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屋塔房很静。
那种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只剩“屋塔房才有的声音”:雨后瓦片滴水,老木门关不严,风掠过水泥砌顶边缘时发出低低的“呜”声,楼下厨房起灶火的咔哒声,和不远处市场送货车压过井盖的咚声。
中午十二点,空气是黏的,窗玻璃仿佛被太阳握住,蒸得泛白。屋内天花板不高,风扇叶片咔哒转动,吹出的风也带着焦味。
老木地板吸了整日阳光,踩上去是烫的,指尖一碰就要缩回。远处锅贴摊的铁板声断断续续地敲进来,像谁在用铁勺子慢慢刮锅底。
谢安琪坐在床边,贴了半张膏药的后颈有点黏。她从屋檐边探出半张脸,看见晾衣杆上的T恤被风吹起一角。
是他的。那件黑T恤,洗过了,变旧得发灰。
郑禹胜的窗还开着,房间里透出一点金属碰撞的声音,像是他在收拾工具。她没看过去,手里攥着一支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松开。
她昨晚安安静静地呆了一晚,怕弄出动静——怕他听见,不是怕他会不高兴,而是怕他听见后,以为她在刻意关注他。
她靠在窗边看着早晨的天一点一点变亮,像是把时间拧慢了:从清灰色的天光到蛋白色的云层,再到淡蓝色的城市屋顶。
人也清醒得慢。
就像她和他之间的“认识”,慢得几乎像从陌生开始。
但她知道不是。
……
屋顶的风来得迟缓,掠过水塔和晾衣杆时发出一连串喃语。西边天色橙得发红,胡同尽头的小超市门口挂着的塑料帘子被风一下一下掀起,像谁不耐烦地撩开回忆。
几只麻雀停在邻房的天线杆上,叫得不紧不慢,像旧收音机的背景声。风吹过晒了一天的被子,带来一点洗衣粉和旧棉布混合的味道。谢安琪清晨喜欢坐在这里发呆,直到肌肤逐渐忍受不了炎热,她才起身下楼买早餐时,碰巧和他在胡同口遇上。
郑禹胜背着帆布袋,袋口露出一卷画纸,不知道要做什么的。
他走得不快,眼神朝她那边扫了一下,但没停,她站住,指了指他手里的板子:“今天不上班?”
他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换班了,换着时间上班。”
“咖啡店离这里很近吗?”
“还行吧。”他说完,又加了句,“反正远近也没什么不同了。”话落得干净。
她跟上他半步,又不太想太快追上,阳光从头顶斜斜落下,在墙上印出两人影子,一长一短。她眼角看着,忽然有点晃神。
他走在前面,左肩背着画板,影子被风切得有点虚,像以前那个录像里的他,没什么不同。可那段录像里的他,从没回过头。
她忽然开口:“你好像会弹琴?最近是在学中提琴?”
他像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微微顿了一下,说:“没学了。”
她轻轻笑:“挺意外的。”
他没回头:“哪里意外?”
“你看起来挺像抓了机会就会学习的人。”
郑禹胜没答,只是脚步顿了顿,像在想着要不要反驳。
她又说:“那是夸奖。”
他终于偏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没笑,但眉心松了一点:“那谢谢。”
回到屋塔房后,她把早餐摆在阳台边的小桌上,泡菜饭团和一杯冰牛奶——这是她在这个时代最容易适应的早饭。
她没关窗,风吹进来,带着楼下晒被子的阳光味。还有一点没干透的洗衣水味,混着洗衣粉和石灰墙的潮湿,黏在空气里。
她对着那盒饭团发呆了十分钟,最后没吃几口。
她脑子里还是上午那几分钟的场景。
郑禹胜走在她前面,背有点沉,他的耳朵被阳光照出微红,侧脸像是剪影,一动不动。他回答问题时语气平,但每句都像没在预设任何反应。他不像是对话者,更像是默许你“在他面前自说自话”。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还是只有在这一条时间线上,他还没来得及“热起来”。
她在本子上写下:“郑禹胜·温度未定。”
笔迹歪歪斜斜,像她对他的判断。
……
她计划午后去邮局打了一通电话,这个时代不能随便用公用电话拨长途,要登记护照号,她用了那张伪造文件上的“文化助理”身份,填了一张纸。邮局的玻璃窗有点花,夏天贴了塑料纸防晒,颜色偏蓝。
她拨出那串号码时,手指是微抖的。
这是她在2026年找到的那个教授——她资料伪造的来源,也是她“能留下来”的唯一依靠。
电话响了三声,对方接起来,是女人。
她轻声问:“朴仁洙教授在吗?”
对面说:“不在。”
“你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最近不太在学校。”女人声音不快不慢,“你是哪位?”
“我是他研究调研计划的学生。”她尽力让语气平稳,“华国派的。”
女人顿了两秒,说:“我知道这件事了。他交代过,资料如果是调研用的,可以留。”
她终于呼出一口气:“谢谢您。”
电话挂断时,她把那张纸握成一团。
风在邮局门口转了一下,吹得她裙角乱摆。
她站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出去。
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没有这些预先准备的资料,如果她只是毫无准备地被扔来——那现在的她,会在哪里?
在屋塔房里被查无身份?
还是根本就见不到他?
她站在巷口,抬头看了一眼天,天蓝得发白,像一张未干的水粉纸,但是回去走没几步路就下起雨,谢安琪走进便利店等着,直到雨停。下过雨的巷子比平时更静。积水滞在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映出高压电线和铁皮雨棚的倒影。便利店门前堆着没收进的啤酒箱,路边是倒着晾晒的三轮车篷布。
整条街像被一张透明的塑料布盖住了,声音闷,连电动车路过时轮胎碾水的声音都变得迟缓。
傍晚的时候,她在屋顶晾衣服,晾衣绳不够高,她踩着一把旧木椅,手里拎着一条洗得掉色的白衬衫,那是她从跳蚤市场捡的,样式老,但洗干净了,有一点居家味,风吹过来,把衣角吹得拍她脸上。
她咬着夹子,一手提衬衫,一手拉绳子,正费劲地挂衣服时,听见后面有人上楼。
“你要掉下来了。”他站在楼梯口,手里是一个还在冒热气的保温盒。
她没回头:“我抓得住。”郑禹胜走过来,站在她下方一阶的位置,微仰头看着她:“你力气不够。”
她偏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力气不够?”
“你晃了一下。”
她叹了口气:“你非得拆我台吗?”
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扶住椅背:“下来,我挂。”
她愣了一秒,忽然松了手,他很自然地接过那件衬衫,抖了一下,夹在中间,风正好吹过来,衣角拍在他脸上,他也没动,她站在他身后,忽然觉得,这个画面她见过。
不是哪一世的穿越,也不是哪一段录像。
是她曾想象过的——如果他年轻时,真的和她有机会在一起,他们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她看着他背影,心跳有一瞬的凌乱。
……
晚上快七点,天还没黑透,但光线已经慢了下来。屋塔房的天台晒了一整天的热,水泥地面还在冒蒸气。天台一侧堆着几张坏掉的竹椅和一只锈蚀的煤气罐,中间摆着旧方桌,上面放着一只塑料水壶,壶身雾气未散,像在吐息。
郑禹胜靠着围墙坐着,一条腿曲着,右手撑着地。他穿的T恤微湿,黏在背上,鬓角发丝被风吹起一缕,贴在额前。
他眼神没焦点,像是没打算看任何东西。
天台另一侧,谢安琪用空豆腐盒养了一株薄荷,正拿牙签撬开浇水瓶的瓶盖,水珠嘀嗒嘀嗒地滴进泥土里,像这场闷热夏天里唯一的耐心。
她装作没看见他,其实她耳朵一直在听——他有没有动,手有没有从膝盖上放下来,烟有没有点上。
他今天没抽烟,这让她更在意,她抬头看了一眼那片落日的橘色天边,想起从前在未来那张录像带里,也曾捕到这么一个角度——
那天他坐在灯塔下,也是这个姿势,画板立在脚边,阳光从石墙后照过来,他没说话,只在一张纸上写了两个字。
“空房。”
她从未理解那是什么意思,现在她忽然明白了,是他对时间的态度,他留空,总有人会来住。
……
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整条胡同只有两家点了灯。一家是她,另一家是卖布的老奶奶——门口挂着粉红色蚊帐,亮着一盏昏黄灯泡,光不够亮,把整间屋子染成一种接近旧照片的褐色。
谢安琪坐在屋里,把录音笔的电池装回去,点开重放。
“咔嗒。”
第一秒是屋外远远的拖鞋声,第二秒是小贩推车吆喝“绿豆饼”的声音,第三秒,是她自己开门回屋时,门锁发出的轻响。
然后是几秒安静。
接着,一个男声闷闷响起——“喂,饭拿回来了。”
她怔了一秒,按了暂停。
那不是她录的,是她捡录音笔时,不小心按下的。
那声音是从她屋外的屋塔房传来的。
她不记得那天是不是他哥哥来过。但这声音……像是他,语气轻,语尾略拐,有点拖,不那么清晰,却很实。
她盯着录音笔屏幕发了半分钟的呆,突然坐直,把笔合上放进抽屉。
她决定明天去问他。不是问这段录音。是找个理由,去接一段对话。屋塔房之间的墙薄得像空气,她住在他的墙边上,不该再像个路过者。
她没等到明天。因为郑禹胜提前来了。
晚上九点半,屋塔房楼道很安静,灯泡泛黄,蚊子围着光晃。电扇声、隔壁翻身的床响、巷口狗吠,全都在空气里拉得很长。
有人走过楼梯,脚步缓慢却沉重,每一下都像落在她心上。窗外晾着的一只旧蓝色T恤在夜风中缓缓晃着影子,像是沉默站在那儿的人。
她正坐在楼梯边喝水,他从楼下上来,左手提着小包,像是刚做完临时工作。
看见她,他没停步,只朝她点了下头。
她站起身,借着光看他,发现他右手虎口红了一片。
“你手怎么了?”
“搬箱子擦了点皮。”他说。
“你等等。”
她跑进屋,拿出医药箱,里面有她自己常备的酒精棉和小绷带。
他本能往后退了一点,但她没给他机会。
“你坐着。”她把他按在楼梯边的矮砖台上,蹲下,翻出棉签。
郑禹胜低头看她,眼睛里带一点不解:“你学医的?”
“不是。”她小心蘸了酒精,“是拍纪录片的。”
他“哦”了一声,没再问。
她专心帮他处理伤口,低着头,发丝顺着耳廓垂下,碰到他膝盖边。他没动,只是看着她的手指,那双手不白,也不纤细,像经常拿设备、写字的——带着点规律的茧。
他忽然问:“你拍的是哪一类?”
“随便拍拍,还在找自己想拍的声音。”她说。
“所以我算其中一个?”
她没抬头:“你是声音很小的人。”
他说不出话来。
她帮他贴好创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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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后,站起来,后背轻轻拍了下衣角的灰。
“下次别用塑料绳搬箱子,会磨。”她说。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低声道:“谢了。”
楼上光线昏暗,郑禹胜没急着走进屋,而是转头,看她回屋时背影。她背挺得直,但每一步都像踩在热水上——像怕留痕,又怕踩空。
他靠在门边站了会儿,才进屋。屋里只有一盏桌灯。他打开水壶,烧了一壶热水,坐下翻画稿。
桌子上是他白天画的石屋剪影,铅笔压线,构图收得紧,像是没打算让别人进来。他把图纸翻过去,又翻回来,停在一个未完成的素描页上。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没五官,没轮廓,只有头发和线条。画得草草,但他画了三遍。(1
一遍是坐姿,一遍是楼梯侧影,最后一遍,是她弯腰帮他贴药时的样子。他盯着那幅画,静了很久。
然后低头,把三幅都擦掉了。
屋外的夜风吹动塑料窗帘,发出微弱的窸窣声。
他没回头,也没再画。
谢安琪那晚回到屋里,发现自己在墙角搁着的录音本上,多了一支笔。
是她几天前借给他的。她没听见他什么时候还的。她只是摸了摸那只笔的尾端,有点发烫。像是刚被手握过不久。谢安琪看了眼窗外,屋顶无人,风穿过水塔,呼呼响。她回头拿出录音设备,没再听旧的,而是点开一个新音轨。
麦克风对着窗。她轻声说了一句:“郑禹胜。”
然后关了设备,她不确定这一声会不会录清,也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叫一声。
但她知道,真正的开场白,有时候不是“你好”,也不是“我们聊聊”。
而是你叫他一声,他没有转头,但听见了。他听见了,也没走。这就够了。
……
隔天早上,天气降温了一点。天空是湿灰的,空气带了点泥土味。楼下的锅贴铺照常开门,但铁板烙饼声听起来更像雨声,敲在鼓膜上,一下一下,轻却沉。
谢安琪泡了挂耳咖啡,坐在阳台边边那张折叠椅上,一边看稿子,一边等阳光透出来。
桌上的小风扇弱弱地吹着,她用橡皮筋把头发绑起来,留了两绺在耳侧,风一吹就轻轻扫过颈窝。
巷口传来搬货的声音,她没抬头,但她知道是他。
她听得出。
人的脚步其实比语音更诚实。他走路很稳,从不踢东西,也不急。
有些人脚步轻,是怕惊扰别人;而他,是不想多浪费一步力气。
她翻了页稿子,记下一句:“他的生活像一条胡同,走得慢,走得直,但很少回头。”
午饭时间,她在巷口遇到他,郑禹胜提着便当盒,站在水果摊前,正看着一堆熟透的香蕉发呆。
老板说:“再不买就烂了,小子。”
他“哦”了一声,挑了两根,丢了零钱。
谢安琪走过去,说:“你很喜欢香蕉?”
“便宜。”他语气平,“饱腹。”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两人并肩走了半条胡同,阳光正巧照在她左侧脸颊上,她感觉脸上发热,不确定是太阳,还是身边的距离。
“你中午吃什么?”他问。
“泡菜豆腐汤。”她说,“店家给了我一颗生鸡蛋。”
他没应声。
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不该住这里的。”
她顿住:“为什么?”
“你身上的东西太新。”
“什么?”
“你笔袋、包,还有那支录音笔。”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都不是这个街区能有的。”
她嘴唇动了动,没回答,他没逼问,只是抬手指了指她的屋塔房方向:“你那个门,晚上别锁得太死。”
她皱眉:“怕什么?”
“怕火灾,怕煤气。”他垂眼,“也怕有人逃不出去。”
她听完这句,一时说不出话,他低头剥开香蕉皮,一口咬掉一半,转头就走。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背影一点点沉进阳光斑驳的街角。
她忽然意识到,这种话,只有住过这里很久,或者见过人从这里消失的人,才会说。
……
那天晚上,她在笔记上写:“郑禹胜这个人,好像是一层不发光的箔纸——不发热,却能反射别人所有情绪。”她本想写完就睡,却又停笔加了一句:“但我也开始有点怕他——怕他太安静,怕他看穿我。”
她靠在墙角睡着时,录音笔没关,笔记灯也没关。电量用尽时发出一声轻响,把她从半梦半醒里惊回。
她坐起来,看见桌上多了一瓶水。是刚放上去的。
因为瓶身还有未散的水珠。她愣了两秒,走到门口开了一条缝,没人。
只是楼梯转角的那盏灯还亮着,亮得像有人刚经过。她站在门后,没说话。
也没追出去,她知道,是他。
他没进来,也没敲门——只放下一瓶水,就走了。她拎着那瓶水回屋,一饮而尽,水温刚好,像他留下的方式:不烫,不凉,不多说一句。
……
她开始习惯屋塔房的夜了。习惯猫跳上窗沿发出轻响;习惯风把纸吹起,她不追也知道会落在哪儿;习惯煤气罐在加热时“咕哝”的低语;也开始习惯,隔壁房间的脚步声。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待多久。
但她知道,只要郑禹胜还在这条胡同里,她就还有理由留下来。
她没再追问他记不记得她。也没问,这条时间线,是不是他们曾经交错过的哪一段。她只是坐在房间里,录音笔对着窗外,听屋顶的风声。
像在等一个答案。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该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