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里多出的一具“尸体”是谁，是不是真凶，都已无从知晓。但对墨微辰没了龃龉的李庆年，还是提供了另一条线索。
重伤让李庆年的话说得断断续续的：“白眉的和尚，着赭红色袈裟，看起来颇有修为。所以当他告诉我...他说在东都见过流落江湖的九齿金轮，我自然信了。”
墨微辰心下一阵古怪：“那和尚手中可托着金钵？”
李庆年冷笑：“吐蕃‘金钵王’的大名我自然听过，我堂堂岷山派正统，又怎会信一个拿着金钵的和尚？”
岷山派与恶虎堂交好，自然对恶虎堂的宿敌也要仇视三分。
“不过那和尚确实有股子番邦味道就是了。”李庆年忽又低声补充。
墨微辰沉默了一息，还是压下了嘲讽的话。
一边说着“不共戴天”的话，一边又为了得到九齿金轮的消息...罢，都过去了。
“可惜，如今雪夫人已死，”李庆年叹了口气，“...九齿金轮，便也给她陪葬了。”
墨微辰想了想，还是将兜里的金色物什取出来，以二指夹住。这物由大小九个不同的金色齿轮组成，一个套着一个，转动时各组齿轮随之联动，精妙非常。
李庆年两眼发直：“这、这是？”
“雪夫人最后把这个交给了我，”墨微辰将东西抛给他，“说是，归还给我墨家。”
李庆年差点坐起来，还是明澈眼疾手快，才省了他又碎一次。饶是如此，李庆年依旧激动得不可自已：“你这是...我要用什么交换？”
墨微辰潇洒地耸了耸肩：“送给你。”
“送...？送？！”
“别太激动。”墨微辰板着脸道：“虽然此物做得很像，也足以打开机关锁，你若想以此物开锁寻宝倒也勉强足够...但，它是个仿冒品。”
“仿冒品？”
可不是吗，她小时候亲手做的。
“反正，这并非九齿金轮，没有你们说的那些功用，无法号令天下神兵...哎，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这么玄乎的传言？总之...你若想要，拿着便是，莫要再有无谓的执着了。”
这人的目的是要振兴门派，，明明有那么多的法子，却选择为走个捷径穷尽一切。为了此物，张铁山因此藏身鱼腹，柳夫人随马掌门而逝，徐长老更是劣性毕露。而那雪夫人，若不是一年前得到了这假金轮，怕是也无法打开龙华寺的地堡，养出那一池子荷花，又生出后头的这许多事。
一枚假金轮尚且如此，不知那流落江湖的真金轮，还要掀起怎么样的风浪。
过了明日，她必须尽快赶去许州。
日头落下又升起，不管人世间发生什么，明日总是如约到来。
薄雾未散，秦无瑕单手执枪，挑破花园中的霜色。枪风扫落梅梢残雪，震得肩头伤口渗出血珠，在素白中衣上似晕开红梅。他恍若未觉，回马枪刺出时惊飞了檐下麻雀，那雀儿翅尖掠过厢房，扑乱了窗棱中漏出的、袅袅升起的热气。
“祖师首座，人到了。”霄飞捧着药膏候在月洞门边，向他不听劝的主人汇报工作。
秦无瑕收了枪，稍微凝神，便听到遥远的玉壶春大门之前，石镇岳用粗嘎的嗓门嚷嚷着。
“...竟然喊老子来给她赔不是！这么一大早的！”
杯盏碰撞声，有人无奈道：“那天在龙华寺的，还活着的，都被拎来了，又不止你一个。”
“可我在地堡里已经请他责过了，怎么还来这一出？闹个没完了是吧...”
“你少说两句吧...秦真人说了，龙华寺凶手不是东阁夫人，错怪她的就要一个个当面道歉，你看今天这堂上摆满的酒坛子...”
秦无瑕不再听，长臂一抖甩去枪尖血渍，忽然问：“云裳居的衣裙可都备妥了？...要玲珑阁的掌柜亲自来伺候。”
忠心的护卫一一应下，唤人为秦无瑕沐浴。
水汽氤氲的沐房里，宽肩窄腰、身量颀长的仙山之主盯着镜中，检查胸腹的暗器伤痕。徐长老的判官笔毒已清，这些是推开墨微辰后硬挡下的，若说肩头血冻还算英武，这些伤口却十分难看。膏药覆上伤处，他蹙眉想起水底她渡来的气息，碰了碰新结痂的唇。
屋里光线不好，大约能掩盖一二，不算太损害他形象。
“都退下。”
秦无瑕挥退侍从，独自推开厢房的雕花门。地龙烧得满室暖春，紫檀案上供着盆魏紫牡丹，碗口大的花朵在寒冬腊月里如霞光绽放。花瓣脉络间流转着冰晶似的细纹，正是雪夫人在暖房内，用冰魄诀才催开的奇景。
她曾说，要留下看牡丹。他上回没有应下，这回，却期望用牡丹将她留下。
“寿数换花期，亏你想得出。”
秦无瑕对着空荡的座椅自嘲，玉匣在掌心转了三转。匣中忘川尘莹白如新雪，此物能化去内力重塑根骨，在古籍中曾被唤作“寿数”。他打算今日将一切都告诉她：服下此物，有益无害，墨家内功化去，她才能重新开始...
他等着，等她来到。
前厅吵嚷声起了又落，日影斜过花窗。牡丹的影子从案头爬上博古架，架上沙漏翻过一轮又一轮，不知第几次漏尽最后一粒晶砂。
“人呢？”秦无瑕猛地起身，沉稳如他，竟差点将窗户掀了。
霄飞出现，在雪地跪下：“夫人去了一趟南市，后来...便不见了踪迹。”
暮鼓沉沉传来，震落案上牡丹飘然落下一瓣，待子时的更梆响过，牡丹也凋尽了去。
花正好时，人竟走了。
一骑铁蹄离开洛阳城门，疾驰而去。冷风吹散墨微辰精心梳好的长发，可她心思烦乱，已然顾不得这许多。
她在南市沐浴梳妆毕了，心念一动，转回自己曾留下暗号的墙角。
这么久了竟无人来援，当真古怪。如今她已不需门派弟子的援助，得将求助的暗语擦去。
可这回，居然有新的墨家暗语留下——
“谁也别信，速来见我。”
最后寥寥几笔留了只白尾鹞子，那是她三哥专用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