰。他抬头望着哪吒分不清有没有血色的面容, 未尽的话也说不出了,眼眶泛起薄红。
哪吒双掌捧着他的脸,拇指指腹擦过他眼角,“我没事。”
一具肉//身罢了,特别还是与李靖有血肉联系的躯壳, 哪吒早就想摆脱了。他亲了亲沈何的唇角, 安抚道:“我巴不得和他一刀两断, 再说, 他也没在我手里讨到甜头。”
比起前世他一直活在李靖的阴影下,这个结果已令哪吒畅快了。
“那……你总要重塑身体。”沈何有些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 拉着哪吒藏到礁石后,用气声道, “你需要什么, 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他时刻谨记着敖光嘱咐他, 伢荫还没死, 有人盯着哪吒,就有人盯着龙宫,因此万事定要谨慎。
哪吒弯了弯唇,“我无妨,倒是你,我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听你父王的话, 保护好自己。”
男人的指腹几近眷恋地摩挲着少年光滑细腻的脸颊,魂体无实,他却反哺了法力凝实了魂魄,只为了能碰到面前的人。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哪吒垂眸额头抵住沈何的,头一回真切地品出了思念的味道。
沈何乖巧地任由他动作,忽然道:“哪吒。”
哪吒应了。
沈何掀了掀眼睫,手指覆上男人的腕间,“我的情期,是你帮了我,对吗?”
当时的情况只有他和哪吒,问这个问题其实是明知故问,但他仍是问了,还是在这样宝贵难得的机会下。
哪吒微愣,做了就是做了,他从不会否认,“是我。”
“谢谢你。”沈何认真地说,“我虽记不请具体的,但能猜到。是我缠着你才让你破了戒,实在对不住。”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哪吒眼瞳动了动,对上沈何水色盈盈的眸子,不动声色直起身,“什么意思?”
“就是幻境里的事,我……”
沈何脸不红心不跳地就要解释,却被哪吒狭眸打断,“你别告诉我,都是你一时鬼迷心窍,又有情期作祟,当不得真。”
沈何:“……”
少年不说话了,但表情里显然是“你怎么知道”的微讶。
“那我也告诉你,我当真了。”哪吒似是被气笑了,魂魄都晃荡一瞬。
他转掌住沈何的肩头,迫使对方不得不仰起下颌望着自己,“我不仅当真了,还要某条龙给我名分,你觉得呢?”
沈何愣愣的,仿佛不太明白,“可是我们都是男人。”
哪吒居高临下地凝着他,“你若喜欢女子,我也可以捏一具女人的肉//身。”
沈何:“?”
这回他是真震惊了,双眼瞪得溜圆,上嘴皮和下嘴皮差点打架,“不不、不好吧。”
“怎么不好。”哪吒说,“我千百年的清白付诸你手,你要做负心汉?”
沈何:“明明是你、你的化身先动的嘴。”
哪吒从善如流,“那我负责,待我肉//身重塑,就去龙宫提亲。”
什么跟什么……沈何莫名觉得恼了,“我不要,你活了那么久,我也不是小孩了,亲嘴而已那么认真干什么。”
明明嘴上说着不需要认真,放完狠话的人却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情绪,嗓音低下去,“你没事就好了,既然不需要我帮忙,我便回去了,我二哥还在等我。”
沈何微低着头要扯下男人放在肩头的手,哪吒目光注视着他,手上松了劲儿,像是他也认同了沈何的话。
……混蛋。
心中的郁气愈积愈浓,沈何咬了咬牙,更觉得烦躁,扭头要走。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本不是这样想的,但最讨厌的还是哪吒竟然默认了,说明哪吒之前说的什么负责提亲都是假话。
烦。
可眼下哪吒才经历了重创,沈何一面不想对他发泄心中的火气,却也做不到心平气和地继续与他说话,就势分开是最好的。
反正、反正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身后人便不由分说抓住他的小臂将他拽了回去。
沈何鼻尖险些撞到男人胸膛,用另一只手心抵了一下,“……怎么了?”
哪吒语气笃定,“你生气了。”
沈何想也不想矢口否认,“没有。”
“分明就是。”
哪吒引着他的手心放在自己胸口,没有肉//身的魂魄压根感知不到心跳的震动,可沈何却觉得手心滚烫,像有什么在他掌心鼓动。
哪吒接着道:“你我红莲相连,心意相通,你骗不了我。”
沈何看着他几近透明的身形,破罐子破摔道:“生气如何,不生气又如何?”
好不容易能安稳见一次面说说话,他又闹了脾气,很无理取闹吧?
哪吒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躬身与少年视线平齐,“小乖觉得呢?”
男人的视线如破刃侵略,沈何避无可避,索性正眼盯着他,“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生气了,说明你心里有我。”哪吒眼神下移,落在他轻抿的唇瓣上,“我很高兴。”
危言耸听!沈何瞥开眼,挣了挣手,“胡说八道。”
“你关心我、在意我、惦记我,难道不是心里有我?”哪吒眉心拧出一点纹路,仿佛也迷惑了,“可我无时无刻不想念你,心里全是你。”
沈何:“……………………”
他有些反应迟钝地移回目光,对上哪吒真切诚恳的凤眸,被对方紧握着的手如同霎时点燃了火,烫得他浑身都热了,特别是眼尾耳尖都像烧熟了,“你、你。”
少年太纯情,像被人临街调戏了般,你了半晌都没你出个所以然。
哪吒看起来很满意他的反应,半点没有魂体的不自在,“我什么?”
沈何:“流氓。”
哪吒颔首,“还有呢。”
小龙睫毛颤得乱飞,“说这种话都不脸红。”谁知道和别人说过多少次了。
“这可怪不得我,只是魂体看不出来罢了。”哪吒仿佛听到他的心音,又拎着他的手抚在自己冰冷的脸上,“我很紧张,别冤枉我。”
沈何被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瞧,眼神触及他缥缈的魂魄,没出息地心软了,语气也软和下来,“你紧张什么。”
哪吒弯了下唇角,“我在同你表白,自然紧张。”
表、表、表什么?
沈何全身气血上涌,白皙的面容蒸得粉红,半晌憋出一句,“你放开我。”
“不。”哪吒一口回绝,“你还没回答我。”
“你…你犯规!”沈何几乎手足无措,他没被人这样表过白,恨不得立即在地上刨个洞钻进去,“我不和你玩这些。”
哪吒眉眼微冷,手上用劲把人拉进怀里,“你以为我是逗你玩?”
男人另一只手臂环过少年的后腰,牢牢扣着他,“亲也亲过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甚至堂都……”
沈何猛地捂住他的嘴,把他余下的孟浪话一律堵了回去,“你低声些!”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偶有海浪拍岸的声响,只有几缕微风。沈何确保他不会再瞎说后才松了手,措不及防被他亲了掌心,气得一掌要拍到男人胸膛,无奈落下时又记起他只有魂魄,于是只有轻飘飘的一推。
哪吒正色道:“还有半年我师叔姜子牙便要下山,届时封神大战,我必须和他前往西岐。”
沈何抿了抿唇,“我知道。”
“你苏醒不久,不宜卷进来。”哪吒道,“你且等我,封神事了,我必定去龙宫提亲。”
沈何揪着他肩前,垂眸想了一会儿,慢慢道:“是因为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你才想…负责吗?”
哪吒道:“不是。”
小龙飞快眨了眨眼,犹豫着又问:“那你方才说的话……”
“是真心话,一字骗你天打雷劈。”哪吒哪里看不出他是有意试探,心早软了一片,“我心悦你,一直都是。”
沈何像是被天降黄金砸了一下,懵了片刻虎头虎脑问:“可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
哪吒却笑了,低头蹭了蹭他的鼻尖,“这样喜欢吗?”
沈何本就染了薄红的耳尖颜色更深,哪吒的手早有预料地撑在他后背,让他退无可退。
见他说不出话,男人逐渐逼近,冰凉的气息洒在沈何皮肤上。
哪吒轻柔地、不带一丝旖旎念头地含了含他的唇珠,声音有些哑,“这样呢,讨厌吗?”
许是因为他换了一种问法,沈何薄薄的眼皮颤得厉害,却听话地小幅度摇了摇头。
和亲唇角不一样,唇瓣和唇瓣相贴的感觉远超过正常关系,而意味着无形的更亲密的纠缠。
小龙清醒着却乖巧任亲的模样实在勾人,哪吒眼神微暗,下意识低头去吻他的唇,却忽听一道重而突兀的海浪打在沙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沈何惊了一下,如梦初醒般推开哪吒从他怀里退出去。
男人有些遗憾地摩挲下指尖。
“你你万事要小心,别拿自己冒险。”沈何不敢抬眼看他,胡乱从手腕上解下一条贝壳手链塞进哪吒手里,“这个你拿着,回太乙真人那的时候再看,最好不要给别人了,你好生留着。”
哪吒虽不知道他递来的是什么,但答应得很顺畅,“好。”
“我要回去了。”沈何偏脸望了一眼沙地上海水留下的痕迹,像和哪吒相遇的第一天那样说,“不然父王要着急了。”
哪吒并不着急从他口中立刻得到确切的回应,毕竟沈何过去的记忆全无,需要更多的时间。他也像从前那样对小龙无有不应,“好。”
沈何朝海边走了两步,忽地脚步顿住,回头望向仍在礁石后注视自己的男人。
哪吒什么也没说,他们彼此都清楚,如今不是最好最合适的时机。
沈何怔了怔,轻轻说了一句话,随后头也不回地没进深海。
哪吒的魂体无法受赤阳照射,礁石的阴影帮他挡去了烈日,海风呼啸,吞没了小龙的声音。
但他万分确定地听见了少年的话。
沈何说,我会等你的。
第36章
浅海内, 岸边的景象化作云朵般飘在半空,敖光负手看着,脸色在海水里泡着辨不分明。
敖乙在一旁如踩刺钉, 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父王,非要这么盯着吗?”
敖光沉了口气, 斜目睨了他一眼,“不是你把他带上岸的?”
任哪吒上天通地,只要他还没恢复肉//身就无法深入东海遑论龙宫。敖乙倒好,直接把敖丙带上岸给人创造机会了。
敖乙大喊冤枉,“您不是答应小丙可以让他最后去看一眼吗!”不然他哪敢带敖丙出海啊。
敖光无语, 若不是伢荫等人尚未斩草除根, 他堂堂龙王何必像个探子偷偷摸摸观察。他问:“敖甲呢?”
“静域最近不安生, 大哥带人去处理了。”敖乙飞速扫了一眼敖光法力凝出的光景, 忽然大叫一声,“诶诶诶!”
敖光的注意力被他一声喊回去, 映入眼里的便是……
敖乙手指分叉欲盖弥彰地捂眼睛,“这小子果然不怀好意!”
敖光忍了又忍忍无可忍, 挥手拍了一道水流上岸。
眼看敖丙受惊立即弹开, 龙王方脸色稍霁。
东海方圆都由敖光掌管, 但这种权力大多只能看见画面而不能听见声音。敖光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 但两人眼中的情意都作不得假。
丙儿尚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哪吒却截然不同,神情中浓烈的爱惜连敖光看了都无法指摘。
敖乙幽幽叹道:“有情人难成眷属啊。”
敖光:“……”
他额角青筋微微抽动,瞥向敖乙,“你今日吃错药了?”
敖乙马上正襟危站,触及敖光冷刀一样的眼神, 投降道:“儿臣就是不明白,小丙的杀劫已化,为何您还要阻拦他们。”
敖乙是看着沈赤瑶辛苦怀胎足月生下敖丙的,当初刚得知龙神预言时,敖丙不过七岁,对他们来说那道预言便如同老天戏耍他们的噩耗。
沈赤瑶为了敖丙的未来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方才找出再求预言的法子。
他们不是没想过直接杀了哪吒以绝后患,偏偏哪吒是阐教至宝灵珠子降世,师从乾元山——敖光活了上万年,很快便明白了其中关窍。
哪吒是身负杀戮劫的人,而敖丙,则是天定的、开启哪吒杀劫的命数。
与天作对,自讨苦吃。
如若东海一意孤行,最后天庭降罪,受罚的是整个东海的生灵。
起初敖乙对哪吒此人恨之入骨,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们一家不会分崩离析、再难团聚。后来哪吒出生后,他特意隐瞒身份去陈塘关看了一眼,便生不出怨气了。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看着和小丙化形后的模样十分相似,却因为一个预言、所谓天命,从出生起就背负了一身劫数。
究竟是谁更可怜呢,敖乙说不清,也无法评判,只能暗中祈求偷天换日能够成功,如此至少母亲的付出是值得的。
只是他也不曾想到,小丙会和哪吒走到……这样的地步。
“一个是要奉命伐纣拥立新主的人,一个是天真无畏的龙王之子,就算我放任,你以为他们能顺利在一起吗?”
敖乙微愣,他本以为敖光是因为沈赤瑶所以无法接受小丙和哪吒生出别样的感情,但听敖光的意思分明不是全然反对。
敖光要还看不出敖乙的心思便不是他亲爹了,冷哼一声道:“杀劫天定,还能怪谁?若你娘在,必然是会尊重丙儿的选择。”
说到底哪吒和敖丙都是无辜的,敖光不会把沈赤瑶的事怪在不知情的孩子身上。
“拿着。”
岸上沈何已和哪吒告别了,敖光挥去化象,将腰间悬挂的翡色玉牌取下递给敖乙,“晚些带他去见你娘吧。”
这枚玉牌便是能进入龙神殿外围的锁钥了。敖乙怔然接过,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他记得龙神殿看守严苛,因此进去的锁钥敖光向来都会施法封存在水晶宫的宝库里。
方才敖光给他的时候却是从腰间取下,如果敖光不是特意带着锁钥来找他,那就是——
敖光今日一上午都不在龙宫,敖乙找了龙兵打听,他也没带人去视察海内事务。
“二哥。”
沈何寻着气息找来便见敖乙发呆似的站着,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二哥?”
敖乙陡然回神,心说敖光这小老头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视线落在沈何脸上时却很快调整了神情,笑道:“喏,锁钥拿到了,二哥带你去见娘。”
虽说敖光早和沈何说过沈赤瑶终年被囚禁在龙神殿里,即便他们去了也只能站在外面说两句话,沈赤瑶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她想说的话却传不出来。
但也足够了,沈何有记忆起第一次知道亲生母亲的存在,无论如何也要去拜谒的。
一想到将要见到亲娘,沈何有些兴奋,却又抑制不住地紧张。兴奋的是能和母亲说一说话,紧张的是害怕自己不符合母亲心里的期待,让沈赤瑶失望。
敖乙看出他隐秘的焦虑,一面带着他穿行在海水中一面安慰道:“没事的,母亲很温柔的,她肯定很想听一听你的声音。”
沈何眸光轻闪,抿唇点了点头。
沈何从穿成敖丙后……准确来说是回到龙宫后,还是第一次在东海里这么自由随意地来去。
实在是之前他初来乍到既不习惯又害怕新鲜事物,藏在水晶宫里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但现在敖乙领着他掠过无尽的深海时,沈何忽然感觉也没那么糟。
浅海处的游鱼小虾极多,大多是未开神智的族类,模样各异,有成群结队像飘带的,也有独来独往的“旌旗”。越往深海处走,鱼虾就少了,只有奇形怪状的海藻珊瑚一类。
敖乙嘱咐他,“有些水草喜欢缠人,有些有毒性,今日时间紧来不及与你介绍,我们先都离它们远点。等下回大哥回来了细细和你说道说道。”
敖乙善战,敖甲则对东海的各种族群和地域最了解。沈何对敖甲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大哥为人较为正统,听珍珠嬷嬷说,父王很看重他,一直将敖甲按龙宫继承人培养的。
比起在陆地上,在海里的时候敖乙的话多得多,一路上和沈何讲了不少以前龙宫的趣事,还有他出生之后的事。
“你刚破壳的时候小小一只,本体也就比那颗水草长一点点吧。后来变成人形也是小小的、肉嘟嘟的,阿娘叫大哥抱抱你他都不敢抱,怕力气太大把你勒死了。”
沈何认真思索一番,“应当是没那么容易死的。”
“你呀。”敖乙趁机伸手在沈何脑袋上一阵瞎揉,“可爱死了。”
沈何:“……”敖乙怕不是有什么弟弟滤镜。
龙神殿坐落于海底深处,幽蓝深邃的水色郁积,像是古老的神邸被海水淹没。大殿四周静如寒夜,不见半只活物。这里很冷,却并非冰天雪地的冷,而是蕴藏在海水里的、几乎要顺着海水渗入毛孔的冰寒。
“小丙,调动气息护体。”敖乙拉住他的手腕,一步一步走到殿门前。
两人站在大门下,如同神佛莲花座下的蝼蚁,哪怕高仰着头也看不见大殿门头的牌匾,无形无声的威压沉沉镇在他们心头,叫人喘不过气。
敖乙定了定心神,将玉牌放入嵌口。深朱色的大门喀嗒一声,缓缓向内打开,露出全貌。
沈何颈后一凉,猛地打了个寒颤。
这个龙神殿……好奇怪。
仿佛从接近此地起,就有一道暗处的视线悄然窥视着他们,像数不清的黏腻的小蛇在手腿上逶迤游爬,平白生出颤栗。
敖乙时刻关心着沈何的状态,“小丙?”
“……没事。”沈何没傻到直接告诉敖乙,三步并两步追上他的脚步,压低声音道,“感觉这里……好威严。”
龙神殿供奉的自然是龙神,是所有龙族的祖先,威仪万千。敖乙不疑有他,亦低声回道:“小心着,莫要冲撞了天满。”
据说万万年前盘古开天地时,龙之一族自有语系,随着人类种群的壮大,诸多生物为了更好融入世间,语言也逐渐偏向人族。
而天满在龙族语里,便是先祖的意思。
这些敖光昨日都与沈何讲过,沈何垂眼点头,没再说别的。
从龙神殿正殿进去,穿过窄院直行便是供奉龙神的地方。门里是另一扇门,琉璃碎金勾勒的屋檐在海水里微微发亮,敖乙轻轻拽了拽沈何的手指,沈何领悟到他的意思,与他一同跪了下来。
“娘。”敖乙先道,“我是敖乙,我带小丙来看您了。”
原来禁闭沈赤瑶三百余年的仅是这样的一道门而已。沈何眸色暗了暗,俯首叩下,有些生涩道:“娘,敖丙来看您了。”
可惜回应他们的只有一片静谧。敖乙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道:“小丙杀劫之事已经了结,您不用担心了。父王和大哥一切都好,今日大哥有公务在身没能来见您,改日会再来的。我也很好,海内的许多事父王都交给我和大哥去做,这些年学得了不少,待您回来,我们一家人便能团聚了。”
敖乙的话不知在心里起稿了多少次说过多少遍,他不乞求有任何回应,语气却也不闻几分悲伤,仿佛沈赤瑶只是睡着了,所以无法回复他罢了。
沈何接受到敖乙的眼神,磕磕绊绊地开口,“我也一切都好,父王和大哥二哥都待我很好。我已经适应了龙宫的生活,虽然没有之前的记忆,但当年的事,父王讲与我听了。”
他顿了顿,无视了敖乙诧异的目光,低眸继续道:“我发自内心地感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您为我取的名字我也很喜欢……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和您再次相见。”
他坚定道:“娘,谢谢您。”
……
乾元山。
太乙真人吹胡子瞪眼地挥使着拂尘,运转着法力的金光源源不断地汇进哪吒体内。哪吒缓缓睁开眼,魂魄的颜色显然更凝实了些。
“为师怎么嘱咐你的,就算你是神魂强悍眼下也只是魂魄!”太乙真人忍了半晌,仍是控制不住絮絮叨叨,“你说说你,我混天绫给你是做什么用的,你非要硬扛着烈阳才成么?!”
哪吒理直气壮,“一时忘了。”
太乙真人气得要用拂尘敲他,行至半空又硬生生停住了,“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哪吒:“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是龙族三太子吧?”太乙真人觑着他的脸色,一阵长吁短叹,“我便知道、我便知道。”
他连着两声感叹让哪吒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太乙却只捋着黑胡子故弄玄虚,迟迟什么都不说。
老顽童似的。哪吒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顺势问:“师父知道什么?”
“自然是孽缘。”太乙真人就等他问,立刻言之凿凿道,“难修正果。”
即便是多年信任的太乙如此说道,哪吒的神情仍不由自主寒了寒,“不可能。”
太乙真人没和他争论,反而问起了他,“你怎知不可能?”
见哪吒许久不言,他乘胜追击,几乎要到咄咄逼人的地步,“且不说敖丙是敖光的儿子,那日你带他来洞府,我观他面相,分明是魂魄归位不久。而他印堂灰暗,正有劫数降临,恰恰对应你的杀劫——如今你二人安在,杀劫却消失了,怕是有人逆天而行。”
哪吒拂了拂袖角不存在的灰尘,沈何给他的手链他一直盘在手心里把玩,此刻也不曾放下,“还有呢?”
太乙真人道:“你还想听什么?”
“那我想请教您,命数是谁定的?”哪吒嘴角噙着一丝笑,凤眸里却瞧不出什么暖意,“我与龙族无冤无仇,为何偏偏敖丙是我杀劫之开端?”
太乙真人面不改色,“天意便是天意,上天的意志我等只能遵循。”
就像一千五百年前太乙未斩却三尸,十二金仙不得不入世度厄。哪吒身份千七百杀劫,太乙同样要犯下杀戒。
这亦是封神大战的由头之一。
哪吒笑容似乎更深了,“师父,您当真是这般认为的吗?”
太乙真人眸光微闪,拂尘倒了个个儿搭在左臂,片刻后道:“为师只是不希望你误入歧途。”
逆天改命是大事,稍有不慎灰飞烟灭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有敖光一家人还不够,哪吒竟也妄图掺和其中。
哪吒道:“他是我认定的道侣,如何会是歧途。若世间非要分个黑白,为何阻拦我们的所谓天意不是恶人?”
他望着太乙真人讳莫如深的面容,缓缓道:“我好像也从未问过您,我从何而来。”
话音落下,洞府内仿佛刹那间凝结成冰窟,冥冥中什么东西已经崩塌。
太乙真人许久才开口道:“你乃阐教至宝灵珠子转世,为师很久以前便告知你了,莫不是成神后的日子过得太久,连这个你都遗忘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可师徒二人心里都一清二楚,哪吒问的不是这个,而太乙的答话也在有意避圜。
少顷,哪吒道:“请师父明日为我护法,重塑肉//身。”
这是要结束争论的意思,太乙道:“好。”
哪吒的魂魄不能长久在太乙的洞府逗留,是故他主动请缨住在后山的茅草屋。待太乙离开,男人慢半拍地垂下眼皮,指腹不断摩挲着手链上的贝壳。
喀嗒。
贝壳似有感应般弹开,一抹金光飞速掠过,化作一只玲珑小塔浮在哪吒掌心。
……玲珑宝塔?
哪吒怔愣片刻,这只塔竟是顺利被沈何拿了去,还以这样的方式兜兜转转回到了他手里。前世他意欲杀李靖却受制于这只玲珑塔,没想到重来一次,最重要的宝物就如此轻易地落到哪吒自己手中。
恐怕沈何是知道这只塔对他的压制作用,才会特意把它封存在不起眼的地方,趁机送给他。
哪吒抿了抿唇,施法将宝塔收回贝壳内,将那只手链系在了手腕上。
—
东海,水晶宫。
沈何回到寝殿内便瘫倒在贝壳床上,今日走了陈塘关,又费了极大的力气进了龙神殿,他只觉浑身精气都被耗尽了。
特别是龙神殿那股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无声抽走了他的筋脉般,从龙神殿离开他就头晕眼花,回龙宫的路上险些一头栽倒在鱼群里。
敖乙担心他的身体火急火燎把他送回来,敖光为他探看过,只是有些累了,并无大碍。
他平躺在大床上,眼神失焦地望着床顶轻轻晃动的贝壳风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沈何能感觉出来,在龙神殿里他说出那番话后,敖乙分明十分震惊。
他们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沈赤瑶讨要预言的代价是永生永世侍奉龙神,已经没有再回到东海的可能了。
可沈何不觉得。
并非是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或是太过自负以为自己有穿书的主角光环,而是从踏进龙神殿的那一刻起,心底就有一个声音一直告诉他——
他可以将沈赤瑶带出来。
这种强烈的直觉使沈何对敖光等人的话产生了动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但就是确切地感觉,他能救出沈赤瑶。
所以在殿外和沈赤瑶说话的时候,他试探着说了些感谢的话,话语中却夹杂着对沈赤瑶能离开龙神殿的希冀和肯定。
哪怕敖乙也说了类似的话,可任谁都听得出他全然没抱希望——于他来说,这是三百多年前就注定的事情,每三百年龙神预言时能见沈赤瑶一面已是值得。
或许敖光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他……
沈何想得出神,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记得龙宫里有一座藏书阁,多半会有关于龙神殿的记载。
若能找到只言片语也好。沈何正要出殿寻敖光讨得钥匙,却撞上一同前来的敖光、敖乙……连敖甲也在。
难道是还不放心他的身体状况吗?沈何来不及说话便又随三人回到寝殿。
敖光开门见山道:“为父意欲送你去碧游宫,你意下如何?”
第37章
碧游宫, 截教老祖通天教主的道场,正位于东海金鳌岛。
敖光示意三个孩子都坐下,缓缓道:“我与通天教主有些交情, 丙儿有天分, 拜入他门下不成问题。”
而截教信奉有教无类,以敖丙的身份前去, 再合适不过。
沈何被两个哥哥夹在中间正襟危坐,“可是我不是已经拜秋先生为师了么?”
“他心术不正,打着帮敖家的主意为自己谋利。”敖光听见这个名字眉头一拧,像是想起什么糟糕事,“先前让你拜他为师只是权宜之计, 毕竟他那时知道我的布谋, 想办法让他和我站在一条线才稳妥。”
后来先是有了哪吒重生的意外, 敖丙的死劫也被巧妙化解, 没必要再和对方虚与委蛇。
沈何确实一直对秋汝生颇有微词,不过只是因为自己微妙的直觉, 没想到敖光本也没把秋汝生当自己人。
他对敖光的提议倒没什么异议,毕竟他事至如今依然是现代思想, 要在有修为法力的世界生存, 必须要努力修炼, 拜师学艺无可厚非。
更何况敖光为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平台——那可是截教教主, 多少人求之不得入其门下,沈何没有理由拒绝。
敖甲却道:“封神之战将至,通天教主严令门下弟子不允下山参与……若此时让三弟拜师,三弟岂不是也极易卷进封神之战?”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们早就看得明白,即便通天教主为了避免门下弟子受到牵连下了死令, 将来变故陡生时谁也拦不住。
“丙儿前去仅是向通天教主讨些技艺,”敖光并非没有考虑到这一层,相比起敖甲的猜预,他已经千分万分地知道截教弟子的未来,“一旦姜子牙下山,我便亲自去往金鳌岛接你回来。”
那就还有将近半年的时间。
沈何清楚记得哪吒提过姜子牙的事,加之他记忆中原著内容辅助,基本不会有错。
眼见敖乙眉头皱起像是想再说辩,敖光却抬手制止了他未说出口的话,“你和甲儿忧心老三,我知道。但终有一天我们会不在他身边,所以敖丙,你必须有自保的能力,为父才能彻底放心。”
他深知自己的三子如今有多么孱弱空薄,但这怪不了沈何。这孩子本就命运多舛,绝不能再因为法力低微而痛失生存的权利。
敖光作为父亲,能护他一时,可护不了一世。沈何又非天赋极差,只是沉睡太久疏于练习,有一个好的老师指导,他必将突飞猛进。
假以时日,沈何有了保命的能力,他就能真正放下心了。
沈何怔怔看着敖光温和慈爱的目光,没有犹疑地点了点头,“我听父王的。”
敖光露出一个欣慰释然的浅笑,“好孩子。”
“只是孩儿有一个请求。”沈何安抚般对过敖甲敖乙忧心的视线,转而对敖光道,“父王可否能再给我两日时间。”
敖光眉头微动,不动声色问:“怎么?”
“我心中有些疑惑未解,想在离开龙宫前在藏书阁待上两日。”沈何认真道,“只需两日,届时我便随父王前去碧游宫拜师。”
竟不是为了陆地那小子的事。敖光紧锁的眉头霎时松开,他半分没表现出提起的心弦,倘然自若道:“那便依你的意思。”
沈何揪着衣边的手指松开,眼里也化开了轻松和笑意,“多谢父王。”
“你愿意多了解这个世界是好事。”敖光对他始终觉得亏欠,更何况沈何是要寻书解惑,敖光哪有不支持的道理,“你什么时候想去藏书阁直接去了便是,无人会拦你。”
敖光原本担忧沈何会抗拒离家学艺又或是顾及什么人不愿前去,眼下却知道是自己多虑,远比他想象的简单。
解决一桩大事,敖光龙心大悦,将余下的时间留给三兄弟。
敖甲几乎在敖光脚步踏出殿中的下一瞬便开口,“通天教主为人正板,有容乃大,但教师严格。即便有父王作保,你在他座下修炼也不是轻松事。”
敖甲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乍一听像他十分不满沈何的决定。敖乙连忙把他拉到身后,解释道:“大哥不是那个意思,他是怕你在那教主手下吃苦。其实要我们说,何必你去什么金鳌岛,父王没时间教你,我们两个哥哥总能抽出时间的。”
沈何歪头看了两人半晌,片刻后噗嗤笑起来。
敖乙望着他笑弯的眉眼,原本紧张正经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弯起来,嘴上却道:“笑什么?”
沈何道:“你们猜为何父王要送我去碧游宫,而不是命二位哥哥教我?”
敖甲虚心求教,“为何?”
敖乙心思活络,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沈何微微耸了耸肩,“哥哥们都爱惯着我,我乐得享受了,何时能学到真功夫?”
话糙理不糙,敖乙虽很想为自己和大哥辩解两句,但动脑子想想又觉得沈何说得着实有道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好罢,若受了委屈定要和哥哥们说。”
沈何自然乖巧点头。
敖光把他们俩一块带到敖丙寝殿的目的就是让三兄弟聚在一起联络联络感情,可惜多年不在一起,又有年龄差距,找到共同话题实在困难。
如今沈何又要去碧游宫,“三人相聚的时间便更少了。敖乙一面绞尽脑汁一面狠狠拽了一下敖甲的袖子,示意他赶快想点话说。
敖甲会意,直言道:“前些日子我听说,三弟已有道侣了?”
敖乙:“咳咳咳咳咳。”
沈何:“?”
……
翠屏山山腰处,一座朱红墙黑木瓦的行宫悄然立现。
一名身着玄衣的男子坐卧在高大的石像之后,行宫内偶有穿着赤麻的妇孺男子或上了年岁的老人来往,这座哪吒行宫只有一间大殿,而大殿中央赫然就是神像。
神像前的供炉零零碎碎竖了几支香。行宫建成不久,又地处偏僻,很难有人发现此地有一座新建的庙宇。
更何况“哪吒”的名头平头百姓哪晓得是什么,只当是个没名气的小神,自然不会自发祭拜。
眼下这么些人,还托得太乙真人他老人家的功德,帮他拉了些特地前来参拜的“信徒”。
世间万般苦难,爱恶欲怨憎会,无数祈求中数最多的还当是“全家平安”“健康顺遂”抑是“风调雨顺”“天佑大商”。
饶是如今陈塘关还算安定,但关外的怨声载道不免传了进来。东海平灵王反了,游魂关的仗打得不停歇,陈塘关总兵李靖也卧病在床,无论怎么看,祸事都将殃及了。
哪吒支着脑袋凝神听着,百姓的祷语如穿行的游鱼掠过他耳畔。他的肉//身已塑,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依旧以魂体示人。伢荫等人虽也是有前世的记忆,但哪吒抽筋伢荫在前,伢荫未必知道他“死”后的事。
所以他依照前世的轨迹再建神庙,便是要看看那位“秋汝生”对他的了解程度。
前世他奉命追捕敖光至东海海外,而秋汝生恰在那时开启了乾坤颠倒的法物,是有心还是无意,哪吒无从猜测。
当年他随姜子牙伐纣挞商,杀了谁杀了多少人,全然湮没在他冗长的记忆里。据敖光所言,秋汝生是一位道人,究竟是三道中的哪一道,竟连和他接触最多的敖光也难以确定。
天色从鱼肚白逐渐过渡向幽色晦暗,坐于石像后的人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行宫建立至今已有五日,来往一百零七人,除去老生常谈的笼统愿望外,有八人提到同一件事。
“希望家中xx能够回魂/清醒/恢复正常,求神仙庇佑,免妖邪入侵。”
倘若仅有一人提及,多半是他家人患有失心疯离魂症一类,可到他这座行宫里的人,堪堪过百,竟就有八人家内存在差不多的情况,恐怕不是巧合。
再者,哪吒在这几人身上感知到了同一种气息——
龙族。
……
从龙神殿回去后,沈何便又睡不安生了。
比起之前在伢荫作梗下的恐吓,这种梦境更像是过去发生事情的重现,但醒来之后,梦里的一切他都记不起来,只能偶尔觉得自己在梦里好像见了谁,再之后,就只记得一双铜球大的金黄色的眼睛,像是龙的眼。
沈何犹豫再三,最终把这件事告诉了珍珠嬷嬷,询问她的意见。
敖光和敖甲敖乙近来很忙,而沈何每日一清醒便往藏书阁跑,父子几人基本碰不到面。珍珠嬷嬷倒是说,敖光回来的时候沈何大多已睡了,所以敖光也只在殿外看了看他,不想打搅他。
按照约定,明日就是敖光送他去碧游宫的时间了。
珍珠嬷嬷静静听他讲述完做梦的事,慈爱地抚了抚他的脑袋,“许是殿下与龙神有缘。”
沈何轻叹了口气,“可我那日同二哥去殿中……感觉很不好。”
他向来坚信自己的直觉,事实证明,违背他直觉的事或地方都不是好事。
珍珠嬷嬷沉吟片刻,“嬷嬷现在去请人转告龙王,殿下不必忧心。”
沈何这两日在藏书阁读了不少书,特别是关于龙神殿的。书中记载,龙神起于鸿蒙之始,而龙神殿则是龙族始祖为护佑后代留下的神祇,通过三百年预言来庇护龙族,几乎每一次预言,都为龙族避免了一场浩劫。
千万年来,唯有三百年前的预言,是独独针对个人的。
每次给出预言的龙神像,其实是龙神赠予龙族的灵气所化,是故三百年才能预言一次,以保灵气能够延续至未来。而沈赤瑶为求解,甘愿以自身灵气供养龙神,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永生永世侍奉龙神”。
灵气供养不会伤害沈赤瑶的性命,只是沈赤瑶一旦进入龙神殿,被龙神像认可,从此沈赤瑶就彻底与龙神殿绑定,生死与共,无法独自离开。
若要将沈赤瑶带出来,要么有人能斩断龙神像和她的牵连,要么有人能悄无声息地顶替她留在殿中。
沈何想,他现在法力不足,连闯开龙神殿都做不到,待他学艺归来,兴许能联合敖光等人尽力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在外地没来得及写(跪地磕头)
第38章
挲挲挲。
寂静凄冷的幽暗中怪异的摩擦声犹如长虫在石地爬行, 屋内烛火皆熄,卧榻上人呼吸均匀平稳,并未察觉突如其来的异声。
诡谲的阴影缓慢移动, 直到接近床铺, 无声无息立起身体,投下一抹骇人巨大的长影, 张开巨口露出尖锐的齿牙。
忽地一阵奇风扑朔而去,窸窣声戛然而止,一道金光挥去,化作半面结界罩在床榻上,将所有动静隔绝开来。
匿在阴影里的长状物猛地弹跳一下, 几乎下意识跃向开了缝的窗棱, 随即又一抹金光劈向他, 直把他打到窗外的空地。
那物跌地化出人形, 来不及回头看针对他的究竟是谁,只有渗在脊背的恐惧和危机感不断催促他——
跑!
然而他方勉强起身, 一樽金灿灿的宝塔横空祭在他头顶。他瞳孔微缩,熟练地吐出一系念诀, 竟叫那宝塔停滞空中, 他则趁机仓皇翻墙而逃。
一轮金圈紧接着飞来重重打在他背后, 少年模样的人发出一声闷哼, 匆匆回头瞥了一眼便强忍着伤势变作一条青龙钻进夜色层云。
哪吒赶来时慢了一步,只瞧见半面侧影和消失在云层的龙形。
男人立在空院中狭了狭眸,若他没有看错,方才那一眼少年露出的侧脸分明和小乖一模一样。
就连最后的龙身本相也……
不,不可能是沈何。即便那人尽力在他面前表演得慌张匆忙,可沈何的眼神他不会认错, 那妖孽虽有一张和小乖极其相似的脸,但气质和作为和沈何全然不同。
如此拙劣的演技,又有意借百姓许愿之口引他前来,是为了什么?
乾坤圈飞回重戴进他手腕,哪吒沉眸收回玲珑塔,却没有撤回罩在屋中熟睡之人床榻上的结界罩。
白日里他借着魂体到那八人家中去过,但凡是有点道行的人都能看出,他们的家人三魂七魄受损,才会变得痴疯呆傻。
八人俱是男子,男属阳,凡人的魂魄不会无故离体,显然是有人选中了他们,以他们的魂魄为食。
即便哪吒今夜伤了食人魂魄的妖孽,但保不齐他会再折返伤人。看那妖孽下手的熟练程度,恐怕陈塘关里不止那八个受害者。
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救下他们,必须抓到罪魁祸首。
哪吒眉头拧着,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瞥到的那张面容,他总有一种紧促的不适的预感。
本欲回行宫的脚步微顿,哪吒望着那户毫无察觉的主人家,垂眼悄然催动了红莲。
夜深了,沈何应当睡了,他没奢望能得到回应。
从那日海边见面后,小乖再没有主动找过他,他心中惦念,几次想联系,却又生生止住。
是他自己告诉沈何,他参与封神大战是必不可违的事,也是他不让沈何掺和进来,把他推远。
即便他亲口说明了他的心意和态度,但就像敖光说的,沈何年纪尚小,又没有记忆,他不应该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把人逼那么紧。
可想念无时无刻不在急催。
他甚至无从得知沈何的近况,小乖每日在做什么,练了什么功,喜欢吃什么,遇到了什么人或事……他都一律不知。
他等待着期待着对方能找到他,或者说,他在可笑地等一个他想要的回复。
于是除了在夜深时唤出红莲,听一听沈何睡熟的呼吸声,他不敢再做别的。
唤作从前,他竟都不晓得他有这般容易胆怯。
……
“哪吒?”
重新卧躺在石像后的人骤然睁开双目,他坐起身怔怔盯着红砖砌成的狭窄的墙面,在红莲那头第二次传来唤声的时候,轻轻应了一声。
法印那边连接的人似乎松了口气,沈何的嗓音有些低,隐隐听得出倦意,“你是想找我么,有些晚了,我前面睡着啦。”
哪吒脊背靠在冰凉的砖石上,视线落在正对自己的石像背面,缓声道:“既然睡了,怎么起来了?”他动作很小心,基本不会发出声音,熟睡的人很难察觉。
沈何道:“做了噩梦。”
“……害怕吗?”哪吒眼皮颤了颤,尽量放轻了声音,像是唯恐惊动了停留在他指上的蝴蝶,“若是害怕,可以与我说说。”
“嗯……只是惊醒了,感觉心跳很快。”沈何慢慢地说,声音如同轻轻软软的棉花,“依稀记得我似乎很抗拒,但具体的想不起来了。”
他顿了顿,夜深了敖光和珍珠嬷嬷都回去歇息了,他的寝殿只有他一人。小龙在雪丝被里轻巧地翻了个身,把半张脸埋在软和的被子里,半晌道:“感觉后背有一点疼。”
后背疼?哪吒眉心一动,瞬间便想到那只顶着沈何面容的妖孽,“今夜你去了何处?”
沈何微愣,一五一十道:“在龙宫的藏书阁。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每日除了运气练功就是去藏书阁,连龙宫都没踏出过一步。
“……我怕伢荫他们贼心不死,”哪吒抿了抿唇,对小乖刻在骨子里的保护让他没法直接说出今夜的事,但他已有了主意,“小乖,近来无论谁找你或是激你,都不要离开龙宫。”
“嗯。”沈何轻轻问,“你呢,这两日……有什么进展吗?”
他在藏书阁里看到一些可以重塑肉//身的法子,但显然哪吒已有主意,再说哪吒是重生而来,会比原书中的描述少走弯路,他也不好自作多情地“献宝”。
哪吒回道:“行宫已建好了,师父帮我引了些百姓来参拜,与妖祟有关的事,便需要我出手。”
沈何点了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自己,连忙道:“那你要注意安全。你的肉//身塑好了吗?”
哪吒专心听着,只觉得红莲传来的任何细微的声响都极为动听,有人回应的感觉远比他静静独等美妙。哪吒回道:“好,塑好了。”
“太好了,若你需要信徒,我能帮你的。”沈何喜上眉梢,险些从床上蹦起来,很快忆起哪吒从不让他插手这些事,只好找补道,“如果你想我帮忙的话,不需要也没关系。”
“你愿意帮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哪吒后知后觉他过度的护佑似乎叫沈何和他接触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心尖软了软,“我并非是不想你和我一道,只是眼下情况诡杂,我害怕牵累你。”
沈何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闻言道:“父王不允我上岸,但我二哥常在海边游走,可以游说些人们……你会认真听他们许愿的,也会保佑他们的,对吧?”
哪吒失笑,“该我出手的事,我从不推脱。”
沈何满意了,不是他不信任哪吒,只是宣传百姓去朝拜,总要有说服力,否则对不起良心。他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告诉哪吒一些事,“父王要送我去碧游宫学艺,正好你要随你师叔去往西岐,可能有一段时日不能见面了。”
哪吒愣了一会儿,缓缓“嗯”了一声。
碧游宫到底是截教道场,哪吒是阐教门人,沈何怕他多想,“我是去拜师学艺的,将来未必会和你站在对立面。”
其实说这话他自己也不确定,敖光虽说半年后便接他回龙宫,可沈何觉得,既然要拜进通天教主门下,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门内众人送死。
可他人微言轻,也不一定能拦住或劝住截教弟子,必要时候,能否明哲保身都是疑问。
但通天教主的诱惑太大了,若能拜入一教之主的门下做弟子,不说出师后实力多么强悍,至少沈何不用像现在这样,只能被东海众人和哪吒庇护。
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去生存,靠自己的能力抵御风险,而不是做贪生怕死之辈。
哪吒大概能猜到敖光的用意,他对此倒没有忌讳,听出沈何隐秘的不安,不由安抚道:“无碍,做你想做的,不必顾及我。”
沈何紧张揪着被角的手指僵住,心落下大半,“好。”
“我知你魂魄曾暂居异世,或许提早知道了什么。”哪吒道,“封神之战非死即伤,你杀劫已化,切莫再次冒险。”
通天教主早已嘱咐过门下弟子不许出山,但世事难料。沈何眨了眨眼睛,知道哪吒是为他好,低声答应。
两人同时沉默,却又不约而同没有切断法印的联系,仿佛只是听一听对方的呼吸声也能安心。许久,沈何开口问:“我有一件事还没想明白。”
哪吒道:“什么?”
“在玄冥之境……出现了两个假的你。”沈何斟酌着用词,两眼望着虚空,仿佛假装发呆可以缓解羞赧,“第一个哪吒是玄冥之境吸收你的记忆和恶意化身的,可第二个……”
他在藏书阁也翻到过对玄冥之境的描述,一般来说两人入境,若两人身有羁绊,便会以二人之间的缘分幻化幻境;若无甚联系,则会以两人分别的执念幻化。
玄冥之境坍塌后,第一镜和第二镜里“敖丙”的记忆都回到了沈何脑海里。第一镜中,“敖丙”是哪吒捡回去的小龙,由哪吒照顾长大、化形;第二镜中,“敖丙”是被愚民抽了筋的幼龙,在祭坛青铜鼎中奄奄一息。
第一镜和第二镜的“敖丙”都对应着进入玄冥之境的哪吒,沈何则对应的是幻境凝结出的哪吒,于情于理,幻境哪吒将他带走后,都不应该滋生出第三个哪吒。
更何况,第三个哪吒更强悍更厉害,不仅拥有真哪吒和幻境哪吒的记忆,肉//身的形态也几乎是完整的哪吒成年的模样。
沈何不懂,如果两个假哪吒都是幻境幻化而出,最后融合时两人对回到本体的态度又为何迥然相异?
就连哪吒本身对两个假哪吒的情绪也有着明显的差别。
哪吒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此事,静了一阵才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沈何:“……自然是真话。”
“真话,我怕你会恼了我。”
明明两人相距甚远,互相都看不到对方的神情,哪吒却还是弯了弯凤眸,“真的要听真话?”
越听越觉得其中猫腻很多,沈何催他,“快说嘛。”
“我猜到你先留下我是安抚我,随后支开我和他走才能顺利。”哪吒目光越过眼前石像的背影,穿过它躯体的缝隙看向殿外幽蓝的夜色,“所以如你所愿,我假装我没有发觉。”
沈何:“……”
有那么明显吗?
他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我那时只是想激怒你,让你对我不满。而且这样又能完成对幻境哪吒的承诺,我们也能和平离开。”
他知道如果是毫无刺激的情况下让哪吒“杀”了他几乎不可能,所以他故意做坏事,激化哪吒的情绪,以至于让哪吒动手的时候哪吒能少一点心理负担。
可惜哪吒对他太包容,无论他做了多么恶劣的事,好像都没什么效用。
深夜的后山寂如冷窟,偶尔会响起零碎的虫鸣。月光穿过敞开的红门照进大殿,一半洒在石像脚边,一半洒在哪吒身侧。
哪吒毫无征兆道:“我心悦你。”
沈何登时半口气噎住,原本因为模糊噩梦的惊惧在和男人聊天时早就烟消云散了。
仿佛欣赏了半晌对方的呆滞,哪吒才慢悠悠接上后面的话,“所以我接受不了你对别人好超过对我,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化身,我也妒忌得发狂。”
小龙似乎哑了,除了突然不平稳的呼吸彰显出他的慌乱,一言不发。
哪吒指尖在坚硬的石地上点了点,“怎么不说话了?”
少顷,沈何艰涩道:“……不知道说什么。”
“不信我说的?”哪吒不动声色扬了扬眉尾,仿佛一只主动大开蚌壳露出蚌肉和珍珠的大蚌,“我第一天在东海畔逮到你的时候,你就特别乖。”
乖这个字从哪吒嘴里说出来像是一把无形的火,烧红了小龙的耳尖。明明听过那么多次亲昵的昵称,再听到对方如此认真地解释,如同在心上人面前被翻开了暗恋日记。
沈何仗着哪吒看不见,用雪丝被蒙过头顶,闷闷道:“就这样?”
哪吒有问必答,“你送我响螺的时候也很乖。”
他像是被点了必须说真心话的穴,紧接着又说:“我去骷髅山和你告别的时候……”
沈何热着脸故意接过他的话,“又乖?”
“嗯。”哪吒一点没否认,直白道,“像等丈夫回家的道侣。”
……?
沈何在贝壳床上烧成一只红尾虾,裹着被子蜷成圆圆一团。
第39章
这两日没有找哪吒, 不是沈何忘了,而是他有自己的考虑。
那天匆匆和哪吒的魂体见过,虽说哪吒说了些惊骇世俗的话, 但奇异的是, 沈何除了害羞竟然接受良好。
……大抵是在幻境中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沈何至少清楚, 他并不抗拒哪吒的亲近,甚至对哪吒的示爱有暗暗欢喜。
但他性格腼腆,在这种事上完全是一张白纸,不知道怎么样处理……他也不敢把事情告诉敖光,万一敖光生气去找哪吒麻烦他又罪过了。
所以思来想去, 沈何选择了最懦弱却对他最有用的办法——冷静。
只要他暂且不去找哪吒, 两人都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做自己的事情, 虽然偶尔他会别扭地想他不主动哪吒竟也销声匿迹了, 但总不会存在心跳加速无法深思的情况。
既然哪吒不得不去西岐,而他也找到了属于他的归宿, 或许应该减少联系,一切的一切, 等封神大战后再议。
不过他没想到, 今夜不经意地醒来, 会发现红莲法印被人召唤了。
甚至一直浮在他眉心。
沈何醒来的时间比他出声的时间要早, 他原本以为哪吒在感知到他没有回应后会知道他“睡”了而断去法印,不料他静静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法印消散。
他心里实在疑惑,又有些讶异,索性开口点明了。
……早知哪吒要说这么些话,他就不出声了。
偏生对方浑然不觉般, 温柔的嗓音环绕在他耳边,“是睡着了么?”
沈何埋着脸,从唇缝里挤出两个字,“没睡。”
男人声音里裹着笑意,“那怎么不理我,又羞了?”
为什么说孟浪话的人不害臊,反倒是听话的他脸颊滚烫……沈何不服气,小心捶床,“起初认识你的时候,你明明很正经。”
他还记得哪吒那时候离他近一点都会红耳朵,怎么能朝夕之间变得脸皮如此厚。
“是吗,”哪吒语气幽幽,“我看你对幻境里那人的做派很受用,我认定的事情,自然要直白表达。”诸多事实证明,他越克制、越害怕说出来吓到小乖,反而会让沈何永远不会跨过红线。
对于进一步退一步的沈何来说,只有哪吒先越界,沈何才会真正去考虑他们之间除朋友外的关系,哪吒才有机会。
否则玄冥之境里是幻境哪吒抢先俘获沈何的心,日后玄冥之境外就会有猛追的人顶替哪吒的位置。
他绝不允许。
沈何终于分出一点理智琢磨哪吒的话,“所以第三个你,并不是幻境所化,而是你……是你分//身骗我的。”
“骗”这个字太具危险性,哪吒轻笑一声,却不否认,“我的错。”
……半句话都不狡辩,沈何准备好的质问说辞卡在半路又咽了回去,苍白道:“你怎么这样。”
男人对他的指控全盘接受,转而问道:“今夜月色很好,你能看见吗?”
沈何在贝壳床上煎鱼似的翻来翻去,“龙宫在深海,看不到啦。”
哪吒有些遗憾地“嗯”了一声,道:“很想见你。”
沈何:“……”
他不禁又捂住脸,心道哪吒究竟是从哪学来的招数,他根本招架不了。
岂料这点微薄的心声他不设防,一并被男人听了去。哪吒沉思一会儿,悠哉道:“无师自通。”
沈何:“……”啊啊啊啊啊啊丢龙!!!
他强镇住怦怦直跳的心脏,决定先下手为强扳回一局,“你就只会说好听的话哄我。”
哪吒唇角的弧度从红莲法印得到回应起便没落下过,“嗯?”
“你若真想我,缘何接连几日不见你声响。”
沈何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没什么底,因为自己也没找哪吒。
哪吒却说:“我每日都找了你。”
沈何眉头轻蹙,“不许哄我。”
“若非今夜你醒了,你今日也不会知道我寻过你。”哪吒不屑隐瞒自身作为,小乖想知道,他就全都告诉他,“昨夜、前夜、前前夜,我每夜都与你同睡。”
沈何傻傻问:“为什么不白日找我?”
“那日我才向你表明心意,总要给你考虑的空间。”哪吒把玩着贝壳手链,从沈何送给他起,他便一直戴在手上,“更怕追着你,反倒惹你心烦了。”
沈何停滞半晌,慢吞吞回了一个“哦”。
睡意跑得无影无踪,他坐起身双臂撑在床沿,珍珠帘在他眼前轻轻晃动着,他觉得他应该给哪吒吃一颗定心丸,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应当也是喜欢哪吒的,可惜两人之间的感情互通得不合时宜,在这种尴尬的时刻,无论怎么做,最后八成是不明不白结束的。
毕竟现在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比儿女情长更重要的事情多得多。
沈何盯着自己脚尖,最后说:“我前两日去见了我母亲。”
哪吒对东海龙族的家事不感兴趣,但对沈何的家事视若珍重,两者相悖,哪吒只知敖光和他两个哥哥,包括前世也鲜少听闻有关他母亲的事。
沈何不知哪吒的想法,他只是想有个人能毫无顾忌地分享心事,“她被困于龙神殿三百余年……是因为我。我想救她。”
“但时间那么久,父王和哥哥们比我厉害,却都没能救她出来。”他轻声说着,“我不过一个赶鸭子上架才修炼的小鬼,说这种话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以即便他内心格外渴望,他却从未和敖光及敖甲敖乙提起。沈何知道告诉他们也只会让他们觉得给他添了负担,徒增烦恼。
他曾侧面向敖乙打听过,沈赤瑶起初困于龙神殿的时候,敖光几乎夜不能寐地在找办法,然而什么方法都用尽了,哪怕违背天道冒犯龙神,都难以撼动龙神殿半分。
于是他什么都不敢再说,他想藏书阁的书恐怕敖光早就看遍了,可他还是抱有一丝祈望,希望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龙宫的藏书阁没有,或许碧游宫有,或许他能从通天教主处得到一些启发。
哪吒问:“因为何事被困?”
“预言,龙神预言。”沈何对哪吒难以设防,更何况哪吒已经很了解杀劫的事,“当年是龙神预言,我将活不过今岁,母亲为帮我求得生机,与龙神交换,才在短时间内得到了下一个预言。”
不用沈何说哪吒也猜到了,“是杀劫。”
“嗯。”沈何叹了口气,“父王说,这是天数。”更改了天命,自然要付出同等代价。
哪吒闻言静默一瞬,眼皮无声垂下。玄冥之境破除后,他恢复的不仅是前世成神后丢失的记忆,还有许久许久以前,在他化作灵珠子前的零碎片段。
但画面太少,他能得到和猜测的信息有限……可随着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发生,他隐约觉得,封神之战,以及封神大战前夕的许多事,兴许不是“天命”那么简单。
人人都说命运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人推向他本该走向的道路。可天道无情,那双操纵他们的大手,真的是什么天数什么命运么?
哪吒道:“过去我未曾听过有名为龙神殿的福地,是在东海?”
沈何微愣,声音弱了下去,“是,龙神是庇佑龙族的神。”
哪吒了然,这“龙神”并非是真正的神明,约莫是龙族祖先或信仰一类。他不免忆起幻境中见过的场面——那时沈何昏迷在山洞,他为了不让第二境太快崩塌,救下了第二境被当做祭品的“敖丙”。
那些愚民围着祭祀的青铜鼎唱唱跳跳,淋着雨向天地祈祷,念念有词的话术,便是“龙神庇佑”。
恰巧,沈何被送进第二境时,亦被那群人下意识认成了祭品。
哪吒思虑的时间长了,直到沈何轻声叫他,他才抽回思绪,温声安抚道:“天地之广,能人异士遍布,总会找到办法的。择日我试探试探师父,看能不能有方法。”
沈何没想到他还没帮上哪吒什么,哪吒又自发要帮他了,不免觉得愧疚,又怕哪吒误会,“……我与你说,不是想借你的身份做什么的。”
“我知道,你信任我,所以愿意把心事说给我听。”此时此刻哪吒很想捧住沈何的脸好好揉一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可惜面前一片空荡荡,除了毫无生气的石像就是又冷又硬的石地,他只能拨弄着手链聊以慰藉,“就像你总想帮我一样,我也想帮你。如果你能开心圆满,我也会满足。”
沈何怔怔道:“这就是喜欢吗?”
哪吒被问住了,半晌无奈道:“应当算其中一种作为?”
沈何发自内心道:“那我也喜欢你。我很想帮你,可惜我太弱了,总帮不上你。”
哪吒被突如其来的告白砸昏了头,已经听不见沈何后半句话说了什么,连平日看腻的石像背影在此时都被他看顺眼了。他道:“我今日便去龙宫向龙王提亲吧。”
沈何猝不及防,“啊?”
“夜长梦多,你我结为道侣后,我便能光明正大地将法物留给你,你也能更好保护自己。”哪吒顷刻间推翻自己过去的所有顾虑,认真道,“届时你想去碧游宫还是玉虚宫都随你,道侣本为一体,我……”
沈何吸了吸鼻子,“我觉得父王不会答应,还会打你。”
哪吒无师自通解读出了别的意思,“那就是你答应了?”
沈何:“……”
他气得想跺脚,“谁说了?”
哪吒:“谁生气就是谁。”
沈何:“我觉得不好,我一点都没准备好。”明明之前说的是封神大战之后的。
哪料哪吒更开心了,“准备好就答应我了?”
沈何:“……”
“你亲了我摸了我,本就该对我负责。”哪吒眉目舒展开,郁结几日的心事解了,任谁都神清气爽,“我吻了你,赠了你我的神魂,不论天命还是什么,我们也是天生一对了。”
沈何说不过他,只好道:“歪理。”
“只要你愿意,天一亮我便去龙宫。”
哪吒背脊放松地靠在红墙上,月光几乎要沉在旭日升起的浮霞里,快要日出了。
红莲法印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直到金乌露出半面赤容,小龙软和的声音才传来。
“随你好了。”
总之去碧游宫拜师之事已定下了,哪吒又势必会去西岐,结不结亲也没什么区别——只要哪吒能说服敖光,沈何觉得……也不错。
哪吒本就打定一早去找敖光的主意,只是目的从一开始是提醒敖光陈塘关有食魂妖孽恐怕波及沈何转变成了提醒外加提亲罢了。
他最后嘱咐了小龙不要离开东海,等他去。
但哪吒始终没有切断法印的连通,轻声劝了沈何让他放心睡。待小龙均匀平和的呼吸声传来,哪吒已离开翠屏山行宫,立于东海海畔前。
日头升上来了,金光灿灿洒满海面,如同铺了一层细碎的金子。
哪吒步入东海的脚步微顿,忽地抬眸定定看着西方天边,随后拂袖先一步消失在海面。
几瞬后,腾云驾雾的天兵停在海面之上,为首者抬手挥入一道金色卷轴没进海中。
昊天上帝有召,东海龙王敖光觐见。
第40章
和哪吒不再说话后, 沈何确实睡熟了。
他这阵子总是很疲惫,约莫是心里记挂着事,睡了也常做梦, 所以哪怕他作息健康早睡早起, 似乎都不见多有活力。
许是和哪吒的谈话无形之间叫他安了心,他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生, 没再做扰人的怪梦。
待他醒来时,寝殿里的水漏已经积了小半,珍珠嬷嬷正坐在他床侧,眸光忧切地望着他。
沈何茫然一瞬,撑起身子坐起来, “嬷嬷?”
“小殿下, 您是不是哪不舒服?”珍珠嬷嬷怜惜地替他擦了擦脸, “都怪我, 怎么就没注意到……”
他只是多睡了一会儿,不至于让珍珠嬷嬷担心成这样吧?沈何脑袋里的睡意还未完全驱散, “嬷嬷,我没什么呀。怎么了?”
珍珠嬷嬷在龙宫万年有余, 此前哪吒闹海他都没见过嬷嬷露出如此忧虑的神情, 不由正色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一觉睡得太沉, 对外界发生了什么一律不知, 就连嬷嬷在他榻边坐了多久他也毫无察觉。
原本这个时间,敖光应该将他送去碧游宫了才对。
珍珠嬷嬷安抚似的握住他的手背,阻止他欲下榻的动作,“有天兵来了龙宫,龙王正在应对,殿下您便在寝殿歇着。”
……天兵?沈何眉心一跳, 反抓住珍珠嬷嬷的手,“天兵因何而来?”
珍珠嬷嬷镇定道:“不过是东海治理的事,天庭就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容易兴师问罪。”
许是眼下珍珠嬷嬷的神情太过平和,不像是灭顶之灾的模样,沈何对东海的形势还未完全摸透 ,只得信了,“那会迁怒父王吗?”
“只是小事,大王能处理得来。”珍珠嬷嬷轻轻扯出一个笑,“嬷嬷是担心你,前两日你说老做梦睡不稳,今日瞧你睡得久,怕是你身体不适。”
偏偏这个时候敖光被叫去问话,珍珠嬷嬷不好去惊扰,只能先守着他,不免觉得忧心。
此番说辞有理,沈何点了点头,起身到盥洗小房,一面洗漱一面不经意道:“今日龙宫…还有旁人造访么?”
珍珠嬷嬷跟随他到小房里,沈何不习惯让她侍奉,所以她只站在一旁,闻言道:“小殿下指的是什么人?”
沈何沉默地擦去脸上的水珠,抿了一口漱口的净水,做完一切才慢吞吞道:“没什么人。”
像是随口问问,他极快忽略了珍珠嬷嬷眼中一闪而过的促狭,转而找补道:“大哥和二哥呢?”
“在外头应付那些天庭来的。”珍珠嬷嬷道,“待他们走了,小殿下便要启程了。”
哪吒的红莲法印不知何时已切断了,沈何也没再主动联系,他换了身衣裳,走到外间后便看见珍珠嬷嬷备好的午膳。
他盯着鲜嫩的虾鱼瞧了一会儿,道:“嬷嬷,我有些想吃水晶糕了。”
珍珠嬷嬷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何又接着道:“龙宫的水晶糕,我去了碧游宫就吃不到了。”
这话瞬间砸到了珍珠嬷嬷心坎上,她轻叹了口气,道:“嬷嬷这就去膳房取,殿下您先吃着。”
珍珠嬷嬷前脚离开沈何的寝殿,后脚他便站起来撩开水晶帘往殿外走。
哪怕珍珠嬷嬷说得天花乱坠,但沈何能感觉出来,她分明是强颜欢笑,为的恐怕就是稳住他。
如果是寻常天兵质询东海事务,为何珍珠嬷嬷总有意无意地拦着他外出?
不想让他知道,说明八成是与他有关的事。
沈何眉头压紧,快步朝外去,一时不察四周动静,忽地被拦腰拽了回去,手心下意识汇聚法力要震下,余光却瞥见腰间是熟悉的赤红,随之而来的还有令人安心的梵香。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整个人便被混天绫卷回了寝殿门口。出手的男人二话不说弯身抱住他的大腿,轻而易举将他举了起来。
沈何立即挣扎,“你干什么!”
反抗无效,哪吒强悍的臂膀紧紧箍着他的腿肉,沈何原本双手撑在他肩头,却被他行走摇晃的幅度晃得不得不趴在他肩背上。
哪吒沉默地把人扛到贝壳床上,完全忽视对方捶打他后背的幼稚动作。
“我要出去!”
哪吒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不行。”
沈何恼火地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上竟然都比哪吒矮了小半个头,“理由。”
哪吒毫不留情道:“天庭的人就在外面,敖光已经大祸临头,你若现在出去,无异于火上浇油。”
“是因为我才有祸的对不对?”沈何心中焦躁,但哪吒把他的路遮得严严实实,他只能抓住哪吒这个最后的稻草,“是不是……是不是杀劫的事?”
“是。”
哪吒扣着他的肩让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他身边,“所以你更不能出去。”
如若真的是敖光为他改命的事被捅上了天庭,沈何作为此事里最大的“证据”现在出现在天兵面前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敖光几百年辛苦的筹划便付诸东流了。
沈何明白哪吒话里的言外之意,尽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们是怎么发现的,有人告密是不是,秋汝生还是伢荫?”
天庭那种地方,除非舆情太大叫他们不得不管,或者有人专门告上天庭,否则他们怎么会纡尊降贵到凡间来?
“我在行宫的几日,有百姓叙词家中人出现离魂症。昨夜我设计去抓那凶手,瞥见他与你模样无二。”哪吒安抚般揉了揉小龙的后颈,温声道,“大抵是秋汝生同伢荫做局,先将生噬凡人魂魄的罪名扣给你,再引出敖光改命之事,一旦证据确凿,整个东海在劫难逃。”
沈何不由道:“可这些日子我并没有离开龙宫……”
他倏地顿住,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的肉//身的确不曾离开东海,可他日日都会做记不清的怪梦。
入梦,似乎是伢荫的拿手好戏。
“他既与你命格相似,想必是借用了何种手段,胁迫你的一缕魂魄随他作恶,你便有口难辩了。”哪吒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秋汝生有扭转乾坤的能力,自然是不容小觑的,“待天庭的人离开,我便带你走。”
沈何转脸看着他,“我父王呢?”
“是他让我带你走的。”哪吒掌心覆住他冰凉的手指,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冷静而镇定,手脚却已如坠寒窟,怎能不让人心疼,“我会送你去碧游宫,有通天教主在,即便是天兵一时也没有办法。”
听起来,多半是父亲为保护孩子牺牲自己的戏码。沈何只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荒诞得可笑,“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父王和整个东海为了我一个人陷入囹圄吗?”
“我的命本就是母亲和父王救回来的,我怎么可能让父王替我顶罪……?”
“小乖,可你觉得,若你挺身而出,你父王会怎么想?”哪吒扳过他的肩,沈何太重感情,太珍惜每一个对他好的人,从而极易产生自毁的情绪,“倘若今日你出去认了罪伏了诛,你父王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和自责里,生不如死。”
温热的泪水无声从少年颌角滑落,滴在两人相合的衣袍上。哪吒轻轻为他擦去脸颊上的泪痕,“敖光做了千万年的龙王,在为你改命前,便已料到会有今日。只要你不落到天庭的人手里,他就有办法护住东海。相信我,好吗?”
沈何垂着眼,半晌点了下头。
事到如今,他身无长处,不添麻烦就是他能为敖光做的最大的事了,他还能怎么样呢?
哪吒心头微涩,将人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脊。少年怔怔的,除了胸口偶有抽泣的起伏,并无挣扎的意思。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埋下脸,指尖紧紧攥着哪吒的衣襟。
无论是从前在现代还是如今回到东海,他从来都是最无用、最可笑的拖累。
天兵直到黄昏时才撤离东海,敖光不知用了什么说辞,东海竟无一人被天兵带走。
当他到沈何的寝殿时,沈何已收拾好包袱,安安静静地坐在外间。
李家那小子就像和他承诺的那样,在沈何身边寸步不离。珍珠嬷嬷特地准备了食盒,里头装上了水晶糕,方便沈何带去。
敖光走近,沈何眼睫飞快地颤了颤,少顷才抬起眼皮,一双清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敖光揉揉他的头,轻声道:“父王没事。”
沈何抿了抿唇,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摇了摇头,一字未言。
“我不方便离开东海,便让哪吒送你去碧游宫。”敖光道,“我已与通天教主说明了,你安心去。”
沈何张了张唇,嗓音有些哑,“多谢父王。”
“此番并非只有你的原因,丙儿,你不必介怀。”知子莫若父,敖光便是预料到沈何会自责,否则他不会同意哪吒来,“东海和天庭的事,待你从碧游宫归来,父王会一一讲与你听。”
沈何听话地应下,只是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真实想法。
敖光叹了口气,他哪能不明白沈何的心情,于是主动转移了话题,“你与哪吒的事,父王知道了。你们年轻人的关系,便由你们自己决定,父王不插手。你们若今日想定下……”
“儿臣既要去碧游宫学艺,哪吒也要去西岐了。”沈何却忽然道,“等以后……再说罢。”
敖光微愣,从他对沈何的了解看,他以为沈何对哪吒多少是有感情的,哪吒的情意亦不作假,就算今日有突发事件,应当也不会影响两人的关系。
哪吒抬眼,对敖光道:“听他的。”
40-50
第41章
金鳌岛正位于东海海域, 哪吒变化了相貌身形特征,轻简上路。
沈何化作巴掌大的小龙蜷在男人指间,行李包袱装进了乾坤袋, 暂时由哪吒保管, 系在他腰间。
敖甲和敖乙抽空和小弟说了两句体己话,如今东海龙宫不被允许任何人出入, 哪吒身份特殊,反倒成了有利的遮掩。
原本计划一早前往碧游宫面见通天教主,眼下却夜色已深,零碎的星光缀在黑幕,乌云半盖着月色, 执拗地撒下清浅的光亮。
天兵虽走, 不想看东海好过的大有人在。哪吒换了一袭玄袍, 他手上有敖光给他的能够隐藏气息的法物, 于海面上并不显眼。
遥遥滔水,东海之大。传言金鳌岛起初只是东海的一块冒出海面的礁石, 后受通天教主点化,独辟成一岛, 又名蓬莱岛。
古往今来, 求仙问卜的路途艰难且长远, 就像水晶宫一般, 除非是宫殿主人愿意让人发现,才会被人找到踪迹;否则即便挖翻了东海,踏遍天涯海角,也难以寻觅到半分存在。
虽同在东海,但沈何自龙宫去往碧游宫,也算是千里迢迢。
事实上凭敖光千万年的功力, 教导沈何修炼本是绰绰有余。可他执意要将三子送去碧游宫,无外乎有对改命之事的顾虑。
再者,敖光确与通天教主有交情,当年为救敖丙性命,敖光上天入地寻遍大能高手,虽未曾从通天教主处得到解法,通天教主却直言,未来敖丙可入他门下,为他座下弟子。
大抵是敖丙与他有师徒缘分。
若天兵再晚来一日,敖光便能亲自送沈何去碧游宫。但敖光倒没有“为何不早些送敖丙走”的悔念,毕竟世事易变,哪怕是决定昨日出发,天兵也可能昨日上门质问。
正所谓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只是护送之人换成了哪吒,敖光仍是不免担忧。
虽说敖乙所说不假,哪吒对敖丙情真意切,自然会尽己所能,可惜此事考验的并非哪吒的真心——哪吒师从太乙真人,是板上钉钉的阐教中人。如今封神之战尚在初期,阐截教还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不知通天教主是否会允许哪吒出现在碧游宫。
但操心再多也无济于事了,哪吒已带着沈何离开了水晶宫。
两人一路上没有说什么话。明明相隔两地时靠着缥缈的法印都有聊不完的事,此刻沈何就盘在哪吒的手指上,若非哪吒还能感觉到对方温凉的温度,恍惚间他只以为是自己独自一人。
他不怪沈何临阵改了说辞,任谁家中有难,都难以分出心神考虑儿女情长。只是天爱弄人,从前敖光视哪吒如临大敌,眼下最难搞的人松了口,却是阴差阳错。
他明白沈何的顾虑,更清楚他的煎熬,所以不主动问,只沉默地赶路。
或许沈何已在他袖中睡着了,或许清醒着,但不愿开口。哪吒不再唤起红莲法印去试探,对于不想开门的人来说,一直敲门便是冒犯①。
哪怕他们已经心意相通。
海面上的微风掀起淡淡涟漪,哪吒踩在虚海之上,漫无目的地找寻着碧游宫的迹象。
没人知道碧游宫究竟在哪,它该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骤然,一道突兀红光划空劈来。哪吒身体比神思反应得更快,避开来击的刹那乾坤圈便脱手而出,金光红光相接,发出刺耳的嚓响。
沈何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小心身后!”
哪吒双目微狭,乾坤圈受感应顺势周旋转至他身后,又是一声巨响,乾坤圈抵之不相上下,弹回至哪吒手中。
秋汝生收回法器,他手中的是一柄可化扇为剑的折扇,站在他斜角的伢荫还要出手,却被他出扇制止,“且慢。”
伢荫青黑的脸色一顿,竟是十分听话地停下了动作,唯有一双怨毒的眼睛紧盯着哪吒。
哪吒不动声色收紧左手的袖口,他自然看得出这两人中是秋汝生做主,“阁下无缘无故拦我去路,是何意?”
“何必绕来绕去,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秋汝生朗声笑道,和此前在龙宫面对沈何的严肃庄重截然不同,“李哪吒,本道想与你做个交易,你意下如何?”
“免了。”哪吒冷冷道,“你们立马滚开,便是最好了。”
伢荫登时恼怒,长枪直刺来,“尔休要猖狂!”
“伢荫!”秋汝生厉声吓住恶龙,挥扇将其遏到一旁,转而对哪吒道,“你不如先听一听我的条件,再做决定。”
哪吒是个暴脾气,无论前世还是今载,从来都不是好惹的角色。
可惜暴脾气有了软肋,秋汝生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他的袖口,眉尾稍扬,不等哪吒再次拒绝直接抛出杀手锏,“你要护送龙王三太子去碧游宫,想必不希望这之间有任何……差错,对吧?”
“少在那假惺惺。”哪吒嗤笑,指节悄然握紧乾坤圈,“你以为我不敢和你们打吗?”
话落,乾坤圈通体一闪,变化如盆大,竟携掠着火尖枪飞速转旋着朝秋汝生和伢荫两人飞去。
乾坤圈转速太快,火尖枪滚在其中,出招又快又猛且扫射范围极大,一时打得秋汝生和伢荫措手不及,忙于应对之下再难说出游说的话。
然而哪吒忽地拧眉,混天绫正要无声出击将躲在暗处的人激出,一柄银色方天画戟却先他一步挡在他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半空,冷兵碰撞,逼出暗色内人的身形。
瞧得白面长须,比秋汝生年长几岁,一双长眸凌厉精明,飞眉入鬓。他持剑默念法诀,宝剑便顷刻化成长鞭,意欲卷裹画戟,但银戟已及时甩开,退回到哪吒身边。
一抹青白色从男人玄色袖口钻出,将银戟召回手中。沈何目不转睛看着长须道人握持的黑鞭,缓缓道:“申公豹。”
“龙王三太子竟能一眼识出老夫的身份,倒该是老夫的荣幸。”申公豹大笑,雷公鞭在月色下折射出浅光,“今日幸会了。”
哪吒下意识拽住沈何的手腕,沈何虽化作小龙盘在他指间,但若他强硬要出来,哪吒为了不伤他也拦不住。沈何头也不回地将手腕抽出,望着申公豹道:“你我无冤无仇,你又为何要阻挠我?”
“小友多虑了,”申公豹抬鞭虚空指了指正与乾坤圈火尖枪鏖战的秋汝生和伢荫,“他们亦非来寻仇的,方才秋道友已说明了来意,是这位……啊,原是你啊,算起来,你合该叫我一声师叔罢。”
申公豹与姜子牙是师兄弟,姜子牙是哪吒的师叔,称申公豹一声师叔确是合理。
哪吒呵笑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我们今日来,并非要害谁性命。”秋汝生以扇骨抵住乾坤圈,终于得空说道,“李哪吒,你难道就不好奇封神榜的真正目的么?”
作为同是重生者,哪吒偏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抵御乾坤圈火尖枪的狼狈画面,半晌道:“所以?”
“敖光想为三子改命,却从没想过,是谁写定的敖丙的命。”
秋汝生明显感觉到乾坤圈的攻势浅弱了,乘胜追击道,“前世伢荫代他被你抽筋打死,封神大战后,便被封为了天庭的小官……封神榜是谁制定而出,你比我们都清楚!”
嚓——
尖锐的事物磨响出刺耳的杂音,乾坤圈陡然卸了力,秋汝生和伢荫却因此后退几步,随后看着两件法器被哪吒收回。
哪吒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道:“那又如何。”
“封神榜上有名的人,都得死。”伢荫已被乾坤圈的连环压制耗费了所有气力,没有法物及外物加持他根本不是哪吒的对手,但现在他却享有高高在上狞笑的胆量,剑指沈何,“所以,他,非死不可。”
下一瞬火尖枪毫无征兆地抵在伢荫喉前。伢荫猛然咽了口口水,他们本以为哪吒毁去肉//身法力会有所削减,不料他的神魂强大如斯,非但没有退步,反而有愈战愈强的架势。
眼看火尖枪和伢荫的喉咙的距离越来越小,沈何蹙眉拉住哪吒的手指。
“你想报复东海、报复敖光、报复我。”沈何冷静道,“我们凭什么相信自己的敌人。”
伢荫低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枪尖,秋汝生和申公豹隔岸观火,他为了小命也只能收敛几分,“我是恨你们不假,但我伢荫向来恩怨分明,秋先生是我恩人,为了他的大业,别的都不算什么。”
秋汝生慢慢挥摇着折扇,“敖丙,你我好歹师徒半月,一日为师,我自然不会害你。”
沈何沉默,轻轻抬了抬眼睫,语气淡淡,“你将改命的事捅上天庭,便是你作为师父送我的礼物么?”
“若非如此,我们今日怎能相见?”秋汝生无奈道,“敖光老糊涂了,一心觉得你杀劫已化,日后不成大问题。可封神榜写定的事,哪里那么容易揭去?这你也不信?”
凡封神榜有名者,多是死于封神大战之人。“敖丙”的命运,就是死在哪吒手下,日后天上做个浑噩闲职罢了。
除去肉//身成圣者,天上的“神仙”,哪还有活人呢?
哪吒掀眼,“你有办法?”
申公豹迈步走到秋汝生身边,悠悠道:“天地宏大,万事皆有解决之法。”
他并未收起雷公鞭,以防哪吒再度出手,“既然封神榜有名者必死,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烧毁封神榜,待它不复存在,自然就没有‘非死不可’一说了。”
他目光瞥过一边性命尚在威胁中的伢荫,淡淡道:“届时你们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受任何挟制,岂不美哉?”
烧毁封神榜……原著里申公豹便是毁封神榜不成下山四处游走,助纣为虐,煽动各方人士与姜子牙作对,最后落得个以身封北海眼的下场。
他们是想借此哄骗哪吒做卧底?
沈何握住哪吒的手下意识收紧,哪吒并未回头,玄袍遮掩下的手掌却反牵住沈何的,几近十指相扣。
“说得容易,封神榜若那般轻易被毁去,你们何苦游说我。”哪吒道,“姜师叔即将携封神榜下山,你们该去围堵他才是。”
申公豹摇头,“我等虽修道千年,却仍是凡人之躯。你不一样,你是灵珠转世,不受天道常规束缚。由你去做,胜算最大。”
秋汝生亦道:“你与敖丙才通心意,难道想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死于非命……”
哪吒冷声打断,“闭嘴。”
秋汝生顿了顿,面色如常地微耸了耸肩。倒是伢荫出言讽道:“瞧啊,连听都听不得,可惜,只要封神榜在一日,他就必然会死。你猜,封神之后,他可还会记得你,与你再续前缘?”
倘若哪吒未曾重生,多半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但他成神已久,比谁都清楚封神之后的“神”是什么。
就连他,经年之久,也几乎要忘却他的胸口还有心跳。
“这位小友与碧游宫有缘,入碧游宫后,便是截教门人。”申公豹像是嫌他们的话不够火候,继续添油道,“哪吒,你可要想清楚了。”
哪吒神情漠然,却开口道:“我有一个条件。”
秋汝生和申公豹对视一眼,有条件,说明他彻底动摇了。申公豹笑道:“师侄请讲。”
“无论你们在筹谋什么,毁掉封神榜也好,重振殷商也罢。”哪吒意有所指,视线一寸一寸扫过伢荫、秋汝生和申公豹的面容,“不能伤害敖丙一丝一毫。”
沈何眸瞳微缩,然而他的手被哪吒死死攥着,想开口阻止他,申公豹却先他一步笑应了,“好,果然自古深情不负,老夫佩服。”
申公豹的意思,是只要封神榜在,截教中人亦逃不掉身死的命运。且不说沈何眼下只能去碧游宫避难,单是他们口中的“封神榜有名”就足以叫哪吒动摇。
一个从神重回凡身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才得来一个心意相通的道侣,怎么会忍心看着道侣等死?
“既然如此,我等便不叨扰二位。”仿佛怕哪吒反悔,秋汝生立即道,“待此事一了,某会亲自登庙拜访。”
哪吒道:“还有一事。”
秋汝生有些意外道:“是指……?”
伢荫喉前的火尖枪自始至终未曾移开半分。哪吒睨了一眼,淡淡道:“陈塘关百姓的魂魄,今夜之内,尽数归还。”
伢荫脸色一变,他吃人魂魄一方面是为了栽赃敖丙引来天庭的人,另一方面是玄冥之境他被女娲石伤及根本,必须要食魂补气,要他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简直是酷刑。
然而哪吒半步不退,仿佛他们不答应他便不罢休。
秋汝生可以用敖丙的性命威胁哪吒背叛阐教背叛元始天尊,但不代表哪吒可以被他们肆意摆弄。一旦他们有反抗的意思,火尖枪立即就能刺穿伢荫的喉咙。
伢荫还不能死,秋汝生垂下眼,半晌道:“好,便依你所愿,也算是我们合作的诚意。”——
作者有话说:①忘记在哪看到了的,反正是化用
第42章
秋汝生等人走了, 海面上重新恢复平静,夜风寂悄无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何垂下眼, 气息被余风掩盖。他将银戟收回, 沉默地往前走。
“敖丙!”
莫名的恐慌席卷了哪吒的理智,他跨步上前拽住沈何的手腕, 正身挡住他的去路,“你……”
“天不早了,”沈何抬起睫毛,水泱泱的眼睛似乎比海色更波澜,“父王说最好在天亮前抵达, 先赶路吧。”
“……不, 等等。”
找到碧游宫固然重要, 可有些事情不解释就再难找到机会了, “沈何、小乖,你相信我, 我绝不会……”
沈何却摇了摇头,哪吒很少有名有姓的叫他, 这似乎是对方第一次唤他“沈何”这个名字, 足以窥出哪吒的慌乱, 但沈何并不想听了。
少年道:“我有些累了。”
区区五个字, 霎时止了哪吒的余话。他陡然怔愣了一瞬,攥住少年手腕的指节发僵,片刻后,哪吒微哑的嗓音响起——
“对不起。”
沈何依旧神色平和的摇了摇头,他没有情绪激烈地甩开男人,也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什么。
原本便没什么好说的, 哪吒做的任何决定是哪吒的事。至于沈何……从回到东海的那天起,他好像从来没有那么累过。
先是杀劫再是封神榜,沈赤瑶和敖光冒天下之大不韪费尽心血想护住他,到头来却是一环接一环,仿佛上天非要他这条命不可。
沈何要表现出什么样子才能对得起这份“殊荣”,他不知道,更不想因此迎合了。
如果老天一定要他死,那他只有万般珍惜余下的时光罢。
沈何覆住哪吒的手腕,似乎是想要拉下他接触的动作,但他最终却在哪吒惶惶的目光中收紧了指节。
“没什么的,”沈何温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只是……不必再为我做什么了。”
脚下虚踩的符纸隔绝了海浪的波涛,哪吒咬牙将人拉进了些,“会有办法的,你相信我、相信龙王……”
“时辰真的不早了。”沈何露出一个软和的、近乎撒娇般的浅笑,好像此前眼底的疲累和脆弱是哪吒的错觉,“珍惜当下远比焦虑将来划算的多一点?”
“走吧,哪吒,我们一起走。”
少年冰凉的手指小心地挤进男人的指间,他微垂着眼皮,似有万分珍重地将手心贴紧哪吒的,随后两只手紧密合握在一起。
“走了,好吗?”沈何轻轻道。
哪吒眼皮猛地抖颤一下,任由沈何这般牵着他,漫无目的地在空空如也的海面上逡巡。
海平面是最先见到日出的幸运儿,金乌的暖光浮现在幽色之上。两人的身影离黑夜越来越远,离日色越来越近。
直到半轮耀阳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沈何忽然道:“我真的该走了。”
哪吒半垂着眼,他的肉//身已恢复,再炙热的阳光也不会伤到他分毫。事到如今,他不愿承认也必须承认,他必须要离开了。
碧游宫从头到尾不曾有半分踪影,沈何却不慌不忙地、宁愿浪费一整夜的时间,不过是为了再与哪吒共处一段平和的光阴。但天亮了,沈何要去他该去的地方,而哪吒亦该回到他的归途。
哪吒迟疑耽误的时间越久,碧游宫就晚出现一瞬。
他能耗一个时辰、一整夜,难道还能眼睁睁一直困住沈何不放么?
哪吒沉默地望着两人未曾松开、紧密合握的指节,许久道:“红莲……你会留着吗?”
若沈何拜入通天教主门下,无论是取缔哪吒的法印还是驱逐沈何体内残留的哪吒魂缕似乎都轻而易举。他并非没有把这些强硬留在沈何体内的手段,可当面对沈何的时候,他什么也做不到。
除了祈求对方对他情意绵长,哪怕再见没有浓烈的爱意,至少不会彻底成为陌生人。
“我只是拜师,又不是出家了。”沈何仰起头,逆着暖光望向他,像是觉得他有些傻,“再说,就算是当了和尚,你也随时可以找我呀。”
……是吗。哪吒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胸腔里如诸的思绪和话语湮散在心底的深海,最终只说出一个字,“好。”
沈何点了点头,主动抽出了自己的手,却在下一刻踮起脚用双臂搂住了哪吒的脖颈。
哪吒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弯身小心回拥住他,轻轻收紧环在少年背后的臂膀。
沈何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话落之后,沈何放开手臂退开,哪吒神情呆怔,手臂仍搂着他,一双凤眼流露出罕见的茫然和恍惚。怀里的人噗嗤笑了出来,神态自然地在他唇角落下一个轻吻,“好啦。”
哪吒便稀里糊涂松开了手。
直到他逐渐走远,离东海岸边愈发接近,而他心心念念的人也消失在日出盛耀的光芒里,只剩一个小小的、看不清的缩影。
余下的半年时间里,哪吒要做什么——是等姜子牙下山坐以待毙,还是拼命挖掘前世浅薄的记忆,想方设法改变些事情?
男人的影子走得很慢,许久许久,久到太阳高挂悬空,沈何才感觉那人成了一滴墨点,彻底消失在东海海面上。
巨大而富满生机的独岛悄无声息浮现在他身后,朦胧的雾气掩去阳光,不同于波涛汹涌的潺潺水声取代了东海的声响,隐隐伴随着铜钟震震,一下又一下,仿佛每一次都敲打在沈何紧绷的神经。
面对哪吒轻巧温和的笑意不知何时在他脸上烟消云散。沈何动了动眼皮,慢吞吞地转过身,抬起下颌仰望着这座堪称仙地的奇岛。
从秋汝生那群人走后,沈何便听见了某种类似呼唤的沉吟——近在咫尺,却又无从所视。
偏偏哪吒对此毫无察觉。
所以沈何选择了忽略,任由对方催急,和哪吒在这片海域安宁度过一整个夜晚。
金鳌岛,通天教主的道场,碧游宫便建在岛内。
孤岛却有树木郁葱、鸟雀成群。抬头可望飞鸾,垂目便见奇草。沈何独自踩在土地上,一步一脚印地顺着小路往岛中去。
除了鸟兽,不再见一个活人,甚至比兽鸣更清晰的是沈何落步在泥壤的沙沙声。
迷蒙潮湿的雾气萦绕,游蛇般紧紧缠在他皮肤上。沈何片刻不停,径直追寻着脑海中的声音深入岛中密林。
林中树木枝繁叶茂,几乎遮盖了入目可见的天景。万千高木间唯有一少年穿梭期间,无论飞禽走兽有多奇异怪谲,似乎都入不了他的眼。
密林的尽头,依旧是一片海。
平和的沉寂的,幽深而暗涌。海水缓慢潮涨,冰凉的水淹没沈何的鞋靴,旋即落回。身后丛林内的响声似乎随着波流亦逐渐淡去,沈何淡淡垂下眼,目视着海水一次又一次淹进他的鞋袜,直到他的足完全被浸湿。
眼前的海面,根本不是在孤岛上能见到的——这分明和沈何常去的东海海岸别无二样。
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幻境,这片沙地比龙宫出现的更频繁。而往往出现此处之时,都只意味着一件事——
沈何倏地回身,身后原本的参天树林瞬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平遥无物的大地。
一抹巨大的阴影朝沈何背后扑去,少年却头也不回,微仰起下颌定定瞧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寒声道:“这是我拖延时间的惩罚么?”
彻底笼罩在他上方的阴影微顿,沈何情绪几近毫无波动地看着从上而下投下的阴影形状——
长须飘动,利角如柱。
粗悍而克制的呼气声近在咫尺,沈何眉梢浮起一丝嘲弄,“是想试探我再次亲眼见到屠龙的心境,还是想我自此做什么了断,总要把话说明白得好。”
四周似乎陷入短暂的死寂,沈何身形毫分未动,直到那片阴影逐渐移开,一道金光凭空化身而来,从中走出一彩衣道人。
沈何目不斜视地等待他走近,片刻后缓缓垂下眼皮,作礼道:“见过教主,小辈无礼,望您海涵。”
“不,你倒是有胆气,是本座小瞧了你。”通天教主摇了摇头,他虽长了一副天生威肃的脸,神态却不咄咄逼人,和缓道,“当年本座为你卜算,看出你生性心慈和善,于是先入为主觉得,你既猜到我的目的,便会顺势而为。”
沈何唇角微抿,回道:“您神机妙算,应当知晓此等场景在我魂全后已见过太多次……不论是杀劫还是所谓前世,我不认为我一定要反复经历被扒皮抽筋之惊痛才能有所作为。”
通天教主却又摆首,“吾并非此意。”
沈何回眸看了一眼方才凝出阴影的半空,视线下移,仍是熟悉的海域。
他道:“请您赐教。”
“敖光偷天换日想为你改命,天道并非没有察觉,可仍只作放任不知,自是因为人各有命,你有活的命数,敖光所为看似逆天而行却是顺应天理。”通天教主一面解释,一面扬手一指,消失不见的巨龙再次浮现在他肩侧,龙头空洞的眼眶正对着沈何的目光,“杀劫亦是如此,你和李哪吒的缘不断,孽也不断。玄冥之境中你同他虽断了劫数,但你从未忘却过蛟龙在你梦中幻化出的屠龙景象,不是么?”
“它在你尚未察觉时在你心底形成了一片网。”通天教主道,“若不撕毁这片网,终有一日你会被它反捕,自此永生永世无法逃脱。”——
作者有话说:低精力人一忙是真的一点别的事都干不成,每天上完班就像死尸了[化了]
第43章
“想拜本座为师, 突破此境便是你的试炼。”
“沈何,或许你更习惯这个名字。”通天教主意味深长道,“本座的徒弟, 不论修为几等, 只看有没有本座欣赏的心境。你且好生想想罢。”
“只要你出手,你的敌人自会重现。”
话音落下, 彩衣道人瞬间消失在原地。偌大的空地独留沈何一人。
少年垂目沉默,似在思虑什么。但他并未犹豫太久,几息后银戟化现,受他驱使刺向半空。
果然如通天教主所言,银戟出招的同时那条消失的巨龙如同感应到袭击般凝实, 龙嘴咬住银戟尖端, 却被挣脱, 旋即毫不留情刺穿了它的上颚。
然而“龙”只扭身躲开, 长啸从它喉间释出,卷挟着寒风。沈何一面要定身, 一面不得不耗力操控银戟,一时有些招架不住。
但他面上不见分毫慌张惶恐的神情——通天教主既然敢把他一人丢在这里, 说明不管发生什么, 至少都在沈何的能力可控之下。
通天教主或许想看他的潜力, 或许想看他拜师的决心, 而无论哪一种,沈何都必须要让他看到。
如今他除了拜师碧游宫,别无去处。所以他不能松懈不能害怕,更不能失败。
巨龙吐出的风渗透着雪霜,少年的面颊和睫毛不免泛起冰白的霜色。他定神凝眸,无视身体因怪风生出的寒意, 忽地施决操纵银戟剜向龙的脖颈之处。
龙之逆鳞,触之即死。
但沈何与它为同类,更清楚逆鳞虽是弱点,却比之其余鳞片更坚硬。在对方尚有战力时激怒它,非明智之举。
“这孩子未免太心急了些。”
化境之外,藤萝宫殿中正展现着境中一切景象。通天教主坐于主位,虽听龟灵圣母轻叹,却没有表态。
倒是左席的金灵圣母应道:“我瞧他不像莽撞之人,恐怕此番另有用意。”
龟灵圣母非爱玩弄口舌之人,亦觉金灵圣母所言有理,含笑颔首。
境中,“龙”下意识抽身护住咽喉下逆鳞所在处,旋身时尾巴顺势又朝沈何的方向打去一飓寒风。沈何在地敌在天,攻守之势本就落于下风,那柄银戟虽能出招,但攻击范围有限。只见沈何迎而不避,半步未移,在银戟被“龙”震开的那刻瞬息掐了一诀。银戟骤然消失在半空。
“龙”仍专注调整位置防止逆鳞被攻击,飓风攻向沈何的时刻于它而言正是放松的好时候——不料危机突发,脑后的冷意提醒了“龙”大事不妙,但它回身想要制止时为时已晚,银戟先是一刃刺进他脑后与身体相连之处,随后毫不犹豫地拔出,血滴倾洒,正正被挥进了“龙”的眼睛。
啪——
巨龙的身形消失地太轻易又太简单,随之散去的还有离沈何仅有半里的寒风。沈何失力跌跪在沙地上,直到银戟归位,他才有了一处可供支撑的倚靠。
“这……”灵幕上几息便使出的招数让龟灵圣母不禁感慨,话到嘴边又词穷起来,只得道,“当真有天赋。”
能坐在藤萝殿论道的都是通天教主的亲传弟子,因此龟灵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未来师弟”还算有所听闻——
敖光为化敖丙的杀劫做了一招偷天换日,满打满算敖丙魂归苏醒也才一月有余,竟能如此熟练地控制银戟,还对“龙”的弱点了若指掌。
不说他刺向“龙”的巧招,单论他的定力和术法,这么短的时间内已是惊绝。
通天教主却道:“还不够。”
话音刚落,一只与先前别无二样的巨龙再次幻化出形,血盆大口直冲少年而去。
*
“你心不静,这几日便歇息吧。不必勉强。”
莲花藕座上,赤色衣袍的男人缓缓睁开双目,并未反驳太乙真人的话。
从东海回到乾元山,至今已有七日了。
这七日里,除去处理翠屏山行宫之事,哪吒几乎每日都在修炼,可以说是捣了一种“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什么也未向太乙交代,哪吒不是稚子了,太乙自然不好强行追问,只好抽出时间为他护法,以免他用力过猛出了岔子。
即便哪吒神魂足够强大,不意味着他就可以乱来。响应民间百姓的祷告已然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再这般不分昼夜的强行运转修行,迟早会弄垮才塑的躯体。
就算哪吒不说,太乙也能猜到他这是为什么。
一个清心寡欲千年的神,竟然在轮转重生后为情所困,倒是稀奇。偏生此时谁都没有立场去阻挠责怪哪吒——毕竟他既没有因情坏事,也没有忘却本该有的责任,任谁能指摘出一二?
总之敖丙已入截教道门,通天教主早已下明令不允门下弟子出山,倘若敖丙是个明白事儿的,必然不会搅进封神这蹚浑水里。届时大战结束,他们再想说什么做什么,自然自由多了。
只是要稍忍几时思念之苦。
哪吒沉默地垂着眼皮,视线中正是手背上黯淡无光的红莲印记。
他有意将此记显在随时可见之处,就是为了能时刻观察到法印的变化。一连七日,他和沈何相连相通的法印都无半点动静,不仅是沈何没有主动找过他,就连他甚至都无法感应到沈何的状况。
大抵是碧游宫的原因。
但只要印记还在,至少说明法印仍在沈何体内,通天教主还未“赶尽杀绝”。
他很清楚那日在东海海面,碧游宫迟迟不见踪影是有他在的影响。据他记忆,此时封神大战尚未完全揭开帷幕,阐教截教还没到水火不容之时,通天教主却仍对他抱有警惕。
要么是通天教主本就不喜他教弟子闯入自己的道场,要么……
哪吒猛地攥紧了拳头,身体却未从藕座上离开半分。
如今世道乱了,秋汝生等人似乎对前世一切事件的轨迹十分了解,那么截教内风气是否会因此发生改变,他无从得知。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通天教主已意识到了问题,将借此做出反击。
忽然间,哪吒眉心飞速闪烁过几缕金光。男人脸色微变,转眼从莲花池上消失。
翠屏山中,数名官兵衣着的人策马握剑,手无寸铁的百姓被赶到行宫外的一隅,像一群六神无主的鸡仔,惶惶然缩在包围圈里。
官兵们横冲直撞,毫不怜惜地毁坏着宫内陈设,梁柱砖瓦一一倒塌,有人想出声抗议,却在目及他们手中的刀剑后哑了嗓,胆小者已然控制不住抽泣。
“总兵,殿内确实塑着一尊神像……应是三太子。”副兵翻身下马,沉声禀报。
李靖浑浊的眼睛狭起,仰头注视着这座朴素却宏大的庙宇,冷笑道:“砸,将这妖物的栖身之处毁了,我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副兵不敢反驳,领命再次进入庙中。
离魂症事了后,哪吒庙的信众越来越多,每日来往的人数不胜数——有从陈塘关来的,也有附近村镇慕名而拜,本是求个心安,不料竟会碰上官兵砸庙这种事。
李靖紧攥着手拐,他的伤始终好不全,哪吒虽没要他的命,却基本毁了他的脸面和威信。若不是有道人相助,眼下他恐怕还躺在四方狭小的卧房里等死。
一个妖异的怪物,附身在他李家三子身上,年仅七岁便祸事不断,甚至一朝一夕长成了成年男子模样,可不是妖物么?
他一心想除了这小子,不想明面上有太乙相护。因此他求之过急,明明好一手祸水东引,反倒中了哪吒的奸计落了病根。如今遭他知晓了哪吒有复生之意,他哪能放过大好的机会,彻底抹杀此祸患。
庙中动静嘈杂纷乱,李靖只觉心中畅快,巴不得他们砸得再用力些。被赶出庙的信众有官兵看管,进不了庙也脱不了身。李靖咳了几声,拄着拐缓步上前,缓缓道:“这庙里供奉的并非神仙,而是妖物,借了一点天生地养的妖力迷惑百姓以吸取香火。吾乃陈塘关总兵李靖,闻讯特地率人拆除此庙,以免妖物趁机害人,还请诸位谅解。”
他自亮出总兵身份,谈吐却未有高高在上的凌驾之意,反而向平民百姓致歉。人人面面相觑片刻,不敢多说什么,只连连点头,露出些许感激的神色。
愚民么是最好哄的。李靖不免心下得意,哪吒费尽心思积攒的信众被他三言两语就瓦解,日后他再想以此做什么可就难上加难了。
“这行宫内供奉的,貌似是总兵您的三儿子,哪吒。”人群中有人突兀道,“既是您亲子的庙宇,您为何要说他是妖物呢?”
李靖面色僵凝一瞬,目光不动声色逡巡过包围圈内的每一张小心翼翼的脸——最终停留在一角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身上。
青年盘腿坐在地上,不避不躲地对上李靖阴沉的眼睛,甚至神态轻盈地冲对方弯了下唇。
……看他的服饰打扮,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偏生此人神情镇定自若,似乎完全不怕惹怒李靖,反叫人难以轻易小看。
李靖皮笑肉不笑道:“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竟对吾的家事了如指掌。”
青年道:“李总兵不必在意,只需回答小生的问题便好。”
一个想尽办法也要树立仁爱慈善形象的人,绝不允许有任何人忤逆他的说辞。李靖撑直手拐,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青年,依旧是平和近人的语调,“道友所言极是,这庙中供奉的神像,的确是吾第三子。”
“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哪吒犯了大错,如今已魂归西天。岂料竟有人冒充仙道,借他之名建了这么座行宫。不论是作为总兵,还是吒儿的父亲,吾都必须拆了它。”
滴水不漏,面面俱圆。
信口雌黄。
第44章
砰!
突兀而巨大的响声仿佛能穿透云霄。李靖瞳孔骤然缩紧, 只听那青年语速飞快道——
“陈塘关人人皆知,您为了一己之私陷害哪吒,导致哪吒年仅七岁便割肉剔骨, 自刎当场。哪吒乃阐教至宝灵珠子转世, 道中有言,修庙馈民, 可塑金身。哪吒庙究竟灵不灵验,您一问便知,如今您却不分青红皂白再一次要毁去哪吒重生的机会。李总兵,您究竟意欲何为呀?”
“抓住他!”
传言的风向是最好改变的,只要有人脉有权力, 给足人们理由, 人们自然而然会逐渐倒戈, 不堪在意。李靖脸色狰狞, 像是想在惶惶嘈乱中拉住那个口出妄言的人,却见一阵白雾散去, 方才伶牙俐齿的青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陡然间,所有吵闹似乎在眨眼中消失殆尽, 李靖猛地意识到什么, 来不及转身, 尖锐的尖刃悄无声息抵在他颈侧, 冰寒的凉意几乎让他发不出声响。
“大胆!这可是陈塘关……”有官兵壮着胆子紧握着长矛,颤声开口,下一瞬触到来者扫来的眼神却刹那噤声。
“陈塘关总兵李靖。”哪吒慢悠悠接完他没说完的话,随意扯了扯唇角,“不知您大驾,有失远迎了。”
火尖枪近在毫厘, 李靖大伤未愈,几乎没有和哪吒一战的能力,更不能在此刻寄希望于哪吒的仁心,索性强作镇定反将一军,“妖孽,你冒充我儿名姓在此建庙欺骗百姓,我作为总兵自然不能放任你胡作非为!”
说话时哪吒已缓步绕到了他面前,男人不动声色瞟过几近呆滞的众人,半晌才将目光回落到李靖身上,“哦?”
“我以为,你是得了我要借香火复生的消息,所以迫不及待就来拆砖毁庙。”哪吒毫不掩饰地讥笑道,“这很符合你的一贯作风,不是吗?”
重塑金身后的哪吒完全是成年男子的身形相貌,比先前的肉//身更加锋利高大,李靖甚至要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神色。
光天化日之下,哪吒就这样无半分遮挡地出现,赤乌金光映下,投射出男人微斜的倒影。
李靖脱口而出,“你没死?”
话落他又很快反驳了自己——当日形势混乱不假,哪吒肉//身全毁却是他亲眼所见,莫说太乙真人,就是大罗金仙也无法叫他起死回生。
更何况这座哪吒行宫的本意不就是为哪吒积攒功德重塑身体所用,怎么可能香火未成,哪吒先复生了?!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已剔去肉//身,此后无论我生死与否,都与李家无关。”哪吒轻飘飘揭出旧事,神态淡然,“李大人又何故毁我行宫?”
“我究竟是否为百姓做事,百姓心中自有论断,不必您操心了。”李靖敢带人来,不过是仗着以为哪吒神魂未聚,如今真人现身,李靖一行人再来八百个都打不过一个哪吒。
性命当关,其他事自然不在考虑范围内。
眼见火尖枪并没有远离的架势,李靖急声道:“你不能杀我。”
哪吒耐心询问,“为何?”
男人就站在李靖几步之外,明明和那日他割肉剔骨的模样相差无几,李靖却无端从脚底升起一股浸寒的凉意。
——哪吒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冷静沉稳,宛如喜怒不形于色的笑面虎?
即便李靖日日内心痛骂哪吒是妖物,可总下意识认为哪吒到底流着李家的血脉,虽没有七岁孩童的身形,但仍是稚子心性。
究竟是什么时候,哪吒如同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不再他的掌控范围内了呢?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父亲!”李靖几近惶恐地厉声道,仿佛是要证明什么,“你若杀我,便当不起阐教弟子的名头,你师父师叔都不会放过你——”
“您言重了。”哪吒微怔,旋即呵笑了一声,“杀您一人,还用不上那么兴师动众。”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的我的下落,但我奉劝你,做好你的分内事。”哪吒眸色兴味地打量过警惕围绕在他周围的官兵,轻飘飘抬指一挥,他们便瞬间脱力,长矛纷纷掉落,随后单膝屈下跪地。
哪吒轻而慢地说完后话,“否则我不会像今日这样好脾气。”
“滚回陈塘关去吧。”哪吒淡漠的声音不闻半分感情,火尖枪擦着李靖的脖颈掠过,顺着流出热腾的鲜血,“别再让我见到你。”
枪尖离开李靖脖颈的下一刻,他便向得水的鱼捂着伤口飞快离去。官兵忌惮哪吒的能力,连李靖都落荒而逃,他们又哪里有胆气同哪吒对峙,亦如落水狗般火速逃离。
余下上山祈福的百姓更是缩成一团,连抽泣声都不曾显露。哪吒侧眸定定看了他们一眼,道:“都走吧。”
百姓们如蒙大赦,感恩戴德地就要拔腿跑下山,忽听哪吒在他们身后缓声道:“今日离去,日后不必再来了。”
明明应该是令人松气的嘱告,人们脚步一顿,其中一妇人大着胆子问道:“仙人……不再立庙了么?”
“眼下我并非什么仙人,时机未到,月余缘分已是运气。”哪吒温声道,神情未有不耐,“有缘再会吧。”
村民百姓并非当真是非不分,只是如今的世道,谁有权力谁就有话语权。不论哪吒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神仙。他们愿意跋山涉水特地到翠屏山来,某种意义上已经是对哪吒的肯定。
喧嚣渐去,山腰只余一座半毁的庙宇,瓦片砖石塌倒一地。哪吒身形微顿,视线却朝庙门斜角的空地看去。
此处是方才官兵将百姓驱赶包围的地方,如今鸟飞人散,什么都没有了。
他察觉到了沈何的气息。
理智告诉他,沈何既然进了碧游宫,自然没有短短七日就出师的道理。可庙前残留的气息,真切地说明对方来过——
红莲法印仍旧不见动静,沈何没有找过他,法印似乎被人下了禁制,他也无法借此探明沈何的状况。
“吾以为你会趁机杀了他,以绝后患。”
身后突兀传来的声音使哪吒收回目光,他面色如旧,显然是早已料到来人是谁。
秋汝生抬步越过他,径直走到山前。人们的脚程慢,此刻尚能从山上往下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而李靖一群人早已不知所踪。
哪吒掀了掀眼皮,“我以为他是你故意引来的。”
“非也,既然要结盟,哪有叫人毁盟友庙宇的道理。”秋汝生笑着摇头,眼底却没有笑意,“李靖嘛,不在吾等考虑合作的范围之内。”
哪吒不置可否,直言道:“你想做什么?”
……
“想不到他对你的气息如此敏锐,当真有几分意思。”
龟灵圣母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出一纸心法,话语间燃纸灰灭,她便又提笔继续写起来。
沈何端坐在她书案对面,指尖摩挲着膝盖处的衣料,“我不该去的。”更不该因为正撞上李靖找事,冲动之下化作凡人替哪吒辩解,反倒留下了痕迹。
龟灵圣母没有抬眼,只是一味疾笔写着,写完一张便烧成灰烬,循环往复。沈何怔怔看着,到底问出了口,“师姐,您这是……?”
他通过了通天教主的考验,拜过师正过名,此后便是碧游宫的弟子。龟灵圣母闻言手中笔一顿,无奈道:“老师常说我心燥,只得以此磨炼气性。”
原著中龟灵圣母虽道法高深却性情冲动,几次受阐教道人挑拨,最终死在西方教手中……沈何轻声道:“原来如此。”
“测炼之事你不必担心,‘心移神转’之法本就是随心而去,老师不会泄怒于你。”见他眉目似有忧愁之意,龟灵圣母宽慰道,“你很有天赋,这些日子修习得很好,放心吧。”
通天教主不是每时每刻都有空闲指导他,因此拜师后的这些天,沈何大多是跟随金灵圣母等师姐师兄学习术法的。门内的道友大多愿意倾囊相授,所以他进步神速,亦颇受师姐师兄的喜爱。
而今日“心移神转”旧事他随龟灵圣母学的新法术,他用得不熟练,尚不能控制住内心真实的想法,竟“移”去了哪吒的行宫。
金灵圣母告诉过他,碧游宫是截教道场,即便哪吒在他身上留了神印也难以越过道场的结界与他取得联系,沈何亦然。进了碧游宫,就要遵循碧游宫的规矩。通天教主明令禁止截教弟子出山卷入封神之战,至少在敖光接他之前,他都不能私自和哪吒见面。
但这也是他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事。
不过是因为恰巧撞见了李靖带人砸庙,沈何心中不免受其影响,总是莫名感到不安。
分别那日哪吒让他相信他不会做错事,可眼下的状况,什么可以称之为对,什么又称之为错?
若哪吒继续做他的灵珠子,帮助阐教成全封神榜,他日碧游宫尽数覆灭,顺应天意,于沈何而言,他该认为这是对是错呢?
龟灵圣母像是读懂了他的心绪,起身将手中毫笔递到沈何面前,“我瞧你心也不静,试试?”
沈何抬眼对上龟灵圣母清亮的眸子,听她道:“你与我们还是不同的,不必过早忧心。在你入教前,老师就已知道你与那灵珠子的纠葛了。”
沈何:“……”
倒也并非不是有迹可循,若通天教主当真对此一无所知,又怎么会在拜师秘境里设置的两大关卡里,一关是“龙”,另一关则是“哪吒”呢。
第45章
结束修炼回到房中时, 太阳已落山了。
沈何照常洗漱清理——虽说他早已学会清洁术,但他仍然更熟悉自己收拾卫生。碧游宫的日夜和外界是同步的,只是通天教主喜好清净, 宫内宫外形成的道场除非通天教主允许, 否则旁人难以寻到。
算起来,沈何拜师已有将近一周时间, 一直没和龙宫联系过。
碧游宫的道场限制的不止是哪吒的红莲法印,包括敖光给他的诸多传音法器,甚至比先前的玄冥之境还要封闭,仿佛半只蚊子都别想出入。
教主在他行过拜师礼后便闭关,但沈何每日随师姐师兄们学术法从未懈怠, 十分充实。外界的消息他了解不到, 只能从被允许出宫的师姐师兄处探听到一些风雨, 不过教主向来不喜这些, 师兄姐们不会明面上说太多。
沈何记挂的无非二者,一个龙宫, 一个哪吒。敖光与教主有旧交情,若有什么事通天教主应不会瞒着他, 至于关乎哪吒的……总归不好拿捏分寸。
心移的事, 龟灵圣母大抵不会和通天教主告状。只是通天教主知天通地, 也不必别人多说。沈何惴惴几日, 发觉教主并没有对他兴师问罪的意思,逐渐放下了不安。
修炼的时间日复一日,期间偶尔教主会现身指点宫内众徒一二,大多数时候沈何都追随着通天教主的四大弟子,教主赐他的心法秘书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有空闲的师兄姐。
沈何勤奋好学, 比起在龙宫的懒散摆烂,他在碧游宫的每一天都不曾有偷闲。从前他少不更事,敖光虽找了秋汝生督导他,大多数却还是纵着他。
一无所知的时候,是最轻松、最没有负担的时候。因此初到龙宫时,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也可以为学会一个简单法诀沾沾自喜松懈一整日。
可他知道一切真相后,压在他心头的桩桩件件无声无息铸成了一块顽石,一日不解,就一日压在沈何心头,叫他食不下咽、寝不安宁。
即便日日劳累,他从未忘记细数日子。半年时光转瞬即逝,他的身量比从前抽条长高了,法力亦凝实强悍了许多。这些日子他不乏会与师兄姐下山处理碧游宫附近精怪伤人的事,大家都默认会避开阐教中人,各自相安无事。
东海被人“揭露”的事敖光已压了过去,背后使坏的人是谁敖光没有张扬,沈何只听说伢荫被天庭问罪,昊天大帝下令叫天兵追捕他,只是伢荫有人护着,一时天兵也没能找到他的踪迹,不了了之。
除去必要情况,截教弟子不能插手因果,沈何虽知晓了,也不能做什么。
敖光到碧游宫接他的时候,仅仅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他到的前一天夜里,沈何被单独叫进了通天教主的讲室,通天教主告诉他,次日一早敖光便会带他回东海龙宫。
沈何跪坐在蒲扇上,闻言俯身拜道:“弟子蒙师父师兄姐照料,感激不尽。他日若师父需要弟子,弟子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就算是与阐教相敌,也在所不辞么?”
沈何微怔,下意识道:“师父常教导我们,莫与他教相争,反叫命数捉弄。”
“是啊,耳提面命,也难敌天命。”通天教主轻叹了口气,半年来头一次提起沈何从前的事,“当年你有世外机遇,想必已知晓后事发展。敖光只允你在碧游宫求学半年,亦是因此,对否?”
沈何抬起眼睛,笼统算起来,这些日子他见到通天教主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是每次通天教主出现的时间都格外巧合,像是算准了什么时候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他道:“既然师父心如明镜,为何不能规避死局,逆天改运?”
通天教主沉默一瞬,道:“姜子牙已带封神榜前往西岐,凡封神榜上有名者,必死无疑。”早死晚死,封神大战不可避免,截教本就不可能独善其身。
就算碧游宫躲去一劫,截教弟子满天下,通天教主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门下弟子沦为榜下幽魂却束手旁观、半分不作为?
殊死一搏,也不过是搏个体面和尊严罢了。
“弟子记得,封神榜似是您与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共同制定。”
通天教主平日里不会摆“老师”的架子,如今他主动和即将离开的沈何提及封神榜的事,想必自有用意。沈何眉头轻蹙,似是不明白,“那为何榜上多数是截教子弟,您……”
“天下三教,唯属我截教人多势众。”通天教主竟是笑了一下,语气寡淡,“世人都说截教有教无类,徒有万仙之名,却无仙圣之骨[1],披毛戴角湿生卵化之辈,自然是好牺牲的主儿。”
沈何顿了顿,显然通天教主对截教的结局心知肚明,且他一人无法更改。他道:“师父打算怎么做?”
通天教主定定看了他一眼,沈何已不复初来时的懵懂,但依旧不见心机算计,保留着原本的纯粹。利用心思澄净的人,有违天意。敖光那般心急地要带走沈何,自然是抱着避险的心思,不欲沈何卷入是非。
这是敖光一开始就与通天教主说好的。
通天教主转而道:“那封神榜上有你的名字,你知道?”
“知道。”沈何没有隐瞒,直白道,“到碧游宫那日便知道了。不知师父可识得秋汝生?”
通天教主神色如旧,回道:“识得。”
“他是假身份罢。”沈何望着通天教主的脸色,体贴地没有直接询问,他猜测通天教主对那日海面上的事了若指掌,可他还是重述了一遍,“是秋汝生和申公豹告诉弟子的,他们想毁了封神榜。”
通天教主默了默,道:“本座知道。”
沈何不再避讳对上通天教主的视线,他能感觉出,通天教主想要做一些事情,一些与“原著”、与截教原本的观念背道而驰放到事情。通天教主特意叫他来,难道只是想找个人抒发内心的纠结矛盾么?
沈何说:“师父也想毁了它么?”
第46章
沈何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讲室的, 只依稀有印象,龟灵圣母关心他面色不好。
他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说没什么大碍, 又好像多解释了两句, 总归他再回神的时候,人已经在龙宫了。
半年对于龙族来说, 不过弹指一挥间。但沈何安稳度过难关回到龙宫是喜事一桩,因此敖光特地设了家宴,像凡人一般,一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
珍珠嬷嬷一瞧见他便红了眼睛,抓着他的手轻声细语地问他这半年的日子。沈何一一回应, 朝她露出一个腼腆的浅笑。
珍珠嬷嬷怔了怔, 珍重地拂过沈何的额角, 感叹道:“殿下长大了。”
时间不是催化沈何成长的药剂, 半年太长又太短,真正让沈何彻底熟悉这个世界的, 是日复一日的修炼。
包括他身形相貌的变化,亦是修行和历练带来的结果。
敖甲和敖乙特地为了沈何换了值, 沈何能安全回到龙宫, 说明敖光的计划是有用的, 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庆祝了。
为此敖光甚至允许三兄弟在席上喝了些许酒。凡间的酒醉不了修炼者, 因此几人喝的是龙宫自酿的清酒,按敖乙的话说,比之天庭的琼浆玉液无甚区别。
酒过三巡,敖甲脸上已有了明显的红晕,话也多了起来,“小丙、小丙看起来腼腆许多。”
比之敖光和敖乙, 敖甲是和沈何接触最少的。他作为大哥一向寡言,饮了酒反倒能将心里话托出。
说沈何腼腆不如说是沉稳更合适。沈何怔了怔,唇边抿出一个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敖乙手里抓了一杯酒,却不急着喝,闻言插了句嘴,“随便说什么都好,我们都爱听。不过说起来,这回怎么不见你问陈塘关那个小子……”
他话说了一半自己吞了回去,掀起眼皮毫不意外对上敖光和敖甲谴责的眼神。
敖乙默不作声地将杯中酒一口闷了。
其实他们心里门清,敖丙魂魄补全不久,除了敖光,和敖甲和敖乙连面都没见两次,只有一层单薄的血缘关系,称不上有多深刻的感情。
然而对于敖甲和敖乙来说,敖丙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又因为沈赤瑶,他承载着这些年他们的所有悲欢哀乐。
所以敖乙不希望敖丙因为诸多外界琐事封闭了自身,他唯一了解的敖丙的在意的事物,大抵只有哪吒了。
可惜,哪吒已经不止是当初一心只有敖丙的少年那么简单了,这个名讳在他去往西岐后被数次提及,却都不是好听的话。
敖乙垂眼掩去眸中复杂,就算今天他不提,敖丙也迟早会知道。
沈何抿了抿唇,缓缓放下了银箸,他本做了打算不刻意打听,但……
无论是敖甲敖乙甚至是敖光的神色都太奇怪了,奇怪到沈何无法克制地想要知道,有关哪吒的一切。
莫名的、如同蚕丝般的恐慌无声罩在他的心头。沈何喉结滚了滚,开口似乎都变得生涩,“哪吒他……”
啪嗒。
敖光也放下了酒杯。
席间只有四人,四人却一俱沉默。
除去“心移”的那一次,沈何再也没有主动问起哪吒的近况。在碧游宫红莲法印会被限制,久而久之,无论是沈何还是哪吒似乎都忘记了法印的存在。沈何唯一清楚的,便是哪吒遵从最初的轨迹:随他的师叔姜子牙前往西岐,成为了武王姬发麾下最勇猛善战的先锋。
如果是这样,那他会和沈何记忆中一样,在无数封神大战中骁勇无比,最后受封天庭。
这本就该是他应有的人生,沈何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被擅自挪动的石子,从分离前沈何打断敖光的话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了。
让一切回到正轨,而沈何用他这条得之不易的命做一些他应该做的事,就是最完美的终局。
敖光轻咳一声,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通天教主说,你找到了救你母亲的办法。父王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沈何晃了下神,把到嘴边的追问咽了下去,回道:“师父说,只要找到能够威慑龙神虚魂之物,便能以物换人,救回母亲。”
“此事他也与我提过。”敖光捏了捏眉心,“可我找了三百年,连那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通天教主不可能不记得他曾告诉过敖光这件事,但如今他又将一样的消息告知了沈何,必然是有转机。
“儿臣请师父算了一卦。”沈何望向敖光,认真道,“儿臣一定会将它带回来,让阿娘重见天日。”
……
通天教主的占卦只给他想给的人,除非此人身上有能够与之交换之物,否则任对方上天入地找来至宝也不会轻易卜算。
同席的三人很明显深知通天教主的习惯。敖甲低声问:“他要你交换什么?”
他们都清楚,通天教主不像是因为所谓师徒情谊送卦的人,而沈何除了一柄银戟只剩他自己了。
沈何垂下眼睫,“只要能救出母亲,无论是什么都是可以交换的,不是吗?”
敖乙脱口而出,“可那不该是你的责任!”
“本就是我的。”沈何并没有因为敖乙的语气动怒,只是平淡地反驳了他,“阿娘是为了救我才身陷囹圄的不是吗?”
“那也是怪天道不公!”
轰隆!
似是要印证敖乙的狂言,雷声卷席着海面重重晃动了一下,平时任海面波涛都不会被影响的龙宫竟也被带着震荡。
敖光拧眉,“敖乙,慎言。”
敖乙重重锤了下桌,背过身去。
原是他们亏欠敖丙母子的,如今却像个局外人什么都插不了手。敖光叹了口气,“丙儿,她不只是你的阿娘,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沈何静了静,竟是起身提起酒壶为三人斟了酒,最后斟满自己手边的玉杯。
“我会帮师父对付阐教。”沈何举起玉杯轻轻道,“亦是为了我自己。”
敖甲听出其中意味,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半年前秋汝生和申公豹在海上拦了我和……”沈何模糊了那两个字眼,接着道,“他们告诉我,封神榜有名者必死无疑,躲不了的。”
命运会无声无息把他推到死亡面前,既然如此,他还不如坦然迎接,哪怕不能找到生机,好歹死个明白。
说完他也不管三父子的神色,自顾自喝完了那杯酒。
敖光问:“什么时候。”
问的自然是沈何回碧游宫的时间,沈何道:“先接母亲。”
也就是说,沈赤瑶回到龙宫后,就是沈何离开的日子。
看似团圆,实则又是分离。
“怪不得,他会和你交换。”敖乙像是想通了,扯唇冷笑一声,“打的一手好算盘。”一旦沈何同意帮助截教,相当于通天教主拉到了整个东海龙族作为帮手。
沈何明白敖乙的话意,不由蹙眉道,“你们不必冒险,我自己能……”
“你凭什么和阐教那些人打?”敖乙倏地抬头,竟是双目赤红,“你以为通天教主图你什么,不就是你和哪吒那层关系?!”
敖光脸色霎变,周身迸发出骇人的法力,半分不留情地将敖乙震飞。
敖乙被震出几里远,后背打到梁柱上,栽倒在地显然伤得不轻。
沈何瞳孔骤缩,离席要去搀他,敖甲却拽住了他的手臂。
沈何不懂敖光为什么震怒,又为什么这样对敖乙,“父王?”
就算敖乙口不择言,但沈何知道他没有坏心,不过是关心则乱。可敖光更不可能是不分青红皂白出手的人。
何况对方是敖乙,他的亲生儿子。
敖乙从地上爬起来,强悍的法力将他的内脏震出了鲜血。他低头连连呕了几口血渍,抬头看向仍端坐在席位的敖光。
“就算您不忍心告诉他,他也迟早会知道。”敖乙一字一顿道,“就让我这个做哥哥的当一回恶人,又有何不可?”
沈何眉头蹙得更紧,他当然看出敖光三人瞒了他什么,却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眼下这样。
“到底出什么事了?”
“当然是……”敖乙又呕了一口血,勉强吐字清晰,“当然是和哪吒有关。”
沈何眼睫颤了颤,到底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我知道师父是想用我赌哪吒不出手,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心甘情愿。这是我的选择。”
或许哪吒会念及旧情,又或许他早就忘了沈何是何许人也,在沈何作出决定的那一刻都无关紧要了。如果可以,他宁愿早早死在和其他人的混战里,不必见到哪吒。
敖乙却摇了摇头,鲜血顺着他的唇角滴落在水晶地上,“他已经不是人了,你懂吗敖丙,他只是阐教用来杀人的傀儡!”
杀人的傀儡……沈何下颌无意识绷紧,连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的手指在发抖,“他难道、不是本身就是为阐教效力的么?”
而且哪吒是天生杀神不是吗,生来负有千七百杀劫,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啊。
“那是你没有见过现在的他。”敖乙大口大口喘着气,五脏六腑的疼痛几乎要让他晕厥,敖光下手是真没管他的死活,“沈何,他不是服从命令的先行官,而是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傀儡,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47章
殷商气运将尽。
哪吒去了西岐, 翠屏山的庙宇早变成了一堆废墟。李靖似乎摆脱了哪吒的阴影,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恢复如初,如今也在武王姬发麾下效力。
而失去了总兵的陈塘关由一个陌生的将领接管, 朝歌自顾不暇, 陈塘关的状况当然无人在意。
沈何没想到他还能见到殷夫人。
陈塘关并非朝歌与西岐的战争要地,新上任的将领仿佛只把这件差事当成负赘, 做甩手掌柜是常态。一些百姓为寻求庇护早早背离故土去往西岐,眼下关中只留有不愿离开的零星几户,多数是行动不便的老者。
殷素知不再住在总兵府,而是一家远离关中的小院。这半年沈何几乎没有回到过陈塘关,偶尔随师姐们出宫去的也是廖无人烟之地。
殷素知仍在陈塘关的事, 是敖乙告诉他的。封神演义原著中不曾提过殷夫人的去向——
不过, 沈何不禁自嘲地想, 明明从一开始一切都与书中不同, 为什么他总是固执地认为遵循原著的轨迹才是最合理的结局呢?
一本杜撰出的书,就可以胜过这个真实的世界吗?
殷素知对沈何的造访似乎并不惊讶, 小院里除了殷夫人,只有一个长年侍奉她的侍女。
殷素知道:“进来坐吧。”
侍女小荷自觉进屋煮茶。沈何收回思绪, 随殷夫人在院中的草椅落座, 他主动道:“我以为, 夫人也会去西岐。”
毕竟人人都看得出殷商大势将去, 明主已现,越早投奔越有保障。无论殷夫人和李靖有过什么龃龉,她到底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总不能将她一人抛弃在此,未免残忍。
殷素知却忽略了沈何的寒暄,直白道:“你特地来找我, 是为了吒儿吧。”
金吒、木吒、哪吒,只有哪吒和沈何关系最密切,显然这个“吒儿”指的是哪吒。沈何抿了抿唇,偏开目光苍白道:“只是听说了一些关于他的事。”
“三太子指的是他重生,还是效命西岐?”殷素知神情平淡,“我虽是他的母亲,但他重回世间后,便与李家断了联系。三太子也看到了,我不见得会知道什么。”
沈何垂下眼睫,“是小辈冒昧叨扰了。”
殷素知笑了笑,“叨扰算不上,你我有过一面之缘,我也许久未见过从前的人了。”
“所以,三太子究竟困扰何事?”
“夫人唤我…敖丙便是。”沈何顿了顿,只道,“小辈曾去拜师学艺半年,再归来时已物是人非。”
他抬起眼睛望向殷素知,唇角弯起一个一如既往的浅笑,“仅是突发奇想,想来见一见从前的人。”
这话倒和殷素知的说辞巧妙呼应了。殷素知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半晌突兀开口道:“哪吒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一方面是因为我怀胎三年,人人都暗中叫他‘怪胎’,另一方面……李靖有意管教他,常常禁止他外出。所以,你是他带回家的第一个孩子。”
沈何微怔,几瞬后轻声道:“他…亦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许是殷素知太像一个平和温柔的母亲,沈何似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紧绷的神色缓和,嗓音也轻巧了起来,“以前,也没有人愿意和我玩。回到龙宫后,父王不想我陷入危险,我也不敢离开东海,接触陌生的人或事。”
如果不是因为哪吒,如果不是那个契机,或许他永远不会迈出第一步,永远只会缩在龙宫的蚌壳里,藏在家人的羽翼下。
沈何说:“哪吒是不一样的。”
他很难想象,倘若岸上出现的人不是哪吒而是书中其他人物,他会不会愿意顶着风险溜出龙宫,又会不会拥有一段……超出他过往一切的经历。
殷素知道:“兴许你可以去西岐找他,我想他会很愿意见到你。”
沈何神色轻变,许久摇了摇头。
殷素知也没有追问,从小荷手中接过煮好的茶水,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至沈何面前。
她转而问:“你听说了什么?”
“我久隔于世,并不清楚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当说出了部分过去,原本欲言又止的话就没那么难以启齿了,沈何眼中流露出些许迷茫,“我所听闻的,和我了解的他完全不一样。”
“本是不想打扰您的,没想到醒过神的时候,已经敲响了您的院门。”
关于哪吒的传闻……殷素知眉梢动了动,“说他破敌如神,手无败绩?”
沈何捧起茶盏,瓷盏透出温热的温度,暖热了他的掌心。
“无论你听说了什么,孩子。”殷素知温声道,她眸中的波光像是看待自己孩子那样怜爱,“你可以亲自去看、亲自去判断。”
沈何沉默,声音低了下去,“就算会破坏过往的情谊么?”
殷素知不知道沈何指的究竟是什么,闻言只道:“若是真心的情谊,总会有真心的答复。三太子是不相信吒儿,还是不相信自己?”
……
通天教主给了沈何五日的时间。
告别殷夫人后,他没有回龙宫,而是顺着记忆里的片段,来到了百里外的一座荒山。
或许不应该称作荒山,这座山有名字,不过鲜为人知。过去这里有过村庄,后来因为洪水彻底湮灭,此后便再也没有过属于人的痕迹。
龙台山。
曾经出现在玄冥之境,哪吒遇到“假”敖丙的地方,竟然真实地存在。
山中残留的气息很淡,几乎感受不到。沈何摸索着来到半山腰,在熟悉的树林附近找到了一处山洞。
这是第二境中哪吒安置他的地方,洞中的甬道和洞内的石床与幻境中一模一样。
而这座山洞的背后,就是第一境里哪吒和“假”敖丙生活的小院,沿着山路往上,他甚至能找到他那一魄“自杀”的境眼所在。
玄冥之境的所有,都是真真切切存在于现实的。如果不是通天教主说……沈何可能永远不会想到。
那么哪吒对此知道多少呢?
沈何走进洞中,内里依旧黑暗,但他的目力足够他在漆黑中视物。比之幻境不同的是,甬道分向两个目的地,一个是放置了石床的洞穴,另一个……
另一个洞中占据着巨大的一方汤池。汤池的正上方悬放着一枚晶莹圆润的玉珠。
它不是昏暗的,因为玉珠散发的光芒足以照亮整个山洞,汤池不断浮起浅淡的雾气,却不会迷乱沈何的视线。
这颗玉珠,据说是一条万年前的龙族留下的。曾经拥有它的前辈几乎可以媲美龙神的尊贵,所以由它来置换沈赤瑶,再合适不过了。
沈何没有贸然靠近,他能感受到玉珠四周温和、甚至称得上是亲近的气息,可格外顺利的路途令他不由困惑——如若当真这么简单,敖光怎么会毫无头绪三百多年?
他沉了沉心,谨慎地沿着汤池边缘朝里走。玉珠在汤池的上方中央,这样的宝物在此处存放万年都没有能人异士夺走,大概率有守护宝物的大妖。
洞里空无一物,大妖最有可能藏匿之处,就是汤池之下。
咕嘟……哗哗……
沈何的猜测很快得到验证,汤池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隐约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游动的水流响声。
会是什么,一头蛟,或者水蛇,又或者是鳄鱼?
沈何召出银戟,一瞬不眨地盯着汤池中的动静。
哗啦——
随着翻涌起的热水落下,沈何侧身贴着墙壁躲避水花的同时,汤池中的“大妖”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他没有攻击的意思,赤//裸的手臂搭在池边的围石上,水流顺着男人的头发、脸颊滑落,他似乎没穿衣服,肩窝和手臂上聚着澄澈的小水湖。
见沈何呆愣在原地,男人不禁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天真单纯的笑。
“哥哥?”
……眼前的一幕比蛟、水蛇甚至鳄鱼更令人惊骇,沈何下意识想要后退,男人却提前预料般伸手抓住了沈何的脚踝,剑眉微拧,仿佛在责怪沈何的不听话。
“我们已许久不见了,哥哥为何对我这般生疏?”
男人手心还残留着池水的热气,水渍和温度浸湿了沈何脚踝处的白袜。湿润的布料传递到皮肤的触感变得温凉,沈何握紧手中的银戟,咬牙道:“在下无意冒犯,还请阁下以……”以真身示人。
然而他话音还未落下,眉心隐隐的发热讽刺般印证了池中人的身份。沈何瞳孔微缩,垂眸对上男人茫然的凤眸,彻底忘记了挣扎。
哪吒倏地笑了一下,手上用力,沈何便毫无防备地跌进汤池。男人顺势从他身后揽住他的腰将人搂起来,沈何呛了两口水,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现实还是幻境。
不可能的,所有人都知道哪吒此刻应当在西岐。哪吒不可能预料到自己会到龙台山,更不可能提前躲在汤池里守株待兔……
可是红莲法印不会骗人的,它连接着哪吒的神魂,除了哪吒没人能催动。
沈何的失神似乎令面前的男人十分不悦,他手臂不由绷紧将人扣得更近,不知想到了什么,不满的神情又变得温柔起来,俯首虔诚地吻去沈何眼下的水珠。
“哥哥,你应该看着我。”
沈何来不及阻止他格外越界的行为,混乱的思绪终于被他的轻语拎清了一瞬。
“……你叫我什么?”
第48章
乾元山金光洞。
后山一片宁静, 诸多草木后簇拥着一泉热湖。湖中莲茎荷叶横生,正中盛着一株偌大的火莲,一赤身男子悬坐其中, 合目打坐。
他乌发尽散, 面若敷粉,腕戴金镯, 腰倚红绫。浓郁的灵气聚合在他四周,无声无息地飞入他的肉//身为他修补伤势。
在他眉心之间,赫然是一道乌黑的竖印。
忽然,一阵细小的窸窣声响起。莲上人倏地睁开双眸,眼廓间竟是被暗色侵占了全部。
童子在温泉一里外停下, 躬身尊敬道:“哪吒大人, 真人唤您。”
男人启声道:“知道了。”
话落, 他的双瞳瞳色急剧收缩, 眼眸霎时与常人无二了。哪吒无声掐了一诀,规整安放在岸边的衣物立即飞来, 工整地穿在他身上。
太乙真人已在洞府内等候,感知到哪吒的气息, 便开口道:“你的伤势已大好, 截教中人不知悔改, 意欲布下诛仙阵, 你尽快下山去助你师叔罢。”
哪吒半跪在地,得令回道:“是。”
太乙真人这才掀开眼皮,目光一如过去慈祥温和,“为师予你的火枣,你可服下了?”
“谨遵师父命令。”哪吒滴水不漏道,“徒儿已将火枣之力炼化, 修得三头八臂之能,定能为师叔效力。”
“好、好。”太乙真人连说了几个好字,显然对哪吒的听命十分满意,“在你下山前,为师还有一事要警示你。”
哪吒道:“师父请讲。”
“截教中有一大患,乃是东海龙王敖光的第三子敖丙。此人本该是你的杀劫,却遭敖光蒙蔽天道偷天换日苟活了。昔日你二人有过龃龉,若你对上他,切莫轻信他一面之词,着了他们的道。”
哪吒神情依旧,拱手应了,“徒儿遵命。”
……
千里之外,沈何挣脱不得,只能同男人一起泡在池里。
先前他问哪吒唤他什么,哪吒却答,哥哥便是哥哥,一直都这么唤的。
此般倒反过往的言论,叫沈何又疑心起眼前的景象是否为真。毕竟当初玄冥之境中的幻象哪吒也可以催动红莲法印。
亦或是,哪吒的神魂七分八落,还有漏网之鱼?
但他今日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若看守龙珠之人是哪吒的旧魂,反倒省了沈何的力气。
沈何手掌压在男人肩上,看似攀附实则与男人拉开了些距离,垂眼明知故问道,“这龙珠是你的么?”
哪吒如灼的视线凝望着他,闻言才掀眼扫了池上的玉珠一眼,“不是我的。”
沈何心头一动,“那你为何会在此处?”
哪吒是个坐不住的,沈何不叫他离得太近,他看得出来。许久没和哥哥亲近,他也不想让沈何厌烦,于是退而求其次地牵住沈何被泉水浸湿的手指,慢悠悠答道:“自然是等哥哥来寻我。”
沈何对这个称呼尚不适应,反应了一下才开口,“……寻你之后呢?”
哪吒眯了眯眸,似乎从沈何迟钝的应付里看出了端倪。他从池里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原本悬在空中的玉珠便得到召唤般飞入他的手心。
“哥哥想要?”
沈何心中微叹,他不得不承认,在见到池中人是哪吒后他就松懈了许多,却忘了眼下不是打感情牌的时候。
不论这个哪吒究竟是谁,他必须要拿到龙珠。
哪吒像是看穿了沈何的想法,将脸凑近了些,“这万万年来,许多人都想从我手里讨走它。”
沈何眼睫轻轻眨了眨,初见哪吒的惊愕已经平复,“是么。”
哪吒见他模样瞧着无动于衷,又道:“可惜,没人能从我手里讨到好。哥哥猜,是为什么?”
沈何的睫毛也被池水浸得濡湿,连着他的眸子都是水漉漉的,“他们打不过你,便夺不了。”
“错了。”哪吒低低笑了起来,倒没有嘲笑的意味,反听着像愉悦极了,“这珠子是哥哥送给我的,除非我心甘情愿给出去,否则大罗金仙到我这也别想耀武。”
沈何眉头蹙起,目光落在哪吒熟悉的容颜上,半晌问了一个傻问题,“你在此处多久了?”
哪吒一手钻营着沈何的手,一手把玩着那枚龙珠,似乎并没有觉得沈何问的不对,“唔,具体记不清,大抵是万余年了。”
沈何道:“我今岁不过三百余,如何担得起你这声哥哥。”更不可能赠他龙珠。
哪吒迎刃有余的神情微顿,特意流露出来的天真收敛许多。沈何看着他,其实沈何应该先下手夺珠的,但他鬼使神差在男人身上感知不到恶意,便始终动不了出手的念头。
哪吒道:“我不过是一缕幽魂,哥哥忘了,也是正常。”
……忘了?沈何拧眉,不论他去现代的时间,就是他从出生起便没有离开过龙宫,那时哪吒亦没有诞生,怎会有遗忘?
若是前世,哪吒也是封神结束不久就重生回来,怎么算都算不出一个万年。
“经年旧事,我三言两语可说不清。”哪吒见他面色凝重,轻笑着俯颈去吻他,却被沈何躲开,“哥哥怎的如此狠心?”
沈何语气渐冷,“许是阁下认错了人。”
哪吒无声挑了下眉,也不多辩,“哥哥要取龙珠做什么?”
沈何道:“……救人。”
哪吒颔首,刨根问底接着问:“救什么人?”
不等沈何再说,他便先道:“若是救什么俊男靓女情哥哥好妹妹,那可恕我难从。”
沈何:“……”
这下换哪吒不舒爽了,随手将龙珠抛了回去。他借力将沈何拽至身前,双手捧住沈何的脸,“哥哥当真背着我有别人了?”
未免不必要的争执,沈何立刻道:“救我母亲。”
哪吒涌出的怒气泄了,“这还差不多。”
他眉眼舒开,亲昵地在沈何鼻尖吻了一下,“本就是替哥哥保管的东西,哥哥拿去就是。”
竟会这般容易?沈何不禁睁圆了双眸,脱口而出问:“那你呢?”
“既然你寻到了我,自然到我离开的时候了。”哪吒被他的表情看得心尖软了,情不自禁又在他眼皮上亲了亲,“哥哥带我走罢。”
*
直到回到龙宫沈何仍有些恍惚,若不是温润的龙珠就在他心口,他几乎要以为洞中的一切只是幻梦。
怪不得通天教主明明要利用他,却不怕他折在寻宝途中,想必是知晓其中奥秘。
沈何将龙珠交给敖光后便离开了东海。五日之期未到,他却无法说服自己随敖光等人前去龙神殿。
救出沈赤瑶是他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事,只是近乡情怯,沈何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沈赤瑶的影子,亦没有母亲的音容,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敖光并未强求,凭他的眼力自然能瞧出龙珠的不凡。可沈何不愿多说,他便不追问,但他很清楚,有龙珠在,沈赤瑶当真可能脱离苦海。
或许解铃还需系铃人,当初沈赤瑶是为沈何静守龙神殿,如今沈何羽翼渐丰,能将沈赤瑶带回来的也只能是沈何。
至于沈何的逃避,敖光心中明白缘由,只要沈赤瑶归家,母子总有重聚的时候。
“道友且慢!”
沈何没有留在龙宫,当然也没有去碧游宫。他心绪乱了,需要排解,所以只在东海附近漫无目的地走走。
哪吒的魂魄宿在他的识海里,可以陪他说说话,就像此前在海面上寻找金鳌岛一样,让沈何有了片刻安心。
只是他没想到会遇到旁人。
眼下殷商和西岐的战场远在汜水关,截教阐教的纷争持续不断,两教打得焦头烂额,东海倒是无甚动静。
沈何倒是知道,如今闻仲已死,之后赵公明及三霄娘娘接连出山,险些丧命。通天教主虽有前车之鉴多加警醒门下子弟,可一旦开战,死伤依旧不可避免。
三霄乃是通天教主亲传,便是沈何的师姐。只是沈何劝不住赵公明,也劝不住三霄姐妹,幸而有通天教主作保,才没让四人像原著所述身死。
沈何既入截教,便无法明哲保身、不介因果,索性随心而去。
只是,哪怕赵公明及三霄皆未丧命,诛仙阵却仍要布诸。沈何的作用,自然是针对哪吒。
但沈何仍是答应了。
他原以为,在前去界牌关前,不会和阐教中人有所牵扯。
沈何定睛看着叫住他的人,来人一身水合服,头戴扇云冠,双目澄亮,端的是一派仙风道骨。阐教还是截教中人,一眼便能辨出。
他不记得见过这号人。
碧游宫的师兄师姐虽自个儿不在乎上不上封神榜,却是十分在乎他的。因此这半年来沈何没参与过任何和阐教的争斗,除了特征明显的阐教子弟,沈何认不得人。
好歹都是道家,沈何懒得结仇却也不想费心,“阁下有事?”
那人道:“不知是否是道友取走了玉龙珠?”
一上来就问宝物的下落,沈何神色冷淡了下来,“与你何干?”
“实不相瞒,玉龙珠乃是我阐教至宝。在下师从文殊广法天尊,奉命前来取宝,不想被道友……”青年顿了顿,委婉道,“烦请道友将玉龙珠归还,在下也好回复师命。”
“果真是一如既往的无耻。”哪吒魂魄在沈何脑海中冷笑道,“分明是我们的东西,到他口中颠倒黑白就成他们的了,可笑。”
哪吒话里有话,但沈何没时间去深究。眼前的青年看起来丰神俊朗、正直谦逊,偏生……
倘若沈何没察觉到四周的气息波动,恐怕会真以为对方是来友好请教的。
遁龙桩,那么,青年的身份昭然若揭。
李靖的长子,金吒——
作者有话说:设定里阐教和截教都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各有立场。
敖丙答应通天教主牵制哪吒是另有隐情,两个人不会伤害对方的。
第49章
“据我所知, 玉龙珠是龙族先祖的遗物,怎会与阐教有干。”沈何视线扫过遁龙桩暗伏的法力痕迹,冷声道, “阁下一言不合就要出手, 莫不是要强抢?”
“道友言重,在下只想取回法物, 并不想动干戈。”
金吒眼睛紧锁着沈何,他的神色不似看见陌生人的情绪。金吒和哪吒的样貌并不相像,若不是遁龙桩,沈何也不会认出他的身份——既然他们从未见过,为何金吒的眼神中有着打量评判的意味?
沈何狭眸, 忽地反手震出一片肃风, 风沙迷眼, 两人在尘气中兵刃相接, 沈何笃定道:“你认得我。”
“道友身上不仅有玉龙珠的气息,还有东海龙宫的。”金吒咧唇笑了一下, 长剑一动,法力相对将两人震开, 退出一段距离, “你不是我的对手, 还请三太子交还玉龙珠。”
“阁下跟踪我一路, 难道看不出玉龙珠已不在我手中?”沈何道,“龙珠藏于荒山,既是我拿了,那便是我的。”
金吒只在文殊广法天尊处听过关于沈何的只言片语,也知道是因为沈何,他的三弟哪吒才会鬼迷心窍想要背叛师门毁坏封神榜。
如今真人就在眼前, 金吒神情冰冷地催动遁龙桩,这种祸害最好尽快解决,以防后患无穷。
遁龙桩从他袖中掷出,瞬间长至一丈高。柱上三枚金圈分别朝沈何的颈项、腰腹及脚踝飞去,沈何立刻以银戟为引,凝出一层光罩将金圈抵挡离身。
“你能挡一时,还能挡一世不成?”
金吒怒喝一声,金圈的法力登时增大,沈何被三枚金圈夹击,不得不卸去防御,提戟挥去。
金圈没了阻挡,蚂蟥似的要往他身上缠,却在靠近沈何身体时被一道冷光震开,即便沈何收了护体光罩,金圈竟也不得近身。
金吒瞳孔微缩,他的遁龙桩是师父亲传的至宝,在束缚敌人之事上经久不衰,从未败北。沈何不过拜入截教门下半年,怎会……
“我道是谁,五龙山的人也敢欺负到我东海龙宫头上?”
空中忽然响起传音,金吒脸色愈发难看,他特意等沈何行至远离东海之地才动的手,龙宫的人竟那么快就收到了讯息。
看来绞杀沈何之事急不得,还是届时由哪吒亲自出手得好。金吒打定主意正欲撤离,不料来人像是提前预料了他的打算,一柄巨斧凭空飞来,硬生生阻断了金吒的去路。
洄风斧,敖乙的法器。
沈何抬头望去,不止敖乙,敖甲也来了。
沈何心里松了口气,他在碧游宫的日子修炼的进度虽快,但缺少实战经验,贸然对上金吒他心中其实没底。
敖乙落在沈何身前,将洄风斧召回手中,俨然是一副要和金吒大战一场的模样。
敖甲落后一步,手中也祭出法器红麓剑站在沈何身边,“小丙,有没有受伤?”
沈何摇了摇头,“他手里有遁龙桩,你们要小心。”
金吒闻言眼中旋即迸发出狠光,“你晓得我是谁?”
“不算什么新鲜事。”沈何对上他凶狠非常的视线,金吒对他表达出来的情绪很奇怪,行为动机亦令沈何匪夷所思,“你从荒山一直跟踪我到龙宫,后又尾随我到此处。若你想要玉龙珠,合该在我回东海之前出手。”
沈何缓缓道:“你并非是为了玉龙珠,而是想杀我。”
但金吒的杀心又掺杂了许多犹豫,所以他没有选择用遁龙桩偷袭,而是叫住沈何出言试探。
金吒被挑明了心思,索性直接道:“你蛊惑我三弟破戒,我作为大哥自然要看看你是什么妖邪——”
“闭嘴!”敖乙大斧一扬,斧头的尖刃正对着金吒的颈子,“要真论起来,你以为你是我的对手?”
这话是在反驳先前金吒刺沈何的话。沈何眼神微动,没想到敖甲敖乙一直在暗处看着。
他一心同金吒周旋,敖甲和敖乙的气息对他来说太熟悉,他便下意识疏忽了。
沈何倏地一怔,令他熟悉的气息,除去敖甲敖乙,还有……
眼看金吒还在权衡,显然他也清楚寡不敌众,没必要此时逞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然而敖乙本就对哪吒有不满,金吒的出现和作为便如同火上浇油,一把燃起了敖乙的怒意。
敖乙二话不说,洄风斧直朝金吒去。金吒避了他两招,又要祭出遁龙桩,却听敖乙嗤道:“我龙族有逆鳞护身,你等凡物还近不了我们的身。”
逆鳞、逆鳞?!敖乙攻势太猛,金吒不得不化出长剑硬抗。他其实不擅长近战,遁龙桩也失去效用,不过几息就有节节败退的架势。
敖乙一人足矣,沈何和敖甲便没有插手,否则像是龙宫仗势欺人了。但令敖甲敖乙讶异的是,在金吒明显不敌时,沈何亦没有出声阻拦。
他们以为,沈何多少会看在哪吒的面上对金吒宽容些许。
沈何不在意金吒的死活,敖乙下手便没了收敛,越是打斗越是兴奋,像是终于能把郁结在心的那口气挥打出来了。
再这样下去,如果金吒死在敖乙手里,那敖丙和哪吒……敖甲不禁皱眉,余光见沈何指节紧紧扣在袖口,神色却仍旧平静。
那厢金吒终于忍不住开口,“哪吒,还不现身?!”
话音刚出,一轮金光从林中飞出将敖乙的斧刃打偏,敖乙顺势抽身退回沈何身边,敖甲也意识到沈何迟迟不出声的原因,亦不动神色将沈何护在身后。
乾坤圈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震退敖乙后便飞回了主人手中。哪吒走到金吒身边,淡声道:“大哥。”
金吒伸手抹了一把脸侧的血痕,本想斥问哪吒为何冷眼旁观,在对上他幽暗的眼珠时话卡在喉咙里,扭头憋了回去。
金吒恨恨看着不远处敖甲敖乙护犊子的样子,半晌吐出两个字,“回吧。”
哪吒毫无情绪的脸上仍旧不见波动,只颔了颔下颌,目不斜视地和金吒离开。
“站——”
沈何拉住敖乙的小臂,摇头制止了他。
敖乙眉头皱成一座小山,虽是遂了沈何的意,嘴上却不饶人,“你看他那个德行,像没看见你一样。亏你当初对他那么好,连逆鳞都……”
他本还想说下去,目光触及沈何半垂的眼睛,到底没忍心。
他方才没骗金吒,龙族的逆鳞会随着主人的强大而愈发坚硬,能够抵御大部分近身的伤害。而他大抵也猜到了金吒为何会听到逆鳞之事那般惊诧——沈何的逆鳞已经送予哪吒了,依旧没被遁龙桩束缚。
“若没有父王的逆鳞,小丙……”敖甲向来冷淡的面容上罕见地流露出不赞同,“你便会成为遁龙桩下的亡魂。他分明也一直在暗中,却眼睁睁看着你身陷险境。”
倘若哪吒对沈何还有半分情意,怎么会忍心看着金吒对沈何步步紧逼。更别说方才他现身一见,连眼神的余光都没分给沈何,仿佛他从头到尾都不认识沈何这个人。
沈何长睫颤了一下,只问:“母亲怎么样了?”
“父王已经带着玉龙珠去龙神殿了。”敖甲心下叹气,三兄弟中只有敖丙最是命运多舛,他实在心疼小弟,“父王有心腹护法,不会有差错。他不放心你。”所以敖光才会吩咐敖甲敖乙暗中跟着,他担心沈何过不了心坎会出事。
沈何点了下头,“多谢大哥二哥相助。我欲去碧游宫处理些事,便不回龙宫了。”
敖乙眉头拧得恨不得夹死几只蚊子,“你真不回去见母亲?”
“……不了。”沈何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串着珍珠链的小荷包递给二人,“劳烦哥哥们替我带给母亲,代我向母亲问好。就说沈何不孝,不能接她回家了。”
小荷包上绣着一只红麟黑角的长龙,针脚细密精美,分明是废了大功夫的。
红麟黑角是沈赤瑶的真身,作为阔别多年的孩子,他总要送沈赤瑶一点什么。
敖乙还想再说,敖甲先一步拦住他,眸光严肃地看着沈何,“小丙,不论你想做什么,龙宫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答应大哥,无论如何都不要做傻事。”
不怪敖甲多想,沈何的话太像是牺牲自己之前的托言。再者沈何生性良善敏感,又被哪吒这般忽视对待,敖甲怕他会钻牛角尖。
敖甲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敖乙哪还不明白,如箭的视线定在沈何脸上,“敖丙!”
沈何被两个哥哥似火似灼的目光盯得发毛,猜到他们是想歪了,叹气道:“我比之碧游宫的师兄师姐们差十万八千里,就算是送死也轮不到我。”
敖乙道:“就算你不为截教送死,那哪吒呢,你能放下吗?”
当初沈何和哪吒的腻歪劲儿敖乙是见过的,就是因为见过他才不相信短短半年能让两人将一切都忘怀。
还是说,那时哪吒护送沈何去碧游宫时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沈何垂眼,薄薄的眼皮遮住他眼底的情绪,“师父本就是希望能借我牵制住他,如今他对我如同陌生人,兴许也是件好事。”
这样沈何就不用愧疚纠结,毕竟沈何一早就想好了,他和哪吒最适合的,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第50章
金吒是为了接哪吒回西岐才出来的, 不想回去的路途中会见到前往荒山的敖丙。
金吒虽未见过敖丙的相貌,却从他的穿着和气息判断出了一二。荒山中敖丙取得玉龙珠的过程他们害怕打草惊蛇并未窥见,直到敖丙从荒山出来, 金吒才明白传说中的玉龙珠竟藏在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地方。
而后敖丙回了东海龙宫, 身份便昭然若揭了。诚如敖丙所说,金吒最初的目的本就不是夺取玉龙珠, 而是试探。
一面是试探敖丙,一面则是……
金吒看着身侧面色平常的弟弟,忽然心中滋生出一丝怪异的情绪。
无论是从李靖、太乙真人还是文殊广法天尊口中说出的,皆是哪吒受龙族妖邪蛊惑,不仅弑父违背孝伦, 还妄图为救敖丙从姜师叔手中抢夺封神榜。
哪吒为了那妖邪杀父背师, 甚至丢过一条性命, 到头来仍旧冥顽不灵。
否则姜子牙也不会迫于形势不得不与太乙师叔将哪吒的主魂封印, 叫哪吒变成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
但至少方才那一战能看出,哪吒确实忘却了前尘, 就算亲眼见到了敖丙也毫无异样。
可这真的是好事吗?
金吒忽然自己问自己,现在封神大战经不起半分豪赌, 为了让哪吒安心做事封印了他无可厚非, 若大战结束了呢?
难道哪吒就要以如此痴儿样子度过漫长的一生么, 姜师叔的封印封得了一阵封得了永远么, 倘若哪吒苏醒过来,又会不会对他们心生怨怼?
“大哥?”
哪吒似乎疑惑金吒迟迟不动身的原因,奇怪地唤了一声。
他如今只有最基本的情感,也只对金吒太乙之类较为熟稔的人才会有反应,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独自待在卧房里,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直到出战时需要他、姜子牙对他下达命令后, 他才会带着武器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情绪,偏偏哪吒这么一个西岐大将,除了作战杀人其余时候只像个木讷的傀儡,被截教的人看出端倪不算奇怪。
金吒尽量调整好心情,道:“没事,我们回西岐吧。”
哪吒照旧对金吒的“指令”做出点头的回应,金吒只觉得心脏似乎都被一只手拧了一下。
哪吒出世的时候金吒已拜师五龙山,后来两人在西岐见的第一面,就是哪吒对李靖大打出手,他出面拦下了哪吒。
那时哪吒红衣似鲜火,张扬强大,连金吒都险些败在他手下。
再后来,便是哪吒意欲毁去封神榜之事暴露,金吒“大义灭亲”将他擒下。
也是这两件事让金吒知道了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的存在。金吒并非不知道龙之逆鳞可以抵御他的遁龙桩,他第一次得知,就在哪吒身上。
哪吒有敖丙的逆鳞,所以遁龙桩在他身上难以施展,也让众人擒他时费了许多功夫。
鬼使神差地,金吒喊住先行一步的男人,“哪吒!”
哪吒停下,转头看向他,“大哥。”
“方才……”哪怕理智告诉金吒他不应该问,金吒还是说出了口,“方才那个人,你看见了么?”
哪吒似乎被他问住了,半晌才道:“什么人?”
“青衣服那个。”金吒怕他想不起来般,附了些描述,“使银戟的,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哪吒乌黑的眼瞳动了动,手指无意识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珍珠链子,“看见了。”
金吒犹疑道:“你……见到他,有没有什么想法?”
哪吒眉眼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迷茫道:“大哥,我不明白。”
金吒急得拧眉,一面觉得应该庆幸那敖丙对哪吒的影响远没有那么大,一面又觉得心塞,忧怕哪吒往后该如何是好。
算了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
碧游宫。
沈何去面见了通天教主,他不知道通天教主究竟想做什么,三霄师姐们虽捡回来一条命,但通天教主仍打定主意要布下诛仙阵。
从前沈何一无所知时大抵会隐晦劝阻,毕竟原著里通天教主为给三霄报仇筹谋的诛仙阵依旧被阐教化解,通天教主大仇未报不说,还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眼下通天教主分明知道截教斗不过,却一意孤行,沈何看不明白,但经上次的谈话,猜测通天教主应有不得不做的原因和目的。
“哥哥,怎么不高兴?”
沈何坐在寝房里发呆,诛仙阵不需要他的参与,所以他见过通天教主,将玉龙珠一事禀告后,便回了过去在碧游宫住的屋子里。
他本是想修炼的,可他思绪太杂,不是练功的好时候。
哪吒的神魂寄于沈何的识海中,沈何体内本就有一缕他的魂魄,再多一点也没人注意。只是从荒山带回来的魂魄有独立意志,甚至可以离开沈何的识海化成人形。
他便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靠着沈何坐在榻上,歪着脑袋看他。
沈何被他突然的现身吓了一下,目光下意识掠过关紧的门窗,压低声音道:“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能出来的地方。”到时万一被截教的人发现,他就有口说不清了。
哪吒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自顾自牵住沈何的手,“我的气息微乎其微,你身上的那道神魂完全可以遮掩住我,他们察觉不了的。”
沈何张了张唇,哪吒即便是魂魄,也是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他没发强迫拘他在识海里,只好道:“若有人来,你便快藏回去。”
哪吒懒散地点了点下巴,他其实没那么想出来,只是看沈何心神不宁,“哥哥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高兴。”
沈何已经习惯了他“哥哥”“哥哥”地叫,闻言道:“没有,不过有些疲累。”
他一大早便去荒山取玉龙珠,回途不久又撞上金吒的事,折腾下来倒比修炼一天还要累。
“才不是,哥哥分明是见到了我的真身,被扰了心思。”哪吒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言语间心智却偶尔像个孩子,这是沈何从未在哪吒身上见过的神态,“我也真是不识好歹——不如哥哥别将我还回去了,就让我一直陪着哥哥好了。”
说他傻,他又能一眼看破沈何的伪装;说他聪明,又尽说些不可能的傻话。沈何偏脸看着他清澈单纯的眼睛,没由来想起那个人半明半暗在树林中、毫无变化波动的脸。
沈何温声道:“人的魂魄就那么点,总是缺魂不是好事。”
莫说坐在他身边的哪吒,之前哪吒在他身体里留了一缕神魂为他压制发//情//期,玄冥之境里又有哪吒的恶念残魂……也不知道哪吒怎么安生长这么大的。
沈何忽然想起他还没仔细问过这缕魂魄的情况,“你在那座荒山里,就为了看守龙珠?”
“是也不是。”哪吒对他十分信任,有些事虽难以言明,却不会藏私,“为哥哥看管玉龙珠是其一,其二嘛……只有我被单独隔离,才不会忘记过去的事。”
沈何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你有曾经的、万万年前的记忆?”
哪吒笑了,他不经意地蹭着沈何的肩头,正好在沈何疑惑转过脸时鼻尖抵上他的鼻尖,“是啊,所以哥哥就是哥哥,我不会认错的。”
沈何心跳猛地跳快了两下,下一刻便要扭过脸避开他的亲昵。哪吒诡计不成又生二计,改为扳住沈何的肩让他躲不了,“为什么要避我?”
总不能说即便眼前的魂魄是属于哪吒的,他仍不太能接受和……万年前的哪吒接触。
这个哪吒给他的感觉和幻境哪吒不同,是除了相貌相像其余完全生疏的人。
况且,他和哪吒已分离半年之久,此前汤池里猝不及防的情况不算,正常的时刻下沈何有些难以说服自己。
“莫不是哥哥只喜欢现在的我,不满意过去的我了?”
沈何半垂下颈子,却仍逃不脱哪吒炽烈灼热的眼神,苍白解释道:“不论如何,我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哥哥了,我们还是先正常相处罢。”待将他还给哪吒就好了。
"你总爱口是心非。"哪吒像是能听见他的心里话,在良久的沉寂后嗓音低沉地说出声来,“你以为你能骗过我么。”
男人隐去了“哥哥”的称谓,挡在沈何面前的身躯便忽然强硬高大、具有压迫感了起来。
沈何感觉到不对,身体先一步作出反应想要拉下男人落在他肩头的手掌,哪吒顺势松开他,然而不等他松一口气,滚烫的指腹毫无征兆地勾起他的下颌。
哪吒的面容离沈何很近,近到哪吒只需要动一下颈骨就能吻住他柔软的双唇,近到沈何只一眼就屏住了呼吸。
“先前哥哥心里想的,我全都听得到。”哪吒一字一句地说,“哥哥想和我‘桥归桥、路归路’,我也听到了。”
沈何心尖倏地一颤。
“林中见到的那个我情况不对,哥哥看不出么。”哪吒说着,唇又离沈何的唇瓣近了半分,他轻声开口时唇就能触到沈何的唇,“那些人为了‘大业’无所不用其极,哥哥,别因为他们放弃我,好吗。”
沈何是一个很好懂的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什么时候心软、什么时候动摇,都在哪吒掌握之中。
于是男人垂目含住他轻轻发颤的唇肉,温柔地、缱绻地描摹他的唇线,直到他放松防线,方心满意足地勾住沈何湿润可爱的舌尖。
哪吒不禁厌烦起自己,他还是那么笨,从前着了阐教人的道,几万年过去了都没学聪明,又落到了阐教人手里。
若不是他还在,又要叫哥哥心灰意冷了。
哪吒亲吻着怀中的人,一手掌着沈何的颌角,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腰线下滑,轻缓地摩挲着。
他能感知到沈何微薄的意志想要挣扎,便遂了他的心意吻得更深,恨不得将他细碎的吱唔声也吃进腹里。
本质上,他就是哪吒啊,哥哥怎么可能与他生分呢。
不过,此番倒是便宜了某个被封印的傻子,能借他的福尝到一点清甜——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没错,这缕魂魄和哪吒真身是共感的《 》
50-57
第51章
入夜, 杨戬打坐半晌,到底静不下心,起身去敲哪吒的房门。
哪吒屋里的烛光未灭, 想来是没睡的。杨戬不由想起白日他随金吒回来的状态, 心下长叹一口气。
哪吒的真魂被封印一事只有他们这些关系近的人了解一些。若说杨戬完全赞同姜子牙和太乙真人的做法,却是不然。他根本说服不了他的本心——哪吒此前的张狂傲气和如今的沉寂落寞杨戬都看在眼里, 偏偏哪吒意图摧毁的是封神榜,触怒了姜子牙,连太乙真人都出手镇压。
那时杨戬被师父玉鼎真人叫回了金霞洞,再回西岐时万事已成定局,而朝歌和西岐的战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竟也找不到机会帮哪吒解难。
封印真魂之法只有元始天尊及十二金仙清楚, 即便是姜子牙亦是在太乙的辅助下完成了封印。或许于西岐来说, 他们要的是战无不胜、不惧困险的先行官, 可在金吒和杨戬看来,即便哪吒犯下弥天大错, 他们也不忍心看他如今样子。
“……进吧。”
屋内传来哪吒有些模糊的声音,杨戬怔了一下, 推门进去。
其实杨戬记得平日里哪吒熄灯很早, 不知为何今日仍在掌灯。杨戬进去时只见哪吒神色怔忡地坐在矮榻上, 身侧的烛火被夜风倾袭着荡漾, 将他深邃的眉眼迷花一瞬。
他正指节抵着唇边,垂眼沉思着,耳尖都被火色蒸红了几分。
杨戬疑惑地勾了一只木凳坐下,“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白日里金吒对杨戬所倾诉之事似乎还历历在目,他亦是因为金吒所言久久放不下心,才想到哪吒房里看看。
作为好友, 杨戬自然是希望哪吒能清清醒醒活着,即便哪吒醒来后极有可能站在他的对立面,也总比做个浑噩的作战傀儡好。
可惜从哪吒封印真魂的三个月来,杨戬一直没能找到破印的办法,玉鼎真人和太乙真人知道他和哪吒关系好,时刻提防着他;朝歌的攻势又来势汹汹,留给杨戬的自由时间并不多。
杨戬是听说过那位素未谋面的东海三太子的,在哪吒初到西岐不久时,杨戬便和哪吒熟悉了起来。许是因为两人常常一起出战,哪吒虽平时不热衷和其他师门弟子交流,但对他总会耐心热络一些。
杨戬将哪吒看作战友、师弟,偶尔能从玉鼎真人口中得知他在陈塘关的“事迹”,以及能察觉到李靖加入西岐后哪吒的抵触,于是对哪吒总会产生类似照顾怜爱弟弟的情绪。
杨戬有时想,哪吒特意挑在他回五龙山时动手,恐怕也有一丝半点顾念他们兄弟情谊的意思。
但敖丙此人,杨戬却不是从哪吒口中得知的,而是在哪吒真魂封印后,玉鼎真人不想他卷进这件事才告诉他的。
哪吒本不爱提起从前陈塘关的事,于是杨戬亦不曾主动问,更没想到哪吒年纪轻轻就有了心上人。他只疑惑过为何哪吒手腕上常戴着一串非法宝的、珍珠贝壳串成的手链,那时哪吒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直到杨戬清楚了他和敖丙的来龙去脉,方才后知后觉出他话里暗含的意味。
听玉鼎真人的意思,哪吒宁愿冒险大不敬去夺封神榜,就是因为敖丙的名字在封神榜上。
这在玉鼎真人和太乙真人看来,哪吒为情疯魔背弃师门已是无药可救,只能先用封印的方法稳住局势。
杨戬却看的分明,稳住哪吒不过是因为西岐不能失去哪吒这一员猛将罢了。再说,他听闻敖丙已入截教门下,如果任由哪吒发展,他们更怕哪吒会转头助通天教主一臂之力。
所以他和金吒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论敖丙这个人究竟怎么样,至少他对于哪吒来说是个特殊的存在,说不准真的有可能唤醒哪吒的真魂。
金吒对此反复纠结矛盾,既焦虑敖丙唤不醒哪吒,又恐惧敖丙能唤醒哪吒。
杨戬反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若是敖丙对哪吒的影响远没有那么大,那他便可以以此为证据游说玉鼎或太乙解开封印;倘若敖丙真叫哪吒自行冲破了束缚,届时就看哪吒到底怎么想了。
杨戬总认为,哪吒不是那么冲动不顾一切的人。
不过眼下杨戬试探地去问,本也没抱什么希望。毕竟就金吒的叙述,哪吒和那位东海三太子只是远远打了一个照面,很难会有什么效果。
哪吒却道:“白日里,大哥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杨戬愣了一下,又听哪吒慢条斯理地问:“是因为他吗?”
……
自从拜入碧游宫后,沈何几乎不会做梦了。
一是因为他的修为有了大幅提升,外界讯息很难再对他有干扰,他也学会了静心,心无旁骛的时候自然不会形成梦境。
二来沈何大部分的时间要么修炼要么打坐,不入梦,便不做梦。
近来几日碧游宫中的师兄师姐们勤于练阵,沈何虽不参与,却被通天教主下令不得离开碧游宫。
沈何猜测阐教大概已知道通天教主想用他牵制哪吒的计划,所以有八成的可能会提前对他下手。通天教主不让他出去,算是一种隐形的保护。
总归阐教再强也难以把手伸进碧游宫里,沈何在收到沈赤瑶成功离开龙神殿的消息后,悬在心上的砍刀落下,半年来的坚持和支撑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便想放任自己,像个凡人一样睡个好觉。
他没想过会做梦,更没预料到梦里出现的人会是……哪吒。
太奇怪了,沈何下意识以为是他从荒山带回来的哪吒残魂施弄的把戏,毕竟哪吒的分魂向来都不安分,那缕残魂又寄居在沈何识海里,钻进他的梦境轻而易举。
如今沈何的神识足够强大到抵御外敌,像当初伢荫侵梦之类的事不可能再出现。他的识海十分平静,仿佛不曾感应到有外来者。
而他体内有哪吒的神魂,所以,这个人要么是梦里的虚影,要么是和哪吒息息相关,否则必然会被沈何的神识排斥。
如此想着,沈何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梦里的场景并不复杂,是沈何最熟悉的东海海畔。男人就支着腿靠在礁石上,右手的指节搭在左手的手腕处,似乎在摩挲什么。
见到沈何出现,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欣喜,只是遥遥望去一眼,一言不发。
……如果是残魂,不应当是这个态度?沈何想起白天在床榻上的胡闹,耳垂有些烧,到底抬步朝男人的方向走去。
走近之后,沈何心底微妙的怪异感反而越发浓重起来。
无他,眼前的人确实是哪吒的模样,看向他的目光却太生疏和陌生了,不像是时时刻刻都想粘着他的残魂,倒像是——
倒像是在树林里远远看见的那个、原本的哪吒。
在见过玄冥之境里三个哪吒同时存在和在荒山又捡到哪吒残魂后,沈何发觉自己已经能平和理智地看待任何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哪吒”了。他还记得玄冥之境坍塌时哪吒给了他一缕神魂压制情期,虽说半年来这缕神魂几乎没有存在感,但沈何还是第一时间想起来了。
兴许是因为残魂依附在他识海,无意中也影响到了这缕神魂,进入沈何体内的神魂无法显形,所以才会出现在他梦境里?
沈何犹豫着,他不开口,“哪吒”也不说话。至少看起来,“哪吒”没有流露出反感和攻击的意图。
总不会是阐教为了对付他,用了什么造梦法宝想要反其道而行之先利用沈何对哪吒的信任?
……似乎不是没有可能。沈何记得他初入碧游宫时通天教主为他量身打造的幻境便是如此,磨炼他向哪吒出手的勇气。
那是为了时刻警醒沈何,不能掉进假象陷阱里,甚至要提前做好和哪吒对立为敌的准备。
沈何不由沉默地想,那守护玉龙珠的哪吒残魂呢,会不会是也是西岐借机安排的障眼法呢?
即便在梦里受到冲击,以沈何现在的实力醒来后顶多是识海有些波动,不会严重到精神失常的地步,因此他并没有多少恐惧,只是垂眸思索着应对之策。
“哪吒”忽然开口,“你在想什么?”
沈何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男人始终在摩挲的手链上,缓缓道:“在想……你是谁。”
哪吒似乎意外地蹙了下眉头,很不解的模样,“你不认识我?”
“认识虽认识,”沈何不动声色打量着他的神情,确定此人绝不可能是梦中虚化,语气依旧平淡,“可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梦里。”
哪吒顿了一下,半晌道:“我感觉到你身上有我的魂魄,所以出神窍来看看。”
这样吗……沈何微不可察地狭了狭左眸,福至心灵道:“那么,你是白天我在林中见到的那个哪吒,对吗?”
哪吒莫名对他的形容生出了一股名为不满的情绪,他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比不满还多了一种酸涩揪心的感觉。
他很快忽略了自己的不对劲,他今夜来,除了探看魂魄,还有别的目的。
哪吒一瞬不眨地看着沈何的双眼,“你很会接吻吗?”
沈何有刹那茫然,甚至以为是幻听,“什么?”
“接吻。”哪吒耐心重复,他感觉不到他的话有多奇异怪诞,“吃嘴巴和舌头。”他印象里,这样的行为是被叫作接吻的。
沈何不知道作什么反应,他当然看出来哪吒的情况有异,就是因为奇怪所以沈何更难以接受。
他跑到自己梦里来,难道是为了耍流氓的吗?
第52章
哪吒眉眼认真地仰望着站在他不远处的人, 男人在梦中着了一身最朴素简单的月白衣裳,却衬得他的身形越发清瘦,白皙的脸颊顺着轮廓勾出一个可怜的下巴尖, 仿佛他身后的东海浪再大些就能把他卷去了。
沈何看着清弱, 连手腕都细仃仃的,却能轻松灵活地掌控那把硕大的银戟。他体内的灵气很厚实, 蕴藏在他蓬勃的丹田里,并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敌人。
他似乎被哪吒的话惊愣了神,脸色微白,月光照得莹莹的耳朵尖是红的。
沈何唇角绷着,乌压的眼睫半遮住他水色的眼睛, “你若是想找一个可玩弄的对象, 还是趁早离开吧。”没有发怒和他动手已经是沈何忍耐后的结果, 此处是沈何的梦境, 真动起手来不一定谁输谁赢。
哪吒眸瞳里是毫不掩饰的失望,更没有理解沈何话语中排斥的原因, “为什么不能透露一二呢,我是诚心讨教的。”
随即他直楞楞的神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我也没有要到你梦中寻找玩物的意思。”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只闻夜风轻动, 一抹虚影晃过, 沈何便已到哪吒咫尺面前, 而他手中正是一把精致却锋利的匕首,径直抵在哪吒颈前。
沈何立身未蹲,几乎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男人,“我不管你究竟是想耍我还是试探我,都请你给我足够的尊重……”
“我忘记了许多事。”
哪吒看见了他抵上来的冰凉的刀尖,潜意识却半分都不想躲闪。
战场上, 能如此近距离威胁他的人还没出现,这种感觉很新奇,所以他放任了,“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
何止是应该,在他离开金光洞之前,太乙真人的刻意叮嘱、回西岐途中金吒的格外紧张以及夜里杨戬看向他期望的目光……一切变化都源于眼前这个人。
而且,沈何的身上不仅有他一丝神魂,还有与他完全共感的分魂。
他的分魂和沈何接了吻,他作为真身,难道不能出口问一问么?
沈何反握着匕首的指节微滞,身体缓缓俯蹲下来,与哪吒平视,“什么都忘了?”
哪吒点了点头又摇头,“只记得名字。”
沈何嗓音发涩,“为什么?”
是问他为什么失忆吗?哪吒像根本不在意颈前的威胁,随意摇了摇头,“不知。”
不知,亦不问。他如同一个随时可以被驱使的、没有情感的兵器,旁人对他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姜尚对他下达什么指令,他就执行什么。
他从来没有探求真假的欲望,因为他不在乎。心里像是被人用一架冷硬的牢笼框住,他只知道,他是元始天尊钦定的先行官,为西岐征战是他的使命和职责。
谁生谁死都不能掀起他内心的波澜,就连他自己,倘若战死沙场,亦是无所畏惧的。
唯独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他独坐在深寂的卧榻上,疑心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又或者什么人。除了一条来历不明的珍珠贝壳制成的手链,再无慰藉。
世界对他来说黑白交错,血并非赤红,泪并非无色。
但面前的沈何,眸色是很深的棕,唇珠是漂亮的嫣红,衣裳月白的,眉眼生动的,靠近他的气息那么温和,仿佛给予了久经沙漠之人清甜的水,令人无法忘怀。
哪吒知道他和别人是不同的,就因为其中的不同,哪吒生锈的思路敏锐了起来,他意识到一件事——不能让身边的人察觉到,沈何于他而言是特殊的。
哪怕他们的言语里都认为,沈何会影响他。正因此,直觉暗示他,他必须对这些试探装作一无所知,严防死守。
师父说,面前的人最擅巧舌如簧蛊惑人心,必要谨慎待之,一有机会最好除之后快。
可在见到沈何第一面时,哪吒便乱了心跳,动摇了承诺。
明明,这样危险的人,更应该立刻杀了才对。
哪吒静如深潭的眸瞳轻动,落在男人细白的脖颈上。
哪怕沈何以刀要挟,他也有自信夺过匕首,反刺进沈何的颈脉。
沈何不禁攥紧了匕柄,许是因为失忆,哪吒的情绪尤为明显,冷漠疑惑或者是杀意毫无遮掩。
他并不意外哪吒会想杀他,毕竟从之前金吒的态度来看,阐教和西岐也是容不下沈何的。哪吒失了记忆,会把沈何看作眼中钉不奇怪。
或许是因为他体内有哪吒的魂魄,所以哪吒才抑制了杀心。
不过,沈何并非没有防备。一旦哪吒意欲动手,沈何就会立刻调动所有神识将他驱赶出梦境。
至于为什么眼下仍留着他……
沈何无意识抿了下唇,就当是留给他们最后的体面罢。
……
哪吒没有一刻想法比现在更清晰。
他并不想杀害沈何,或者说,他甚至不想伤害他分毫。
意识到自己笃定的瞬间,囚住心脏的牢笼像是察觉了哪吒的挣扎,悄然收缩着自由的空间。
原本涌起的丝缕怪异的杀意如同是不断繁殖的蚊虫,围绕在哪吒的神经四周,开始叫嚣着鼓动着催促着——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可是为什么?他根本不想动手。
哪吒似是陡然发觉,指令不是一定服从的,他不愿意做的事,是可以拒绝反抗的。
可惜,反抗就要付出违背的代价。
男人面容突兀地灰白,黝黑的瞳色渗出恐怖的猩红,沈何距他寸步之遥,甚至可以清楚看见他不受控制抖动的手指。
这是……附言咒?
沈何神色骤然一沉,手中匕首霎时随他心意化作石头原形,被沈何强硬地塞到男人手里。
哪吒的表情越发压制不住的痛苦,应当是和附言咒对抗导致的。他的手颤得厉害,几乎握不住女娲石,沈何不得不用掌心扣在他掌上。
哪吒现在的状态根本不足以让他有余力催动女娲石的能量,沈何忽略了哪吒不断投向他祈求他离开的目光,执意将女娲石扣在哪吒掌心。
源源不断的纯净的灵气渗入哪吒的脉络,女娲石的力量十分纯粹,应当可以助哪吒彻底和附言咒剥离。
随着哪吒的容色渐缓,沈何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松动。他已然不是过去刚穿越来时一无所知的傻子,哪吒的症状和被种下附言咒的人一模一样。
附言咒,顾名思义并不是正当平和的法术,多作用于穷凶极恶不听劝导的恶人身上。
运用附言咒的人必须能力高于被下咒人,且一旦被种下附言咒,中咒者必须严格履行附言,否则不仅会精神错乱,更要遭万蚁噬心之痛。
哪吒作为为西岐冲锋陷阵百战不殆的先行官,谁会给他下如此恶毒阴狠的咒?
莫非是截教人?沈何心下后怕,小心将神志不清的人揽进怀里。附言咒的下咒条件极为苛刻,除法术要高于中咒者外,还需满足每月加强附言、中咒者毫无察觉这两项条件。
如若沈何不曾猜错,下在哪吒身上的附言应该是杀死他。而触发附言的条件……沈何想起哪吒似有动容的反应,大抵也是与他有关。
只是他没预料到,哪吒即便失去记忆,在附言咒的折磨下,竟都不愿朝他出手。
哪吒久于西岐,截教中能符合修为高于哪吒且每月能神不知鬼不觉巩固附言的人少之又少,沈何能想到的,恐怕只有通天教主。
若当真是通天教主所为,此举却是杀了沈何,而未伤哪吒分毫——再不济,难道是通天教主觉得哪吒恢复记忆后会接受不了,索性一石二鸟?
又或者……
沈何垂眼望着哪吒苍白的脸,即便女娲石的能量输送及时,哪吒亦没能彻底逃过万蚁噬心之痛,唇角已然溢出深红的血色。
这是沈何最不欲猜测的,但却没有理由排除的可能。
比起截教内众人,和哪吒朝夕相处的阐教人,似乎更有下咒的机会。
他从没想过,和哪吒再次重逢会是如此惨烈的场面。
他们断开联系,也只不过半年而已。
这半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哪吒落到此番境地?哪吒失忆失去情感,是否也和他不知道的事有关?
沈何胡思乱想着,眼眸中尽是自己未曾意识到的心疼。
“……咳。”
哪吒恢复意识的瞬间猛地蜷缩了一下,沈何连忙将他扶起来,一直没有停下过输送女娲石的灵气。
“我没事。”哪吒的声音如同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生气,他微微喘着,把女娲石塞回沈何手里,“不用消耗它的能量。”
“你……!”
哪吒抗拒女娲石的力量,就算沈何强制输进他的脉络也无用,只希望咒发在梦境里,待哪吒魂归真身后能少些痛楚。
沈何还惦记着他身上的附言咒,虽说女娲石能帮他摆脱咒发的效用,但时间太短又是梦中,恐怕只是暂时的。他轻声问:“你身上有附言咒,你可知道?”
不能被中咒者察觉的是下咒的过程,一旦咒术形成,就算是哪吒也只能等咒发才能想办法剔除。
哪吒竟是笑了一下,“方才知道了。”
沈何怔怔看着他生动的侧脸,刚刚他将女娲石塞回沈何手里后就一直没有松开过沈何的手腕。哪吒现在的样子,和先前在树林里、方才同沈何说话的神态判若两人。
是不是……沈何不敢说出口,一时间害怕是自己不够了解哪吒的状况猜错导致的空欢喜。
许是他一瞬不眨的视线太灼热,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哪吒想不察觉也难。男人偏脸对上沈何的视线,一双凤眸含着浅笑,逗趣般道:“怎么不问问我方才在想什么?”
沈何低眼凝望着男人扣在自己腕间的手,顺从地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
“在想,我为什么那么笨,一次又一次地在那些人手里栽跟头。”
“在想,我怎么能那么傻,一次又一次地忘掉心爱的人,相逢不识。”
沈何心脏猛地砰砰跳起来,海面像是他具象的心境,一浪又一浪地将海水拍在岸上,濡湿了一片又一片沙地。
他张了张唇,想要说什么话,话到嘴边又似含羞草的尖儿,蜷回了他水泱泱的眸中。
哪吒轻轻将他抱进怀里,宽实的肩臂把他罩在温暖和煦的热意里。
“是我回来了,小乖。”
第53章
梦境内一切静如寒蝉, 唯有海浪汹涌湍急,不见停息。
沈何被男人紧紧压在怀抱里,下巴抵在对方肩窝, 感受着哪吒颈侧蓬勃有力的跳动。
梦里的景象皆掌握在梦境主人手中, 不论是四季变化还是时间流速。许久,沈何才试探似的, 指尖无声攥紧了男人的衣襟。
他本以为,半年虽不长,却能轻松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西岐战事紧张,哪吒身居要位,便没有时间在意儿女情长。这是正常的, 沈何没办法自作多情地认为哪吒必须一直记挂着他。
所以沈何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 从海面上分离的那刻就开始铸造围墙, 直到再次和哪吒重逢, 他的防备已坚不可摧。
一如沈何所想,哪吒看起来格外冷漠, 行事亦不似从前,于是他愈发肯定自己的先见之明, 谁也看不出破绽。
所以谁也不知道, 他其实感到了难过酸涩, 以及并不应该出现的失望。
这一点都不好, 太自私自我了。
沈何一面暗暗苛责自己,一面心底又萌生出不可忽视的欣喜。他依赖地紧贴着哪吒的身躯,哪吒便大方地接受着他的亲近,大掌扶在清瘦的腰身上,纵容地托举着他。
两人心灵相通,哪吒即便不清楚沈何具体的想法, 却能感知到他的情绪。等到沈何彻底说服了自己,哪吒握着他的腰将他揽到腿上,顺势让他的手臂搂在自己颈上,“高兴了?”
沈何抿了下唇,“你的伤。”
“不妨事。”哪吒安抚般揉弄着他的后颈,他向来爱做这样的动作,阔别重逢,沈何乖巧地没有挣扎,听他道,“他们还要用我,暂时不会要我的命。”
哪吒的语气显然是心里门清对他下手的人是谁,沈何拧着眉头,“是西岐的人?……太乙真人怎会答应?”
阐教门内的事当然不会传得人尽皆知,外人只知哪吒杀人如麻指哪打哪,却不知哪吒不仅被封印了真魂还被下了附言咒。就连东海龙宫特意打听,也只能了解到皮毛,更别说沈何久居碧游宫,通天教主哪怕对此一清二楚也不会告诉他。
经此一事,哪吒的脾气反倒越来越平和。他伸手抚平青年眉间的纹路,淡声道:“自然是也有他的份。”
“他…太乙真人……?!”沈何如何都不能把金光洞那个慈眉善目的道人和给哪吒下咒的心狠手辣的恶人联系到一起,“为什么?!”
沈何并非天真,只是太乙真人在他心目中留下的和蔼印象太深刻。再者半年前哪吒把他带到金光洞时,太乙真人分明是一位善良平和的慈师,嘴硬心软,也一直在保护沈何和哪吒。
李靖两次污蔑哪吒时,亦是太乙真人为哪吒主持公道,在哪吒自毁肉//身后耗费心力替他找寻重塑之法——难道桩桩件件都是假的、装的吗?
“无论是谁,阻挠封神大计,就是与他为敌。”哪吒语气平淡,仿佛遭受师父打压的人不是他,“即便我是他的徒弟。”
细数下来,不管太乙真人是给予哪吒法宝,还是为哪吒护法塑身,全都逃不过最终目的是给西岐、姜子牙效力。
元始天尊命灵珠子投胎成人的目的,本就是如此。
“你当真去夺了封神榜?”沈何有些着急地坐起身,面对着哪吒,“是不是封神榜当真有异,可若毁了封神,天下的黎民百姓又当如何?”
哪吒既然提到“阻挠封神”,沈何便立刻想到了半年前秋汝生和申公豹那番鼓动反叛的说辞。可哪吒不是会被三言两语就说动的人,除非他发现了什么证据——封神榜有问题的证据。
只是封神之战牵扯甚多,不仅事关阐截教相争,亦关乎朝歌西岐。姜尚奉命下山执行此事,也少不了天庭的照拂。
毕竟封神榜上的众人,最后都会魂归天庭,为昊天大帝效力。
哪吒望着他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沈何微怔,哪吒“醒”来后笑容便没有消失过。虽说他此前失忆,但不代表真正的哪吒彻底沉睡。截教的动静在西岐的监视下,哪吒很容易了解到沈何的举动。
“秋汝生和申公豹会找到我,也会找通天教主。”哪吒凤眸轻弯,借着手臂的力量令沈何不得不小腹贴上他的腹部,“但你仍参与其中,说明你知道通天教主要做什么。他表面上是要你牵制我,实则是你有私心,想将我排除在外,是不是?”
一句轻飘飘的“有私心”叫沈何猛地垂下睫羽。哪吒笑意更盛,低首用鼻尖碰了碰他的,像从前一样,“你记挂我,我心里可美了。”
饶是沈何自以为练就成长了“金刚不坏之身”,听他这句也霎时红了脸,下意识用手捂住他的嘴,“你、你就没个正形。”
他瞥开目光不去看男人,免得受他影响,“十二金仙要渡劫,便要两教之争来渡。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不管两方死多少人,最后魂归封神榜,永生永世在天庭任职……说白了,被选中的人早死晚死都要走这一遭,天上正缺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否则真等榜上人寿终正寝,可有得等。
但这是天庭的意思,退一万步来说,都不打架都不死,昊天大帝总不能下凡来一个一个把他们摁死好叫他们去给天庭打工。
通天教主就是看准这一点,将原本针对阐教的诛仙阵暗中改为了劈夺封神榜的阵法。
只不过两相想法目的不同,免不得还要打上一阵。
要往上追溯,阐截教本是同门,何必这般相杀。
“此次我回去后,太乙必有察觉。”哪吒缓缓道,“以他的作风,恐怕会加强封印和附言咒。”
眼下的情况就够哪吒受折磨了,还要加强?沈何沉默一会儿,开口道:“你现下便归去,立即抽身往东海藏。”
东海的龙神殿和静域都不是常人可以擅闯的地方,西岐正备战汜水关,太乙不会在哪吒身上耗费太多时间。
哪吒却摇头,“他必然已在榻前堵我了,只要我一醒来,便逃不了。”
若不是神魂离体强行唤回本身会遭到反噬,哪吒不可能会安然在此。
“太乙狠心封印了你的真魂,为何你还能神魂出窍?”沈何记得古书上记载,一旦真魂有碍,为了本体的存活,魂魄便不能脱离肉//身。
“自然是因为你体内的残魂。”哪吒道,“那日林中我见到你,封印有所松动,被我遮掩了去,他们就以为万事大吉不必警惕,也不会那么快联想到我会出窍到你梦中寻你。”
他话音刚落,坐在他腿上的人似乎静了静,哪吒神色轻变,正要再说话,沈何先一步道:“哪吒大人这么厉害,又为什么会被封印呢?”
哪吒背脊微不可察僵住,沈何如同抓住了他的把柄,步步紧逼,“是以身作局,自信能摆脱桎梏,还是有其他……不可说的缘由?”
就像哪吒了解沈何,沈何同样对哪吒的行为举止异常敏感。他双手捧住哪吒的颊侧,看似是亲密的动作,意味却不容置疑,“你就仗着我不在,师父不允我联系你,所以你就胡作非为,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
哪吒半垂着眼皮,端得一副楚楚可怜无辜柔弱,“我一人难敌众百,倘若当时逃了,日后再想潜进难上加难。”
沈何气得牙痒,“那这次回去怎么办,我眼睁睁看着你受罪?”
“非也。”哪吒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的眼睛,“有你在,我便能挣脱出来。”
沈何:“……”
花言巧语巧舌如簧满嘴胡言!
“是女娲石。”沈何笃定道,“女娲石中蕴含的能量纯粹洁净,你身负神魂却遭恶咒捆绑,女娲石会助你。”
女娲石乃是女娲娘娘当年补天遗留下的一枚五彩石,虽不知缘何落到了哪吒手里,但此刻显然派上了大用。它不比其他法物,既然能出现在梦境里,当然也能借梦送进哪吒肉//体手中。
然而沈何还没将女娲石归还,哪吒倏地环住他含住他的双唇。
沈何下意识推拒,生死当头哪是亲亲我我的时候?偏生哪吒最善怀柔术,猛攻将人亲得云里雾里后,唇舌才慢慢缓下来,描摹似的一寸一寸含吻。可惜此时沈何已经没了反抗的力气,只能任君施为。
唇瓣相分的瞬间,沈何清醒过来就要发作,哪吒便有所预料地以吻推了回去,见他开口就要啄吻。沈何不可能真的就地把他从梦境赶出去,且又心疼他方受了附言咒的苦不欲还手,于是彻彻底底沦为哪吒掌中的“玩物”,偏过脸不吱声。
哪吒惹了人又哄,“生气了?”
沈何:“……”要他说,他遇到的那些分魂流氓至极是十成十继承本体的!
“你我半年不见,我念你念得紧,忍不住想多贪一时半刻。”见沈何恼怒的眉眼果然软化,哪吒心也化成了水,忍不住在他颊上亲了亲,“莫非你打算与我桥归桥路归路,从不想我?”
沈何:“……”
沈何:“……”
他气急,要把女娲石强塞到哪吒怀里赶人走,“不许再说了!”
第54章
哪吒似是夸张地蹙了下眉, “这么霸道。”
沈何抬眼望着他,像是用眸光描摹他的相貌,半晌认真道:“保护好自己。”
哪吒被他看得不禁晃了晃神, 敛起玩笑之意, 见他窝在自己颈处,闷闷的嗓音从颈侧传来, “我会担心你。”
哪吒喉结轻滚,轻声回道:“……好。”
有些话不必明说,哪吒不问沈何为何总想和他一刀两断,沈何也不再追问哪吒甘愿被封印的原因。风声鹤唳之时,梦外两人何时才能无所阻碍地见面没人知道, 因此只能更抓紧梦里的时间, 哪怕多依靠一刻、一瞬。
“你将女娲石收好, 它已经熟悉了你的气息, 关键时刻能有大用。”
眼看梦外天色将明,就算沈何能操控梦境时间, 也不可能一直拖延,哪吒不得不先说正事, “我知道你怕他们对我不利。但现在我在西岐没有帮手, 女娲石出现在我手中, 不一定能保住。”
如今哪吒能挣破封印一方面是因为在沈何的梦里真魂封印本就会虚弱很多, 另一方面有沈何、女娲石以及他的残魂加持,附言咒的发动反倒令他混沌的头脑更清醒,他才能苟且偷息。
一旦回到肉//身遭太乙拦截,哪吒只能承受封印——封神榜之事不解,他就不能离开西岐。
事有轻重缓急,哪吒的顾虑合情合理, 沈何手心里攥着石头,“要我怎么做?”
“就按你先前的计划。”哪吒轻轻拨了拨青年的乌发,温声道,“就算我失去记忆,我也会跟你走的,届时他们自顾不暇,没时间管我。”
沈何颔了颔首,通天教主考虑得远比沈何想象的长远,虽说他不清楚通天教主是怎么得知前世事的,但这天下若说有能和阐教一较高下的,只能是通天教主了。
经此一战,封神榜的秘密揭露,到时就不是简单的阐截教之争,西方教和玉虚宫不能袖手旁观。
原本沈何计划引开哪吒,是为了他不受诛仙阵牵连;现下两人目标一致,便能在夺封神榜上共出一份力。
就算他和哪吒仅是众仙云集中的一粟,亦不会放弃任何契机。
“还有,这枚魂珠你留好。”哪吒翻手化出一颗蕴如云雾的圆珠,“你我的旧事皆在其中,掷出可化出幽罗境,无人能闯。”
必要时,会是他们保命的关键。
沈何垂眸接下魂珠,它看着像死物,落到沈何手里却让他立即感到几分亲近。沈何微愣,“这是那缺残魂所化?”
“它守了玉龙珠多年,如今重见天日,倒还帮了我们的大忙。”哪吒不知想到什么,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待时机一到,它便会自行回归本体了。”
沈何默了默,忽然道:“真的……是我们的旧事么?”
“不信它,还不信我么?”哪吒失笑,他和残魂共感,如今恢复了自然也共通了记忆,沈何在纠结什么他清楚,“那你也可以当做,是灵珠子和龙神的旧事。”
……
翌日,沈何一如平常地在清晨向通天教主问安。
诛仙阵在他的操练下已有所成,所有参与的道人皆是通天教主的亲传弟子。今日,便是他们出发向界碑关的时候了。
正所谓不成功便成仁,诛仙一阵却是原本冲着你死我活去的。
众人布阵之时,沈何与其余门下弟子在周围护法。门教存亡之际,大家都没有闲话的心思。随着风起尘飞,红光初现,诛仙阵已大成了。
和原著不同,此次通天教主提前坐镇,阵外黄沙漫天,风雨欲来。
多宝道人——通天教主四大弟子之一出阵逡巡一番,眼神定到沈何身上,“珠素师弟,请来。”
珠素是通天教主为沈何取的道号。沈何收起银戟,随他走到空处。多宝道人虽是沈何的师兄,但两人只偶尔在道法上有所交流,私下并不熟稔。如今通天教主专心守阵,估计他是替通天教主传话来的。
果然,多宝道人开门见山,“师父传话,一切都按之前说定的办。师父怜你年幼,待引走了那人,你们便莫要回来蹚浑水了罢。”
沈何抿唇,“弟子虽入教门仅有半载,但承蒙师父与师兄师姐关照,修为突飞猛进。眼下截教有难,弟子不能置身事外坐视不管。”
“你入截教门下,原是东海龙王和师父的交易。”多宝道人见他眉眼赤诚,不由柔和了语气,“你有这份心,我们已满意了。”
阐教人随时可能出现,多宝道人传过话不欲多留。沈何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若师兄同广成子对上,注意他的番天印。”
多宝道人行步微顿,作为通天教主的亲传弟子,他对沈何的来历是有所闻的。于是侧身向他行过一礼,遂回阵中。
半日后,阐教门人前来探查诛仙阵,只听一声响雷,红气震开,如注的杀气自阵图冲天而起,天地风云剧变。
四方阵剑,正东诛仙,正南戮仙,正西陷仙,正北绝仙,前后门户,杀气盎然,阴风冷绝*,与此同时,阵中传来慷慨奋抗之辞。
“今日难过,死生在我*。诸位自倚才能,此番便来试试我教诛仙,可能逃过?”
众人一片哗然,阐教诸仙,以燃灯道人为首。燃灯道人眉头轻皱,他本以为是多宝道人主导的杀阵,不想通天教主竟也在其中。他不欲和截教门人多加纠缠,正要吩咐归篷,却听多宝道人道:“广成子,你杀我截教数人,如今怎能安然当起缩头乌龟?”
只见阐教门人中一霞衣道人冷嗤道:“多宝道人修行多年,莫不是不知道你等皆在劫数之中,现下摆出这副小家子模样,不怕旁人笑话么?”
两人积怨已久,多宝道人之徒火灵圣母正是死于广成子手中,后广成子三谒碧游宫,两方冲突时又伤了龟灵圣母,自然不可能对付。
可惜,哪怕沈何提前告知了多宝道人关于火灵圣母死劫一事,仍是没能将她救下。广成子归还金霞冠那日,沈何被金灵圣母关进了讲室,包括通天教主也默许不允他参与。
广成子身为元始天尊首徒,火眼金睛嫉恶如仇,倘若叫他发觉了沈何的异样,不论沈何是什么身份都难逃一劫。
因此,沈何对当时的事情了解并不深刻,只能从记忆里的剧情推测情况。后来他听闻龟灵圣母有所防备所以伤势较轻,但多宝道人经此一事闭关了几日,再出关时,就是布下诛仙阵了。
阵前多宝道人已同广成子执剑相对,交了手。燃灯道人远探那阴阵一番,虽说老师对此早有预料,可他总觉此事有怪,叫人心神不宁。于是思虑之后召来童子,命他速速将元始天尊请来。
又看眼前广成子和多宝道人竟是旗鼓相当,燃灯暗中与广成子传音让他莫要恋战。广成子眼神一厉,旋即祭出番天印——
多宝道人抽身化盾避之,忽见阵中一道金光闪过,广成子惊得收印飞退,不由斥道:“偷袭暗害之举便是你截教之门风吗?”
“我教不论是非不择而教,自然比不得你教金贵超然仙人之姿。”通天教主浑厚的声音蕴含着法力威压,在场众人皆是心上一沉,将他阴阳怪气的话听了个十成十,“我且等着道兄来,破我诛仙阵罢。”
寡不敌众,阐教门人一并离去。
今日前来查看诛仙阵的众人中,未见到太乙真人和哪吒。沈何戴了一只帷帽隐在截教门人之中,他看见了秋汝生和申公豹的身影,却沉默不语,独自回了营帐。
在这个世界待的越久,他对曾经属于“现代”的记忆就越模糊,取而代之越来越清晰的是封神演义中的文字。
数不清的、曾被沈何忽视的剧情浮至心头,沈何在这些人中,除了因是龙族后裔所以修行事半功倍外,法力只算得上是中游。他没有强大的能力在提前想到所有事,最可笑的是,他即便记起了、知道了,依然没有任何办法阻止。
在通天教主、元始天尊这样的强者面前,他像是一只自顾自挣扎的蝼蚁,几番努力又几番放弃。
无论是在“现代”还是眼前的世界,他都很难感受到归属感,如同飘忽在世外的幽魂,静静凝望着世事变迁。
而沈何更不会觉得,他在阐教眼中是先于诛仙阵的眼中钉。
至少金吒的遁龙桩出现之前,他不会这样认为。
有土行孙作掩护,感受到法力波动之时,遁龙桩已将沈何困在了四方天地。
金吒兴许是发现遁龙桩近不了他的身,但可以将他控制在一定范围里,竟也不急着杀他,只是抱臂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土行孙被他支出去望风,沈何抬了抬眼,动唇道:“李公子想说什么?”
金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入道太久,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呼他“李公子”了。他道:“叫我金吒便是。”
沈何颔首,面色不但没有惊慌,亦不见多余神情,“金吒道友,你夜深闯我截教地界,是所为何事?”
好像就算金吒直言是来取他性命的他也不会害怕。金吒轻呵一声,“我可不是哪吒,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沈何似有疑惑,“为何要杀我?”
“珠素小道、敖丙、沈何,我应该称呼你什么才好?”金吒蹲身与打坐其中的沈何平视,“我想你应该很清楚,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既然有胆子把手伸到西岐,就应该做好被我教中人斩杀的准备。”
沈何竟是弯唇浅笑了一下,“金吒道友觉得哪吒如何?”
金吒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冷冷道:“我的弟弟,自然是极好的。”
“那你觉得,哪吒当真是为了一己私欲夺取封神榜的人吗?”沈何笑意盈盈,水泠泠的眸光却泛出几分寒意,“你想为哪吒铲除我这个祸害,又为什么不好好问一问他的意见,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冒险呢?”
金吒神色渐冷,终于明白为何太乙师叔会断言此子妖言惑众,“哪吒年纪尚轻,性子冲动,自然不知是受了某些人的挑唆。”
沈何神情未变,又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芦篷内响起,“金吒师侄,不必与他多言,速战速决就是。”
唤金吒师侄、又让沈何觉得熟悉的声音,自然出自的是太乙真人。
只不过他并没有亲自现身,想来今夜元始天尊应已至此地,太乙真人脱不开身,这才叫金吒来解决他。
金吒闻言脸色青白变化几瞬,起身俯对沈何道:“叫你死,也不能先死在这里。”
帐外大战一触即发,诛仙阵近在咫尺,若让截教门人发现沈何死在自己芦篷里,想也不用想会率先算到阐教头上。
金吒从袖中取出一枚符纸,朱砂燃烧,和当年哪吒所用的传送符一模一样。眨眼间,眼前的景象便从芦篷暖帐变成了荒山野岭,金吒唤出长剑,抬步向沈何走去。
“且慢!”
微沉的男声止住金吒的身形,便见一身着淡黄道袍、头戴扇云冠的男子持刀疾步而来,身后紧跟着一只威武高大的危犬。而犬背之上,隐隐可见驼伏着一个人形。
金吒率先瞧见哮天犬背上是什么人,大惊失色,“你把他带来干什么?”
“我始终觉得,哪吒那么做自有他的苦衷。”杨戬踩着缕金靴走上前,月色落下照明了他额中的天眼,他目光分明紧紧盯着沈何,话却是对着金吒说的,“我看出他的真魂封印有松动的痕迹。”
金吒瞳孔微缩。
“我想不出除了他,还有谁能影响哪吒至此。”杨戬剑眉拧了拧,有些怪异地打量了一番金吒的架势,“你本也没有杀他之意,为何要持剑吓唬他?”
金吒:“……”
沈何虽仍坐在遁龙桩围勒出的地界,视线却越过对峙的两人落在哮天犬背上的人身上,“杨道友,不如先将他放下来吧。”
虽说哮天犬严格遵循杨戬的命令,但到底压制不住犬类的本性,在杨戬同金吒说话时一直嗅嗅闻闻走来走去,颠得背上的人接连晃荡。
杨戬立马反应过来,“哦哦。哮天犬,过来!”
不知道杨戬怎么想的,大抵是怕哪吒反抗,竟是将他弄晕了让哮天犬一路驼来的。
沈何想上前查看哪吒的状况,金吒侧脸扫了他一眼,到底把遁龙桩收了回去。
哪吒的肉//身看起来远没有他在梦中和自己所说的那般轻松,男人眉间的黑线浓黑如墨,隐隐有渗红的趋势。沈何不自觉眉头蹙成山纹,将女娲石化作龙鳞的模样轻轻贴在男人的胸口。
金吒狐疑地看着沈何动作,嘴上不饶人,“他是真魂被封印了,普通的法术没用。”
“我知道。”沈何面色凝重,目光流连在怀中人紧闭的双眸上,回以金吒,“他体内的附言咒发作太强悍,此物是我龙宫秘宝,能替他缓解一二。”
“果真。”杨戬一听便恍然大悟,“吾以天眼观他体内有一道黑红丝线缠绕在他五脏六腑,不想竟会是附言咒……”
普天之下,金吒和杨戬是最清楚西岐状况,也是最了解哪吒身边情况的人,哪里还不知道这咒是何人所为呢?
金吒倏地扭头盯着沈何,“你怎么会这么清楚?”
“自然是你的好弟弟,千里迢迢到我梦中告知我的。”沈何幽幽怼了他一句,随后见男人眼皮轻颤似有苏醒之象,“哪吒……?”
变象突生,原本安静的人猛然暴起,手掌毫不留情掐住身边人细长的脖颈。沈何下意识双手拽住男人的手臂,杨戬和金吒亦是一惊,赶忙联手制住哪吒动作,却对他不断收紧沈何颈项的手掌无从下手。
男人双眼瞳色深黑,不见半分眼白,更不见过往的柔情蜜意,惟余一片骇然杀意,俨然是一副走火入魔之相。
“缚妖索!”
绳索的紧捆终于使失去意识的男人失去气力。在沈何栽倒在地喘息的瞬间,哪吒骤然吐出一口黑红的血渍,再度晕厥了去。
谁也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和正常人无二的哪吒竟会有妖魔化的失智模样。
太乙真人和姜子牙究竟对他……
金吒不敢再细想,起先还在动摇的心思于此刻不得不下定决心。杨戬正忙于将哪吒扶正安顿,此时的沈何刚被掐了脖子险些窒息而死,毫无还手之力。
金吒重重吐了口气,收起长剑,伸手欲将沈何拉起来。
沈何只是摇了摇头,缓过劲后坐起身,运功调养几息后苍白的脸色恢复了几分颜色。
他轻轻闭了闭眼,哑声道:“我明白你们的来意,让我带他走吧。”
第55章
金吒面色严肃, 竟没有反驳沈何的话,反而道:“你能带他去哪?”
“天地之大,总能有我们的容身之处。”沈何抬起脸, 即便通过运功恢复了状态, 他的脸依旧惨白得惊人,却衬得乌黝的眼珠如曜石般明亮, “可我们尚有红尘牵绊,他现在的样子不能再回西岐了,我会带他去疗伤。”
——金吒不得不承认,在看到青年的第一眼时,他先入为主觉得对方是个心思不正借用相貌蛊惑人心的贼子;此时此刻, 或许因为受到附言咒反噬的哪吒, 或许又因为青年脖颈处骇人刺眼的掐痕, 他竟理解了哪吒为青年神魂颠倒不顾一切的作为。
金吒倏地撇过脸, 不想又对上杨戬挤眉弄眼的神情,本就阴沉的脸色又沉了一度。
杨戬适时当起了台阶, “也好,他这样回去必然会被天尊看出端倪。金吒, 沈道友应是不会伤害哪吒的……”
具体为什么他们会觉得沈何不会伤害哪吒, 他们也说不上来。大抵是沈何下意识的担心和关注做不了假。
他们都是在战场厮杀过的人, 不至于分不清真情假意。
今夜金吒既然故意将沈何带离了太乙的监视范围, 足以说明金吒的态度。沈何朝二人拱手敬了一礼,上前扶住昏迷的哪吒,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比倚在冰冷的树干上会舒服得多。
金吒眸光复杂地在相依的两人之间逡巡,最终对哪吒的疼惜超过了对教门的忠诚,“罢了, 在诛仙阵之事了结之前,你与哪吒都莫要再露面……”
“李道友未免说得太过自信绝对。”
陌生的声音乍响在天边,金吒神色霎变,遁龙桩从他手中飞出,直朝不速之客掷去。杨戬亦迅速发觉不对,哮天犬立即上前挡在沈何和哪吒面前,两人一犬分立而战,以包围的形态护住他们。
“他二人乃是局中人,哪有那么容易甩手脱身。”秋汝生执扇点空而来,后有申公豹替他挡去遁龙桩的攻击,愈发衬得他仙风道骨颇有道意,“也算是敖光多年努力没有白费,否则封神大计怎么都不会败在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手里。”
“你到底是什么人?”金吒完全不给秋汝生与沈何对话的机会,也不管他在说什么,“敖丙虽是你截教弟子,却并非诛仙阵的关键人物,你何必处处逼人。”
金吒虽未听说过秋汝生,却是认识申公豹的。显然申公豹对此人言听计从,想来诸多事都是此人指使所为。
沈何无声揽进了哪吒的肩膀,倘若今夜来的是多宝道人或金灵圣母,多半是通天教主下令拦他;可来的是秋汝生,反倒说明通天教主对他的作为是放任纵容的。
目前的状况双方交手是必然,只是哪吒尚处昏迷,恐怕……
沈何余光瞥见杨戬背在身后朝他暗示的手势,垂眼从掌心翻出魂珠。
秋汝生老奸巨猾一眼便看出沈何的目的,顾不得再与金吒辩驳,折扇一甩就直冲他手中的魂珠而去。
可惜魂珠一旦被催动,结界已生。秋汝生的折扇被结界打了回去,金吒看准机会紧跟着再使出遁龙桩,哮天犬扑上咬住申公豹的小腿——待四人一狗缠斗回神时,包围圈里的两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秋汝生身份成谜,但修为并不高深,否则也不会招揽申公豹和伢荫作为他的打手。
伢荫成了他应对天庭的牺牲品,如今只有一个申公豹,金吒和杨戬对付得来。
沈何更担心的是昏迷不醒的哪吒。
哪吒的筋脉混乱矛盾,恐怕是太乙真人下了狠手要将他在诛仙阵之际彻底压制,可哪吒本身的神魂足够强大,两相争夺反抗中正正如了太乙的意,让哪吒神思不清敌我不分。
魂珠所创造的幽罗境内,算是一个可以喘息调养的地方。但幽罗境持续的时间有限,沈何只能尽快替哪吒疗伤。
他要想办法趁此机会将封神榜夺出,否则待诛仙阵破,无数死伤就来不及了。
幽罗境中的景象与沈何取得玉龙珠的荒山之地几乎重叠,大抵是幽罗境呈现的是万年前的模样,比之沈何见到的荒山,眼前枝繁茂盛灵气丰沛,薄雾笼罩,如仙如幻。
沈何将哪吒带进了残魂栖息的温池山洞,如他所料,那湖小池仍在,且比荒山池水蕴含的力量更浓郁。有它加上女娲石,能很好疗愈哪吒的内伤。
魂珠的气息平复了哪吒反噬的躁动,使男人额间的墨色淡了许多。沈何替他褪去衣物,小心扶着他靠在岸缘,取出女娲石扣在他手心。
女娲石纯净的灵力凝着沈何的气息输送进哪吒体内,随着时间推移,附言咒压制的能量渐弱,哪吒紧锁的眉心舒开,呼吸亦平稳下来。
男人睫毛颤动之时,沈何终于松了口气,想要松开他的手,却发现自己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乖!”
哪吒及时托住他的后腰,让他把所有重量靠在自己身前。停止流失后,池水的灵力争先恐后涌进沈何的体内,叫他苍白的脸色缓缓回转。
沈何紧绷的背脊在听到男人的声音后慢慢软下,放任他贴靠在哪吒胸膛前,轻轻闭了闭眼。
哪吒将人抱在怀里,一眼便看见青年脖颈处扎眼的痕迹,青紫地横亘在白皙的皮肤上,尤为可怖。
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沈何却有预感般从池水中抬起手,湿润微凉的指腹压在哪吒唇上,竟带来一片热意。沈何依旧没什么力气,见他合了唇手指便软趴趴地滑了下去。哪吒擒住他的手腕,引着他搭在他赤//裸的肩头,低头亲了亲沈何颈上的掐痕。
“你在境中……破了附言咒和封印,我们再出去。”沈何贴着他的侧脸,池水蒸出湿漉漉的雾气,将他的眸子漾出了更多柔色,“总要、做个了断。”
女娲石忽地在两人交握的手中发出嗡响,随即洞外响起清晰的脚步声。沈何下意识绷紧身体,哪吒却神情不变,只安抚地握了握青年的肩头。
进入洞中的不是别人,正是沈何自己。
或者说,是万年前的沈何。一张和他相差无几的面容近在咫尺,“沈何”如同看不见池中的二人,自然随性地化成了原形窝在池子的另一边,而他龙形的尾巴,环着一颗晶莹漂亮的水蓝色珠子。
青龙虽闭上了眼,尾巴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圆珠。沈何怔怔望着一龙一珠,半晌抬起下颌,对上哪吒戏谑的眼神。
……他们竟然是,这样认识的吗?
原本沈何还对哪吒口中“从前的记忆”抱有怀疑,但在看到自己走进来的那刻,心底有个声音笃定地告诉他,这是他的过去没错。
他自然不会忘记哪吒是灵珠子转世。
“严格来说,我是你蕴养出神识的。”哪吒望着龙尾巴圈住的珠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含着笑,“过去是我唤你哥哥,倒没想过万年之后,竟能有身份倒转的一天。”
彼时对于一龙一珠来说,他们远离世俗,居于深山,彼此是最好的陪伴。他们没有名字,龙就是龙,灵珠子就是灵珠子,相依相生,互相依偎、信赖,比血缘情爱更纯粹,成为伴侣亦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
沈何听他语气熟稔,有些疑惑,“为何你会记得?”
幽罗境和玄冥之境不同,幽罗境是记忆所化,境中人不会意识到入境者所在。哪吒捏了捏他的润白的指节,熟悉安心的环境令人放松惫懒,“灵珠子本就是生出神识之物,当年元始天尊虽炼化了我的记忆,但成神之后,被掩埋的意识便逐渐松动——此前敖光利用伢荫代替了你,所以我迟迟不能完全想起。”
直到沈何魂魄归位,一切回到正轨,在一次又一次地接触、亲密的刺激下,哪吒很容易就找回了往事记忆。
当年沈何身为天地所生之象,以龙身保四方安宁,被凡人们尊奉为龙神。后来朝代易迭,各教兴起,“龙神”的存在渐渐变成异类,不被允许再出现在凡人的视野。
昔年道人围剿,元始天尊趁火打劫,仿佛仍历历在目。
“你我寡不敌众,你伤了根本,退化成幼龙,又被无知村民捉去祭祀。”哪吒所说,便是玄冥之境的幻境源头,“所以我……与阐教做了交易。”
从此哪吒化身为阐教至宝灵珠子,保下了沈何的生魂,兜兜转转终成了东海龙王的第三子。
他深知以元始天尊的筹谋,不会让他留有记忆,所以分出一缕魂魄,作为两人记忆的守护者。
于青龙而言,他生于天地,不可能屈居人下成为供人驱使的工具。众人围攻之时,他便生挖出了内丹命灵珠子带走,宁愿自毁也不愿沦为囚奴。
内丹,也就是残魂守护的玉龙珠。
可对于灵珠子来说,他愿意以成为兵器为代价换取生机,博得未来重逢之日。
只是他猜到元始天尊会从中作梗,却不曾想他们为了断绝两人的牵绊,令昔日爱侣相厌相杀。
如若敖光没有冒险逆天意,如若哪吒没有重来……七岁的他,真的能看穿侦破李靖和太乙的用意,选择留下敖丙吗?
沈何眸瞳轻颤,幽罗境中的时间流速很快,哪吒讲明原委的过程里,灵珠子已经修成了人形,日日与青龙形影不离,谈笑相依。
洞穴是青龙和灵珠子的住处,即便沈何和哪吒不曾离开池水,也能从龙和灵珠之间的相处察觉出情愫的滋生、发酵、蓬勃、爆发。
在无人知晓的日夜,青龙同灵珠子于这一方小天地里拥抱亲吻,巫山云雨,缠绵温存。
沈何几次想偏头回避,却都被哪吒温柔又强硬地勾回了脸,不得不迎面看着。亲眼看人敦伦不说,还是看顶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准确说是在看某种意义上的“录像”。
他的体温不受控制地升高发烫,哪吒自背后紧紧拥着他,所有变化都格外清晰明显,让他避无可避。
沈何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这种事,面颊蒸红一片,根本想不起问别的事,最后忍不住低声呜咽控诉,“……哪吒。”
哪吒得心应手地吻了吻他的后颈,他在沈何耳边的秘语几乎和面前恩爱不离的细语轻//喘重合,“幽罗境消失,魂珠里保存的记忆,会回到你的神识。”
所以,我们之间共同的,无论是回忆还是情//事,一切的一切,你都会记得——
作者有话说:家里出事耽搁更新了抱歉。
这篇文其实已经走到尾声了,快要结局了。
第56章
幽罗境维持的时间有限, 哪吒并未过火,在龙神与灵珠子离开洞府之际,加快了吸收温池中灵力的速度。
幽罗境不过是重现旧事的媒介, 真正给哪吒提供养料的, 是化出幽罗境的魂珠。简而言之,哪吒在消化分魂的力量, 以此来抵抗体内的附言咒及真魂封印。
沈何守在他身边时刻观察警惕着他的状态,许是幽罗境的存在冲淡了封印的力量,沈何能察觉到红莲法印亦在隐隐松动,说明他们的做法是有用的。
越来越多的汗水从哪吒额角滑落滴入池水,温池中的灵力显而易见地变得贫瘠。即便有女娲石加成, 距离破印似乎总差一点火候。
沈何不禁拧起眉头, 目光下落, 落在哪吒仍紧紧抓在他腕间的指节上。
如果神魂的力量是强大的, 那么他的本魂是龙神,是否可以……
“唔!”
沈何正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个好主意, 下颌突然被人钳住抬起,脸颊肉都夹得变形, 方向正好对上哪吒睁开的凤眼。
沈何没由来地心虚, 移开目光想要装作无事发生, 却听哪吒哑声道:“有些疼, 小乖,你亲亲我。”
沈何原本躲闪的视线怔住,手指掰下哪吒锢住他的手掌,盯着脸颊上微红的指痕俯身在哪吒唇上碰了碰,小声道:“又被你听见了,是不是。”
“分魂的力量已经足够, ”哪吒顺势蹭了蹭他的鼻尖,神情柔软下来,“你看,我都能听见你的想法了。”
男人轻笑,诱哄安抚般攥了攥沈何的手指,“幽罗境散去之前,我定能破印。”
……
荒山上的缠斗还是引起了阐截二教的注意。
哪吒和沈何消失后,秋汝生等人本不欲多留,奈何金吒和杨戬皆不是吃素的主,竟非要追赶着动手,叫秋汝生和申公豹不得不出手应对。
此次因着诛仙阵,不论是截教还是阐教出阵的都是有头有脸之辈,轻而易举发现了几人的纷争,于是四人对战逐渐演变成了两教混战,直到惊动了通天教主和元始天尊。
随元始天尊一同前来的十二金仙率先阻拦了众人打斗,其中太乙真人面色铁青,却一言不发。金吒抿紧唇收起了法器,同杨戬跪下向元始天尊躬身请罪。
通天教主似乎仍不愿放弃诛仙阵,因此只派了金灵圣母及一些截教弟子前来查看。金灵圣母余光扫过秋汝生及申公豹,细眉轻蹙,却没有开口。
众目睽睽之下,今夜之事若没有个是非缘由恐怕难以服众。元始天尊端详着伏跪在地的两个年轻弟子,心中叹气,“且将今夜之事和盘说来罢。”
元始天尊乃得道仙祖,其威压尊严非常人能挡。金吒咽了咽口水,闹出这么大的事,他也没脸求他师父替他说情,再者,眼下他心中亦有一个盘桓在心中已久的疑问,此时此刻,似乎是问出来的最好时机。
金吒道:“弟子斗胆,请天尊为弟子解惑。”
元始天尊却沉默,静寂的山岭上有夜风野兽呼啸,所有人鬼使神差地屏息凝神,静待元始天尊发话。
金吒想问什么,有人心知肚明,有人虽不明所以却能敏锐察觉出气氛不对。
下一瞬,金吒仰起头颅,一字一顿字字清明,“敢问天尊,封神榜究竟是何物?”
“金吒!”
文殊广法天尊下意识呵斥出声。金吒是他手下的弟子,若是当着众人的面叫元始天尊下不来台,他这个做师父的难辞其咎。
元始天尊微垂下眼,面容平淡,指节轻抬阻止了文殊广法天尊的下文,只是看着金吒道:“为何这么问?”
“弟子不明白,修道者,本应远离尘俗、不插世事。”金吒瞧见人群中露出愁容的李靖和木吒,不畏不惧接着道,“朝歌和西岐的纷争本就不可避免,您遣派姜师叔下山辅佐周文王也罢,可如今王朝迭代已逐渐沦为阐截教之争,平民百姓死伤无数……这当真对我们的道有益么?”
“战火一旦燃起,无人能幸免。”广成子打量着金吒,又觑了一眼脸色极差的文殊,淡淡道,“想要成道,必先入世。我们的所为,只是加速殷商灭亡,为百姓扶起明主。今日之伤亡,是为来日之和平,你师父没与你讲过吗?”
“师叔所言虽有理,可眼下显然我们已本末倒置。”许是哪吒的下场格外冲击到金吒固有的观念,一向听话顺从教义的他竟接二连三地顶撞师门,“几乎没有人在意百姓的安危与存亡,斗来斗去,阐截教宿仇渐深,死伤不计,一并被收入那封神榜里——又究竟有何意义?”
广成子只觉得金吒在无理取闹,还是当着有截教弟子的面说这些话,更觉丢人,“什么意义,命数就是意义!”
他本欲再呵斥金吒几句断了他莫名其妙的追问,元始天尊却忽然开了口,“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金吒微怔,余光瞥见脸色愈差的太乙真人,陡然意识到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元始天尊。
知天晓命之人,集道法大成者,怎么会不清楚金吒态度的转变。
甚至哪吒此前的意图夺取封神榜的作为,是否也在元始天尊的掌控之下;太乙真人眼都不眨地封印了哪吒的真魂,是否又会是元始天尊的暗中授意?
电光石火间,金吒在狂跳的心脏声中垂下了头,颤声道:“弟子惶恐。”
元始天尊长舒一叹,事到如今,人人都不再敬服他的决定,有人不公有人不满,封神一举未必能继续了,“事已至此,还请诸位与吾,往玉虚宫一议罢。”
众人俱是面面相觑,金吒此言无异于大逆不道,元始天尊却不仅没有怒气,反而宽容大度地为所有人解惑。
金灵圣母眸光扫过怔愣跪在原地的金吒,眼波轻转,倏地笑道:“天尊好话,可将我教中人放在眼里了?”
“你这又是哪里话,要作对的人本就是你们截教。”广成子冷笑,他向来说话不留情面,不怕得罪人,“你们明知殷商大势已去,却为一己之私与西岐作对造成天下生灵涂炭,眼下怎还有脸面质问天尊……”
眼看广成子越说越过分,燃灯道人不得不开口阻拦,“广成子,慎言!”
哪怕明面上阐截教已是水火不容,可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同出一师,至少不能毁坏了天尊的颜面,落得个放任弟子辱骂同门的罪名。
广成子心直口快不假,却十分尊敬元始天尊及燃灯道人,只好歇了利嘴。
金灵圣母道:“封神榜之事暂且搁置,还请李道友杨道友先说明今夜之事,吾也好向教主有个交代。”
金灵圣母作为截教代表前来,地位却是远不及元始天尊的,她这般开口,余下人不约而同等待着元始天尊发话。
元始天尊道:“可。”
“既然金灵圣母提起,那小辈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令众人未曾想到,率先开口的竟是杨戬。从金吒提及封神榜起,杨戬就一直一言不发,不似赞同,但也毫无阻拦制止之意。
金灵圣母垂眼看他,“杨道友请。”
“杨戬不知诸位对今夜之事了解多少,更不知各位是否知道其中恩怨。”杨戬背脊挺直,没有半分心虚畏惧之相,“但天尊和圣母一定清楚,杨戬和金吒冒险带走哪吒与敖丙的理由。”
被杨戬提及的元始天尊和金灵圣母面色不改,只听杨戬言辞凿凿,“哪吒真魂遭人封印,又身中附言咒,已至神志不清的状态,不宜参与诛仙阵一事。他拜入西岐前曾在陈塘关有一挚友,正是通天教主弟子之一宝素道人。我和金吒不忍哪吒受苦,于是将哪吒托付给宝素道人照顾疗伤,不想秋道友和申道友出手阻拦,这才缠斗了起来。”
杨戬的叙述干练,凝结的信息量过多,以至于没人来得及打断他。金灵圣母了然问道:“哪吒乃你阐教奇将,怎会被封印真魂,还中了附言咒?”
金灵圣母施施然的追问像是一把尖刺插进了广成子的足背,他怒道:“这不该问问你教之人么?!”
言下之意那么恶毒的手法必然出自敌人,金灵圣母这么一问,倒如同内涵他们阐教阴毒狠恶了。
金灵圣母淡睨了广成子一眼,若不是怕坏了师父的事,她早就动手教训这个无知道人了,“依吾看,最该问的应是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罢?”
气息刹那的寂静,太乙真人遥遥望向截教那方,半晌道:“此乃我教门内之事,不劳圣母操心。”
杨戬似是不意外太乙真人的话,转而道:“杨戬还有一惑未解,斗胆请金灵圣母解惑。”
方才是金吒质问元始天尊,现在又是杨戬追问她了。金灵圣母眉梢微挑,暗道宝素心心念念的哪吒果真不是凡夫俗子,连他的哥哥朋友都这般有胆气。
算是给沈何一个面子,金灵圣母破天荒好脾气地微抬了抬下巴,“杨道友请讲。”
“在下从未听闻截教有过一个名叫秋汝生的道人。”杨戬如尖刀般的视线紧扎在一旁不语的秋汝生面上,“敢问圣母,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第57章
幽罗境。
龙神和灵珠子回到洞府的时间越来越短, 脸上的神情亦愈来愈沉重。除去偶尔依偎的温存,沈何几乎很难从他们脸上看到笑脸。
大概是要重现哪吒口中的“围剿”之事了。即便沈何早就清楚,在见到两人伤痕累累地归来互相疗伤时仍不免会心头一颤。
他的身边还有尚在炼化魂珠的哪吒。先前哪吒只是短暂的苏醒, 很快又陷入了“昏迷”状态。而龙神和灵珠子的变化还意味着一件事——幽罗境不久后就会消散。
魂珠凝成的幻境消散, 阐截教的人即刻就会得知他和哪吒的位置。沈何眼睫颤了颤,红莲法印的气息无声变弱了。
他轻轻抚了抚哪吒微湿的额角, 学着记忆里残留的碎片,像当初在坍塌的玄冥之境一隅里哪吒毫不犹豫将神魂送进他魂魄那样,从识海中抽出一缕幽蓝色的神魄。
如果哪吒可以为他送出神魂,那么他沈何同样可以为哪吒做这样的事。
他的神魂本就还在温养稳固的状态,猛地抽走一缕神魄仿佛一并带走了他的一半力气。沈何轻喘着气靠在哪吒肩头, 男人紧闭着眼, 身形未动, 似乎对外界的事没有半分察觉。
明明知道幽罗境随时都可能消散, 沈何缓慢地眨着眼睛,却抵挡不住汹涌澎湃的眠意。
……
“青龙。”
沈何迷蒙中感应到有什么人在柔和地呼唤他, 像听了无数次般令他熟悉又安心。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只有一片白雾茫茫, 四周空旷无一物, 却一望无际没有尽头。
“青龙。”
这一声可以让沈何肯定方才听见的不是幻象。他若有所觉地转过身, 越过白雾朝他走来的身影逐渐清晰, 直到雾气完全散去,沈何看清了她的相貌。
女人面若凝月,眉如萧山,眼似剪秋水,分明不显年纪,眉眼中却蕴含着仁慈温和。她含笑走来, 端庄清雅,神态中静如神祇,不掩威严。
两相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糅合和谐,沈何怔了一瞬,在他记忆中并未见过女人,可他却想也不想躬身作揖,脱口而出唤道:“女娲娘娘。”
“你我旧友相见,不必多礼。”
女娲指尖点空,沈何便感觉手臂处传来些许力道,顺势直起身子。眼下的场景,多半他已不在幽罗境中了。沈何垂下眼皮,轻声道:“小道愿听娘娘神嘱。”
“哦?”女娲浅笑,似有疑惑,“你怎知吾来是有嘱咐?”
沈何微赧,虽说他尚未恢复青龙时期的记忆,但女娲走近时他不由自主的安心和信服反而成了最有力的证据。女娲身为创世神,不会轻易插手下界凡事,除非,是有天机不得不告知。
“你倒是一直聪明。”女娲叹道,素手一抬,原本应在哪吒手中的女娲石便出现在沈何掌心,“你与灵珠子注定有此一劫,这枚石头便是吾当初赐给灵珠子之物。你二人护世有功,理应得有善果。”
倘若没有女娲石,他和哪吒恐怕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沈何诚心想要跪拜谢恩,却发现自己双腿如同被钉在原地,屈膝不得。
女娲道:“赐物之时已谢过,不必再谢了。”
既然女娲不在意,沈何也从善如流并不强求。他猜测女娲应是将他的魂魄召唤到了她的空间,就像梦境一般,时间流速受空间主人掌控,与外界不通。
但哪吒的状态不稳定,沈何看不见他在身边,实在难以放心,“那哪吒……”
“你给了他一缕神魂,你本魂属水,可以中和他体内的火燥,不必担心。”女娲通晓天地事,自然也清楚沈何和哪吒的纠葛,“吾唤你来,确是有必要的事。”
*
秋汝生究竟是谁,众人竟无一人能答得上来。
金灵圣母面色微沉,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与诸位无关。”
“他几次三番挑拨两教关系,怎会与我们无关。”杨戬道,“此前他更是朝珠素道友下了杀手,这样残害同门之人,金灵圣母也要包庇么?”
金灵圣母眉头蹙得更紧,若说秋汝生和沈何,她必然是偏心沈何的。秋汝生来历不明,出现在碧游宫多半是寻通天教主。但教主从未向他们提及秋汝生的身份,言辞间虽不算看重此人,却有着莫名笃定的信任。
僵持之际,元始天尊忽然道:“你们所创的诛仙阵,是为封神榜而来罢。”
此话一出,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
就算早知道元始天尊有窥晓天机的能耐,金灵圣母也忍不住心底一沉。如果阐教是以败诛仙阵为目的继续为西岐铺路,那么便正中了他们的意,可若他们已洞察了教主的目的,恐怕事情不会轻了。
“封神榜的拟定通天教主是参与的,”广成子不由刺道,“言出法随,既然当初答应了,缘何现在又要反悔?”
广成子仗着法术高深从来得不得理都不饶人,当着截教的面直往人肺管子上戳。
截教众人勃然怒道:“分明是你们欺人太甚!”
谁不知道封神榜之事是由元始天尊主导的,以一句“截教弟子人数众多”为由,那榜上的名单就大半是截教门人。倘若死后封神是件好事,元始天尊又岂会不给门下弟子多留名额?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大有再动手之意。突闻山下一声爆响,两方所在营地之间弥漫出肉眼可见的血色——正是诛仙阵布下之地。
“道兄既已明了,就还请道兄,独自入阵罢。”
通天教主的传音没有避讳旁人,所有人神态各异。燃灯道人下意识上前道:“天尊,不可。”
诛仙阵之凶险世人皆知,十二金仙齐上阵都只能堪堪抵抗,通天教主特地只请元始天尊进阵,十有九险。
再者依方才大家猜测,这诛仙阵八成有所改动,万一元始天尊着了偷袭……
元始天尊道:“那便吾一人入阵。”
“万万不可啊天尊!”
“天尊三思!”
原本沉默的阐教仙人纷纷面露惊容出言劝阻。太乙真人出声道:“天尊,眼下情况尚未明朗,您独自入阵未免有些早了。不如待我等探查清楚,您再……”
“吾意已决。”
元始天尊面色淡然,全然不顾身边弟子的劝阻,道袍一挥,身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燃灯道人和广成子神情霎变,不假思索想要追随,却被金灵圣母出手阻拦。
燃灯道人心急如焚,倒也做不出什么顾全大局的姿态,甩手化出一柄长剑,“让开!”
没了元始天尊坐镇,双方打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两方交兵的瞬间,又一道传音落下,“还请诸位皆回帐营,莫动干戈。”
——若传音的是通天教主,阐教等人只怕怒气更盛,偏偏下令的人是元始天尊。
涉及到各自教派之争,两边坐主的人都在阵中,哪有弟子安心在帐营歇息的道理。可元始天尊既已入阵,燃灯道人等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分散了天尊的注意力。
此刻事也不吵了,架也不打了。众人各分两派,索性严防死守在诛仙阵外,时刻关注着阵内的状况。
通天教主已布下结界,眼下无论是哪教弟子都不得入阵了。所有人只能看见阵法中黄沙纷飞杀气重重,阵内对峙之情形窥不见半分。
诛仙阵所布之处方圆百里天昏地暗,不分白日黑夜。
“各位道友已然和解了么?”
青年突兀的嗓音打破了死寂,众人猛然回神,下意识使出法器严阵以待,转头竟是见青年形单影只,甚至连武器都没拿。
沈何站在双方如天壑般的界限中间,视线轻飘飘扫过两边整装待发的架势,微微挑了挑眉。
“你就是敖丙?”广成子剑尖直指青年,脸色奇差,“怎么只你一人,哪吒呢,你将哪吒弄到哪去了?!”
沈何非但不怕,反而故作玄虚地“唔”了一声,“你们狠心封印了哪吒的真魂,还给他下了附言咒,竟也会担忧他的死活么?”
拦着广成子的燃灯道人神色微变,如芒的眼神转向沉默的太乙真人。
不仅是太乙真人,连姜子牙都缄默不言,显然都是知情者。
“口出狂言!”十二金仙之一赤精子斥道,荒山之事他并未参与,只以为沈何在妖言惑众,“哪来的黄毛小儿,胆敢——”
“他所言不错。”金吒木然开口,即便顶着李靖喷火的目光,他也将话说了下去,“哪吒确实被封印了真魂,体内也有附言咒的痕迹。”
赤精子甚至来不及收回惊愕的表情,“……你说什么?!”
除去李家父子、杨戬以及幕后主使太乙真人和姜子牙外,其余阐教道人并不清楚其中恩怨。但他们又怎会听不出金吒的态度,若当真和截教有关,金吒作为亲哥哥不可能这般平静。
再看太乙真人和姜尚的脸色,谁还猜不出真相呢?
南极仙翁常年追随在元始天尊身侧,自是明白来龙去脉,无奈叹道:“因果如此,何必作孽。”
“倘若哪吒倒戈,封神大业又该如何?”太乙真人陡然出声,他的神色早不复当初金光洞中的和蔼慈祥,瘦削的脸上执拗深切,“哪吒本就是我门下弟子,却为小情小爱背叛师门。我所作为,不过是将他扳回正道。”
要说谁最理解太乙,非广成子和赤精子莫属。殷郊和殷洪的背叛历历在目,若是为保全大局,出此下策倒也并非是害了哪吒……
太乙真人越过众人身影与沈何视线相接,眼中再无平和,“早知你是祸患,本道就应尽早除去你!”
沈何眸瞳轻闪,亲眼见到从前对自己友好和善的人现在毫不吝啬地恶语相加,不失望是假的。明明记忆中太乙真人视哪吒如亲子,事事关照,对他亦是爱屋及乌,短短半年时光,竟成了这步田地。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为了封神大业,您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哪吒吗?”
这么多年的师徒情谊,仅仅这样就能轻易瓦解么?
太乙真人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血缘亲情尚且如此,何况师徒。”
“好。”沈何颔首,他既然敢现身,就无惧被针对,更不怕说出真相,“可难道您也不知,哪吒夺取封神榜的真正目的么?”
若太乙一心为阐教做事,信仰为上,容不下背叛师门的徒弟情有可原;但哪吒本是信任太乙的,因此他动手前,曾和太乙有过一次密谈。
沈何慢条斯理道:“您已是十二金仙之一,想必不会出现在封神榜上吧?”
“莫要听他妖言惑众。”眼看形势愈发不利,姜子牙唤出打神鞭,竟是按捺不住径直攻向沈何,“你本该死于哪吒之手,却妄改天命逆天而行,今日本道便要将你正法!”
锵!
打神鞭与金器相撞,发出刺耳的尖鸣。姜子牙被冲力震回阐教队伍中,握着打神鞭的手不住地发颤。
“姜师叔!”
门内弟子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身形,不由暗暗心惊青年的来历。
然而沙雾散去,只见一金圈飞回时掠过的光芒,男人站在黄沙中,指节勾着乾坤圈,神情冷淡,八风不动。
本欲出手的截教道人都不禁微愕退回了原地。
“哪吒?”
阐教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哪吒却恍若未闻,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转身走到沈何身边,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你莫是疯了,要为了这样一个人背叛师门?!”广成子怒目而视,眼神像是恨不得冲上去把沈何撕成两半,“李哪吒,你别忘了你这身本事是谁教的、你的法宝又都是谁给的!”
“那真是对不住。”哪吒眉间已然不见黑痕,闻言不怒反笑,“我已和李靖断绝了关系,谈何姓李;另外,我乃灵珠子所化,本事是天道教的,法宝是自己炼的,可不欠你们什么。”
这话说的简直是六亲不认,连燃灯道人都忍不住质疑,“你当真是被迷了心智了!”
“有吗。”哪吒眼神转向迷雾不明的诛仙阵,混不吝似的抬了抬下巴,“待那老头出来了,你们自己问他就知道了。”
灵珠子与元始天尊的交易,在前世就已经结清了。
油盐不进就算了,竟然还对天尊不敬!阐教道人各个怒目圆睁,偏偏无一人再上前动手。
无他,方才哪吒打回姜子牙的那一击太过强悍,根本不是一个肉//身凡人能使出的力道——他分明已有神相!
要说在场除了沈何和哪吒还有谁最有可能知道原委,大抵只有南极仙翁了。可从沈何出现开始,南极仙翁便从未有过动怒之色,哪怕哪吒出言不逊,他亦面不改色,稳如泰山。
任谁追问,他都仅是一句——
“只待天尊出阵罢。”
当真是气煞人也。
“叙旧”完了,也该办正事了。哪吒退至沈何身侧,掌心握住他的手,眉眼收敛了戾气,“一切小心,外面有我。”
这是他们在幽罗境就决定好的对策。沈何回握了握哪吒的指节,随后上前一步,顷刻祭出女娲石,化作龙身含住石头,眨眼就没入了诛仙阵中。
……这怎么可能?!
无论阐教还是截教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这些天他们尝试过任何可以入阵的办法都没能靠近半分。沈何一个妖人竟能不费吹灰之力破取通天教主的结界?
还是说本就是通天教主和他里应外合,所以他才能轻松进入?
有人欢喜有人忧,沈何毕竟名义上是截教门人,应当不会不利于截教。在阐教惊怒又意图再闯阵法、截教暗暗松了口气的同时,变故突生,红绫骤然穿入截教阵营中,毫无征兆地捆住了其中一个道人。
金灵圣母惊疑看向哪吒,“你这是要……?”
秋汝生并未挣扎,甚至制止了申公豹动手,“你不是他的对手。”
申公豹脸色一沉,他并非愚笨鲁莽之辈,自然知道秋汝生所言非假。
事到如今也不必徒劳挣扎,申公豹压了口气,到底退后让开了地方。
他甘愿追随秋汝生的理由很简单,他看到了他的未来,所以不愿走向巧言令色最终一无所有的终局。
既然上不了棋盘,不如直接掀翻了它。
哪吒却只是将秋汝生束缚住,他的目的是为了确保沈何能安稳实施计划,至于秋汝生、申公豹还是其他阐截教人的想法,与他无关。
大概又过了两个日夜,阴云驱散,金光乍开。
血雾靡靡的诛仙阵,破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结局《 》
第58章【完结】
第58章
女娲石经过女娲的神力加持, 庇护沈何进入阵中轻而易举。
阵内煞气如锋,杀意肆虐,黄沙迷眼。这种程度的阵法, 即便沈何已恢复记忆, 亦没有把握能独自破阵。当然,他进入诛仙阵的目的非是仅此。
女娲石和龙鳞的融合抵挡了东南西北四剑的戮戾, 沈何却在阵法边缘停下,仰脸朝阵中拱手作揖道:“在下冒昧闯阵,实非有意,还望天尊、教主见谅。”
猛烈呼啸的风沙卷着,擦过沈何的脸侧。许久, 通天教主的声音传来, “谁让你来的?”
他的嗓音不难听出沙哑, 守阵是一项极为耗费精力的活动。沈何眯了眯被沙尘迷了视线的双眼, 他看不见元始天尊在何处,但他可以笃定, 元始天尊也一定知道了他的存在、会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
沈何转变了自称,“弟子受女娲娘娘之命前来。”
女娲的名讳让阵中狂啸短暂地停滞一瞬。比起天庭, 女娲跳出三界之外, 是真正令人信服尊崇的神明。
通天教主没有答话, 只是在沈何眼前翻滚的风沙像是受到什么操控, 在他面前劈开一条明亮清晰的道路。
澄澈之间,现出一条以灵力凝结的天梯。
看来通天教主和元始天尊还未厮杀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沈何波澜不惊的面容下狂蹦的心跳总算安分了些,他攥紧女娲石,一步一步迈上天梯。
越往高处走,煞气与血沙几乎变得寡淡不见。在诛仙阵的最高处,通天教主坐于云端之间, 而他对面,正是毫发无伤的元始天尊。
两人身前摆着一只白玉棋盘,以灵力凝结成棋子落在棋格上,看起来棋局已过一半。
沈何眼观鼻鼻观心,垂眸向二人拱手道:“弟子叨扰了。”
“你既已恢复记忆,便不必多礼了。”通天教主摇了摇头,又落下一子,“从前与敖光的交易为其一,得知你身世为其二,你不见怪已是好的。”
沈何笑了笑,倒也不反驳,“若没有教主,我也不能安然无恙走到今日。”
毕竟当初元始天尊想将他和哪吒一并收入麾下时,从未给过他活路。
“当年实乃无奈之举。”元始天尊怎会听不出他言中的深意,沉吟道,“本尊仅是,遵循天意作为。”
沈何笑意更深,对于元始天尊,他无法说自己究竟恨还是不恨,但一定看不惯,“封神榜也是天意吗?”
一场为让十二金仙渡杀劫的计划被奉为圭臬,影响之大牵扯天庭人间,枉死之人不在少数,仅仅是一句“封神”就能打发的了?
沈何目光掠过棋盘,显然两人尚在博弈,通天教主势攻,元始天尊虽位守,却寸步不让,两方之势看似不分伯仲,实则是元始天尊占了上风。
元始天尊眉头微皱,“你魂魄已全,神魂亦已觉醒,何必再纠缠。”
如若沈何始终不曾回忆起青龙的记忆,那他永远都是“敖丙”,就要受封神榜的桎梏。但眼下他身上的气息证明他的神魂彻底解放——封神榜就对他无用了。
即便“敖丙”的姓名仍在,却无法压过既有的神魂。
嚓。
元始天尊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碎了一颗。
沈何神色未变,手中的女娲石正好放在碎棋之处。他虽想起了过去,可到底经历了一场浩劫,修为和两教的尊主不能相提并论。但论起资历,他却能轻而易举压上一头。
青龙天生地养,是天地的孩子。更何况,他是带着女娲的神命而来,震碎元始天尊一颗棋子而已,他又能把沈何怎么样?
沈何指尖轻轻拂过女娲石顶,它便像被催动了般,折射出一片白雾。
两瞬后,白雾上浮现出令人熟悉的光景。
……
所有人都没想到,元始天尊竟会在诛仙阵中失败。
虽说通天教主是请君入瓮,可元始天尊法力高深,又是通天教主的道兄,一对一的情况下,没人觉得他会输。
诛仙阵破,并非元始天尊所作——阵法一旦开启,就算是守阵人也不可能不费吹灰之力破除,那唯一有可能破阵的,只有名不见经传的沈何。
东海龙族的三太子,就算修为尚可又师承通天教主,也没理由能越过元始天尊做出这样的结果。
南极仙翁和燃灯道人率先接住几近晕厥的天尊。自建教以来,元始天尊从未这般虚弱过。反之通天教主和沈何神态淡然,看起来一如往常。
广成子拔剑就要出招,立即被多宝道人提剑挡了回去。阐教众人有人担忧,有人已愤慨万分,二话不说加入广成子和多宝道人的斗争。
于是两方越来越多的人争打起来,混乱不堪。
沈何一早就被拉到了战场边缘,勉强没被波及。哪吒攥着他的手腕,仔仔细细把他打量个遍,“他们有没有对你动手,可有受伤?”
如果可以,哪吒宁愿是自己代沈何进阵。但女娲娘娘将任务交给了沈何,哪吒不好越俎代庖,坏了沈何的机缘。
“我没事。”沈何哭笑不得,任由哪吒把他像烤炉上的肉串一样翻来覆去,“我有女娲石护身,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确保沈何当真毫发无伤后,哪吒提起的心总算落下。既然女娲安排的事已经了结了,他想带沈何先回从前的洞府,之后的事情再商议。
沈何自然同意,但临走前还有一件事要做,“等等。”
混战的两教人离他们仅有半里远,刀光剑影中,沈何旁若无人地从女娲石中取出一卷黄轴,施法让它飞至半空。
所有人都能看到。
姜子牙下意识去摸自己怀中,旋即瞳孔缩紧,脱口而出道:“封神榜怎会在此处!”
人群中,一道人影如疾电冲向半空,直冲封神榜。随后诸多道人齐齐上阵抢夺,忽闻一声金刚嚓响,乾坤圈绕着封神榜旋飞一圈,将离得最近的人打落。
沈何眼神轻动,目光扫过跌落在地又立刻起身去抢榜的申公豹,指节点空,只见浮在空中的封神榜陡然着火,以极快的速度化为灰烬,穿过抢夺者们的指尖,落在黄土上,被风淹没在尘土里。
“不——”
率先惊喊出声的不是元始天尊,亦不是姜子牙,而是仍被混天绫捆束的秋汝生。
下一瞬,红绫缚住的人形一如被烧成灰烬的封神榜,皮肤骨骼片片剥落,风吹尘卷,消失得一干二净。
众人瞠目结舌,鸦雀无声。
混天绫乖巧地回到哪吒手中。沈何舒了一口气,只觉有一股如释重负之感,仰脸对哪吒道:“走吧。”
姜子牙和广成子反应过来要去拦截二人,却被通天教主一掌打回。
不等阐教人发怒,通天教主居高临下地望向阖眸调养的元始天尊,“道兄难道就这样冷眼旁观,不向门下弟子解释一二吗?”
随着越来越多惊疑茫然的视线落在身上,元始天尊终于睁开了眼。他唇角还有残留的血渍,颇有元气大伤之相,“意欲学道者,可随吾回玉虚宫;志在入世者,随君之意。”
“可封神榜——”
元始天尊再次阖眸,语气平淡,“此事往后,不必再提。”
……
“这山也算得上是风水宝地,”沈何重回故地,轻车熟路地在石床上坐下,“只是破旧了些,又实在冷清。”
哪吒听出他的意思了,“以后不想住这?”
“唔,偶尔小住没问题。”好歹是过去住过很久的洞府,多少有点感情,沈何没把话说太死,“可作小憩之处。”
哪吒点了点下颌,坐在他旁边,闲谈似的,“常住呢?”
沈何顺着他的问题沉思,很快反应过来,“我住龙宫的呀。”
“哦。”哪吒又点头,嘴角甚至噙了一丝笑,“那我住这。”
这下换沈何愣住,他迟疑地回头对上哪吒半分没有玩笑的眉眼,张了下唇,半晌憋出一个字,“行。”
他想了想,指尖无意识抠了抠冰凉的石床,“殷夫人仍留在陈塘关,你若愿意,可以去看看她。”
哪吒继续颔首,仿佛沈何说什么就是什么。沈何眨了眨眼,忽略心头钻出的涩意,猛地站起身来,“那要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东海了。”
虽然他想起了旧事,但人要向前看,万万年前的事情影响不了他现在的生活。封神榜之事结束,之后就不是沈何能管的了,他也该和敖光他们解释一二。
哪吒没有起身,只是在他说要走后淡淡问:“秋汝生是怎么回事?”
沈何和女娲娘娘的谈话他并不知情。沈何无意识抚了下后颈,缓缓坐了回去,“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他是封神榜的一部分。”
哪吒轻轻挑了下眉。
“封神计划成功的那一世,封神榜汲取了太多魂魄,反倒催生出了独立意识。”沈何半垂着眼,轻轻道,“元始天尊为保住其他魂魄,将封神榜的意识驱逐,并封印在了自己的识海。”
元始天尊算无遗策,却没想到这缕意识竟会结合他的恶念出逃,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化成了人形,便是秋汝生。
“秋汝生的力量太弱,他急需变强,却不能直接修炼。”
由诸多灵魂催生出的意识仅仅是一道意识,化作人形也没有根脉。所以秋汝生想要成长,就必须要吞食生魂。
普通凡人的生魂并不能满足他的需求,他要强大的、数不尽的魂魄。可那时封神已毕,成神的人不再是生魂,秋汝生更没有能力去杀死神仙。因此他从元始天尊恶念的记忆中找到了重溯的法器,妄图在封神之前,一举吃掉封神榜中所有的魂魄。
如若真被他得逞,恐怕届时连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都不是他的对手。
“他能窥得元始天尊的部分记忆,于是知道了我的过去。”沈何说,“他想利用我这个变量,来改变事情应有的轨迹。”
事实证明,秋汝生选择的不错。沈何一开始作为“外来者”的身份,又是一个面临死劫之人,当然不会像伢荫假扮的敖丙一样作恶。
而哪吒不仅重生,更是和他羁绊最深的人,依靠他们二人,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扭转很多结局。
哪吒很好奇似的,“那你是怎么说服元始天尊交出封神榜的?”
通天教主的目的和沈何相同,自然不必多费口舌。沈何闻言微微耸肩,脸上浮起一抹得意,“可不是我说服的,是女娲娘娘的威力。”
“无论是前世今生,皆在女娲娘娘的眼皮之下。”沈何一想到元始天尊如同吃了苍蝇一样难看的脸色就忍不住笑得畅快,“秋汝生是他造出来的因果,自然要他来结束。”
女娲给他的女娲石里什么都没放,只是保留了一段秋汝生从诞生到壮大的影像,就足以叫元始天尊松口。
修道之人,最惧因果。
想来也是因此,诛仙阵之事动静极大,却一直未惊动老君和鸿钧老祖。再说,天庭想要用人有的是办法,启用封神榜不过是因为它是最快最简洁的办法罢了。
可如果没了它,会有许多人活得更自在些。
沈何说完原委,却久久不听哪吒应答,不由转眸看向他,却没察觉两人一直挨得很近,堪堪鼻尖相抵。
他下意识想后退避开,后颈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大掌牢牢扣着他。
太近了,沈何似乎能感觉到哪吒睫毛掀起时的小风。
“为什么将神魂给我?”
他听见哪吒问。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人霎时像锯了嘴的葫芦,脸颊肉绷得紧紧的,如临大敌般一眨不眨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
哪吒垂眸含了一下他的唇肉,“说话。”
沈何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来,明明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他却仍控制不了面红耳赤,颤着声线道:“想、想给就给了。”
哪吒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额间的红莲法印感到呼应似的滚烫,沈何眼睫扇了扇,狼狈地想要躲开哪吒极具侵略性的眼神,抬手推他,“我、我要回东海了。”
哪吒“嗯”了一声,“那我呢。”
沈何偏过脸,脸红得像泡在酒里,装听不懂。
“你什么都记起来了,却还是躲我。”男人的手掌沿着他后颈的中部缓慢地向下,像极了第一次见面那样,粗糙的指腹磨过他的皮肤,指下是他的脊骨,“我怎么能高兴。”
沈何已不知不觉被他抵在石床床头,双手指节无济于事地抵在男人的胸膛。有了以往的记忆,他敏感的神经察觉到危险,不得不徒劳狡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哪吒依旧逼近,鼻息交缠,唇却欲落不落,勾得人心痒,“嗯?”
沈何喉头轻滚,半晌在男人灼热的注视下,缓缓将推拒在他胸前的双臂环在了他的颈后。哪吒凤眼微掀,下一刻唇便被一片温软吻住,青年有些发凉的舌尖轻颤着伸进他的唇缝,软软地想要挑开他的齿关。
沈何闭着眼,勾着男人颈子的双臂和眼睫一样不停颤着,可怜得紧。
哪吒眼底浮起一丝笑意,压住他的后腰,将青年将要溢出的轻吟吞进了喉咙里。
人说的话会骗人,身体却不会。沈何埋着脸藏在哪吒颈窝,发出微弱的抽泣。
他蹆上溅都是水,丢死人了。
哪吒心满意足地咬了咬他的耳尖,又问:“我呢?”
沈何不说话。
“现在你我都有家人,不能像过去那样。”哪吒这次却不恼了,在他耳畔自顾自说着,“之前我去龙宫提亲,龙王已答应了,若再提一次,应当也不会为难我?”
“说起来,我还未见过你母亲。”
“……”
哪吒又想到了什么,更正了说法,“凡人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应当让我娘带着聘礼去龙宫才对。”
他又问:“你觉得呢,好不好?”
沈何依旧没回答,却拽了一下他的衣襟。
哪吒眉眼温柔,笑盈盈地,“我听着,你说。”
沈何声音还软着,说出来的话很轻,“哪吒。”
哪吒应声,“嗯,我在。”
沈何眨了下眼,薄红的眼角落下一滴生理性泪水,“谢谢你。”
哪吒神色微怔,刚萌生出的蓬勃和希望像是陡然被一盆水浇灭,背脊僵硬。
沈何沉浸在紧张和羞赧里,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我是不是从来没和你说过……”
哪吒倏地道:“别说了。”
“为什么?”沈何怔了怔,抬头便见哪吒脸色铁青,竟是眼尾泛红,快要哭出来了,“你怎么了,怎么要哭了。”
男人任由沈何捧着他的脸安慰,一面执拗地看着他,一面又忍不住去咬青年的唇。
沈何挣不过他,只能放任他横冲直撞地乱啃,“嗯……哪吒,你、你让我说完。”
哪吒神色更差,摆明了不想听,垂首又要亲他。
沈何连连被打断,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化作了怒意,“你再这样我不喜欢你了!”
男人蓦然顿住,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你喜欢我?”
不是挺聪明一人吗,怎么这种时候问这么蠢的问题。沈何抿了一下微肿的唇肉,猛地推开他,“才不。”
哪吒靠野蛮把他压回床上,石床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层软褥,隔去了冰硬。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人,确定似的重复,“你喜欢我。”
沈何本就是要表白的,一直以来,因为他的胆怯和回避,从来都是哪吒主动靠近,他从未说过喜欢。
因此原本有些恼意的他,看见哪吒这副模样,自然狠不下心再去否定,却又气他方才的打断,“让你亲让你抱,不是喜欢是什么。”
哪吒死死凝着他,“我去东海提亲。”
沈何说不出重话,指尖抚了抚男人的面颊,“好。”
哪吒喉结滚动,忽然道:“我入赘罢。”
沈何睁圆眼睛,“?”
“你不是想留在龙宫么,”哪吒一本正经,眼睛却是明亮的,比夜里的星子还亮,“如此我们就能一起了。”
沈何眼睫眨了眨,“可住在龙宫,恐怕不方便。”
哪吒借住处一事试探他的时候,他亦在试探哪吒。
他知道哪吒对他的心意,也早就看清了自己的想法。他喜欢哪吒,可他害怕哪吒是受过去的影响才喜欢他,又担心哪吒会忽然改变想法。
他拧巴地暗暗祈求哪吒会主动留下他,他才好顺理成章表明心意。
哪吒此刻最害怕沈何犹豫,“为何?”
“你若想做……幽罗境中的事,”沈何瞥开视线,不敢去看哪吒的眼睛,“怎么能在龙宫。”
哪吒心脏怦怦直跳,轻轻吻他的唇角,“那我们寻一处安静无人的地方,自己盖住处,可好?”
“嗯。”沈何学着他的样子蜻蜓点水地亲了亲男人的颌角,怕哪吒没听清似的,“好。”
“好”字落下的瞬间,哪吒猛地抱住他,鼻尖眷恋地轻蹭着他的颈窝。
沈何小声问:“方才你怎么了,我本想和你告白的。”
哪吒又是浑身一僵,恨不得穿越回去给自己一巴掌。
“我说谢谢你,是因为你真的对我很好。”沈何后知后觉自己的话大概有歧义,才叫哪吒反应那么大,心里又软了软,“可我喜欢你不只是因为这个。”
“我应该也很早就喜欢你了,所以不排斥你的亲近。我想和你在一起,有你在,我觉得很幸福。”
不论是作为青龙还是敖丙,哪吒自始至终都相伴在他身边。他们那么熟悉彼此,如同熟悉自己。
男人许久没有说话,久到沈何以为他是睡着了,红莲法印忽地浮现出来。
哪吒的心声和他的嗓音几乎同时响起。
“我也很爱你,小乖。”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由于我的个人原因导致连载期过长并出现了长时间断更情况,我感到十分抱歉。一方面是三次的工作比较忙碌,有时候顾不过来;另一方面前不久家里有老人去世,我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一时没有调整好心态,所以拖延了更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