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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浮生梦

作者:花坞雪早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宵烛十分确信,若非自己身上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仙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当场处死。


    他的存在是太子的污点,更是整座琼阆天宫的污点,人人都恨不得将他抹除。


    可讽刺的是,当初将这个“污点”带到天上来的,也正是这群贪欲缠身的仙族。


    怎么不算自食恶果呢?


    宵烛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两条手臂颓然垂下,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这时,仙帝终于大发慈悲松开了手。


    他冷眼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少年,薄唇吐出一句:


    “软弱愚钝,难堪重用。”


    ——是啊,难堪重用。


    可他们又不得不用。


    太子此番历劫极为凶险,一旦出现差池,他的神魂便会消散在天劫之下,再也无法重归上界。


    仙界虽有诸多实力高强的仙君,但他们不能出手干涉太子的因果。


    整个琼阆天宫里,能陪同太子历劫的,只有宵烛这只低贱的灵虫。


    想到这里,仙帝阴郁地敛起了眉峰。


    “若非情不得已,我不可能将湣儿的安危牵系在你身上,”仙帝缓缓开口道,“但,即便是去了凡间,成了凡人,你也须时刻谨记——太子为主你为奴,你只需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莫言妄语,莫生妄念。”


    何为妄语?何为妄念?


    宵烛其实根本听不懂仙帝的话。


    但他知道,眼下就算听不懂,他也要装作能听懂,否则还得吃一番苦头。


    如此想着,宵烛不顾膝盖处的刺痛,稍稍往前挪了一点。


    他跪在仙帝面前,战战兢兢道:


    “陛下无需忧虑。太子殿下怀德济世、慈悲心肠,是未来三界当之无愧的明主。小奴虽愚钝,却一定会尽心竭力保护殿下,让他平安度过天劫,然后、然后——”


    然后什么呢?其实宵烛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只是觉得,只要顺着仙帝的心意去讲话,让仙帝高兴,对方或许就能少为难他一点。


    这都是以前在文琇宫的时候繁露教他的。


    繁露爱美。有一天她不知从哪里寻了一朵朱紫芍药簪在鬓边,兴致勃勃地跑来问宵烛好不好看。


    女孩生得清丽温婉,着一身简简单单的玉钗素裙便已极其出尘脱俗。朱紫芍药虽美,却太过秾艳,同她并不相配。


    于是宵烛老老实实地说:


    “不太好看。”


    繁露突然就生气了。她扔下那朵芍药,气呼呼地跑了出去。


    宵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后来他追问半天,繁露才咬牙切齿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可有些时候,人们就爱听好听的假话,不爱听难听的真话。做人不能太诚实,要学会看眼色行事,明白吗?就比如刚刚,我那么高兴地等着你夸我,结果你却泼我冷水!你真是笨死了!”


    好听的假话是什么?难听的真话又是什么?


    宵烛被绕晕了。


    见他如此迟钝,繁露一脸恨铁不成钢,嘀咕道:


    “唉……跟你这只小虫子计较个啥,真是自找罪受!”


    又过些时日,仙界的月桂开了。


    繁露采了几枝,编成小花环戴在头上,再次跑来问宵烛好不好看。


    平心而论是好看的。但她那天已经编了个花苞状的发髻,发髻用五彩发绳固定,额前缀着亮闪闪的水晶饰品,再加上花环就显得太满太繁杂了。


    宵烛想起上回的教训,说:


    “特别特别好看,非常非常配你。”


    他想,这回繁露总该开心了吧?


    结果繁露又生气了。


    她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骗我!你这人,满口谎言,一点都不真诚!”


    宵烛彻底懵了。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明白,原来啊,光把假话说得好听还不行,一定要说得像真话。


    做人真难啊!


    宵烛知道自己的演技十分拙劣。对于仙帝和太子,他的崇敬是假的,惟有深入骨髓的畏惧是真的。


    在这群仙族面前,众生皆蝼蚁。他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太子殿下怀德济世、慈悲心肠,是未来三界当之无愧的明主……”


    “——小奴虽愚钝,却一定会尽心竭力保护殿下,让他平安度过天劫……”


    宵烛诚惶诚恐的声音回荡在空寂昏暗的主殿内,每个字都充满讨好乞怜的意味。


    但有些时候,示弱和讨好并不能换来怜悯,反而会更加勾起刽子手的施虐欲。


    宵烛的肩胛骨抖得厉害,宛如一片飘摇在枝头的残叶。仙侍的衣袍裹在他身上整整宽了一截,更显得他的身形单薄如瓷。明明灭灭的月辉从门窗缝隙间悄然溜进殿内,沁过少年的肌肤,将他侧脸处的线条轮廓勾勒得异常秀丽。


    这副模样,哪里像个正经的仙侍?更像是个……


    仙帝忽然上前一步,重重扯住宵烛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半提了起来!


    “唔——!”


    宵烛不明白对方为何要突然发难,一时懵了,甚至忘记了反抗。


    “噗哧——!”


    破碎的呜咽声从鼻腔溢出,飞溅的鲜血玷污了无瑕的青玉云阶。


    血,到处都是血。


    在眼睛被一片血雾模糊之前,宵烛看见了仙帝被血迹弄脏的玄色冕服,也从对方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中,窥见了自己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


    锋利的冰刃重新飞回仙帝掌心,望着血泊里的半截断舌,男人嫌恶地皱了皱眉,将手里的少年丢开。


    “身为仙侍,不可诳言妄语、更忌以下犯上。既然你学不会,那我只好用这种方法让你长长记性。”


    宵烛像一条被剔去了骨头的鱼,连翻滚的力气也被尽数褫夺。


    他睁大眼,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想要呼救,喉咙里却只能溢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


    他迷茫地想,我快死了吗?


    好疼……疼得恨不得就此死去。


    这一次,谁会来救他?是繁露、灵卜,还是宣湣?


    不,没有人会来救他!


    曾经宵烛以为,傀儡丝穿心是世间最刻骨铭心的痛。


    直到那一日在大殿上,仙帝剜去了他的舌头,令他再也无法言语,他才知晓,以前所经历的苦难,原来只是个开始。


    生而为蝼蚁,他注定只能任人宰割。


    *


    擢选大会结束后,仙人们再没见过那只萤火虫。


    听说它被送进了仙帝的寝宫里,由陛下亲自教导灵术,并学习凡间的知识,为下凡历劫做准备。


    知晓此事后,仙人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分明是一只卑贱的灵虫,凭什么能一步登天,轻而易举获得仙帝和太子的赏识?


    这简直是明晃晃地告诉全体仙族:勤奋修炼、刻苦当值算什么?只要运气足够好,哪怕是蝼蚁之躯,也能骑到他们头上去!


    人人都咽不下这口气,但人人都无可奈何。


    毕竟,那是至高无上的仙界帝尊做出的决定。


    他们不敢妄议帝尊的想法,于是,这些愤恨不甘最后往往会转化成对宵烛的攻讦和谩骂。


    他们骂宵烛不知廉耻,骂宵烛谄媚逢迎,骂宵烛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所有言论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了繁露仙子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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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小仙娥偷偷问她:繁露繁露,听说你之前和那只萤火虫相处过,它真的有那么多歪心思吗?


    繁露面色淡淡道:“记不太清楚了。”


    文琇宫里的池鱼许久无人喂养,渐渐都游去了别处。


    临湖的那间竹屋里还放着一卷棋谱,棋谱摊开在桌面上,落了一层又一层的灰。


    太子养的金斑守宫胖了整整一圈,整日在文琇宫上蹿下跳,到处搞破坏。


    那天繁露如往常一般将守宫逮回笼子,一名小仙娥突然急匆匆地跑来,说:“繁露仙子!陛下召您即刻前往文琞宫。”


    文琞宫便是仙帝的寝宫。


    繁露脚步微顿,然后说:“知道了。我这就去。”


    从文琇宫到文琞宫,中间的一段路,繁露走了很久很久。


    在内心深处,她甚至开始盼望这段路永远不要有终点。


    抵达文琞宫时,微苦的药草气息瞬间扑面而来。


    ——帝尊非肉体凡胎,一向身体康健,那么是谁生了病?


    “他将自己困在梦魇里,一直不愿意醒,”见到繁露,仙帝皱了皱眉,“无论用什么办法,务必让他醒过来。”


    繁露颔首向仙帝行了一礼:“是。”


    她没问仙帝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珠帘半卷处,层层叠叠的纱幔被金猊药炉里的残香浸透。繁露拨开纱幔,入目便是少年安静的睡颜。


    宵烛睡得很沉。


    他比之前还瘦了一点,皮肤下隐隐浮着青络状的筋脉,唇瓣上血色全无,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一截莹白的腕子从锦被中滑落,腕子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红色於痕,似新雪压折梅枝,寻不见半分生机。


    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后,繁露弯下腰,把被子往上拢了拢,盖住了那截手腕。


    她轻声问:“这些时日,你过得怎么样?”


    根本是明知故问。


    过得好的话,怎么可能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睡梦中听见熟悉的声音,宵烛的嘴唇嚅了嚅,似是想要说话。


    但他最终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隔着氤氲的药雾,繁露慢慢回忆起了一些旧时的画面。


    明媚盎然的天光下,小少年将亲手摘来的木芙蓉小心翼翼地簪到她鬓边,神情忐忑:


    “对不起,繁露,我以后一定多说让你高兴的话!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嘛?你戴木芙蓉最好看!”


    女孩拧着眉,狐疑道:“真的好看吗?我不相信你。”


    “真的。你总要我说好听的、听起来像真话的假话,可假话说得再好听再真诚,也始终是假话啊。我保证,这次一定是真的!不然我就、就被那只守宫吃掉!”


    “……自作多情,谁乐意吃你啊,嚼着都嫌硌牙。”


    “那你就是不生气了?太好啦!”


    ……


    无数画面一齐涌入脑海。繁露眨了眨眼,眼眶中忽有晶莹的水光盈出,在锦被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是眼泪。


    那些眼泪很快被她拭去,再寻不见一丝痕迹。


    繁露伸出手,一串青色符咒缓缓飞进了少年的眉间。


    床上的宵烛剧烈地挣扎起来,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住,动弹不得。


    见此情景,繁露别开眼,似是不忍再看下去。


    她当然知道宵烛现在有多么痛苦。


    正是因为痛苦,才会把自己关进醒不来的梦境里,以寻求自欺欺人的解脱。


    可马上,这场梦就要醒来了。


    ——是她亲手将宵烛交到了仙帝手中,但她不后悔。再来一百次一千次,她也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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