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穿成宋仁宗太子》
1. 第 1 章
《扶苏穿成宋仁宗太子》
晋江文学城喃喃果/著
庆历四年,春夏之交。
宋夏战争已经轰轰烈烈地打了三年。在名义上的兄国大辽的斡旋之下,大宋终于与西夏展开了议和。
对于这次议和的目标,官家赵祯连同满朝文武都相当明确且一致——定要让那西夏的李元昊对大宋自称臣属,俯首行礼。为了这个名分,就算是大宋多付出一些钱货也无妨。
好歹是堂堂中原正统之国,总不能有整整两个盘踞北方虎视眈眈的“兄长”吧?
拿钱堵人嘴是不光彩,可是不光彩又怎么样呢?自从开国以来,几代君主征辽未果,早让大宋的君臣学会了什么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像三十年前《澶渊之盟》规定每年要给兄国大辽缴纳的岁币,就算今岁辽国趁火打劫,增币一轮过后,也只占大宋本年税收的百分之三。
满朝上下无人以此为荣,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比起一次战争动辄百万计的军费,用钱货换取边关数十年的和平,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好在,大宋盘踞中原富饶之地,最大的优点就是家底殷实。打仗硬耗下去绝对不是率先吃不消的那一方。西夏称臣只是迟早的事。
“那李元昊自己家里也是内忧外患,辽国又不乐意与昔日家臣平起平坐。想来不出月余,这和谈就能定下个章程。哎,一晃整整三年了啊……朕与众卿家,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官家赵祯一说起此事,带着尘埃落定的舒展,从内到外长松了一口气。白净又和气的脸上绽出笑,两簇保养的胡须也舒适地抖了两下。
曹皇后坐在官家右侧,手指拨着衣带间的穗子,面色平淡至极:“陛下果真英明。”
“……”好敷衍。
官家像被迎头一盆冷水覆面,不知该如何招架。皇后的反应就和把他的话扔在地上没什么两样了。
但官家今天驾临坤宁宫,本来也不是为了探望这位感情平平,只维持着表面和平的继后的,他主动换了个话题:“肃儿去哪儿了?怎么不出来拜见他爹爹呢?”
“回官家的话,肃儿去了他阿姊那儿。”
仁宗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极为精彩。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今天是为了见儿子才奔来坤宁宫的。可皇帝总不能一听说儿子不在坤宁宫,连屁股还没坐热,转头就要走吧。若是传出去,曹皇后就要丢个大脸。
赵祯是个仁厚人,做不出明面上拂了皇后面子的事儿。
曹皇后本人却指着宫女去了内殿一趟。过了一会儿,两指宽的一摞宣纸就落在了赵祯的手上。
“肃儿说要寻他阿姊作画,用惯的纸笔却忘了带。正巧官家来了,就劳烦您去柔仪殿给肃儿送一趟吧。”
皇后对皇帝毫不客气的支使,却让仁宗面上一松。他口中说着“皇后切记保重身体”“不可操劳伤及自身”的客套话,身子就已经站起来了。未过半刻的时间,圣驾就消失在坤宁宫外。
待官家圣驾离开,坤宁宫恢复安静之后,曹皇后身边的宫女对着主人小声埋怨:“哎,官家好容易才来一趟,娘娘您何苦要催动官家离开呢?就算了为了殿下计,也该多留一留官家,笼络感情呀。”
说到这里,她咬了下舌头,自觉说不下去了。
不因别的,只因为官家对成王的宠爱是明目张胆、人尽皆知的,甚至不需要“子凭母贵”的滤镜来加持。
自从大宋开国以来,大宋诸皇子都是六岁起,从国公的头衔加封。待年岁渐长,才能晋封为郡王或亲王,不受宠的皇子一辈子只是国公的亦有先例。
就算是官家,身为真宗皇帝唯一存活的子嗣,又有刘太后背后运作,也是年满六岁才初封庆国公,十一岁晋位东宫的。
但成王殿下实岁未满四岁,就受封了堂堂一品亲王衔。前朝的谏官司马光还条陈了一篇《上皇帝论皇子不当即封王》*,出了好一阵风头。
但在士大夫们心中向来脾气软、好说话的官家却一反常态,顶着重重的阻力,硬生生把一品亲王的冠冕加到了幼子的头上。
曹皇后了然地笑了笑:“你看看,你自己说着说着心里也明白了。成王的前程官家心中有数。”
“娘娘教诲得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但是曹皇后听着,却把脸偏向了宫女看不见的方向。轩窗中探入的日光轻易照透了她眼底一抹淡淡的忧色。
有一句话她说对了。
肃儿的前程,已经不必她这个做母亲的来筹谋,官家自会操心。
但问题在于,官家欲予的,果真是肃儿想要的前程吗?
-
俗话说,知子莫若母。扶苏尚且不知道,他藏在心底头,谁也没说过的志向,已经被他这辈子的生身母亲猜到了十之六七。
说实话,刚一睁开眼的时候,扶苏的心里是拒绝的。
微钝的铁剪刀、如注的血水腥气、神色匆忙的乳娘。
——原始到这种程度的妊娠方式,只可能是古代。
覆盖上来的崭新的丝质襁褓,视线中模糊的朱红色悬梁、藻井。
——他这辈子的身份非富即贵。
穿越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扶苏也没觉得太意外。但他歪倒在襁褓里,还是长叹了一口极不符合年龄的气。
托生于古代的富贵人家,就像常驻池里的大保底,属于地球online里不幸中万幸的选项。往好处想,至少衣食无忧,不用为填饱肚皮辛苦操劳。
往坏处想呢,连地主家的儿子爱吃细面都会被批判为“败家子”,封建时代的生活水平之低可见一斑。
但是马上,可怕的一幕出现了。周围的人群突然沸腾搡攘了一阵子之后,扶苏感觉到自己小小的身体落到一个男子的怀抱里。
他撑开了模糊的眼皮,依稀看到那个抱着他的男人在笑,周遭的所有人全都跪下了,贺喜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
“……好,好啊。不愧是朕之第一子。”*
扶苏顿时两眼一黑。
“朕”都出来了,原来富贵人家是这么个富贵法。
古代。
身份皇子。
而且还是长子。
搞半天,原来是他第一世的复刻版啊。
没错,听名字就知道了,扶苏,就是那个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长子,因为政见不合触怒了亲爹,被派去戍边盯防匈奴南下,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篡位的胡亥算计,被一道假圣旨赐了自尽,只留下千古遗恨与笑柄的公子扶苏。
听说,他后面被构陷谋反的继承人们,没有一个不被逼得弄假成真,奋力搏取一线生机的。据说都是从他身上学到的教训。
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后世事,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悲愤中自戕之后,眼睛再一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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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奔到黄泉路上,而是穿越到了两千多年后,并且活到了能接受义务教育的年龄啊。
所以,掐指一算,这其实是他的第三世。
能多活一辈子,按理说是一件好事。可是在21世纪活过了一遭,扶苏深刻明白了什么叫“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一旦呼吸过新时代的空气,再回到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古代,就够人不适应好久。可偏偏命运戏弄,又让他投生成了某位皇帝的长子。
扶苏深深地感受到了老天对他的恶意。
仿佛在嘲笑他悲剧的第一世。又像是逼迫他把那不堪的命运再度上演一遍。
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遇到这种事就算脾气再好,也要怒骂苍天不公、造化戏弄。扶苏瘪了瘪小嘴,张口要骂,就听到了一阵强劲得让他耳朵生疼的婴孩哭声。
他自己的。
“呜哇——”
“哎哟,小皇子怎么哭了……”
“不对啊,明明早该哭了,怎么这个时候才开始号呢?”
围着扶苏的人群像是入了油锅的水,又是好一阵骚动。
片刻之后,一道温和清朗的男声响起,瞬间让除了被婴孩嚎哭本能操控的扶苏外的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都别急,让朕来试试。”
在模糊的泪眼中,扶苏看到抱着他的男人的眼里染上几分茫然和慌张,远不如他自告奋勇的样子来得气定神闲。
然后,男人用指腹盖过怀中锦被中间酱紫色的,初次造访此世的婴儿小脸,既怜且爱地拍打着丝质襁褓的边缘,低声哄了起来。
-
出生后的三月,扶苏的大名就定了下来。据说,是那个抱着他哄的男人亲自起的,单名一个“肃”字。
不是原名,扶苏其实还挺满意的。要知道他第二世户口本上的名字也是扶苏,由此招来的麻烦简直无穷无尽。
“啊?这么好听居然是真名?”
“就是那个‘扶苏’吗?”
“你爸爸妈妈是不是喜欢历史啊?”
“老师,你cn真好听!”
扶苏感到既轻松,又有点怅然。不出意外,类似的问题,这辈子应该不会再遇到了。除了本职工作是给皇帝写软文的礼部官员以外,其实没有多少人关心皇子殿下的名讳有什么涉及到《尚书》《礼记》的深刻寓意。
不,也不对,这名字是那个抱着自己的男人亲自拟定的。岂不是说明,他很重视自己么?
不,也有可能人家就是天性喜欢小孩子呢?自己只是他膝下诸子之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也不值得一国之君多加垂目吧?
但是随着扶苏长大到三岁,了解到的现实却一个个击破了他的幻想。
譬如说,他是中宫所出的嫡长子。
譬如说,在他出生之前,皇帝所有的儿子全部都早夭而亡。他是唯一健康地活到了三岁的皇子。
再譬如说,他出生后的第三天,宋夏战争前线吃了败仗连连的宋军,竟然久违地大胜了一场。
越来越多的“譬如说”,让扶苏的幻想一点点变得渺茫。直到前不久,在扶苏三岁的生辰宴上,他被破例顶格封了一品的成王。据说,只有皇上当年作为内定太子的时候,才有类似的规格。
坏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公子扶苏,生平第二次要当所谓的“内定太子”了。
2. 第 2 章
官家赵祯刚从坤宁宫出来,就直奔大公主的住所柔仪殿而去。
大公主是苗才人所生的皇长女,尚未加封号,宫中上下就按着她的序齿来称呼。大公主的乳名叫作“妙悟”,今年五岁有余,生得十分聪慧,小小年纪已经浅通文墨,会做文章。
官家掂了掂手上的一沓宣纸,被黑色的炭笔涂抹了的画迹的占了四分之三。
他只肖一眼就能认出,不用毛笔、而用石炭作画的,宫中除了成王殿下的奇思妙想之外,还能有谁?这些石炭还是他特意为肃儿寻来的呢。
官家随手翻了几页,画上什么题材的都有。其中一多半都有与之对应的文句相配。纸上浓浓淡淡稚嫩的笔锋,官家也很熟悉,是他女儿妙悟的字迹。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原来他们姐弟凑到一处,就是在忙着这些么。”官家显然把画册当成了姐姐教弟弟识文断字的素材,一边低声自言自语,一片慈爱在眼底化开。
他又往下翻了几页,最后一幅画上没配诗句。整个画面没有上色,只有石炭笔勾勒出粗细不同,稀疏又颇有棱角的线条,俨然是山峦起伏的形状。山峦之下又有一条清川环绕,水中有数片盛开的花叶。
官家脱口吟出一句扶苏听了要抖三抖的诗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说罢,又摇了摇头笑道:“妙悟自己也没学完《诗三百》,就迫不及待要教肃儿么?”
他看完儿女们的字画后,高高抬手一挥,皇帝的轿辇立刻行得更快了。不出一刻就行到了柔仪殿前。
殿前的内侍正要朗声通报,顷刻又官家的手势弹压了下去,隔了一道长长的回廊,一行人远远地就听见两个稚嫩的童声此起彼伏。
“错了。”
“……”
“过!”
“哎呀,坏了,这题我不会。”
妙悟和肃儿……这是在做什么?官家满腹都是不解。
他轻手轻脚地溜进了殿后的小院子里,入目就是一对粉雕玉琢的儿女拿着纸笔互相比划的模样。姐弟两人你来我往得十分激烈,和想象当中充满文艺气息地一人写诗、一人作画,两相得宜的样子有十分的不同。
“?”
官家原本慈爱的神情,一时之间僵在了脸上。
“……呀,是爹爹。”
赵妙悟率先发现了悄然而至不速之客,扑红着小脸走到官家的面前,低着头行了个礼:“妙悟见过爹爹,爹爹怎么走路没声音呀?”
官家见到女儿半是懊恼,隐含埋怨的可爱模样,不由得朗笑道:“若非不问自来,哪里能见到妙悟如此活泼的一面呢?”
妙悟的头低得更狠了。
她在官家面前一向乖顺娴静,今天是和弟弟玩游戏玩得上头了,语调和神情才会格外地激动,有违她一贯的人设。年幼的公主自觉在父亲面前丢了丑,正十分赧然。
“爹爹还没问呢,妙悟和肃儿是做什么呢?方才在殿外,爹爹差点以为你们姐弟快要吵起来呢。”
妙悟有心想挽回形象,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是肃儿说的一种游戏,名叫‘你画我猜’,我要看着肃弟的画猜他心中所想的诗句,猜对了才能算我赢呢。”
原来是这样。官家心中暗道:原来他手中画纸上的诗句不是妙悟教给弟弟的,而是她猜出来之后誊上去的。
官家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顿时更深,瞧向了公主身后试图降低存在感,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一声不吭的矮豆丁:“肃儿,这游戏倒有些意思,是你想出来的么?”
坏了,冲我来的。
扶苏暗道了一声不妙。
他奶包子一样的面皮皱了皱,整张脸都写着懊悔:早知道不逗人类幼崽玩了,结果还是露馅了,可恶。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熟悉。官家就好像上学时自习课突击检查的班主任。自己则是那个被抓了现行的学生。
区别在于,班主任要抓的是学生们偷鸡摸狗干的坏事儿。他要藏的、要解释的却是自己明明才三岁,刚才开蒙识字没几天,为什么和五岁的姐姐玩得有来有回的问题。
偏偏此时,状况外的妙悟还毫无知觉地补上一刀:“爹爹,你不知道,肃儿可真厉害了。有几句诗连我都不知道,问了怀吉后才猜出来的,”
扶苏:“……”
他两眼一黑,只想狠掐人中。赵妙悟的话直接把他搪塞的后路断了。
“哦?”
官家眼底的兴味更浓:“是哪一句诗?妙悟可还记得?”
妙悟抬头想了一会儿,才苦恼地摇头道:“女儿忘记了,只记得怀吉说,都是出自诗三百《国风》里的诗句。”
诗三百?国风?那不就是?
官家翻开手中画册最后一页:“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难怪这一页妙悟没题字上去,原来连她也答不上来。那么问题来了,肃儿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句的呢?
扶苏闭上了眼,事态走向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结局。
“爹爹竟不知道,肃儿聪慧到如此地步,小小年纪连诗三百都能略知一二。”
何止是略知一二?简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那可是扶苏名字的来历。
但是这些内情官家都不知道啊,官家只知道幼子明明才开始识字,刚刚初步脱离了文盲的范畴。所以,天然就对儿子有一层滤镜的他理所当然地得出了结论——
“肃儿啊,是爹爹疏忽了,从前竟然不知道咱们老赵家出了个神童!”
官家满脸自豪地把糯米团般的小儿子抱进了怀里,又轻捏了下扶苏又圆又白的耳朵:“怎么还偷偷地看书,不告诉爹爹和娘娘,只透露给你姐姐呢?”
扶苏瓮声瓮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没学会,就是偶然看到的……”
“肃儿,你撒谎!”
年幼的妙悟公主尚且不懂,弟弟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但她可是有点生气的:倘若肃儿是偶然一瞥就是她的知识盲区的话,岂不是显得她这个做姐姐的很菜?
她倏然提高了声音:“你从哪儿看来的?我都是特意问了人才知道的”
“……”
这个时候说梦里会有人相信吗?
扶苏生无可恋地抬头朝上看去,抱着他的中年男子的脸上写满了“我就淡淡看你装”的了然笑意。他低低哀嚎了一声,仗着自己身量尚小,鸵鸟般地埋进了官家宽大的袖袍里,不肯起来了。
官家还以为是儿子被撞破偷偷用功的事情,觉得不好意思了。毕竟在他还没当上太子的时候,也曾经偷偷趁夜秉烛用功,想拿出一番本事给皇父和刘娘娘夸耀一番。
官家自以为很能理解儿子的心情。
但是,三岁就能背《诗》啊……官家选择性遗忘了山有扶苏篇只是诗经的三百分之一,只想象着他把这件事告诉众臣之后,惊倒一片卿家的情形。
本朝素来有追捧神童的风俗,官至枢密使的晏殊晏相公就是十二岁廷前奏对、惊倒众人的。
谁能想到,文曲星也托生进他们老赵家了呢。
官家突然觉得掌心有点发痒。
一只长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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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手在扶苏乌黑又顺溜的头发上摩挲了几下。一个没忍住,又摩挲了几下,官家心中的得意之情才稍稍平顺了一点儿。
不,其实根本没有平顺。
扶苏感受到头顶的触感,像受惊的山雀般下意识抖了一抖。他从缝隙中探出头,只见官家不知想到了什么,白净和气的脸上露出了谜之微笑,两撇精心保养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
扶苏豆豆眼:真是完全猜不到这人在想什么呢。(棒读语气)
他扒啊扒,从仁宗的怀里钻出来,板起白嫩软糯的小脸,认真道:“官家,你会告诉别人吗?”
仁宗讶然:“怎么?肃儿不想让别人知道。”
“对,不想。”
官家没有直接说好或者不好:“为什么呢?肃儿是怎么想的?”
当然是因为不想被当成什么神童,顺理成章被保送上太子之后,你们哪一天发现货不对板了,又来找我的麻烦——就像可笑的第一世一样。
曹皇后猜得没错,当太子是官家给赵肃安排好的前程。扶苏流露出的早慧只会催化这个过程,让他的东宫冠冕来得更早、更得人心、更名正言顺。
但是这个前程,扶苏不想要。
也很好理解吧?第一世活成了一个笑话,第二世知道了自己是个笑话。倘若穿越时空之路无穷无尽,那么第三世他想给自己放个假。
如果赵肃一世是扶苏人生的终点,那么他想在此终结掉笑话的轮回。
扶苏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官家朝他的方向贴过来。后者会意地凑近了一些,想一听究竟。
“因为我……”不想当太子。
这是扶苏的真心话,但他一时间想象不了说出来的后果会是什么。像上辈子父皇对他那样子苛责冷待吗?还是直接痛斥他不上进没出息?
仁宗静静地侧耳,一副对三岁稚子的童言也无比认真,半点不轻视的模样。他额上的幞头也欲静不止、一摇一晃着。丝毫不知道怀中稚子哽在喉头的话会如何石破天惊。
扶苏轻轻抿了一下小嘴:“我是怕被别人知道了以后,又要我背这背那的,那样很烦。”
“噗……”
仁宗短暂地失态了一瞬,努力绷紧了面皮。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官家!”扶苏有点着急了,他发现自己除了心软以外,还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他忘记勒令官家必须保密了!
“好好好,”仁宗却像会读心一样:“朕答应你。朕可以保证不告诉其他人。你娘娘那儿也替你保密。”
扶苏悄悄地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他就看到,仁宗也凑近了他,用方才两个人说悄悄话时同样的距离,对着怀中的小团子压低了声音。
“朕还以为,肃儿已经不愿意同朕说心里话了呢,自从你生日宴上行加封礼之后……是那天的宴上人员庞杂,太过喧嚣,吓坏了肃儿你么?”
扶苏猛地抬起头。
他确实是从生日宴上才敢确认内定太子的命运,为此消沉踌躇了好一阵子。连带着眼前该叫一声“爹爹”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还以为表现得足够隐蔽。
原来竟然早就被看出来了吗?
三岁小孩儿的心情,一时晴一时又下雨,没几个大人会当真了看。何况扶苏稚子的表面下是个活了两世的成人。想不动声色地生疏一个人而不被发现,简直轻而易举。
那么,按理说,他明明掩饰得很好的,为什么官家就偏偏能察觉得到呢?
3. 第 3 章
扶苏先是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又故意避开了。他很不自在地别过头,瓮声瓮气地说道:“是娘娘说的?”
“是朕自己猜到的。”
“……猜错了。”
“错了?”官家的脸上写满了错愕和吃惊。为了探明肃儿莫名其妙开始疏远老父亲的真相,他可是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问遍了身边的内侍,还险些在紫宸殿招来众臣一起商讨。
好不容易得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答案,结果又被肃儿给亲口否决。这下官家是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官家还想细问,袖袍却被一阵轻微的力道拉扯,原来是妙悟不满他们父子之间悄悄话许久,想引起他的注意呢。
“爹爹、肃儿,你们俩在说什么体己话呢?”妙悟撅了下小嘴,有点儿不高兴:“怎么不带上我?”
“带你带你。”官家只得暂时把刚才的话题搁下,专心安抚起吃醋的女儿。
扶苏暗中松了一口气,转而又头疼起来。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在刚刚一刻钟的时间里,他已经整整痛失了两个摊牌的绝好时机。
扶苏有一种预感,“不当太子”几个字,恐怕真的很难说出口。
毕竟……
扶苏迎面对上一片如湖水般和煦的目光。原来是官家冲他挤了下眼睛,仿佛在说“这事还没完”。官家一向重视君王姿态仪表,也只有在儿女面前才会做出他认为是“失态”的动作。
要是官家能对我不那么好就万事大吉了。我就能心安理得地说出口了。
扶苏想。
“爹爹,方才肃儿来的时候说,一会儿要和我一起去探望苗才人,爹爹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苗才人,是妙悟的生母。
“肃儿想去探望苗才人?”官家略有讶异之色,没想到肃儿会在意他后宫中除了曹皇后以外的人。
妙悟点头:“肃儿说他没见过妊娠中的妇人,想去看看。”
仁宗顿感好笑不已:“是这样么?原来是想看弟弟妹妹了。”
扶苏一脸深沉地点了点头。毕竟苗才人腹中怀着的是可能让他脱离苦海的希望——只要官家看重次子比他更甚,他就有可能不用当太子了。他当然得去一探究竟。
“那就走吧!正巧,朕也要去一趟。”
三人决定了之后,很快就出了柔仪殿。官家本想把姐弟俩叫到自己的仪驾上来,父子姐弟几个说一会儿话,却见扶苏无比自然地往妙悟的轿里钻。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随他们去了。
公主的轿辇不如皇帝的仪驾宽敞,容纳起两个垂髫之龄、软糯白嫩小豆丁刚刚好。甫一起轿,扶苏就掀开帘子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妙悟阿姊,你之前说的那个会背《诗三百》的怀吉,是谁呀?”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肃儿你想认识他吗?”
扶苏是真的想认识。妙悟提起过这人两次,他总觉得有些耳熟。大公主身边能通文墨的人物有限,可“怀吉”听起来怎么也不像女先生的名字。
“他是柔仪殿的一个内侍,据说读过一些书,有点小聪明,爹爹就把他送过来服侍我了。”
“内侍……”扶苏瞠目结舌。
妙悟紧张了起来:“怎么了,可是他有什么不妥?之前冲撞了肃儿你?”
“不不不,没有的!”扶苏连忙摆起两只白嫩的胳膊,试图打消妙悟的疑虑:“我就是有一点儿好奇。”
结果一打听就打听出了个大新闻。
梁怀吉此人,没冲撞过扶苏,但是震惊程度远胜于冲撞了他。难怪会觉得耳熟呢,原来是上辈子在电视剧里听过。不就是与福康公主关系关系密切,被公主的夫家告发了的太监的名字吗?
再掐指一算,福康公主,也就是宋仁宗的长女,那不就是……
他身边这位名义上的姐姐,年岁尚小就继承了父亲的文气与母亲的美貌,出落得玉质清丽的小姑娘。她歪了歪头,丝毫不知道命运线的远端会有怎样的劫难。提起梁怀吉的时候,口吻里带了点不自知的佩服。
“怀吉他读书很厉害的,据说进宫之前是秀才的孙子,粗识几个字。可他明明会背的比我多多了,我质问他,他还害怕会触怒我,不肯承认呢。”
扶苏:啊,原来还是幼驯染剧本。
青梅竹马的公主与内侍,结果公主被当作人情嫁给了皇帝的生母家。她被迫面对年长十几岁的丈夫,偷窥洗澡的婆婆,夜闯宫门却被驳回的和离请求,连唯一相知的内侍都被婆婆告发,被贬到京城以外几千里。以至于史书上都留下公主疑似得了精神疾病的记载。
再看眼前的小姑娘,怎么看,都不该是她承受的命运啊。
扶苏撑着圆乎乎肉嘟嘟的小脸幽幽叹了一口气,脸上的复杂远超出三岁奶包子该有的程度。
妙悟看不懂,又本能地觉得不对劲:“肃儿,你是不开心,还是不舒服?要不要我禀告爹爹去,咱们先停下?”
扶苏摇头。
“阿姊,你是喜欢念书的,也喜欢那个很会读书的梁怀吉,是么。”
“是啊,怎么……”妙悟说到一半才猛然惊觉,弟弟今天的异常几乎全因怀吉其人而起。她咬了一下红润的小嘴唇,闭着眼为难道:“那,那我以后不让他出现在你面前了。”
自己是备受宠爱的公主,另一方又是身份尊贵,血缘上亲近的弟弟,理论上只需要开口换一个内侍就可以的。
看来是真的在乎梁怀吉啊。
“不用了。”扶苏轻轻摸了下妙悟的发髻:“我就是好奇才会问他的,等下次我来柔仪殿的时候,阿姊把他介绍给我认识吧。”
“好——”
妙悟白嫩小脸上的愁容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她“啪”地一下反客为主,把扶苏搂进了怀里,严严实实不露出一点儿缝隙。扶苏只觉突如其来一片乌云盖顶,视线里一片漆黑。
他哪里知道,他活了几辈子,自然而然把五岁的赵妙悟视作妹妹一样的人物。可是在妙悟的眼里,明明自己还是个白糯奶包子的弟弟虎着一张脸,一脸小大人样地摸着她的发辫安慰她,才真是可爱到心坎上了好吗?
“……呜。”
“……放开我。”
“阿姊!”
妙悟的衣袖间响起几声闷响,小孩子的体型差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五岁对三岁,优势不在我。扶苏拼尽全力从妙悟的怀里脱身而出的时候,白嫩的面皮染上一丝可疑的绯红,头上的发髻也不自然地松散下来。
“呀,肃儿,你的头发有一点乱了,让阿姊来给你理一理。”妙悟毫无自己就是罪魁祸首的自觉,又对着扶苏的头发一顿薅。
她虽然是好心,但小孩的手小,压根握不住那么多头发。加上扶苏的头发又光溜又顺滑,到他手上就跟不听话似的,越理越散,越漏越多。
于是,仁宗从仪驾上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两个红扑扑的小包子,一个生无可恋,一个满脸无措的模样我。
“做什么闹成了这样呢?这是成何体统?”官家嘴上虽然这样说,眼里却没有一点儿责备的意思,抬抬手,笑着让内侍把扶苏松蓬的发髻重新理好了。
“一会儿进去的时候,莫要在才人的面前这般打闹,知道了吗?”
两个小豆丁齐齐应了声。妙悟又抢着扯了扯官家的袖子:“爹爹,快帮我说合一下,肃儿他生了我的气,我道歉他也不肯理我了。”
“哦?还有这回事?你对肃儿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是因为肃儿太可爱了,我忍不住就……”赵妙悟的声音越来越小,低着头没敢看仁宗的脸色:“肃儿,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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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要是她看到了,就会发现,仁宗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一脸地感同身受。两只眼睛里写着四个答字——人之常情。
尽收眼底的扶苏发出抗议:“喂!”
算了算了,他歪着头,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跟五岁的人类幼崽计较什么呢?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与此同时,心有灵犀的父女俩突然对视一眼,彼此对上了眼神。
——就是这种时刻!
肃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学大人动作的时候,到底有多么可爱!
扶苏:“……喂!”
小插曲来得猝不及防,就连突然得知妙悟未来悲惨命运的沉郁心情也被冲淡了一些。不过,很快扶苏就知道,他高兴得还是太早了。
他见到了苗才人。
苗才人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她早早听闻管家造访的消息,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妥帖而不疾不徐向官家和成王殿下行礼,又关心了亲女儿妙悟的日常起居,嘱咐她要与弟妹和睦相处、多加关照。
君臣忠敬、父子孝悌,都在言语间一一有出处。苗才人的一举一动、言行谈吐简堪称封建女子之垂范。就算最严苛的卫道士,譬如说司马光那样的,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除了一点。
她看起来太年轻了。
从长相和身段上看,苗才人几乎和扶苏第二世的大学同学差不多年纪,甚至她脸颊上的婴儿肥都还没完全褪去。难以想象她已经是一个五岁女孩的母亲,肚子里还孕育着另一个幼小的生命。
扶苏一下子捏紧了小拳头。
他突然想起来了,北宋朝有早婚的风俗。除了苗才人,他的生身母亲曹皇后也是十四岁入宫成婚的。至于仁宗朝更加有名的一位妃子,极得圣心的张贵妃更是在十二岁的年纪,入宫成为一名司寝宫女的。
妙悟今年实岁有五岁。那么,她会在几年之后出宫嫁人,嫁给一个比她年长足足十几岁的丈夫?
七年?九年?还是十年?
扶苏一边努力深呼吸,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肃儿,你怎么了?”
妙悟轻轻扯了下扶苏的袖子。这里是苗才人的住所,她最先发现了弟弟脸色煞白呼吸急促的异状,既担心又不敢大声声张,害怕惊动了生母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没事的,不用叫官家。”
扶苏倏然睁开了眼睛,捏了捏妙悟温暖的小手以示安抚。
“我想吐。”
这是他实际想说的。
年幼的大公主松了一口气,她正在无忧无虑地享受她的童年,不知道自己会被命运如何戏弄至被彻底吞噬的地步。扶苏静静地看着她,心念倏然一动——后世之人,读起史书上关于我的记载的时候,就是和我现在看着她一样的心情吗?
福康公主的悲剧,在某个时间线上确切地发生了。就像他真的自戕过一回。可是现在,它还是命运线上一个渺远的黑点。
扶苏离开苗才人的宫殿之后,一路上都没说话,安静得可怕。但因为坐在自己的仪驾上,父亲与姐姐都不在身边,是以无人察觉。
直到到了三人该分别的宫道上,官家把扶苏的仪驾拦了下来,用一种期待又害怕被拒绝的口吻,期期艾艾地问他:“肃儿啊,你独自一个人读书,难免觉得寂寞无聊,爹爹欲找些与你同岁的人来陪你一起读书,你觉得如何?”
扶苏一瞬间明白了仁宗想做什么。
妙悟天真无邪的笑脸,在扶苏的脑海当中一闪而过。他顿了顿,用力点了一下头:“好啊,我听官家的。”
错愕在仁宗的脸上转瞬即逝,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只是试探肃儿口风,竟然一次性就被同意了。
然后,他就听到他的肃儿说道:“不过,谁来陪我读书这件事,得我亲自来选。”
4. 第 4 章
李球被从学堂叫回到家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侍女们把他架到铜镜前,先是换上了簇新的衣服,腰间系上红玛瑙掐丝和田双鱼玉佩,头发上抹了母亲惯用的桂花油,梳成一对油光水滑、一丝不苟的童子髻。
就连嘴巴也沾了一点朱红色口脂,涂出一副唇红齿白的清秀模样,活像年画上头站岗的门童。
在李球小朋友短短六个年头的记忆里,就算每年一度的祭祖仪式,也比不上今天的盛大隆重。
他像个陀螺一样被婢女们摆弄来、摆弄去。父亲和母亲交谈的声音从帐子后面隐隐约约地钻进耳朵里。
“何必把球儿打扮得像个送财童子似的?落在别人眼里不怕被笑话……”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此乃官家之恩遇也,说明他还没忘记章懿皇后的生恩,没忘记咱们李家。所以咱们必须得郑重起来!被别人笑话几句事小,若让陛下以为李家行事怠慢,寒了君心,才是大不敬!”
“官家”两字宛如一道平地惊雷,把李球劈得晕晕乎乎的。
李球从小就知道,他们李氏一族是依靠官家的眷顾才有今天的好日子过,阿爹也从不以官家的亲生舅舅自居,就算日常用膳的时候也忍不住念叨两句皇恩浩荡、报效官家之类的话。小小的李球耳濡目染之下,心中对官家的憧憬崇拜可想而知。
李球捂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难道他马上就要见到官家了吗?
可是李用和接下来的一番话,又像一盆冷冰冰的水,一下给李球浇清醒了。
“球儿他才刚刚开蒙四月不到的时间,夫君你说,他能被陛下挑上眼给成王殿下当伴读么?”
“唉,别说这个了,你可知道这次来参选的人都有谁?”
李用和掰着指头把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对妻子细数:“朝廷里有晏相公、宋侍郎、夏尚书、包学士家的幼子,外戚除了咱们家球儿,还有曹皇后的侄孙和张昭仪的侄子。听说就连宗室那头,八王爷也要从儿子里挑一个聪明的送来。”
一连串的菜名报下来,听得女子是一声叹息:“那球儿怕是难了呀。”
“先别说丧气话了!不管选没选中,球儿能有一个候选的名额,已是陛下念顾咱们家了。万不能因落选就生出怨怼之心!”
李用和说完这句话,就一把掀开了帘子,从铜镜中看到了幼子被收拾得有几分聪明相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球儿,阿爹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事关官家和成王殿下,兹事体大,你万要好好表现,不要辜负了官家的恩眷。”
“球儿听到了。”
“听到了还不够,你要牢记于心!就算选不上伴读也不能出差错,让旁人看不起李家,丢了陛下母家的脸。更不可因此对官家生出不满,你可明白?”
李球小鸡啄米般点头,晃得脑袋都有点晕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似的咽了口唾沫,飘飘忽忽又确认了一遍:“阿爹啊,那如果我被选中了,是不是就能到宫里读书去了,和成王殿下一起?”
“正是如此,好好表现吧!”李用和又要勉力两句,但看李球一下子捧脸傻笑起来的模样,就知道不用他再说什么了。
唉,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幼子呆头呆脑的模样,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不忍直视,没法昧着良心夸一句“聪明”或“谨密”。
那么多出挑的孩子里头,官家和成王殿下作何会选上他呢。
-
直到进了皇宫里头,李球才后知后觉感到了紧张。他一只手按住左胸的位置,看了眼牵着他的宫婢,心头陡然生发出一点儿惶惑和不安来。
但放眼望去,周围所有的孩子,有比他大也有比他小的,穿着剪裁得当的漂亮罗衫,牵着宫婢们走得稳稳当当的。没有谁因为大人不在场就流露出失态的模样。
或许当成王的伴读,需要的正是如他们一样的成熟与周全吧?
“我感觉有点难受”这句话在舌尖滚了一遭,又被李球咽了下去。
阿爹说过的,此行就算无功也不可有过。只是一点儿不舒服,忍忍就过去了,别大惊小怪的惊动了人。
但李球越想忍,就觉得心脏跳得越快,握着宫婢的手也不自觉捏紧了。他悄悄拽了一把衣领,喘不过气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眼睛闭上,深呼吸三次。”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球下意识地照做,重复了几次之后,胸口的石头好像稍微松开了一点。李球刚要道谢,睁开眼后才发现跟他说话的人,竟然是一个比他身量还小的小豆丁。
小豆丁也被一个漂亮宫婢牵着小手,一边小步子走着,冲他奶里奶气地笑:“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李球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阿娘会叹息他要陪跑了。很显然,豆丁也是伴读的候选人之一,可是从身量看,他的年龄比自己小了好多,口齿谈吐无比清晰不说,还会善解人意地帮他的忙。
更别说相貌上的差距了,和粉雕玉琢、软糯可爱,说话时会露出一点乳牙的豆丁比起来,李球只觉自己脸上的年画娃娃妆都成了粗糙的猴屁股。
可不知道为什么,李球生不出一点儿竞争之心来,反而有点感激,又有些莫名的亲切感:“多谢你,我感觉好多了!”
“那就好。”豆丁仿佛很松了口气似的:“我还怕你喘不过气来,那样的话要叫太医了。”
李球稍稍想了下那个场面——绝对要惊动官家的。那他们李家可就丢大丑了。他愈发对着豆丁生出一些好感,没有丝毫大孩子对比自己小的小屁孩的瞧不起,主动与之攀谈起来:“敢问是谁家的小公子呢?”
奶豆丁不知想到了什么,先是笑出声,乌溜溜的眼睛一转:“我姓赵。”
嗯,他大概是全天下最配姓赵的人了。
嗷——姓赵啊。
李球恍然:原来是宗室那边儿的。
按理说,宗室和外戚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股势力。可是仁宗朝的情况不太一样。当年站出来揭露官家和李宸妃亲生母子关系的人,正好是宋真宗的弟弟、宋仁宗的叔叔,周王赵元俨,戏曲里通称为“八贤王”。
有旧年的一层缘分在,李氏和周王两家一直都互相有走动。再加上阿爹剧透过的候选人名单,他几乎立刻把小豆丁和“赵元俨幼子”对上了号。
“原来是周贤王的幼子。”李球像模像样地冲人拱手:“家父李用和,我姓李,单名一个球字。”
“你父亲,是李用和?”豆丁的眼里,忽然闪出一道奇异的光。
“是啊。”李球不觉有异,报完家门就当叙过了父辈的交情,自来熟地向新认识的小伙伴发出了邀请:“下次王爷来府上做客的时候,你可以来找我玩吗?”
“当然了。”奶豆丁,也就是扶苏点了点头:“等下次我来找你。”
不过大概率不在李府,而是宫里的资善堂。他在心里说道。
没想到歪打正着就能碰到李家人。扶苏暗暗自己感叹自己的好运气。本来他就打算在海选里挑一个李家子弟来当自己的伴读的。至于偶遇到李球,还发现他为人不讨厌,已经完全是意外之喜。
本来嘛,按照历史上的记载,福康公主的驸马李玮是个性情颇为粗鄙之人。扶苏都做好今天会碰到极品的准备了。
看来李家还是有一点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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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的,选伴读不能选出个把太子得罪了的吧。李球小朋友自己不知道,实际上他什么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的样子相当可爱。
资善堂是宫中专供太子读书的地方,也是今天选伴读的场合。扶苏翻开了候选人的名录,豆芽似的小指头,落在了“李用和”下方小小的名字上。
母家的子弟有了百里挑一成王伴读的名额,远比迎娶公主更加光耀门楣,前途也大大的有。即使未来仁宗仙去了,李氏也不至于立刻门庭衰败。
这样的话,就不至于硬凑成那样一桩荒唐可笑的赐婚了吧?不管妙悟是几岁的时候出嫁的,驸马李玮,也就是李球的亲兄长总归都有三十多了。可以推测,这甚至不是他第一段婚姻。
至于他自己嘛……
扶苏想到这里,苦笑就不由自主地蔓延到嘴角了。他一只手撑着头,坐在最上方望着下面乌泱泱一片埋头做题的豆丁们,没人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在没有任何人干涉的前提下选了李宸妃的娘家,恰好切中帝王的隐秘心事,扶苏多少能猜到官家会怎么想。大概会觉得“此子肖我”之类的吧?无论如何,都把立太子的进度条往前拉了一大截。
可是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扶苏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了。比起妙悟注定的结局,他安慰起自己,至少他的进度条还是可控的,有转机的,对吧?
三岁刚封了成王,离正式立太子起码也要一年呢。一年,足够他做很多事了。
挑选伴读的考试,一多半取决于官家和成王殿下的眼缘。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可是明面上,《三》《百》《千》之类最简单的识字课本也是要笔试一轮的。
不过,谁家都不会冒失到送来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小文盲。一轮笔试过后,就连看上去不很聪明的李球小朋友,他的卷子也答得很是出彩,几乎没有错漏。
李球:。
扶苏一一对应着笔试的成绩与名字。其中一多半他都眼熟,指的是可以从姓氏判断出是谁家的子孙后辈。
姓包,不要太明显了。龙图阁大学士,宋朝唯一指定青天是也。
姓宋,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小宋尚书的子孙,还是据说比他古板得多的兄长大宋的后辈呢?
姓王,这个就有点大众了,猜不出来。
姓……
扶苏的目光,突然停留在了一个成绩靠前的名字上面。如果说别的人都是因为祖辈的姓氏昭彰了自己的身份,那么这个人,就是自己青史留名了。
这个人姓晏。
很特殊的姓氏,几乎是明牌了,立刻让人联想到人称“晏相公”的当朝枢密使,后世跻身北宋背诵天团的晏殊是也。
但这个人的名字,更在后世经常和父亲列在一起。不是因为政治有什么成就,而正是因为政治上一事无成,导致他写出极为清丽深致的作品。
“啪。”
扶苏的双手倏然阖在了一起,清脆地发出类似于鼓掌的音效来。实际上,他现在确实有点儿想鼓掌了。
除了李球以外另一个伴读的人选,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吗?
首先,他是文官士大夫代表者的子辈,选出来很能服众。
其次,扶苏对他的生平很了解,绝对不是会push自己努力当太子的奋斗逼。
最后,他是个历史名人诶。虽然说扶苏自己就算个名人,可谁会嫌集邮的机会少了呢?再说了,仁宗朝最有名的那一批历史人物,扶苏至今还没见到一个。
他“啪”地指在这人的名字上:“官家,我想要他!”
官家循着扶苏小小软软的指头看过去:“晏几道……莫非,是晏相公的幼子?”
5. 第 5 章
夤夜已至,更漏恒长。坤宁宫中灯火通明。夜中微风浮动,四面燃起的烛光将明堂照得静默且肃穆,映着帝后二人的脸庞。
“李球,晏几道。这两位,就是肃儿未来的伴读?”
曹皇后的目光从伴读的名单上划过,又在仁宗的脸上停留了一刻。
她明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但仁宗却大感冤枉,立马率先解释了起来:“都是肃儿他自己挑中的,朕未曾有过半点徇私!”
他就算私心里再爱重于李家,也不会用未来太子的读书大事当作砝码。话说回来了,在皇后心里,他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曹皇后:“肃儿和官家果真父子连心。”
仁宗:“……”
是真心话呢,还是在阴阳?
曹皇后是刘太后临终前指给仁宗当继后的,身上有着刘太后派系的深刻烙印。仁宗又对刘太后不甚待见,这也是帝后关系冷淡的一大原因。不过,曹皇后自己倒是从不避讳出身,甚少对皇帝献媚讨好,也没对李家有过额外的表示。
仁宗说完之后,见曹皇后没有开口反对的意思,暗中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和李用和料定的一样,让李家有个候选人名额是为了彰显恩遇,本也没指望真能选中。但是这李球有些本事能合上肃儿的眼缘,那他自然就顺水推舟了。
但是,皇后对儿子的伴读是有发言权的,如果她不愿意李家人在眼前晃悠,皇帝也不得不考虑她的意见。
仁宗猜测道,或许是看在“肃儿亲选”几个字的分量上,她才没有开口反驳。
他顿了一下,扯开了话题:“晏相公是天下文人之望,晏几道又是神童之后,资质必不会差到哪里去。肃儿的眼光果真不错。”
晏几道的父亲是谁?那可是五岁就能成诗、十四岁被推荐科举入试,真宗皇帝最为赏识的神童相公晏殊啊。
甚至可以说,大宋一朝尚神童成风,就是有这位宰相的辉煌事迹像根胡萝卜在老百姓的前面吊着呢。
谁不愿意芝兰玉树生于庭阶,自家出个神童出将入相、带飞全家呢?
曹皇后却注意到另一个问题:“肃儿极为聪慧,那晏几道想来也不会差。官家可想好了,让谁来当他们的师父?”
天才有天才的教法,庸才有庸才的教法。要是请来一个老古板当师父,只会彼此折磨,起到事倍功半的效果。
仁宗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捋了把保养得宜的胡须,笑着说道:“皇后莫忧,朕自然早有准备。原想定的是王拱辰,但肃儿选定了晏几道,王卿又是晏相公的女婿,当不了妻弟的夫子。”
曹皇后听到“王拱辰”三个字的时候眉头紧皱,后面才渐渐松开来:“然后呢?官家又定了谁?”
“朕属意小宋侍郎,皇后意下如何?”
小宋侍郎,宋祁。
仁宗提出来的两个人选,显然如他所言都用了心——王拱辰是仁宗钦定的十九岁少年状元。宋祁也年方二十六岁就名列一甲。
都是大宋有名的才子,年轻时也是乡里有奇名的神童,教起神童来肯定也自有心得。
曹皇后微微点了头,这个人选她挑不出毛病。但在点头之后,她又轻叹了一声。
“可惜了。”
可惜什么?曹皇后没说,官家却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过来。顷刻之间,他都有点愠怒于和皇后的默契了。感情欠佳的夫妻就是这点不好,一切尽在不言中,但偏偏“不言”的内容总是令人尴尬不快。
他知道皇后想表达什么——可惜了啊,范仲淹大人被贬谪到了陕西去。若不然,皇长子师的位置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么?
但一想到范仲淹是为什么被贬,仁宗和气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
表面上,是朝中有人弹劾范仲淹结党营私,实际上谁都知道,是官家不想再继续支持“庆历新政”。得罪了大半朝堂的改革派自然也没有好下场,各自被贬到天南海北去了。
对了,皇后的弟弟曹评是和富弼交往甚密吧?她是在借机为新政党人鸣不平吗?
曹皇后眼中清朗如水,直直对上了官家审视的视线,不闪也不避,好像对他的揣测毫不在意,又像一种率性的默认。
但是,就算帝后的交锋几乎摆在了明面上,官家也不得不承认,皇后的话是对的。
“是啊,可惜了,可惜了。”
官家连说了两个“可惜”。连他也认可范仲淹的人品和学识,放在整个大宋都是罕见的。此人来担纲太子少师的职位,一定能让肃儿受益匪浅。
有了范仲淹,再看看宋祁,官家就有点兴致缺缺了。不是宋祁其人有哪里不好,而是他……有点太过风流,和传世的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几乎如出一辙。放在文人雅士身上是美名,但是为人师表就有点不够堂皇。
“总比王拱辰好点。”曹皇后话里话外不加掩饰对此人直白的不喜。
王拱辰,刚好就是弹劾范仲淹等人结党营私最凶猛的那一批。
小人,呸!
官家哂然了片刻:皇后对李氏子当伴读都没说什么,却对庆历新政一派回护至此。有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不是娶了个皇后,而是傲骨铮铮的言官在身边。他说不上喜欢,有时甚至觉得恻然。
“那就先暂定下来,朕明日去垂拱殿告诉众卿家。”
曹皇后:“若是肃儿有什么别的想法,请官家也多考纳些。”
“那是自然!”
官家几乎没犹豫就回答道。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为数不多的默契。
坤宁宫的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晓,帝后二人默契地没在扶苏面前提起范仲淹的名字。他们都觉得扶苏年岁尚小,不宜过早地接触到官场的阴翳。
要不然,扶苏顺着问一句“既然他这么好为什么还被贬出汴京了呀”,他们做大人的又该如何回答呢?
做父母的有诸多思量瞒着小孩,小孩也有秘密瞒着父母。就在同天的下午,扶苏借口找姐姐玩又去了一趟柔仪殿,实际上呢,是想去见一见妙悟口中的梁怀吉。
能在青史留名的宦官一般分为两种,要么有突出贡献,譬如郑和蔡伦。要么就是国之奸贼,譬如刘瑾汪直。
梁怀吉算是开辟了第三条赛道——他是因为和公主的不伦之恋名留青史的。
扶苏见了梁怀吉本人,果然十分符合他心中的想象。这小子的长相很不错。难怪能让妙悟另眼相看。
他穿着内侍不显眼的衣服,皮肤也比别人白上一个度,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他的眉目间又有一股淡淡的文气,行礼的举止也更加从容优雅,不像个小黄门,像是谁家读过书的小公子。
联想到妙悟说过他进宫前是秀才的孙子,眼前的一切也就不难理解了。
“你就是梁怀吉?阿姊说她的《诗三百》是跟你学的?”
扶苏用挑剔的眼光把人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
但因为梁怀吉的海拔比他高一大截,他不得不抬起头同人说话,显得他小大人般的派头不合时宜地滑稽了起来。
好可爱……但也很好笑。
妙悟的眼神飞快地移到另一边去,嘴唇紧紧抿着,免得憋不住笑。
梁怀吉只不动声色地弯下了腰:“正是小的。不过小的只不过入宫前多识得几个字,成王殿下所说的,小的绝不敢当。”
妙悟绝对是跟梁怀吉提过自己,扶苏想道,但他的态度没有展露过分毫的破绽,像是应对一次寻常的贵人问话。
谁能想到六岁的小孩能滴水不露至此呢?但一想到妙悟提起他时兴致勃勃略带点崇拜的口吻,扶苏又浑身不得劲了。
他瘪了瘪嘴,又问道:“你怎么认识那么多字。听阿姊说过,你从前家里有人当过秀才?”
“家祖乃是真宗朝的秀才,小的从小在家祖的膝下长大,有幸识得几个字。”
“那你……”
扶苏想继续问下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秀才是读书人,阶级地位并不算低,何以孙子沦落被卖到宫中,成了内侍的地步呢?扶苏十分好奇,但他也知道,让小孩子复述过往的悲惨经历,说不明白是一回事,本身就过于残酷了点。
算了,还是别追问了吧,免得戳人伤疤。
梁怀吉悄悄地抬头看了扶苏一眼,又悄悄地低下来,眸底闪过一丝水光。
“小的祖籍在延州三川口,前年一家人都去了,只留下小的与母亲相依为命。”
延州,三川口战役。
……宋夏战争!
扶苏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战争导致的家破人亡,千古以来都是相似的故事。他第一世就亲眼见到过许多,第二世的报纸新闻上也一直有登载。
妙悟还一头雾水着:“三川口?那是哪儿?怀吉你怎的没跟我说过?”
“是西……”
扶苏下意识要回答,又一下子克制住两辈子优等生的接话本能。他把妙悟当妹妹看的同时,总是忘记自己才三岁。
他又轻悄悄偷觑了眼梁怀吉,这人文气的脸上没露出什么变化来。
……应该是没有发现他的破绽吧?
“回公主的话,延川三川口是西夏与大宋的边境。”怀吉轻声说道。
妙悟恍然:“啊。”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公主,偶尔爹爹和人讨论政事也会漏一两句话到她的耳朵里,西夏是大宋的死敌,她知道的。
“怀吉你到宫里来,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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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样的。”妙悟的神情立刻带了些怜悯,柔声安慰着他。
怎么是一样的呢。
对于古代的男性来说,成为内侍意味着社会地位一下子跌落到最底层,且再难以翻身。妙悟和梁怀吉都还小,等他们长大之后,迟早会发现个中的残酷之处。
扶苏闭口不言,心里却在叹气。他觉得自己三年叹气的次数比上辈子都要多了。
本来是想来探一探梁怀吉究竟是什么人,毕竟,历史上只说梁怀吉和公主交往过密,没说是灵魂伴侣还是巧言令色。
万一梁怀吉不是个好的呢?那他当然也要跟隔绝李玮一样把人隔绝在外!
但今天一通盘问下来,扶苏感觉自己当了回小人。
“能在宫中侍奉于公主左右,衣食饱足,继续识文认字,怀吉已经很知足了。也请大公主和成王殿下为我稍稍宽心一些吧。”
听了这句话,妙悟因心疼皱起的眉头松开了。
就连扶苏也松了口气,心里没有刚才那种压抑得透不过气的感觉。
哎,也太会说话了点。
要是自己第一世学一点类似的语言艺术,至于被流放到北边盯梢匈奴吗?
但扶苏又能分辨得出,梁怀吉的话是发自真心的。他是真的为目前的生活而感到满意甚至感激的,并不因为自己内侍的身份怨恨着什么。
这就是所谓“真诚才是必杀技”吗?
试图找出梁怀吉破绽的扶苏,恍恍惚惚地走出了柔仪殿。
Gameover!GoodGame!Defeat!
惨败,甚至连他也被攻略了。
而在扶苏走后,梁怀吉盯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回头。
“怀吉看什么,肃儿已经走了呀。”
“小的只是觉得,成王殿下乃是一位宅心仁厚,又聪慧非凡之人。”梁怀吉说。
他幼年遭逢大变,心理年龄比同龄小孩大上几岁。扶苏几次欲言又止,别人或许晃眼即过,可梁怀吉全部留意到了。
有一次,是顾忌着他区区一内侍的心情没有追问他的经历。还有一次,是对“三川口”这个地名表现出的熟悉。
可问题是,成王殿下他今年方才三岁。
就算是数虚岁,也才五岁。
这可能吗?
“你也觉得肃儿他聪明?”妙悟皱了皱鼻子:“那肯定不是我的错觉了!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聪明得多多了。”
当姐姐的也是需要自尊心的呀!有肃儿这么一颗珠玉在前,以后女先生再夸她“机灵”“聪慧”什么的,她都没有成就感啦。
梁怀吉若有所思:“我小时听阿娘说过,有神童能一岁识字,三岁作诗也不在话下。佛法中也有云,有人有累世之慧,能生而知之。”
“那肃儿就是传说中的神童咯?”
妙悟赞同地点头:“不过他总是想瞒着我,还有爹爹和娘娘他们。怀吉你有所不知,这早就不是第一次啦。上次……还有上上次……”
旋即,她又狡黠地抿起嘴,玉质清丽的小脸陡然生动了起来:“不过,肃儿以为我们都是傻子,没有看出来呢。怀吉,你听我的,就算看出来了也别说。我们都不告诉他,让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哼哼,他蒙我们,我们也要蒙回去。”
“好。”梁怀吉重重地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道:“可是,成王殿下为什么要装傻?”
梁怀吉一问,顿时把妙悟问住了,她撑着小脸,晃腿道:“是啊,为什么呢?”
梁怀吉轻声说道:“我从前努力读书识字,是为了让祖父和爹娘多开心一些,邻里之间问起来面上也有光。”至于能从书中得到趣味,那是读书多了以后的事情了。
妙悟也回想起来,自从她展露出一点儿聪明的苗头之后,爹爹就找来许多女先生和识字的宫女内侍陪她读书。
“我好像也是为了让爹爹和才人开心一点儿呢。”妙悟说道。尤其是苗才人,她们母女能见面的次数不多,每次见面的时候才人都要嘱咐她“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了官家的期望”,她也惯性地照做下去。
由此反推下来,肃儿/成王殿下难道是为了给官家和娘娘添堵?
……啊?
这合理吗?
两个小孩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CPU要烧了。
没办法,扶苏的举动实在太过于反常识,远远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能力。
“可能是,神童天生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梁怀吉提出了一个可能性,可是连他自己的口吻都十分地不确定。
“下次我们问问肃儿吧,不对,说好了要蒙着他的。这样,我们去问问爹爹吧!爹爹他肯定知道的!”
6. 第 6 章
扶苏出了柔仪殿,转头就直奔坤宁宫而去。
按理说,宋朝的皇子皇女是要和生母分开单独住一个院子的,可是鉴于皇位传到官家这一辈,成活的皇子皇女实在太少,皇子的院子空荡荡。曹皇后不放心让儿子小小年纪单独住一个院子,这条规矩也就名存实亡了。
成王殿下的住处,目前仍在坤宁宫。
不过,扶苏出生的时候瞥到的朱红色的藻井都已经不见了。这还是他几个月大的时候,一看到藻井就哭换来的成果。
官家和皇后那时候担心得不行,整夜都睡不着,都以为他要走前面几个夭折皇子的老路,刚出生就体弱多病。可是让太医院问诊也瞧不出什么毛病,一个个都说皇子健康得很。
走投无路之下,夫妇俩险些都要去求神问道了,后来还是经过扶苏的暗示,两人发现是坤宁宫装潢的问题,马不停蹄地连夜将之拆下,换成更加朴素的风格。
皇子的哭病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扶苏有意蒙骗了生身父母,害他们担惊受怕,难免有点小内疚。但藻井的消失却着实让他松了口气。
古代的上色技术手段有限,朱红藻井里面都是实打实掺了大量朱砂的,朱砂可是含汞的剧毒物。
有一种说法是,宋朝皇帝的子嗣普遍不丰,就是因为宫殿建筑掺了重金属,小孩子接触后自然不容易活下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呢,自从藻井被拆掉以后,扶苏觉得自己连呼吸都顺畅了,尤其今天他还额外闻到一缕淡淡的果香气。
“娘娘!”扶苏收拾好之前散乱的心情,走到曹皇后的膝盖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对于此世的生身母亲曹皇后,扶苏的心里是很敬爱的。他第一世的生母是楚人,牵连进政变里早早地去了。她走的时候扶苏年龄还小,一点印象也没留下。至于第二世,扶苏有记忆起就在福利院,无人领养,成了孤儿。
所以,凡三世以来,曹皇后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相处过的第一位母亲。
曹皇后把扶苏拉到身边,伸手往他脸上和后背一探:“四月份的天,去一趟柔仪殿怎么出汗了还。”又拿起怀中的绢帕,一点点细细地为他拭去额头的细汗。
扶苏眯起了眼睛,忍着痒意任绢帕在脸上蹭来蹭去:“小孩子的火力旺嘛,出一点汗很正常的。”
哪里有小孩子说自己是小孩子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曹皇后不觉莞尔,又让扶苏去里间换一套衣服,再出来用午膳。
才过一会儿,扶苏就出来了,目光直往用膳的小花厅里飘,鼻子也使劲动了一动。刚才的果香,好像不是错觉?
“闻到了?”曹皇后笑着问。
清淡的橙皮香气萦在鼻尖若隐若现,扶苏听到曹皇后的打趣,脸却一下子红了。多大的人了呀,馋吃的还被人发现了。
但扶苏还是乖乖地点头,口吻里也沾染上一丝雀跃:“闻到了!”
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蟹酿橙。
在扶苏第二世的时候,这道菜就是国宴级别的名菜,在宋朝再度看到,他还小吃了一惊。
怎么说呢,不愧是传了千年的宫廷菜,蟹肉细腻鲜嫩丝毫没有腥气,和橙子的清香结合得十分到位。再佐以特制的料酒调味,几种复杂的味道一起在舌尖炸开,又不彼此杂糅,扶苏只尝过一口就爱上了。
就是可惜了螃蟹性偏寒,料酒也不适合小孩子沾染,官家和皇后都拘着扶苏不让他多吃,他一年也就一次饱口福的机会。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出现在坤宁宫的餐桌上。
难道说……
“是因为我马上要去资善堂念书了,娘娘心疼我,特地用蟹酿橙犒劳我的嘴吗?”
曹皇后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扶苏立刻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玉碗里的蟹肉也变得更香甜了一点儿。不过转头他就笑不出来了。一想到读书的事情他就头疼,这和他一开始的规划完全背道而驰。
“怎么,不想念书去?”
“嗯……”
“你倒好。”曹皇后好笑道:“你娘娘小时候知道能和兄长们一起读书了,都是抢着要去的,激动得一夜没睡着。”
回忆起闺中旧事,她露出淡淡的怀念神色。
那可不一样啊,扶苏苦巴巴着一张脸。且不说教的都是他会的内容,一不小心露馅儿了,被发现了可是要当神童的。尤其是资善堂的意义非凡,还连接着前朝,要是让师父知道了,就等于整个前朝全知道了。
对了、师父!
扶苏倏然抬头:“娘娘,你知道教我开蒙念书我的师父是谁吗?”
“宋祁,宋侍郎。”
“啊呀。”扶苏一脸讶然。
他不得不感叹仁宗朝大臣的含金量了。随便出现一个都是他听说过,甚至能背出几句作品的人物。不过扶苏做了决定,要连夜把宋祁的诗文和轶事从脑子里抠掉,务必要装成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以免未来解释不清。
还有,读书该怎么读,是按部就班,还是不学无术、调皮捣蛋一点好?怎么做能让他离太子远远的,也应该好好谋划谋划。
心里头搁着事情,也丝毫不影响扶苏干饭的动作。转眼之间,一只橙子里的蟹羹见底,但扶苏还是珍惜地把橙皮里剩余一点汁水倒在粟饭上,沾一点酱汁,吸吸呼呼、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慢点儿,别噎着。”
曹皇后话音刚落,就看到扶苏搁下的玉碗,里面空空如也的。
“就这么爱吃?”
“当然了。”扶苏郑重其事地点头。这可是穿到宋朝为数不多的好处。无工业污染纯天然的阳澄湖野生大闸蟹,他以前想吃还吃不到呢。
“知道你喜欢,没想到这么喜欢。莫非以后肃儿要当个老饕不成?”曹皇后打趣了一句,就让婢女把人牵出了花厅去。
成王殿下自从能独立用膳起,凡吃饭之后必然要散步消食的,还扬言这样能活到九十九岁。这也成了坤宁宫人人皆知的惯例。
扶苏行了个礼拜别了母亲。临出门之前,他听到曹皇后的声音在身后面响起:“肃儿,就算读书了也要保重身体,不可劳损神伤。”
出门散步消食了有一会儿,扶苏咂摸出曹皇后这句话不对劲的地方来。
就说寻常人家,儿子要去读书,做母亲的会不寄托一点谆谆厚望,只说让人注意身体吗?何况他们还是真有皇位要继承的家庭。
是怕我压力太大了吗?还是说,她知道会开口勉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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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缺她一个,所以才只说让他感觉安心的话。
不管是哪一种,扶苏的心口都暖融融的,像是浸在了温泉水里面,说不出的熨帖。
但是……
隔着一道敞开的轩窗,曹皇后的目光追随着穿巡于丛簇的花树中,矮矮小小的豆丁。
倘若对一个志不在此的孩子说,你读书千万要努力,会怎么样呢?肃儿那孩子,一定会为了她的话勉强自己吧。
就算曹皇后不知道读书本就是扶苏为了妙悟勉强自己的结果,可谁说以前类似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对一个母亲来说,看懂孩子心思并不难。
官家的膝下仅肃儿一个健康的儿子,从前他也不是没有立过嗣子的,但自从肃儿出生之后就没人提过,仿佛宫中的所有人同一时间都集体失忆。
官家对肃儿的期望远不止于成王,这已然是个公开的秘密。但对于曹皇后来说,肃儿是且仅是她的儿子。她从分娩的那一刻就发下宏愿,要让襁褓之中的孩子一生平安喜乐。
去资善堂念书,瞧肃儿的口吻,多半也不情愿又不得已为之的吧?但万幸之处在于,至少伴读是他自己亲眼挑中的,陪伴在身边不至于让他太孤单。
所以,就算李家人和曹皇后的立场相悖,她也没有多置喙一个字。因为那是肃儿看中的人。
但是,若是有一天,肃儿的志向和官家的期望正面对上了……
曹皇后缓缓地,重重地抓紧了袖口。
———
思考完曹皇后的话,接下来就是扶苏不得不面对的课题了——该怎么读书?
首先,好好读书肯定是不可能的。就像他刚才说的,资善堂和前朝的关系极其紧密,他可不能把名声传到前朝去了。
宋朝可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到时候,皇帝属意他当太子,士大夫集团也属意他当太子,他就连一点拒绝的余地也没有了。
那就当差生?后进生?
但是,扶苏悲哀地发现,他两辈子都是纯纯的优等生。对于差生该怎么当,根本就没有概念。
第一世他是公子扶苏,来自父皇、亲友,门人的诸多厚望加诸身,他不存在除了优秀以外的选项。
第二世呢,扶苏转世的身份是个孤儿,开局福利院,为了能赚到足够的奖学金和助学金维持生活,不得不用一颗两千年前的脑子玩命地理解什么是线性代数,什么是马克思。
扶苏为难地搓起了自己的脑袋。
“哎呀,成王殿下,您突然在干什么呢,快别搓啦,头发都要掉啦。”身边的宫婢被吓了一跳,惊声叫了起来。
扶苏仗着头发多,充耳不闻。
就在手指和头发的摩擦声当中,他陡然迸发了一个绝妙的灵感。就算他自己不会当后进生,模仿他认识的后进生不就行了吗?!
好主意!
扶苏眼前一亮,立刻掰起了小指头,历数起自己认识的可供模仿的对象。
首先,普通程度的后进显然是不够的。毕竟他的身份是金贵的皇子,稍微笨一点、呆一点也会有人帮忙遮丑。所以,离谱的程度必须要很大才行。
要说两世以来后进得最彻底的嘛……
嗯……胡亥算吗?
7. 第 7 章
要说扶苏认识的人里面最后进的一位,非开创“二世而亡”成就的弟弟莫属。
不,其实也不对。
胡亥其人,在扶苏的印象里,并不是史书里记载的荒唐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胡亥还是个挺聪明机灵的弟弟。因为这孩子的生母颜色甚好,又恰巧出生在了秦国灭韩的那一年,是以格外受到父皇的偏宠。但胡亥除了很会讨父皇的欢心之外,对兄弟姐妹们的态度也很友好。每次见到他,也会端端正正地行礼唱喏,喊一声“皇兄好”。
所以,他奉旨自戕之际,宁肯相信是父皇对他失望到了极点,也根本没想过会和惯爱撒娇卖痴的弟弟扯上关系,甚至后者根本就是主谋之一。
至于父皇西去后政变的真相,以及秦二世屠戮弟兄、指鹿为马等等一系列的荒唐行为,还是扶苏认了简体字以后,从两千年后的书本上得知的。
扶苏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罪魁祸首摆在眼前,他却连憎恨的心情都像轻飘飘的纸,比不上荒唐感的汹涌绵延。毕竟,恨一抔两千年前的尘土很奇怪。真情实感地恨一个蠢到令人发笑的人呢?又很可笑。会让自己也变得不磊落起来。
他能做的,也只有把书阖上不再去管。上历史课的时候,装作在听他人的故事,随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大声发笑。
到现在为止,到底是弟弟被有心人刻意带坏偏移了心性,还是他平时装得太好以至于无人发现肚子里的坏水,扶苏已经分辨不出,也不想分辨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那时候父皇业已溘然长眠,不必面对难堪的结局。要是他知道大秦的宿世基业竟毁于宠爱的幼子之手,还不气得从地宫中跳出来?
扶苏摇了摇头,把前尘的片影从脑海中驱走了。
掐指一算,包括胡亥在内,历史上有名的昏君十有八九都是登基之前看起来十分正常,登基后才开始拟人化的。他们得到皇位后才敢为所欲为,和自己的目标截然不同。
那么,参考一下废太子们呢?
说到历史上有名的废太子,李承乾、李贤、胤礽……一个个名字渐次飘过了脑海。
呃,搞、搞男风……?
不不不不不!
扶苏抱着小脑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不可以!唯独这个不可以!
除了几个普遍个例以外,扶苏又细数过他熟知的其他参考人选。他发现凡是废太子,或者让皇帝不那么满意的太子人选,都有一个共性特点。
——和当权者政见不合。
譬如说汉宣帝之子汉元帝,就是想放弃霸道之路,搞纯粹的儒学王道德化那一套,被汉宣帝评价为“乱我家者太子也”。李治武则天的次子李贤,则是认为母亲打压政敌的手段过于残忍,试图用怀柔手段拉拢宗室、囤积力量。
所以,我又应该怎么效仿呢?
扶苏把北宋的国情在脑海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无伤大雅的政见不合还不够,必须得是动摇国本级别的。而且最好不要得罪士大夫集团,他可不想遗臭万年,像第一世被当成反面教材唠上几千年。
有了!
扶苏乌湛湛的大眼睛倏然闪起光——我有办法了!
宋朝从立国以来,版图上就没有幽云十六州的影子。失去了抵御北方侵略的屏障,堪称是是大一统王朝的天崩开局。几代帝王征伐未果之后,皇帝兼满朝文武也认命了,给钱就给钱吧,主打一个“以和为贵”。
哪怕是近年的宋夏战争,朝廷也是咬牙捏着鼻子打的,能走到议和绝不会再打下去。
那么,只要当个强硬的主战派不就好了吗?这样的话,不仅官家心里头会打鼓,满朝文武也大惊失色。说不定会宁可选择保守的嗣子作为稳妥的选择,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战争狂人送掉他们大宋的基业。
而且cos主战派,对扶苏来说,还不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当年他被派去北方边疆监军三十万大军,防止匈奴南下,可不去当花瓶的。
扶苏活动了下小手腕,唇角扬起一抹笑容,扫荡了他连日耷拉着眉毛的沉沉郁气,心情也随之久违地畅快了起来。
而且,聪明人装笨蛋容易露馅,时间一久总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可是装成主战派,不、不能叫装,应该说叫成为主战派,对于扶苏来说简直像呼吸一样简单。
身为民风彪悍、武德充沛的大秦人,谁还没有一个开疆拓土的梦?他是主张仁善慈怀、宽济天下,可那都是对黎庶百姓的怀柔。对于盘踞北方虎视眈眈的敌人,扶苏绝不会有一丝多余的怜悯。
天啊,想出这个主意的我简直是个天才。扶苏双手合十放在胸前,乌湛湛的眼睛都笑眯出缝来了。他已经计划起该怎样给资善堂的先生乃至满朝文武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明日去资善堂点卯的另外两家,也在家中关紧大门互相商量起来。他们围绕的主题也和扶苏思考的问题惊人地相似——该怎么装。
“在官家和成王殿下的面前,你万要勤谨一些,不可像平日般怠懒性子。就算是装,也要装出勤谨的模样来,”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原来阿兄你把我从府上揪过来就是为了这事?”
宋祁俊朗的面容上挂着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说道:“不仅是勤谨,我猜,阿兄你一会儿还要嘱咐我一点周密、正经一点,不该说的话千万别说,为人师表就要有为人师表的样子,对也不对?”
“你明知道,你还不放在心上。”宋庠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斥他道:“你这样子,让我如何放心把成王殿下交给你?”
宋祁倚在椅子上,轻哼了声:“是官家要把殿下交给我的,可不是阿兄你。”
“不行,不行。”宋庠左右踱了两步,摇了摇头:“你这个样子,我还是上书一封给官家,把资善堂翊善的职位辞掉去比较好。”
“诶,那可不行!”
宋祁立刻坐直了身子:“官家交托于我的重任。阿兄,你怎可越俎代庖?”
“你也知道是重任!”宋庠狠狠戳了一把弟弟的脑袋:“平日里你性情跳脱疏狂一点,官家圣心仁厚,从不与你计较。但那是成王殿下,陛下与中宫的嫡长子,你在殿下面前再要个宫女回来,官家不狠狠重罚你才怪!”
宋祁直呼冤枉:“那种艳词我怎会在小孩子面前吟!阿兄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宋祁性风流、喜谈笑、好宴饮,整个汴京都出了名的。某一日,他碰巧路过帝王车驾之前,队列中就有一位宫女认出了他,既惊且喜地呼道“此乃小宋也”。
他听到后不免遐思大发,写了一阙《鹧鸪天》惹得整个汴京传颂,这首词后来还传到仁宗的耳中,仁宗特意把认出宋祁的宫女找了出来,做了一桩成人之美的好事。宋祁风流的名声也自此定了调。
偏偏宋祁的亲生兄长,和他同朝为官的“大宋”宋庠是个清心古板的学究性子。
两人同年中试,同朝为官,他却像个老父亲一样管着宋祁的放纵脾性,听了这话,面色才稍霁:“不止是/淫/词/艳/曲,但凡有逾越界限之嫌的话,你一句都不要说。”
他语重心长:“那可是皇后之子。”
曹皇后是什么人?她在言官谏臣之中素有美名,换句话说,就是和他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和宋祁是彻头彻尾的反义词。要是弟弟万事不拘的性子惹了成王和皇后不快,准没好果子吃。
自从官家的任命下来后,宋庠简直为了弟弟操碎了心。但宋祁本人却像没放在心上似的:“阿兄,你以为我没主意吗?”
宋祁把俊脸一板,两根眉毛瞬间耷拉了下来,嘴唇紧紧抿着,俊俏的脸庞立刻变得刻板又严肃。
“到了资善堂,我只肖模仿你训我的样子就够用了。阿兄你也来评一评,我模仿得有几分像。”
宋庠:“……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转身就要走。
他的身后传来弟弟宋祁放肆的嘲笑:“阿兄啊阿兄,你方才绝对是憋不住笑了吧?”
宋庠:“……”
他走得更快了。
如果说,资善堂的任命对另外两家来说多少在意料之中的话,那么对于外戚李家而言就是纯粹的天上掉馅饼。
宫中的圣旨一传下来,阖府都陷入了狂喜导致的震惊与茫然当中。李用和激动得连着几天没睡着,仿佛自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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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被馅饼砸中的成王伴读。
“李家门楣有幸,门楣有幸啊。”
李用和喃喃自语:“不知祖上到底积了什么福,竟然能连续冒两次青烟……”
临近去宫中报道的前夕,他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伴读入试当天发生的一切风吹草动从李球小朋友的口中重复了无数遍,搞得后者已经从狂喜中生生脱敏,已经能淡然以待、宠辱不惊了。
不就是去当成王的伴读吗?看把爹激动成什么样了。他甚至能颇为悠然地想。
但是,成王殿下啊……
会是怎样的人呢。
李球不是没见过和他一同竞争的其他候选人们,比他机灵俊秀的,不说有十个也有八个吧。事到如今,他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得宫中的青眼。以自己的能力接不住的馅饼,就觉得有点烫手,乃至惶恐了。
阿爹说,这是官家对李氏一族的恩遇。可李球本能地认为不是那么一回事,他那天根本没见过官家。但又说不出别的原因。
“球儿啊,你在资善堂中读书,要一切以成王殿下为先。急他所急,难他所难。”
李用和谆谆嘱咐了起来。他这个小儿子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只要嘱咐他去做的事情,他就一定会做到。
成王殿下一直养在深宫之中,尚且不知秉性如何,只知道官家和娘娘都把他看得如珠似宝。但是,又有谁会讨厌一个把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呢?
“你要像你阿爹对待官家的态度一样对待成王殿下,明白了吗?”
李球乖乖点头:“我知道的阿爹。”
其实,不用阿爹特意嘱咐,李球小朋友原就是这样打算的。去资善堂读书是多少京中小孩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呢,他是因为成王殿下才有了这个机会的,自然要好生报答。
“还有,倘若你发现了成王殿下他的课业哪里有不如你的地方,你要尽可能使殿下开怀展颜,万不能让他生出受挫之心,不爱读书了,那可千万不行。”
李用和尽可能说得委婉,但中心思想其实就两个字——“藏拙”。
他考虑得也不无道理。首先,晏殊自己是神童,他家的幼子肯定不会笨到哪去。
要是球儿的课业也超过了成王殿下,让殿下一下成了垫底,那可怎么办?殿下还是三岁的稚子,情绪上来了很可能就厌学,那球儿就成了大罪人了。
谁能想到,李球听了父亲的分析,仿佛很不开心似的: “阿爹,你怎么说的殿下他很笨,官家也不明事理似的呢。”
李用和一怔,旋即拊掌大笑:“是为父心胸狭隘了,球儿,你做得很好!”
看来他们球儿已经进入了“急人所急”的状态中去。既然如此,他当父亲的,也能稍稍多宽一点心了。
次日,在师生一片各怀鬼胎之中,钦天监定下的吉日终于到了。资善堂迎来了它的新任主人。
成王殿下开蒙,看似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连放到紫宸殿上分说的资格都没有。实际上,不仅是官家心里暗暗记挂,打算早朝结束之后去看看儿子,就连满朝文武都仰首以待,盼着禁中能露出一点风声来。
成王殿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聪慧否?仁善否?有传言说,官家曾经盛赞其是不世出的神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也无怪他们关心至此,毕竟是内定的未来太子嘛。东宫、国本,再怎么用心都不为过。
而唯一抱着一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澄澈之心的李球小朋友,却遭遇了今天的第一次冲击。
“啊……怎么是你?”
他指着满脸无辜的扶苏:“你你你,你不是八王爷的儿子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
扶苏无辜地歪了歪头。
他当时只说了他姓赵,可没说他……好吧扶苏承认,他确实是有意误导的。但是圣旨都下了这么久了,李球小朋友居然还没反应过来吗?
目睹了一切的宋祁:哦豁,有点意思。
他摸了摸光洁的下巴,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致的笑容:看来成王殿下和娘娘的性格并不相像嘛。他今天回去就要告诉兄长,阿兄,你完全猜错了哈哈哈哈哈!
8. 第 8 章
看热闹归看热闹,宋祁身为资善堂翊善,皇子和伴读们未来的老师,这个时候是要出来主持局面的。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他笑眯眯地从角落走了出来:“周王的幼子?微臣并未听说过今天此人会来。”
宋祁穿着正红的织锦官袍,衬托得面容白净俊秀,身段也利落。乌发浓黑,长眉入鬓,眼角微微上挑,整张脸都写着“风流意气”四个大字,一出场就立刻吸引了两个小豆丁的目光。
“微臣宋祁,见过成王殿下。”宋祁一口点破了扶苏的身份。
扶苏迎面对上了传说中的“小宋”,不由得暗暗赞叹了一声——只要看到这张脸就知道了吧,人家可太有风流的资本了。他正要还上一礼,被宋祁按住了:“殿下尚未拜师,微臣怎么受得起此礼?”
好吧,他从善如流对着人微微点头:“宋先生早。”
“成王殿下,成王……”
李球却已经呆立住了,像一尊石头铸的雕像。他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根本不是祖上显灵运气加身,一切都有迹可循。成王殿下说的“下次见”原来是这个意思。
“……喂。”
“喂!”
扶苏轻轻拍了拍李球的肩膀,把人拍醒后无奈地说:“我说,你可别又过呼吸,最后把太医院的人招来了。”
李球:“……”
他老老实实地闭眼深呼吸去了。
呼吸吐纳之间,绵长的气息自胸腔中进进出出,踏踏实实的安心感久违地泛涌了上来。可以这么说,李球一多半的自卑都是因为扶苏,觉得有那么聪慧又善良的人在,他何德何能入选呢?
不过,如果小豆丁就是成王殿下本尊的话,那就万事大吉啦。成王比他聪明懂事不是很正常的事儿?李球心想道。
宋祁背着手,但笑不语。俩豆丁三言两语之间,他大约猜出了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小殿下还假托自己是周王殿下之子去骗人呐?可怜了李家小子,直到现在才被揭露了真相,一直被蒙得团团转呢。
但扶苏没有主动提起的意思,他也没问,看了眼日头:“晏小公子还没到么?”
扶苏连忙说:“是我来早了,还有一段时间才到吉时呢。”
此话不假,按理说,他应当最后一个才到的,这样子谁也不会尴尬。但扶苏并不习惯让别人等他,加上宫中和资善堂离得很近,他估着时间出发,反成了早到的一个。
吉时,也就是钦天监测算出来,适合皇子行拜师礼的吉时。
宋朝极为讲究“尊师重道”,就算是皇子拜师,必要的束倏礼物也不能少。
除此以外,民间的学子拜师只用行二拜礼,但皇子要行整整四拜礼。若是碰到先生不幸去世,他们也要一同素服举哀,以示尊敬和哀思。
帛、酒、干肉之类的束倏礼物,用不着扶苏亲自操心,曹皇后已经帮他一一准备好。但是,拜师之礼是必要躬行的。这不,扶苏今天就穿了身正式场合才会穿的绛纱袍。通红的外衫罩着,衬得人唇红齿白,格外精神。
扶苏说完之后,宋祁就不再吭声。成王殿下自己都不在意,话里话外为晏小公子开脱的意思十分明显,他何苦去当恶人呢。
只是没想到,区区一面之缘的伴读都乐意优容,殿下年纪虽小,心胸却宽大得很。
这是好事啊。宋祁想道。
就在这事,资善堂外传来了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未来的师生三人互相对视一眼,集体抬起头来,向外面望去。
姗姗来迟的人,果然是晏几道。
面对其他人明显都在等他的派头,晏几道一点儿也没慌张,步履稳健地站定之后,对着室内的两人一一行礼:“见过成王殿下,见过宋先生。草民姗姗来迟,请两位恕罪。”
扶苏依旧是那个说辞:“你其实没迟到,是我不小心来早了。”
宋祁面上含笑,随手指了一个位置:“你坐罢。”
晏几道点了点头,顺手坐在了扶苏的右手边上,和李球一起形成了拱卫之势。这本来是伴读们最常见的做法。
但是由于两人都比扶苏大上两三岁,中间的座位就明显地凹下来了大一块。
“凹”字的意义,在此刻得到了具象化。
扶苏:“……”有点不开心。
扶苏瘪了瘪嘴角。
宋祁的喉咙中发出一声闷笑。
要不是心里头还记得兄长的叮嘱,他怕就要立刻笑出声了。
晏几道恍若未见,他坐定之后才有空打量起其他人。这一打量可不得了。
“唰。”
“唰唰。”
“唰唰唰。”
随着打量的动作,他越来越激动,眼中的光芒也越来越亮。莫名让扶苏想起了初中物理课上的小灯泡,换一个电池就变一次亮度。但让晏几道产生变化的可不是电池,而是三张好看的脸。
扶苏:确定了,是个颜控。
怎么说呢?就,蛮符合刻板印象的。
晏几道,后世称之为“小晏”,是个与贾宝玉颇为肖似的人物。权贵之家的幺儿,家道中落、仕途坎坷,文学上的才华却好得出奇,留下了许多传世名篇。
他今年好像才六岁吧,就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对美丽皮相的偏好,让人既意外也不意外。晏几道自己也长得很好看,是清秀灵气的长相,眉间还恰巧有颗红痣,像极了佛前灵光四溢的童子。
扶苏搓了一把自己的面皮,幸好他长得还算不错?要不然两个好看的人珠玉在前,晏几道估计理都不会理他了。
他又哪里知道,当晏殊晏相公问及幺子遴选伴读的情形时,幺子最先回答的不是自己的成绩或表现,而是——
“儿子只记得,成王殿下极是可爱。”
可把晏相公无语坏了,又拿疼爱的幺子半点办法没有,只好挥挥手让人退下了。又在拿到入宫伴读的圣旨后,暗地里为儿子骄傲得不行。
宋祁:“好了,吉时已到,诸位随我行拜师礼去吧。”
三人口中称是,尾随徐行在宋祁的身后。
宋祁一边走向行拜师礼的明堂,一边同三人说道:“我虽忝为资善堂翊善,受你们拜师之礼,但是日后传授你们诗书礼乐者,远不止我一人,资善堂中亦有赞读、侍读、说书等职位。他们之前就在堂中教书,你们以后遇到也要尊敬,不可怠慢。”
“是。”三人齐声答道。
扶苏的小脑子却暗里飞速转了起来:从前就在资善堂里教书?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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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呢?
据扶苏所知,宫里健康的皇子目前有且只有他一个人。如果教的是别人,不设立一个翊善总管全局又极为奇怪。
他感觉自己模模糊糊有了个念头,马上就要触及到正确答案,但在即将捅破窗户纸的前夕,却感觉到背后一阵轻微的力道传来。回头一看,晏几道冲他笑了笑,又轻轻扬起下巴。
啊,到了要行礼的时候。
扶苏上前一步,率先做出行礼的姿态。两个伴读落在身后,也紧跟而上。待三人的姿势就位后,内侍高亢的声音旋即响起。
“拜——”
“拜——”
“拜——”
“拜——”
与民间不同,皇子凡一拜,当老师的不可全受,只能受半礼。如此四拜之后,礼数才算走完全。扶苏直起身子,对着宋祁甜甜地一笑,作揖道:“宋先生。”
宋祁也爽快地受了这个礼。
然后就是交付束倏环节了。孔夫子曾经用干肉当作拜师礼,以示知识的珍贵。后世却成了一种象征物,尤其是在皇家。除了干肉条之外,还要准备别的礼物。
譬如,扶苏就亲眼看到,宫人们端出来的各式各样的束倏之中,竟然还有一对用草绳编起来的螃蟹。活的,正在挥舞着钳子,在宫人怀中的箱笼里乱爬呢。
扶苏:“……”
束倏是曹皇后派人准备的,扶苏怀疑她送螃蟹是在揶揄自己,但没有证据。
但是,他能清晰地看见,宋祁看到那对张牙舞爪的阳澄湖大螃蟹的时候,面皮忍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扶苏连忙闪避开目光,心中默念道:束倏不是我准备的,跟我没关系。
与之相对的,宋祁也要为学生准备回礼。扶苏收到的是一套文房四宝。他顺手捻了一把毛笔芯,十分细软。
是狼毫?还是兔毫?
扶苏正要问先生呢,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一声高昂的“官家到。”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一只手搭在了扶苏的头顶。宋祁正要行礼,就被仁宗一把拉住了:“宋卿不必多礼。”
他四下环顾了资善堂一圈,话里话外都是感慨:“这堂中依稀似当年啊。”
当年,也就是官家还是太子的当年。
资善堂原是真宗皇帝为了官家的读书大业建成的。过去熟悉的一切,转眼要在儿子身上经历一遍,如何不让他感慨万千?
宋祁听懂了仁宗话里的意思:“微臣定尽股肱之力教导成王殿下,虽百死不辞耳。”
“宋卿言重多矣。”
官家抬了抬手,象征着官员至高荣耀的紫金鱼袋被被呈了上来。除了位极人臣者以外,也只有皇子之师能获此殊荣。
官家又勉励了宋祁两句:“朕的成王,便托付于宋卿了。前朝诸多要事,离了宋卿亦不得成。最近,西夏使臣馆于相国寺,要劳宋卿多多费心。”
“臣定不辱使命。”
君臣正寒暄得宜两相欢,当背景板的扶苏的耳朵却动了动。
西夏使臣,正住在大相国寺里?
他悄悄抬头,觑了一眼官家的侧脸——
对了,宋夏两方正议和着呢,还有什么比趁这次展露他的主战派本质更好的时机吗?
9. 第 9 章
宋祁目前官至三品礼部侍郎,与外国使节交流接待的事情属于他的职责范围之内。君臣原本是互相勉励、彼此客套呢,谁想到被角落里竖起小耳朵的扶苏听了个正着。
别看扶苏既听说过这个历史名臣、又认得那个文学大家,仿佛对北宋一朝了如指掌似的。实际上呢,他在禁中当了三年小孩子,对朝堂都有谁当什么官,大宋和辽夏的关系怎么样,那是两眼抹黑、一概不清楚。
没办法呀,官家和娘娘不会跟他讲,他主动去打听呢,又解释不清自己的信源来自何方,还会留下太上进的印象。
唯一能掌握的确切情报是,今年的年号是庆历四年——滕子京已经谪守巴陵郡啦!也就是说,庆历新政大约确实是已经破产了。
所以,听完宋祁和官家的对话之后,扶苏就好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宋祁既是他行过拜师礼的老师,又是朝廷上的三品实权官员,朝他打听前朝的事情总不会出错。
而且嘛,扶苏摸了摸小下巴,从小宋其人的历史风评来看,应该不会是什么迂腐的人,不会用一句“这不是成王殿下该知道的事情”就把他给打发了。
于是,当宋祁恭送仁宗离开资善堂之后,转头就看见三岁的成王殿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扒住他袖子似的,小嘴巴还乖觉地喊道:“先生。”
宋祁一看就乐了,这姿态他再熟悉不过。儿孙辈想要问他讨要东西的时候,不就是这个撒娇的前摇动作?他微屈了身子:“成王殿下可是有话要说?”
“有的!有的!”扶苏小鸡啄米般点头连连:“官家和先生刚说的西夏是什么呀?先生能不能给我讲讲?”
宋祁一怔,没想到成王想问的是这个。他的儿孙问他要的最多的是银钱和糖果。
他略一思忳,看向扶苏身后的两个伴读:“你们中有人能为成王解惑?”
率先发声的是李球:“这个我知道!我听阿爹说过的,西夏乃是西北之地的蛮夷,对大宋怀有不轨之心。待我长大以后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以报效官家!报效大宋!”
晏几道却犹疑了一下:“听说,最近西夏要派使节来大宋议和了。”
两份截然的回答,正好可以体现出两人家庭背景的不同。
李球说的全是政治正确的内容,看得出家中对他忠君爱国的教育必不会少,但晏几道知道的却是最新消息,必然是他爹晏殊告知的。
扶苏听完之后就别过了身子,继续目光灼灼看向了宋祁:“宋先生,他们说的我都知道,我就想听你说嘛。还有还有,刚才小晏他说的议和是什么呀?大宋为什么要和敌人议和去呀?”
宋祁:“成王殿下想知道?”
扶苏:“嗯嗯。”
宋祁背着手,好整以暇地悠悠然道:“好说,只要成王殿下你能把《论语》前十页完整地背下来,我就把宋夏议和的前情后事,仔仔细细地告诉成王殿下。”
扶苏:“???”
他不服气地撅起嘴,指责起宋祁的狮子大开口:“今天才是我第一次上课,哪需要背十页的内容呢?先生可不能揠苗助长!”
哟。连揠苗助长都知道。
宋祁心下暗笑,面上却不改那副狮子大开口的嘴脸:“是也是也。按例来说,第一课只肖介绍一番《孝经》或是《论语》就下课的。可是成王殿下不是有求于先生我吗,自然要拿东西来换。”
“这样吧,也不要求你即日背好,什么时候背完我就什么时候告诉你,如何?”
扶苏:“……”
要是背晚了,说不定西夏使节都已经谈判完拍拍屁股回家了。那他白白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知道你做人疏阔不迂腐了,可也不能这么明着敲诈三岁小孩吧?偏偏宋祁提出的砝码是背书,闹到御前去了,说不定官家还会夸他会教育人呢。
而且,扶苏总觉得,以宋祁的性情,根本不是为了处心积虑让他多学一点,纯粹是因为为难小孩子很好玩儿。
扶苏想明白后,顿时更郁卒了。
他无可奈何,被捏住了好奇心的把柄,正要忍痛签下割让的条款。但当湛湛的眼风余光扫到身后的两个豆丁后,又改了口:“一人做事一人当,西夏的事是我问的,先生不要为难他们。”
宋祁挑眉:“那你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和殿下你一同承担。”
晏几道正准备借坡下驴:“刚好我对议和不感兴趣,那我就不……”
李球:“殿下,您不必顾忌于我!”
他义正词严拒绝了扶苏的好意:“阿爹嘱咐过我的,成王殿下要学的东西,我必须都要学会,不然怎有资格叫作伴读!”
扶苏:“……”
好了好了,知道你和你爹很忠心了。但是你没发现身边的同学正在瞪你吗?
一切尽收眼底的宋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够了今天的好戏,就背着手,溜溜达达地下了班,打算回家跟哥哥分享资善堂的所见所闻,留下三个面面相觑的小豆丁。
一时间,扶苏没说话,晏几道也没说话。
李球左看看,又右看看:“宋夫子让我们背十页的《论语》。”
“嗯。”*2
“你们背过吗?”
“没。”*2
“那怎么办?”
扶苏刚想说该背就背吧。然后,他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你们有《论语》吗?”
“没有。”
“我也没有。”
扶苏简直想掐自己人中了。哪有先生忘记给学生们发课本的?这个时候把宋祁找回来还来得及吗?他不会已经出宫了吧?
然后,他就听到晏几道迟疑了一下:“阿爹说过,资善堂里除了学堂外,南面还设有一座藏书阁,我们去那里面找找?”
扶苏毫不犹豫:“走。”
三个小豆丁沿着宫人的指引,飞快地奔向了藏书阁。藏书阁门前有一个看起来像图书管理员的人,见他们自报家门之后,自然不敢怠慢,打开阁门,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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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带到阁中。
“成王殿下要找什么书?”
李球刚准备实话实说,却被扶苏一把抓住了胳膊制止了。后者扬起包子般糯糯的小脸:“今日宋夫子刚教了我们《孝经》,他说我们后面还要学《论语》,我就想提前借来看看。”
宋先生毕竟第一天当先生,没发课本这种低级失误还是给他保密着吧。说出去怪丢人的。
“所以,殿下需要的是三本《论语》?”
“对。”
按理说,藏书阁里的书只可传阅、不可外借,可整个资善堂都是为了皇子读书建的,自然是皇子的话最大。加上《论语》也不是什么珍惜孤本,管理员很爽快地帮他们找书去了。
管理员让几个小豆丁等在藏书阁的门口,自己独自书架之间翻找去了。扶苏从善如流地点头。以他现在的身高,最上面架子的书不仅够不到,还可能根本看不清。
不过,他难免对藏书阁的内部模样感到好奇,往里探头探脑了好几下。梨木质的层格叠架之间,入目都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书,一股宣纸的清香和淡淡潮气的混成奇妙味道扑面而来。
“咦?”
那是什么?
扶苏突然发现,在架子底端留出的缝隙里面,有一双皂靴正在飞快移动着。它不是管理员脚上的那双,看起来造工要更好一些。
扶苏发现了,那双皂靴,或者说那个人移动的方向与藏书阁出入口完全相反。也就是说,此人溜向更深处,极可能就是为了避免发出的动静被门口的人发现。
他在躲着他们。
之前,宋祁一度说漏嘴的话,再度浮现在了扶苏的心头。
——有人曾在资善堂读书,在他之前。
或许是好奇心作祟,又或许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扶苏对着左右两个小豆丁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自己猫手猫脚地溜进了藏书阁里,直奔皂靴移动的方向而去。
皂靴的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数息过后,扶苏无声无息、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皂靴的主人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那人下意识转过身来,露出一副略显老成的少年样貌。
少年啊……
“你是谁?”扶苏反客为主,率先发问。
“啊啊啊!”
孰料,那个状似老成的少年看到扶苏的身影,竟然如同见鬼了一般,克制不住发出一声怪叫。脚下的步履一个不稳,就要滑溜溜地往地下摔倒。
连带着扯着他衣袖的扶苏也被迫失去平衡,眼见着也要摔个跟头。
“哎呀!”扶苏也遽然一惊。
千钧一发之际,扶苏用力地用头和手臂往少年的腰上一顶,试图人造出一个重心,帮少年稳定住身体平衡。
但是他忽略了自己三岁的体格实在太小,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少年失去平衡,双双倒下。
“咯嘣。”
两个人齐齐以狗吃屎的狼狈姿势,一起摔了个严严实实、明明白白。
10. 第 10 章
“哎哟。”扶苏下意识呼了声痛。
但他心里还在庆幸着呢,幸好他俩没撞到书架上去,不然一架子的书全掉下来才是灾难。自己还在新手保护期,身上的肉把骨头包得严实,摔一跤也不怎么疼。
但刚才的一声“咯嘣”,像是骨头撞到重物,扶苏一想到顿时牙酸了起来。对了,他撞到的少年的身形极为清瘦,一跤跌下去肯定疼得要命。
“你没事吧?没骨折吧?”
扶苏连忙爬起来,要去搀扶起少年。谁知道,少年本来还歪在地上龇牙咧嘴的,一见他就飞快爬了起来,收整起多余的表情,一脸诚惶诚恐:“是在下有眼无珠,无意冲撞了成王殿下,请殿下恕罪。”
“你真的没事吗?身上疼不疼?我刚才看你在揉膝盖,是膝盖撞到了吗?”
少年咬了咬牙:“臣,无事。”
扶苏有点不相信,担心他是怕自己怪罪才故意隐瞒伤势的:“是我冲撞你在先,你不用道歉,我反而要对你说声抱歉。还有,你叫我成王,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少年:“臣乃濮王之子,名为赵宗实。”
扶苏心中暗道:果然。
他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深青衫子衬出清瘦如竹的身材,面容中一抹与官家略相似的文气。他的手中拢卷着一册书,就算是摔倒的时候也牢牢抓着没放开过,不像天潢贵胄,倒像个穷经积年的儒生。
赵宗实,也就是未来的宋英宗赵曙,原来是这个模样啊。如果扶苏不出生的话,仁宗面临着没有亲生继承人的窘境,最终会立这个养子为太子。
历史上,赵宗实三岁的时候就因为仁宗膝下无子,被送入宫中、充作皇子养大。七岁那年因为仁宗的亲子赵昕出生,又被送回了濮王本家。
掐指一算,赵宗实现在有十多岁了,但还住在宫中,甚至在资善堂里读书学习,难道是扶苏前面的那位亲兄夭折之后,赵宗实又被官家召进了禁中一次?
思及于此,扶苏突然有点愧疚和心虚。他的出生和长大属于历史中的意外,绝对会让这位二进宫的堂兄再度陷入窘境。
官家啊官家,你这样让人大起又大落,当心把孩子精神状态折腾出问题啊……
尤其是赵宗实刚才见到他满脸惶恐的模样,又口口声声自称“臣”“濮王之子”,不肯自称皇子,心结肯定不浅。
赵宗实自报家门后,半晌没等到下文,便悄悄抬起眼皮。觑向扶苏的方向。没想到竟与后者湛湛的目光正对上,又吓得连忙避开了眼。
“濮王之子,按照辈分来算,就是我的堂兄咯?”甜甜的声音响起在耳畔,赵宗实心中又是一突:“臣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你可太敢当了。说不定未来我要叫你皇兄呢。扶苏心说。
他看赵宗实的眼神就好像干渴时的一杯水,瞌睡时的送来枕头。
这下子哪里还用等苗才人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呢,眼前就是一个经过合格的、历史检验过的太子备选人——有了赵宗实在,就算他想翘掉太子的位置,也不用怕官家为了继承人问题发愁了,现成就有一个啊。
不,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得找个时间,私下问问他愿不愿意当太子。
扶苏心里飘着各种说出来要吓死人的念头,糯糯的面皮上,却看不出一点端倪:“先让我看看,你摔到了没。”
他硬拉着赵宗实要看他的伤口,后者拗不过扶苏,只能就近坐下,掀开上衣和下摆的衣服,露出几处关节的肌肤。
扶苏从他的动作里没看出骨折的痕迹,只见到赵宗实左腿的膝盖上,有一片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淤青。
扶苏这才长舒了口气:“幸好没有骨折,只是一点小伤,擦点药油揉一揉就好了。”
赵宗实垂着眼睛,没说话。
扶苏却从他的沉默中察觉了什么:“事不宜迟,我马上派人给你送来,你现在就敷上吧,能好得快一些。”
“不用,不用了……”
赵宗实小声嗫嚅了两声,突然间微微抬高了音调,显出一派格外的郑重面容:“成王殿下,臣有一件事想求你。你能不能别把今天与臣在藏书阁遇见的事情说出去?”
扶苏眨巴两下大眼睛:“为什么?”
“因为臣,想在这里读书。”赵宗实一边说着,握着书卷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拢紧,像捏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啊……原来是这样。
扶苏一下子就明白了。
之前在资善堂读书的人是谁?肯定就是到了读书年纪的赵宗实没跑了。但出于种种的考虑,仁宗没有特地设置翊善,只让侍讲、说书等给赵宗实讲课。
现在成王殿下,也就是他读书的事提上日程,侍讲官们就顾不上赵宗实,但后者还能靠着藏书阁里的典籍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一旦扶苏把这事张扬出去,赵宗实的身份尴尬,恐怕又要回家了。
但赵宗实显然不愿意。很明显,人家也不是贪恋皇子的身份,和梁怀吉一样,是看上宫中读书得天独厚的环境了。
唉。又是书痴。
扶苏不无好笑地想,怎么说呢,不愧是穿到了大宋吗?一个个都那么爱读书。
不过,从赵宗实的口吻,还有对他处处惶恐退让的姿态,显然是认为自己鸠占鹊巢,占了真皇子的位置。唯独熟知历史的扶苏知道,实则是自己堵了赵宗实的路。
再对上那双因惶然而蒙尘的,唯独深处透出对知识渴望的一点明光的眸子,扶苏招架不住,几乎就要点头:“好,我答应……”
“我看到殿下了。”
“啊,成王殿下,你在这呀?咦,你又是谁?为什么在藏书阁?”
两个小豆丁老远听到扶苏跌跤的声响,也按捺不住,蹬蹬地跑了过来。正好撞破了地下交易的现场。
扶苏:“……”
这下子,赵宗实要堵的可不是一个人的嘴,而是三个人的嘴了。
他再去看赵宗实,果然,后者脸色灰中泛白,俨然一副天塌了的模样。伴读的与前朝官员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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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不会像成王殿下一样好说话。而一旦被前朝想起来了,赵宗实就再也不能名不正言不顺地继续呆在宫中。
李球说完之后,场面一时陷入沉寂,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晏几道看不下去了,悄悄拽了一把他袖子:“这位是赵宗实,濮王的第十三子。”
“哦……”李球呆呆地点头,冲着沉默的赵宗实像模像样地见了个礼:“赵小王爷,你也来资善堂读书吗?今天我没见到你呢?”
扶苏:“……”
晏几道:“……”
赵宗实看上去更想死了。
正当他彻底心灰意冷,准备拜别几的时候,梅开二度被扶苏扯住了袖子:“等等。”
“你想不想继续读书?就在资善堂里面,和我们一起。”扶苏眨巴着眼睛,发出了诚恳的邀请:“就是有的内容你已经上过了,要委屈你上第二遍。”
委屈?
这有什么委屈的!
赵宗实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他嘴唇抖了抖,下意识觉得不可能,官家怎么可能让一个已经废弃不用的假皇子重新出现在资善堂呢?岂不是彻底乱了套?
“成王殿下,你,你要……”
扶苏却觉得未必不可能。作为皇子的话,必然会有人抗议不满。但是作为伴读呢?掰着指头一数,他现在的伴读里文臣之子一个外戚之子一个,刚好还缺一个宗室势力的代表,赵宗实来了刚好能补上。
更重要的是,这正好给了仁宗一个修补赵宗实错位的好台阶。之前,官家一直没把赵宗实二度送出宫,也是怕自己的做法太过无情、落人口实吧?
“我去求求官家,一定没问题的。说不定还能让你回濮王府见一见父母。”
“真的么?真的可以么?”
天底下哪有不想念父母的子女呢?赵宗实幼时养在深宫,难免看人脸色度日,因此对父母的滤镜更加厚了一层。只是他处境尴尬,想要得太多但拥有得太少,只能先把住眼前的。如果有能让他读书和见父母的两全之法,他怎会不愿意!?
赵宗实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大口饼,激动得握书的手都微微颤抖。过了片刻,他对着扶苏弯腰厚拜一下:“不管此事能成与否,臣先在此谢过成王殿下深恩!”
“哎呀。”扶苏连忙把他拖了起来:“你别这样客气呀,我也是有条件的,你要答应了我才帮你问的。”
这还是宋祁宋先生的招数呢。他演示过一遍自己就学会了。不止是学会,还要实地用在别人的身上。
赵宗实对扶苏的险恶用心一无所察,诚恳地说道:“殿下但说无妨,臣能做到的一定会做。”
“其实你答应了也不够,最后要官家点头了才行。”扶苏说:“但我还是先告诉你吧。”
“我想待你去濮王府探亲的时候和你一起去,正好能出宫看一看。这么久了,我还没出过宫呢!”
至于出宫的途中路过大相国寺,来都来了顺便进去转一转,最好再偶遇西夏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对吧?
11. 第 11 章
扶苏已经规划好了,他要先听宋先生讲西夏议和的细则,再趁着赵宗实出宫回府探亲的机会,实地去一趟大相国寺把西夏的使臣们考察一番。
最后,等到宋夏议和的细节告一段落,官家亲自出场拍板的当天,他试着撒个娇,让官家把他一起带上,趁机在皇帝和百官面前一展他主战派的风采。
谁能想到呢,战线拉得这么长,最后还要登台表演,其实只是为了光明正大地离太子之位远一点,再远一点。
扶苏认命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脸,发出“啪啪”的声响。他重振了精神,把反扣在桌上的《论语》捧在手中,默背了起来。
整本《论语》只有不到一指的厚度,由专司皇室藏书印刻的书局雕印成册,墨迹明晰清透,纸张也雪白柔软,捧在手上赏心悦目的。
拜扶苏的前两辈子所赐,他对这本书一点也不陌生。不过呢,这还是第一次,《论语》以官方钦定必读教材的身份出现。
第一世的情形就不用说了,在大秦,什么孔子孟子、杨朱老庄,都是要给申不害和韩非子让道的。父皇劝过他好几次,少读些歪理邪说移异了心性,但扶苏自己执拗,一次没听进去过。
第二世呢,《论语》倒成了国学了,但只是那么多语文必备篇目之一,存在感也不算高。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无比熟悉的句子映入眼帘,勾起了扶苏两辈子掺着一点愁肠的种种回忆。
但刨除掉场外的一切,只看《论语》本身文字的话,孔夫子也只是个爱讲道理,有很多理想主义和一些癖性的老头。
当他带着弟子驱车前往六国传道的时候,肯定没想过自己日后会被奉入神龛两千多年吧?
短短的十页,扶苏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滚瓜烂熟,第二天去了资善堂的时候,就去找宋先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竟然如此之快?”宋祁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又喜上眉梢了起来。扶苏不用问都知道他在高兴什么,肯定在想成王殿下果然很聪明啦云云,说不定下课后还会跟官家告上一状。
看在西夏的份上,扶苏忍了!
他背完之后,宋祁的目光落在两位伴读身上:“除了成王殿下,还有没有人要背的?”
李球摇头,羞得满脸通红,他昨天点了蜡烛背一晚上也才背了四页半。但是,另一人却一声不吭地举起了手。扶苏当即又惊又疑地回过头去。等等,你昨天不是还一脸不情不愿的吗?
宋祁点头示意之后,晏几道也阖上书缓缓背了出来,流利的程度不逊于扶苏这个开了前世作弊器的人。
好啊,你小子背着大家偷偷卷是吧。
晏几道的行为,让扶苏想起前世他上学的时候,班上最招人羡妒的学霸——表面上云淡风轻说完啦没学会没复习,真到考试的时候考得比谁都高。
但是老师是绝对不会讨厌这类学生的,君不见,宋祁笑得更开心了点:“甚好,甚好。既然成王和晏七郎都如此积极,那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不得不履约了啊。”
他还不忘多安慰李球一句:“李小郎也毋须气馁,读书明理总是为了自个儿,不必与他人相比什么。”
“嗯,我听宋先生的。”李球胡乱点头应了不过还是有点低落。扶苏决定课后再去安慰一下他。
他伸长脖子,冲着宋祁做了个“西夏”的口型。后者挑了下眉,拿起纸笔铺在扶苏的身前,用毛笔在纸上勾画了几条线,俨然是大宋疆域的外廓形状:“成王既知西夏,可知道西夏在大宋的什么方位么。”
“在西北边。”
扶苏也学着宋祁的样子,自己勾了一副舆图。结合上辈子的记忆,确定了西夏的疆域大约在中国的宁夏、青海、甘肃一带,挨着陕西的北边,最远远不到新疆。
宋祁看到后,赞了一句:“殿下的笔墨倒是精当,用石炭笔作画也有意思。”
又道:“对了,西夏正坐落在大宋的西北方。与咱们汉人以农业为生不同,他们以牧牛羊马为生、随气候逐水草而居。虽也有耕种的,但毕竟是少数,不成气候。”
扶苏认真地点头,这和他了解到的情况差不多。北方游牧民族嘛,肯定以畜牧为主。
“百年之间,西夏只是其宗国大辽区区一附属耳。但六年以前,却能从辽国家臣附庸一跃而成恶邻,亦能让大宋在战场上连吃败仗。殿下以为,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们很能打?”
“正是。”宋祁在画着西夏的纸上,提笔写下两个字。一个是“马”,另一个是“铁”。
“成王殿下可听说过西夏的‘铁鹞子’?”
——西夏人骑着党项马,人与马皆披上铁制的重甲,只肖几个来回的冲锋,就能冲散宋军的方阵,造出无数士兵的损伤。他们宋军还反制不得。
饶是心性旷达如宋祁,想起曾读过的战报,想象着宋军无法反击,被迫节节败退的模样,脸色与声音也一同沉郁了几分。
扶苏不由得咋舌。
没有人比他更懂这两种技术叠加在战争中的杀伤力。冷兵器时代,骑兵对步兵就是降维打击。何况北宋本来就不以兵强马壮见长。打不过,简直太正常了。
唯一出乎扶苏意料的是,西夏的冶铁技术好到连北宋都要侧目,以至于宋祁专门提了一嘴。他还以为是和辽、金、蒙古一样,只凭凶悍的军力降维打击的呢。
再联想到刚才宋祁提过的,西夏里亦有人以耕田为生,看来他们的汉化程度,要比扶苏印象里的游牧民族要深很多。
幸好专门问了一下,不然用刻板印象操作就坏事了。扶苏暗道。
李球冷不丁突然插了一句:“宋先生,您方才把西夏的军队说得那么厉害。可是,他们还是和我们大宋议和了呀。”
宋祁回过神来,微笑道:“对,李小郎说得不错。”又问:“殿下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要是知道的话,我会背十页的《论语》然后来问你?扶苏的眼神明晃晃地表达出了这个意思。
但他还是猜测道:“他们,不想打?”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宋祁平淡中略带了些夸耀的口吻:“先不说大辽不愿见昔日家臣与自己平起平坐,自然会从中施压。那西夏的领土,亦不及我大宋区区一州之地。一次两次突袭或可见奇效,但长此以往,怎能长久呢。”
哦,所以宋祁的意思是,大宋的血厚,可以当坦克,比西夏更耗得起。
扶苏死鱼眼:可大宋的家底又不真是你们自己家的,是千万的士兵和百姓啊!
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先生,不知西夏的国主是谁,今年寿数几何?”
“西夏国主名为李元昊,今年应当四十有五。怎么了,成王殿下作何要问这个?”
扶苏很快转移了话题:“没什么,我就是好奇,这人与官家哪个年长一点而已啦。”
而已啦……yue。
扶苏有时候也很佩服自己的卖萌天分。
四十有五,四十有五……下课之后,扶苏还在心里念叨着李元昊的年龄。这个年龄放在后世,只能堪称一句中年。可是在秦在宋都能叫作老翁了。
就算统治阶级生活条件好一点儿,可技术水平摆在那儿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根据这个,扶苏推断,宋祁所说的并不一定完全正确。或许西夏不止是不能打,而是真的不想打下去了。
首先,李元昊已经不年轻了,离他历史上的死期没几年。而年长的人政治观点会渐渐倾向于保守。所以,他是会拼着一把年纪继续打仗下去,还是满足于既成的功业,把期望留给后代呢?
还有,《左传》有云:“夷狄入中国而中国之。”这是当代士大夫人人皆知晓的公理。但是“中国之”的过程,却远没有他们想象中如盐入水一般自然,而是充满了拉扯、曲折、的过程。
不信的话,看看金朝和清朝就知道了。
其间自然会涉及到思想的洗牌,旧势力的反扑,最终引发政权的摇荡。换言之,一旦越过畜牧区与农业区的边界,收拾新领土就会变成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李元昊不一定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倒不如学习辽国的先进经验,每年从大宋捞上一笔稳定的岁贡,靠输血慢慢壮大自身国力。西夏肯定打的是这个如意算盘。而他们的底牌呢,就是仗着过往的几次胜仗经历,朝大宋敲竹杠了。
所以……我如果……
可行!
扶苏乌湛湛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
想通之后他就不再犹豫,立刻迈上了通往福宁殿的路。不仅他急着出宫,赵宗实的伴读身份和探亲假还待批准呢。
福宁殿,官家日常起居之所。因他性喜静,福宁殿外皆栽满了花木。时值春夏之交,丛簇的花树蓊郁而青翠,让人一看心情就好了不少。
扶苏的身份特殊,不用通报就能进入殿中,但他刚要进门的时候,却刚好与出门的大公主赵妙悟擦肩而过。
两人互相见了礼,打了个招呼。扶苏却发现,两个人说话的时候,不仅是妙悟,连同她身后几步的梁怀吉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他,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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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佩,又有点怜悯。
扶苏:……?
发生了什么吗?
他因心中搁着事,没有多想。站在殿门口,揉了几把糯糯面皮儿似的圆脸,把脸蛋都搓得红扑扑的,像只半熟的桃,好方便等会儿卖萌用。
又用小手攥成个圈,往里面哈了口气。反复几次之后,做足了一把年纪要甩开脸面撒娇的心理准备,才朝殿里喊了声:“官家?”
“……肃儿?”
官家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似有几分愕然的口吻:“怎么突然来福宁殿了呢?”
“资善堂放了课,顺道就来了。”
扶苏随口答道,没察觉到话里有话。
他到底是个要脸的人,不想让自己撒娇的样子被别人瞧见了,于是摆摆手挥退了随从。就连随侍仁宗的内侍们,见官家没有反对的意思,也跟着一起下去,把说话的空间留给了父子俩。
扶苏左右看了看,轻咳一声:“官家,我昨天在资善堂的藏书阁里面见了个人。你猜猜看,我见到了谁?”
官家恍惚了片刻:“……嗯?谁?”
不会是宗实那孩子吧?
“是个比我大好多的小哥。我问他名字,他说他叫作赵宗实。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堂哥的,对不对。官家,怎么宫中明明有一位兄长,你却把人藏得严严实实的,从不肯告诉我,让我去拜见呀?”
这话一下子问得仁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底流露出了明显的愧疚之色。
官家不得不承认,这事是他做得欠妥,一下子就亏待了两个孩子。宗实那孩子暂不说,肃儿长大了会怎么想,会不会有心结?
扶苏觑着官家的脸色:有戏!
他愈加了一把火,眨巴了几下乌湛湛的大眼睛——自己全身上下哪里可爱扶苏还是知道的——往官家的身上扑:“能不能让宗实堂兄陪着我?我看他读的书都是我没听说过的,他肯定懂得好多。”
“官家,能不能,让堂兄和李小郎、晏七郎一样,和我一起随着宋先生读书?”
让曾经的皇帝养子成为亲子的伴读,濮王、乃至宗室那边儿,还有朝野上下的物议……
官家的脑子里下意识涌现了许多。
可是一对上冲他撒娇的糯乎乎的团子,还有那双眨啊眨的大眼睛,拒绝的话就一句都说不出口。
再加上心中涌起的愧疚心虚之情——不止是扶苏猜到的,对赵宗实和成王身份倒错的愧疚。
还有连扶苏也不知道的,刚和妙悟背后蛐蛐完儿子后,儿子本人就出现在眼前,勾起的背后说人的心虚。
方才,妙悟是怎么问的来着?
“爹爹,为什么明明肃儿聪明得很,却要故意装作懵懂的样子,不肯让我们知道呢?”
他答道:“一切皆因肃儿那孩子早慧,于是更不想让人知道,他与其余人大不相同。肃儿那孩子性情多敏,妙悟,你以后看到了就装作不知道即可,不可戳破。”
而今,被他评价“性情多敏”的孩子,不惜露出甚少见的可怜可爱之态,只为要他一个点头首肯。
甚至于,官家开始怀疑,肃儿这样子罕见地放低姿态恳求自己,是不是因为业已理解了养子与亲子等一干事宜,乃至个中为难龃龉之处?
就算如此,他也还是来了福宁殿。
……那便由了他吧。
做父亲的,又如何拒绝得了儿子心怀恻隐而做出的善举呢。
仁宗同意的话一开口,扶苏就在心中给自己比了个小树杈。
耶,已经成了一半了。
他乘胜追击:“宗实堂兄一直住在宫里,肯定是很想家想父母的。反正他比我懂得多,缺几次课也没什么,就让我送堂兄先回他家濮王府见一见父母呗?”
这就是肃儿思虑的周全之处了。
仁宗又想道。
他几乎半肯定了,扶苏业已明白赵宗实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什么定位。
把养子充作亲子的伴读固然不妥,但由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亲自送归府上,谁再有异议也说不出什么。成王,未来太子殿下的面子,天底下有几个人要得起的?
于是,仁宗答应得比第一次还要痛快,看向扶苏的眼神更是一片化不开的慈爱,和一丝丝痛惜。
这孩子明事理得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会不会过于早慧纯善,反而伤及自身呢。
扶苏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心里想的是:得让赵宗实回濮王府住几天,先不跟他回宫了。这样他打道回府时就能独自去大相国寺,免得其他无关人等背锅。
嗯,好办法,就这么办!
12. 第 12 章
隔天,垂拱殿中就传出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教化之功,当以德育为先。良材之成,必及师友之益。宗实性聪颖谨刻,器宇温朗,宜为成王伴读,入仕经筵,朝夕伴习,以辅成王大业。”
“念其年幼离亲长膝下,孝思难遣,着许朔望归省濮宅,以慰考妣之心。往返之际,命有司备车马妥为护送。其濮王夫妇,亦当善加待之,勿令忧思。”
“成王与伴读宗实当砥砺学问,勤于德言。讲官侍读,宜应悉心教导。左右臣属,惟望周至护持。”
这道圣旨在文武百官之间溅起了怎样的水花,扶苏暂时不得而知。但是当他把它交给赵宗实的时候,却被迫地受了后者完完全全的一个大礼。
他豆丁似的小身材,被少年一双手死死按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对着自己举了个一百二十度的深躬。起先,扶苏还试着拦一拦的,后面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就卸下了肩膀彻底摆烂了。
但他嘴上不忘逞强,恐吓道:“哼,等我长大,今天你怎么对我的,我要全部还回来,让你狠狠吃父皇的挂落。”
“若是真有那日,宗实亦甘之如饴。”
赵宗实笑着回敬了一句。
他把明黄丝绸制成的圣旨恭恭敬敬地捧在怀里,像是脱掉了一副经年的枷锁,连表情都生动真切了不少。不像之前扶苏和他说话的时候,总隔着一层蒙蒙的雾。
《论语》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
过去的十几年里,赵宗实被迫夹在宗室和皇子的身份中间不上不下,最难受的时候几乎日日难以安寝。但是。以后就不会了,他以后就是前途无量的成王伴读,宗室子弟里最有前途的年轻人。
赵宗实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扶苏。
不过大恩不言谢,他行完礼之后没说别的多余的话,那样未免太假大空。只是心中暗下决心:从此以后,不管成王殿下让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
倘若扶苏能听到赵宗实的心声,一定会问他:那东宫太子你愿意做吗?
幸好,扶苏只把赵宗实仔细打量了一遍,确定他情绪已经稳定、人没什么问题之后,就催他快点回濮王府省亲。
“这么快?”赵宗实愕然。圣旨在他手上还没捂热呢。
“圣旨既然下来了,宜早不宜迟。”扶苏冠冕堂皇地说,又对赵宗实勾了勾手指,后者会意地蹲了下来,耳朵凑近,听矮矮的豆丁神神秘秘道:“你第一次回府省亲,我求了官家要我亲自去送你。”
“哦……”
原来是成王想去宫外了呀。
赵宗实立刻起身去收拾行囊,又被扶苏拽住了衣角:“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你去了别着急回来啊,先在家里面多住两天,和父母培养培养感情。”
赵宗实立刻感激地拱手:“多谢殿下。”
扶苏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
唉,为你考虑其实只是顺便啦。其实是我回程的路上有事情要做,又不想牵连你背锅吃挂落,只能想出这个办法了。
-
翌日,送赵宗实回家探亲的队伍准时从宫中出发,直奔向濮王府。
区区宗室子兼皇子伴读,本来用不上几个人护送的,但亲王出场排场就是另一回事了。一眼望去,队伍从头看不到尾。
“好多人啊……”扶苏捧着脸感叹。
赵宗实:“官家是忧心殿下的安全,所以才会派出禁军中的亲卫,拱卫殿下吧?”
扶苏深沉地摇了摇头:你不懂,他是在思考,这么多人等会儿一下子塞进大相国寺里,相国寺能塞得下吗?
“先不说这个了,说说你吧?宗实堂兄,你还记得父母的样貌么?”
赵宗实沉默了一会儿:“记得一点,父王他两颊边留有飘飘的髯须,嫡母则是端庄稳重的样貌,对我甚是慈爱。”
那就是不记得了。只是碍于孝道名声不能直说,只好编纂。
濮王今年得有四五十岁了吧,这个年龄怎么都该留胡子了。至于濮王妃的形容词,就是放在哪位当家主母身上都合适的套话。在宫里待得太久,导致连亲生父母的长相都忘了,这孩子以前过得多造孽呢?
扶苏看向赵宗实的目光逐渐慈爱,愈发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赵宗实幽幽转过头来:“……殿下缘何用那种眼神看我?”
“咳咳咳!”
扶苏立刻移开了目光。
他忘记自己岁数的老毛病又犯了,老把“同龄人”当成小辈看待。而赵宗实可是比他大了十岁的堂哥呢。一转头发现自家弟弟用慈祥的目光盯着自己,谁看了不怵啊?
赵宗实摸了摸手中的圣旨,这圣旨是他要交给爹娘供奉起来的:“不过,有殿下送我归家,我就不须忧心那么许多了。”
扶苏:???
我怀疑你话里有话但我没证据。
一路上,不停有百姓的叫卖声隔着帘子传进轿子里。大宋的皇宫建得很接地气,邻居不是高门大户而是黎庶百姓,出门就是热热闹闹的大街。再加上北宋朝坊市之隔彻底解禁,居民区和商业中心合二为一,到处都热闹得很。
有好几次,扶苏都被轿子外的动静所吸引,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有沿着街上卖猫的,也有动物表演的,最惹眼的却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卖字画的摊子吸引了许多人,但挑刺逗乐的居多,肯掏钱买的却少。
“殿下是对市井感兴趣吗?”
赵宗实刚想说,每年上元灯会,官家都会与汴京百姓同乐,殿下那时候可以趁机出门,却被扶苏比了个闭嘴的手势:“嘘……”
赵宗实连忙噤声。接着,七岁稚童与人问答的声音就穿透帘子,传入两人的耳中。
“莺啼绿柳弄。”
“风动红莲舞。”
“一举首登龙虎榜。”
“十年身临凤凰池。”
“青灯白首窥阴阳。”
“乌衣朱鉴书古今。”
赵宗实赞道:“好对!”
围观群众也是识货的,齐齐发出一阵轰然的叫好之声。对子是好事者现场出的,一个比一个难,少年竟然一一脱口对出,才思敏捷可见一斑。而他年岁尚小,脸上稚气未褪,正是有宋一朝最追捧的神童本童了。
见摊子前气氛正火热,那少年趁热打铁推销起自己的字画来:“某乃川蜀人士,随父上汴京游玩,正借居大相国寺中。某游玩时,欲聘一狸奴归家,奈何囊中羞涩,只好卖些字画凑足盘缠。若有好心人肯支持某的聘狸奴大业,在某先在此谢过了。”
赵宗实:“才这么大年纪,他父母就肯放他独自一人出来卖字画么?”
却见扶苏一下子站了起来,又迫不及待地探出窗外:“麻烦快些,快点送堂兄到濮王府!然后回到这里来!”
赵宗实:“……”
看着扶苏掀开帘子不肯放下,对那神童少年一望三回头的模样,他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就,莫名有种失宠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实则,扶苏哪里是看中了对对子?
他是听到了“大相国寺”几个字!
他匆匆地把人赵宗实送到濮王府,刚跟大门外诚惶诚恐迎接大驾的濮王夫妇打个照面,就连着仪驾飞快地折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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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得濮王夫妇面面相觑:他们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周到,惹恼了成王殿下?不然,殿下怎么会连一杯热茶都不肯上门喝?
“爹爹阿娘不必忧心。”
赵宗实宽慰起双亲,但他的面色,却比双亲还要复杂:“成王殿下非是对您二人有意见,而是急着去找他的新伴读了。”
“啊??”
濮王夫妇更加不解了:“殿下的新伴读,难道不是宗实你?”
“现在还是,但是以后嘛……”
被误会为“见一个爱一个”的扶苏急匆匆指着送驾的队伍折返,见到那少年的书画摊子还在,不由得大松一口气。
他趁着小孩身子灵活,竟然从轿子里跳了出来:“你的书画我全要了!”
围观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嫩嫩一嗓子吓了一跳,见来者是个穿锦衣坐轿子的小豆丁,保护他的队伍有那——么长,都猜出扶苏身份有些不凡,自动往周围让了让。
唯独那少年依旧稳稳地坐在原地,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之后,笑吟吟说:“在下的书画可远不止摆出来的这些,一多半都放在家里。小郎是都要了么?”
扶苏毫不迟疑:“对,我都要了。”
“那就请小郎在此地稍候片刻,某去去就回,还是说,小郎随某一起去一趟大相国寺?”
扶苏双目发光: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呢。
“当然要随你一起去。”
扶苏自顾自地做了决定,禁军亲卫的首领就不得不站出来说两句了。他不敢阻拦成王殿下,只好为难道:“殿、大郎,您要不还是原地等等吧。”
扶苏却振振有词地提出反对意见:“你看咱们的队伍有这么长,”他抻开双臂比划道:“干巴巴地停在路上,还让不让人走了?没过一会儿路上就要堵。还有陈叔,买书画的钱能不能先借我一些,我回去问阿娘要,让阿爹还给你。”
闻言,少年唇角未动,眸光却闪了闪。
“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寺庙,实在不行您就在我旁边跟着,总可以放心了吧?”
陈总管这才点了头。
扶苏:“那我们就出发吧。”
他看了看神童少年,对人发出友好邀请:“你要不要坐我的轿子?”
少年从善如流地应道:“好啊。”
少年的屁股刚挨上柔软的坐垫,他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就对扶苏笑得狡黠:“本来我打算吃一笔大户的,但听到你刚才那一番话之后,我决定了,所有的书画都按原价卖给你。”
扶苏:“……”
扶苏:“…………”
要不要这么实诚啊!还有,难道说我长得很像个冤大头吗?
他掰着指头一数:年龄小,看上去有点身份,买东西连价钱都不问,一开口就是allin。
好吧,真的很像人傻钱多的大冤种。
扶苏深深地郁卒了。
但少年都老实交代了,他也不好跟人计较,何况神童嘛,难免有一点自己的小癖性,又不是做了坏事。扶苏表示很理解。
他随便找了个话题:“你是哪儿人啊?”
“某乃是眉山人。”
四川眉山?
扶苏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眉山这地方闻名于世,基本上是因为某个历史名人。好巧不巧,这人刚好还是个宋朝人。
不会吧?
少年不觉有异,兀自自我介绍着:“某姓苏,至于名字么,字有点儿生僻,你应当不认得罢?就不说了。小郎可以唤我苏大郎。”
不啊,我认得的!
扶苏在心中呐喊道:不就是车厢前面的横木嘛!我认得,我可太认得了!
13. 第 13 章
苏轼的父亲苏洵曾经写过一篇《名二子说》,解释了膝下二子名字的由来。
其中,长子苏轼的“轼”字,指的是马车前端的横木。他的字“子瞻”也是依据大名而来,取的是“登轼而望”的意象。苏洵借此意象,期盼长子未来能够低调谨慎。
奈何事与愿违,苏轼长大后的性情与经历,根本就是低调谨慎的反义词。
这些逸闻,上辈子初高中的语文老师都很爱讲,扶苏不能说如数家珍,也算耳熟能详。他于是强令苏大郎告诉他名字,苏大郎拗不过金主兼小孩儿:“好罢,等会儿到了我借宿的客房,我亲自写给你看。”
当看到熟悉的名字出现之后,扶苏反而有种猜测得证的尘埃落定感。他珍而重之捧着未来文曲星的亲笔签名,吩咐身后的侍卫一定好好保管,不能污损哪怕一点儿。
苏轼见状,反而赧然起来:“区区一个名字而已,小郎你何至于此。”
“至于,怎么不至于。”扶苏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轼:“还有你没摆到摊上的字画呢,也快点交出来!”
“居然来真的啊……”
苏轼悄声嘟囔了一句,但哪有好好的生意不做的道理?他乖乖去翻床底下的书箱。
不多时,一堆杂乱的字画就摆上了桌子,苏轼眼疾手快挑了几张揣进怀里:“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这几张都是我的习作,不能算数,我自个儿收着吧。”
“不行不行!”扶苏手速没苏轼的快,只能眼巴巴望着他,试图要回来:就算习作我也要。刚才说好了都给我的。”
“呃……”
苏轼这下是彻底看不懂了。
他是有点自恋和爱出风头啦,不然也干不出小小年纪当街卖画、对对子的事情。之前以为眼前这非富即贵的小豆包是看中他天资高,想借买画为由头,结个善缘呢。
谁能想到,是真看中他画了啊?
苏轼恍恍惚惚的,随手翻看自己画的几笔青竹怪石,都觉得眉清目秀了起来:难道说,他的画技真的还不错?
平心而论,对于七岁的小孩而言,苏轼的笔墨已经是超出年龄的水准了。但扶苏看中的可不是这个,谁让这些画的主人是传说中的苏轼呢?
苏轼可不像李商隐之类的怀才不遇者,在后世才偶然翻红的,当代的文坛他就是人气TOP啦。要不了几十年,在街上叫卖都无人理睬的字画,就会成为炙手可热的珍品。
扶苏没想到,原以为是搭话的引子,反而成了这套出宫的最大收获。
不过,他看苏轼怀里揣着的习作甚是眼热,想趁人不注意,跳起来用手去够。
奈何苏轼早有防备,坏心眼地利用海拔优势,把纸举得高高的:“既然小郎喜欢我的字画,那我更要留个完美的形象,可不能用习作敷衍了事,自毁招牌啊。”
他笑起来露出一排白齿,就算扶苏的背后有好几个侍卫跟着,也丝毫没有不自然的感觉,反而显得恣情随性,看得扶苏既牙痒痒,又真的生不起他的气来。
心里反而觉得,唉,他都苏轼了,是什么性格你不知道吗?跟他计较个什么呢。
扶苏自以为是包容,实际上完全是因为身高不够而放弃:“既然苏大郎不想给,我就不要啦,你书桌上这些就归我了?”
陈总管自从进了房间后一直沉默着,唯独此时有眼力见极了,从怀中掏出几贯钱交给了苏轼。后者数了数,按照均价算,比他在摊上摆出来的价格多了一倍。
但是聘狸奴的流程可不只是本体,还要买些狸猫爱用的鱼饭、爬具、木天蓼之类的配套设施,也是笔不小的花销。苏轼因而没有推辞,对扶苏拱手:“多谢小郎眷顾我生意,下次我有了新作还找你。不知小郎君家在何处?如何称呼?”
扶苏说:“我名叫赵肃。”
是他此世的大名。
这个名字呢,主要在宫中和朝堂有认知度,在宫外远不如“成王”的名头流传得广。苏轼又是来汴京旅游的,自然是没听过。
不过他一听到“赵”的字眼,又见扶苏自报家门时侍卫首领陡然绷紧的脸色,也猜得八九不离十,面色如常地笑了笑,却没有往深了追问。
但扶苏曲着手指,敲了敲脑壳,仔细思索后认真道:“你要有了新作的话,就到……到濮王府找我吧。或者我们也可以通信呀,就不怕你回眉山之后联系不到了。”
扶苏可不是有什么刻意隐瞒身份、微服私访的恶趣味。问题是他要真自曝家门,苏轼就得跪着和他说话了。谁能受得起堂堂苏子瞻的一跪呀?反正,多少有点迷弟心态的扶苏是受不起。
宗室子的身份可就好使多了。虽然跟皇家沾亲带故,但又不是官身,不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不至于因身份差距毁了今天萍水相逢的交情。
苏轼点了点头:“我记住了。待我聘得了狸奴,便写信给你。”
扶苏合掌期待道:“好,我等着。”
心下却盘算起来,要不要我也弄个什么宠物养一养呢?猫?狗?鸟儿?乌龟?不行不行,最好得外观上威武彪悍一点儿的,符合他“主战派”的人设。
一想到主战派三个字,扶苏就想起自己今天的主要目的来。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状似好奇地提起来:“对了,我听说西夏的使臣最近也住在大相国寺里头,苏郎你有见过他们吗?他们长什么样?凶也不凶?”
苏轼在听到“西夏”两个字后,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之情,足征他是个关心国家大事的爱国青年,哦不,少年。
不过……
“我没见过,就连家父也不曾。据说使臣们都住在相国寺中招待贵客之所,与客舍的方位正对着,寻常不会轻易见到。”
扶苏失望出声:“啊……”
苏轼还以为扶苏是因为好奇心没满足而不开心,便主动矮下了身子,将自己听到的逸闻说出来哄小豆丁:“但我听寺内的小沙弥说,这些使臣除了与我大宋官员商洽和谈之事以外,还喜欢与寺中高僧辩论佛法。你若是去见方丈,多半能见到他们罢?”
扶苏讶然不已:“佛法?西夏也信佛?”
转念一想,西夏的前宗主国大辽都把佛教奉为官方宗教了,西夏跟着一起信佛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这回派来的使臣们还挺有,呃,学术精神的嘛,居然还会专门跟大宋的和尚们辩经。
既然如此,说什么也要去看看了。
扶苏想道。
要是大宋辩不过,那就丢大人了。不过应该不会的,扶苏对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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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指定寺院的宗教理论水平有信心。
苏轼看出了扶苏的意图:“你想去一探究竟?”
扶苏正要点头,却听见苏轼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模样:“那我也去看看吧!”
要说苏轼对两国辩经的活动不好奇是假的,可他全家连个官身都无,还没靠近就会被拦住。难得今天碰到个有些身份,又很有意思的小孩,不趁机跟着看热闹就不是他了。
他悠悠地打趣道:“不然你孤零零一个小童儿,要是被人当成来捣乱的可怎么办?”
扶苏呲牙:“说谁小童儿呢?你又能好到哪儿去?”
“哈哈!那也比赵小郎你好!”
扶苏气结,心里默念道:这是苏轼,这是苏轼,这是苏轼……
一旁的陈总管:???
什么叫孤零零?都当我和侍卫不存在呢?
眼见着两个人跃跃欲试就要奔向方丈而去,一直沉默寡言的陈总管,这回终于坐不住了。他拉住扶苏藕节似的小手腕:“小郎,您是要去哪儿?咱们该回、回府了。”
心中却埋怨起了苏轼,你看说什么不好,偏偏说了西夏使臣的事。那殿下能忍得住好奇心不去一探究竟么?却选择性地忽视了,“西夏”两个字其实是扶苏主动提及的。
扶苏睁大了无辜的双眼:“诶——可是阿爹他没规定我什么时候要回府呀。”
陈总管:“……”
他说不出反驳的话,也半点没有松手的意思,用实际行动说明了想法。
扶苏见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不是个爱为难人、让人收拾烂摊子的性格。但前面铺垫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一探西夏人的究竟?总不能功亏在自己人的一篑上吧。
“放心吧陈叔,大相国寺可是咱们大宋的地盘。又有菩萨在天上看着,方丈坐镇在寺里,西夏人还敢做什么?”
“而且,我就看一眼嘛,真的是一眼。”
扶苏已经对仁宗撒娇过一次,这次也就没什么包袱了。
他见陈总管有些松动的意思,目光又落在了此人腰间的兵器上:“陈叔,要不然你让侍卫们稍微离远些呢?身上都带着兵器的,要是西夏使臣产生误会就不坏了,我的危险性反而提高了。”
苏轼:“……噗。”
对不起没绷住,但憋笑真的很辛苦。
他算看出来啦,这位赵家小郎也不像表面上那样乖巧的。
是——同道中人!
陈总管:那我走?
但他不能否认扶苏说得是对的,还真就忍气吞声地走了。大手一挥,一群护卫离了扶苏十好几步以外。
扶苏给陈总管比了个拇指,便随着苏轼的指引,猫猫祟祟凑近了方丈日常清修打坐的院子里。
诡异的是,院中空无一人,他们凑到紧闭着大门的正堂中,隔着一扇门有隐隐绰绰的对话声传来。
有熟悉的大宋官话,还有些口音重的,扶苏听不懂的话。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扶苏和苏轼对视了一眼,正要把小耳朵贴上大门,试图听得更仔细一些,好确认屋子里人的身份。忽然,一双带茧的大手从后面伸了来出,把扶苏的鼻子嘴巴一起捂住,捂了个密不透风,严严实实。
14. 第 14 章
扶苏:!!!
他下意识浑身僵住了,连呼吸也一同停滞,生怕背后之人的手上沾着什么不能闻的东西。
但是片刻之后,他试着扭动了一下小身子,感觉背后人并没有制止的意图,连带着覆在他脸上的手也松了一松。
好消息,来者并不是什么坏人。
扶苏松了一口气。
他得寸进尺地试图挣脱开来,身边苏轼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冲来者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故意吓我们?”
“阿弥陀佛,小僧亦想知道,两位小施主为何会闯方丈他老人家的空门。”
随着此人的话音落下,扶苏的眼前也恢复了光明。他仰起脑袋一看,说话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沙弥,青色的秃秃头皮上顶着新生的戒疤,一脸的憨厚老实。用佛家的话来说,就是有慈悲相。
“当然是为了看西夏使臣与大相国寺的高僧论佛法的呀。你说对吧,赵小郎?”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苏轼对着扶苏挤了挤眼睛。后者立刻会意地点头,脆生生道:“对呢,我回去要和阿爹说。他要是感兴趣了,说不定还会亲自拜访方丈。”
原本还想驱赶两个小孩的小沙弥,听到了个“赵”字,和扶苏之后说的话,顿时迟疑住了。有资格让方丈亲自接见的贵客,其身份岂会平凡?
何况扶苏生得玉雪可爱,像个裹在锦衣里的糯米团儿似的,极易让人产生好感,一点也不像会信口胡诌的样子。
“对了,这位师兄,你刚才说,这几天方丈的院子里经常没人是怎么回事呀?”
“害!”一说起这个,沙弥顿时一肚子要倒的苦水:“还不是那群西夏人们,找借口说他们的佛法修行不佳,怕辩不过咱们丢他们国家的人,就让我们离得远远的,关起门来天天找方丈和几位大师们辩经。”
嗯??
扶苏直觉哪里不对:“那方丈他们呢?”
“方丈也是不堪其扰啊,每天都被缠着,连见香客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只能我们师兄弟上。可我脸又嫩,香客们根本不信我。”
大相国寺是宋朝的皇家寺庙,它的方丈也是国家编制,需要承担一定行政职能。接待外交人员也是其中之一,甚至是近期最重要的工作。所以,就算不愿意,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当西夏使节团的陪聊。
扶苏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呢,就听苏轼笑道:“这位师兄,你可不只是脸嫩,你是本来就很嫩啊。”
扶苏:“……”
扶苏:“喂!”
扶苏算是服气了。苏轼的拉仇恨能力,他已经短短时间见识了三次。就算是……事实如此,怎么能当着人家的面说出来呢,面刺不雅啊!
好在小沙弥是个大度的人,放过了这句充满槽点的话,双手摩挲起自己的脸:“小僧倒希望能长得老成一些,最好一看就是得道多年的模样。”
“那得靠蓄须。”苏轼又提出了建议:“师兄你是圆脸,靠唇边蓄两条肯定好看。”
“有道理啊!”小沙弥乐呵呵地说:“回头我就照小施主你说的蓄须。”
扶苏盯着小沙弥的娃娃脸不语,又用谴责的目光看向苏轼:你真的不是在逗他吗?
娃娃脸配胡子……噗嗤。
苏轼挑了挑眉,意思也很明显:我也没想到他真的会信啊!
两人的眼神交汇了一瞬,齐齐达成了一个共识:以后还是不要欺负老实人了。就算是这位小沙弥能乐意陪两个小孩聊天,而不是三下五除二把他们赶出去。
说什么来什么,他们聊得正开心,门里面便传出一道声音:“外面谁在喧哗?”
“方丈!师父!……是我!”
小沙弥眼见着有点慌,先是高声应了,又低头对二人说道:“你们现在快点走吧,省得一会儿被我师父怪罪……”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正堂的大门已经被方丈推开了:“净觉,你怎么如此莽撞……呃?”
方丈和两个豆丁大眼瞪小眼:“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
扶苏心道一声坏了。
他本来只想偷偷看一眼,传说中的西夏使臣到底是什么人,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现在却被方丈发现了,拔腿就跑能免于暴露,但会前功尽弃。但是被西夏使臣记住的话,和谈再碰到就不好圆了。
扶苏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对策呢,苏轼却毫无惧色,一边拉住扶苏的袖子,一边朗声道:“我们不过是过路之人,想看西夏的高僧与相国寺高僧辩经。”
扶苏:……救命啊!
此刻,他脑子里全是前世的表情包。苏轼是所谓的E人社牛,而他就是那个被E人生拉硬拽地玩弄的I人朋友。
他下意识往苏轼身后钻去,又用袖子挡住脸,一副小孩子害羞,怕见生人的样子。
两个小施主呢,一个口齿清晰、落落大方,一个年纪尚小生得冰雪可爱。方丈本想严厉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但方丈不肯说,有人却要说。只见正堂屋子里一个笑眯眯的人背手走出来:“怎么?大相国寺中有不速之客?”
一听就知道是西夏使节会说的话!
扶苏睁大眼睛,猫猫祟祟地从苏轼的袖子缝里往外偷瞄,本以为会见到一个高头大马、络腮胡须,所谓刻板印象里的游牧民族。
出乎他意料的是,说话者竟然满脸斯文,是完全的中原长相,唯独衣着打扮与宋人不同,而是一派西夏的风情,使人一眼断定他的身份。
也对。西夏的汉化程度比预估的高一截,肯定是有汉人谋士在过程中出力。扶苏并没有多想,他们老秦变法的祖宗商鞅,出身还是卫国人呢。
方丈与苏轼毕竟理亏,一时没有吭声。
这人却得寸进尺了,幽幽然道:“随随便便就能有人闯进来,难道大宋就是这样对我西夏,丝毫不将吾等使节的安危放在心上?”
扶苏:“?”
你是说,我们一个七岁,一个三岁,能对你们造成什么安全威胁吗?
而且,听刚才的沙弥说,明明是你们让方丈把院子里的人调走,现在又怪我们闯进来了?
扶苏:我决定收回刚才的不在意。
他有点被这人无耻到了。
方丈张口正要劝解,苏轼却直言不讳:“不速之客,与其说是我,倒不如是几年前的贵国吧。”
三年之前,正是西夏主动进攻大宋边疆。
这话讲得颇有些火药味。
围观之人齐齐吸了口凉气。听者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当真是口齿伶俐的孩子。我曾听闻大宋从不缺神童才子,今日有幸碰到了一个。”
苏轼:“您应当也是宋人吧?”
翻译过来就是:装什么外宾呢。
那人又悠然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承认了:“鄙人名叫杨守素,乃是宋河间县人。”
“今为西夏使节团?”
杨守素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般:“不才忝居为大夏中书令,代兀卒与宋国主晤见。”
扶苏这下忍不住了。
“兀卒?哪来的兀卒?官家和辽主可还没同意呢。”
“兀卒”就是“青天子”的意思,象征着李元昊和宋仁宗平起平坐的地位。可历史上的西夏根本没谈判成功,最终在名义上称了臣属。
这杨守素用这个称呼,在糊弄小孩儿呢?
噫,可恶,他现在还真是小孩。
更让扶苏心里头咯噔的是,苏轼点明了杨守素宋人身份,杨守素左右的西夏使臣明明听到了,连一点异样神色都没有,半点不担心他的立场问题。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杨守素一定做过更多不利于大宋的事,才让西夏如此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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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他对这人从无感到讨厌,现在的厌恶上升到了巅峰。
“和谈之事自有公论,吾主是不是兀卒,小郎到时候就知道了。”
杨守素甚至游说起他们来:“吾住他为人礼贤下士,凡有才者并不拘于年龄、国别之见。见了你们这样又年轻又有胆气的大宋才子,必然会万分欣喜,以厚禄许之。”
“如何,要不要与我回西夏?”
苏轼一下子冷了脸:“这就不用了。”但他年龄毕竟还小,身上又没有功名,想出来的反驳的话都不够有力度。
扶苏也狠狠被恶心了一把。
但是,他感觉……这段怎么有点既视感啊。
哦,想起来了,不就是《三国演义》里面,诸葛亮大战王司徒的那一段经典吗?这个杨守素的话术和王司徒真的很像。
那他就不客气地借用诸葛亮的啦。
苏轼突然觉得背后一痒,忍不住抖了抖,才发现原来是有人在他背后写起了字。
“你……中……”
苏轼渐渐将字连成子,顿时眼前一亮,当即清咳了一声:“杨中书,我以为你官居堂堂中书令,会说出什么高论呢。但倘若党项的汉臣皆是你一般人物,我大宋也毋须担心了。”
杨守素被一个小孩这样羞辱,之前的云淡风轻姿态也挂不住了。
苏轼的话恰好切中了他的痛处——他就是个经年不第的秀才,才会心一横投了西夏的。
他刚要反驳,却被苏轼一派娓娓道来、又胜券在握的姿态夺了先声:“你想啊,倘若西夏学中原礼仪教化,都是从你处学来的话,那岂不是人人都狼心狗肺,数典忘祖了?西夏危矣啊。”
杨守素涨红了脸:“我可没……是大宋先陷我于不义之中!”
但这话没用,周围人看杨守素的眼神已经变了。
苏轼见状,继续乘胜追击:“你说你乃河间县人,食宋之米粟,饮宋之土水而长大。读礼义之书,习孔孟教化而明理。转头却用你长成的肉身,习得的仪礼戕害你的考妣、乡亲。他们若知道了,岂不是要生啖你肉么?”
他夸张地“啧啧”了两声:“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
“——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啊。”
就在当天夜里,大出风头的苏轼朝着他爹重复完了白天的经过:“爹,你是不知道,当时那个杨守素听了这句话,气得都快要晕过去了一样!不愧是诸葛丞相,果然厉害!”
苏洵:?
他眯了眯眼:“诸葛丞相?他骂的是谁?”
苏轼想也不想:“王司徒王朗啊。”
这还是他事后问起来,赵家小郎告诉他的呢。说自己可没本事说那一套一套的词儿,都是从三国里面学来的。赵小郎还说,虽然双簧是两人唱的,但苏轼当成是自己一人独角戏就好。
苏轼自然不能同意。
出风头,当然要大家一起出了。
但赵小郎又说了,自己出现在大相国寺的事暴露来就会有大麻烦,恳求他一定要保密。
想起赵家小郎,苏轼得意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一点——是什么身份的人出现在大相国寺,被人知道了会出事呢。还有那一圈圈的侍卫……
“咯嘣!”脑子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敲。
苏轼既诧异又委屈:“爹?”
苏洵却怒道:“你胡编典故的老毛病又犯了,说了几次也不肯改。《三国志》里哪有这段?诸葛亮初次北伐之时,王朗就病死在了洛阳了。两个人如何能见过?”
苏轼:“啊???”
他看赵小郎那么信誓旦旦的样子,还以为是真的发生过,只是自己还没读到呢。
苏轼捂着头顶的包:QAQ
虽然我确实有编造典故的前科,但是这次真不是啊!
赵小郎,你害我!
15. 第 15 章
苏轼向他爹描述得可一点儿没夸大。那位西夏的中书令杨守素确实是被气得不轻,一口气卡在喉咙里,险些没喘上来。
宋朝毕竟是个讲究风雅含蓄的时代,没进化出那么多难听的骂人话,当面直说人“厚颜无耻”的杀伤力可比后世大多了。
尤其是,杨守素作为一个读过圣贤书的儒生,自认是孔孟子弟。这类人没别的特点,唯独对自己的名声尤为看重。
当着本国人被宋朝七岁稚子当众羞辱,他的脸面怎么能挂得住?
最终,还是闻讯匆匆赶来的礼部官员给闹剧收了尾——再不赶来,西夏使臣当众被气晕倒的话,就要上升成两国外交事件啦。
暗示小沙弥去搬救兵的扶苏由是说。
这礼部官员也是个妙人,一见占住场面的是大宋人,还是两个小孩,便笑呵呵地用“童言无忌““贵国不至于和区区稚童计较吧”的借口,堵住了西夏使臣的嘴,让他们骂骂咧咧却发作不得。
扶苏和苏轼借此机会,全身而退。
“呼——”
扶苏从方丈的院里出来,竟然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今天比他预料的结果还要好,不仅挫了西夏使节团的气魄,院里的人还没注意到他的脸。
陈总管他们呢,听了扶苏的吩咐,没跟着进院子里。只要扶苏跟苏轼对好口风,今天的一切他都能撇清得干干净净——我就是跟着新认识的神童看了场热闹啦?舌战群儒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就算是官家和宋先生问起来,他也是扬着无辜的小脸,摆出这副看不出破绽的说辞来。
“你啊……”仁宗摇头道:“单出个宫看热闹,就能遇到那么多事端!真是让人不省心!”
话虽如此,他的唇角分明挂着笑意。
不省心才好啊,才是小孩子的模样。从前的肃儿就是太让人省心,做父亲的反而心里不安。
扶苏吐了吐舌头。
“对了,那驳倒杨守素的七岁神童,肃儿觉得他如何?你既然喜欢他的字画,要不朕加恩旨召进宫中,给你当个伴读?”
仁宗的想法很简单。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有了宗实的先例,再宣个宫外的神童进资善堂亦无不可,只要肃儿高兴就行。
但他没想到的是,扶苏只思考了一秒,就坚定地拒绝了:“不行!千万不行!”
“哦?”
扶苏深沉脸:“我怕他会得罪宫里所有人……”
据扶苏不完全统计,见面第一天,苏轼就噎了自己三次,小沙弥一次,杨守素一次。拉仇恨的能力可见一斑。
按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只要苏轼入宫,扶苏的推测不出一个月就会成为现实。
为了未来文坛紫微星的生命安全着想,这个伴读,要不咱还是别当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完来龙去脉后,仁宗罕见地笑开了怀。
他双手抵住扶苏的臂弯,把他抱起来搁在膝盖上,抚摸着儿子手感上佳的脑袋:“看来肃儿是真的喜欢他啊,会替他想得如此之长远。”
“嗯……”
这倒不能否认,扶苏移开了眼。
就今天匆匆一面,幼年苏轼所展现出的灵气,足以让他窥见历史上那位名家的雏形。
“既然肃儿你不愿意就算了。但朕亦不能亏待替我大宋扬威的有功之臣,这样吧,便特许他入国子监中读书。”官家说道。
国子监?扶苏倏然一怔。
国子监是北宋最高的教育机构。包括太学、地方县学、书院在内的教育机构都归它管辖。
如果扶苏没记错的话,国子监还有一个职能,就是收纳关系户。只有七品以上的官员,家中子弟才可以在国子监里就读。
扶苏觉得,以苏轼的性格,肯定更愿去招收庶民学生的太学读书。但是,他又没办法开口替苏轼拒绝。因为官家此举明面是嘉奖,实则是保护。
太学毕竟给人“没什么背景”的印象,而有“最高教育机构”和“官员子弟学校”两块金字招牌摆着,西夏使臣便不能轻易对国子监学子发难。
但苏轼的那张嘴……万一碰上权贵子弟……
扶苏几乎立刻感觉到牙疼了。
不行,得找个机会去国子监看看。
扶苏悄悄捏紧了小拳头,心里已经谋划起下次出宫该用什么借口了,忽视了头顶上来自父亲的“满怀慈爱”的目光。
“肃儿啊。”仁宗幽幽开口。
“嗯?”
“拜师礼完成了,《论语》也背了,伴读搜罗齐全了。恰好,你宋先生还有礼部的事务要忙,你也该见一见资善堂的赞读、侍讲、说书们,且收收心神、专心听课了。”
扶苏的心中一个咯噔。
翊善是整个资善堂职位最高的人,负责制定教学方针。而赞读、侍讲、说书们则是辅助教学任务、或是为皇子答疑解惑的。
宋祁为人宽容,倘若的职位由别人暂代,扶苏的日子恐怕就没那么好过了。
“赞读司马先生曾为宗实开蒙,亦是一位不输于你宋先生的才德兼备之人。宋先生不在时,肃儿,你要跟他好好学啊。”
司马先生……司马光啊。
还以为你还在砸缸的年龄呢,怎么就已经升职到赞读来了呢。
扶苏僵着脖子缓缓低下头。再抬起莱时,已经是满脸的视死如归。
仁宗一下一下的,笑着抚摸起儿子的头:“听说要跟司马先生,怎么这副表情?”
扶苏罕见地有点崩溃了:拜托,那可是最传统的卫道士都要退避三舍的司马光啊。没人能经得住他的审判的。
片刻之后,他忽然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向官家笑眯眯的脸。
官家不会是在惩罚他出宫乱跑,才会故意调开宋祁让司马光来管他几天吧?
嘶,宋仁宗,恐怖如斯!
-
几天之后赵宗实从濮王府省亲归来,三个伴读全部就位,由司马光暂代翊善宋祁之位,教习《论语》的时光正式开始了。
他甫一上任,就大改了宋祁定下的教学方针。
李球、晏几道原本对年长几岁的赵宗实有些陌生的,一天的课上之后,也敢凑近他悄声问道:“听说你从前跟随司马先生读书,真的假的?”
赵宗实:“正是如此。”
他话音刚落,就同时收到了三份怜悯的目光。
赵宗实一头雾水:“怎么了吗?”
扶苏摇头,一点儿也不想说话。他刚刚读了一天的书,小嗓子都有点哑了,不必要的时候不会开口。幸好司马光发现他嗓子险些哑掉后,就停了朗读,让他好好休息。
但这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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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重点!
重点是,明明在场的几个人《论语》都背得滚瓜烂熟,却还要像初学者一样翻来覆去地朗读。
用司马光的话来讲,就是你背不背得下来,是你的能力问题,但你读不读就是你的态度问题。这是完完全全的的两码事。
你敢对孔孟之道态度不端正吗?
扶苏不敢,李球和晏几道也不敢。
天地君亲师,古代师之一字,地位奇高无比。司马光既然发了话,几个小萝卜刚提出抗议就被无情镇压,上完课之后宛如被霜打过了似的。
下课之后,李球蔫蔫地趴在课桌上,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宋先生去哪了,我好想他啊。”
他再也不腹诽宋先生一口气就要背十页《论语》多了呜呜呜。
宋祁和司马光,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从先前的作风就能看出来,宋祁对待学生们十分随性,主打一个“别的我不管,只要会了就行”。他并不吝于讲些课本以外的内容,甚至帮助扶苏完成了第一次对西夏情报的收集。
晏几道:“若是宋先生和司马先生两个人遇到了……噫。”
几个人想象起那个画面,齐齐打了个寒颤。
出于对先生的尊敬,他们没有宣之于口,但是几个人多脑海里,都浮现出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的画面。
这两人,应该没有和解的可能吧。
唯独赵宗实在状况之外:“嗯?司马先生怎么了?他不是教得挺好的吗?”
天啊,他居然觉得这样是正常的!扶苏看向赵宗实的眼神更加怜悯了。
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赵宗实三十多岁被立为太子,在资善堂读书的时候,老师就是司马光。两辈子的缘份啊。
但不要牵扯上我就最好了。
扶苏抄写着司马光留下的作业,闷闷地想。他前世也是重点高中啊,都没有这么填鸭过。
扶苏人虽然在资善堂,因为司马光的代任而水深火热着,心却早飘到了禁中之外的国子监。
已经几天过去,苏轼应该也去国子监报道了吧,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他今年才七岁,能适应离开亲长、独自一人求学的生活吗?
扶苏可不知道,苏轼在国子监的日子,比他想象的,和自己经历得都要好得多。
随着特招国子监恩旨传出宫中的,还有“七岁神童勇斗西夏使臣”的奇闻轶事。这种能打击西夏士气,宣扬我朝国威的事迹,大宋的宣传口才不会错过呢。
隔日,苏轼智斗杨守素的全文就登载在邸报上,随驿马发往京畿乃至全国各地的官府。
苏轼的事迹见报,大宋凡看过邸报的的各级官员知道了,国子监的子弟们也在大家长们一声声“你看看别人再看看你”之中,也知道了。
在苏轼不知道的角落,他出名了。
于是,在最初的讶异过后,苏轼带着他爹苏洵临时收拾出的行囊,怀着忐忑的心情,去国子监报道当天,立刻受到了同学们的热烈围观。
几个与苏轼看起来差不多岁数的人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满脸好奇地问道:“你就是那个从未厚颜无耻的苏轼?”
苏轼:嘎?
“呸呸呸,是我一时激动,嘴快说错了!苏大郎请见谅,我是想说啊,你就是那个怒斥西夏使臣‘厚颜无耻’的神童苏轼吗?”
16. 第 16 章
开学第一天,苏轼就受到了国子监同学的热烈欢迎。毕竟嘛,抗击西夏是大宋的政治正确。苏轼用的还是宋人最为追捧的方式,狠狠煞了西夏的威风。
比起打打杀杀什么的,当然还是用嘴炮,哦不对,用语言教化,训得蛮夷头都抬不起来,更能体现我孔孟弟子之气度、泱泱中国之威风啦。
待苏轼点头承认了身份之后,围着他的几人更加激动,又叽叽喳喳地问起各种奇葩的问题。
“你今年果真只有七岁吗?”
“西夏人都长什么样子?”
“我听说,你一句话把西夏使臣气得当场吐血,气绝而亡,是真的假的啊?”
是的,七岁生日刚过。
长相上和和汉人有点相似,礼仪风俗却截然不同。
哪里来的传言……三人成虎不过如此!
苏轼曾经想象过一千种入学的场景,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圈圈未来的同学团团把他围住,仿佛在观瞻从大理南洋远道而来的珍禽异兽。
何止是同学在凑热闹呢,就连国子监的讲师们上课也点了他的名字回答问题,借此机会,把人瞧了个仔细。
苏轼:“……”
苏轼:“…………”
自己明明是个爱出风头的性格,怎么真的到了大出风头的关头,反而不自在了呢。
国子监入学三天后的夜里,苏轼借着烛光给父亲苏洵写信,就把疑惑写在了信中。除此之外,他还写了许多——
国子监的老师们都很喜欢我,同学们对我也还不错,没有想象中挨欺负的事情发生,您就不用担心得睡不着啦。就算有几个看我不爽的,见我还在风口浪尖上呢,也根本不敢拿我怎么样。
阿爹啊,您就安心回眉山老家备考吧,不用担心我了,待明年您中了进士选官到汴京之后,我也是名正言顺的国子监子弟啦。
对了,早知道我当初就不答应帮赵小郎保密了,斗倒西夏使节是他干的,这个国子监的名额也原该属于他。希望他不要怨恨我鸠占鹊巢,不知道我寄信给濮王府,他还会不会回复。
过了两天,苏洵的回信也到了。
一是说,你爹最近准备收拾收拾行囊,回眉山应考了。儿啊,虽然阿爹不放心留你独自一人在汴京,但咱们苏家的当务之急是考出个官身来。等阿爹中试后,儿子你也是七品官子弟,留在国子监就理直气壮了。
还有,阿爹在国子监附近赁了一间二进的宅子,留下两个家仆,儿子你放假了没事可以去住一住,在汴京也算有个落脚之处。至于那一位赵小郎,你照常和他通信就好,日后有缘总能相见的。
如果扶苏能看到这封信的话,就一定能猜到,苏洵多半是勘破了自己的身份,至少能猜到他不是濮王之子那么简单。不过为了维护儿子纯洁的友谊,苏洵可什么都没说。
他把年仅七岁的孩子独自放在京城,堪称心大的典范。可是细细盘算一下,又不得不夸苏洵是个聪明人。
宋夏和谈一日不结束,西夏的使臣一日不离开大宋的土地,苏轼就要出一日的风头。他越站在风口浪尖上,反而越安全、越不容易出事。苏洵自己不盯着,自然有官家、看过那封邸报的官员、国子监的讲师帮他盯着。
还有就是,“厚颜无耻”几个字的传播度远比想象中要大多了。
先前说过了,大宋毕竟是个讲究风雅含蓄的时代,文人士大夫们见到别人用这四字把西夏使臣骂得狗血淋头,心底都是极酣畅的。可他们自己顾忌着所谓面斥不雅,是打死也不会用的。
可是大宋的百姓就没那么多顾忌啦。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用的,这个词飞快地流入了市井之间,并通过街坊邻居吵架大肆传播。又因为其背景故事有群众喜闻乐见的元素,愈发增添了一份传奇色彩。
苏轼听到的“西夏使臣当场气绝身亡”的传闻,就是这个词广为流传的副产品。
除此以外,还诞生了许多换头同人在内的二创作品——包括但不限于杨贵妃怒斥安禄山、寇相公气倒萧观音。
连故事最初的原型诸葛亮都被换了,但他在两军阵前怒骂的对象,不再是历史上没甚名气的王朗,而是百姓们耳熟能详的曹丞相、或是司马懿。
王朗成了厚颜无耻出圈的最大受益者。
而最大受害者呢,不用说,当然就是西夏使节团了。一连好几天,和大宋接洽的时候,他们都能看到大宋官僚们脸上那种要笑不笑、努力憋得很辛苦的表情。
就连大相国寺来来往往的僧侣们,也时常用一种奇怪的神情看着他们。闲暇时出入汴京附近的勾栏巷子里喝酒、吃茶、听说书,总能在背后听到一阵低低的轰笑。
使节团走到哪儿都憋了一肚子的火,又找不到可发作的借口,只能无可奈何地自己生闷气。
更要命的是,他们自己人看杨守素的眼神都开始不对了。如果不是杨守素那日应对失当、落下供人笑话的话柄,他们怎么会落得今天的地步?
更有人本身就看不惯杨守素一个宋人爬到他们西夏人头上,私心里觉得,那天的小孩儿其实说得在理——让一个叛国之人教西夏何为礼义廉耻,这不是在开玩笑吗?
使节团内部出现了分裂的前兆,再加上日常生活蒙上了被耻笑的阴影,西夏使节团的士气自然节节败退,不复一开始强令相国寺长老们陪聊的趾高气昂了。
负责和谈的官员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隔日一次的磋商变成了一日一次,和谈的条款也步步紧逼,争取用西夏的心理压力为大宋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国事当头,宋祁作为堂堂礼部侍郎,连皇子的功课都下旨由赞读司马光代劳,就是为了和谈在忙前忙后呢。
于是乎,当扶苏被代岗的司马光折磨得实在受不了了,顶着俩硕大黑眼圈,宁可搁下一张老脸去撒娇,也要千呼万唤宋先生回来上课之际,就看到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官家罕见地犹豫了。
如果是为了惩罚自己乱跑的话,遭受几天司马光“春风化雨”的管教也够了,仁宗肯定不会做得太过分。
但现在宋祁却回不来了,为什么?
扶苏仔细端详起仁宗的态度,反而像是宋祁因为什么事物脱不开身似的。
扶苏:……嗯?
“莫非宋先生是忙着西夏和谈吗?”
仁宗叹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肃儿你。”
又打趣道:“你倒是和西夏有缘。”
扶苏移开了眼神,可不敢乱接话。除了他出生后三天,宋军就久违打了一次胜仗是巧合意外。后面和西夏的交集,哪一次不是他强行碰瓷才能有缘上的。
为此,扶苏可是付出了整整十页的论语背诵,舔着脸装小孩儿撒娇的经历,和被迫当了好几天司马光学生的惨痛教训。
到现在,他都有点怀疑起来,自己折腾了这么久,就为了一个“主战派”人设,到底值不值得了。
但是只要想想第一世成为内定太子之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步不敢踏错的悲惨生活,扶苏又踌躇满志了起来。
行百里者半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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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你一定可以的!
他一边在心里比了一个鹿小葵加油的手势,一边双手撑起奶乎乎的脸颊:“所以呢,官家,宋先生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那么想让你宋先生回来?”
得到点头的回答之后,官家又笑了:“可他在忙着与西夏使节斗智斗勇,一下子走不开。早一日和谈结束,宋先生就能早一日回资善堂来。肃儿啊,不若你来替他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和谈早日结束?”
扶苏指了指自己,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去和谈,真的假的?
官家你忘啦,我今年才三岁啊?
但官家就那么望着他,白净文气的脸上笑容根本不带变化的:“肃儿,你有什么头绪吗?”
扶苏顺着仁宗的话,还真捏着小下巴沉思了一会儿。
别说,确实有个办法。不仅能够加快和谈的进度,甚至有几率扩大大宋的优势。
扶苏刚要开口,对上仁宗笑吟吟的目光,突然发觉出一点儿不对劲来。
他能想到的主意,当了许多年皇帝的官家难道想不到么?既然心里有主意了,为什么还要问自己呢?
还刻意用宋祁和司马光两个人来威逼利诱他……可恶,说不定是被试探了。仁宗在试探他,想探探他够不够聪明,有没有政治天赋,能不能想到那个答案。
那么,他已经想到了,要说出来吗?
扶苏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座天平的模样。天平一端的砝码“三岁就这么聪明天杀的一看就是我们大宋的太子”,另一端则是宋祁迟迟不归,他被司马光在资善堂日夜折磨的画面。
天平的两端一会高一会儿低,彼此拉扯,扶苏的脸色也几度变幻。
该怎么选?
当然是……长痛不如短痛了。
没过几秒钟,扶苏就屈服在了司马光的淫威之下。没办法,不当太子的事他可以后面再想别的办法,但是被司马先生揉搓的日子他是一天也不想过了啊!
扶苏的脸仿佛奶包子被打成褶,活像被人欠了几百万似的:“我想的办法是,官家你亲自去和西夏和谈。”
“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肃儿啊,果真聪慧无比。”
宋仁宗惯例地送上了摸头和彩虹屁,但这一回,儿子既不害羞、也不买账了。而是反常地抓住他的腰间玉带,泄愤似的用脑袋往他身上拱了两下。
仁宗满头雾水:“……?”
肃儿这是怎么了?
他浑然不知道,自家儿子已经被司马光折磨出被迫害妄想的前兆,他的随口一问就在人心里惹出那么大波澜。
仁宗仔仔细细地把前文回想了一遍,难道说,儿子是想宋先生了?听到他一时不能回来才会不开心?思及于此,他又是觉得好笑,又难免有些吃味。
吃味是一回事,哄儿子也绝对不可少。好在这方面仁宗早就驾轻就熟,肃儿在襁褓中第一次哭就是他亲身上阵哄好的呢。
仁宗略忳了一会儿:肃儿刚出生时大宋就打了胜仗;成王的加封刚过,西夏就同意了和谈;随便一出宫凑个热闹,西夏使臣的士气又节节败退。
难道说,他这千盼万盼才降生的孩子,是天生的对西夏宝具?既如此,加上肃儿又难得对西夏感兴趣,那要不然……
“要不然,朕亲自与西夏使臣和谈的时候,肃儿你随朕一同前去?”
话音刚落,仁宗就见刚才还闷闷不乐的小豆丁一下子脸都亮堂了,双目灼灼地发着光,开心又激动:“要去的,我要去的!”
17. 第 17 章
扶苏和仁宗商量好之后,顿时觉得未来的日子都有盼头了,就连司马先生的高压教学都没那么苦了。上课被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时候,他甚至是笑着回答的,搞得李球和晏几道下课之后纷纷来问他怎么回事。
“嘘,现在还不能说。”扶苏有卖了个关子:“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晏几道挑眉:“跟咱们和资善堂有关?”
“嗯嗯。”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晏几道点了点头,也不继续追问了。
他毕竟是宰辅家的公子,家里有第一手的信息渠道,猜到并不稀奇。唯独李球小朋友一头雾水:“你知道了啥?”
他左看看右看看,什么也没看出来。气得两颊一鼓:再也不跟谜语人做朋友了!
扶苏和晏几道又去哄李球,但李球硬是不理,非要两个人老实交代。扶苏想了想,过几天朝野都会知道,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正要开口,晏几道却比他更快一步,不知凑在李球耳边说了什么。李球一下瞪大了眼,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和两个人和好如初了。
至于赵宗实呢?哦,根本没有他的什么事儿。因为他上司马光的课一直都是微笑着的,根本不觉得扶苏有哪里不对劲!
还真是天生的一对师徒啊。
扶苏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期盼的目光却飞向了福宁殿的方向。他虽然口中说着“过几天”,可连自己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扶苏又不好去催,毕竟是国事不是家事,官家要和底下的臣僚们商议之后才能决定。
这一次呢,仁宗要以大宋皇帝的身份中途加入和谈的进程,可不是一切都定下来后象征性地露个面那样简单的。
就拿最浅显的影响来说,之前的和谈是西夏使节团对上大宋官员。都是做臣子的,谁也不比谁高贵。
但是官家一旦出马,西夏使节们要面对的就是堂堂一国之君了,心理上就会有压力。但反过来说,倘若官家在谈判时露了怯,就会让对面狮子大开口。
扶苏盼啊盼、盼啊盼,终于在石榴花将开未开,《论语》学到了一半的某日,在资善堂教室的大门外,看见了仁宗身边内侍的身影。
这位内侍姓黄,因领了都知的官衔,宫里人都称呼他“黄都知”。黄都知仿佛在资善堂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成王殿下,官家命小的来接您了。”
黄都知没说去哪,可扶苏怎会猜不到?
难道说,就在今天?
那就该我上场啦!
扶苏乌溜溜的眼睛一下子笑弯了,和同学们挥了挥手告别之后,二话不说就坐上了内侍带来的小轿子。轿子里的桌上放着点心和时令的水果,一看就是有人吩咐了悉心准备的。
扶苏上了一天的课,刚好觉得肚子有点空空的,便打开了点心盒准备补充体力值。盒里整整齐齐码着十数个雕花梅球、蜜渍金桔,每个都都做得拇指大小,一口一个,扶苏不自觉就吃掉了好多。
知道再吃下去要被念叨了,扶苏才恋恋不舍舔了下指尖沾上的蜜糖,又用湿帕子仔细把手擦干净。
吃完之后,又用盐水漱了口,扶苏顺势掀帘子往外面一看。等等!怎么还在宫里,怎么还是完全没见过的地方?
整个宋朝皇宫里,几乎没有扶苏去不了的地方。官家的福宁殿、皇后的坤宁宫、大公主的柔仪殿都时常见到他的踪影。甚至于苗贵人等妃嫔的居所,扶苏他也能去,因年纪小,不会有人说闲话。只是扶苏与她们交集不多,也不爱去罢了。
唯一以扶苏的身份暂时去不了,私心也避之不及的地方,就是仁宗的工作区。他看着停轿子的宫殿额头上,黑底金字的“垂拱殿”的匾额,忍不住两眼一黑。
扶苏连忙拉住内侍的袖子:“黄都知,咱们不是去和西夏和谈的吗?”
黄都知却笑道:“哎呀,正是如此,看来殿下已经知道啦?陛下正要召几位大人商量和谈的事,命老奴将殿下您也召来一听呢。”
扶苏心里又打了个突。
他乌溜溜的眼睛飞快转了转,顺势弯下腰来:“那个,我肚子突然有点……”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招呼声。
“黄都知好啊。”
那人走进了一看,才发现被内侍挡住的扶苏的身影。“咦”了一声之后,笑眯眯地对扶苏见礼:“成王殿下好啊。”
扶苏盯着打断他尿遁读条的不速之客:你是哪位?
好在黄都知及时解答:“见过富相公。”
富相公,富弼,原来是他。
比起北宋其他的名臣,此人并没有响亮的诗文作品传世,但出圈程度并不亚于其他人。因为他是与范仲淹齐名的“庆历新政”的共倡者。
扶苏悄悄打量着富弼:宽袍幞头,正是时人最推崇的士子打扮。绷着脸没表情的时候显得端正庄重,但笑起来时的和蔼笑纹又将自带的严肃感冲淡了。不难想象,这人是个性情随和、喜爱谈笑类型的。
刚才,黄都知称呼富弼为“富相公”,说明他现在依旧身居高位。可现在是庆历四年春诶,滕子京已经去谪守巴陵郡了。按理说庆历新政应当破产了呀,为什么富弼还是相公,没有遭到清算,贬谪到地方吗?
当着两人的面,扶苏陷入了沉思之中。倒让富弼多看了他一眼。
黄都知却做了个告罪的姿势:“富相公,成王殿下肚子不爽利,咱家先少个失陪了。”
富弼一听立刻严肃了起来:“成王的身体不适,这可是大事啊。不若这样吧,黄都知你先带着殿下去太医院问诊,本相立刻进殿去告知官家一声。”
扶苏的沉思被迫中断:?
告诉官家?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他只糊弄黄都知一个人还有办法,大不了让黄都知送他去曹皇后的坤宁宫里休息就行。但要是官家知道了,更关键的是富弼和太医院也掺和进来了,那可不行!
扶苏当了两辈子优等生,想出装病的主意已经让他觉得羞耻了。要是装病还被当场戳穿,光想一想他就社死得钻进洞里去。
“……我,我没事了。刚才岔了气,现在好多了。黄都知,你带着我进去吧。”
扶苏白嫩嫩的小脸,因为撒谎而泛上一丝薄红,富弼意味深长的目光更让他脚趾扣地。他只能假装没看见似的盯着自己脚尖。
“是误会,都知刚才听错了。”
黄都知摸了几下扶苏软乎乎的小肚子,确定他是真的没事之后,才知松了一口气:“哎哟,幸好殿下您没事。”
又牵着扶苏走上了垂拱殿的台阶:“来,成王殿下您当心着些。”
垂拱殿日常都是成年人来来往往,台阶的高度和长度对扶苏一个豆丁来说多少有点吃力。因此,他爬得很慢,走了几步,却没见富弼的身影超过他去。
扶苏回头,才发现富弼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在他身后的几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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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随时准备托住掉下来的他似的。
“谢谢富相公护我。”扶苏没忍住说。
富弼做的其实是内侍的活,但他官至宰相,并不是为了讨好谁,单纯只是好心罢了。在私心里,扶苏并不想刷富弼这位朝廷重臣的好感,但以他的性格,又做不到对别人的好意视而不见。
富弼闻言呵呵一笑:“这有什么?殿下你放心走就是,有老臣在后面看着呢,必不会让你摔了的。”
两人再无多话,富弼始终走在扶苏的身后几步,直到两人一起进入垂拱殿中。进门之后,扶苏就看到了背身看着舆图的官家。官家转身过来,眉间闪过一丝讶异:“富卿与肃儿居然同时到了。”
富弼笑呵呵道:“臣与成王殿下寒暄了几句,耽搁了一会儿,官家莫怪。”
仁宗当然不会责怪他,笑着冲着扶苏招了招手,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刚好摆了个松松软软,看起来对屁股很友好的坐垫。扶苏乖乖地坐上去,就听到官家含笑的声音。
“原本只该有朕和卿家几个的,肃儿非说他也要来听,朕也只好答应了,诸卿且包容则个。”
扶苏正调整着坐姿,闻言,忍不住瞪了官家一眼:“明明是官家先问我‘要不要来’,我才说要来的。”
而且说的是和谈,才不是垂拱殿好吗!
孰料他话音刚落,君臣齐齐发出一阵极为响亮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扶苏:???
不是,你们笑什么呢?
笑过之后,却有一人不客气地拆台:“十页《论语》,总不是官家强令了殿下吧?”
扶苏循着声望去,竟是刚才笑得最肆无忌惮没形象的一人:“宋先生!”
他又不可置信地看向其他几个或有一面之缘、或是完全陌生的重臣面孔,发现他们一点儿也没惊讶,说明肯定是早就知道了十页《论语》的前因后果。
谁说出去的?
是宋先生,还是官家?
扶苏正化身侦探一个个排除嫌疑呢,富弼就乐呵呵地提供了证据:“臣闻殿下出生方才三日,前线宋军就大破党项。前些日子殿下因故出宫,又在相国寺偶遇了西夏使臣被痛斥的场面。因想着,咱们君臣商量和谈时,不若捎上殿下一起,说不定会有料想外的好结果。”
……原来是你!宋仁宗!
前因后果能知道得那么仔细的还有谁?
扶苏立刻瞪向身边坐着的官家,官家移开目光,心虚地轻咳一声,大手盖上了儿子蓬松的发顶:“你宋先生只是调侃,莫要与他置气。”
什么宋先生?
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啦,我置气的对象明明是你!
父子间的小秘密被捅给了朝臣,仁宗还给他立了个对西夏宝具的祥瑞人设。眼见着再这样下去,朝廷众臣的好感就要刷刷上涨。仁宗私心里对他期望重大,要是文武百官也支持他当太子,那他就真的脱身无望了!
——我不愿意来垂拱殿就是因为这个啊!
看来只能使出那一招,而且也确实是时候了。
扶苏一边毛茸茸地摇头,一边心想。
哼哼,不是想要料想外的后果嘛?那我就提供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吧。
“和谈并非长久之计,依儿臣来看,杀党项个片甲不留才能永绝后患。”
扶苏一面满脸天真无辜,说出了最能把人吓死的话。一面悄悄期待起群臣的反应来。
18. 第 18 章
“和谈并非长久之计,依儿臣看,杀党项个片甲不留才能永绝后患。”
三岁的成王殿下用他那嫩嫩的小嗓子说出石破天惊之语。
垂拱殿中,一片寂静。
坐在正位的官家,连同下首几位股肱重臣的面容上都有一刹那空白。唯独彼此脸上相似的愕然,才能证明他们并没有听错。
他们的惊讶不因为别的,抗击辽北,光复旧州的口号自大宋立国时就响彻朝野间。但高河车、澶渊盟、三川口……连续三代数战数败摆在眼前,大宋君臣们已经不敢做扶苏话里的那个梦了。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致君尧舜,四方来朝。那是士大夫还政于三代的究极理想。但连年折损的人口和居高不下的军费却是不得不面对的惨淡现实。
人在现实面前,总是要低下头颅的。
众臣当中,尤以富弼的感触最深,庆历新政是由什么而肇始的?原本的大宋也堪称盛世,他的前任宰相公晏殊更是当了几十年太平相公。然而,与党项的三年战争就耗费了大宋近半的国力,他和范仲淹才会打起变法图存的主意。
而今支持变法者四散离开,宋夏也要和谈成功了。他站完最后一班岗,眼见着也要贬谪去地方,陡然间听见成王殿下的雄心壮志,心中不知有多百味陈杂。
其他大臣也多有相似的想法。他们震惊完之后就是无言的尴尬。一时之间不知该捧场还是该规劝。
谁都知道成王殿下是官家属意的太子人选。能三岁读《论语》的天资确实也很高。
鼓励了呢,万一殿下荣登大宝之后成了秦皇汉武在世(真要论,老赵家的平均军事水平还比不上这两位呢),搞得大宋民不聊生。
规劝了呢,未免太过打击成王殿下一片稚子热血心肠……而且,在未来太子面前承认自己打不过,也显得自己太无能了点。
他们谁也拿不准主意,默契地一齐看向了官家。这时候当然要探探官家的口风,要看做君父的对未来的继承人有何种期许。
是希望他守成,还是……
然而,本该发表重要意见官家也沉默了起来。他半侧着身子撑住下巴,注视着儿子隐含期待的大眼睛,眼底光芒闪动。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扶苏却没有留意到老父亲的注视,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几位大臣的身上。感受到殿中众臣左顾右盼,谁也不敢开口的古怪气氛,就连一向恣情随性的宋先生都久违地一言不发,他的心中既松快又得意。
如果他是大宋RPG游戏玩家的话,大臣们头顶的好感度条肯定在+1,+1,+1了好几次之后,因为这句话,无可挽回地一落到底了吧。
果然,他之前制定的方略是对的,铺垫了这么久的努力也没白费。能够一语震惊四座鸦雀无声,是他扶苏应得的!
扶苏悄悄地,又骄傲地挺起了小胸脯。
却在这时,有一人罕见地打破了沉默。
“臣认为,成王殿下此言说得有理。党项人狼子野心、外惧内骜、虎视眈眈,仅是和谈根本难以满足他们的胃口。”
扶苏:嘎?
他得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官家与其他大臣也是如梦初醒般,纷纷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官家讶然不已,失声道:“韩卿,你竟是这样想的?”
韩卿,谁?
如果是平时,扶苏免不了把说出这种话的人引为知己。不仅因为他说得有理,难道别的大臣们就看不出来西夏的狼子野心吗?但在大宋只有余力和谈的前提之下,敢于说出刺耳的实话,需要天大的勇气。
但现在的情形,他只想求求这位韩卿,求求你别赞同、千万别赞同我啊——
你把别人说服了怎么办呢?我是冲着当刺儿头,可不是冲着当英雄来的呀!
那韩卿却不顾扶苏的死活,沉声道:“臣的想法从一而终,未曾变过。大败于党项是臣之无能,非是大宋之无能。虽然宋夏暂时休战,但未来总有战火重燃之日,臣恳请官家收拾山河,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官家沉吟了片刻:“韩卿的意思是……”
“臣恳请官家,于和谈之时,大宋之寸土不可让,决不能让党项有机可乘。”
听到这话,众臣纷纷坐直了身子,刚才被成王殿下惊天之语一打岔,险些忘了今天的正题。没错,他们几位股肱之臣齐聚于垂拱殿,正是为了讨论一个问题。
西夏的使节团谈判时狮子大开口,既要钱又要地。那么,在最差只能二选一的前提下,大宋该给哪个?
扶苏见话题转移了,悄悄松了口气。与此同时他也很好奇,关于这个问题,北宋的顶层官员是怎么想的?
他在坐垫上挪出个舒服的姿势,津津有味地倾听了起来。
韩卿——也就是韩琦,是宋夏战争中前线抗击西夏的主将。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与宋军士兵冒血拼杀着守卫的,自然不乐意拱手让人。
他也是唯一主张“以战逼和”的人,和扶苏的判断一样,料定西夏会战略收缩为主,肯定不敢继续打下去。
但因这个主张太过于冒险,自然有人站出来反驳。
反驳韩琦的人是正副两位枢密使,晏殊和富弼,其中富弼最有发言权——你知道我和范仲淹为啥要搞庆历新政不?难道真的是闲的没事干了?还不是前线兜不住了,导致后方只能咬紧裤腰带供粮供人,连累民生出了大问题?你敢以战逼和,万一真的再打起来了怎么办?再变法一次,可能吗?
但除了“以战逼和”外,他和韩琦一样,也是主张以给钱安抚为主的,理由也很充分。
万一给西夏的是地,辽国知道了有样学样可怎么办,他们也问咱们要地,不给就打过来,咱们是给还是不给呢?
“可是三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富相公,你前年也出使过辽国,辽国已经狮子大开口,要求每年增币银十万、绢十万。如今再各添上三十万,实在是……”
负责掌管财政的枢密使晏殊深深地叹息了,满脸写着“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谴责地看向在座其他人。
宋祁……宋祁在一堆参知政事、枢密使面前,他三品礼部侍郎只是个打酱油的,只因为是对接西夏使团的前线端口,才能被叫过来开会。此刻,正跟扶苏一样,在大佬的争锋之中一言不发,纯看戏。
扶苏的头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转过去,看几方你来我往,看得眼花缭乱。
其实他心里倒有个损招儿:现在的大臣们不管怎么唇枪舌战,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绝对不可能让李元昊称帝与宋平起平坐,最多称夏国主,维系名义上的宗主附庸关系。
但你只需要无耻一点儿,就让李元昊称帝嘛,以此为代价减少给西夏的银钱。然后西夏只要称帝,前宗主国辽国就会去打他们了,刚好能落个两败俱伤,大宋坐收渔翁之利。当然前提是,你要想办法让辽国收拾西夏之前,首先不来收拾你。
扶苏在心中过了一圈儿,又摇摇头自己给否决了。驱虎吞狼的办法,他第一世时,韩、卫等等小国经常会用,效果也不错。但秦国会驱匈奴的虎,吞南越的狼吗?不会呀,那个时候秦已经是六国一、四海毕了。
同样,大宋已经是半个大一统王朝,对同期的西夏称兄道弟、还用阴损的招数,不仅写在史书上没面子不说,历史上跟金联合灭辽、又和蒙古联合灭金有好下场吗。
没有的。
扶苏把蠢蠢欲动的想法按回心底,再听几位朝臣辩论的时候,就像手里握着参考答案听过程,颇有点乏味了。
加上几位朝臣虽然辩论得火热,可每个人都遵循着本朝士大夫的行止风仪,再激烈的观点皆是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换句话说,就是……很催眠。
扶苏上了一整天的课,进殿之前又吃了十几颗高糖高热的甜点,在令人昏昏欲睡的催眠声中,困意来的挡也挡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他激灵了一下稍微清醒时,才发现眼皮子已经阖上了。
扶苏强令自己睁开,可是下一秒就如同沾了胶水般再度阖上,再叫也叫不醒。
“Du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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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白的糯团子一下歪倒在垫子上。
群臣舌战正酣之时,忽而见到官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把成王殿下睡歪倒的身子摆正,见他依旧没有醒来的预兆,好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竟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转身放到后殿安置了。
刚才再怎么激烈辩论的大臣们,此刻都愕然看向了彼此——他们谁都没想到,官家对成王殿下竟然疼爱至此,原本合该内侍做的活计,他竟然亲自代劳,不肯假手于人。而且,他抱孩子的姿势一点儿都不生疏。
他们在自己家里的时候,都没抱过几回儿孙呢。
旋即,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纷纷直冲晏殊而去。宋祁是资善堂翊善暂且不谈,晏殊的幼子却是他们文官的子孙后代里,唯一一个皇子伴读,唯一一个!
晏殊微笑着捋起长须,深藏功与名。
他的心里却在怒斥晏几道,让儿子说起资善堂读书的事情时,倒出来的全都是:司马先生凶,李球虽然笨但是可爱,赵宗实也笨但是没有李球可爱,成王殿下又聪明又可爱……等等,没一点营养的片汤话。
有时候他也想问问成王殿下,您到底看中我儿子哪点儿了?不会只是看上他长得俊——颜控的双向奔赴吧?
-
扶苏睁开眼,四周一片漆黑,唯独眼前是一片蒙蒙的雾。片刻之后。仿佛有更深的困意向他涌过来,他懒懒地翻了个身,眯起眼打算再睡一会儿。
……翻身?
扶苏下意识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因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一时之间没晃过神来。他还以为自己一开始就是在床上睡着的呢。
正在翻身的时候,小手不慎拍到了另一个人,扶苏懵了一会儿:“……官家。”
四周几乎没有点灯,唯独远处的烛光映出仁宗的轮廓,才让扶苏半阖着眼睛也认了出来。
“嗯,是朕。”
仁宗垂头坐在床边,没有强行叫扶苏起床的意思。若是往常,他早就让扶苏不要傍晚睡觉,以免夜深人静的时候睡不着了。
扶苏仿佛也察觉了这点,舒服地眯了眯眼,往被子的深处一钻,半梦半醒般地梦呓:“结束了吗?辩论会……”
“结束了。”官家长出一口气,不知道是轻松还是叹息:“诸卿真是辛苦了。”
为他的王朝殚精竭虑至此。
他这一声叹得扶苏也想跟着叹气了:“是啊,他们很辛苦,也很厉害的……可惜,打不过就是打不过。”
刚才,扶苏听不下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实在有点不忍心了。富弼、晏殊、宋祁、……哪一位不是胸有块垒、青史留名的栋梁之材?却要委曲求全,屈辱地讨论该割地还是该赔款。
偏偏历史上和谈的结果不尽如人意。
正如扶苏说的那样,一切只因为大宋打不过西夏,也打不过辽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再栋梁之材也只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是啊,是这样的。”
良久,仁宗又吁了一口气。这下,连半梦半醒的扶苏都听出来是叹息了。
他还感觉到一只磨了茧的大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让他忍不住向手心拱了拱:“肃儿呢,议和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钱,不给。地,也不给。”
“不怕西夏再开战?”
扶苏闭眼哼了声:“不怕的,他们根本不敢。官家,你信我。”
在更大的困意席卷而来之前,他把没宣之于口,却依旧残留在意识表层的碎片,全部一股脑儿似地倒了出来。
“但是辽夏可以开战,只要想办法让他们打起来……”
旋即,就像断片一般二度陷入梦乡。
“……”
“…………”
垂拱殿的后殿久久沉寂着,除了扶苏均匀的呼吸声,再无人置一语。良久,仁宗吹灭了后殿里寥寥几根的蜡烛,温热的大手覆在了扶苏的眼睛上。
扶苏的眼皮颤了一下,没有醒。
“好好睡一觉吧。”仁宗说,然后转身离开了。
19. 第 19 章
扶苏睁眼的时候,目之所及俱是一片漆黑,唯独窗外透着一点烛火微明。初夏的夜里虫鸣也寥寥,衬得清夜愈发寂静。
房间外的人似乎察觉到了里间动静,秉着烛台轻悄悄推门而入。借着光线,扶苏看清来人是个年轻的内侍,他在仁宗跟前见过两三回的。
“这是在哪儿?几更了?”
内侍揉了把惺忪的睡眼,勉强打起了精神回答道:“回殿下的话,这儿是垂拱殿的后殿。昨天殿下您睡到夜半,官家就没送您回坤宁宫,命小的在垂拱殿给殿下守夜。”
“几更……快到四更天了。”
四更天已经接近黎明时分,正是守夜人最难捱的时间段。扶苏微微抿了下嘴:“你把屋子里的灯点上,去小憩会儿吧,暂时不用管我了。”
内侍道了谢,又说道:“官家嘱咐,若是殿下您半夜清醒了睡不着,莫要瞪着眼干熬着,且好好养足精神,明日随他和晏公他们一起去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难道说,官家就要亲自去和谈了,而且时间就定在明天?
扶苏揉了揉眼睛,有点后悔自己之前只听到一半就睡着了。日程肯定是官家和几位大臣后面议定的。
挥退了内侍之后,扶苏就倒在了被子里,小身子毫无形象地歪扭着。
许是因为仁宗时常在此小憩,被褥也沾染了淡淡的安神香气,还挺好闻的。但扶苏闭着眼,确定自己再没有一点儿困意。本来他就睡足了一晚加一夜,更何况官家告诉他天亮了就要去和谈,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嘛?
索性在被子里,漫无目的地发呆。
给大臣们下的猛料应该是够了。虽然很抱歉让几位年纪不轻的股肱之臣受到惊吓,但心理学上的“锚定效应”足以让他们给他贴一个“激进主战派”的标签。以后论及议储之事,很难不会有所顾忌。
至于西夏和谈,历史上应该没出什么幺蛾子吧……扶苏拧眉想了一会儿,又乍然松开了。算了,有的话史书上肯定会有记载的,他一点没印象说明没有!
……咦?
好像有人问过我这事?
扶苏使劲儿地回想,脑海中也隐约浮现出个模模糊糊的片影,依稀是仁宗被烛光映出来的轮廓。他们那时候在说话吗?都说了些什么?他一概也想不起来。
算了,算了,别想了。
扶苏阖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刷子一样盖在眼底。
主战派的标签已经成功贴上,剩下的也没有他发挥的余地。舞台搭好了,该唱戏的不是自己而是官家。他只需要当一个合格的气氛组,目送和谈圆满结束就好啦。
……
第二天,醒来的扶苏欲哭无泪。
——谁规定的气氛组还要大早上被拉起来画舞台妆啊!
甚至不是早八,是早六!
他睁着困眼,就被有备而来宫人们扯到了铜镜前,身上被罩上一身比拜师还正式的红纱袍。镜子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活像过年时挂着灯笼的路灯,一句话不说都能让人感觉到热闹。
然而,宫人们似乎犹嫌不够,又变戏法般掏出好几个金子打的长命锁,吓得扶苏连忙一把抓住来看热闹的仁宗衣角:“官家,戴上那个我脖子会断的!”
他说完才发现哪里不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嘴巴:“呸呸呸,童言无忌!”
又可怜兮兮道:“可我真不想戴……”
官家闷笑了一声:“你这孩子,哪有自个儿说自个儿童言无忌的。”
又随手抄起一只长命锁,在扶苏的胸口比划了一下:“好看吗?”
扶苏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身前身后却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夸奖声音。
“好看,简直太好看了。”
“衬得陛下跟小仙童似的。”
“这锁上的云纹与官家腰间的玉带极为相似,一眼就看得出来是亲父子。”
从各种角度拍马屁的人,扶苏挨个儿瞪了过去,被他眼风扫过的却都一点儿不心虚,有的居然还冲他笑起来。呃,不会吧,难道这些人说话是发自真心?
他又看向身上鞭炮串儿一样的礼服:大宋,不是说你崇尚清淡典雅吗,这种神似大唐的热闹风是从哪来的!
最终,扶苏还是没逃过被金锁套头的命运,人都蔫巴了一点儿。但等到一出垂拱殿大门,看到浩浩荡荡一眼不见尽头的仪礼卫队,扶苏又一瞬间理解了。
天子接待西夏代表团,此时不好好地装一下扬我国威,又更待何时?
他顿时挺直了小腰杆子,也不用仁宗多嘱咐什么了,自发自觉地听从着礼部和内侍们的指挥官行动,又在长达一个时辰不明觉厉的仪式后,乘轿子龟速行驶到了相国寺的正门口,被人接着下了轿,领到仁宗跟前。
大相国寺早就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不复当初苏轼能随意带人进进出出的模样。一想到苏轼,扶苏的目光下意识扫向被前来围观天子真容的百姓们,他们被禁军隔绝在数仗之外,都目不转睛地往这边望过来,还有人喊着“官家”。
哎呀,有点犯傻了,苏轼现在才那么矮一点儿呢,就是来了也看不到啊。
扶苏敲了把自己的脑壳。却听百姓中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声“官家”,像是湖面炸开的水花,传染般地让周围的人一起跟风,一声声“官家”喊得此起彼伏。
人浪声聚集起来十分具有穿透性。至少他们进了大相国寺的禅房后,还能听得到五六分。扶苏伸开双臂,示意官家抱起自己,又凑到人耳边:“这招效果很好。”
仁宗:“……?”
他露出了不理解但礼貌的微笑。
诶?什么??
扶苏大惊失色:难道百姓的声浪不是你们提前安排好的托儿吗?不是为了营造主场气氛,给西夏的使节团们制造心理压力吗?
他又看向了禅房另一侧等候已久的西夏使节团,发现他们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打个比方的话和杨守素听到“厚颜无耻”的程度差不多。扶苏瞬间就觉得,自己戴了两个小时的金锁都是值得的!
对了,也幸好那天他全躲在了苏轼的背后把自己的脸藏了起来,不然他今天还不能正大光明地看呢!
谈判的人选从宋臣换成了皇帝,铺排的规格亦增多了不知凡几。除去守在寺外的禁军之外,光是随圣驾来到大相国寺的官员、内侍、宫女……就有不下数百人之多。他们身着符合身份的庄重仪服,各个行止有度、如流水一般井然不乱,直到归于整肃的寂静之中。
而被众星拱月着的尤为清贵大气,他仿佛折了一段日光披在身上,积年威重气度之盛令人不敢轻易逼视。而他怀中抱着的稚子正仰头说着什么,他穿着一身红纱罩袍,胸前金锁衬得他肤色愈白愈亮,不知在与父亲说些什么,神情灵动又狡黠,宛如画中走出的观音坐前仙童。
再加上一夜之间焕然一新的禅房,金兽口中喷吐的淡淡的龙涎香起,远处传来宋国百姓的阵阵音浪……
西夏的使臣,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他们潜心修习了中原文化多年,又在大宋的中心汴京待过不少时日,但今天所见所闻,仍然颠覆了从前的所有认知。就连他们当中最熟悉大宋的杨守素——现在他已经退居次首的位置——从前也只是区区一秀才而已,拜见过本地父母官、吃过举人宴的流水席,眼界也不过如此。
西夏本土的使者一向以军力自满,以国主李元昊之骁勇宏图为傲。他们自以为天下英主莫有超过他们国主的。今日一见大宋皇帝,却被另一种陌生的磅礴之感巍然压倒过去,就连“兀卒”两个字喊得都不响亮了。
兀卒,也就是青天之子。放在西夏的语境里,是与宋辽统治者齐名的皇帝称号。可在大宋皇帝的面前,他们兀卒的这名号能叫得理直气壮吗?
——见过李元昊在毛坯的宫殿里,铺着毯子撒酒疯的西夏本土人士沉默了。
唉,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西夏使臣没有心理素质特别差的。但是吧,就像人的免疫系统只能对见过的细菌病毒产生抗体,西夏人在武力上可以随便吹牛恐吓,但涉及到他们盲区的高维度的礼仪文化,他们怎么防守?
而礼仪文化,恰巧是大宋的舒适区,或者说是统治区。礼仪象征着富足,文化昭彰着文明。与只能蜗居西北、倾尽全国之力豪赌国运的西夏相比,大宋今日能以数百人而奉区区一君主,未来就能再召集万人,乃至十万人……
扶苏打量的目光一一扫过西夏人的脸:看来这把多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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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了。
现在就看官家怎么出招了。
昨天,几位股肱重臣讨论了许久到底给钱还是给地,扶苏结合历史猜测多半是要给钱的,理由正如富弼所说,万一辽国趁火打劫也问你伸手要土地,你怎么办?
然而,在西夏使臣打完招呼之后,把扶苏搂在怀里的仁宗却说:“朕本不欲轻启衅边之祸,然尔主元昊原为宋臣,受皇恩而贰心、僭号自立,侵疆戮边,天地不容也。”
“今尔等恣狂怠悖,犹欲索岁币、割州县,徒增痴心妄想耳。朕念生灵涂炭,许尔等归顺,然寸土不予、分银不增。若元昊悉心臣服,当去帝号,束手来朝。”
——寸土不予、分银不增!
要说在场的人听到这段话谁最震惊,不是西夏使臣,而是扶苏。早在前面铺垫的时候,他就听得出来官家并不是好声好气商量的口吻,直到最后,他更是被吓了一大跳。等等,昨天不还在给地给钱极限二选一吗?今天怎么一个都不给了?
谁让官家一夜之间做出了改变?
扶苏眼底惊疑不定,扭头望去,却见官家冲他笑了笑,摩挲了一把他的发顶。
不,也有可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话术而已。扶苏心里暗想:看西夏使臣听到官家的话都不吃惊,说明之前谈判的拉锯战里,大宋方面肯定提过不止一次,只是都没成功罢了。
但他心里头仍然希望着,仁宗能强硬地坚持到底。“寸土不予、分银不增”,这句话从皇帝和谈判官员嘴里出来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西夏的使臣数人中发出一阵交头接耳的嗡鸣,不一会儿,为首的人站了出来,对官家拱手道:“大宋皇帝陛下,请容许我们商量一会儿。”
仁宗慷慨微笑:“请便。”
接着,他又状似不经意地补充:“陕西诸师业已厉兵秣马,唯待朕一诏耳。”
嘶——
扶苏又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不同意就继续开打的意思吗?你是谁,你不是我认识的官家……但是不管你是谁,都不要从官家的身上下来好吗,好的。
西夏的使臣听闻这句话,脸色也难看到了极点,但他们没人敢出口顶两句。还是那句话,威胁也好狮子大开口也好,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是不一样的。
万一口嗨一句真打起来……兀卒会把他们都撕碎吃了吧!
西夏使臣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又彼此用手指比划了半天。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后,他们终于比划出一个内部所有人都能勉强满意的方案。
“打下来的土地,我们可以全部归还。但绢十万匹、白银十万两、茶叶十万斤,大宋每年至少要给我主送上这些。”
比起一开始的岁币要价全部打了三折,土地上也松了口。显然西夏方也明白,宋主来了,就不是菜市场砍价你一块五我一块四了。他们需要拿出彼此都能谈的方案,不然就是纯得罪人。
那么大宋实际上能接受吗?
能的。甚至比起晏殊、富弼一开始的预算还少了一点儿。
但是扶苏的心却陡然悬了起来,他是真怕仁宗看西夏让利幅度大,加上在预算内,就一口答应下来——谁让人家历史上就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呢。
明明可以再争取一下的!
“官家。”
扶苏从仁宗的怀抱里站了起来,把桌案上的茶杯捧在怀里:“你的水怎么喝完啦?听说大相国寺的茶很好喝,我去找人给你添点水。”
扶苏当然是故意的,为了打岔不让仁宗开口。找大相国寺特产茶也是为了多拖一点时间,能冷静下来理性思考。
他“噔噔噔”跑到禅房外,冲着离最近的小沙弥笑了笑:“这位师兄,能不能冲泡一壶大相国寺的春茶?”
扶苏才发现沙弥原是个熟面孔:“诶,你不就是……”和苏轼在大相国寺偶遇的老实人小沙弥吗?法号是叫觉、觉什么来着?
但当扶苏和小沙弥对视的瞬间,唯见对面的眼底一片平静的漠然——初见陌生人时的漠然。
不可能啊,那位师兄明明见过他的脸的,不可能认不出来他。
扶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飞快地往里间看了一眼,满脸警惕。
“你不是他,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