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思言低垂着眉眼，装出一副懵懂的姿态，柔柔弱弱的开口道:“女儿愚钝，请父亲明示。”
秦汉阳闻言，这才慵懒的将目光挪向秦思言。
但看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襦裙，外罩牙白色素面妆花小袄，满头鸦发仅用一根白色的带子绑着，束在脑后，再配上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孔，垂首而立杵在那，活似奔丧来了。
秦汉阳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他鄙夷道:“白日里欺负你妹妹时，不是生龙活虎，这会子又扮什么病秧子？”
轻蔑的眼神，高高在上的语气，简直与秦婉柔如出一辙。
听他这意思，把她叫过来就为了给秦婉柔出气？
秦思言登时就炸毛了。
眉宇间的乖巧化作凌冽刀锋，她收起柔弱的姿态，横眉冷眼直视秦汉阳，反唇相讥道:“从来一个巴掌拍不响，父亲此时同我兴师问罪，可曾想过我好端端在梨花院养病，若非她狐假虎威欺上门来，言语挑衅于我，何至于此？”
“况且，父亲若见过了二妹妹，便当知晓我并不曾伤她分毫。可彼时我若逆来顺受，有个三长两短的，父亲你扪心自问，会否也替我鸣一声不平？”
说完，也不需秦汉阳应答，她就自嘲的笑了笑，继续控诉道:“贵妃娘娘的赏梅宴上，我九死一生，父亲至今连一句关心的话也不曾有，此时却为了二妹妹苛责我。女儿不明白，同为父亲的女儿，因何父亲待二妹妹如珠如宝，却对我冷漠如斯？”
这是原身长久以来的疑惑，如今，经由秦思言的嘴问了出来。
秦汉阳愣了愣，神色间有那么一瞬的怔忡。
他到底没有回应秦思言，探寻的盯着秦思言看了一会子，就转移话题道:“罢了，此事暂且不提，今日叫你来，原是想告诉你，李三郎这两日便会上门退婚，夫人已经另给你物色了几户人家，你看看中意哪个罢。”
说着，秦汉阳便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架上，转而把桌案旁垒着的画轴一股脑推向秦思言的方向。
秦思言可不认为杨氏会那么好心，遂只当没听见，她绷着张脸在原地一动不动。
秦汉阳见状，又想发作，话至嘴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硬生生把责骂的话压了下去。
他按捺住心中不快，依次把画轴打开，而后直接怼到秦思言脸上。
“这是户部的罗大人，现年五十七，欲找个乖巧懂事的解语花做续弦。”
“这是兵部许大人的小儿子，与你年纪相当，只是身子骨不太硬朗，你若能替他生下一儿半女，往后余生都不必愁。”
“还有这位，这是京城有名的富户，你嫁过去虽是第十八房妾室，却也能锦衣玉食。”
……
秦汉阳越往下说越来劲，他似乎当真觉得这些货色配秦思言极好。
秦思言却听得额角直抽抽。
她深吸口气，极力克制住喷薄欲出的怒火，目光逡巡了一圈，最终落在一旁搁着的茶具上。
缓步上前，她慢条斯理的沏了一盏茶，而后微笑着，动作优雅的送到秦汉阳跟前。
“父亲说了这么多也该累了，且喝口茶解解渴罢。”
秦汉阳见状，颜色和缓了起来，心中暗道秦思言方才昙花一现的强硬气势，不过是长期被压抑，兔子急了也咬人，实则骨子里她仍旧是个软弱无能的德性。
他接过杯盏，豪迈的牛饮了一口，还要再往下说，哪知秦思言突然把他打断了。
“父亲既觉得这些人都极好，怎么不说给二妹妹？”秦思言嘴角含笑，只是笑意未曾抵达眼底。
“你妹妹的婚事就不必你操心了，为父另有安排。”秦汉阳掩饰似的轻咳了一声，想囫囵过去。
秦思言却无心叫他蒙混过关，只见她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故意追问道:“哦，什么安排？莫非是代替我与李铭华完婚？”
她言语间尽显讥诮，以至于秦汉阳顿时变了脸色，他恼羞成怒道:“以你如今的名声，此事已成定局，你最好忘了他，如此对谁都好。”
秦思言听了，又是讽刺的掀了掀唇，她目光幽暗的盯着秦汉阳，陡然间，仿佛受激的小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尖刺。
“父亲说的轻巧，因何我要忘了他？我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亲事是母亲在世时与李老夫人商定的，我及笄四载有余，他每每以先立业后成家为由，不愿迎我过门，我心中也不曾有怨言，我从未对不起他，可他都做了什么？”
话至此，秦思言稍顿了顿，赶在秦汉阳反驳之前，她苦笑了笑，放软了语气，继续道:“女儿并非非他不可，他若与二妹妹两心相悦，大可堂堂正正上门退亲，父亲素来对二妹妹千依百顺，莫非他说明缘由后，会驳了他面子？”
秦汉阳霎时愣住了，这些年，他仕途不顺，一心盼着能通过与李家结亲，来摆脱困境。
奈何秦思言空与李铭华有一纸婚约，却半点抓不住李铭华的心，以至于及笄数载，也未能进得李家大门。
反倒是秦婉柔，悄然无声的就住进了李铭华心里。
所以，当得知李铭华有意悔婚另娶秦婉柔的时候，他心中并无半点不虞，甚至感到雀跃。
在他看来，只要能攀上李家，他不在意嫁过去的是哪个女儿。
然则，这并非什么值得称道的事，秦思言洞见了便罢，这样大喇喇说出来，岂非打他的脸？
他当即厉声斥责道:“休得无言乱语。”
秦思言不以为意，只观秦汉阳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她就知道自己说中了秦汉阳的心思。
凡世种种，不过一个利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有关李铭华与秦婉柔，有关赏梅宴，一切的一切都是在秦汉阳的默许下发生的。
所以原身落水后，他看都未曾看过一眼，因原身在他心里，不过是一枚弃子。
所以他觉得那些歪瓜裂枣与她极为相配，因在他看来，是废物利用呵。
然而……
目光明灭，秦思言想到了什么。
“父亲无子，女儿斗胆，想问问父亲，可有想过百年之后，你辛苦打下的家业，要何去何从？”
秦汉阳忽的沉默了。
他不知秦思言因何突然说起这个，但他膝下就只秦思言与秦婉柔两个女儿，后继无人，他从来不敢想以后。
但看秦汉阳这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秦思言就知道，鱼儿将要上钩了。
“李铭华要退婚，女儿并无异议。只是女儿希望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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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想想清楚，为何他放着阳关大道不走，而是心思歹毒的将我诓至赏梅宴，企图通过溺亡我来了断我与他的亲事？”
是啊，为什么呢？
原本秦思言一死，她与李铭华的亲事自然作罢。届时，李铭华会借口秦婉柔神似秦思言，许诺十里红妆，登门求娶，继续两家的联姻。
他得个情深意笃的好名声，与秦婉柔终成眷属，而自己，不过损了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却与李铭华这个好女婿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日后，他会助力自己平步青云。
因觉得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各人都求仁得仁，他从未细想过个中缘由。
如今经秦思言一点拨，却觉李铭华也许不似他所想的那么简单。
两姓联姻，他不过是图个官运亨通，更进一步，人家却可能想把他吃干抹净渣都不剩。
当这个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秦汉阳霎时间冷汗涔涔。
“这些画像，你可有看中的？”秦汉阳不愿再往下想，便又拿画像说事。
秦思言摇了摇头，反问道:“父亲当真觉得女儿如今就只配给人做填房，做妾，甚至冲喜？”
“可你的名声……”秦汉阳欲言又止的看着秦思言，他罕见的心疼起了这个被他冷落了十余载的女儿。
秦思言却一本正经道:“本朝不止我一个女子有落水的经历，可有几个似我这般，短短几日就流言满天飞的？”
秦汉阳听后，尴尬的牵了牵唇角。
彼时他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放任李铭华让人败坏秦思言的名声。
虽说未有回应，可秦汉阳闪躲的眼神，已经彰显了他的态度，他动摇了。
秦思言遂趁热打铁道:“咱们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日李铭华来退婚，父亲应允无妨，却不能叫他以我赏梅宴上落水失洁为由。”
然则，事已至此，李铭华摆明了是要用这当借口。秦汉阳虽气恼懊悔，一时之间，却也无计可施。
他只想及时止损，利益最大化。
可若按秦思言的说法，结局兴许就是鸡飞蛋打。
这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
他支支吾吾没句准话，秦思言便知他是还有顾虑，遂循循善诱道:“父亲试想，他若以此为由退婚，便是要坐实女儿失洁这莫须有的罪名。若后脚又给二妹妹下聘，外头少不了议论咱们秦家二女争夫，这莫非是什么好名声？”
“女儿日后不好议亲事小，只怕父亲担上家风不正，教女不严的恶名，于升迁不利。还有二妹妹，担着这样的名声，纵然她高嫁了过去，恐怕也会被人看轻，难以站稳脚跟。”
秦汉阳听后，眉头紧锁，似还在权衡，秦思言见了，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即下猛药激他道:“纵然李铭华阐明是因心中另有所属才要退婚，于他而言，也不过是落个风流的名声罢了，算不得什么。父亲你还顾虑什么？莫非你竟对李铭华如此青眼有加，宁可自己背负骂名，宁可损害自家利益，宁可赌上仕途，也要成全他的好名声，日后更要把全部身家双手奉上？”
秦汉阳终于炸毛了，他黑着一张脸，鼻孔微微翕动，纵使他后继无人又如何？他操劳半生，可不是为了替他人做嫁衣裳。
“你不必多言，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