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成绩、报志愿,直到两人的通知书先后送达,即将分别的伤感才终于冲淡他们之间微妙的尴尬。
七月的太阳不讲情面,从晨起第一缕光开始就是炙烤模式。
冉思沐送巧英去村里的罐头加工厂上班回来,大门外有辆满载信件的电摩。
裴岘禹正拿着身份证签字,她猛蹬两脚自行车,挨着篱笆停好。
大踏步上前,好奇地挤到他身边。
送信人离开了,冉思沐猜到是录取通知书,但准大学生本人似乎并不在意,拆都没拆就随手搁在窗台上,蹲身搓洗起澡盆里的床单。
冉思沐想起自己收信那天恨不得一蹦蹿到房顶上去,裴岘禹倒是淡定。
她走过去捡起那份EMS邮件,翻转看看,没有拆,封皮上写明了是哪所学校。
“你要回枰良读书了啊?”
他抬胳膊蹭去脸上的水滴,没回头,“嗯。”
冉思沐放回原处,蹲在他对面,手伸进冰凉凉的水里搅和,“你的成绩,去枰大,也算是最优解了。”
“是呗,哪像冉学霸,宁江农大诶,苟富贵。”
虽然他第一志愿填的也是宁江。
她倒难得心思细腻一回,察觉到裴岘禹近来情绪一直不高,料他肯定是不愿回那个后妈当家的“魔窟”。
转念一想和他也没几天相处的日子了,竟很罕见地安慰起人来。
“枰良也很好,你要是在市里那个家住不惯,就回来,反正我爸妈还在香槐,学校离这比市区近,偶尔回来吃顿饺子手擀面啊也不是不行。”
他没什么反应,继续搓。
她仍在念叨:“而且啊我听说,姜钰也考上了枰大,多好啊,这样你们就不用异地恋了。”
这回,裴岘禹停住了动作。
他松开床单,一言不发地盯着冉思沐,白色泡沫顺着指尖滑落。
而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瞄了眼沉着脸的他,捡起根小棍,垂头在盆里给洗衣泡泡拉花。
“我知道你是好心想安慰我,但你别逼自己做不擅长的事儿,不会讲话就把这张小嘴巴闭紧咯。”
她闷闷地“哦”了声。
裴岘禹重新捡起床单,斜去一眼。
她穿短袖短裤,连日来下地劳作黑得很匀称,看着她画在泡沫上的五角星,没由来又补一句:“跟你说多少次了,我跟姜钰只是朋友。”
冉思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理会,她蹭掉胳膊上的水珠,挠挠脖子,有些不解,“你出汗很多啊?”
“不多啊。”
“那你怎么隔三差五就洗床单?用不坏都让你洗坏了……”
“……饮料洒了。”
“屁,有洗衣机不用,手搓……你该不会是尿床了吧?”
裴岘禹脸有点红,不知道是澡盆映的还是太阳晒的,他忍无可忍地抬手,甩了冉思沐一脸泡沫。
“你才尿床。”
*
还是那样奢华昂贵的小汽车停在冉家大门外。
这次来的是一个名唤姚兰君的老奶奶,看面相就很和善,她和家里长辈是旧识,进门就抓着爷爷的手直抹泪,一口一个“老哥哥”地叫着。
大人们在东屋闲谈,冉思沐在西屋小卧室,背靠门板一边偷听,一边看裴岘禹收拾行李。
“你奶奶看起来还挺疼你,但她为什么不知道你被送来乡下啊?”
他胡乱叠着衣服,地上几个箱子没一会儿就塞满了,乱七八糟的。
冉思沐瞧不过去,替他分类归拢,捡起平角内裤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很是自然地收进侧边袋里。
“奶奶身体不好,早些年在国外治病疗养。”
“哦……”
他将行李箱合上一一装车,只留下随身背的黑包,和桌上的两个相框。
原先只有一个,是裴岘禹幼年时和他妈妈苏祈禾的合照,苏阿姨温婉动人,比那个恶毒又艳俗的后妈漂亮不知多少倍。
冉思沐悄悄叹气,走近桌边,拿起另一个相框,裴岘禹正巧回来。
“这是……年初春节拍的?”
他望过去,看着昏黄的画面,“嗯。”
她记得,并且印象深刻——
节前裴毅和后妈赶来把他接回市里过年,但在除夕当晚,春节联欢晚会的第一个小品刚开演,泥巴突然在院里大叫。
原以为是前院放炮仗惊到了狗,冉思沐拆了包浪味仙,边吃边靠近窗户。
擦去玻璃上的雾气,她看见大门的红灯笼下隐约有道人影,杨巧英也跟着望,“大过年的,谁啊……哎呀妈呀!那不是小禹吗!快快快,老冉你快去接一下,这外面天寒地冻的!”
冉思沐有些意外,披了件棉袄第一个冲了出去,打开铁门门栓,裴岘禹背个包,穿得很单薄,肩上头顶落了雪。
冉立民打亮房檐下的灯,光照亮了他。
鼻头和耳朵冻得通红通红,和很多年前裴岘禹初来时一样,脸上有一道难消的巴掌印,这次更甚,嘴角都破溃出了血。
他站着不动,像是冻僵了的雪人,冉思沐傻愣愣地看着他,心头涌上怜悯,她试探地摸摸他的胳膊,顺着向下,热乎的手指触到了裴岘禹冰到极点的手背。
他指尖轻颤,抬眼望着看起来很暖和的女孩,冉立民吆喝他们进屋,打断了他想要拥抱靠近的念头。
冉思沐揪着他袖口往屋里拽,“你怎么来的?这个时候班车早没了!冻成这个样子,从镇上走来的???”
裴岘禹没答话,只问:“家里饺子,有我份儿吗?”
后来他进屋,大人们心里明镜儿似的,什么都没问。
思焓和妈妈专门为他现包了三十只饺子,冉立民不语,一股脑儿地添煤球,屋里烧得暖烘烘的,以至于冉思沐刚刚放上去的馒头一个没留神就烤糊了。
裴岘禹围着炉子烤火,她则十分可惜地捧着馒头,吹去炉灰,小心撕掉焦黑的外皮。
他就是这个时候拍下的照片,冉思沐有印象,只是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冲洗出来的。
她握着相框出神,裴岘禹突然开口:“有什么理由能赖着不走呢?”
冉思沐将东西还给他,开玩笑打趣:“那还不简单,你入赘我家。”
静等着他不屑一顾的嗤笑和冷嘲热讽,却半天没有回应。
很难得,冉思沐的心头开始狂跳,倒不是因为害羞期待,实在是太过尴尬,跟死对头开这样的玩笑而对方不予理会,跟当众脱裤子拉屎有什么区别?
裴岘禹像是在认真思考她的提议,一声不吭,将相框放回包里,压在妈妈的照片上。
而在看到苏祈禾的笑颜时,他瞬间想起过往,于是回答:“我才不会结婚,更不会娶你。”
当天,裴岘禹没有和姚奶奶一起离开,他又住了一周,直到过了苏阿姨的忌日。
回枰良市区的前一天,裴大少爷难得主动提出和冉思沐一起下地帮工,但他细皮嫩肉的,爷爷哪里舍得用他,最多也就是让他拿着浇地的水管,一垄一垄的换位置。
爷孙仨在地里忙活了近三个小时,回家的时候天还没黑。
兰渠旁那条走了很多年的小路上,沿岸曾经细嫩的柳树早已粗壮茂盛,沟渠下,蛐蛐儿和蛙吵个不停。
爷爷推着独轮车在前,裴岘禹扛着农具在后,为小思沐量身打造的锄头早不能用了,冉思沐只管挎着竹编篮子,一口甜饼一口水,泥巴则颠颠儿追在她后头,捡她掉下的碎屑。
沿途没有花,但裴岘禹愣是闻到了花香。
他转头,冉思沐不知何时摘了遮阳帽,丸子头被她拆了,随手束起个高马尾,随她走动,左摇右晃,热风从发间穿过。
在烘烤一天的沥青臭、沟渠常有的河水腥、玉米柳叶的草木味里,她的发香有些突出。
“冉思沐。”
“啊?”
“再去一趟小苏河呗?”
他们把爷爷送回家,各骑一辆车子来到裴岘禹曾故意落水的河边。
夏天雨水多,河面涨了不少,漫过往常布满碎石砂砾的堤岸。
他们把车停在桥下,坐在河边的巨石上,天色渐暗,空气沉闷,蚊虫多了起来,应该是要下雨。
石头有点烫屁股,冉思沐坐在上面不老实,左蹭蹭右磨磨,“你明天怎么走啊?有人来接你吗?”
“司机来接。”
她笑起来,这次的阴阳怪气攻击力没那么强,“噢哟,落难裴狗要回去当大少爷啦,还有司机呢,有没有厨师保姆呀?”
裴岘禹坐她旁边,两人隔着半米距离,他捡来些碎石块,一下下用力甩向河面。
打水漂还是没学会,石头砸进水里“咕咚”响,他看着一圈圈扩散的波纹,最终又归于沉寂。
“有啊,什么人都有。”
他讲话的声音低沉,冉思沐一时无言,也捡来石块,熟练地打起水漂。
沉默间,她望向数年不变的石桥,时间在大自然里被无限拉长,区区几年,根本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但人不一样。
爷爷的背越加佝偻了,爸妈的白发渐渐疯长,他们在变老。
忽而又想起小时候漫天地里撒野的自己,还有学校里夺目耀眼却家庭不幸的裴岘禹,想起这么多年来相处的点点滴滴,冉思沐突然感叹——
“没人能逃得过时间,也没人能一直原地踏步,有些事总要面对的,有些责任也总要担起来的。”
裴岘禹没搭腔,继续砸石头。
冉思沐偏头看他,“反正我是要前进的,我要好好读书,深造读研赚大钱,带爷爷他们也去过过你们有钱人的日子,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轻轻哼笑两声,“你这么有上进心,那以后我做老板,你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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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我好当甩手掌柜,继续吃喝玩乐。”
她横去一眼,“明知道你爸不喜欢你,现在还又有个弟弟,你就不能有点志气?”
“你不会以为我有志气在裴家就能好过吧?”
她搞不懂他们家乱糟糟的关系,于是岔开话题,“反正我要做有实力的大女人,招个上门女婿帮长辈打理家里的田,得是个顾家的好男人,还要有劲儿,能干。”
裴岘禹沉默好一会儿,又用力扔出一个石块,冷声笑道:“对,你有志气,你有志气就是为了考出去,然后嫁个有劲儿能干的男人?”
冉思沐好脾气地微笑,轻声回答:“你不懂,我不怪你。”
他们又坐了很久,直到夜幕低垂。
是因为他要走了吗?冉思沐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她时不时讲讲宁江的美,讲讲她即将进入的大学,讲讲她在新生群里认识的同乡。
她憧憬着未来,期待着离别。
而至于他,不管是八岁还是十八岁,他还是什么都抓不住,只能任由时间流逝,带走他不舍的一切。
心底隐隐有股不甘和恐慌,他和冉思沐相处八年,却最终什么都留不下。
在香槐镇,在冉家庄,在那间大院里,他的痕迹会慢慢消失,她日后会迎来一个新的男人,冉思沐会忘了他吗?
月上树梢,石桥上样式古早的路灯次第亮起,光线太弱,模糊了她的脸容。
冉思沐一边驱赶蚊虫,一边笑着在手机上打字聊天。
“咬死我了……回去吧?明天就走了,再检查看看行李有没有漏的,估计我妈也做好饭了。”
她要跳下去,裴岘禹伸手拉住她,“等会儿,最后再来一盘?”
冉思沐没拒绝,不以为意地搔搔脖颈,“没带啊,棋盘在你房间吧,回去玩儿?”
他打开手机搜索一番,然后放在两人中间,“有软件,很方便。”
她瞄了眼,“又赌什么?你不缺钱,就别再惦记我那仨瓜俩枣儿了,我要留着烫头发。”
“一局定胜负,赢了再说。”
于是,俩人你来我往地戳屏幕。
裴岘禹心神不宁,一时冲动设下的赌局,他确实没想好要什么,脑子里思绪万千,下错了一步,而冉思沐已经胜利在即。
好在她还没意识到,等他落子时依旧捧着手机和网友聊得火热。
谁输谁赢,她并不在乎,赢了哄他开心,输了也不过就是一杯奶茶钱。
于是,裴岘禹趁她不备,悄悄悔棋。
因为他想赢,想要得到点什么。
最后他确实赢了。
冉思沐这个输家早习惯了,她收起手机跳下石头,拍拍有些发麻的屁股,仰脸问他,“好了,你赢了,想要什么?”
裴岘禹看着那张熟悉的、却从未觉得美丽的脸,此刻朦胧夜色给它罩上了面纱,像施了咒,莫名让人着迷。
他也撑着石头跳下,踩在沙石瓦砾上,看着她清明含笑的眼睛,轻声问:“什么都行?”
冉思沐扬唇笑起来,酒窝若隐若现,像小时候那样一手掐腰,另一手拇指蹭过鼻尖,马尾甩起,颇有几分侠女风范。
“姑奶奶心情好,只要不犯法,都满足你。”
“好。”
“说吧!”
他上前两步,垂眼看着她,离得很近。
河边寂静,藏在黑夜里的小虫似乎被隆隆心跳吵到,发出振翅嗡鸣。
冉思沐脸上的得意来不及收。
裴岘禹突然抬起双手,轻捧住她的脸颊,指腹下滑嫩滚烫的触感非常陌生,触电般传遍周身,最后点燃他心底的冲动。
在她错愕的注视下,裴岘禹毫不犹豫地俯身,偏头用力吻上她。
他没有闭眼,因为想要记住她的神情。
鼻尖抵着她颧骨下的肌肤,有股淡香,冉思沐长长的睫毛忽闪,快速抖动着,像受到惊吓的小鹿。
嘴唇软软的,比果冻要暖,比豆腐还嫩,他忍不住张嘴含住她的下唇,舌尖颤抖着舔舐,轻轻嘬吸。
它不会碎。
在他本能地想要探索更深处时,傻了许久的人终于回神。
冉思沐用力挣开他的手,想也没想,抡圆了胳膊就是一个极其响亮的耳光。
“你……你王八蛋!我的——你为什么!”
她打的力道十足,裴岘禹整个偏过了脸,扶住石头才堪堪站稳。
他没动,只抬眼看向他们肩并肩坐过的位置,舌尖游移在唇缝,没揉脸,没说话,没辩驳。
后来,冉思沐又朝他的小腿骨补了一脚,气哼哼地骑车走远了,他却还在原地,思考着她的问题。
为什么?喜欢吗?
好像不喜欢,她凶巴巴的。
他只是想留下些东西,讨厌也好。
也不过是想得到点什么,哪怕是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