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啊,在扶苏意识到这里是梦境的一刹那,梦境本身却没有坍缩。
他没能清醒过来,依旧被困在公元前二百一十年的上郡。
“……”
扶苏手中的利剑顺势掉落,和之前滑落在地上的假圣旨掉到了一起。他背过了身,既然已经知道是梦,现实再也无法更改,那就快一让他点离开吧。他不想面对……五步之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人。
“扶苏。”
那人维持着背手的姿态,突然开口:“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吗?”
扶苏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现代的时候,他随着同学老师们一起称呼那人为“秦始皇”。客观而疏离的称呼仿佛有神奇的魔力,能够维持他现代人的身份认同,剥离掉曾经历过的一切。
但是真到了那人的眼前,才发现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仍没办法抹掉:“……父皇。”
扶苏唤出了暌违二十余年的称呼。
嬴政的身子微动了动,如鹰般锐利的眼里闪过一丝慰色。扶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那个人是天生的君主,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如同高高在上的天穹般无情地降下雨露或雷霆。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情感显露在外?
果然,是他梦里的幻想吧。
扶苏扯了一下嘴角。因为他白天被揭破了对仁宗虚伪的一面,梦境才会调动出他第一世的父亲,无耻地捏造出一个抚慰他不安心绪的幻象吗?
那个人接下来的话,仿佛更加证实了扶苏的猜想。
“你似乎过得不错?”
“还可以。”
扶苏移开眼,盯着地上狼藉的圣旨和利剑:“去了后代人生活的地方看了一看,他们说这道圣旨不是您传的,而是胡亥假传了圣旨。”
扶苏没有说得更详细,譬如倘若秦始皇还健在,胡亥怎么敢假传圣旨之类的问题。
但是见到那人一听到“胡亥”两个字就狠狠皱眉的样子,怕不是已经看出了问题所在。
那他知不知道,他一手建立的王朝,已经……
扶苏做好了被质询的心理准备,也准备好了一套应对的话术。他并不打算告诉那个人真相,怎么说呢,作用是安慰他的梦境,就不要给临时演员添堵了吧?
“既然知晓了此封圣旨的来龙去脉,那你还会怨朕吗?”
什么?不问他秦的结局吗?
那人竟然真
的只字不提只背着手、定定地望着他执意要等一个回答似乎这个答案重于他死后的山河千钧。
“………………”
扶苏保持沉默。
他不想梦里也自己骗自己。
等不到回答的人勾起嘴角笑了笑似乎有淡淡的自嘲之色。然后他俯身把地上的利剑捡起看也不看扶苏就那样掀开了帘帏走进猎猎的北风之中。
“如此看来
那人的话因大风的扭曲变得不真切扶苏又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干巴巴地说:“没有。”
本就是被潜意识调出来安慰他的人说不上什么打扰。
“是么?”那人的声音不置可否。
三十万大军仿佛近在眼前却因雾气蒙蒙的恶劣天候变得仿佛遥不可及。曾经也有一支军队被他派往南方攻打百越就那样一去不回、圈地为南越王国。直到整整百年之后才由另一位雄主收归中央。*
但同样的故事没有发生在长子身上。
秦始皇忽而释然了不少:他盼着扶苏那样做却忘了扶苏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膝下诸子中自己为四海一统如何殚精竭虑、视之为毕生心愿扶苏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
身为人子如何会违背君父此生的夙愿自私地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又或者弃边疆于空虚之中发兵南下重燃战火?
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不是置自身性命、于万民水火的人。
倒是自己错怪他了秦始皇想道。
他不止一次斥责扶苏被道貌岸然的儒生喂了**汤。谁又能料到呢那不是**汤、是座右铭是直到最后时刻扶苏仍用生命践行的信条。
秦始皇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道:“待你醒了之后便把梦中之事忘了吧。”
扶苏:“……?”
“是朕自作多情、打扰了你。”他突然把剑扔得远远的那柄他用来自戕的凶器顷刻之间被白雾吞没消失不见连落地的脆响声也没有。
“朕以为今日之事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却是朕啊……”
秦始皇的胡须微动了一下扶苏无法判断他是不是笑了笑容中又有什么含义。他只知道那个人的眼神很复杂复杂到他忍不住迈开脚步追上去仿佛那身影下一秒就要消失:“父……”
“……”
那个人突然消失了。
“……皇!
扶苏从梦中猛地惊醒。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提醒着他虚假与真实的分野。他试图抓住梦境碎片的影子,唯有最后那句呓语般的话敲击着鼓膜,留下如回声般的阵阵耳鸣。
“朕以为今日原是你的执念,现下想来,原来牵挂难解的是朕。
这句话什么意思?
那个人死后,也牵挂着自己自戕吗?
不是自己调动了潜意识中的父亲的形象试图给自己心灵按摩,而是……那个人主动试图潜入他的梦境与他相见?
对啊,那个人一出现就拍掉了他手中的剑和圣旨,一副迫不及待要阻止他自戕的样子。
可扶苏其实从不因自戕后悔,自戕是他殉道的选择。如果说他幻想过什么,也不过是自戕之前能见一见那个人,再说两句话。
那个人问他怨不怨,扶苏没有回答。他说不出怨但也说不出不怨。
扶苏怨恨的是命运。
——让性格仁弱他托生于杀伐果决的英主膝下,让他享受过那人如春风化雨般的关爱、再置于冰天雪地中炙烤。让父子的**理想在君臣的异化中背道而驰。
孰是孰非,无非命运的嘲弄与恶意。
“成王殿下,您怎么了?守夜的内侍匆匆点着灯进来了。
扶苏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原打算将之挥退。
但那内侍见了他的模样后大吃了一惊:“殿下,可要小的请娘娘过来?
扶苏皱眉:“大晚上的,娘娘已经睡了。
他又不是真的三岁小孩,做噩梦了要爸爸妈妈陪的那种。
“可是,可是您做噩梦了啊?
扶苏默然,一摸上脸颊,果然有零星几滴的水珠。诶?他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时候完全在沉思中,根本没有注意到。
扶苏瘪着嘴,试图挽回自己的形象:“我是热的,你给我换一条被子就好了。
丝毫不提梦里其实是冬天。
内侍一边给他擦掉脸上的泪痕,锦帕顺便扫过了额头与脖子:“您确定不用叫娘娘么?娘娘明日早上发觉您半夜哭了,却不告诉她,只会更心疼您的。
扶苏默然片刻:“那你去吧。
他不得不承认内侍说得对,白天的事情已经证明了曹皇后的超强侦探天赋,或许是单独作用于他身上的。总之,他身上有什么风吹草动根本瞒不过这位
起跟着,他也不需要靠尿遁脱身,也不会偶然遇到富弼坏他的好……
遇到了。
扶苏捂住脸:该说自己是乌鸦嘴呢?还是富弼说曹操曹操到?
富弼刚从垂拱殿中走出来,见了他倒是很高兴的样子:“殿下,几日不见了。”
扶苏还了一礼:“富相公。”
富弼摆了摆手:“老臣当不得这声相公。”
又道:“殿下莫非是牵挂着西夏的消息,特地前来垂拱殿亲自向陛下探问的?”
能当上枢密使的人。情商果然不一般。连逃学都能被说得清新脱俗。
但西夏和谈扶苏又切身参与过,加上富弼主动递了台阶,他于是多问了一句:“怎么样了?富相公可有消息?”
富弼绽出了一个笑容:“西夏使节已经松口同意用盐代岁币,至于多少,他们已经修书回去问李元昊。为表诚意,待今年的岁币缴齐之后,使节团才能回西夏。”
扶苏:“这样就不怕他们赖账了。”
“是啊,臣从真宗皇帝朝算起,为官凡二十余年,能见到今日也算不枉此生了。”
富弼感慨万千,旋即又想到了什么:“不过殿下,您以后可别再叫臣相公了,臣现在已经不是相公了。”
扶苏:“……?”
联想到富弼一反常态发出宛如flag的感叹,还有强调两遍的“不是相公”,某个令人不安的可能性在浮现心头涌起。
他咽了口唾沫,抬头,逆着光看不清富弼的神情。
“您……不接着推广新政了么?”
“咦?”富弼明显地吃了一大惊:“殿下连新政都知道么?”
心里又刷新了官家对成王的重视程度。
扶苏猜出来富弼在想什么,立刻不说话了。他知道并不是因为官家,而是他开了历史挂——准确来说,因为他全文背诵过《岳阳楼记》。
不对,我为什么下意识要瞒?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去摊牌了么?
“那富大人,你是要去哪儿?”
富弼捋着胡须:“大约是外放某一任知州,做一任亲民官,与民同乐吧。”
“老臣与范仲淹大人推行变法,原是为了救国于危难之中。虽然憾于未能实行,但见我大宋对上西夏也有扬眉吐气之日,未尝不是‘失之东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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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之桑榆’。老臣临走前见到这些,倒也值得了。”
听得扶苏直摇头:“富大人,您哪里是区区见证之人,您是和
谈的大功臣。”
他甚至忍不住直言:“明明身为变法与和谈的功臣您怎么能贬官外放呢?”
“这不合理。”
放到秦朝、现代……哪一朝都不合理。
“嘘!殿下噤声。”
扶苏讲得无比直白倒把富弼惊出一声冷汗见四面无人才稍稍放下心来——倒和曹皇后夜谈时的情景极为相似只是主角掉了个个儿。
扶苏卸掉包袱反成了那个敢说的人。
富弼又谆谆劝道:“大宋本就是内外交困之局新政牵涉到公田、荫官俱是极其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之所。官家非是不欲澄清宇内只是……他亦有他不得已之处啊。”
公田要动地主们原有的私田。
荫官是官二代们不需要努力就能安身立命之所。
扶苏一下明白了为什么仁宗推行不下去
“就当是老臣的恳求罢方才的话殿下千万莫要当着官家的面讲。”
“老臣在此先与殿下拜别了。”
扶苏奇怪地看着他:怎么会有人被贬出中央了了还替贬他官的那个人说话呢。
他不仅要说
扶苏甚至在踏入垂拱殿台阶的时候还在掐指算——他昨天思考晏几道的时候想到了宋徽宗宋徽宗离现在还剩多少年?好像还不到一百年了。
距离北宋灭国不到一百年了。
他脚下生风般走进了垂拱殿或许因为他身份特殊或许因为他表情太过严肃紧绷一路上竟然没人敢拦就连富弼也只是欲言又止地放他走开。
扶苏一路顺风地见到了官家。
后者正背着手仰天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副巨型舆图不知在屏息凝思着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在不该见到儿子的时候见到了他竟然也没太意外。
扶苏突然不合时宜地想:皇后、官家、就连刚才偶遇的富弼每个人对他逃学的态度都相当chill没人是鸡娃的家长。
他甩了甩头撇开了脑海中芜杂的思绪他今天来是有正事的:“官家。”
仁宗狡黠地眨了眨眼:“西夏?”
“是也不是。”扶苏深吸了一口气:“我有一些话要说。”
仁宗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收回了刚才开玩笑一样的口气
:“肃儿但说无妨。”
扶苏闭上了眼睛缓缓把刚才的气吐了出去:“庆历新政……”
这象征着后世视角的四个字一旦出口话匣子仿佛也打开了他立刻流利了起来。
“范大人与富大人主持的庆历新政您为什么没有坚持下去呢?”
“是因为觉得目前这样就可以了么?”
扶苏上前几步走到了仁宗端详的那幅舆图面前。在上面大宋作为中原之国的占比远比历朝历代都要窄小、逼仄。
而在画面未及的北中之北几十年后有一个渔猎民族即将崛起张着獠牙一口吞噬掉宋与辽国的国运。
但现在一切未起端倪。
现在的大宋还可堪称一句盛世。
“所以您是觉得纵使百年之后辽夏的大军踏破宋土、生灵涂炭之际赵氏列祖列宗追究起责任也不会怪罪在您这位百年前的盛世之君的头上所以才会放弃变法以求现世安稳和庙堂上的一句好名声吗?”
扶苏一口气说完了远比他当初主战派发言更出格、更石破天惊的话。
垂拱殿中无声无息有种置身暴风眼中心般诡异的平静。但扶苏却轻松极了把这些日子忍不住挂心大宋国运、又不得不隐藏想法的纠结与郁气都抒发了出来。
仁宗会怎么想呢?
放在前朝是要杀头的话但是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仁宗又是个好人所以是不会杀自己的。
但被厌弃是免不了的吧?哪有做父亲的能接受儿子指着鼻子明言他是懦夫?
若是能斥责怒骂他两句解气也好以后仁宗再想起他这个儿子来大约除了也只有厌弃不会像胤礽一样再次被纳入考量的范围里。
他也能给当惯了优等生的自己一个心理安慰:至少我不是因为太差才被废的嘛。
但等了许久宋仁宗都没说话。他先是抬头望了一下顶梁素来和气的脸绷得紧紧的眼中涌动着扶苏看不懂的波纹。
良久
他问扶苏:“肃儿你今日之谏是因为已经下定决心辞谢东宫之位所以才不惜言辞激烈至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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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芜湖!写到了这个文最初想写的地方!
要上夹子所以10号凌晨先不更啦下一更在10号晚上11点~
感谢大家支持本章20红包~[星星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