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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匪亲

作者:鹊知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一瞥之后严襄便打发她出了门,仿佛这一回见面就是为叫她亲眼看着她给谢岭发了讨钱的电报。江铎迈出别院,叫风一过才发觉背后衣料潮湿一片,进了树荫骤然一冷,贴上皮肤微微发寒。


    刚踏上连廊不几步,远远便来了个男人,一路小跑匆匆擦着她过去,直朝她来时方向没了踪影。江铎微垂着头不曾停步,只在心里冷笑一声。


    只是换了件上衣,下装打扮同她开门撞上那男人一模一样,连亮漆鞋头上一小块没了光泽的磨损都全无不同。


    卫凌光订了饭店又中途告退是为叫她同陶有为叙旧不假,真正目的却绝非好意。所幸她早留了一份心,那人要报,也只能报出她全不打算主动招惹严襄,若真遇上难处无非逃之夭夭。


    “她不打算主动招惹您,说您若看她不顺眼,她就见招拆招,再不济,就走为上策。陶有为除了平常爱讲的那些坏话,也没说什么新鲜内容,唯一一句鼓动江铎对付您的,也被她立刻否了。”男探官微躬着身,一五一十讲完又挂起猸笑补上一句,“我觉得您根本没什么可忧心——一个二不愣,一个胆小鬼,还能反了您的天不成?”


    严襄没答话,低头慢慢从桌上拿起两手,交握着举到半空支好下颌,这才从手指之间抬起眼皮,似有若无地朝牠扫过去。


    “没什么可忧心?三个臭裨将,顶个丁国祥。你白吃了这么多年的饭,连这话都不曾听过?”她停下话头一动不动盯了眼前男探官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地重新开口。“何况你倒以为你藏得巧,”她微微笑了一声,“从头到尾没被发现,是不是?”


    男探官只恨自己不能立刻跪下好叫膝盖替自己的头顶分担些压力,哪敢再接她话。


    “谁家常人同朋友吃饭忽然一声不吭走出门去?撞了人都不停它一停?你居然还傻站在那儿等着她撞?”严襄不曾提高声音,凉凉的语气倒比旁人盛怒更叫人冷颤,“若我猜得不错,你方才来时又见她出门了吧?她早认得你了!”


    “还说什么 ‘若她看我不顺眼’, ‘再不济走为上策’,这小崽子分明是知道有人听她说话,专拣着她觉得我爱听的瞎话哄我玩呢!她是什么人,”严襄骂到一半,忽然敛了语调,转过脸悠悠地望一望卫凌光。“你跟她做了四年同学。她能是这么老实的人么?”


    严襄对望城那点事查得一清二楚,哪里用得着靠她来核对?不过是要句她的回话。“不是。”卫凌光要跟电报机结拜似的深埋着头小声答话,“她有个性得很。”


    严襄听了并无回复,或许对她的模棱两可不甚满意。默了一默,最终还是对那快吓成一滩烂泥的男探官摆了摆手,“下去吧。”


    男探官转身时候差点没绊了一跤,接着便迫不及待叫书房门在牠身后关得严严实实。卫凌光从门上收回视线,也不看一看严襄,只继续低头对着眼前的结拜姊妹。


    “这么没用的探子,怎么不辞了牠?”


    严襄终于松了松神色,微微叹了一声。“你还是年轻。”书桌那头一阵窸琐,本册翻页的声音听起来发脆发黄。“同这帮人斗,从不是看你能挑出多少得力干将,而是看你能稳住多少蠢蠢欲动的墙头草。”


    “陶贯德怎么甘心下台的?还不是因为没能留稳了手下?今天我因为牠行事不慎便开除一个多年的探官,明天再有人犯了什么错,会不会念着我必然责罚而干脆叛变?”


    卫凌光张一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还有你那弟弟。”严襄习惯她的静默,顾自放下话头去提另一桩事。“怎么又没看住,叫牠到报社里去招摇?废物一个还天天想着抛头露面,慊活得太长是不是?”


    “是。”卫凌光埋头太久,骤然抻直脊背只觉得眼前一阵发晕。“我也想不到牠趁我离了京城便溜出门胡闹。今后一定严加管教。”


    严襄这才收回视线,继续一页一页翻起手里册子来。“姓江这小子还真有些头脑,你万不能掉以轻心。”


    卫凌光随声应下,垂头见右手食指还搭着地址册,默默地来回碾了一碾那条铅灰色的地址,最终停在家主的姓上。“我们的现银足够供新来那一批人吃住训练,无名无故朝谢家讨银子岂不跌份?”


    “死心眼儿。”严襄又轻轻叹了一声。“你讨的哪是银子?要讨来瞧的是谢家的态度。若这么一笔无名无故的钱都能因为江铎拿得痛快,要当心的就远不止眼前这一个小崽子了。”


    她又翻过一页便再不动作,一手拿支铅笔尾巴轻轻点着额头,“那家主是叫谢岭么?还有个警局里的妹妹是叫——”


    “谢杉。”


    “哎——!我的好姐姐哪。”被唤了名儿的人苦着一张脸磨磨蹭蹭站起身,拖着脚步朝屋里走去,“我下值才几个钟头?凳子都还没坐热就被你来来回回使唤了八百遍!早知如此,我还到这里躲什么清闲,咱家后院磨上的驴都比我自在!”


    “要么你到后院替它,我自去使唤旁人。”谢岭毫不为她一脸苦相所动,提笔又勾去几条账目,听她走到身边也并不抬头。“到电报局去给我打问打问,商会那帮死人有点消息没有。”


    “都死人了还能有什么消息!这么心急是等着给她们吊唁去哪?”谢杉才跨进书房门立刻又被打发出去,心下恼火嘴上更肆无忌惮,步子却一刻不敢怠慢地溜出了宅门。


    谢岭听得大门当啷一声合上才搁笔起身,到穿堂门口扶正了被谢杉带歪的矮几,顺势掀了门帘走进院里,左右看看见假山上兰草开得正好,便闲走到鱼池旁边。


    今晨有摊贩来报备说到电报局那街上卖些西域兵器。谢杉见了少不得停上好一会儿,能挑中顺意的是最好,不成也至少解一解这几日里浑身的闷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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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前后展一展胳膊,回身叫人取些鱼食。正接到手里预备蹲下身子,忽然听得宅门当啷一声重新打开。


    这才几分钟?谢岭皱了眉转过脸去,正对上一份直戳到眼前的电报,外封内页早被急不可耐拆得七零八落,垂下来带着署名的一角犹自微微晃荡。


    “商会的电报没有,”妹妹脸上于她向来好懂的神色杂七杂八地混作一团,仿佛喜怒哀乐都要在那眉梢眼角分一杯羹。“京城来的倒有一封。”


    谢岭立刻懂了妹妹脸上的喜色,伸手接了内页展平捋顺,才扫一眼眉头便深深拧起,一遍之后又读一遍,到第三遍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来。


    目光交汇片刻,两人都不言语。


    “她哪里会缺钱?”谢杉一捶墙砖替她把话讲出口,“京城同邻省一并五省的总督,连年的土地税都收不尽,她哪里会缺钱?!”


    “我若痛快汇过款去,便应了她的猜测。”谢岭沉默半晌,冷笑一声。“不但不缺银子,还乐意替她养兵。往后这大小款项,怕是断不得了。”


    谢杉两手抱胸,一脚踏着鱼池沿子愣了一会儿,恨恨地抽手朝膝头一拍。“真不是个东西!若应她所求汇了款,必叫她自个儿拿去充了库房!若不声不响,指不定她还要怎么难为江铎呢!”她愈说愈恼直跳起来绕着鱼池开始转圈,转到一半猛地顿住步子。


    “我有个主意!”


    谢岭不动弹,只微微侧过眼睛。


    “我们汇什么款?不如直接折了现银给江铎送去。”谢杉面上郁气一扫而净,愈讲愈自信道,“她既得了钱,还不必叫严襄知道底细,更没有给她拿去充库的机会。”


    谢岭悠悠地望了她一眼,面上似笑非笑。“ ‘主意’?我看你只是想去趟京城吧。”


    “哈哈……”谢杉挠挠头发,想想又无可辩驳。“顺便的事怎么叫 ‘只是’!姐不觉得我这主意两全其美一箭双雕吗?”


    她看着谢岭毫无波澜的脸,想着此事大概是成不得了,只能再寻旁的法子。正估摸一笔瞧得过去的银子得打几个男富人的劫,便见谢岭点一点头,开口好像是再平淡不过的家常话:“我去签几张支票。你拿着到南城银行去,换上一匣小黄鱼就是。”


    谢杉听得怔了一怔。这数目远比她自己预想的还大,便放在她家家底里看也绝算不得九牛一毛。


    “……姐?”她好半天才问出这么一句。


    谢岭微微地笑了一声。“怎么还能有你被钱吓住的时候?我不过是拿钱做生意罢了。”她轻轻拍一拍手,重新捡起脚边一钵鱼粮。“望城财肥民安又短兵少将,若教旁人盯上,哪有转圜空当?不如便把这钱做了军费,也当一笔投资。”


    她两指移开瓷盖,伸进钵中拈出正正好好十颗鱼粮,随手向池中一抛。“我信得过她能给我百倍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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