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染秋[青梅竹马]》
1. 夜店相亲
超市里,春节的专用歌单循环播放着。
商品琳琅,人群熙攘,满眼红色,一派喜气。
冉思沐倚在生鲜冰柜旁看手机,最后确认课题报告的格式规范。
“沐沐啊,你来你来,看看这大螃蟹!”
“噢,好。”
她收起手机,推着购物车走向杨巧英。
燕麦色风衣搭在扶手边,长发在脑后挽起,白衬衫下一件浅棕高领打底,衣摆收进黑色百褶长裙内,腰身纤细;
杏眼弯眉,半框镜架在挺直的鼻梁间;秀气的脸略施淡妆,唇上的玫瑰豆沙红中和了她着装的干练,颊边发丝落在微扬的嘴角旁,人看上去沉静温柔。
杨巧英的视线从水产区转向冉思沐的高跟鞋,顺手接过推车,嘀咕着:“乖,脚不累吗?就买个年货,咋穿这么正式?”
她摇摇头,盯着张牙舞爪的帝王蟹,讲话慢悠悠的,“下午有个技术成果推广会,会上要发言的,而且晚上还约了人吃饭。”
杨巧英一手抄起网兜,冉思沐很有眼力见儿地撑好袋子。
“朋友?约会吗?谈恋爱啦?哎哟,那还去什么外面啊,带家来!想吃什么,妈做!”
小老太太欣慰地笑开,内心八卦魂熊熊燃起,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喜。
她这大女儿总算开窍了!
哪成想她竟又摇头,温吞地说着让人恼火的话,“妈,我没有谈恋爱,是相亲,也算约会吧。”
“又相亲?你老急着相亲干什么?”
“结婚呀。”
杨巧英瞬间垮了脸,横去一眼,啧啧称奇,“怪了,别家的女儿都是能拖就拖不嫁人,你倒好,放假回来才几天,赶两场了吧?”
冉思沐没搭腔,挽起衣袖沥水,身旁的老母亲还在念叨:“是,妈是想你谈个朋友玩玩,但结婚先不要急,你条件这么好,什么男人找不到?相什么亲啊……不去!”
妈妈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冉思沐耐着性子辩了几句,“我研三马上毕业了,所里的实习岗也稳了,思焓也要参加工作了,眼下就想找个可靠的本地女婿上门,好照顾家里。”
杨巧英狐疑地瞄她两眼,掂掂袋子的分量,又捞起一网。
“婚姻哪那么简单,书呆子一个还没你妹妹精,我看在家就挺好,不受气,我要不是这身体不行——”
她话头一顿,恍然大悟,“哦……是怕我活不到你嫁人呐?”
向来懂事好脾气的人瞬间一脸愠色,沉声嚷道:“妈,大过年的,别瞎说!”
杨巧英看看她,心知自己话说得过了,便住了嘴,默默捞虾,好半晌才又无奈地叹气,摆摆手道:“你们冉家人都一个德行,倔驴脾气,说不得,管不了……”
冉思沐垂眼看着袋子里活蹦乱跳的鲜虾,忍住鼻头的酸涩,没应声。
“四口人够吃了,你拿去称,我去那边看看,姚老太前阵子进了回医院,买点营养品,后天你去裴家送年礼的时候捎上。”
“好。”
/
「OLD SHIP」是一家开在南滨新区的夜店。
空间宽敞,超大的环绕吧台圈起中央舞池,男男女女挤在一处,贴身摇摆;
双人卡座散布其间,霓虹灯变换色彩,忽明忽暗,时红时绿,光斑投射在二层的玻璃幕墙上,气氛热烈迷幻。
隐私玻璃后的包房内同样缭乱——
地面歪倒一片空酒瓶,矮几上摆着没拆封的桌游卡,骰盅倒扣在开了盖的威士忌瓶口,几枚骰子淹没在吃剩的果壳瓜皮中。
时髦靓丽的年轻女孩们举着话筒又唱又跳,喝多的醉鬼背靠茶几瘫坐一团,拍着手鼓,起哄口哨声此起彼伏。
茶几后,皮质沙发一角有对拥吻的情侣,而正中间则歪躺着个男人,占去了大半张沙发。
他手背抵额,只看得见高挺的鼻子,嘴唇紧抿,黑皮衣盖在腰间,墨色毛衫裹着精瘦结实的上身;头微仰,领口宽松什么都遮不住,露出的脖颈修长,线条坚毅。
一室嘈杂,盖过他时不时哼唱的曲儿,长腿交叠搭在桌角,垂在沙发旁的手轻扣杯沿,惬意地随旋律摇晃,深色酒液溅出,沾湿指腹。
“小雨哥哥哎!别装睡了!我点了你最爱的《我不配》!快起来!我给你唱和声!”
好友周宥宁腻歪的调侃被话筒放大回响,躺在沙发上的裴岘禹无动于衷。
见他还在装睡,周宥宁撂下话筒直奔过去,一脚蹬开他搁在茶几上的腿。
“哥们儿,不至于啊,老太太就嘴上催个婚,又没真拿刀架脖子上逼你,耳边风吹了就过,瞧你这贞洁烈男的德行,守给谁看呢?”
裴岘禹这才移开手,凉凉瞥去一眼。
浓眉斜飞入鬓,眉心处有团浅浅的暗红压痕,高眉弓衬得他眼窝深邃,一双眼凌厉淡漠,光影交迭更显他五官立体,矜贵大气。
他缓缓坐起,捏捏酸胀的后颈,语调懒懒,“守个屁,什么年代了,迂腐。”
周宥宁撇撇嘴,用力撞他肩膀,揶揄道:“那听你这意思,这三年在国外没少泡洋妞儿?怎么样?”
裴岘禹盯着垂落眼前的发丝,食指拨了拨,用了发泥有点硬。
他没回话,仰头一口气灌完酒,杯底磕在琉璃台面发出脆响,“没劲。”
眼看他抓起两片西瓜走至落地窗边,周宥宁翻了个白眼儿,“你就装吧,谁能装得过你,老处男……”
说罢,周起身搂着漂亮妹妹继续唱歌。
裴岘禹对好友的嘲讽充耳不闻,自顾自倚在窗旁吃瓜,垂眼扫量楼下的舞池。
*
年货备齐,送杨巧英回家后冉思沐赶到农研所,大会开了三个钟头,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
再三和相亲对象确认地址无误后,她打车来到南滨新区的酒吧一条街。
音乐嘈杂、人头攒动的室内,冉思沐端坐在男方预订好的卡座里。
在这样的环境中,无论是她这身相当正式的OL装扮,还是面前那杯寡淡至极的柠檬苏打水,都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冉思沐是第一次来夜店。
重金属音乐鼓点激烈,简直要把她的心脏震出来;五颜六色的光转来转去,眼晕得很;空气里弥漫着酒味,香水混着烟臭,熏得她头疼。
和对方约的八点,她早到了十五分钟。
等人时,手机消息不断,姨父发来提醒,要冉思沐年前再带妈妈去复查一次,顺便拿药。
杨巧英前年做了结肠切除手术,化疗一年多,病情总算稳定,妈妈意志乐观,总说自己有福气,鬼门关里捡了条命回来,只是被病痛和药物折磨,人消瘦了很多,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
妹妹冉思焓刚发的朋友圈就是炫耀她给妈妈织的毛线帽,红彤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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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很喜庆。
她顺手点了赞,刚巧身旁有人经过,是那位相亲对象魏先生。
男人的资料显示只比冉思沐大一岁,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五公斤。
她看着对面流里流气的人,心道果然这些无良相亲机构的话只能信一半。
“不好意思哦冉小姐,公司事情多,迟了会儿,你见谅!”
等了近半小时的冉思沐维持着礼貌得体,“没事,我也刚到。”
魏先生招来服务生,手上那枚大金戒指很扎眼,他点了跟她一样的苏打水和一杯低酒精特调,咬咬牙,又加了个水果拼盘。
等餐时,魏先生状似体贴地询问:“我寻思咱们都年轻人,去茶馆太古板,就做主约在这里了,你应该不介意吧?”
冉思沐摇头轻笑,“挺好的,热闹。”
闲聊间酒水上桌,魏先生将那杯酒推至冉思沐手边,“你平常应该不怎么喝酒吧?低浓度的,不醉人,我请你!只可惜我开车来的,不然一定陪尽兴!”
她瞥了眼那精致的酒杯,没碰,也没接话,道过谢便直奔主题。
“魏先生是自主创业?”
男人大笑着点头,神情有几分得意,“是啊,开了一家小公司,我虽然学历一般,但要论经济条件,和冉小姐这样初出茅庐的高材生相比应该是不差的,哈哈!”
冉思沐笑笑没搭腔,只奉承了句“魏先生年轻有为”。
“你快毕业了吧?什么打算?结婚后还工作吗?我听说搞技术的都挺苦……”
“不苦啊,自己热爱的事业怎么会嫌它苦。”
“啧,我是过来人我了解,冉小姐要是听劝的话,还是早早不干的好,你们女人能有几年好时光啊,趁年轻状态好,多生孩子也算是做贡献了嘛。”
……
席间魏先生不停地输出他那充斥着歧视和大男子主义的婚姻观,饶是教养极好的冉思沐也再坐不住,借口去卫生间打断了他。
舞池换了音乐,频闪灯的白光极亮。
楼下那道盯了许久的熟悉背影终于转身,裴岘禹凑近玻璃,眯眼看清了女人的脸,他甩开手上的瓜皮,不禁挑眉。
嘿哟喂,不得了,还真是冉家那只呆头鹅。
再定睛一看她对面坐着的男人,肥头大耳油腻腻,相当猥琐。
……就算近视也不至于眼光差到这种程度吧?
裴岘禹没挪窝,悠哉地靠站在窗边继续观望,身旁传来浓烈的脂粉香,不知道是谁带来的小模特,正扒在他肩头呵气,“裴少爷怎么不去唱歌呀,要不要陪你喝两杯?”
他懒得理,乜去一眼,指尖捏住被她拉得更开的衣领回拽,轻弹两下,拧着眉头善意提醒,“妹妹,你这粉控油不行啊。”
声音温柔,只是眼里的嫌恶不加掩饰,女人讪讪离开。
裴岘禹再看回楼下,冉思沐的座位还是空着的。
而那死胖子正左顾右盼,端过她身前的酒杯,抬手掩住杯口,片刻后又放回,擦了把暗色桌面,拍拍手,贼眉鼠眼的模样看起来很欠打。
他盯着又瞧了半晌,冉思沐穿过人群回到卡座。
裴岘禹突然回身勾起皮衣,迈大步朝包房门口走去。
周宥宁见状连声喊他:“哎哎哎!你嘛去!”
他没回头,“给船长打电话,就说她场子里有人手脚不干净。”
2. 我讨厌他
“来来来,冉小姐,我以水代酒敬你一个,很高兴认识你,希望咱们来日方长?”
魏先生端起杯,笑眯了眼,讲话倒是诚恳。
冉思沐是体面人,再瞧不上也不会当众驳人面子,便举起了那杯颜色艳丽的鸡尾酒。
红唇印上杯沿,酒液还没进嘴,身侧一道黑影迅速靠近,夺走她手里的杯子,用力摔在地上。
舞池内音乐震耳,但玻璃尖锐的碎裂声还是引来了关注。
魏先生显然懵了,脸上的笑凝滞,呆愣一瞬后转为恼火,他重重放下杯子,“嚯”地起身指着冉思沐身边的人怒骂:“你他妈谁啊你?!老子的酒你也敢摔?!”
冉思沐跟着愣愣转头,茫然变疑惑,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你不是——”
裴岘禹垂眼看她,刚要回话那死胖子又开始胡咧咧,“好啊!你们认识?给我整杀猪盘仙人跳这出?我就知道条件这么好又嫁不出去的货肯定有鬼!”
来人像是听了个笑话,摇头轻哼,“你好厉害哦,上下两张嘴都会喷粪。”
魏先生上前一步理论,奈何掺了水的一米八在实打实的一八六面前毫无气势可言,他只好无能狂怒地捶桌,密集的炮火转向慢慢悠悠擦拭身上酒水的冉思沐。
裴岘禹低头又瞥她一眼,看了看地上的碎渣,用脚扫开。
魏先生还在骂,一脸横肉剧烈抖动。
裴岘禹站直身子,四下环视,然后走向吧台。
眼见两个人各忙各的全然无视他,四周还有围观的人,魏胖子干脆也不装了,什么下三滥的话都敢讲。
“什么高材生技术员,说得高大上,还不是一约就出来?学历真假都不知道,不就是□□陪酒的吗,装什么清高——”
又是“砰”的一声,吧台周围的年轻女孩被吓到尖叫。
泰然自若的冉思沐循声望去,裴岘禹嘴边叼了根不知哪来的烟,左手拎着个敲碎只剩一半的酒瓶,酒顺着他的皮衣淌下,随他靠近传来浓烈的味道。
他走近魏胖子,缓缓倾身,举起那个碎酒瓶,锋利的边缘就在他脸侧,“相逢即是缘,我开了瓶金酒庆祝,好可惜,没拿住……”
说话间裴岘禹手一松,碎酒瓶朝魏胖子的脸倒下划去,男人吓得瞬间噤声,连退两步,“你你你!保安!这里没保安吗!”
“哎呀,开个玩笑,瞧给你吓的,来,胖哥哥,弟弟请你喝这瓶,干邑白兰地。”
裴岘禹唇边衔着烟,讲话不清楚,他丢开碎酒瓶,揽住魏先生带至桌前,胖子哆哆嗦嗦地不敢讲话,像个小鸡仔似的。
冉思沐看着他高高举起的酒瓶,很默契地料到他下一步动作,是以裴岘禹刚松手,她便捧住了那瓶昂贵的酒。
“差不多得了,魏先生又没招惹你。”
裴岘禹像是没听见,硬是摁着男人坐回椅子,手掐着他的后脖颈,调侃里满是轻蔑,“仙人跳?杀猪盘?真招笑,你的斤两值我一瓶酒么?”
魏先生嘴很硬,“那那那也是我和冉小姐的事,轮不着你在这里又摔又打的!”
“哟,这会儿又冉小姐长冉小姐短了?孙子,敢不敢把你裤兜里藏的玩意儿拿出来亮亮?”
“我我、我藏什么了?什么都没有……”
手却下意识捂紧口袋。
裴岘禹余光瞄见入口处的船长,笑着拍拍他的脸,“□□还是听话水?嗯?你真当夜店是法外之地啊?人家都有监控的,喏,老板带人逮你来咯。”
听到这,冉思沐才明白过来,裴岘禹是在替她出头。
她看向身边被拢成一堆的玻璃碎片和洒了一地的酒水,突然起身。
魏先生到底是没经过事儿的软脚虾,看到保安瞬间怂了,双手合十向冉思沐道歉。
“姑奶奶我错了,我就是看你照片太漂亮了一时鬼迷心窍,您行行好,我口出狂言,我狗眼不识泰山,别搞我啊!我真不敢了!”
裴岘禹侧身腾出位置,掐着烟抖抖灰,死摁着胖子不松手。
冉思沐身边没有趁手的工具,于是她上前一步,用尖锐鞋跟狠狠地踹他小腿骨。
男人捧着腿哀嚎,“船长”褚梨带人赶来,安抚驱散了围观的酒客,和裴岘禹递了个眼神,转向冉思沐,温声询问:“没事吧?受伤了吗?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需不需要报警?”
很漂亮年轻的女老板。
冉思沐定了定神,摇头道:“我没事,他,他们砸的酒和杯……啊,还有这瓶白兰地,没开的。”
褚老板笑得温和,“我来处理。”
裴岘禹一脚蹬上魏胖子的椅背,语气听起来似乎和老板相熟,“麻利儿拖走,看着犯恶心。”
男人被保安押走,褚梨唤来保洁清扫,给吧台和卡座邻桌受惊的顾客赠送了小食饮料,又同裴岘禹闲聊几句,接个电话离开了。
裴岘禹从别处拖来把干净椅子坐下,抬眼看着还傻站着的冉思沐,下巴点点她座位,“坐啊。”
“干什么?”
“叙叙旧?”
“跟你有什么好叙的……”
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顺从地坐下。
裴岘禹指尖捏着烟,不甚熟练地摁灭,皱着眉,挥手赶飘散的烟雾,冉思沐好心从包里掏出薄荷糖,递上一颗,“你不是戒烟了吗?”
他接过含住,“叼根烟看起来更凶狠。”
行吧。
冉思沐也吃了颗糖,没话讲。
裴岘禹倒是闲不住嘴,“你这五好进步青年不是向来不谈感情?怎么几年不见还学人相上亲了?”
她默默地在手机上打字,不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裴岘禹凑上前,小学生似的抱臂坐好,“我在你的列表里是具尸体吗?好赖也算半道儿的青梅竹马,就这么不问死活啊?”
冉思沐舌尖裹着糖,抬眼不冷不热地一瞥,在联系人最底部翻出他的账号,点进朋友圈,看到了他前天晚上发布的图片,定位戴高乐机场3号航站楼:「求约。」
补了个赞。
裴岘禹靠回椅背,借着五彩的光歪头打量她。
三年不见,她还是老样子。
闷不吭声,呆头呆脑,木讷正经,就爱穿得成熟假装大人,看似聪明,其实愚笨,有点儿智商也全扑在学习上了。
远没小时候有趣。
“蠢,在这地界儿,离了视线的酒水都不能碰,人家敬你你就喝,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冉思沐扯出个笑,“相亲约夜店,酒趴他开车,我当然知道他动机不纯,那酒我本来也没打算喝,你狗拿耗子横插一杠惹这么一出,还学人阔少砸酒?有钱烧的你。”
也还是那样有点神经,攻击力不明,但是遇强则强。
裴岘禹被骂没急,反笑了,贱得不行,“哎~对味儿了。”
“有病。”
她起身要走,裴岘禹一把抓住她的包,掏出手机打电话,“周儿,没喝吧?下来送我。”
又对冉思沐道:“太晚了,坐我车。”
*
周宥宁开车送裴岘禹,顺道还捎上了一位漂亮小姐姐。
他跟小雨哥哥好友数年,大学那会儿就时常一起鬼混,并且自认记性不错,围在裴岘禹身边的莺莺燕燕不少,但冉思沐确实是一张生面孔。
他真是好奇死了!
可俩人几乎0交流,扒不出什么嗑点,除了刚上车时裴岘禹问了句“没搬家吧”,小姐姐冷漠的一声“嗯”。
他们没开导航,全靠裴岘禹人工指路,门儿清得很。
棉芜区靠近枰良城东,在城中村和繁华地段的过渡带,车开进小区停在单元楼下,裴岘禹和冉思沐一道下车。
“你下车做什么?不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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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岘禹清清嗓子,理理衣领,扒扒头发,“来都来了。”
冉思沐掏出门禁卡,幽幽道:“三年不见,空着手?”
他哼笑一声,“怎么了,又不是女婿上门。巧英姨有多喜欢我你不知道?恨不得把我当儿子疼呢。”
确实,裴岘禹一张嘴,最会哄女人开心,当然,她不在这范畴里,他明明白白地讲过,她不解风情的简直不像个女人。
二人一同进门,冉思沐换下高跟鞋,瞬间又矮他一头。
“妈,我回来了。”
顿了顿又扬声补充道:“裴岘禹来看你了。”
杨巧英火速冲出厨房,裴岘禹站在玄关处,敞着的拉链不知什么时候拉好了,手也不插兜了,一副乖崽模样,看见小老太太上来就是个九十度鞠躬,然后热烈地拥抱。
“想死我了巧英姨,三年不见,您怎么又漂亮了。”
“哎哟!你个臭小子啥时候回来的!”
杨巧英一下下捶着他的背,抽空招呼自家女儿,“沐沐啊,锅里有热的饭菜,饿的话去吃一口。”
冉思沐点点头,留一老一少在客厅寒暄,她迅速回卧室换了家居服,然后钻进厨房端着饭碗大快朵颐,在那酒吧喝了一肚子的水,饿坏她了。
冉思焓听闻动静也来到客厅,和裴岘禹热络地打过招呼后也钻进厨房。
勾着手上的毛线手套,惊讶的口吻里也是颗藏不住的八卦心,“姐,什么情况啊?小雨哥刚回国,你就带人上门儿啊?”
冉思沐满嘴饭菜,鼓着脸颊,白她一眼没说话。
冉思焓搬个小板凳坐下,靠着厨房隔断,往客厅方向偷瞄好几眼,笑得一脸花痴样。
“啧,越长越帅了……诶姐,你说你一天到晚相的净是些歪瓜裂枣,这么优质的资源就在身边,你为什么不发展发展?”
被饭噎着的人停止进食,筷子屁股狠敲了把妹妹的头,闪现到客厅接了杯水。
裴岘禹瞥见那道粉色身影,心下好笑。
要不说她沉闷无趣不图新鲜呢,一套小熊猫的睡衣穿了近四年。
杨巧英从西屋给他抓了把瓜子砂糖橘,又关心几句,“处对象没啊?二十五……快二十六了吧?打算啥时候结婚呐?”
他摇摇头,剥着橘皮,一口一个,“没有,还年轻,不着急。”
“也对,你条件好,慢慢挑,可别学沐沐,不知道急个什么劲……工作呢?回国打算做什么?”
裴岘禹看着那道影子又躲回厨房,低声道:“看我爸安排。”
一提到他爸,裴岘禹肉眼可见的沉了脸,杨巧英看得分明,啜口热茶,岔开了话题。
厨房内,冉思焓还在喋喋不休,“你们十岁相识,到现在十五年了,也算两小无猜,怎么就一点火花都擦不出来呢……”
冉思沐洗好碗,收拾干净灶台,随口问:“你觉得他好?”
思焓略略回想,“起码在我看来,人不错呀,家世好,长相好,性格好……小时候全指着他给我买零食呢。”
“那你发展他。”
钩针戳了手,冉思焓大惊,“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啊!我可不像你,我有对象的!而且,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单身,发展他,小禹哥能看得上我?”
冉思沐顺着反问:“咱俩同根生,看不上你就能看上我了?”
“不一样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一个爹妈生的。”
冉思焓扯了扯口袋里的毛线,一个劲儿地摇头,“就是不一样,说不上来,反正我觉得你俩之间的氛围……怪怪的。”
冉思沐捧着水杯,靠在琉璃台边,看向玻璃推拉门上映出的影子,自言自语:“爱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吃不饱,和谁都一样。”
“那——”
“那也不会是他,裴岘禹这人,我打小儿就讨厌。”
3. *青梅竹马
“刘二狗你给我站住!!!”
初秋黄昏,流经冉家庄的兰渠旁,小路上沙土飞扬。
哭爹喊娘的男孩捂着屁股狂奔,身后紧跟着个怒气冲天的女娃娃,肩上扛个小锄头,骂骂咧咧地穷追不舍,末了,还有只“汪汪”吠着的大黄狗。
刘信泽边跑边回头看那活阎王,一个没留神踩进土坑,崴倒在泥沟,一时爬不起来,只好眼睁睁看着女孩追上。
她放下锄头拿在手里调转方向,木把指着他的屁股蛋儿,刘信泽条件反射地捂住,哀嚎道:“冉思沐你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再说了,我今天真不是故意的!”
十岁的冉思沐堪堪比身侧的锄头高半拃,气势倒是足,她一脚踩上二狗的屁股,大声警告:“再让我看见你欺负我妹妹,我就把石块塞你腚沟子里,叫你拉不出屎!”
躺在地上的刘信泽看看她,又看看一旁蹲坐着耷拉舌头的狗,被吓得结结巴巴地讨饶,“不……不敢了,真不敢了,再不玩儿弹弓了!”
小思沐收回脚,蹭了把脸上的汗,留下污黑一团,冷冷哼道:“算你识相,我就再给你次机会,你跟你那帮小弟最好放老实点,不然……”
她作势又举起锄头,男孩紧捂屁股用力蹭地躲远了些,“知道,知道了!”
“泥巴,我们走!”
大黄狗听话地跟在冉思沐身后,一人一狗走远了,刘信泽才挣扎着爬起,大哭着跑回家。
小时候的冉思沐是冉家庄出了名的疯丫头。
疯,但不坏。
爷爷惯,爸妈宠,妹妹服,没变成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全靠奶奶过世前对她的谆谆教诲——
家里没有男孩,但沐沐是长女,女子一样能顶半边天;沐沐要懂事听话明理,好好学习有出息,长大了帮爸妈扶持家里,要体恤孝敬长辈,要友爱照顾妹妹……
奶奶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读过书的闺秀,慈祥温柔,妹妹出生后,冉思沐一直由奶奶带,自小受她教导,她的话不论对错,都被小思沐奉为圭臬。
认真记在心里,并付诸实践,在还不懂什么是责任的年纪就学会了事事以家人为先。
刘二狗不是第一次欺负思焓了,赶巧今天让她抓到了现行,那就不能怪她不讲同学情面了。
也就是生在了和平年代,不然以冉思沐爱憎分明有仇必报的性子,高低能组出个铁血娘子军。
日头渐斜,她领着泥巴回到家,院外停着辆黑漆漆的高级小轿车。
在小灵通和电动车都算罕见物件儿的年代,私人轿车在乡镇可是非常稀有的,平常见惯了拖拉机马拉板车和客运中巴,乍一看这铁块似的四轮小车冉思沐难免目瞪口呆。
她扯掉红领巾,仔细叠好揣进口袋,绕着那小车左三圈右三圈好奇地打量,隔壁表婶走出屋,扒着围栏跟她搭话,“疯丫头又上哪野去啦?”
冉思沐没理她,上手想摸摸这锃光瓦亮的车身,表婶连忙冲出来阻止,“傻丫头快离远点,你那锄头要是把这车划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啊?”
她显然不信,但还是听话地站远了些,表婶继续道:“我三姑奶家的外孙条件很好,大学毕业在金融单位上班好几年也才买了辆桑塔纳,近十万呢!喏,看见这标志没,这可是奔驰,大几十万!”
冉思沐想了想,默默掰着手指头算,爸爸每天起早贪黑批发土豆,一天最多也就赚个十几块钱,几十万……对小学生来说明显超纲了。
她算不清这天文数字,挠挠头和表婶告别,手死死握住木把,稳稳拖着锄头,绕车一大圈回到了院内。
天还没黑透,堂屋里亮着灯,冉思沐看见几个大人围在方桌前。
而在院落一角,鸡圈旁的砖垛上正端坐着个背书包的小男孩,她盯着看了半晌,见他一动不动的,有些好奇地靠近。
他和庄子上黑瘦的男娃不一样,漂亮的脸上白白净净的,胸前工工整整地系着红领巾,身上的藏蓝色套装透着股……很贵的气息。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校服?
他们镇上的小学是没有校服的,听刘二狗说,只有城里的贵族学生才穿得起校服,女生还有裙子呢。
那男孩很警觉,冉思沐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头来,秀气的脸上有非常明显的巴掌印,通红通红的。
男孩也在打量她,从乌漆嘛黑的脸到汗湿的短袖短裤,再到满是黄泥的布鞋,和握在手里的锄头。
冉思沐怕吓到这么个瓷娃娃,忙撒手撇开木把,黑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扬起个自认和善的笑,“你好呀,我——”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就面无表情地转回了脸,继续盯着圈里啄米的鸡。
她又试着上前一步,男孩再次不悦地瞪来一眼,警告意味十足,于是冉思沐始终和他保持着一米距离,绕了个半圆到他面前,小声问道:“外面的车,是你家大人的嘛?”
他仍不理她,沉默着,冉思沐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但并不在意,甚至开始天马行空地猜测,自顾自咕哝:“总不会是我爸卖土豆儿发财了吧……”
“……”
他还是不说话,冉思沐歪头打量他左臂佩戴的少先队队标,心生羡慕,又突然指着他脸上的掌印,“你的脸——”
“思沐!”
屋内妈妈在叫她,冉思沐应了声,丢下这个把她当空气的男孩飞快跑进了门。
于是,她知道了这个和她同龄男孩的名字——裴岘禹。
爷爷说,裴岘禹的爷爷就是那个和他有过命交情的老战友,裴爷爷一家从前也生活在香槐镇,他们两家是乡亲故交。
爷爷还说,从今天起,这个从城里来的漂亮男孩就要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了。
“为什么啊?他爸爸妈妈不想他吗?”
老爷子只是叹气,抚着思沐的脑瓜,语重心长道:“小禹跟你不一样……以后你们在同一所学校念书,要多多帮助他适应乡下的生活。”
“好!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
冉思沐将裴岘禹列为和思焓一样重要的保护对象,并且还大方地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他。
周末,难得不用早起,却有不识趣的搅人清梦。
刘信泽妈妈怒气冲冲地带着她儿子上门来,和杨巧英好一通理论,“看看看看!看看你家野丫头干的好事!”
说着,她扯掉刘信泽的短裤,白嫩的屁股上青紫一片,“一天到晚跟个假小子似的!扛个锄头不是下地就是打人!前天带条狗,追了我家阿泽二里地!庄上的人可都看见了!”
杨巧英不了解事情经过,只得先好言劝着,一边扬声喊来正喝粥啃馍馍的冉思沐。
“到底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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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打人呢?”
冉思沐毫无愧意,她瞪着那个只敢躲在妈妈身后的怂蛋小子,脖子一梗,仰脸大声道:“我没错,是他先动的手,他好几次用弹弓故意吓妹妹,前天还打到她的脸留下印子了!我伤他屁股又不耽误他吃喝拉撒,可他伤了女孩的脸留下疤瘌该怎么算?”
“你——!”
杨巧英听明白了,忙拦在中间,“我说我家二丫头脸上怎么一道血印子呢……哎哟小孩子打打闹闹,算了算了霞妹子,我看小泽也没啥事,这样,我上屋里拿瓶红药水给孩子抹抹,再装些土鸡蛋,好好补补!”
刘家母子杵在门口和冉思沐对峙,趁杨巧英不在,二狗妈妈又小声咕哝:“就这么个母老虎性子,以后庄子上谁敢娶你进门,不省心的疯丫头,可别再落我手里……”
冉思沐扬眉,笑嘻嘻回道:“我长大是要带全家人离开香槐镇的,嫁人?我不稀罕,招个上门的才好!你儿子也别再落我手里,不然还要打到他屁股开花~”
二狗妈妈还要说什么,杨巧英提了布兜出来,好言相劝,总算送走了娘俩。
大门一关,她慢慢沉下脸盯着冉思沐,好半晌,突然绽出个笑,竖起大拇指,“你可真是女中豪杰。”
“那是!奶奶说了,我要帮你顾着家!”
杨巧英摸摸她的头,检查了一遍她身上没伤,才欣慰道:“小小年纪懂什么顾家……去吧,玩儿去吧!”
冉思沐吃完最后一根咸菜,自己扎好头发,照惯例搞来碎菜叶子来到院落一角喂鸡。
她的房间就在鸡圈旁。
窗户大开着,碎花竹叶帘子被穿堂风吹得飘动,裴岘禹正站在窗台边看她。
冉思沐洒下饲料,大方回视,盯着男孩白净的脸,她突然想起那天看到的久久难消的巴掌印,又想起爸妈闲聊时提到的裴岘禹的身世,心有同情,便随口下了个承诺。
“我妈说,你比我晚生三个月,那你就跟思焓一样,以后在香槐镇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也会追着他打二里地的!”
裴岘禹听了,还是跟哑巴似的没说话,默默关上了窗。
后来,他转到了冉思沐的班级,上下学的队伍里多了一个裴岘禹。
他虽然平时话少,但富贵家庭里养出来的孩子家教却是极好的,做事妥帖,乖巧省心,脑瓜又聪明,刚转来后不久的期中考试就轻松拿下双百,奥数竞赛的题目也是手拿把掐。
杨巧英特别喜欢裴岘禹,家里有好吃的好用的都想着他。
学校老师也对这个城里来的男孩给予了百分百的关注器重,班里女生大把大把地塞糖给他,男孩则被他书包里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吸引收服。
后来不知是哪家大人传闲话,说裴岘禹家里开奔驰豪车,非富即贵,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于是和他交朋友的人更多了。
而冉思沐一直乖乖听话,遵照家里长辈的交待,积极帮他适应村里的生活,只是慢慢地,她发现,裴岘禹其实根本不需要她的帮助,他混得甚至比她还要好。
庄子上人人都喜欢他。
其实最开始,冉思沐也是不讨厌裴岘禹的。
即便是他住了她的房间,妹妹从此成了他的跟屁虫,即便是他分走了太多原本属于她的宠爱和追随者,她都不讨厌他。
只是裴岘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碰那院子里的三只鸡。
4. 兄弟二人
“沐沐啊!快起床了!”
冉思沐从梦中惊醒,缓缓坐起,盯着门板后挂着的花环发呆。
杨巧英敲了敲门,错开条缝,满屋的香味飘进卧室。
她戴上眼镜下床,懒懒挠头,“杨大厨又做了什么好吃的呀,这么香……”
“鸡汤!”
“……噢。”
冉思沐倚着门框刷牙,杨巧英用现煲的汤给她下了碗挂面。
洗漱完来到桌前,她随口问:“冉思焓呢?”
杨巧英找来保温桶,装了热汤进去,边忙活边答:“约会去了。沐沐啊,你等下去裴家的时候,记得把这汤带上。”
她瞥了眼,没明着拒绝,“人家里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啊……”
“不一样,这是你大姨托人专门从香槐老家捎来的,三年的老母鸡,最养人!”
冉思沐只好点头,捧着碗喝起汤,确实鲜美。
杨巧英把保温桶和礼盒归拢好放到玄关,坐回冉思沐身边,盯着看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试探:“思沐啊,你跟妈交个底,你对裴家那小子,有没有……”
“没有。”
“真不喜欢?”
冉思沐放下碗筷,擦擦嘴,“妈,小行星撞地球的概率都比我和他谈恋爱的可能性要高。”
小老太太舒了口气,像是遗憾,又像是放心,“也好。”
她没懂,“看您这么喜欢他,我还以为……”
杨巧英摘下围裙,涂起护手霜,“我是喜欢啊!小禹人不错呀,形象条件多好啊,嘴又甜,会来事儿,但是……”
她看了眼冉思沐乱糟糟的鸡窝头,继续道:“妈怕你降不住他,况且两家条件差太多,怕你吃亏……你裴伯伯这些年帮了我们不少忙,人嘛,要懂得感恩,该做的礼数要做好,至于别的……顺其自然,敬而远之吧。”
冉思沐摘了眼镜擦拭,“我知道的。”
/
琉云路一带是富人区,环境清幽,路宽车少。
冉思沐开得很慢,这里信号灯密集,限速探头也是实打实地真拍。
途径装修奢华高大的小区门楣,转弯绕过高层住宅楼,在闸口用身份证做好临时访问登记后,冉思沐终于开进揽月河滨的别墅区。
欣赏着沿路各式各样的庭院设计,不时也被随意停在路边的豪车吓到咋舌。
她不自觉将车速降得更慢,最终停在一处古铜色大门前,下车拨通门禁对讲。
“您好,哪位?”
她是常客,听出了是管家彭清的声音,“彭阿姨,是我,小冉。”
对面传来拔高调子喊“夫人”的动静,不多会儿,厚重的电动门缓缓打开。
冉思沐开车进院,熟门熟路地下地库,宽敞的五车位空着两个,她小心翼翼地停好车,木瓜橙的迈凯伦和黑银双拼的迈巴赫之间,夹着她的白色小polo。
穿过观赏绿植和超迷你的喷泉,转弯上台阶,彭阿姨在负二层的入户小门等她。
接过思沐手上品类繁多的礼盒,换好鞋,两人进入门厅旁的私家电梯。
每次来裴家,总有股无形的压迫和紧张。
她紧紧搂着怀里的保温桶,小声问了句,“彭阿姨,都谁在家?”
“裴老总出门谈事情了,小芝和朋友去香港还没回,余下的都在,特别是老太太,听说是你来了,可开心了。”
电梯很快到达一层,宽敞明亮的玄关正对着设计精巧采光极好的下沉庭院,玻璃水池的底部透明,淡蓝色的粼粼波光投射到负一楼那架三角钢琴上。
“老太太在茶室等你,来,东西给我,你去吧。”
“好,谢谢彭阿姨。”
三面高透的落地窗隔开了庭院和客厅,室内通铺着浅灰大理石纹样的地砖,半米高的玻璃围栏又将餐厅水吧台和休息区分开来。
左转,冉思沐提着保温桶,走下几级台阶,背景墙上的电视播着古装剧,谢容坐在沙发前,哼着小曲儿鼓捣她新买来的鲜花盆栽。
“伯母好。”
谢容是裴伯伯的第二任妻子,裴岘禹的继母,嫁进门时还带着和前夫的女儿,程芝。
女人年岁看起来和杨巧英一般大,只是保养极好,更显年轻,她很会打扮,半长的指甲涂着鲜红甲油,腕上的冰种翡翠透亮清澈,和身上湖绿色的丝绸套装相得益彰。
她像是刚知道家里来人了,手上动作不停,转脸佯装惊讶地打招呼,“哟,一年一度的报喜鸟儿来啦?今年又带什么好消息了?”
冉思沐不喜欢谢容,她的眼神和语气中总透着股若有似无的轻蔑。
资本家的通病?
她挂上乖巧的笑,轻摇头,“没有,就是来看看奶奶……哎呀,这花可真艳啊。”
谢容得意地笑起来。
突然她又话锋一转,“就是看起来不怎么新鲜呢?”
沙发上的女人坐不住了,拿起花仔细查看,“有吗?我经常在那家店订购诶。”
冉思沐凑近了些,“杜鹃是有名的年宵花,红艳喜气,伯母好眼光!只是冬天温度低,土里的水分不好蒸发,根系太容易受损,这盆明显害了病,不能养了,再养下去也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谢容讪讪一笑,自然听不出她的暗讽,还夸了句,“地里这点事儿,还得是你专业!行了行了,你快去茶室吧,老太太等急了。”
“好。”
横穿客厅,从背景墙旁的通道来到南院。
茶室朝南,边缘弧状设计,一整面落地窗外是修剪漂亮的绿化带,即便是冬天也有勃勃生气。
姚兰君正品着茶,手边一卷古书,见是思沐来了,连连朝她招手,“小沐呀,来来来,快坐,一年到头儿就盼着过年了,你这姑娘,不过节都不带上门的!”
冉思沐将保温桶搁在茶桌上,规规矩矩地坐在老太太对面,姚兰君帮她斟茶,同她闲聊,“怎么过来的?家里近来怎么样,都好吗?”
她捧起热茶,打量着成色上等的瓷质茶具,“开车来的,家里都很好,姚奶奶,听我妈说您前阵子病了——”
老太太一扬手打断了她,“别听他们胡扯,我好着呢!小沐啊,是不是快毕业了,之后什么打算,留在宁江吗?”
“课程分修够了,我在枰良的农研所争取到一个实习岗,年后入职,毕业能转正的话,就留家里了,父母年纪大了。”
“好好好,留下好!”
老太太乐呵呵的,满面红光,戴上老花镜细细打量冉思沐,越看越喜欢,“思沐,人生大事,有着落了吗?”
她摇摇头,相亲的事闭口没提,见老太太还要说什么,冉思沐忙端过保温饭盒,打岔道:“对了奶奶,这是我妈要带来的,说是我大姨托人从咱们老家香槐那边捎来的老母鸡,给您煲的汤,您尝尝?”
提到“香槐镇”,姚兰君很是感慨,不知不觉思绪飞远,她接过冉思沐盛好的汤,又说起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旧事。
正酣时,茶室又进来个人。
他动作利索地撤去茶具,摆上简易棋盘和碳酸饮料,打断了老太太的叙说,“奶奶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不提啦,咱们俩杀一盘五子棋怎么样?”
冉思沐转头看,熟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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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来人打招呼,“书南也放假啦?真是好久没见了。”
裴书南温和一笑,挨着冉思沐坐下,大男孩身上有清爽的薄荷味,小声回道:“我跟奶奶一样,盼着过年呢。”
老太太看了眼书南,搁下汤碗,揣了盒白子在手上,随口问:“你哥呢?”
裴书南是小裴岘禹四岁的弟弟。
他专注于棋盘,缓缓道:“哥在楼下呢,应该还没醒。”
“啪嗒”一声,姚老太太手上的棋子重重落下,和蔼的笑脸蓦地沉下来,“都几点了!还不起!去,把他给我喊来!”
虽说是弟弟,但两人同父异母,兄弟二人说不上天差地别,因为从外貌来看是一以贯之的优秀,只是性格完全不同。
裴书南是学音乐的,善良温暖,情绪稳定,待人真诚,倒有几分裴岘禹小时候的模样。
他乖乖应声起身,将棋盒留给冉思沐,“思沐姐,你替我。”
老太太也没什么心思下棋了,紧皱着眉,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抚胸,“这混小子迟早把我气死!也不知道犯什么病!三天两头出去鬼混,昨夜又不知疯到几点才回的!真想抽他!”
冉思沐想到晨起刷朋友圈时偶然掠过的那条灯红酒绿。
凌晨三点发布的。
姚兰君骂完,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叹气,“原本好好的一个孩子……真是造孽。”
冉思沐端过碗,又添了汤,有些违心地温声开解,“奶奶不气,儿孙自有儿孙福,况且……裴岘禹也没那么差,我妈总夸他呢,等参加工作成了家,心性成熟了,就都好了。”
姚兰君没说话,瞥了眼门口穿着睡衣,不修边幅的裴岘禹。
还没睡醒的男人傻站在茶室外,抬手轻轻给了裴书南一巴掌。
“……哥你干嘛?”
“没事儿。”
很显然,冉思沐嘴里的夸奖直接给裴岘禹听懵了,实在太罕见。
他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长出的胡茬,甩开裴书南折身又返回负一。
再回来时,容光焕发,头发吹到半干,还换了干净的衣服,须后水的香盖过了茶室内的薄荷味。
裴岘禹手上把玩着从谢容花盆里掐来的杜鹃,见裴书南挨着冉思沐坐,便也跟着晃到她身边。
屁股还没沾凳子,低眉顺眼的女人已经不着痕迹地挪向另一侧,就差跟他的好弟弟贴上了。
裴岘禹眉一挑,心下冷哼,果断绕至茶桌对面,挤着奶奶坐下,在冉思沐正对面。
他不看她,手肘支在桌面,托着脑袋,“怎么啦老太太,什么吩咐呀?”
姚兰君一拳杵到他的侧腰,裴岘禹笑着躲,“这儿可不敢打!打坏了您还怎么抱重孙?”
冉思沐无声地翻个白眼。
“那是什么?好香。”
裴书南递过去,“沐沐姐带来的,杨阿姨煲的汤,还剩个鸡腿,哥你吃吗?”
裴岘禹没接,收回视线,手托棋盒,同冉思沐对弈,嘴里咬着那朵惨兮兮的花,轻描淡写:“不吃,戒了。”
老太太在一旁插话,“你个狗崽子舍得不吃肉?”
当然,冉思沐对此心知肚明,她抬眼看向对面逆着光的男人,暗道:真记仇。
再一低头,他的白色五子已经连成线。
裴岘禹托腮,歪头看着她,“哦豁,我又赢了,这次打算输点什么给我?”
冉思沐回望那双笑弯了的眼,尘封的记忆有些松动,耳畔有隐隐热气,被她不悦地强制压下。
她干脆一把将棋盘上的黑白子揉到一堆儿,闷声道:“我又没跟你打赌。”
5. 影院偶遇
裴书南在一旁笑看着,开瓶饮料递给冉思沐,她道了谢自然地接过。
裴岘禹咬着花骨朵,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互动。
姚兰君喊彭阿姨洗了些鲜果,又吩咐她把吃剩的汤转盛在砂锅里,洗净保温桶放在玄关电梯旁。
“小沐,你们家还是年初二回乡祭祖吧?”
冉思沐把五子棋收好,点头应声。
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她看看时间,想起车上放着的另外两份礼,便起身告辞。
“奶奶,我还要去大姨和姑妈家送年礼,就先走了。”
“急着走什么?不留下吃吗?我都招呼人烧菜了!”
“不了不了,下午家里还有事,等年后我再来看您,您多注意身体。”
姚兰君没再留,裴书南紧跟着起身,“姐我送你。”
见她要走,裴岘禹没挪窝,动都没动一下,冉思沐也没看他,一声“再见”也没说,他就这么转转眼珠子,目送两人离开。
前脚刚走,后脚老太太又给他一杵子,厉声下了命令,“年初二别犯懒,早点起,和思沐一起回香槐。”
“初二?我初一下午就飞北海道了,不去。”
姚兰君一掌猛拍在茶桌上,茶具被震得跳起,动静巨大,裴岘禹吓了一激灵,缓缓拿下唇边的花,坐直身子。
老太太声如洪钟,“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大过年的往国外跑,你想干什么!”
裴岘禹一声不吭,乖乖挨了一顿呲儿。
他不傻,自然知道奶奶是什么意思,怕再给老人气出个三长两短,于是改了口。
“行,回乡可以,但是奶奶,我跟那呆头鹅——我跟冉思沐,我俩不来电,我对她没兴趣,她也看不上我,您就别操这个心了。”
姚兰君狠狠戳着裴岘禹的头,咬牙低声道:“原来你也知道我张罗来张罗去是为了谁!这么多年,我腆着张脸住在这是给谁撑腰的?你真以为谢容愿意伺候我给我养老?她巴不得我早死!”
裴岘禹掐着那朵杜鹃,花瓣零落,狠狠捻出的汁液将他的指腹染色,他垂眼盯着,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
老太太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小时候没把你带我身边,奶奶现在可以为你豁出这张老脸不要,但你自己也要争气啊。”
裴岘禹眨眨眼,始终沉默,桌面上的手机震动,通知栏进来条消息,备注显示是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图标。
没办法,他实在找不到呆头又呆脑的大鹅。
他拿起解锁。
“年后,你爸会把集团旗下的旅游公司交给你,好好干,趁我还活着,早早定下来,成家立业,带个踏实可心的媳妇回来,能告慰你妈的在天之灵,我们老裴家也算对得起她了……”
裴岘禹终于开口:“我知道了。”
手机界面显示——
河豚:「杜鹃花有毒哦。」
他面无表情地打字:「你怎么不等我死了再说?」
*
大年初一,裴岘禹取消了原定的滑雪游,早上被此起彼伏的炮仗惊醒后便没再睡,捧着手机拜了一圈年。
裴毅将市中心八珍楼的大厨请来别墅搞了桌家宴,和二叔、四叔他们一起过节。
裴氏现在家大业大,儿孙满堂,一楼餐厅内欢声笑语,气氛其乐融融。
姚老太太坐主位,开宴前给二叔家的小孙女发了大红包,脸上笑盈盈的,再转头看只知道闷头嗑瓜子的裴岘禹,脸一黑,拧了把他的大腿,“斌斌也就比你小一岁,孩子都有了,发红包没?”
他偏头吐掉瓜子皮,“奶,结婚、生子得一步步来,您要着急要小的,不如让您儿子再努努力,他老当益壮,谢容又年轻,再怀个给您带也不是没可能。”
老太太没话讲,笑着骂了两句,裴岘禹拍拍手上的碎屑,从屁股底下抽出红包,朝那个扎俩冲天辫的小丫头招招手,“小茉,快来~二大爷给你个好东西!”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颠颠儿跑来,裴岘禹一把抱起,脸凑过去,“亲一口,给你红包。”
她吧唧两口,奶声奶气地说:“一口一个,两口两个~”
哄笑声中,裴岘禹又大方地现包了个,姚兰君凑过来打趣,“这不也挺喜欢的?自己生个咯。”
他挑起嘴角,语气不咸不淡,意有所指,“别人家的才是好的,这点我随根儿。”
老太太噤了声。
开席,谢容和程芝娘俩叽叽喳喳地一唱一和,似乎跟谁都聊得来,裴岘禹听得心烦,火速扒完饭,以果汁代酒提了杯,讲了几句吉祥话便下桌,下楼窝进他的地盘。
出国三年,或许从更早些时候开始,这家里就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奶奶住一楼,二楼的几间卧室归他们一家四口,而负一,原本超大的地下室空间则被他大刀阔斧改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沿旋转楼梯下来,楼上的热闹被隔绝。
闲晃到吧台接杯冰水,裴岘禹靠在矮柜边,看向正对自己的那架博兰斯勒。
正上方有光洒下,钢琴下的乳白瓷砖上有五彩光斑。
有些年头了,但保养得极好,依稀记得这是他六岁那年,裴毅承诺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那时妈妈还在。
口袋里手机响个不停,他含了块冰嚼着,打开查看,几个群里跟他一样有钱有闲的“不肖子孙”在组局,他划拉一圈没回复。
列表里的对话框被他一一左滑删除,那只“河豚”静悄悄,大过节的,连条敷衍的群发都没有,裴岘禹停留两秒,也一并删掉。
最后他给自己买了张夜场电影票。
来到钢琴前坐下,没上手,只是看着一尘不染的琴键发呆,和他一样下楼躲清闲的裴书南走近。
“哥,芝芝说下午请我们去她朋友家的采摘园,你去吗?”
裴岘禹没有答话,看了眼坐在沙发上打电动的大男孩。
裴书南被教养得很好,不像他的妈妈和姐姐惹人厌烦,从小到大最喜欢跟在他屁股后面,没有心眼,傻得不行。
“你喜欢那只呆头鹅啊?”
收回视线,裴岘禹轻抬右手,懒懒弹起《花之舞》的开头,指法熟练,曲调缓缓,只一小段就陡然停住,然后静等裴书南的回答。
“啊?”
“你的沐沐姐。”
裴书南脸微微红,盯着电视上的打斗画面,点点头,“嗯,喜欢。”
他承认得干脆,倒打了裴岘禹个措手不及,食指又敲下两个低沉的音,忍不住问:“为什么?你身边那么多优秀的女孩,她哪里吸引你了?”
操控的角色被KO,裴书南放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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柄,认真细数起来,“她也很优秀啊。努力上进,认真负责,事事周全,人也很温柔,性格好……漂亮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优点。”
他说完,裴岘禹重重敲下中央C键,脑海里浮现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冉思沐——
香槐镇追着男娃打成绩吊车尾的疯丫头;时常肩扛锄头带着黄狗巡街下地招摇过市;甚至可以因为一根鸡腿就和他大打出手;
旁人送她的情书她迟钝到借给死对头擦屁股;笨到随随便便作个弊赢下五子棋就可以掳走她的零花钱……
他轻声嗤笑,“你土象的吧?”
“这和星座有关吗?”
“你还是不够了解她。”
“没关系,来日方长,越了解就越喜欢,但是哥,你可以先替我保密吗?”
裴岘禹一时讲不出话,认真看了他半晌,没告诉他冉思沐急着相亲嫁人的现状,“搞暗恋啊?符合我对你们这个星座的刻板印象。”
裴书南笑了笑,关掉PS,“我还需要成长,至于往后是暗恋还是表白,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裴岘禹合上琴盖,起身走向卫生间,“行吧,那就祝你,追爱成功,抱得美人归?”
/
春节档很火爆,即便是夜场也人满为患。
十点半,裴岘禹从地库开走一辆相对低调的SUV,来到裴氏入股的那家高端定位的商场。
国际影剧院厅外也逃不过成排的抓娃娃机,经过时偶然一瞥,他看到角落里装满大鹅的机器。
裴岘禹摘了墨镜别在领间,嘬了口满杯冰的续命水,掏出手机扫码,大手一挥300个币。
抓不死你。
5枚一次,很快,下去了一半,0收获。
旁边一个小男孩围观了很久,裴岘禹自觉这是给他上压力来了,越是想露一手那夹子就越松。
小男孩看不下去了,搂了搂怀里的战利品,大声道:“叔叔,你要帮忙吗?我夹娃娃很厉害!”
“叔叔???”
男孩直勾勾看着他,裴岘禹撸起毛衣袖子,蹭了把额上的汗,“不用帮,一边玩儿去。”
“那你能让我先夹吗?我妈妈很喜欢这个大鹅。”
“嘶,你个小屁孩懂不懂先来后——”
一机之隔,裴岘禹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名字:“哎,思沐,娃娃机,要玩吗?”
女人讲话还是慢慢的,带了点鼻音,“谢谢,不了,都是小朋友玩儿的,而且电影要开场了。”
“好,那我去取票,想吃点什么吗?”
……
裴岘禹让开了机器,微微弯腰,利用堆满的娃娃挡住自己,探出头看。
取票机旁,他看到了冉思沐,和一个陌生的、打扮很骚包的年轻男人。
就这么片刻功夫,夹娃娃很厉害的小男孩递上个雪白中又带点黄的大鹅,模样呆愣愣的可爱,他大方递给裴岘禹,“叔叔,送你一个吧。”
他接过,看了眼时间,电影要开场了。
裴岘禹把剩下的游戏币统统留给男孩,“还有一百多个,送你了,妈妈喜欢就多帮她夹。”
“哇!这么多!谢谢哥哥!”
他撇撇嘴哼笑两声,拉高毛衣领,重新戴好墨镜,取出电影票,排进队伍里。
好巧,同一场。
6. 保持距离
裴岘禹跟着这一男一女。
非他本意要跟,真就是巧到家了。
他抱着男孩送的玩偶,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冉思沐就在他左前方,隔了两个座位。
影片是合家欢喜剧,注意力集中不到十分钟,裴岘禹就偏头看向斜前方,满厅哄堂大笑时,那个总是表情寡淡的女人也会抿唇笑起来。
光线昏暗,从他的视角望去,看不真切她浅浅的酒窝,镜片的反光倒是强烈。
爆米花吃得很香,嚼动时脸颊鼓鼓的,烂片一部,冉思沐却看得很认真,浑然不觉她身边那个骚包男悄悄抬起了隔在两人中间的扶手,胳膊摆动,身子□□。
裴岘禹心里觉得好笑,转过脸,直至影片结束都没再看过去。
厅内灯亮,观众起身离场,他在最里面的位置,刷手机安坐着等人走完。
左手边是两个漂亮的女孩,小声地你推我搡半天,终于在裴岘禹准备离开时开口:“你好帅哥,可以……认识一下吗?”
其中一个轻摇手机,界面是添加好友的二维码。
裴岘禹看了看,举起手机,女孩大着胆子又问:“小哥哥一个人来看电影,是单身嘛?”
他打开相机,装模作样的对着拍下,“抱歉已婚了哈,不过我朋友单身,很优质,回头让他加你。”
说着,他视线放远,冉思沐和那男人已经挤到出口,缓慢移动间,她撑着阶梯转角的扶手,直直望向这边。
最后一排的位置很高,加上裴岘禹无论是个头样貌还是穿着打扮,都很难不引人注意。
冉思沐微微挑眉,报以淡淡一笑,那表情,就好像看到大黄舔屎粑粑被打,而她站在旁边极力护着:“它是狗啊!吃点怎么了!”
裴岘禹莫名读懂了,并且感觉被侮辱了。
他急匆匆绕过两个女孩,追出去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可他们已经乘上电梯。
果不其然,信息提示音响起——
河豚:「泥巴挨过打之后就不吃了,你怎么就改不掉呢。」
黄狗:「?」
河豚:「年纪不小了,靠点谱吧,自己不安分,就别嚯嚯人家正经姑娘了。」
裴岘禹回了语音,“你这人只会管中窥豹。”
河豚:「小雨好棒哦,会用成语啦。」
懒得再理她,裴岘禹挤下一趟电梯来到停车场,出闸口,从辅路驶离时经过商场南门,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出来。
已是凌晨,天降下细碎的雪粒,市中心宽阔的大道上没什么车。
距南门不远的路口,红绿灯下,冉思沐跺着脚等在那里,骚包男也在,还摘了围巾给她,冉思沐躲开了。
他的车速不快,缓缓经过时,刚好又撞见那男人不依不饶地蹭过去,上手想要揽她的肩,冉思沐再躲。
即将汇入主路,裴岘禹从右后视镜里看到她在用力甩手,静等几秒,他挂了倒挡。
“我们是相亲,请你放尊重些。”
“那感情不得培养吗?你难道就没那意思?不然我约你看夜场电影你干嘛答应?这会儿着急回什么家?我房都订好了。”
冉思沐有些无语地白了眼这个认识五天的男人,突然笑了,她转头看着那辆正缓缓倒退的宝马,无声且久违地骂了句傻逼。
车紧靠着路边停在二人面前,副驾车窗降下,熟悉的声音先于脸出现,“我先说一句,不是我要加她们微信的。”
接着解了安全带下车,扶着车顶,像是刚看到旁边有个男人似的,惊讶道:“哟,这么快就找好下家了。”
他是指上次的夜店魏胖子之后。
陈骚包明显愣了,并且误会了,手在她和裴岘禹之间指来指去,“你,你们?你们什么关系?”
冉思沐瞬间想到了完美剧本,微笑回答:“这是我的准前夫,对不起啊,其实我还在离婚冷静期,生活太压抑了,就想找点刺激出个轨。”
陈先生懵了,她继续建议:“你开好房啦?那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我们三个一起……”
“你有病吧!”
骚包恨恨地掉头走了,冉思沐不等裴岘禹发话,径直开门上车,在微信里把今晚的开销A给陈先生,然后拉黑了他。
裴岘禹也坐回驾驶位,系好安全带。
他就说嘛,裴书南对她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冉思沐看起来温柔随和,可那都是流于表面的假象。
能追着人打二里地的会是善茬?多少沾点疯。
“这又是哪儿来的奇葩?”
冉思沐看起来有些疲乏,摘了眼镜捏在指间,车里淡淡的柑橘香很能抚慰人心,“你饿吗?”
裴岘禹瞥向她,减了速,开得更稳些,熟练地反问:“我该饿吗?”
冉思沐闭眼休息,懒懒道:“去云璟路吧,请你吃宵夜抵车费。”
*
云璟路转进归安街道的十字口,拐角处有一家还在营业的小饭馆。
冉思沐推门进店,抖去外套帽子上的雪粒,就近坐下吆喝点餐,“老板,一屉汤包两碗馄饨,都加辣油!”
“好嘞。”
裴岘禹停好车跟进来,坐在冉思沐对面,他一身衣服颜色很浅,她抽了几张纸扔过去,“桌上油,别脏了你的高档货。”
他一撇嘴,毫不介意地拿纸擦脸上的水,“哪那么矫情,脏了洗呗,像我没吃过苦似的。”
“你去电影院做什么?”
“能干啥,看电影啊。”
“阔少也会去人挤人的影院打发时间?”
“再阔那钱也是裴毅的,他有宝贝女儿小儿子,又不会给我一分,我很穷的。”
冉思沐忍不住看他一眼,男人神色如常,轻描淡写的语气像在说旁人无关痛痒的八卦,她取出两双一次性筷子,轻声道:“没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热腾腾的餐食很快上桌,闲谈暂时打住。
白气氤氲蒸发,二人相对无言,裴岘禹抄起筷子,习惯性地夹走她碗里的香菜,冉思沐斟了一碟子醋,也自然地放在他们中间。
她闷葫芦似的不说话,慢条斯理地吃,手机搁在碗边亮着屏,吃一口看一眼,划来划去,跟翻牌子似的。
裴岘禹也掏出手机,清后台时看到了相册里拍下的二维码,回想起她在影院里投来的笑,打破了沉默。
“我觉得你对我有偏见。”
冉思沐不明所以地抬眼,嚼着肉馅看他,恍然明白他指的是那两条信息,又在碗里加了一点点醋,“可你从前的确爱撩女孩啊,还撩了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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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贱。”
他盯着她沾了水珠的发顶,状似感慨,“你不懂,那是曾经,现在我成长了。”
嘲笑声很轻,又很刺耳,“你是说,浑浑噩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男人突然明白了爱情的可贵和责任的重要?”
裴岘禹环抱胳膊,无语凝噎,她说得很对,但他仍觉得是偏见,所以他只反驳了其中一句:“爱情?骗傻子的东西可贵个屁。”
吃饭时冉思沐摘了眼镜,她愣神一瞬,突然又笑开,漂亮的杏眼没有镜片遮挡,朦朦胧胧的温柔直望过来,“这点我们倒是态度一致。”
他想也没想就问:“那你还相亲谈恋爱?”
“我相亲不是为了恋爱。”
“那为什么?上次就想问了。”
“结婚啊。”
对于这个答案裴岘禹并不意外,但是也很不理解,他皱皱眉,“巧英催你了?”
冉思沐摇摇头。
冷场好半晌,已近凌晨一点。
裴岘禹起身结账,冉思沐“诶”了一声没拦住,他付款后坐回座位,看着她吃完最后一个汤包。
“婚姻本就是坟墓,没有爱情的婚姻更是孤坟一座,又没人催你,为什么要想不开?”
冉思沐淡淡一句,“我跟你不一样。”
他挑眉,心知她又要搬出那套“长姐孝女”的说辞。
裴岘禹在冉家生活了八年,她的家庭合乐温馨,冉叔和杨姨是小镇农户出身,淳朴实在,是一心为子女操劳的模范父母,姐妹两个感情也极好,从没听她们起过诸如爸妈偏心这样的争执。
但他知道,也正是因为这样好的爸妈和妹妹,冉思沐的心里始终有套自己处事准则,并随时间流逝,默默实化成一道枷锁,锁起不能违背她准则的所有。
这怎么劝?劝不了一点,简直就是愚孝,一根筋,没主见。
裴岘禹最看不上她的不洒脱。
但还是又唠叨一句,“你的人生没谁能左右,没必要把自己的未来搭上。”
冉思沐擦擦嘴,戴上眼镜,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看透一切,“原话送你,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你呢?”
他垂下眼不敢直视,摆摆手,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死样,“我?我享受生活啊,结婚这苦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吃。”
二人离店,裴岘禹开车送她到家楼下。
临下车前嘱咐道:“明早七点半,楼下等我。”
见她疑惑回头,他耐心解释:“一起回香槐,奶奶也想回老家看看。”
“哦。”
冉思沐下车,走远几步,车还停在原处,帮她照亮漆黑的楼道。
她突然转身回到车边,敲敲车窗,窗户降下,冉思沐扒在车沿,定定看着主驾上的男人。
“裴岘禹。”
“嗯?”
“你喜欢我吗?”
冷风钻进车内,雪粒落在被冉思沐压扁了的大鹅玩偶上。
风动,她长发摇曳,裴岘禹看着背光的人,斩钉截铁,“当然不。”
女人点点头,“那我们就……保持距离。”
他愣了愣,没吭声,转过脸直接开始倒车。
倒出路口后猛踩一脚油门,扬长而去,窗户都没来得及关。
7. 装神弄鬼
年初二一早,冉思沐一家开车返回香槐镇。
裴岘禹没来。
从高速下来转乡道,路况不稳,地面坑洼,冉立民没留神,开上了路边凸起的坡道,水泥石块割破了轮胎。
好在车速不快,车身摆动几下停在路边,冉思沐稳住妈妈思焓,和爸下车放置警示牌。
回冉家庄的大路只此一条,冉立民正费力换备胎的时候,前方先后停下两辆车,一辆是冉思沐在别墅地库见过的拼色迈巴赫,另一辆深黑宝马没见过,但是有点眼熟。
裴毅下车,老总派头十足,行至冉家车前,拍拍前盖,浑厚低沉的声音调侃道:“老冉,怎么着,趴窝了?”
冉立民正蹲着,仰头一看,立刻起身,满是污泥的手伸出去又收回来,憨笑回答:“哎哟裴总!你好你好!嗐,发动机没事,就是爆胎了。”
冉思沐握着扳手,主动问候,“裴伯伯过年好。”
杨巧英和思焓也下车来,同裴毅拜年问候,闲聊中,冉思沐转脸看向不远处没熄火的宝马。
仔细看看,好像是裴岘禹昨天开的那辆SUV。
再前面,姚兰君也颤颤巍巍地下车,冉思沐瞧见了忙上前迎,稳稳扶住,“奶奶过年好,这么冷的天,您下来做什么啊。”
姚兰君望望被卸了轱辘的车,有些担忧,“怎么了这是?撞车了?你们没事吧?”
“人都没事,换上备胎就好了,姚奶奶,您今年怎么想起回香槐啦?”
“这两年身体不好,一直都没回来,今年不知道怎么的,就特别想回这里看看,人老啦,恋故土。”
说着,老太太握住她冰凉凉的手走到近前,随口建议:“这还得一会儿呢吧?要不就挤挤,跟我们一起走啊?这大冷天儿的,老的老小的小,别再冻出个好歹。”
杨巧英扬声向老太太拜了年,笑盈盈地也上前扶住她,婉拒道:“哎哟不要紧的,马上就换好了,老太太您身子弱,快上车吧!这趟回来,在镇上住啊?”
“在我一个老妹妹家住两天,他们年轻人去劳什子酒店,那地方,我可住不惯。”
眼见冉立民蹲下继续搞轮胎,裴毅冲身后的司机招招手,“小徐!过来搭把手!”
天又飘起小雪花。
杨巧英接过冉思沐手里的工具,对她嘱咐道:“下雪了,沐沐,你送奶奶上车,裴总啊,您也快上车吧,不然等下大了路就不好走了!”
姚兰君瞄了眼身旁的黑色SUV,来了主意,“不如让小徐留下帮立民,你,思焓还有小沐,都上车,裴毅你开头前儿的车,小禹车宽敞,坐得下,反正在这等也是等,你们娘仨先回去收拾呗。”
冉立民向来心疼老婆女儿,当即点头同意,大手一挥赶她们上了裴家的车。
于是巧英笑呵呵地坐上了迈巴赫,冉思沐和妹妹被老太太推上SUV。
开车的是裴岘禹,副驾坐着程芝,冉思沐在后排中间,紧挨着裴书南。
车内很暖,只是气氛极冷。
司机静静坐着,左手把着方向盘,右肘搭在杯架后的扶手箱,手里捏着个解压玩具。
上车时,他就只是看过来一眼,没同她讲话。
前面的轿车启动,他甩开手里的玩具,关掉双闪起步跟上。
裴书南温和的声音传来,“思沐思焓姐过年好,没注意到是你们,不然刚才就下去打招呼了。”
冉思沐摘了围巾团在手上,“没事儿,都这么熟了,不搞这些虚头巴脑的。”
他又指指她膝盖前的出风口,“冷吗?要不要调高一点?”
“不用不用,不冷的。”
和裴书南不同,前排两人像是完全把冉家姐妹俩当作空气,程芝一直在刷视频,然后突然举着手机递给裴岘禹,“岘禹哥,这家剧本杀店我们没去过诶,晚上去玩儿?”
司机很是不耐的“啧”了声,没转脸,“我在开车,你烦不烦?”
思焓是个心软的,听介绍,知道是广夏商场新开的那家店,便试着接了句,“我知道这家诶,环境特别好,本子也很新,DM小哥哥又帅水平又高,过程超沉浸的!”
无人在意。
程芝照旧刷着视频,甚至故意调高音量盖过了思焓的声音,但小声咕哝的“穷酸”还是被冉思沐捕捉到了,她笑了笑,摸摸妹妹的头,刚想开口怼她,裴司机又嘟囔起来。
“程芝,你上车的时候脑袋被门夹了吗?”
“啊?没……没啊。”
“那你耳朵里塞的是驴毛?”
“是耳机呀,还是你送的呢~”
“所以我请问有耳机你为什么在车里公放?吵死了。”
“哦……”
前排恢复安静,冉思沐和裴书南倒是闲聊一路。
余下的车程不远,到冉家老宅的时候雪刚见下大,冉思焓下车时和裴司机道别:“谢谢小禹哥!路滑,你去镇上慢点开啊!”
裴岘禹和善地笑,对思焓倒颇有几分哥哥的样,“知道了,扶着你姐慢点走,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冉思沐也习惯性地嘱咐一句,“注意安全。”
他撇撇嘴,没理她,转头对副驾捏他解压玩具的程芝阴阳怪气道:“大小姐,穷人的玩具你也碰?不怕脏了手呀?”
冉思沐轻关上车门,有些好笑,裴岘禹就跟在桌上画“三八线”的小学生一样,说要保持距离,真就一句话不说。
车开走,她和妹妹回屋。
这些年老宅一直是由庄上的亲戚打理,眼下不仅帮忙生好了煤炉,还送来两个取暖器,屋里暖烘烘的。
冉立民约莫半小时后到了家,摆好西屋的贡品,带上提前备好的酒水瓜果和纸扎元宝,又开车去地里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的坟上祭扫。
“老爹爹老妈妈,过年了,来,拿钱,在那头和老冉家的都好好的,也保佑你的两个外孙女,平安健康,早早成家立业……”
人生在世,有做不完的大小事,直到死,也背负着尘世未了的心结。
冉思沐磕了头,心里默念着父母安康,起身看着杨巧英,她蹲在地上拢着烧了一半的元宝,背影瘦削,一顶黑帽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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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稀疏的头发,站一旁打伞遮风挡雪的冉立民身形佝偻,两鬓斑白……
奶奶去世前的叮嘱又萦绕耳边。
野地里,乌鸦在低空盘旋,远处几缕黑烟袅袅升起,像锁链,将从未试图离开的它们锁在墓碑之上。
*
冉家老宅有前后两栋独立的平房,中间是片菜地,眼下是隆冬时节,地里只剩一片荒芜枯黄的秸秆。
前院角落里的鸡圈早拆了,靠近鸡圈的那间小房间改成了库房。
东屋有一张大床和一条长沙发,煤炉就生在这里,冉思沐帮思焓铺好铺盖,归拢好自己的床褥和取暖器准备奔后院去。
“沐沐啊,跟爸妈挤挤凑合凑合吧,咱们不久住,不值当地打扫,后屋没生火,冷得厉害!”
“没事妈,正好后屋安静,我搞搞论文。”
杨巧英搅搅炉子上的粥,探身朝窗外看,天已经黑透了。
“这爷俩买个咸菜咋这么久……”
冉思沐擦净取暖器上的灰,笑了笑,“保不齐是被留下打牌咯……妈你看好炉子,思焓回来了你们先吃,不用喊我,我不饿。”
“行,那你上下台阶小心啊,夜里会上冻的。”
冉思沐打亮手电,提着取暖器和热水来到后院,房间里有些阴冷,但还能接受。
伸手拽了几下门旁的灯绳,根本拽不动,小房间的灯也因为长时间不用老化了,屋里黑黢黢的。
她放下东西借手电的光在堂屋几个旧红木柜里翻找,万幸还有蜡烛和火柴。
冉思沐点了根蜡烛,小心地拢着烛火返回狭小的卧房,这里只有一张单人木板床,床旁一张书桌,还是她上学念书时用的。
她滴了几滴蜡油在桌面,将蜡烛立稳。
倒上热水,投湿抹布擦起床头和书桌。
外面雪停了,北风呼啸着,时而有门窗震动的“嗒嗒”响声传来。
冉思沐打小胆儿就大,庄子里传闻死过人的那间废旧宅子她纯当自家茅厕进出,从不带怕的。
她不怕鬼,因为她坚信世上的人没了就是没了,根本不会有鬼。
可是架不住总有那吃饱了撑的装神弄鬼。
正当冉思沐认真擦拭的时候,身后冷不丁传来一声沙哑的、拖着长音的问话。
“你——是——谁——?”
她心头咯噔一跳,没听出是谁的声音,转身一看——一张脸被手电筒的光自下而上照亮,打出诡异的阴影。
冉思沐没戴眼镜,模糊不清更是将这张脸的恐怖程度拉到最高。
“啊!”
她下意识将抹布往那脸上掷,想要躲,可来人身形高大,贴得又近,冉思沐往左横跨一步,却被铁制床腿绊到,右脚跟着抬起还没踩实,整个人失控地向后仰去。
本能地想抓点什么保持平衡,伸手摸到的却是细腻顺滑的毛衣领。
“哎哎哎?我靠——”
冉思沐躺倒,后背狠狠撞在坚硬的木板上。
身上趴伏着个男人,在他开口的瞬间她认出了是谁。
8. *都是高手
裴岘禹一手撑在她身侧控制距离,避免靠太近,右肘重重磕在木板上,吃痛“嘶”了声。
烛火被撇开的抹布盖灭,房间晦暗,雪地漫反射的月光映亮天花板一角。
室内安静,老旧床板“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呼吸声也显得格外暧昧。
裴岘禹和冉思沐的脸仅隔一拳距离。
她不知道是吓懵了还是摔懵了,双手仍紧紧揪住他的衣领,愣愣看着他,裴岘禹被抓着,动弹不得,也只能回望。
她的长发铺开,有几缕搭在睫毛上,眼睛微眯,有股凌乱破碎的美感;黑眼仁里倒映出一点光亮,随她眨眼,时隐时现,像会呼吸的星星。
冉思沐渐渐回神,脑后感受到了温热,她连忙撒手探向自己的头,却没成想摸到了男人的手腕,温热是从他掌心传来的。
她架着胳膊撑起身,偏过脸躲开正面拉近的距离,裴岘禹配合地抽回手站直,一边搓着火辣辣的手背,一边偷眼看她反应。
待他退身,冉思沐拢着外套坐起,一刻不停地划亮火柴,重新点燃蜡烛。
微弱晕黄的光充盈在室内,没有了黑暗掩护,方才这一遭就显得不合常理了。
裴岘禹尴尬地清清嗓子,搭错筋似的质问:“你,你怎么在这?”
冉思沐拾起抹布和手电,平静反问:“这话不该我问吗?我家后院,你不请自来,做什么?”
他又去揉胳膊肘,不看她,话里话外透着计较扭捏。
“我来送奶奶啊,刚好路过,看这屋里有灯忽闪,还以为遭贼了就来看看,我哪知道是你,我要知道是你就不来了。”
在她坦然的注视下,裴岘禹搬来个小板凳,擦了把灰,坐在书桌旁,和她保持了距离。
热水已经凉了,冉思沐洗净抹布继续擦桌子,抠掉刚刚洒落凝固的蜡油,慢悠悠道:“跟个孩子似的。”
见她靠近,裴岘禹立刻拖着板凳坐得远些,和她始终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男人至死是少年。”
她没忍住笑,“我说的保持距离,是指不要让别人误会的男女关系,十多年的熟人了,你现在这样,是打算跟我断绝来往?”
那倒没有。
裴岘禹心里如是想,嘴上什么都没说,他慢慢悠悠地又拖着板凳坐回桌旁,扒拉起冉思沐从书桌兜里掏出的零碎,微微仰脸,转眼瞄她。
好温柔啊,像烛光里的妈妈。
……温柔?
他忽而又想起小时候被冉思沐暴打的场景,收回视线,兀自笑着摇头。
“笑什么?”
“没什么。你晚上就住这?不冷吗?”
“有取暖器,就两个晚上,我爸妈觉浅,怕他们休息不好。”
他想到刚才她摸上自己手腕时指尖冰疙瘩似的凉,随口提议:“要不跟我回镇上,开个房?”
这话听着有歧义。
毕竟昨晚冉思沐曾语出惊人的提到了“三人行”,他触及到她戏谑的眼神,瞬间有些耳热,急忙解释:“不是,你别想歪,我意思是,单独给你开个房间,这太冷了,后半夜还要下雪。”
冉思沐瞥他,温吞道:“我想歪了还是你想歪了?”
接着视线下移,“又不是没见过,不大点儿,我没兴趣。”
被质疑男人能力,裴岘禹气极,“我要不是要脸,高低现在就脱裤子给你看。”
“有什么好看的,疲软状态下不也是一小坨?”
“……”
收拾得差不多了,冉思沐作势送客,一口气噎在胸口的裴岘禹赖着不肯走,试图从别处找回点场子。
突然,他看到了桌面上熟悉的盒子——年少时他们经常一起下的那副超简易五子棋。
裴岘禹捉住冉思沐的手腕,扬了扬手上的绿塑料盒。
“老规矩,来一把?”
冉思沐不自然地别过脸,见她这模样,裴岘禹有股占了上风的得意。
他们都知道,并且只有他们知道,冉思沐曾经因为一盘棋,输掉了什么。
“你是赌狗吗?”
裴岘禹笑得恶劣,“别装了,你玩儿心比谁都大,怎么现在不敢了?”
皑皑白雪覆盖了前院房顶,檐下窗内灯火通明。
她想起妈妈对她说的——裴岘禹,你降不住他。
冉思沐垂眼轻问:“好啊,赌什么?”
裴岘禹根据二人现状,提出了他自认最合理的赌注:“你赢了,我给你介绍对象;我赢了……你陪我出去玩儿。”
“玩什么?”
“你不懂,也别管,我有发展下线的任务。”
“……好。”
裴岘禹喜滋滋地摊开塑料纸棋盘,“呆头鹅,论反差,你可是高手。”
冉思沐扬了扬唇角,在中心放下一颗黑子,“表里不一的狗东西,论心眼,谁又斗得过你?”
//////回忆//////
“红白黄”是爷爷带冉思沐赶集时买回来的三只小鸡崽。
名字是她亲自取的,小红、小白、小黄,杨巧英锐评:跟盘菜似的。
小思沐听不懂调侃,以为妈妈要把它们给炖了,张开瘦小的胳膊护着鸡崽,“不许吃!”
杨巧英戳戳她额头,笑哈哈,“我说的是西红柿炒蛋!你不是最爱吃了?”
小鸡崽刚到家时,险些冻死,是冉思沐把它们装进纸盒,端到被窝里,打着台灯加热,一宿一宿地悉心照料,“红白黄”才终于有了活力。
鸡圈是爷爷帮她搭的,自此她给了三只小鸡一个家。
裴岘禹来到冉家的时候,“红白黄”已经养一年多了。
他来的第一年冬天,春节前,那辆很贵很贵的奔驰再次出现在家门口。
来的是裴伯伯,和一个打扮时尚靓丽的女人,还带着个和她年纪相仿,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女孩。
她知道,大的应该就是裴岘禹的后妈,小的八成是后妈的孩子,看着娘俩那虚假的笑容她总觉得手痒痒,后妈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冉思沐一看就知道,是个比二狗妈妈还厉害的狠角色。
她起初以为他们是来接裴岘禹的,还稍稍同情伤感了半天,乖巧文静的漂亮男孩要被后妈继妹折磨了,好可怜的“黑小子”。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他们不仅没有带走裴岘禹,她还倒赔上了自己的宝贝疙瘩。
那天傍晚,大舅一家也赶巧来做客,舅妈厨艺好,知道裴毅和谢容是城里来的大老板,便撸起袖子自告奋勇准备晚餐。
冉思沐被妈妈打发去村头小卖部买酒和花生米,酒要买最贵的,花生米要现炸的。
等再回来时,已经是炊烟袅袅,满院飘香了。
她把东西放在圆桌上,照惯例取来给“红白黄”做饲料的铝饭盒,正捣菜叶呢,妈妈走过来,欲言又止,“乖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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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先不喂了吧?傍晚爷爷刚喂过的。”
冉思沐垂眼看看怀里的盒子,仰脸笑道:“没事妈妈!撑不死!”
说着就朝鸡圈走去,杨巧英“哎”了声,没拦住,有些忐忑地站在原地,和冉立民面面相觑。
果不出所料,没一会儿就传来她的尖叫声,冉思沐抱着只奄奄一息的鸡冲回堂屋,大声哭喊:“妈!我的小红怎么了!”
鸡脖子软塌塌,显然是救不活了,冉立民怕她惊着屋里正聊天的裴家人,忙拉她进厨房,“沐沐乖嗷,小红生病了,治不好了,你不哭,爸爸后天休息再带你去买一只,好不?”
小思沐哭得泪眼婆娑,给冉立民心疼坏了,她扁着嘴,“我出门前还好好的!怎么会是病了!还有我的小白和小黄呢!”
正做饭的舅妈瞧她哭哭啼啼的,凑上来问:“咋了咋了?哭啥呢?啥小白小黄啊?”
见她怀里抱着只死了的鸡,了然又道:“鸡啊?我给宰了啊!都上桌了!圈里就那俩最肥,沐沐你快,快洗洗手去吃!这只是咋回事?怎么让人给拧了脖子?”
冉思沐不顾杨巧英的拉扯,倔驴似的冲进正屋。
桌上已经摆满菜肴,主位坐着和爷爷聊天的裴伯伯,一旁的后妈正将大鸡腿夹给公主裙。
她怒目圆瞪,呼哧喘气。
冉思焓的碗里也放了肉和汤,她没动,怯怯地叫了声“姐姐”,有些自责难过。
裴岘禹看了她一眼,低头闻闻香喷喷的鸡腿,抿了口汤。
而公主裙则嚼着鸡腿,指着她怀里的小红,“你抱着它干什么呀!不好玩,一掐就死了!”
冉思沐嚎啕大哭:“你们真的很讨厌!!!!!!”
那晚,她在隔壁表叔家住下,思焓捧着装满鸡骨头的碗找到她,二人来到平常下地劳作的田埂边,在靠近兰渠的地方,挖了坑,把“红白黄”一起埋了。
“姐姐别难过了……”
“思焓你吃了吗?”
“我没有,我知道是‘红白黄’,我跟大人们讲,没人听我的……”
“我要给它们报仇。”
翌日,知晓了来龙去脉的舅妈去学校接到冉思沐,请她吃了顿大餐亲自赔罪。
裴伯伯留下一笔钱,带着那个精明后妈和讨人厌的公主裙“跑路”了,她的火没处撒,于是就盯上了她亲眼看见喝过汤的裴岘禹。
两天后,放学路上,冉思沐拜托刘二狗送思焓回家,独自跟在裴岘禹身后,然后趁他不备,把他拖进散落野地里的巨大草垛后暴打一顿。
杨巧英和冉立民沿路找来时,两个小人儿正扭打在一处。
这个时候他们个头儿一般高,裴岘禹完全没占到便宜,被打得鼻青脸肿,淌了鼻血也一声没吭;冉思沐一头乱发上沾满枯草叶,脸上一块红一块黑,被爸爸拉开时还在飞踢。
“臭哑巴!我讨厌你!敢吃我的鸡!咱们梁子结大了!”
“……难吃。”
“你说什么???”
“我说,很难吃。”
“爸!你别拦我!我要打死他!!!”
那是个悲伤的冬天,冉思沐戒荤三月以示悼念,而裴岘禹自那之后,再也不碰鸡肉了。
荒芜静寂的正月里,一颗“仇恨”的种子悄悄在女孩的心里种下,之后,她同“红白黄”事件的所有当事人都达成了和解。
除了裴岘禹。
9. *有所忌惮
可是“怀恨在心”的又怎会只有一人?
裴岘禹从小到大,至少在谢容嫁进来之前,一直都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在家里说一不二,在外面受人仰慕,同龄人不说了,就是跟他爸一辈的叔伯有时都得弯着腰同他讲话。
哪里轮得到她冉思沐骑他身上撒野!
据他观察,她就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疯子,和他在冉家庄看到的大鹅没什么区别,呆头呆脑,看家护院,还会追着叨人,比那只叫泥巴的大黄狗还要护主。
对付她,易如反掌。
日子一天天地过,广阔田地似乎吞没了时间维度,只一年四季最清晰。
他们升入初中,还是同所学校同个班级。
裴岘禹已经彻底融入冉家这个小家庭,也不像初来乍到时那么沉默寡言,虽然话还是不多,但他嘴甜,说的净是杨巧英爱听的。
冉思沐很是不屑,也就会耍个嘴皮子,家里真要有什么事,还是得要她来扛,毕竟,她的个头儿可比裴岘禹高多了!
乡下的春天是五彩又芬芳的。
那时没有手机玩,冉思沐放学后会接上妹妹一起回家,做完作业,妈妈陪思焓看动画城,她便挎上竹筐,装上馍馍和一瓶珍藏的健力宝,扛着爸为她特制的锄头下地找爷爷。
那条从家到农田的乡间小路,冉思沐走了很多年,闭着眼都能到。
她从没觉得父母偏心,动画片她不爱看,她喜欢上树摘果下地捉虫,喜欢捧着馍馍坐在田埂上看星星,听爷爷讲他曾经参军上战场的故事。
某天冉思沐照例带着泥巴,沿着兰渠去找爷爷。
“姐姐!!!”
她应声回头,夕阳下,先看到的是裴岘禹那张臭脸,他骑着自行车,后面载着探头探脑的思焓。
冉思沐停在原地,车子很快追上她。
“哪儿来的自行车?”
冉思焓兴奋地指指驾驶人。
她连人带车扫了一圈,头转向一边,藏起羡慕。
裴岘禹虽然住在这里,却时不时地有人从城里给他捎来东西,他们一家也偶尔沾光,昂贵的衣服鞋子、漂亮花哨的文具、好吃的、好喝的……冉思沐奇怪,既然这么放不下,又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寄养在别家呢?
她继续朝前走,身后裴岘禹叫住她,変声期的嗓子粗噶难听,“你要不要骑?”
心动了,但还在嘴硬,“我不会,不骑。”
“很简单啊,我教你,我跟思焓在后面帮你扶着。”
锄头和竹筐被放在路边,冉思沐坐在车上扶着车把,摇摇晃晃地缓慢前进,裴岘禹和思焓则虚虚抓着后座。
“它它它怎么一直晃啊?”
“你加速啊!这么慢不晃才怪!”
“不行不行,我有点害怕,不骑了不骑了,你俩别推了,松手松手!”
“你说的啊,那我可松了。”
裴岘禹狡黠一笑,松开了手,并且示意思焓也撒手,但他小瞧了姐妹俩的感情,思焓怕姐姐摔,没敢放手,反倒握得更紧。
遇到下坡路,冉思沐明显感觉到车速加快,慌神大叫:“裴岘禹!怎么停啊!”
他悠悠哉哉在后面走,手拢在唇边大声回道:“车把前不是有闸吗!你捏一下就好了!”
前方来了辆拖拉机,冉思沐快速瞥了眼车把,只是她没想到妹妹还跟着。
“姐……姐姐,你别怕!我没松!”
路很窄,拖拉机停了下来,但自行车却不见减速,眼看要撞上,原只是想恶作剧的裴岘禹也怕了,他拔腿追过去,千钧一发之际,冉思沐两手一起,用力捏了车闸。
急停,姐妹俩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
拖拉机大叔帮忙把人捞起来,春寒料峭,衣服湿透的两人站在摔变形的车轱辘旁瑟瑟发抖。
裴岘禹挎着筐和锄头赶来,思焓嘴角有血,下巴蹭破了皮,他又小心翼翼地去看冉思沐。
女孩揽着欲哭又强忍着没哭的思焓,脸阴沉沉的,颊边红肿,她长袖长裤,身上看不出有没有伤。
拖拉机大叔埋怨了几句,见人没什么事便离开了。
冉思沐看向妹妹,擦擦她嘴边的血,有些紧张地问:“磕哪了?”
思焓吐了口血唾沫,手掌摊开又吐出颗牙,咧嘴又笑又哭。
“姐姐,我这次省了用线拔了……小禹哥哥,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我……”
“教我骑自行车?裴岘禹,我就知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这次玩笑开得太过了!”
说完,冉思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东西,搂着妹妹一瘸一拐地朝家走去,在院门附近的树下刨出个坑,将思焓那颗小老虎牙埋了进去。
冉思焓乖巧蹲在一旁,“姐,为啥要埋起来啊?”
冉思沐狠狠敲着土,“妈告诉我的,上牙下埋,长得又好又快。”
那晚,她浑身酸痛地躺在小床上,越想越后怕的她久不能眠,细数起裴岘禹这些年的恶行。
自他俩大打一架后,裴岘禹就三不五时给她穿小鞋,面上装得人畜无害,实际背地里干了不少坏事,小小年纪很记仇,惹过他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小学六年级,班里有个男孩时常欺负他,后来裴岘禹那块戴了两年的昂贵手表突然消失,老师帮忙找了很久险些报警,最后竟出现在那个男生的书桌里;
村里总朝他丢石头骂他有妈生没妈养的小孩家里是养殖户,某个冬夜后,他家羊圈里新下的羊羔莫名被毒死两头;
至于她,那就更不用提了。
裴岘禹戴着手套捧着从沙土里挖出的泥块,告诉她这玩意儿比橡皮泥更黏更好玩,她喜滋滋地上手捏,然后发现是狗屎;
他宝贝到不行的多层铅笔盒不知怎么坏了,拿到她跟前说里面有他最新收集来的水浒卡,她信了,打开来看,裴岘禹立刻委屈巴巴地找杨巧英哭诉,而她痛失一周零花钱;
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所以每当家里长辈告诉她,裴岘禹是个可怜的乖娃娃,沐沐要多谦让,要会分享,要跟他学习,努力考双百……
呸!她只恨自己的眼睛不能挖出来播给他们看!
这次的“自行车事件”更过分了,他不单单戏耍了她,还伤到了妹妹。
不共戴天!
实在是不共戴天啊!!!
冉思沐越想越气,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摸黑来到院子里,那辆摔得七歪八扭的自行车就停在小房间旁的雨棚下。
她左右寻觅,找来爸平时砸煤块的榔头,一下比一下用力,把这辆也许价值不菲的车砸了个稀巴烂才算解气。
原以为他们会就这样水火不容地继续生活下去,也确实维持了很久这样的状态。
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裴岘禹胆敢不长眼地再来惹她和妹妹,冉思沐绝对十倍奉还。
转折是在初三那年的暑假。
冉思沐和刘二狗他们一起去镇子上的小苏河摸鱼,河上有一座简易石桥,桥不高,离水面也就三米多,连接起东西岸两座村子。
河面很宽,但是水并不深。
冉思沐拎着蓝色小水桶,裤脚挽得高高的,脚上一双人字拖,踩过岸边的碎石块,蹚进靠岸浅浅的水湾。
畅快了一下午,日头西斜,他们一行人满载而归,走上石桥,原路返回,说笑间,冉思沐突然瞥见了独坐在桥另一侧的裴岘禹。
刘信泽也瞧见了,上前拍拍他肩膀,“你怎么自己在这!刚没看到你!不然就喊你跟我们一起下河了!”
裴岘禹友好地笑笑,没回应,只问了句,“这河水深吗?”
“不怎么深,但是也淹死过人,所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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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注意点吧,这没护栏,当心滑下去。”
“好,多谢。”
刘二狗打过招呼便走了,冉思沐盯着他有些不同寻常的神情,留了下来。
他现在,不像往常嘴甜讨巧的模样,也不像憋一肚子坏水儿只等别人犯错的算计,倒像失了魂儿,心一横就能跳下去似的。
她嫉恶如仇,但是心善,她不知道裴岘禹是不是又遭了什么事儿,不过最近他挺安分没惹她,她也乐得做个好人,于是便把自己捞来的一桶小鱼苗放他手边。
裴岘禹坐在桥沿,双腿悬空搭在外面。
“你不回家吃饭啊?”
“家?”
见他满脸茫然,声音里有股让人心软的悲伤,冉思沐好像知道了他在愁什么,可能是想家了,有妈妈的家。
“对啊,跟我回家吧,今天我妈做手擀面,浇头很香的。”
裴岘禹收回遥望的视线,转头看她——扎了个歪麻花辫,衣衫半湿,裤腿挽着,露出半截小腿,不像种地的,倒像个渔民。
他突然抬手,指指冉思沐脖颈后打着蝴蝶结的红色系带,“这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一摸,她脸红了红,随口胡诌,“钥匙,家门钥匙。”
裴岘禹拽着蝴蝶结一脚,轻松拉开了那两根系带。
冉思沐反应极大,她慌忙用手抚着胸口,“你干什么!耍流氓啊!”
他扬唇笑了,坏得不行,“那你早说是胸衣,我不就不会解了?”
“你个王八蛋去死吧!”
她不是真想让他死。
她也只是轻轻踹了一脚。
可裴岘禹就那么软绵绵地栽进了河里。
人砸在水面上的声响很大,还没走远的刘二狗他们听见动静迅速折返回来。
河面很平静,他完全没有挣扎,好像一心要把自己溺死。
“你别装了!我知道你们有钱人啥都学怎么可能不会游泳!赶紧浮上来!”
没有回应。
冉思沐慌了,她拔腿就朝桥下跑,刘二狗紧跟着她,喊其他朋友去找大人,会水的几个都纷纷下河,她首当其冲。
脚下踩着水漂在河里,她喊了很多遍裴岘禹的名字。
在“失手杀人”的极度恐慌中,他终于浮了上来,就在冉思沐正前方。
“所以啊,得学着避谶,有些话不能乱讲的。”
“你——!”
裴岘禹果然会水,他泰然自若地游回岸边,一步一个湿脚印,声音低落。
“今天是我妈的忌日。”
“她就是跳河死的。”
“但我可没想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人该有所忌惮,冉思沐,如果我不会游泳,你的下场是什么?”
他不等还泡在水里的冉思沐回答,撇下一众来寻他的小伙伴独自上了桥,顺手提起那桶小鱼苗,朝东边走去。
而年仅十五岁的冉思沐却被他一句轻轻浅浅的问句震慑到了。
是她把裴岘禹踹下的河,如果他不会游泳,淹死了,那么她的下场是什么?
冉思沐哪里懂法,她不知道什么成不成年,也不知道什么刑事责任,她只知道老话说得好:杀人偿命。
那爷爷呢?爸爸妈妈还有妹妹呢……
冉思沐不敢再细想下去,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裴岘禹已经若无其事地吃上了面条。
从那之后,向来无法无天惯了的疯丫头转了性。
意外落水这一遭确实教会了冉思沐很多:凡事,三思而后行;凡事,多想一个如果;凡事,要顾及到她的未来和家人。
同时她也明白了,裴岘禹是个表里不一心眼贼多的狠人,而她是个没脑子的莽撞性格,根本斗不过他。
所以之后的整个高中三年,冉思沐始终奉行一个准则——
不仅要讨厌裴岘禹,更要远离他。
10. 介绍对象
五子棋赌局冉思沐破天荒地赢了。
那幽暗的小房间像是给裴岘禹下了降头,从一局定胜负赖到三局两胜,全程心不在焉,输得必然。
裴岘禹压根没想过她能赢,说给她介绍对象自然也是信口胡扯,他哪里认识能正经结婚过日子的人?
电脑前的裴岘禹有些心烦意燥,他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他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很疑惑。
算了,人各有命,放下不必要的助人情结,他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明白,竟然还妄想拉回个一心“求死进坟”的人?
裴岘禹摘下耳机,切屏换到聊天窗口,滚轮来回数遍,还是找了周宥宁。
Peiii:「你认识的人里,有比较踏实靠谱的男人么?」
真不是同:「?出柜了兄弟?」
Peiii:「你放心,出柜我第一个找你。替我朋友介绍对象,奔结婚去的。」
真不是同:「哦哦,可我认识的人里,论踏实靠谱,你排第一。」
Peiii:「……那无敌了,那咱俩真他妈是铁废物。」
真不是同:「照片有没?」
裴岘禹去相册找了一圈,没有。
又去她朋友圈翻,除了文章链接就是视频号分享。
不是,她都没有朋友没有日常生活的吗???
他只好找上本尊,最后得到了一张不苟言笑的蓝底工作证件照,转发给了周宥宁。
三把排位后,裴岘禹收到了周儿推来的名片:「我姑父他姐家的小儿子,海归,搞金融的,别的我不太了解,你让她自个儿聊呗。」
裴岘禹看看那人的头像,一张他拍照,很做作刻意地露出了手腕上的百达翡丽。
Peiii:「嗯。」
他直接推给冉思沐,兑现了赌注。
周宥宁又来信儿:「小裴总,年过完了,该入职上套了吧?怎么说?我那跑车改装了,老地方炸一下?」
Peiii:「后天吧。」
*
隔日晚八点,裴岘禹坐上迈凯伦,原地轰了两脚油,缓缓开出地库。
院外的大小门都敞着,车灯照见和彭妈相携遛弯儿回来的姚兰君,老太太手一伸,拦住了他,黑着张脸走上前。
他降下窗户,嬉皮笑脸地先发制人,“哎哟这天寒地冻的,别个老太太都在家猫着,您上哪儿去了这是?”
彭清接过话茬,“老太太晚上吃多了,出去走走消消食。”
姚兰君瞅着他这身不入流的装扮,一脸不悦,伸手揪了把他耳朵上的黑钻骨钉,沉声问:“这个点儿了,又上哪鬼混去?”
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胡扯道:“去参加一个车友交流会,您孙子盘靓条顺,保不齐还能摘个最佳男车模的桂冠回来。”
姚兰君骂了句很难听的。
“马上要进公司的人了!也没个像样的衣服!你爸看见又要骂你!”
裴岘禹满不在乎地耸肩,“要打要骂随他咯,又不是头一回了,他嫌我丢人就别把我放眼巴前儿啊,国外待好好的——”
“是我死乞白赖让你回来的!”
他住了嘴,手来回摩挲着方向盘,车身很矮,老太太腰弯得累了,起身捶捶,斜睨他,“你和思沐,这阵子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奶奶,我早跟您说了,我呢,是王八,但人家可不是绿豆,对不上眼儿的,况且三年没见,她现在有接触的对象,我哪好横插一杠子……”
“谁啊?”
裴岘禹微微蹙眉,努力回想着,“好像是姓黄,周儿亲戚家的孩子,金融海归呢!”
“黄永纬。”
“对对对,奶奶认识?”
老太太摘了帽子直朝他面门打来,还不解气,揪住他外套一拳拳地捶,裴岘禹被安全带勒着,躲不及,只能认打,求饶间他听到老太太怒不可遏的声音。
“那是个二婚的老油子了!狗屁金融海归!早年就进过少管所!孕期出轨的狗东西!哪个黑心肝干的事儿!啊?!我们思沐这么好的姑娘给这臭王八嚯嚯吗!”
裴岘禹也懵了,“我不知道啊!奶奶您悠着点腰啊!彭妈快拦一下啊!”
老太太气得直喘,彭清连忙拉开抚着她胸口,姚兰君指着裴岘禹,怒道:“这事儿必须给我摁下,那是个龌龊玩意儿,不能让小沐和他见面!”
他一听,也顾不上找周宥宁的茬了,忙掏出手机和冉思沐联系,打电话不接,只好信息轰炸。
农研所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冉思沐坐在VIP室内,对面的黄先生滔滔不绝,而她搁在桌上的手机正频繁亮起。
“我和这家店的老板是朋友,装修加园艺,大概花了有小一千万呢,怎么样?还不错吧?”
她看向黄先生身后,落地玻璃窗外,一条过道隔开了放满花的温室,即使离很远,也能闻到兰花的馥郁。
“很特别,咖啡也很香。”
“冉小姐在农研所工作,平时忙吗?”
“还好,目前是在实习,更多的是跟前辈观摩学经验。”
黄海归点点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身着得体的西装,戴了金丝边眼镜,一副精英做派,只是香水有点过于浓了。
“想请问一下,冉小姐谈过恋爱吗?”
她摇摇头。
黄海归满意地笑了,“那应该也没有过性生活咯?”
冉思沐垂眼看向再度亮起的手机,解锁起身,“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她走进洗手间,查看裴岘禹发来的信息——
「呆头鹅,姓黄的约你了吗?」
「你不要去听到没?」
「干啥呢不接电话?喂喂喂?还没下班?」
「祖宗诶,回个信儿啊,我快被奶奶打死了,我真不知道姓黄的是个烂人,他离过两次婚!」
冉思沐回复他:「嗯,他约我见面了,在咖啡馆。」
裴岘禹秒回:「你去了?」
「正在谈。」
「定位发我。」
她发送了地址收好手机,洗洗手,站在镜前打量自己,用力握拳再松开,心下默念:莫冲动莫冲动莫冲动,打输进医院打赢进局子。
掀开布帘,她重新挂起得体的微笑,缓步回到室内落座。
“冉小姐戴眼镜更好看诶,有股禁欲的诱惑……”
“冉小姐的身材很棒,平常有在做瑜伽健身吗?”
“或许可以试试穿黑丝,很吸睛的……”
不行,她忍不了了。
冉思沐“腾”地起身,“黄先生,感谢款待,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明天还要上班。”
相过这么多,他是第一个敢直接上手的。
黄海归立刻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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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胳膊,软语挽留,“再聊会儿,我对冉小姐很有兴趣,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能有更深入的交流。”
真他爹的恶心。
VIP室内只他们一桌客人,冉思沐顾不得体面,试图抽回自己的胳膊,哪知黄海归竟不装文化人了直接耍起流氓,抓着她不放不说,还硬挤到她身侧坐下。
二人争执间,超跑的双涡轮发动机声浪响彻街巷。
不过片刻,裴岘禹出现在鲜花温室前,左右扫量,发现了一窗之隔,正手握高跟鞋暴打男人的冉思沐。
他冲进室内拉开她,单手用力钳住黄海归的手腕反剪着,将人压在桌前,“怎么个事儿?海里的王八披身人皮上岸了?”
黄海归疼得龇牙咧嘴,另一手猛拍桌面,“哎哟哎哟,松手松手,谁啊你!”
“我姓裴,你应该认识吧?”
黄海归费力地转脸看向他,“裴、裴家大儿子?”
裴岘禹咧嘴笑起来,“你爸来了都得跟我点头哈腰,那你叫我声爷爷不过分吧?”
“少爷少爷,错了少爷,我不知道她是你女人啊!”
裴岘禹手上更用力,“欸,禁止物化女性啊,她不是谁的女人,但你可以是我的孙子,叫吧。”
又是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软骨头。
裴岘禹瞪视着窗外想要阻拦的店员和老板,动也没动,直到他听得腻了,才端起咖啡慢慢浇在男人满是发胶的头上,嗤笑道:“海龟啊,好好洗洗你的头,脏死了。”
说罢,他捞起冉思沐的挎包,拉着她穿过围观人群,一同离开了咖啡馆。
馆外,常青绿植高低错落地装饰在曲径小路旁,五彩鹅卵石铺在路面上,大门开合,幽兰香随热气涌出些,紧跟着就被凛冽寒风吹散。
裴岘禹握着她的手腕,大踏步朝前走,冉思沐看了眼,突然停在原地,前面男人没拽动,不由得好奇回头。
哦对,要保持男女距离。
他果断松手,垂眼见她手上拎着的高跟鞋和光着的小脚丫,又很绅士地侧身递上胳膊。
冉思沐扶住他,两脚穿进鞋里。
裴岘禹的视线从她被肉色丝袜包裹的嫩白脚背移开,转去数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头,“能走好路么?要不要背你?”
她缓缓摇头,将长发拢在耳后,“不用,走吧。”
裴岘禹走在前面,一身利落轻便的机车夹克装,将他的腿长尽显,酷劲飒爽的深黑打扮,却背着她奶白色的小挎包,有些滑稽。
冉思沐揉揉被抓疼的胳膊,默默看着他的背影。
三次了,他倒是有做骑士的天赋。
天边没有月亮,路却并不黑。
沉默中,有悠扬的小提琴声,乐手一下一下地拉着弦。
冉思沐慢悠悠地开口,想要驱逐琴声,“你是怎么知道他离过婚的?”
他一贯懒懒的腔调传来,“奶奶和他第二任老婆的娘家是亲戚,也是巧了。”
“谢谢你。”
裴岘禹双手插兜,望向泼墨似的夜空,黑得连颗星星都瞧不见。
身后她一句柔柔的道谢,莫名让他想起香槐旧宅里,她被自己压在身下时看到的那双眼睛。
一闪一闪亮晶晶。
“谢什么,没我你能遇到这人渣?”
他有些气闷,不知道在气什么,“该我说对不起的。”
11. 烂泥一坨
“对不起什么?”
“人是我推给你的啊。”
冉思沐毫不介意地裹紧外套,淡淡道:“小事情,你又不是专业干这个的,况且你来之前,我已经出过气了。”
裴岘禹轻轻哼笑了声,没再回话。
沉默间他们离开咖啡馆,马路边,冉思沐一眼就认出地库曾见过的那辆跑车。
她呆站一旁,有些局促,确实没坐过这么贵的车,她搜罗一圈也没看见车把手。
裴岘禹习惯性地走向主驾,绕过车头时才想起来还带了个人,于是又折回她身边,手摸进缝隙里轻轻一摁,漂亮高级的蝴蝶门打开,他看了眼冉思沐身上的裙子,挡在车门旁。
“车矮,你压着点衣服。”
人陷进座倚里,门高扬着,她不敢乱碰。
裴岘禹也上了车,瞟向副驾,然后倾身抓住把手轻轻一带,电吸门很容易就关上了。
车内饰简洁,也没有任何香薰味道,视野通透但空间狭小,还是有些压抑发闷。
裴岘禹系好安全带,一键启动车子,“去哪?送你回家?还是跟我去兜风?”
“算了吧,你们炸街的动静能要我命。”
冉思沐也慢吞吞地系好安全带,她没说去哪,车便停在原地不动。
她看着触控面板,突然问:“你说,那种所谓的高端相亲局,靠谱吗?”
裴岘禹摸摸耳骨钉,漫不经心地反问:“男方要验资,女方也要面试的,你觉得能好进?”
他听见一声叹气,“不是秃顶就是大肚腩,矮胖子又装又抠,高瘦子又虚又弱,人模狗样的思想龌龊,稳重一点的离异带娃……真没劲。”
裴司机一挑眉,笑问:“所以男人都这行情了,这婚还是非结不可?”
她沉默了很久。
冉思沐望着窗外,喃喃自语:“你那时在国外,可能还不知道,你巧英姨做了结肠切除手术,化疗一年了,节前刚去复查过,虽说目前状况良好,但我清楚,是有复发可能的。”
没人和他提过,裴岘禹确实不知道,所以他非常震惊,“癌???”
冉思沐默默点头。
裴岘禹知道她向来是个以家庭为重的人,他突然想到妈留下的那封满含遗憾愧疚的遗书,对于冉思沐的急迫理解了一半,但也只有一半。
“你想在有限时间内,尽可能满足她的心愿,学业、事业、结婚、生子……可我觉得,巧英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幸福。”
冉思沐辩了一句,“可其实她思想传统得很。”
裴岘禹摘了那枚碎钻在指尖把玩,语气里是罕见的成熟,“思想再传统她也是爱你的,你的未来不该是为满足谁愿望的委曲求全,天大地大,自己最大。”
她知道裴岘禹是在宽慰她,也许他说得对,但她不能全部认同,说到底,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冉思沐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她只自言自语,“上哪找个愿意不谈情的正常男人跟我结婚生孩子呢?”
车内又陷入寂静,只有处于怠速的车身嗡鸣。
她突然转头看向驾驶位的男人。
“你别说,垃圾看多了,再看你好像也没那么差劲。”
裴岘禹被看得心里直腾腾,他靠向车门,一股脑把心里话全吐露出来,跟免责声明似的——
“你看我干什么?我说了我不结婚的。我可是享乐的人,吃不得生活的苦,外面乱花迷人眼都留不住我我怎么可能被老婆拴住?还再来个孩子?不可能。而且你也说了,咱俩要保持距离,你不能因为我亲过你就……是吧?那你还看过我身子呢我也没让你掏钱啊……不合适。”
冉思沐冷笑,一个平A他直接交闪交大了。
“跟你结婚?少自作多情了,烂泥一坨,扶不上墙。送我回家吧,谢谢。”
/
假期结束,冉思沐开始了实习生活,不情不愿的裴岘禹也正式入职易鸿旗下的旅游公司,一个挂名副总,倒是清闲。
春节短暂的交集后,他们之间就像团圆的热闹气氛骤降至班味十足的冰点,再没什么联系的必要。
开春后,天气渐暖,冉思沐作为技术推广员参与枰良西郊茶园的病虫害防控,时常泡在基地里和茶农打交道,三不五时地开培训讲座,辅助专家大搞现场示范。
裴岘禹除了参加公司的日常例会,再对促销方案指手画脚一番,更多的是借考察为名,带队去了很多不知名的海岛和新开发的旅游项目,公款吃喝玩乐。
在彼此的微信列表里互为“尸体”,除了偶尔在朋友圈里点赞“偶遇”。
裴岘禹永远是精修的九宫格夹一张很有意境的他拍照,文案也永远是很简短很装逼让人看不懂的法语单词;
冉思沐依旧是推不完的讲座和研究所的公众号文章分享,学术十足。
时间在指尖流转,转眼已是初夏。
正在紧锣密鼓准备论文答辩的冉思沐突然久违地收到裴岘禹的信息——
「奶奶住院了,枰大附属二院,来的话提前告诉我。」
恰逢周末,冉思沐立刻撒开笔记本,回完消息火速换好衣服,“妈,中午不用等我吃饭了。”
杨巧英握着饭铲子从厨房奔出来,“怎么了?所里有事情?大周末的还加班?”
她随手拢起长发夹在脑后,着急忙慌穿上鞋,“姚奶奶住院了,我去看看。”
“又住——”
杨巧英话没说完,“哎”了两声,“这老太太也八十的人了,年前不就住了回院……还是心脏问题啊?”
冉思沐披上外套,四处翻找车钥匙,“不清楚,具体的裴岘禹没跟我说。”
扭身回厨房的人顿住脚,小跑追到玄关,“你俩还联系呢?”
“没啊,就是奶奶住院了,他告诉我一声,平时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和他扯皮。”
小老太太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嗯,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处理人情世故嘛,你在茶庄认识的那个什么师哥,哪天带家来吃顿饭呗?”
冉思沐收拾妥当,看向又瘦了很多的妈妈,应声道:“嗯,我先去医院了,妈你用火小心。”
“我个老婆子了还用你操这个心?快去快回哦。”
驱车来到二院,裴岘禹在住院楼下等她。
几个月不见,男人还是那样潇洒俊逸,不见半分被工作磋磨的疲乏,只是面色不佳,话也很少。
他接过冉思沐买来的水果,领她进大楼,等电梯的空档才有了第一句问候。
“所里忙吗?”
“不忙,奶奶怎么样?”
“老毛病,倒也不严重,就是年纪大了,稍微受点风寒身体就吃不消了,医生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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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观察。”
电梯到,他们进入轿厢,裴岘禹摁了15楼。
冉思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偷眼瞄他,安慰一句,“奶奶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VIP特护病房,裴书南在外间的沙发上削苹果,谢容在里间端着粥喂食。
听见房门响,裴书南抬头望过来,愣了一瞬扬起笑,“思沐姐,好久不见。”
“书南也在呀?”
“嗯,周末休息,学校没什么事。”
病床上的姚兰君听见是冉思沐来了,推开谢容端着的粥忙冲她招手,“小沐快来快来。”
谢容见她这副热络亲切的样子,心里免不了比较姚兰君对程芝的态度,悄悄翻个白眼,咒了句老不死的,只是面上还笑得温和,冲走近的冉思沐点点头。
“奶奶,感觉怎么样啊?”
冉思沐搬椅子坐在床边,姚兰君扎了留置针的手覆上她的,轻拍两下,“没什么大碍,你还又特地跑一趟,吃饭了吗?”
“吃了,路上吃了口。”
姚兰君笑看着她,打发谢容去吃午饭,屋里只剩三个小辈,但裴岘禹是个坐不住的,刚巧公司助理来电话,一把手不在,和市场部的讨论会就只能他这个副的顶上了。
“奶奶,公司有事,我过去一趟,下午回来陪您。”
姚兰君上下扫量他,瞪了一眼,“这会儿倒有事业心了……你身上那身皮赶紧给我扒了!瞅着就闹心!你没正儿八经的西装吗!”
“好好好,我订,我现在就订,您不生气嗷~”
哄小孩儿似的。
裴书南没走,乖乖坐在内室角落,削着刚才没削完的水果,细心切成块,放在奶奶和冉思沐都够得到的柜子上。
“小沐呀,平时工作忙吗?之前你在宁江读书就不说了,可眼下你都回枰城了,怎么也好几个月都不来家看看我……”
冉思沐扎了块苹果喂给她,“有点忙,休息的时候还要改论文。”
老太太又问了问杨巧英的状况,“你妈妈怎么样,还稳定吧?”
“嗯,还在吃药,定期复查。”
“她也是不容易,吃苦吃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哎。”
冉思沐垂眼,默不作声,视线里突然闯进只漂亮的手,和它的主人一样温润,指节分明,修长白皙,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两颗她爱吃的草莓。
她望向裴书南,冲他笑笑,沉重的心情被唇齿间的水果甜味冲淡。
“千万别嫌奶奶唠叨,每次一提这个我家那逆子就不耐烦地跟我顶嘴,你说嘛,我们做长辈的能有什么坏心?无非观念老了点,就希望子孙儿女能有个好归宿,百年之后也就没啥牵挂的了……”
冉思沐帮她掖掖被子,“姚奶奶可是要长命百岁的有福人,咱们不讲这些,裴岘禹不急那我就抓点紧,早早给您带喜糖来吃。”
姚兰君一听这话,愣了愣,带有几分期待地问:“有眉目了这是?”
她点点头,“有个正在接触的同事,最近一起做项目,也是我同门毕业的师哥,人还不错,认识快两个月了。”
裴书南也是一愣,没等老太太问话便急切地开口,“姐”都没喊。
“你、你有男朋友了?”
姚兰君的目光转移到自家小孙子身上,看着他脸上的震惊和失落,若有所思。
12. 他掏我裆
冉思沐去医院探视过后,裴岘禹像变了个人似的。
三不五时地给她发信息打电话,每周六都会出现在她家蹭一顿午饭,跟个定点刷新打卡做任务的人机npc一样。
杨巧英先前告诫冉思沐,不喜欢裴岘禹的话就敬而远之,一来是怕他俩真对上眼了女儿嫁过去吃那恶婆婆的亏;
二来是怕遭人说闲话,老冉粮食物流的工作就是托裴毅的关系才敲定的,真要成了,难保别人不说他们老冉家“卖女”求富贵,穷亲戚缠上就撒不开了。
拒绝动物表演,可架不住动物非要表演,时不时露上一面的裴岘禹就是那只上蹿下跳的猴儿。
回回来都大包小包的,带的东西倒不贵重,却完全送在杨巧英的心坎上,又是捏肩又是捶腿,有时还会心血来潮地下厨。
由于他每次都目标明确——奔巧英来的,冉思沐起先并不觉得哪里不对,心想他可能是因为知道了妈患病,想多尽孝心也算报答当初八年巧英对他的偏爱。
可直到五一假期,她隐约意识到,事情不对。
放假前,戚皓主动提出想要上门拜访,冉思沐顺水推舟便应下了。
戚皓是西郊茶园的管理人员,小高层,曾经也是她硕导的得意门生,样貌中等,身高中等,家境中等,但胜在为人老实,和冉思沐一样,是一心顾家的。
他端坐在沙发上,和杨巧英闲聊,冉思沐和妹妹在厨房给爸打下手,扒蒜摘菜的空档,冉思焓瞅瞅外间的男人,撇撇嘴,“我说实话啊,我看不上,娘娘的……”
“是,你就看得上小禹哥哥。”
“真话,姐,你得听,就不说岘禹哥,他连我男朋友都够不上,你看那个头儿,也就比你高一点点吧?”
冉思沐将菜洗净,蹭干手,笑着望向沙发上的杨巧英,“妈看着挺喜欢啊。”
冉思焓抠着辣椒籽,嘟嘟囔囔:“那妈还喜欢岘禹哥呢,怎么不见你……”
门铃响,杨巧英应声,冉思沐小跑过去开门,然后狠狠愣住。
门外的裴岘禹仪表堂堂人模狗样——
头发仔细打理过,耳骨钉也取下了,身上不是夹克皮衣连帽衫的运动装扮,改穿了得体正式的衬衫西裤,没有多余的装饰,看起来格外利落清爽。
他手上照旧提着礼物,垂眼看向满脸愕然的冉思沐,不由得调侃:“怎么?没见过帅哥啊?”
讲话还是那么欠打。
冉思沐没让他进屋,堵在门口,“你来干什么?”
“大过节的,给我们家巧英送礼啊,顺便蹭个饭,啧,你起开。”
客厅传来问话,“沐沐,谁啊?”
厨房里冉思焓探出个脑袋,惊讶喊道:“呀,小禹哥!噢哟~上班了是不一样哟!”
“就知道你在家,给,你心心念念的限量款。”
说着,他挤进屋内,熟门熟路地换鞋,转进客厅,“巧英姨,前几天我去海岛考察特地给您带——哟,家里有客?”
冉思焓怕自己憋不住笑,缩着脖子躲回卧室研究她的新包包。
小小修罗场,岘禹哥稳赢。
冉思沐没好气地关门,走到他身边接过礼盒,“你不也是客。”
杨巧英的视线在他们之间流转,很自然地接话介绍:“这个是小戚,戚皓,沐沐的同事、朋友。”
裴岘禹了然“哦”了声,从头到脚扫量一遍,冲他友好地笑笑,然后坐在杨巧英旁边,挺直背,高了戚皓一头,“你是她男朋友?”
男人被几道视线盯着,有些磕巴地回道:“还、还不是,只是我和思沐比较聊得来,对于家庭和婚姻三观也比较一致,我、我们是有打算进一步发展的。”
杨巧英刚想说话,冉思沐端来水杯重重搁在裴岘禹身前,他接过抿了口,俨然一副娘家人做派,“怎么个意思?打算结婚啊?有房有车吗?”
“在西郊的富蓝小区有一套房,车还没买。”
“全款?”
“对。”
“哦,那这是戚先生的婚前财产啊,我说句不好听的,万一你俩离婚,我们家思沐可分不到半毛钱诶……再买套,写她名。”
面对强势的“娘家人”,戚皓涨红了脸,点点头,“如、如果有需要的话……”
裴岘禹仍不停,继续问:“戚先生有一米七吗?”
“一七三。”
他“啧”了声,毫不掩饰地嫌弃,“基因不行啊……”
冉思沐听不下去了,一把薅起裴岘禹,“差不多得了,真闲的你,去厨房帮忙。”
他顺从起身,卷起衣袖,临进厨房前和戚皓握了握手,“嚯!不愧是搞学术研究的,手可真嫩!老弟,平时得多练练啊,太虚了。”
冉思沐狠狠掐了把他的腰,咬牙切齿地吐出个“滚”。
“叔叔我来帮忙!”
“那……那你把这个做了吧!”
“得嘞,西红柿炒鸡蛋,我的拿手菜,思沐最爱吃了。”
*
冉思沐坐在一盘糊了的番茄炒蛋前,一顿饭吃得夹枪带棒。
裴岘禹跟个战斗鸡似的咄咄逼人,要不是知道他什么德行,连她自己都要以为他是来掀场子的了,也不怪冉思焓坐一旁脸都快笑烂了。
饭桌上,裴岘禹一杯杯地灌戚皓,跟那群狐朋狗友学来的招儿全使这小茶商身上了,爸妈拦也拦不住,他一句句话架着戚皓,男人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菜没吃多少,人就直接喝趴下了。
饭后一家四口忙着收拾,裴岘禹善心大发将戚皓扶进客房休息,约莫醒了一小时的酒,他叫来辆车给戚皓送走了。
杨巧英拍拍倚在她身上撒娇的裴岘禹,看向冉思沐,“那小个儿的送走了,这大个儿的怎么弄?”
冉思沐直接上脚,“别装了,你酒量多少我有数,怎么来的?开车吗?”
裴岘禹挂在杨巧英身上哼哼唧唧,“烦人!巧英妈妈她踢我!”
眼见冉思沐拿来鸡毛掸子,对着空气“咻咻”挥了几下,他这才缓缓起身,“急什么啊?我开车来的,你送送我吧。”
他又缠着巧英说了会儿话,冉思沐回房换好衣服,接过他扔来的钥匙,两人一起下楼。
还是那辆SUV,主副驾位置对调,冉思沐微调座椅,系好安全带启动车子,裴岘禹胳膊一伸给熄了火。
她盯着正前方,淡声道:“有屁快放。”
他靠着座椅,摆摆手,“这男的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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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冉思沐看他一眼,无语地翻个白眼,“我和戚皓,只是在互相了解阶段,没恋爱,也还没到结婚的地步,你看你饭桌上说的那叫什么话……一会儿上门女婿一会儿丁克的,人家是来做客的。”
“不用了解了,打住,我看人很准。”
“是么?那你撒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人。”
他直接伸手摸腰带扣,“那我真尿了,你们这罚款吗?”
冉思沐懒得和他再说,摁下启动键,裴岘禹又给她关了。
“我们那圈子里鱼龙混杂的,我什么人没见过,这明显就是个骗婚的,手段还很低劣,也就糊弄糊弄你这老实人。”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先跟你装好男人,骗你生孩子,传宗接代任务完成再逼你离婚,人家继续和他男朋友你侬我侬。”
“……”
见她似是不信,裴岘禹来劲了,转身面对她,指着自己的胳膊腿儿和手,“我牺牲大了!饭桌上他就挨着我坐,不得了,他摸我大腿!我嫌热解个扣子,那眼就跟装了定位导航似的直勾勾地瞄!”
冉思沐转过脸,平静地看着耍酒疯的男人,他还在喋喋不休,“我扶他回房就是要试他,果不其然啊,这孙子刚躺下就伸手掏我裆!天爷啊,还好我躲得快。”
她笑了,表情看起来有些莫测,冉思沐盯着车前的绿化带,悠悠道:“是啊,男人不都一个样。”
他不服,“哪里一样了?他那么挫,你睁眼看看我?哪里一样了?”
话音刚落,冉思沐解开安全带,转身趴在座位间的扶手箱上,突然凑近他,认真地端详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眼里不掺杂一丝情感。
裴岘禹被打个措手不及,直接愣住。
冉思沐今天化了妆,戴了很自然好看的美瞳,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看清她眼里淡棕色的花纹;
她的目光像有魔力,裴岘禹瞬间安静下来,胸腔内的隆隆心跳声,吵得人心烦意乱。
冉思沐脸上没什么表情,真就只是听取了他的建议,仔细观察他和别的男人有何不同。
同她对望的视线下垂……
樱红双唇轻抿着,是用了唇蜜吗?看起来好像Q弹的果冻,裴岘禹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午后日光热烈,树冠遮去大半,余下的光披在她半边身子上,金灿灿、暖洋洋、毛茸茸,黑发在照耀下泛着优雅的金棕,那晚掌心里的触感传回大脑,柔顺,痒。
车内安静,所有细微的声音都闷闷的,她手腕上的金属表带磕在箱盖上。
她在倾身,靠得更近。
许是酒精作祟,这一瞬间,裴岘禹对眼前再熟悉不过、却又陌生不已的身体燃起冲动和渴望。
就像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他们即将分别前的那晚,星空下,小河边,他鬼使神差亲她时一样。
裴岘禹缓缓偏过头,轻抬下巴凑近索求。
却在快要吻上时,冉思沐突然轻声哼笑退开身,重新系好安全带,一键发动车子。
“所以,哪里不一样?”
“……?”
“他趁醉掏你裤.裆,你呢,你又好到哪儿去?”
13. 再泡夜店
枰良市郊的祖凤山腰,裴毅名下的私人会所内灯火通明。
一群人从三楼行政办公室下至二楼,为首的是两个年轻人。
庄星培打发手下员工去餐厅,“早就听说裴老总会所里的日料一绝,你们今天可有口福咯。”
裴岘禹轻笑,外套搭在臂弯,扯了扯领带小声嘲他,“得了吧,没吃过好的?不如碗手擀面实在。”
楼梯转角旁是餐室,餐具已备齐,正对大厅的是玻璃酒柜陈列区,一整面墙的白瓶茅台。
庄星培绕着中间独立的四个展柜,啧啧叹着:“贵宾特制茅台,现在的存量可太少了,长见识了。”
“这玩意儿我可请不起。”
裴岘禹朝走廊尽头的储酒间努努嘴,“那里头的你随便拿。”
“合同签了,你们公司之后在宁江开发项目可别忘了分哥们儿一杯羹,再远点的也行,我家酒店全国连锁~”
“还开发项目?这公司不黄我手里都算裴毅烧高香了,真当我三年留子是学本事去了?”
裴岘禹招呼管家将提前醒好的葛兰许送进娱乐房,又打开酒柜。
庄星培挑挑拣拣,取了两瓶皮耶爵香槟,“那这么说,姓卢的拿不下的业务你搞定了,谈成这么一笔利好持久的交易,你家老头子不得高看你一眼啊?”
裴岘禹又顺了瓶龙舌兰,拉上储酒间的大门,哼笑道:“我算哪根葱。”
没有底下员工看着,庄星培也脱了外套甩在肩头,一把揽住他,两个纨绔懒得再装正经,潇洒轻狂,“你就算是盘菜,今天也得陪我喝尽兴了,我可是帮了你大忙!”
娱乐房宽敞明亮,深灰皮质沙发靠墙摆了一排,水晶吊顶富丽堂皇,顶级视听设备隐蔽在角落,随机播着流行歌曲。
两张茶几上放了冰桶和酒杯,庄星培惬意地躺在妃位椅上,调暗了室内的光,品着名酒听着歌。
裴岘禹更是半句话没有,少见的安静,一口口含着烈酒,直到舌头发了麻才咽下。
“照你这喝法,咱该去酒吧的,我好些朋友也在枰城呢,人多还热闹。哎?周儿呢?给他喊来?”
裴岘禹又倒了半杯红酒,“他正玩儿呢,叫不来。”
庄星培知道他酒量好,但酒量再好也架不住这么混着喝,“你咋了这是?啊?让人给绿了?”
他仰靠在沙发背,舌尖舔舔下唇残留的酒液,烧灼酸苦。
五一假期已经过去整十天了,可一想到那天酒后出的洋相,裴岘禹还是很懊恼,他恨不得跳起来再给自己来个大耳刮子。
亲亲亲,亲你四舅奶奶二姑爹。
依稀记得人家退身时他还很没出息的噘嘴追了下,哈。
“被人当狗玩儿了。”
“……女人?”
裴岘禹嚼着柠檬片,低声道:“她哪像个女人……”
庄星培结结实实呛了口,属实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他被人玩儿了,而是惊讶从来片叶不沾身潇洒走一遭的裴岘禹也会这样耿耿于怀……
“嗐,多大点事儿,你一男的能吃什么亏?”
“可我们家老太太要我娶她。”
住院这些日子,姚兰君催得越发紧,他不得已,才开始数次出现在冉家刷存在感。
但亲嘴儿的念头是意外,纯意外。
庄星培感同身受,无奈笑笑,拿起话筒怪唱两句,“小雨哥哥不怕嗷,弟弟陪你抵抗到底。”
“这也不是关键。”
庄星培含了口酒,“嗯?”
裴岘禹靠着没动,眼微微眯起看向大屏上在播的MV,手握酒杯轻晃,举至眼前,面无表情地盯着杯中冰块,“谢容找人跟踪我。”
原本懒懒躺着的男人瞬间坐起,意识到是哪个“谢容”后,庄星培冷哼一声,“还真是狼子野心……怎么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
他在公共场合替冉思沐解围的那几次,好巧全都被人拍了下来,裴毅甩视频过来的时候,还贴心地补了句:打砸、恐吓、伤人!要不是你容姨买断这些视频,品牌形象都要被你毁了!
笑死,贼喊捉贼么这不是,生活哪有那么多观众,也就她谢容见天儿盯着他,巴不得他干点违法乱纪的事儿进去蹲大牢呢。
现如今老太太坐镇主力,再加上谢容吹枕边风,最后裴毅一锤定音,这时候仨人倒统一战线了——
“冉家大女儿人很不错,你不要毁姑娘清誉,要真喜欢,就光明正大娶进门,整天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是该找个人管管你了。”
裴岘禹一张嘴哪说得过他们仨,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不孝”,不说话就是“默许”,辩一句“不喜欢她只是朋友”,就是“你26了该学会负责”。
听懂的人是笑不出来的,庄星培端着酒杯一饮而尽,“非娶不可?”
“谢容宫斗剧里学来的心眼全招呼在我身上了,她不就是怕我娶个门当户对的不好对付再分她儿子家产么……我稀罕?”
裴岘禹呷口酒含住,感受着唇腔内的刺激,液体缓缓滑过喉咙,他继续淡淡叙说:“至于裴毅,我是死是活他才不管,他觉得施舍我个不成气候的产业,再给我娶个老婆就算对得起他早死的原配了。”
“那你……”
“我无所谓啊,都一样。”
他无意识地转着杯身,盯着透亮如波纹的天花板,冉思沐的脸隐约浮动,裴岘禹想起她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还有那恨铁不成钢的嫌弃眼神……
在好友面前,往日混不吝胡扯的享乐主义独身宣言变成了自暴自弃的真情流露——
“但我死水一滩,狗屎一坨,烂命一条,还是别嚯嚯人家正经姑娘了。”
话题暂停,没聊出个所以然,酒喝了一半,餐厅饭局散场。
庄星培大方地招呼跟来出差的员工进娱乐房,“这套高尔夫设备是国外订制,造价能顶小县城的一套别墅诶,来来来,谁跟我打两杆?”
裴岘禹没那个精气神,起身让出房间,拎着喝了一半的酒瓶回到三楼,穿过会议室,来到宽敞的阳台。
倚着石砌围栏,细赏会馆前成片绿色的银杏,不远处是隐在山林中的温泉汤池,再远眺,看得见CBD中心的广恒大厦,一公里外就是易鸿集团的高楼。
就着瓶口饮下烈酒,辣得他直咧嘴,山里微凉的夜风袭来,散了些许酒气,裴岘禹哆嗦一阵,到底装不来深沉忧郁,缩着脖子回屋乖乖穿上外套,窝进老板椅里打手游。
刚进游戏,周宥宁的消息发来——
真不是同:「我觉得冉小姐比你形容的要有趣得多,她好能喝啊。」
真不是同:「和梨姐旗鼓相当。」
裴岘禹皱皱眉,喝傻了这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周宥宁和褚梨的名字是怎么跟冉思沐出现在同一个语境里的。
Peiii:「?」
传来的图片背景很熟悉,是他们的老窝点「旧船」,靠近舞池的卡座里,冉思沐的长卷发披散开,她没戴眼镜,指背支在下颌,噙着笑,歪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照片只看得到上半身,一件黑色紧身长袖,半边白皙的肩头裸露在外,脖间挂着和衣服相接的装饰链条。
和往日一丝不苟、沉闷无趣的衬衫长裤白大褂完全不同……
Peiii:「???」
对面的人却很久没再回消息,他急的又从联系人列表最底部那一串表情备注里找到河豚,「你在哪?」
她回得很快:「实验室。」
他想也没想,又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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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干什么呢?」
「做实验啊,有事?」
裴岘禹看了这几个字很久,然后把手机倒扣在桌面。
他盯着天花板的吊灯,转了三圈椅子,有点晕。
最后晃晃悠悠地起身,撂下庄星培一行人,嘱咐会所管家几句便招呼司机小方下了楼。
/
冉思沐和妹妹的身材大差不差。
衣服是冉思焓打视频远程指导她选出来的夜店战袍,下身是条皮质包臀裙。
今天周五,从研究所出来冉思沐就遇到了笑盈盈的谢容,她上了车,两人在私房菜馆吃了顿饭,再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照旧陪杨巧英饭后散步遛弯,回来又帮她做按摩泡脚,加热调理身体的中药,等妈躺下休息了,冉思沐又进厨房给下夜班的冉立民提前预约热饭。
都忙活完了,她窝进自己的小房间,坐在电脑前,发了很久的呆。
然后就有了那通视频,冉思沐彻底大换风格装扮一番,摸黑打车去了年前和魏先生见面的那家夜店。
这种环境,她还是不太适应,但又很奇怪的和谐。
难怪常听同事说这是“忘忧谷”,有的人是戴了面具,有的人是卸了伪装,冉思沐也不确信,此刻坐在这里买醉的自己,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但她遇到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褚梨端着托盘信步走来,张扬的红发很惹眼,她显然也认出了冉思沐,很自然地落座,“请你喝一杯?”
“谢谢。”
冉思沐羞赧一笑,取出杯颜色艳丽的特调,虽然在尽力维持镇定假装自己是熟客,但毕竟是她陌生的领域还是会有不安,褚梨的出现刚好打消了这些坏情绪。
“自己来的?怎么没和岘禹一起?”
她避重就轻地“嗯”了声,摸摸酒杯外壁上的水汽,小声问道:“你们很熟吗?”
褚梨抿口酒,状似思考,“嗯……他们这帮少爷在我这混迹得有个五六年了,那时候还都是大学生呢,店也没现在这么大。”
冉思沐了然点头,揪起个小番茄塞嘴里,衣服有点勒得慌,她有些不适地拽了拽。
褚梨开始八卦,“我听周宥宁——啊,岘禹的朋友,我听他说,你们俩是……青梅竹马?之前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不算青梅竹马吧,只是小时候认识,一起读书,高中毕业后就不怎么联系了。”
“噢……原来不是你啊。”
冉思沐闻言一愣,“什么不是我?”
说话间,先前送过她的司机“周儿”也过来了,应该就是褚老板口中的周宥宁了。
“哟!梨姐,这美女是……嚯,小青梅?!呀呀呀,不敢认了。”
“你好,我叫冉思沐。”
她习惯性地伸手握好,却后知后觉这不是什么商务会谈场合,有些尴尬地想要收回手,周宥宁及时握住她的指尖,笑嘻嘻地说:“你好你好,吻手礼记我裴哥头上哈。”
褚梨笑着拍他,“别胡扯,你说的那个青梅根本就不是冉小姐。”
“啊?怎么会?冉姐姐不是香槐镇人吗?”
“我是。”
周宥宁挠挠头,拉了把椅子坐下,“那怪了,那年他从乡下回城读大学,人跟丢了魂儿似的,我还打趣他是不是在哪个高粱地里失了身,他跟我说什么……”
他用力撇嘴,一副苦哈哈的表情,学着裴岘禹惯有的懒散腔调,压低声音道:“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就当我失恋了吧。”
冉思沐听完,先是怔然许久,旋即扬唇笑开。
她手拢长发,喝了口回甘的鸡尾酒,拨着杯沿那片用来装饰的迷迭香,缓缓道:“要这么论的话,那他的‘小青梅’还真不是我。”
14. *少年少女
升高中那年夏天,冉家院外又停了辆很贵的车,不是之前的奔驰。
来的是那个精明后妈,和一个很懂礼貌的小小少年。
妈说他们是来和裴岘禹商量回城里读书的事情,巧英锐评:“一家子倒反天罡,送孩子来乡下半句不提商量,回去接受好教育换谁家父母不是二话没有就转走的?还商量,假惺惺哦……”
妈说得没错,假惺惺,不知道做戏给谁看。
冉思沐杵在门口,帮爷爷搭葡萄架,看着恶毒后妈大包小包敲锣打鼓地来,又一脸菜色静悄悄地走,不光没带走裴岘禹,还留下了一个叫裴书南的跟屁虫。
那个暑假,冉思沐做过最多的事,就是和裴岘禹下五子棋,输的人带裴书南,她总赢不了,却也从来没疑心过他会作弊。
她像个自然常识的启蒙老师,带着裴书南漫天地里抓虫摸鱼,教他认庄稼地里的绿叶菜,趴在墙根看壁虎断尾,蹲在太阳底下研究蚂蚁搬家,一起偷吃瓜田里的瓜,再对着绚烂的晚霞指指点点。
这是个过程,埋下种子等花开的过程。
开学前,恶毒后妈来接裴书南,还带来几部最新流行的触屏智能手机,冉思沐哪里见过这个,她枕头底下压着的,还是早些年的滑盖诺基亚。
她一指禅点来点去,操作不明白,裴岘禹干脆一把抢过来,熟练地帮她插拔电话卡,下载常用软件,登录□□。
“哥哥,可以帮我加上思沐姐姐的好友吗?”
裴岘禹盯这小屁孩半晌,手一伸,裴书南把手机递上,如愿获得冉思沐的联系方式。
“思沐姐姐,下次来我带上笛子,在那片银杏林吹笛子一定很好听。”
“好呀。”
裴书南和恶毒后妈离开了。
裴岘禹望着走远的小轿车,又看了眼挥手相送的冉思沐,风掀开她前额厚厚的齐刘海,难看死了。
他撇撇嘴,怪声怪气地学裴书南讲话,“吹笛子一定很好听~就一个来月,混这么熟了?思沐姐姐?”
冉思沐不愿理他,看也没看他一眼,留下句“他比你听话可爱多了”转身离开。
裴岘禹不服输地高声呛道:“冉思沐,就没人跟你说你这齐刘海很丑吗?”
少女顺手拎起铁锹,顿住脚步。
他等在原地,有些变态地期待。
但冉思沐没骂他,也没冲回来打他,只是抬手,背对着他竖了个中指。
*
故意落水是个转折点,高中的裴岘禹和冉思沐性情大变。
小小女孩初成少女,褪去婴儿肥,留起长发,就像兰渠旁那排长在春天里的细柳。
学业繁重,冉思沐不常陪爷爷下地了,泥巴也不再在村里横行霸道,儿时咋咋呼呼的疯姑娘开始一心向学,变得话少文静。
村里人逢杨巧英就夸,哎呀你家姑娘真是女大十八变哟,巧英心里虽也犯嘀咕,但也乐得见她乖巧,毕竟现在的冉思沐不会再提着棍子追在男娃身后捅人家屁股,自然也就不会隔三差五有人上门“讨债”了。
至于裴岘禹,变壮了,长高了,不知不觉间,冉思沐和他讲话要仰着头了,拄着锄头冲他发怒都少了很多威慑力,得踩上两块砖才行。
他从乖巧寡言的漂亮男孩,变成了硬朗阳光的帅气少年。
当然,只是表面看着阳光,冉思沐知道,他本性还是蔫坏——小房间书桌最底部的抽屉里,还藏着耗子药。
老天爷给了他迷人的外貌,自然也就会收回些什么,小学初中常常名列前茅的尖子生变成了吊车尾,冉思沐不知道别人眼里的裴岘禹是什么样的,但在她看来,着实和混子没区别。
是叛逆期吗?他开始学抽烟、打架,对于女生的礼物和表白来者不拒,但他不像冉思沐,他干的事儿会自己擦屁股,所以从没有老师喊家长去学校的情节。
他们在镇上读高中,都住校。
裴岘禹在学校里作威作福当校草校霸,周末回家又化身嘴甜小绵羊,哄得巧英心花怒放,只要他回来,就必定会抬上餐桌最高礼仪——包饺子。
他们虽不同班,但如此风云人物的事迹冉思沐自然也有所耳闻,甚至她高中时最好的朋友都是暗恋裴岘禹大军里的一员猛将。
是以,他的两面三刀、装腔作势她看得再清楚不过。
讨厌就对了,远离就对了。
在学校,冉思沐从来不和他主动打招呼,纯当是个陌生人。
那时,学校的操场还没铺假草坪和塑胶跑道,高二下学期的秋季运动会就在尘土飞扬和碎石乱蹦间举行。
连报了篮球、短跑和跳高的裴岘禹又高调了一把,他穿着最简单的白T和蓝色校裤运动鞋,身前别着号码牌,和三五个男生站一起。
跑道围起的枯草地就是田赛场。
他一次次助跑起跳,背越式过杆,倒在垫子上翻个跟头,风从少年的衣摆钻进,调皮地撩起他的短衫,裴岘禹班上的女生很捧场,尖叫欢呼不断,主席台只为他写的投稿也播个不停。
少年大方地笑着回应,透着股痞劲儿,但冉思沐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几分姿色,她不禁想起之前借阅过的言情小说,他就和里面的男主一模一样。
捂着有些坠痛的小腹,冉思沐缩在板凳上,转脸看向正奋笔疾书的同桌,她一眼就看到了“裴岘禹”三个字,突然没头没尾地问:“小娜,你看过天使街23号吗?”
小娜头都没抬,“都两三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是总裁文的天下,给你推几本?”
“不用不用,我看不进那个。”
小娜将写好的纸条递去主席台,回来后从袖口掏出藏了一上午的手机,正要和冉思沐分享自己在读的小说,却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沐沐你还好吗?痛得厉害啊?实在不行就别参加了……”
“没事。”
广播里高二年级女子一千五百米长跑准备检录了,冉思沐慢悠悠起身,脱下外套,跑道边正和体育老师聊成绩的裴岘禹瞧见她,冲她扬扬下巴,吹了记口哨。
霎时间,周围数道目光传来,冉思沐佯装没看见,不理他,别上自己的号码牌,叉着腰走向检录处。
不得不说,痛经真是铁打的女人都遭不住的。
操场是非标准跑道,两百米一圈,一千五百米就是七圈半,冉思沐在第三圈时就有些扛不住了,速度明显慢了。
裴岘禹留在田赛场上没走,每次冉思沐经过时,都能听见他接连几句大声的“加油”。
四圈半,裴岘禹横穿过中间的草地,小跑着伴在她身边,“行不行啊呆头鹅?怎么回事?这才刚一半就跑不动了?”
“……”
“哦~我知道了,肯定是路不行,这要换在兰渠旁那条小道,二里地你能跑个来回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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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思沐依旧不理他,用力掐着腰,嘴里大口喘气,脸色白得不正常,一脑门子的汗,脚步也越来越重。
裴岘禹跟着跑了几百米,看她这模样,语气里也不禁多了几分担忧,“到底怎么了?跑不动就停,别逞强。”
长跑有个人伴着其实很常见,但那个人是裴岘禹,这就十分罕见了。
场下的加油声热烈,但她分明听到了窃窃私语,冉思沐恼了,脸都没转冲他吼道:“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
裴岘禹当真缓缓停下脚步,但没多久就又冲了上去。
刚过第六圈,体力不支的冉思沐脚一软,整个人趴在跑道上,摔得很难看。
他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还没来得及扶人,先看到了她裤.裆处一小团深色,裴岘禹反应过来,立刻解下腰间的外套盖在她的下身,然后扶起她,把袖子系她身上。
“怎么样?能走吗?”
冉思沐虚弱地点点头,看了眼自己沾满石子的手,正剧烈颤着,黑一道红一道,小娜和几个同学也赶来,她硬着头皮迈出一步,腿一软又差点栽倒。
裴岘禹直接蹲在她身前,“上来,我背你去医务室。”
在许多人的注视下,裴岘禹背着她离开操场,而她只能无力地把脸埋起来,安慰自己没事的,吃了她家这么多年的米,当回“救护车”也不会怎样。
她只希望裴岘禹的追求者们不要来厕所堵她找茬……
很简陋的医务室内,一张铁架床上铺着纯白床单,冉思沐没敢坐,裴岘禹把系在她腰间的外套解开,来回叠几下垫在床上,“坐吧。”
“谢、谢谢……”
裴岘禹拖了个椅子过来,笑道:“哎哟哟,能从你嘴里听见谢字,我这辈子也算够本儿了。”
冉思沐没接话,听他又问:“你没垫卫生巾啊?”
她脸红了红,“垫了,小的,我以为今天不会来……”
校医不在,冉思沐擦伤的手摊在腿上,床很高,她的小腿悬空,裴岘禹突然靠近,抬起她的腿就要撩裤脚,冉思沐吓得直往回撤。
“躲什么?我看看你腿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你注意分寸!刚刚一路背回来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总少不了闲言碎语……”
“好好好,行行行。”
他应着,拖椅子坐回窗边,和她隔了两米远。
只是看她丧头搭脑的样子,又忍不住嘟囔:“这会知道避嫌了,去年我在家里冲凉你门都不敲就闯进来,那会儿怎么不提闲言碎语?我身子都让你看完了你跟我讲避嫌……”
冉思沐哽住,脸又烧起来,强装镇定地辩一句,“那不一样,男女有别。”
“有什么别?我连你第一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都知道!”
“什么时候?”
“初一入学军训啊,最后一天,还下着雨。”
裴岘禹手肘搭在窗台,没看她,视线投向窗外的乒乓球桌,少男少女你来我往地打球,他嘴一张,阴阳怪气地学她:“呜呜呜妈妈我要死了我屁股下面流血了!”
学着学着他自己先笑出了声,再转脸回来时,冉思沐看到了他陷在回忆里的神情,目光中是她从没见过的平和温柔。
她不自在地别开脸。
走廊里校医赶来的脚步声急促,冉思沐扒拉着掌心里的石子,小声骂他:“神经病。”
15. *真假青梅
出乎意料的,并没什么人来找她的茬。
可能大家也都这么认为——耀眼夺目的校草和名不见经传的书呆子是绝不会擦出火花的。
十月末的某个周五,上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冉思沐收好要带回家的夏装,独自到市场口等班车,没和裴岘禹一起。
为了抄近道,她穿梭在七拐八拐的小路上,路过菜场后门时,待拆迁的旧楼房旁,窄巷里传出骂骂咧咧的声音。
冉思沐没想理会,她知道那后面是废弃的停车棚,挨着条臭河沟,少有人至,是混混约架的据点。
她费力地拖着箱子,走过坑坑洼洼的路面,突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谁是姜钰啊?不认识。”
裴岘禹?
紧跟着是棍棒敲在铁架子上的嗡鸣,和气急败坏的警告:“离她远点!那是我们老大相中的妞儿!”
“我说了,什么姜啊蒜啊的,不认识。”
一句句不堪入耳的脏话中夹杂着踢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冉思沐抬不起脚了,她站在原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窄巷,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踌躇犹豫间,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她将行李箱靠墙放好,四下搜寻,在阴暗潮湿的楼道里找到根门框残骸,还带着生锈铁钉,她掂了掂,偷偷摸进巷子。
裴岘禹势单力薄,一个对七个,就算再加上她,也根本不可能占到便宜。
她看看手里的木棒,最后还是掏出手机,摁下“110”,还没拨出去,巷口又冲进来一拨人,个个儿带着家伙什。
冉思沐以为是那帮混混的同伙,急了,也顾不上报警了,直接抡起木棒,还不忘大喊:“裴岘禹你快跑!!!”
来人也愣了,而后反应过来,一把夺走冉思沐手里的木头,笑道:“裴哥的小青梅?挺趁手,谢啦。”
她也懵了,跟着上前两步,扒着墙根探头,局势瞬间扭转了,十对七,刚才那群叫嚣的混混转眼就被打得屁滚尿流。
冉思沐放下心,听着里面的嚎叫,像打在她身上了似的龇牙咧嘴,好家伙,这帮人可比她残暴多了……
她溜出窄巷,拿起箱子正要走,裴岘禹叫住了她,“回来!”
“啊?”
他脸上挂了彩,拇指蹭去破溃嘴角渗出的血,掸了掸身上的灰,身后哀嚎仍不停,他若无其事地走来,“这就走了?”
冉思沐满脸疑惑,“不走干嘛?你还想让我替你去打?”
他舔舔伤口,有点疼,从兜里摸出烟和打火机,点了根,动作娴熟,手挥了挥赶走飘向她的烟雾,隔着朦胧好笑地看着她。
“哎,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在香槐镇谁要是敢欺负我,就追着他打二里地呢。”
冉思沐皱皱鼻子,爸在家抽烟从来都背着她们娘仨,她不喜欢这种味道。
是,她是下过这样的承诺,脑海里浮现出十岁时安静瘦小的裴岘禹,小声嘟囔了句:“那时候你可不会抽烟,更不会打架。”
裴岘禹衔着烟,咬了咬烟屁股,打火机在长指间开合,一下下,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垂眼看着蓝黄色的火焰,听冉思沐又道:“而且我的武器被你兄弟抢走了啊,我怎么帮你,跟人家比手指头长短吗?谁短谁赢?”
他笑出声了,见她皱着眉躲,便取下烟藏在身后,呛人的雾随风散开,“要下雨了,你快回去吧,别跟巧英多嘴啊。”
“你不回家?还去混?”
裴岘禹指指身后,没说话。
冉思沐歪头看他半晌,突然道:“这并不酷,打架、吸烟、早恋,都不酷。”
他也歪头回望,“早恋?”
“姜钰是谁啊?”
*
后来,在高三最后一次大型艺术节上,姜钰舞进了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冉思沐眼里。
高考在即,为了缓解学生的压力,学校在百日誓师大会前举办了一次大型艺术节,甚至花重金,租下了中万宾馆的演出厅。
节前一周,身怀十八般武艺的各路神人纷纷报名,那段时间,她甚至能看到刘二狗利用大课间练习葫芦丝。
原来不都是书呆子啊,统一的校服,统一的发型,统一的试卷课本,这些之下隐藏的,原来是这么多不同且耀眼的人生。
但每到这时,冉思沐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平庸,她最多也就参加个诗朗诵,再不然就是鼓掌最响的观众。
“怎么样?思沐,你觉得能选上吗?”
教学楼顶层,楼梯转角处,冉思沐做了次临时评审,听刘二狗吹奏葫芦丝,老实说,吹得确实不错。
“挺好的,长这么大,我不知道你还会这手呢。”
刘信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妈说得有个才艺,初中那会可流行学这个了。”
她嗑着瓜子,小心地拢起壳揣进口袋,“预选不还有三四天呢嘛,再练练,指定行。”
“好!”
晚饭休息时间到,他们两人的教室分属东西两头,刘信泽收起乐器走西边楼梯,冉思沐消灭掉他请自己吃的鸡蛋灌饼,走向东边楼梯。
东边是奔宿舍楼去的方向,晚自习结束前很少有学生走这里,顶灯很暗,所以楼梯转角遇见裴岘禹时她着实被吓了一跳。
“你在这做什么?!神出鬼没的!”
裴岘禹手里捧着包虾条,惬意地倚着围栏,“听葫芦丝啊。”
她十分自然地上手,抓了一把出来,“没想到刘二狗还懂音乐,吹得还挺好,我觉得他应该能选上。”
他把那包虾条往怀里藏了藏,不打算再给冉思沐吃。
“还行吧,不过选不选得上,难说。”
冉思沐一口塞进余下的零食,斜眼瞟他,“怎么这么酸呢?好歹人家二狗积极进取,你呢?你报节目了吗?就会说风凉话……”
“没报,人要低调,我怕我一上台,又有收不完的情书了。”
她翻了个白眼,“你也该学个葫芦丝,挺会吹。”
裴岘禹嚼着虾条,看向她,“你不信?”
“还低调……空有一副皮囊有什么用,你以为谁都买你这张脸的账啊?”
他沉默了。
冉思沐挥挥手,“走了。”
一直到艺术节前,她都没再偶遇过裴岘禹,不知道这小子又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憋着坏。
只是偶尔听人说,图书馆三楼的琴室近来常有悦耳的钢琴曲传出。
她疑心过,又很快打消念头,裴岘禹这种不学好的混子,怎么可能会安静地坐下来弹琴?
于是,在宾馆演出厅超大的舞台一角,聚光灯打下白光,坐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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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观众席的冉思沐看到钢琴独奏的表演者时,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裴岘禹穿着简单的衬衫牛仔裤,端坐在黑色三角钢琴前,十指在琴键上翻飞跳跃,优雅又专注。
他不是往日那个嬉皮笑脸的男孩,也不是眼珠子一转就要使坏的浑球,在光里,她看不真切他的脸,却能从空灵悠扬的曲调里,感受到他的虔诚和深情。
他竟然会弹琴???
从没听他提过啊……
这熟练的指法,应该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学的吧?旋律听起来有些伤感,是他妈妈曾陪他练习过的曲子吗?
冉思沐浮想联翩,眼前人和脑海里的形象太过割裂,以至于她久久缓不过神。
直到独奏结束,台下爆发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裴岘禹没有下台,继续弹起另一首风格完全不同的曲子。
同时又分出一束光,聚焦在舞台中央那个一袭飘逸白裙的女生。
身边议论纷纷——
“我靠姜钰?!好美!”
“她这是什么舞种?芭蕾吗?”
“他们两个是在谈恋爱吗???好嫉妒!!!”
“那谁知道,金童玉女,真般配……”
“马上高考了,真恋了老师哪会管你……老早就听说姜钰对校草有意思诶,这算不算某种程度的公开?”
……
冉思沐看着翩翩起舞的人,原来她就是姜钰啊,高贵美丽的女孩,就连她也看得痴了。
那天所有演出结束后,刚好连上周末放假,冉思沐走前被班主任留下,统计他们班这次艺术节获奖的名单。
再出来时,天下起毛毛雨,人也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了。
冉思沐独自站在宾馆门口,等着回冉家庄的班车。
“呆头鹅!你哪儿去了!我找你半天!”
裴岘禹脱了衬衫罩在头上,冒雨朝她跑来,冉思沐转头,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站定在她身前。
见她半天没反应,只愣愣地盯着他,少年勾唇轻笑,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发什么傻?被哥帅到了?”
熟悉的坏笑,欠揍的腔调,贱兮兮的狗爪子,他还是他,但又好像不是他,这种距离感,让冉思沐很陌生。
她没动,还是看着他。
裴岘禹也垂眸回望,笑容渐渐敛去。
“我,我报的是钢琴独奏,姜钰的舞蹈是老师硬塞进来的。”
淅沥沥的雨没什么规律地砸下,乱成一片。
她忽然开口:“你个狗东西还挺神秘。”
听见她一如既往的揶揄,裴岘禹心里松了口气,但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怎么样,比那葫芦丝好听吧?”
冉思沐转过头,看向缓缓驶来的班车,“嗯,确实不错。”
他盯着她的后脑勺,洋洋自得再次扬起笑,潇洒地扒扒微湿的头发,突然又听她问:“姜钰好看吗?”
“嗯?啊,还行吧,不丑。”
“所以,你和她早恋啦?”
裴岘禹愣住,下意识反驳:“没有,我之前都不认识她,就是那天老师——”
冉思沐摆摆手,“不用解释,我会帮你保密的,都哥们儿。”
“我——”
“车来了,回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