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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作者:不就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31 丘泉郡建设ing


    沈清和连忙举起手, 笑道:“冤枉啊遥大人,我可是大大的良民!”


    遥光狐疑地看他。


    沈清和:“你且稍安勿躁。这件事我定会写封折子,事无巨细向陛下禀报。只是丘泉距京都千里, 一来二去得不少时日。我好歹是丘泉郡的父母官,在陛下定夺前, 也得保证这铁矿的归属,将来能为我丘泉郡造福一二。”


    其实这话颇有些政治正确的意思, 俗话说皇权不下乡,这西北地界又乱哄哄的, 根本禁绝不了私采……但一来要陛下旧部出力, 二来沈清和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何况连天子剑都着授予他, 他一介小小郡守也当投桃报李, 佐助眼中明主。


    “不用叫驿夫送。”遥光摆摆手, 虽然心中还有疑虑, 但还是选择帮了他, “我这里有与京都联络的信鸽,你将写好的字条给我, 我帮你送出去,比那个快得多。”


    沈清和讶异地看他一眼, “那就多谢遥兄了!”


    “我带人帮你暂时守卫也不是大事……不过你要铁矿做什么?”遥光冷静下来, 才终于问到了点上:


    “就算陛下让你统管,这也远远不似你想的, 是桩一本万利的生意。这采矿是最简单的, 后面步骤繁多,又是提炼又是锻打,稍有疏漏出炉的铁器便脆得很, 一折就断了。要想锻出能用的,非经验丰厚的工匠做不到,这都是传家的本事,有能力的多被招徕,哪会想不开来……这里。”


    少年将军快言快语,说的话不好听但也是这个理。


    “说的对。”沈清和神秘一笑,“不过你知道科技兴国,该找哪家吗?”


    “什么…兴国?”


    沈清和从善如流地为书院宣传:“往东这么走个百十米,就是清北书院,若是遥兄有空闲,可以去那里看看,别的没有,一杯薄茶还是有的。”


    遥光听到‘书院’‘喝茶’,面色变了几变,打哈哈道:“好了好了,我先去找人把你那宝贝铁矿围起来,有我在你放心,比不叫别人沾半个指头!”


    他用力拍拍胸口-


    满打满算,这是马老三在这片田地上干活的第三十个日头。


    第一次听到挑屎挑粪这样的活是又骇又怪,他种了一辈子的田,从没听过谁家的地是用屎尿灌的,这不得给种苗都给熏死了,和这些东西混在一起,那种出来的菜还能吃吗!


    他劝了好久,这几个比他小不知多少的后生只说放心,马老三在心里咕哝了几天,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群小孩是读书读傻了,不仅要把这大粪拌进土里,还偏偏挑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撒种……等到撞了南墙,地里什么也长不出来,这些小子才肯回头!真不知道郡守那人怎么放心,叫一群不辨菽麦的后生看顾这么大片田地,好好的种子都被糟践了!


    但吃着人家的饼子,他也不好对着主家指手画脚,虽心有腹诽,但只能挑一天的粪,吃一天的食,没想到就在第七日,那地里还真噌噌的长出稀疏苗子来。


    马老三每天又长吁短叹,这苗是碰运气长出来了,可天天和屎尿待在一起,哪里能长得大?


    再后来,他眼见着苗一天比一天粗,一天比一天绿,日日见了都比昨日高一截,目瞪口呆后就彻底没了话。每天闭紧了嘴,听着小后生说这边翻土就翻土,那边挖渠就挖渠。另一边暗自观察,他种了这么多年的庄稼,土里从没绿得这么齐刷过!


    终于在一天扎完篱笆后,他脸红脖子燥的找着个后生,问多余的粪土能不能匀他一点,那年轻后生满脸惊讶,说别人早就领过一份走了,他没去要吗。


    马老三大怒,这群刁滑的貉子!!


    ……


    邻居最近纳了闷,这陈鳏夫每天都稀奇古怪在搞些什么,非要将长高大的苗断了一节,路过他家地里还一股味,有回半夜起夜,还听到他家小娃解了裤带,就把尿往秧子上撒!


    这是吃的东西,怎么能往上整那秽物!


    想着明天告诉他家大人,没想到陈鳏夫听了只笑着摆摆手,叫他们也多往田里尿尿,邻居转头狂骂这鳏夫看着愣头呆脑,没想到一肚子坏水,揣着气闷回家去了。


    ……


    丘泉郡南下潮正如火如荼,家里有余粮的跑了,没余粮的也跑了。


    只剩一群的舍不得土生土长故地的人,或是穷得难以奔波,出了郡就要死在荒山野岭的,还在丘泉郡这小地方打转蹉跎,犹豫着到底是出去搏一搏,还是不折腾,草草魂归故里罢了。


    他们就是在这时听到招工的消息,天爷啊,丘泉郡有多久没人招过工了,不仅有工钱还管饭,这是怎样的美差!


    官家小吏在田间地头呼喊,他们立即呼邻携友,赶往招工的地方。前后有十几里路,已经乌央乌央聚了不少人,看衣着打扮,都是一样冬日里没生计,跑来混口饭吃的。


    正是午时,有群官兵大半的人提了一篮子蒸饼,还有桶粟粥来,还在排队等着画契的人眼睛都绿了,离得近的涎水流了三尺,忍不住要扑过去抢食,不过官兵哪里是吃素的,刀都不用出鞘,只一挡一推,就让人摔了个狗啃泥!


    “签完招工契书的才能来领饼吃,一人一只蒸饼一碗粥,吃完就去干活,晚上还有的吃,干的好了郡守给加餐!”


    这喷香热腾的饼子都在眼前了,哪有人多说一个字,连画契的速度都快了不少,眼睛直直盯着放食的官爷,生怕轮到自己就没吃的了。


    后来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就连隔壁郡县的都知道丘泉郡有处地方在大量招工,每天还有热腾腾的饭食吃,忍不住要来聘一聘,只可惜他们不要外来户籍的,只要丘泉郡人士,想蹭口饭吃的也只能无功而返。


    ……


    遥光坐在新建好的土高炉前,这几日他眼见瘦长的熔炉被造出来,外壁被粘土抹得光溜,巨大的圆筒形状矗立在平阔的原野上。


    不远处是先一步搭好的炭窑,远看像口锅倒扣在地上,他坐在这处都能感受到里头的惊人热度,顶上还能喷出滚滚浓烟,真像只怪物一样。侧面开了个口子,立着只大木箱子,四个人拖拽,正送逆抽,他听了一耳朵,据说是送风用的,不过往窑子里送风干什么,不怕把里头的火星给吹灭了?


    遥光搞不懂,路过时只多打量几眼,好奇里面到底能出个什么明堂。


    到了第八天,沈清和也到了场,已经闷窑了两日,终于到了开窑的时候,成败在此一举!几个常在窑边做工的汉子打着赤膊,合力将窑侧的小门给打开了,里头黑漆漆静悄悄的,众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翘首以盼。


    说实话,他们也不知道东家究竟在做个啥子,只要给口饭吃,每天就听话的埋头砍树搭炉子。但这大锅子里到底能出来个什么玩意儿,他们是一概不知的。


    炭窑是游洛主管,娃娃脸少年面色严肃,他将棉布缝制的手套戴好,率先躬身进了窑内,出来时手里的拎着几条漆黑的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


    是,是炭啊!


    把木头砍下来,再放‘大锅子’里一燎,就成了炭了?!


    那为什么他们把木头放灶膛里烧火,就只剩下一把灰呢?


    像制炭这样的手艺,多是一代传一代,家族合力经营,不为外人所知的,没想到郡守大人将他们招来,又是砍树又是砌砖,竟是要烧炭!


    游洛将烧制好的炭递到沈清和面前,两人围着这黑条条讨论。


    游洛:“老师你看,色泽发亮,敲击声音清脆不易碎,品相不错。”


    沈清和点头:“丘泉郡里青冈木茂密,这种木头烧出来的就叫青冈炭,等下把其余的炭出窑后,用炭灰覆盖,便能生成一层白灰,白炭是稀罕物,卖价能更高。”


    游洛听了点头,随身拿出张纸,用炭笔记录后,笔下不停,“第一次没经验,堵口不及时,让不少空气进去了,炭窑内应该有一部分次品。此外烧的时间还可以再长些,延长至十日,书上说最优的炭条敲击时应该是响亮的刚音,能更耐烧。”


    沈清和满意点头,微笑道:“多烧几窑,这几次实践活动够你写一篇实践报告……甚至是论文了,届时放在咱们清北头刊上,还压你师兄们一头呢。”


    游洛听了热血沸腾,气宇昂昂去地盯着开窑了。


    沈清和盯着一车一车炭条被卸出,心里噼里啪啦敲起算盘,系统听说要卖炭,不解道:“宿主不是要用木炭炼铁吗?这里平均气温都到零下了,留下过冬也是好的,怎么就要卖了?”


    “一斤青冈白炭,价格贵比十倍的普通黑炭,更别说烧了冒黑烟的石炭。”


    沈清和说到此处还甚是遗憾,按照地理位置,北方更容易有矿产资源,铁矿被无意发现了,这煤矿他大致形容了形态,派十几个的察事小吏遍寻无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石炭精制成焦炭后烧出的温度更高,炼的铁杂质也更少。无奈之下,他只能烧制木炭,再去其他郡县走商,换些煤炭来。幸而这青冈白炭是尖货,能用的都是家底丰厚的士族,折价去换石炭,应该收获颇丰。


    “……这边就交给乐胥生带货行贾,顺便将朗新月也带出去见见世面,其中门道也足够写篇心得报告了。”


    沈清和说完,满意的点点头。每个学生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定让所有人都在清北收获知行合一的充实体悟!


    可怜的学生们。


    系统默默点了根电子蜡烛。


    监完工,沈清和是脚不沾地坐着牛车赶回府廷,这几天的分类工作法小有成效,他特意选了几个有点文化,人还机灵的小吏,交他们简易的excel表格,数据分析什么的就不强求了,能把乱七八糟的庶务整理成清楚明白的可视化图表,他就已经心满意足!


    这里的土地不适合耕种,但不适合不代表不种了,五谷之首的粟米,抗寒的小麦,这些保障民众基本生理需求的作物还是需要规模种植。在此之外,铁器,纺织,造纸印刷……这些稀缺的工业产物,不仅能快速打开商路,还是让丘泉郡有机会独步天下的根蒂,必须尽快拟一个章程,叫一切能落到实处。


    沈清和长叹口气,任重而道远!


    一切慢慢来吧。


    刚回迈进府衙,几个等待多时的老头子立即起身,怒发冲冠,指着他的鼻子就是怒斥:


    “好你个沈清和,虽然你年纪小,但我等都敬你是个郡守,没想到竟然如此妄自尊大把持包办,你难道我们都死了不成?!”


    第32章 32 肃清门庭


    被劈头盖脸一顿骂, 沈清和也不是泥捏的,他上下打量这老叟,白须垂到了胸口, 脸上遍布斑点,不是府廷内的属官, 而是从京都退下的徐老,当年也是御史台的一代人物。


    他听说过这位铜筋铁骨的名声, 看似颤颤巍巍拄着拐杖,骂人时中气十足, 他已经领教过了。


    扫过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数人, 他明白了, 这是去搬救兵了啊。


    沈清和还是很尊老爱幼的, 他施施然在案前坐下, “徐老先生, 年纪这么大就该在家中休养, 谁撺掇你跑到这里吹胡子瞪眼的?我替您做主, 一定好好罚他!”


    “你哪里来的脸皮说这些!”徐翁将拐杖杵在地上,敲得邦邦响, “我是年纪大,可是眼不花耳不聋, 知道你的乖戾行径!你在郡内大肆收拢奴客僮仆, 我看你是要将偌大丘泉郡变成你的私庄,一定要府廷成了你的一言堂, 才能甘心吗!”


    他气得胡须颤抖, 像是下一刻便要背过气去。


    后面追随之人都一副义愤填膺之态,怒视着闲散落座的年轻郡守。


    沈清和笑了,“我只是到老先生耆年硕德, 在郡中是鼎鼎有名的德高望重,受人敬仰,我看不然。”


    徐翁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背后有人愤慨道:“徐老可是得自京都受命,告老还乡,荣归故里,怎容你这小辈大放厥词!”


    徐老摆出了昔日朝中上谏的架势:“他们是动不得你,但我可以,回去后我便上书请命,褫了你郡守位置!”


    图穷匕见了。


    沈清和慢悠悠道:“大雍实行占田荫客制,官吏以官品高卑贵贱占田,一品占五十顷,以下每品递减五顷,至第九品占十顷。此外还可荫庇亲属,从一品官到九品官还可以荫不同户数的佃客。”


    徐翁眉头一皱:“自然知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有功名官身便可免除赋税,有的人便可趁此将自耕农变为自己的佃农,不仅不用种地,还能美滋滋的收地租,您对此怎么看呢?”沈清和又道。


    徐翁面色古怪,“虽有不妥,但在律法之内。”


    有人的冷汗下来,劝道:“徐老,这人惯爱巧言令色,您不要被他诓骗了去……”


    “真是好冤枉。”沈清和从案上翻找,提出了本账册,一字一句念道:“田大人,共收献田三千两百亩,佃农两百八十余户。”


    少年郡守又瞥了眼徐翁身后的人,悠然翻过一页,“褚大人,霍,收献田五千八百亩,佃农四百六十余户。”


    “张大人……”


    几人听了冷汗直流,沈清和什么时候将他们的底裤都查了个底朝天!


    徐翁眉端一拧,看向身后诸人:“竟有此事?”


    众人支支吾吾,终于破罐破摔,指着沈清和道:“你又有多光彩,就这么些日,你就招了不下百人,就连…就连我们的佃农也荒废了土地,去了你那里,被迫签了卖身契!就算你想和我们打对堂鼓,也不能如此鱼肉乡民,残民以逞吧!”


    他们立住了脚跟,即刻便对沈清和的所作所为大肆批驳,力求将徐老拉回同一战线。


    沈清和只在椅子上一靠,笑盈盈道:“谁和你们说,我逼着人签契,将郡中百姓都招做奴仆了。”


    “难道不是?”


    “在我手下做事,顿顿有蒸饼有粥食,另结工钱,这条件想来是丘泉郡数一数二的吧,郡民到我手下做工有什么问题?”


    “诸位囊中羞涩又吝啬抠门,就别眼红我有万贯家私,请得起人,还检举到徐老面前,却对自己的阴私行径遮遮掩掩,这等严已律人宽以待己,实在不配为郡官!”


    少年郡守每说一个字,他们的脸色便白一分。


    沈清和竟自掏腰包,用私蓄好吃好喝养着这些郡民?!


    不怪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可能,而是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这样做过!


    图什么啊!


    官民隔别,士庶隔别,已经在大雍上下蔚然成风,所求抱负不同,沈清和自然不会和他们掰扯这些。


    “不过有一点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不欲与你们再多纠缠,也烦了你们在府廷中指手画脚,丘泉郡成了我的一言堂又如何?”


    在京都被门阀压着,人家百年大族,他确实也没办法,没道理在这鸟不拉屎的丘泉郡,还要受这鸟气!


    众官被他的狂言一骇。


    “田琦,褚庆生,梁参商……”沈清和一连报了数个名字,都是今日在徐翁身后的拉大旗作虎皮,聚众来声讨的官员。


    “既然你们不愿听从我这个小小郡守的,那就辞官赋闲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他们早已听说这郡守是遭京都厌弃,才贬来的丘泉郡,虽说郡守有辟除权,但丘泉郡官员显少调动,左右关系紧密,他怎敢一下动这么多元老!


    竖子尔敢!


    这回徐翁也不赞成,他上下端量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虽是伶牙俐齿颇有能耐,但为人处世也太不圆融,就算是他人有错在先,如此意气用事,怎能在官道上走得长远?


    他捋了捋白胡,语重心长道:“这些都是你的同僚,都曾是乡里定品出的人才,你这样不是叫所有人都难看吗?”


    沈清和一巴掌拍在桌上,面上笑道:“老先生,时代变了,现在是科举制而不是察举制,难道您要做迂腐遗老?”


    徐翁脸色变了,“你这是存心和丘泉郡旧臣作对?”


    “非也非也,我只和败法乱纪的人作对。听说您的女婿也在府廷里任职,献田一事他似乎也有参与……这么说您是要庇护这些知法犯法之徒?”


    徐老面色变了几变,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站着,没有退让的意思。


    沈清和叹了口气,“我在京中也听过徐老清名,没想到告老还乡后竟改头换面,临到头来晚节不保,声名扫地,我是拦也拦不住。”


    年轻郡守走到桌案后,柜上用红布盖着块凹凸有致的长条形物体,伸手一揭,布下正是把剑鞘乌金的长剑。


    沈清和慢条斯理的将剑抽出,寒光一闪,落在了徐老脖间。


    众人为他的大胆行径惊惶,沈清和是失心疯了,竟敢将剑架在徐老脖子上!


    这也正好让他们看清了长剑全貌,剑身花纹细凿,纹刻北斗七星,通体泛着银色波光,他们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剑有北斗……正是尚方天子剑!


    天子亲信才得此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不是说沈清和被逐弃京都,怎么、怎么……


    众人发指眦裂,见剑如见君,纷纷下拜。


    沈清和语气生冷:“就是察举制,也按‘孝廉’选人,孝不孝我是不知道,这几千亩田产可算不上廉。徐老,你偏听偏信,包庇奸佞,老朽无能,为德不终,我替陛下行道,斩了你这不忠不义之人,再好好和你身后的人清算!你服还是不服?”


    徐翁颤颤巍巍跪下,直了大半辈子的脊梁佝偻下来,“臣,臣……”


    沈清和将剑身往人身边再贴了贴,这古稀之年的老人瘫软在地。


    沈清和的愤怒也消减些,他也没真想杀人手腕一转收回长剑。


    “念在你曾尽心为朝廷办事,又年事已高,就留你条性命,良宅良田与恩例荫补悉数归还,不得再提从前殊荣!”


    辛苦半生,一切化作泡影。


    一朝脏污狼藉,声名扫地。


    沈清和剑锋一转,指向他身后跪拜之人,“至于你们这些好事之徒,我管你们在府廷是沾亲带故,还是手眼通天,既然不愿意辞官,那就让我来革职削籍,统统滚回去种田!若有异议,大可再搬救兵来,我看看谁本事大,能叫我改了主意!”


    他长剑所指之处,噤若寒蝉。


    新郡守手执尚方宝剑,革了数位大人职,连致仕的徐老也被查办,一夜间传遍整座府廷。


    人是雄赳赳进去的,又是灰溜溜出来的。


    消息传进薛不凡耳里,他手中酒杯啪嗒掉在了地上,酒液流淌而出,成了汪小洼。


    “那还有假。”官员唏嘘道:“这回你的消息可错了,不想他小小年纪,竟真深得陛下器重,幸好你我二人不曾为难过他,不然他事后清算的就是我们了。”


    “不过这下处处风声鹤唳,是以这位新郡守马首是瞻了,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你阔别京都多年,跟着他说不定还真能回去,不至于在这里蹉跎岁月,就这么几年,我觉得和过了小半辈子似的……薛兄,薛兄?”


    薛不凡茫茫然转头。


    “陛下赐他天子剑……还许他这般恣意妄为……?”


    “也许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薛不凡不语,只幽幽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矫健的白鸽一路南下,将邈远的消息传入幽深宫廷。


    晋昌捧着细小的竹筒,赶忙呈送到昭桓帝面前,“北边养的鸽子,许是都尉的消息。”


    昭桓帝正在静读,闻言放下书卷,拾起竹筒,将里头一小卷字条抽了出来,细细阅过,眉宇舒展。


    陛下每日午后读书时不许任何人打扰,但对西北旧部多有看顾,那边来的消息都要第一时间看过,故而晋昌收到信便巴巴地送过来,看神情该是错不了。


    “是北边的消息,不过不是都尉的。”


    年轻帝王走到御桌前,将纸卷摊平放好。


    晋昌好奇:“那是……”


    昭桓帝瞥他一眼,但眉眼含笑丝毫未动气,晋昌便装模作样捂上嘴。


    “他在那旮旯地方,竟然还能生出一箩筐事,真是个小惹事精。如今朕鞭长莫及,他得吃上不少苦头,好好磨磨这性子。”


    晋昌眼珠一转,随即喜笑颜开:“是我这刑余之人没想到,能得官家如此记挂,还得是小沈大人了!我记得陛下曾说过‘少年意气也不是坏事’,小沈大人是有福气的人,自然到哪里都能逢凶化吉,大有作为。”


    这小沈大人一走,陛下的话都少了,平日只觉龙威深重,这么一比才知道原是有知心人陪着,陛下才能舒怀。现在瞧,小沈大人的一封信都能叫龙颜大悦,他们铆足了劲也没这个本事。虽是北贬,但有天子记挂,比京官还受青睐,看来是归京在望啊……


    “就你嘴贫。”昭桓帝笑骂一句,铺开笔墨写回信:“朕给他选的地方虽僻远,但人际关系也简单,在远点还有遥叔坐镇,出不了大事。也好,免得他每天和人逞凶斗狠的,互戳心窝子。”


    看这字里行间,也挺有精神气,想来在丘泉过得也不憋闷。既然想要采铁矿,那便采吧,他有此志,若是能成,日后升调履历也是亮堂的一桩。


    “快要年节了,你讲信送出后,另找差役送份年礼,这一路山高水远,正好赶上趟。”


    晋昌连连称是:“陛下如此关心,沈大人收到要乐开花了……”


    第33章 33 666工作制


    收到宫中传出的准奏前, 平原上的筒形巨物已经已经开始运作,两面都架了云梯,一边投石炭, 一边投铁料,清北五人聚集此地, 指挥的加铁还是加炭,间隔着还要洒些石灰和炉渣, 分配在高炉工作的汉子将一簸箕一簸箕的东西倒进炉子里。


    上次郡民见过土窑烧出了木炭,这次对炉子能吐出些什么, 心怀饱胀的期待。


    虽还没收到昭桓帝明旨, 但沈清和与遥光再三保证好话说尽, 说是陛下定然同意, 若有枝节横生, 他一人承担所有责难。


    遥光坐在一块草垛上, 唇边衔着根麦秸。心道他也就是试试, 从前是文官近臣, 又不是工部出来的铁官,成不成的还是未知数呢……别以为炉子建的高就能成, 嘴仗打不过这小郡守,到时候冷灰爆豆, 指不定还要他来安慰。


    “纸上得来终觉浅, 书上虽有描述,但剂量用材都有差异, 若能就地找到最优指标, 也能造福后人。”


    沈老师是这样说的,几人深表赞同。


    朗新月记忆力好,分配到了记录的工作, 手中炭笔动得飞快,准确记录着每次加料的次序。


    这可是在炼铁啊!若不是跟来了丘泉郡,他们穷尽一生也只能是在书里读到,无法亲眼得见这毕生难忘的场面。


    而且老师还说过有发布清北刊物的计划,游洛都已经有了题材,他们要是落于人后岂不是太丢人了?作为书院的第一批学生,他们定要好好争上一争的!


    基于此,他们一日都守在炉边,等着第一手资料。


    “呦呦,出来了出来了。”


    “这是,这是金子吗?!”


    “几块石头,竟能烧出金子来!”


    围观者在惊呼,纷纷跪在地上,朝高高的炉子下拜。


    炉子在长久炼制时,几乎是没什么声音的,大开的出铁口前,散发着赤红色金光的浓稠液体却噼里啪啦流淌,裹挟着未化的块状物。


    学生们没时间和民众解释,疾步走上前,判断着铁水状态,口中念念有词:


    “和书上记载的完美状态不一样。”


    “炉子里温度还是不够高,若能将铁矿弄得更碎些就好了。”


    “快快,拿去过水淬火,再过会儿这些就成废料了!”


    遥光不是没见过炼钢之景,但这和他记忆中的大相径庭,他看着几人火急火燎跑走,将化开的铁水转移到河边,心中五味杂陈。


    这还真给他们炼成了?


    他看了看眼前的高炉,又看了看远处又在呼呼生烟的炭窑,开始真心认可陛下书信里,对这小郡守评的‘才华横溢’了……


    ……


    丘泉郡第一件手工制的铁锄头新鲜出炉,年轻郡守爱不释手的来回把玩。虽然做工还是粗糙,但等日后做出模具,就不担心量产了,西北的土层坚韧,有了趁手工具,种起田来定能事半功倍。


    这把锄头要收藏起来,若以后建地方发展博物馆,还能挂起来展出,作为丘泉郡打开工业大门的第一炮!


    沈清和来回欣赏完,爱不释手的将锄头放下。


    他的案头摆放着两大张黄纸,左边的上书‘清北书院重建计划’,字符尚且疏朗,不时有圈圈点点,信手而写,还未有章程。


    扩建一个有规模的书院需要什么,资金,师资,生源……


    沈清和罗列了一排,但很可惜,现在哪里都不具备,只能先暂时搁置。


    他将视线移到另一张纸,字迹密密麻麻,已经能叫人看得眼晕。


    ——标题正是‘丘泉郡府廷工作管理制度(待补充)’。


    将这张纸拎在手中,指尖弹了弹标题,少年郡守甚至露出一个险恶微笑。


    书院重建不了,那就肃正一下工作上的惫懒之风吧,正好这个他擅长-


    这是那晚接风宴后,丘泉郡众官员第二次齐聚,见官员队伍里还有老人,沈清和很有善心的为每人派发了个蒲团,大家济济一堂,比第一次聚会来得齐整多了。


    “大家好,以防有人还不认识我,那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丘泉郡新上任的郡守,沈清和。”


    最上首落座的少年声音清亮,笑容和煦,任谁也想不到就是他手腕雷霆,一连革了数个官员,连徐老都在他手下没讨着好。众官员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地担忧是否轮到自己被清算。


    沈清和见没人吭声,便继续道:“来到郡中这么些日子,我对咱们郡的工作很不满意!”


    有人闻言抖三抖。


    “根据我的观察梳理,大家还是不够深入实际,对丘泉郡发展的现状和趋势认识和了解不全面,对工作分管的力度不够,对自己的要求还停在完成既定任务、不出错的层面,处理具体工作过程中有畏难情绪……以及,工作管理不严格、严谨、严肃。”


    见少年只字不提他们为难怠慢一事,众人都摸不着头脑,但他语速极快,还用了各种稀奇的措辞,所有人只能凝神去听,生怕错漏了关乎于己的大事。


    “……因此,我提出‘丘泉五年发展计划’,其中需要规划地方发展战略,优化府廷中的人才布局,提升工作效率,大家有异议吗?”沈清和微笑扫视过众人。


    现在正是人人自危时,郡守这个态度倒叫他们放下心来。想来也是,叫他们通通下马,整个府廷无人做事,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之前只是在杀鸡儆猴,郡守堪堪弱冠,届时他们再说几句漂亮话好好佐助,定然就能将此事揭过,大家还是一团和气。


    想明白这茬,官员们的笑终于真挚,纷纷应和,“郡守大人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见地,实在令我等大为叹服啊!”


    沈清和矜持颔首,“既然没问题的话,那新的工作制便从今日开始推行,我来为大家说明一下。”


    “郡官凡有品级,朝廷在册的,开始实行朝六晚六,七日一休的工作制,即卯时到酉时走,我会在各处设点到小吏,记录诸位的出勤状况。”本来是想让这群闲官们体验一下996,但谁叫灯烛也不便宜,为了减少办公支出,就改为666好了,听着也吉利。


    众官听罢一愣,倒也无甚所谓,能保住头上的帽子,多在差房里坐会儿也行,毕竟在丘泉郡为官多年,谁还没养出一身‘水磨工夫’呢。


    沈清和怎么会没领教过他们磨洋工的本事,从容自如道:“大家的工作依旧不饱和,热情实在不高,所以新制度中还包含一套末位淘汰法,每月底会统计大家一月的政绩,连续一季垫底,那就说明没有做丘泉郡官的能力,到时候也别怪我不近人情。当然,每季头名自然有奖,我也不是厚此薄彼的人,还希望大家勠力同心,共建丘泉。”


    “文字版一司一份,我已着人下发,回去让上下都好好通读理解,若不尽心尽力,就可以和之前几位一起在田埂上聊天了。哦对了,若是犯错革职,财帛需通通上缴,田地也是要自己购置的,还不一定有田可种呢。”


    众官看着少年的微笑,突然觉出他的险恶用心。


    回去路上仍觉得恍惚,回到各自差房内,才发现门口挂着块黑板,上边用白粉笔密密麻麻的排满了日程,上至他们棘手拖延的匪事,下至零碎的民生,桩桩件件都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


    领头进屋的几人闲散惯了,本是不以为意的跨入门槛,脑中电光火石想到了刚入耳的‘末位淘汰’‘回家种田’,猛地回头,打算将黑板上的字再细读一遍,看看能不能捡几件轻松的做。万一其他人做了一箩筐事,那革的岂不就是自己了!


    没想到刚踏出门槛,这黑板前已经围了一堆人,只言片语也看不着了,他怒视着挤破了头的同僚,当初说好同仇敌忾,好啊,现在都要去上赶着要谄奉郡守了是吧!


    倒是留条缝,让我也看看啊!


    ……


    新的工作制颁布后,沈清和总算轻松下来,终于不用在乱七八糟的杂事中,仔细捡出重要的部分,还要留心是不是错了漏了。


    早上众官在各个差房签完到,就到中庭开晨会,沈清和一般就在这时布置各司日todo,若是周初和月初,那晨会要更长些,不仅要指导每周每月的工作方针,还会从点出发,批评鼓励,让各位吃闲饭多年的老员工们,彻底焕发良好的精神面貌!


    晨会过后,各司曹便各司其职,从前冗余的公务如山般砸下。至于新郡守没到任前随手应付的庶务,都被移交给相近的司曹审阅,若有纰漏便通通打回,各方监制下,哪还有人得空左右逢源,过从甚密,连早生白发的疲弱老员都眼睛不花了,耳朵不聋了,芝麻大点的舛错都要一一揪出,力求死道友不死贫道,甚至互相检举当自爆步兵,玩一个互相伤害。


    放衙前沈清和会随机莅临下班后的夕会,视察当日的工作总结,若是优秀便口头表扬,若是不佳便在整个司曹的考核中记上一笔,叫人每每歇班时还要提心吊胆,若一人拖了全组后腿,定要被人在背后唾骂。


    司曹外与司曹斗法,司曹里与同僚内卷,丘泉府廷从未有过这样卷册翻飞,行坐都处理案牍的盛景。


    没有笨蛋,只有懒蛋,看郡官们的工作热情彻底被激发,活到老学到老,眼中燃烧的熊熊斗志,真是叫人欣慰啊!


    沈清和遗憾摇头,种田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啊,怎么听到种田就如临大敌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样的职业歧视不好噢。


    少年郡守坐在案上,看着洋洋洒洒呈上的工作日报,用笔端点着额头,还是不太满意。


    虽然说大家的工作热情被激发了,但这样互相视为仇寇也不行,毕竟一郡属员还是同气连枝,这样暗戳戳攻讦实在太不正能量了,不利于良好的职场生态发展。


    那下个月的计划便是多部门联动,信息交叉共享,协作解决问题吧。适当还得来个团建什么的,今天晨会上仓曹和农曹的两位主事看对方和杀父仇人一样,怪吓人的。


    房门被轻轻敲了敲,遥光抱着个布囊走进来。


    “我就知道你还在府廷。”


    沈清和将新写好的墨字用镇纸压好,分神想着造新纸一事也要提上日程,这黄麻纸易损坏,实在影响文书留档……待遥光走到近前,他才将扑在公事上的思想收了回来。


    遥光打眼就知道这人在分神,不知道这丘泉郡的官员是找了什么疯,每天熬鹰似的,像少干一刻就有人把刀架脖子上,这小破地方,整的比通都大邑都忙叨……眼前这人尤甚,多日不见,眼下都有青紫了。


    被沈清和一副有事快说,无事快走的表情给噎到,心说我也是堂堂巡抚使,却被你个小郡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好不讲理!


    遥光将布兜抛到他怀里,没好气道:“宫里来的,你自己慢慢看吧。晚上是小年夜,明天就是年节,你还在这儿点灯熬油,小心半夜山鬼爬上你的床头去!”


    明天就要过年了?


    沈清和一阵恍惚,茫茫然地抓着包裹,嘴上顺着笑说道:“好啊,山鬼来找我,遥大人要不要给我派个利是钱,好驱邪避鬼,吓退那山鬼啊?”


    “我八岁就不收利是钱了!”遥光瞪大了眼,转而又道:“若是要,也不是不行,我没准备,回头再给你。”


    沈清和笑着同他摆手,“我又不是小孩了,同你说笑罢了。”


    外面突然炸响起噼里啪啦的火炮之声,两人齐齐一惊,沈清和随即放松下来,“应该是我学生们在放炮,半个月前就看他们在捣鼓这玩意儿。”


    “这么响亮的炮仗?!”遥光精神了,他蹿到门边,回身挠头道:“我去看着。”


    沈清和失笑摇头,目送他远去,顺手拆解那布包。


    最顶上一红一白两只信封。


    下边是只憨态可掬的虎头娃娃,和一枚彩绣精巧的虎头荷包。


    明年是虎年啊……


    沈清和将两件绣品托在掌心,翻来覆去的瞧,随机哑然失笑,这该赏给谁家刚满月的奶娃娃吧!昭桓帝从哪里得来两个喜人的小玩意儿,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千里迢迢要送他呢。


    将两只小虎并排放在一起,他接着去看余下的东西。


    率先将那红色信封抽出,封皮上一个端正祥和的福字,沈清和眼熟,正是昭桓帝墨宝。里头鼓鼓囊囊,还叮叮当当响。


    他突然福至心灵,打开一看,两片纤薄的金叶子,两枚小元宝,还有一小把金瓜子,果然是利是钱!


    沈清和乐道:好嘛,刚说完不是小孩了,利是钱就从天而降送到手里,压岁钱送金子,当皇帝的就是财大气粗,他身在西北,只能遥表谢意了!


    美滋滋将红包揣进口袋,又去看另一封,这回倒是正经的信笺,封口笔力沉稳写道:沈卿亲启。


    这封信突然有了灼人的热度,让沈清和疑心自己不够庄重正式,他将烛花剪了一段,灯火跳了跳,明亮的包围在他身侧。


    “展信舒颜。”


    看清了开头,他便很顺畅地读下去。


    “京都的雪片刻不停,道上时而深积,不好行走,不过扫雪也勤快。含章殿小梅园里的梅树开花了,开得又大又艳,一点也不像雪中君子,我叫宫中花匠看了,说是这个树种就这样,不为难它,也挺好的,谁说梅树都得一个样。”


    “京都一切如旧,不知道西北是不是如旧,托你帮忙看看。”


    “遥光是我旧部之子,算得我半个侄子,有些死脑筋,但秉性忠善,是信得过的好孩子。沈卿和他年岁相近,想来能做伴解闷。”


    “丘泉寒凉,多餐补,勤增衣。”


    末尾只有八字,沈清和不小心念出了声:


    “暌违日久,快雪时晴。”


    第34章 34 命途多舛


    书信以你我相称, 脱于君臣,只觉是莫逆之友,分外可亲。


    沈清和想到这里又笑了, 他这辈子还没想过能和皇帝有这交集呢,很有收藏价值。他找了只小盒, 将书信放了进去,想了想, 又从胸口的衣服里将利是红包给扒拉出来,也放进了小木盒。


    小布老虎和香囊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沈清和伸手点了点它俩, 心道现在可是再没回头路, 好的赖的都得认。


    他不是矫情人, 又是爱挺身走险的, 没路也要闯出一条路来。丘泉郡就是个大烂摊子……不过现在没那么糟糕了, 基础工业已经冒了个头, 府廷那帮人也已服气, 短时间不会作什么妖,还有几个一心一意追随他的学生……一切都在往上走, 挺好。


    他坐在的自己那把胡市淘来的高椅上,双脚翘在桌上, 椅子随他的在动作一晃一晃, 就是将倾而不倒。门啪一声被推开,几个人头轰一声撞进来, 倒是给神游天外的沈清和吓得, 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被挤到最前头的朗新月稳住身形,作了揖,还没来得及开口, 便被游洛搡开:“老师!快来和我们一起放炮吧,我们做的花炮可好看了!”


    沈清和也不扫兴,官服都没换,就被簇拥着走到一处小丘前,丘上已经摆好了只四四方方的东西,遥光正蹲在前边,一本正经地研究着。


    游洛揣着火石去点火,两人匆匆离开时,只听一声尖锐的啸响,天花无数,惊星彩散,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虺似火攻。


    流光溢彩映在沈清和脸上,他一瞬怔愣后,“你们那里搞到火药的?”


    四人面面相觑,单伯文被推出来回答:“是去邻郡与胡商买卖粪料时,遇上了几个老道,突然想起年关将至,书中又曾提到生声生色的烟火,我们就试着做了几个。”


    彼时在另一边嬉闹的系统也瞧见这里的热闹,手里拿着饴糖,迈着小短腿跑来道:“哇,你们在这里放烟花,竟然不叫上我,好歹也有我的指点才能做出来,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和揽腰抱起,看到他手里的饴糖果脯,知道肯定也是几个学生从临市上捎回的,帮他把兜帽拢了拢,低声道:“你怎么就这么馋,真当自己是小孩啦,还骗糖吃。”


    “什么骗!”系统瞪大了他金闪闪的眼眸,“这是他们给我的!”他卷翘的睫毛眨了眨,弯出狡黠的弧度,“只单给我的,你也没有哦。”


    沈清和懒得搭理他的臭屁,只斜眼看他,心想:还有闲心研究这捣鼓那,还是学习日程安排得不够充实……等过完年就上压力,包管回房倒头就睡,一个也跑不了!


    雍朝年节有拜火习俗,不过丘泉郡穷苦,往常只有府廷门前点两挂炮仗,附近百姓都会来看,噼里啪啦响过一通就算过节了。


    可这么亮,这么大,这么响的炮仗,窜到天上,数里外都能瞧见的,可从没见过!听说是新郡守从京都带来的稀罕货,除了最开始吓一大跳,后面可给人新鲜坏了,乐得人手舞足蹈。


    丘泉郡是个很小的地方,只占了大雍不起眼的一隅,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沈清和下了这小山坡,才发现丘下已经聚了不少郡民。丘泉郡是不常见到小孩的,这次扶老携幼,拖儿带女,都愣愣地仰头看着天上簇簇声色响动,面上充盈着喜悦,兴奋,从未有过的鲜活生气。


    回头是学生们又在鼓弄点火,系统被高容捂着耳朵,站在最外边。引线点着了,游洛和胥乐生逃似的抛开,兴致勃勃地等待下一束焰火飞上天。


    再远点,年事冗积,是在府廷调休加班的郡官们偷偷摸摸站到大门口,偷觑着漫天绚彩,恍如昼日,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一切都在变好。


    只在年节时松快了一阵,紧接着又要投入紧锣密鼓的建设中。


    高炉炭窑持续使用中,西侧平原上隆隆冒着烟气,打着赤膊的工人已经有了经验,能脱离指示独自生产,一批批按照图纸制造的工具农具源源不断运出,成果喜人。


    桑蚕房和纺织房设立在最南面蒯水边,如今还在砌砖搭瓦,日后有了水力纺纱机,将会大大增加效率,在锦纱能当钱财使的大雍,无异于是印钞机一样的存在,是未来的重点培养对象。


    至于当前最亟待解决的粮食问题,已经投入了不小精力在试验田中,前几日他见过了,根苗已经长到他大腿高,比郡民自家种的,病病殃殃的弱苗来说,健康了何止百十倍。


    他知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道理,这批秧苗产量过关,便将种子和种植方法推广开来,春天播种,秋天收获,保证家家户户来年都能过个丰年。


    沈清和一边思忖,一边走在通往试验田的小道上,发现田里正围了一圈人,几个学生都在。察觉不对,他走进一看,刚修好的木栅栏破了个大口子,口子周围一圈的青苗被拔的东倒西歪,连带土层都被这一牵一扯变得坑坑洼洼。


    “老师。”学生们像他作礼,沈清和听了他们讲述的经过,是昨天半夜有人偷溜进田里,破坏了栅栏,将苗给拔走了。


    沈清和疑惑:“什么都没长,拔苗做什么?”


    马老三愁眉苦脸的插话道:“还能是为啥,当然是拔了吃,闹饥荒的时候,方圆百里可是连好树皮都寻不到,何况这嫩生生的苗儿。”他看着被挖空一片,周围一圈小苗还被踩得东倒西歪,比自己被挖了肉还心疼:“这群天杀的!吃点什么不好,也不睁大眼睛瞧瞧,这长大了可都是救命的粮啊!全囫囵折在他们肚子里了!”


    沈清和目测了一下被拔苗的土地,开口道:“损失还在可控范围内,空地重新翻土种植吧。这批粟米和小麦是早熟种,春季正是关键时候,后面需要严加监管,晚上也要派人轮岗。要是再来几次,就是我有天大的田地也遭不住这样拔啊!”他开了个玩笑,缓和所有人情绪。


    佃农见没被怪罪,神色明显一松,这样的好东家哪里找,就种田的这些日子,他们学到都能用一辈子,就是不给吃不给工钱来白帮忙,他们也是愿意的!


    一阵大风刮来,吹得人差点没站稳。


    少年郡守拢了拢衣领,咕哝道:这大白天的,哪里来的妖风,要将人刮跑了去。脸上突然落下湿冷,伸手一抹,是细碎的冰粒子。


    奇了怪了,丘泉郡阳面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水汽难以聚集,冬天里连片雪花也没见着,难道到了春时,破天荒要下雪了?


    他抬头看天,风拧云转,似浓烟直上,遮住日头上下翻滚,又飞快被绞成云丝,天光偏移,恶风阵阵,冰粒子在不断往下落。


    沈清和脑中有根弦在猛烈作响,他立即呼道:“快去将扯席!”


    众人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拉来放在棚下的席布,按东家的指示快速铺在青苗上。地上的人在动作,天上云间有刹那横闪而过,闷雷滚滚,从东边到西边,接连不断,让人听得心头发闷。


    学生们也意识到什么,手上动作加快。


    马老三间隙茫然抬头,怎么突然打雷了,这是要下雨?


    突然天边有东西砸下,他一时不察被碰在额头,发出好大一声痛呼,直给砸了个眼冒金星!


    云层间酝酿许久的造物终于成型,飞快摔落在这片初有起色的贫瘠土地上。


    无数人发现了这些或球或锥的冰坨子,小的如黄豆,大的有拳头那么大,在一瞬间噼里啪啦掉下,坚硬的土地都被一砸一个坑,何况是血肉人身!


    他们面露惊恐,慌忙躲进屋子里,透过窗缝看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落在房顶就能听到梁柱令人牙酸的吱呀作响,落在田里就让一季辛苦功亏一篑,他们双腿颤抖地跪在简陋棚屋里,只能向漫天神佛祈祷,收了这无端的神通吧!


    见这冰雹是真有砸死人的本事,席布也快要用完,少年郡守迅速决断,让田里人都暂避到安置农具的小屋,几个佃农看着外头越落越大的冰疙瘩,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沈清和见他们都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竟以为冰雹是上天惩罚他们而降下的神罚,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并不是嘲笑的意思,指尖在木桌上快速地敲了敲。


    差点忘了,制铁制炭桑蚕织布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若文明火种不兴,谈何兴国安邦?


    冰雹随着天边闷雷一起,落了小半个时辰,马老三等人原本还心存希冀,到后面只面如死灰,两眼发痴,望着外边动也不动。只一停下,他们便闷头往外冲,去看自己心心念念的苗子!


    地里已经是狼藉歪倒之相,地里一坑一坑全是冰坨子。他们将青苗一株株扶起,但还是东扶西倒,顾此失彼,幸而席布遮得及时,还有小半未受波及。


    几个糙黑的汉子瘫坐在田里,看田里瞬息间风云突变,面如死灰。


    学生们也全都出来,一一记录着灾苗受损情况,具是沉默。


    沈清和也未料到冰雹雨下得这么突然,他围着试验田转了一圈,将几个失魂落魄的佃农叫起来,“今日放假,你们先回去抢救自家,看看家里人都有没有事。”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匆匆辞退归家。


    就像他之前想的,丘泉郡抗风险能力极弱,一点风吹雨打,都会让这座摇摇欲坠的郡县顷刻陷落,他作为一郡之守,理应在这天灾降临时安抚难民。


    赶到民屋汇集之地,不出所料,人都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一亩三分地,地里都是狼藉,冰块和一堆七零八落的黄绿色,惨不忍睹。


    躲在屋里的人已经试探地出来了,看到外面的情形如丧考妣,哭天抢地。


    屋子里磕完头,又跑到外面磕头。


    “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您要抛了我们。”


    “俺爹娘死了,婆娘没了,娃娃去年也夭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我就是一条贱命,走到哪瘟到哪……”


    “求老天爷发发慈悲,给一条活路吧!”


    上天没有回应。


    耳边只有呜咽的风。


    沈清和看着跪了一地的人,一张张迥异的脸,和如出一辙的痛苦,一时竟说不出话。


    离他最近的是个小姑娘,七八岁的年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大的要从眼眶里突出,头发枯黄,用麻绳扎了个辫子,下身连裤子也没穿,只一件半长不短的破布褂子垂到膝盖上。


    她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跪,为什么磕头,口中又在祈求什么,只乖巧地学着他们下跪、磕头,念着‘发发慈悲吧’,再抬头就被不远处晶莹剔透的大冰球吸引了注意。


    她凑过去拿起冰球,一下没抓稳,冰球骨碌碌滚走了,停在了沈清和靴边。


    沈清和捡起来,女孩反复确认了几次是要给她的,欢快地小跑过来──她跑步的姿势很别扭,一脚深一脚浅的,小心翼翼接过冰球后没有走,而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唯一站着的大人。


    沈清和从袖里摸出一块饴糖给她。


    女孩没动。


    “这个是糖,好吃的。”沈清和将油纸拆开,又递给她。


    这回女孩听懂了,她慢慢接过,将糖块含在嘴里,是从没尝过的滋味,竟然比麦饭还要好吃!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了摇头,又想了想,“二,二妞。”


    “好的二妞。”沈清和蹲下,用袖子擦去女孩脸上的脏污,缓声道:“你想不想出去,去外面的世界?”


    “去,去哪里?”


    沈清和笑了,“那你想不想每天都吃糖?”他指了指油纸包裹的糖块。


    “想!”二妞这次应的很快,又小小声道:“我想的,哥哥。”


    “好,哥哥说话算话,一定会让二妞每天都能吃上糖。”


    他起身,大步向人群走去。


    第35章 35 教育启蒙


    沈清和从未觉得肩上负着的东西这么清晰过, 他能分明感知到它的沉甸甸的重量,连带十几年前的黄昏一起,从他的心口坠下。


    他站在高处, 看着万民悲凄哀恸。


    “乡民们!”


    沉稳的声音播撒在天地间,引得独自哀泣的人闻声望向他, 见只是个岁数不长的少年,又接着低头洒泪。


    “我是这里的郡守!”


    虽然同为一郡, 但原住民和外来逃荒的混杂在一处,大多各扫门前雪, 消息闭塞, 多数人只愣愣地看着这个自称郡守的少年。他们不知道郡守是什么, 只知道是个大官, 大官就是每旬都要伸手问他们要粮的人, 将米缸翻了个底朝天就走, 也不管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他们遇到官, 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从漫无目的朝四方跪, 齐齐转向的少年磕头,嘴里念着发发慈悲, 求求您这样的话。


    只有受过沈清和施惠,在炭窑和土炉边做过工的人, 才认出这少年正是给他们一口救命饭, 又发工钱的主家,脸上才露出的片刻欢欣。


    能建出那样庞然大物的神仙人物, 竟然是他们的郡守!


    沈清和沉声道:“我知世道多艰, 生存不易,各有苦楚,既然上天不佑我丘泉万民, 那就要寻自救之法,我是你们的郡守,天灾当前,自当与诸位同进退!”


    郡民只一个劲朝他磕头。


    沈清和又说了几句,见他们麻木的神情,千篇一律的拜求,就知道义理全无用处。郡民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是卷进逆流里的人,已经久不思考了,只会本能抓住手边的东西,无论是的浮木还是暗礁,只要能活命,他们不在乎是拜天神,还是拜大官。


    只要能活。


    这不是他的时代,凡事要四方察访,有商有量。沈清和也想通,在其位,谋其政,就要用最高的效率解决当下问题。


    他提起官袍下摆,转身跑回府廷,一路见田地被毁,茎秆倾折。


    少年郡守越跑越快,急促的风在他身后呼啸,踏进门槛就迅速召集廷中各司主事仪事。郡中十二县,每县都遣察事小吏检查田地损失,人员伤亡状况,须得如实详报。另有文书草拟,向州府申请减轻赋税,调控区域粮价,安抚民心,还需拨款赈灾,以防民众失地暴乱……沈清和想到那赤字的财务报表,又是一阵头疼。


    幸而整个府廷已被他调教成趁手的办事机构,任务下达后,经由一些固定流程,能在一定时限内就能吐出结果。比先前职能混淆,你推我我推你,一件事能拖个一年半载来说,已是长进了。


    走到中庭时,数道命令已经发出。


    几位主曹应召来开紧急会议,对这从天而降的冰灾也心有余悸。


    “事态紧急,诸位也瞧见了,有什么妥善方法尽可畅所欲言。”沈清和到场便切入正题。


    集曹颤颤巍巍拱手道:“这样的天灾往往每年都有,要治是治不过来的……大人已下令轻赋安抚,依我之见已是妥善,等过些时日重新耕种,便会回到昔日光景……”


    “你倒将清学那套清静无为学的好啊。”沈清和冷笑,应答之人瞬时噤声,“朝廷任命你们是做什么的?你们比农人多读这么些书,官位在身,就要当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几人面面相觑,换做富庶郡县,自然有余力安置,他们也是有心无力啊!


    沈清和心中郁郁,也知道这时间不是留着骂人的,他将这口郁气压下:“既然你们没法子,那后面就全照我说的做。每县都挑五人到郡中来,这五人要种过田,还要念过书…至少认得几个字。田曹户曹,及时统计损失上报……张兵曹,这几天你准备一下调休,多安排官兵在郡中巡视,特别是夜里,若因你失职生变,就准备好写辞呈吧!”


    沈清和一连点了十数人,将每个部门的工作都交代得清楚明白,即刻便要散会,叫各方速速部署,未曾想到有人突然唤了他的名字,少年郡守起身的动作一顿,看向这人——


    是郡中长史,似乎姓薛?


    沈清和对此人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员工档案里他备注的‘关系户’,按官职算他底下一把手。不在五姓七望之列,却也是小有名望的大族出身,为人低调,做事中规中矩,虽不亮眼,但也无差错,就是迟到早退多些,每次考绩都排中游。


    不拖后腿,不惹麻烦,沈清和平日对这位少爷也算客气。


    “郡中有难,身为郡官,我也愿尽绵薄之力。”


    “哦?你……”沈清和头回正眼打量他,认真想了想,道:“那长史便在府中调度吧,我这几日不常在府廷,还得你多多看护。”


    比起其他人各有名目的事务,落到他头上的堪称敷衍。与薛不凡相熟的官员想出言力荐,沈清和早一提衣袍走了,只能远远望着个背影。


    如今郡中的真正主事人换作了沈清和,薛不凡又与新郡守关系疏络,他们自当相继向新上峰靠拢,当然也有新工作制剥削压迫的缘故,薛不凡还算热闹的门庭已彻底冷清。


    众官心里弯弯绕,嘴上不说话,相互简单作别后各回各司。


    唯有好友留下,见他默默不语,气愤道:“不凡,我最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王上遣人至丘泉,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啊,为何你总是一番恹恹模样?”


    “连你也觉得,我该知情识趣,侍奉新主?”


    “我知你心有凌云志,不甘于人下,但我观了这么些时日,郡守不是衣架饭囊,虽然常有新巧的法子,但丘泉已经这样,未必不能搏一番新光景,之与你我都有好处!”


    薛不凡:“他如此专横独断,特立独行,若没有尚方剑与天子偏重,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足够他死百回了!”


    “你……”官员惊愕地看着昔日友人。


    薛不凡揉了揉眉心,偏头道:“抱歉。”


    友人后退半步,说道:“事务繁忙,薛兄,你自己好好想想罢。”


    议事房只留下薛不凡一人,他骤然捏紧拳头,将木桌捶出剧烈的震响。


    —


    各县择选的人陆续到了郡中,最近裁剪了一批冗余官吏,便将他们暂且安置在空置出的吏舍中。


    一开始他们还有些许不安,同吃同住几日后,也逐渐松缓,大家都是辟科举制后应过试的,虽然颗粒无收,但也是正经念过书经的,纷纷向外打听无端找他们,到底所为何事,难道是要助学济士,授他们些膏火费,供他们继续求学?


    待承他们的小吏却只摇头说不知道,令他们这几日夜不能寐,心中惴惴。


    今日总算有了消息,小吏将他们领到耳房前的空地上,每个人都分了个草垫子,众人和二月二祭灶王爷似的,跪坐得局促。


    沈清和刚批完一摞公文,匆匆而至,底下人便偷觑着他。前头是褐衣戴冠的俊朗少年,后头跟着个高挑青年,一时拿捏不定来人身份,只觉二人俊雅翩翩,待少年自报名号,竟是丘泉郡守,才齐齐一惊,叩首拜见。


    沈清和见他们一副俨然姿态,摆摆手道:“不必拘泥,怎么舒服怎么来。”他扫视人群,轻轻咦了一声,“还有哪个县的人没到?”


    丘泉十二县,每县派出五人那也是六十人,他还设想过可能会有人数超出的情况,房间装不下,还特地交代把人拢到空地上,现在看顶多也就三四十人?


    一旁主记正是曾经助他找着铁矿的察事小吏,如今已调到沈清和身边做事,他立即回答:“大人,都到了的,十二县都派了人来,只是有几县实在凑不出人,又不敢敷衍了事,只派了一二人来……”


    耕地种田当然不是门槛,丘泉郡几乎全是农家,那门槛便是‘能识得字’,一县就算只有百户,竟凑不出五个识文断字的!


    沈清和对丘泉教育普及的滞后有了新的认知。


    他的片刻无言,让底下数人战战兢兢,他们一低头,就能看到自己从破草鞋中露出的脚趾,家中最体面的衣衫穿在身上,也自惭形秽,心有羞愧。


    黑板的位置被放的很低,看上头工整到机制化的笔触,十成十是系统留下的,下课也不擦黑板,值日生工作没做好啊。


    薛不凡就他一起来的,既然来了就别闲着,顺便打个下手,少年郡守开口道:“劳烦长史擦一下黑板。”


    薛不凡这才凝神去看那一方深色木板,和他认知的白纸黑字大相径庭,竟是完全颠倒的黑底白字,上头的字迹用搌布一擦就没了,甚是方便。难道他调离京都的这些时日,京中已开始时兴这样的新‘笔墨’?想他也曾是文人士流中里拔尖的那个,奈何时过境迁,他早已不是那热可炙手的薛家二郎。


    幽思千回百转,只在一刹,他才注意到这板上到底写画着什么,纵横交错的线条密密织错在一起,还有块巨大的轮子镶嵌其上……


    这是什么东西?


    倒像张怪异的床,边角还有看不懂的圈圈勾勾,有些眼熟……对了,他曾在金曹司见过这样的字符,摘在账簿上,说是‘数字’。晨会上金曹好像提了好几次过于烦琐复杂,想取缔弃用了,结果都被沈清和一语驳回,说什么‘活到老学到老’,后面好像就没听金曹司异议过。


    满心疑惑,尽数压下不表,薛不凡安安静静将板子擦干净,他甘愿听从安排,做这样的侍候的零活也不恼。短短几月,多年好友也有倒戈之意,他要看看这新郡守是有怎样叫人刮目相看,大开眼界的本事。


    沈清和并不知道薛不凡心中所想,见他将黑板擦得锃亮,满意点头,又叫他帮忙悬在门口一根长钉上,一个简易的装置就做好了。


    一切就绪,沈清和回头就见一群耕读汉子像鹌鹑一样缩着,他叹了口气,捻起一段白垩笔,就在黑板上哒哒哒写下两个大字——


    “农学”


    第36章 36 丘泉公开课


    尚在京都时, 这门课他给学生们上过,如今时异势殊,再谈时已是另一番情状。


    底下众人眼中是意料之中的怔愣, 迢迢路远,兴师动众, 就是要说这个?


    薛不凡在侧冷眼看着,从京都贬下的五品官, 念完书院就到了天子近侧,能种过田?分不分的清麦黍还两说!


    沈清和:“农学是一个很大范畴, 今日我就只谈最简单的。”


    还真是要授课!


    他们还从未正经听过课呢!


    只是听闻外头学塾都讲显学经典, 头回听闻讲农事的。


    在场的只有唯一从知名书院卒业的薛不凡知道, 这场面有多荒唐, 尚且弱冠的少年, 竟和一群出生起就参与经营田地的人, 讲如何种田?同农户讲农, 无异于班门弄斧。


    生不为生, 师不成师,可笑可笑!


    沈清和不知道身边人都在想什么, 就是知道了也不在乎,今时不同往日, 他自当不必像在书院里那般循循善诱晓之以理。丘泉郡第一次公开课, 听的人无需分出心神判断是非,只简单粗暴的, 把已经嚼碎揉烂的东西尽数吃进肚里就够。


    填鸭虽然不好, 但丘泉已然沉疴,便只求一剂猛药,快且有效的猛药。


    他又伸手在黑板上写, 条件简陋,少年拢起袖子,一手板书流畅漂亮,几笔写下提纲——


    “选种、开荒、土地改良、打药、灌溉。”


    “丘泉本地植株良莠不齐,本地多挖掘食用一种叫‘土薯’的块根类作物,但这种作物含淀粉量低,无法作为真正的主食。经过采购邻郡优良的八类种子,结合丘泉土质、水质,选出的了最适合的一种……”


    “……筛好种子后便是科学种植,众所周知…不对,你们不一定知道,但现在知道了,想要作物长得好,基本原理都是保证根系能得到足够养分,所以提供良好根际环境是重中之重。下面的知识点我罗列几个简单但重要的改良方向:保持种植疏密间距、增加劳动效率的农具、复合丰富的养料……对了,这和我要说的第三点,土地改良有关……”


    这份教案他提取了系统庞大资料库精简的一隅,结合学生们递交的种植报告改写的,足够基础,足够有效。但对于撒了种,就知道土干了要浇水,长草了要拔掉的丘泉农民来说,绝对够消化许久了。


    “后面还有无土栽培,立柱式栽培,墙栽培等,不过这些是超纲的知识点,若想在这行深耕的话,后续可以了解一下。”


    沈清和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只花半个时辰,就把这既庞大又细碎的知识系统性概述一遍。


    薛不凡听完头两句时还皱眉,听到最后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讲得头头是道,自信不疑,让人完全没疑虑的气口。


    没听说过沈清和还在司农司任过职啊。


    “课后解答时间。”沈清和扫视过呆若木鸡的众人,“有问题赶紧提,既然你们听了我的讲,便也算我半个学生,课后学长带你们下地实践,正是春耕时,务必半月内将这门手艺掌握。”


    他露出神秘的微笑。


    众人迷迷瞪瞪只是点头,并不知道这‘半个学生’的身份,将意味着什么。


    “不对啊大人,一块田的地力就这么多,种过一回要一年半载恢复,怎么会像您说的那样,一年能割两三茬?”


    在这个时代,地力是被所有人认知,但又一知半解的东西。只知道一块地今年收成后,来年再种就长不出仨瓜两枣,次年必须休耕才好恢复。所以大多农户把一块地分作两边,今年种这边,明年种那边,以免来年吃不上饭。


    也正是因此,靠耕种谋生的大雍子民,比之畜牧放青的胡族更笃信神鬼之说。


    无法以人力干预,只能遥遥向神明祝祷,祈求风调雨顺,祈求五谷丰登。


    不过沈清和清楚,地力说的不过是地里的微量元素,一次被消耗干净了,又不及时施肥补充,这能不青黄不接吗?就是在神龛前磕破了头也无用!


    “垄耕法。”沈清和双手抱臂,“地里设挖沟设垄,将庄稼成排种在垄上,互不干扰,来年翻耕后沟垄互换,轮流修耕,即可保证地力。”


    前面被扒开喉咙狂,塞知识点的众人还在头晕脑胀,一时不知其中骇人之处。但经这么一问一答,本以为无解的麻烦,就被随口点的‘垄耕法’迎刃破除,他们终于觉出厉害。若真能成,这不甩了那种一块地休一块地的法子八百条街!


    惊愕激动之下,又有人问了些烦难问题,沈清和都能对答如流,虽然有些地方仍听不太懂,但总能从刁钻的地方拨开迷雾,叫他们脸颊涨红,兴奋得不知所以。


    管中窥豹,已见真知。


    众人在混混沌沌中逐渐清明,知道这样被随意堆在眼前的,是怎样一条白日升天路!


    间隙中,沈清和淡定喝了口茶。


    还是发展太落后了,他读过的农学典籍文献就够用,甚至都用不上系统的搜索引擎。


    “大人,您讲的太快了,有些地方我还未听清!”有人神情激奋,忘记面对的是丘泉郡的最大的高官,忍不住拔高了嗓子。


    沈清和当然不指望他们个个过耳不忘,正好胥乐生推门进来,手里还捧着几十本简单线装的小册子。


    教材来了。


    “既然算我半个学生了,我还有一句话,希望诸位谨记。”


    众人正狂热上头,纷纷热切地望向少年郡守。


    “神在头顶,路在脚下。”


    “既然左右不了天上的事,那就走好人间的路,你们能选择的,也唯有脚下的路。”


    他们低头看,只能看到土黄的地,和自己无处安放的脚趾。


    路……真的就在脚下吗?


    众人感到迷茫,但他们见过了大人的厉害,也就听得进大人的话。


    郡守大人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这应该……不会错吧?


    他们短暂的头脑风暴中,沈清和悠哉悠哉地将书册拿到眼皮底下一看,眉心跳了跳。


    “这字……好丑。”


    胥乐生无奈道:“老师,‘活字印刷’要反刻,我们几个唯一手头功夫好些的就是游洛,但胶泥软和,不好着力刻字,还尚在改进。”他伸手往后翻了翻,“每份只前两页用了这‘印刷’的法子,后面全是我们手抄的,可挑灯了好几个晚上。”


    沈清和刚动了嘴唇,胥乐生立即续道:“已经试验过十几种泥,毛坯也换了几次,已经在郡内招募雕刻师傅了,但这里……”胥乐生很委婉地点了一下,“所以有向外人才招聘的计划。”


    “还行。”


    沈清和这才点头。


    “实验过程记得写报告,发下去吧。”


    他刚刚挑着重点说的,这整合装订的册子才是完整版——是试验田被雹灾毁前的记录,遇到的问题及解决方案,五人的报告合订在一起,数据不知详尽多少。


    原本准备了正正好的六十份,现在这三四十人,人手一本还有小半富余,沈清和捡了一本看,头尾都光光溜溜,他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学生们现在还很清澈啊,既不署名也不抢一作,真是完全没有危机意识……


    见薛不凡在边上木木呆呆的,也顺手递给他一份。


    沈清和刚刚的所有话还在薛不凡脑中呼啸,他目无焦距地盯着少年郡守的衣摆,猝不及防就被塞了本册子,他茫然地伸手抱进怀里。


    “丘泉郡试验田关于农业发展优化研究”?


    从未见过这么长且怪异书名。


    底下的人迷茫懵懂,不代表他全然不知。府廷内鼎新革故且不论,这些东西本是农官传习,现在由他公之于众,究竟有什么目的?


    手中书页徐徐翻开,色如雪,轻如云的手感,让他一愣,什么地方竟能产如此细薄光润,洁白透亮的纸张?再看墨色,润而不渗,是为上佳,这样名贵的精制纸,一次拿出一大叠,就用来誊抄,真是暴殄天物!世家出身的他也觉得奢侈。


    沈清和:“这一版纸质量倒还行,现在能做到量产了吗?”


    胥乐生:“大概可以,不过缺少人手,单是造纸小组里的几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老师能不能再给点人啊。”


    试验田,冶铁,烧炭,造纸,纺织…现在已经是把每个人掰成八瓣使了。


    学生们昔日为读书吃的苦不过是沧海一粟,现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脚不沾地,累得像只陀螺。


    沈清和叹息:“现在这几边都缺人手,小胥,经费不足啊。”


    胥乐生:“老师,我有个提议,不若我们以卖养人,在京都这样的好纸一尺就能市百钱,若向外销……”


    沈清和:“你也知道这是在京都,纸贵之地多是望都,丘泉周边都是什么地方?我又教过你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卖纸一事还得往后推。”


    胥乐生低头施礼:“老师说的是。”


    薛不凡在一边听得人都麻木了,他的意思是,这纸是丘泉本地产的,还已然能量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缺人手……”他伸出指尖点点空地上,捧着书册如获至宝的人。


    “认得字,甚至念过书,这些可都是丘泉郡高端人才了。学农之余,你也可以安排他们帮些忙。”沈清和一顿,“也别太过分,要记得爱护学弟们。别以为人家都像你们,一天天的使不完的牛劲。”


    胥乐生眼前一亮,“好的老师,我们会小心的,保证人都能全须全尾的回去。”


    薛不凡心道沈清和还算个人,复又低头看那册子,雪纸已经叫他惊过一回了,细看里头的记述……薛不凡抖着手,多少经典古籍都没在他手中这样,重若千钧。


    少年郡守又在不满了。


    “这部分是谁写?文献是叫你参考,不是叫你原封不动抄下来的,这查重率怎么过得了关?还有这又是谁,引用格式错了,打回去再改!幸好这回是我先看见,不然发表,要被以后的学弟学妹们笑到过年了。”


    薛不凡麻木地将书一合,偷偷揣进袖里。


    他感到恍惚,感到茫然,感到窒息,感到恐惧,感到战栗,感到兴奋。


    丘泉郡,乃至大雍的风云巨变。


    ──到来了。


    第37章 37 就这个丘泉!爽!


    从子夜就开始下雨, 到清晓还不停歇。黄沙路都浸润的泥泞,被一双双布鞋,一只只马蹄, 滚滚车轮溅起的泥点扒到衣摆上,小腿上, 无人有暇顾及,只期盼能早早走出这片荒凉的西北地。


    这支商队真正的主人刚从马车里钻出, 叶片上的水团就径直滚进他衣领。


    胖商人猛地打个寒噤,嘴里啐了口, 这淮河早不决堤晚不决堤, 偏偏他回去时遭难!进不去湖州也就罢了, 还偏来到这苍州地界, 穷乡僻壤的, 连点油水都没有, 上下算盘一打, 这回还净亏许多!


    已经接连几次横生枝节, 回去定要找大师看看,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挡了他的财路!


    胖商人怨气冲天,肚子上突起的肉都随马车颠动而颤抖, 不免对这小地方更横挑鼻子竖挑眼, 一路都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 到了这里倒好, 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找不着。


    “别说有人来商了,怕是连山匪都不愿赏光!”


    胖商人嗤笑一声,宽厚的手掌一拍大腿, 话音刚落,前头的马匹一阵长嘶,后面的人马就被逼急停,他便几乎在马车里滚上一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胖商人手忙脚乱扶稳头戴的葛巾,看到前头持刀赤膊的匪徒,三魂去了七魄,连滚带爬进了马车里,连带抽了好几下自己的嘴皮,“我这张破嘴!”好的不灵坏的灵!肯定沾上脏东西了,回去得去大寺里洗洗晦气!


    他半掀开车帘,望见那匪寇一身凶光,威势逼人,看见他们一行,和就不见荤腥的豺狼般扑了过来,不要命的架势!


    他虽然也有护卫,但怎敌得过那些刀口舔血的!还是这么多人!


    “完蛋了完蛋了,能不能有命回去还两说,我赵金山的命今天不会就交代在这儿了吧……”


    胖商人后背贴在车壁上哆嗦,捂着嘴巴大口喘着气,看到自己指上那嵌进肉里的戒子,想到那些为财剁手削耳的传闻,立马死命去将那金戒指扒下来,扒得指头都快断了,那戒子还是牢牢扒着纹丝不动。


    他从没觉得这喜人的小玩意儿,有一天这么像个烫手山芋!


    心脏跳了半天,也没听见外头有兵刃相斗之声,胖商人战战兢兢掀了帘子,见那凶恶的匪寇只是将他们团团围住,也不挥刀进攻,只持刀相对,嘴上一边吱哇乱叫……?


    这是什么路数?


    他脸都皱成了一团,壮着胆子喊:“各位好汉,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给条生路吧!”


    那黝黑的匪头子丝毫不搭理,胖商人差点涕泗横流,这些个祖宗到底想干嘛,正待他想再喊,远方传来一声斥吼。


    “不许动,都把手举起来!”


    “光天化日,竟敢道旁劫掠!”


    “我的二等功!谁都别和我抢!”


    胖商人懵了,随即面露狂喜!


    这是来救兵了?果真天不绝我赵老三!


    那匪头子显然松了口气,几十人齐刷刷将手上大刀一丢,一个个将手举的老高,生怕来的官兵看不到自己似的。


    胖商人又被他们搞懵了,这……都不反抗一下?


    难道他先前看错了,哪里是什么凶神恶煞,分明是群软蛋!


    看这群山匪笑的,哪里是遇到剿匪的官爷,倒和自己做了什么大好事似的……


    官兵走到近前,看到远远就举好手等他们的山匪,一时失语,但还是按照流程,用麻绳将他们的手都捆上了。


    有人边捆边嘟囔,“咋这么容易就抓到了,完全展现不出俺的神勇,上头也不认这样的二等功啊,你们就不能攒劲点儿嘛……”


    领头官兵当下就给了他一脑瓜崩,“小兔崽子想着弄虚作假,让你看的书都白读啦?”


    那人捂着脑袋不吱声了。


    领头官兵教训完底下人,正颜厉色地看向逮住的山匪,“咱们丘泉郡最近在建设文明郡县呢,你们就偏偏要挑这时挑事,知不知道对我们的公务造成了多大妨碍?”


    山匪一改方才桀骜,憨厚应是。


    “好了好了,我们丘泉也是行怀柔政策的,看在你们没有伤人,没有抢掠,劳改三年就行,知错能改,痛改前非知道不?”


    山匪笑得牙花都出来了,连连点头。


    行伍中的新人不解,捅了捅队长道:“队长,要被送去劳改,他咋还这么欢天喜地的?”


    “你以为外头地方都有咱丘泉那么好?有田种吃得饱饭,还能念书有好衣服穿,你以为是他们傻,实际上谁都没他们精啊!要是表现良好,可有留在郡里造籍的机会,也不知道是谁把消息抖出去的。”


    新人倒吸口气,“怪不得有郡民反应,老有闲人在外头游荡,原来是想造册入籍,当我丘泉人!”


    领头:“还得是郡守心地好,不然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


    胖商人看山匪这么轻易便被制服,心下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什么,见这官兵还和那山匪有说有笑,哪里还能不明白?


    想他赵金山也走南闯北十多年,什么没见过,好啊,他就说天下哪里来的这等怪事儿!这匪徒就巴巴的被捉走,原来是搞官匪一窝的路子!这地方营生不好,指不定就是靠这行当混口饭吃,下面定要狮子大开口,来狠狠敲他一笔!


    虽心里气愤,但也懂世故圆滑,在人家的地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是买路财了。


    赵金山一狠心一咬牙,走到近前陪笑道:“多谢官爷相助……”他从袖里掏出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塞到被佩刀官爷怀中。


    领头一懵,义正严辞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金山以为是不够,在自己短胖的身体上左摸右摸,终于又找出一只钱袋子,心却在滴血。


    “这是在下一点微薄酬谢,劳动大人了……”


    小队长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拿这个考验我?”


    “?”


    领头将两个锦袋往胖商人身上一推,把早已背的滚瓜烂熟的词句说出:“我们丘泉郡治下,时刻追随郡守步伐,当文明有礼丘泉人,官吏间的廉洁建设也抓得紧!念在你是外乡来的,不通我郡中规矩,这次暂且放过,若下次再犯,便要以行贿论处!”


    赵金山懵了。


    谁能将金子拒之门外?反正他是推拒不了!


    他似懂非懂,但麻溜地将钱袋子揣回怀中,安抚地拍了拍,口中半真半假钦佩:“大人高义,在下自愧弗如啊!”


    送上门的钱都不要,又上演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戏码,这些官痞都是榆木生的脑袋不成?


    赵金山满脸堆笑:“这事了了,可否放我们继续通行?”


    领头转头,看到的那一串载货车马,突然出声盘问:“你是商人?户籍是哪的?”


    “在下是胶州人士…大人,路引都是全的,您看这……”


    领头大手一挥:“那你还不能走,先到我们丘泉郡歇几天脚吧!”


    胖商人面皮抽抽,他就知道……


    这是玩釜底抽薪呢!


    他们手上有真家伙,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万般无奈也只能驱使商队到了丘泉郡内。


    赵金山咬牙,他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也不是吃素的,若真将他逼绝了,那他要去州府上告一告,让这丘泉郡守也脱层皮!


    被俘的山匪手上捆着绳结,一串接一串往里走,赵金山的车马就跟在后头。


    他现在才得闲偷眼观察这丘泉小吏,腰佩大刀,足下有布靴,个个红光满面,看着比他们胶州府的刀兵还要神气!


    可胶州是什么地方,这丘泉郡又是什么地方,岂可同日而语?


    赵金山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只是横肉颤颤,堆出个笑。


    在他身后,商队里的家奴仆隶不言不语,只闷头跟着走。鞍马劳顿,他们负载的货物只少了不足两成。主家没钱赚,自然也就没他们的好营生。所与人都是签了契书的,若嫌人多拖累,那随意弃在道边,任由生死都是有的。


    林子里漫上雾,两队人马顺着黄土道向前,下过雨的土路就成了泥路,泞湿地被连串草鞋马蹄踏出坑印,黄泥就一脚深一脚浅地扒着脚板,叫人生厌,对这弹丸地界更起三分愠怒。


    这一道再全无收获,那几尺道边黄土,就是他们的埋骨地了。


    仆从们正如丧考妣时,脚下的路突然开始稳当,原本拖泥带水的黏腻声渐渐小了,转而成了闷闷的鼓点。


    惊疑低头,这是——


    黑青色的路面,隐隐见纵横的凿痕错综,从眼皮底下一直蜿蜒到远处,一眼望不到头。


    石路,这可是石路!足有三丈宽的路面!


    官道上都不曾见过,也只有主家庭院里才有青石铺地,是给贵人们用丝屐走的,哪里会这样奢侈的露天席地,供车马踩踏!再看前方丘泉本地的带刀官兵,一个个倒是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的。


    所有仆从面色古怪,忍不住去瞧轿子里的东家。


    赵金山原本坐轿都觉得颠,好容易觉得舒坦些,换了个姿势准备躺下,这下也听到耳边迥异的马蹄声,歪着身子眯着眼,拨开竹帘往外一看,这下差点这百来斤连骨带肉一起滚在地上。


    这丘泉郡是什么路数?


    心中百转千回,他一手再正头顶葛巾,一手摸进怀里,将钱袋里的财物取出一半,藏进车座里,另一半放得更贴身些。他捣鼓这空挡,马匹嘶鸣一声,他颤巍巍掀了帘,那带头刀兵笑看着他,“下来吧,里头马车不得行了,叫你的车夫弄到停车场去,我带你去见我们郡守!”


    胖商人在家仆搀扶中下了车,举目全无他来时想的荒芜乱象,街巷阡陌井井有条,还有炊烟袅袅,一派祥和。


    他伸手擦了把虚汗,算是镇定:“好好好,请官爷带路,带路……”


    “曹哥,俺也去!”


    “俺也要去见郡守!”


    被称曹哥的领头人随手挥斥道:“去去去,见什么见,后面的匪子还要安置呢,动作麻利点,这周月绩还没达标呢,赵四你还要不要吃肉了,二土你不是说你老母还等着你给添件布衣么?”


    其余几人悻悻作罢,嘴里咕哝:“曹哥总是抢着见沈大人,这月已经两回了……”随后脑袋上结结实实落了几个拳头,曹哥咬牙道,“俺这是有事,哪里和你们一样剥皮□□心不死的!”


    赵金山陪笑,将他们的话也听了一耳朵,见这些人不复先前持刀的逼人气势,又听他们一口一个郡守叫得火热,边走边有心打听。


    如今世道不算太平,他走南闯北多年,各个地方叫得上名号的,不说了如指掌,那也是心中有数。只听说丘泉数年前调任来了位薛氏公子,从没听过哪位姓沈的人物。


    他暗自想着,专门挑选的四名丁壮紧随其后,赵金山勉强挨着他们,才觉得尚有几分心安。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就又被惊着了,当下已经到了稠密热闹的去处,入目一水的瓦顶房,绵延不绝,层层叠叠乌鳞似盖着,就是胶州也绝无这样的阵仗,胖商人一时惊骇,三两步上前扯住身边曹哥衣袖,圆胖的指节就定在那瓦舍上:


    “这是什么人家?”


    曹哥瞧了眼道:“这是咱郡里的‘家属分房’,司曹的大人们亲自督建的,一般人可不能住!”


    “是,是。”赵金山咬紧的牙关松开些,他本来就长成一团,胸口气一鼓就更像只球,“我就说嘛,那定不是一般人能住……”


    “是的嘞,我妻儿现在就住里头,也是我干的比较久,郡守大人一来我就跟着了,不然和我那其他弟兄一样,要再等几年呢!”


    赵金山恍惚地看着志得意满向他炫耀的小吏,刚下去的一口气差点又没上来。


    又见一群人从远处蜂拥过来,赵金山正好愣在道中一动不动,还是随从的四人眼疾手快拉了一把,才免被撞个晕头转向。


    “干嘛呢干嘛呢!不可聚众,不可闹事知道不?”曹哥眉头一皱,呵斥道。“这是客人来的,莽莽撞撞怎么展现我们丘泉的良好郡风?


    人群中有相熟几人笑说:“是单先生要在校场说农哩,去的还有肥田送呢,你家妮儿跑得可比我们快!”


    曹哥摸摸鼻子,“之前讲过,人家那叫农坐讲,还有不是肥田,是化肥,化肥!我看你们就是馋人家的肥,有用的一句没听上!”


    又有人疑惑:“哎呀我咋记得是叫‘农学讲座’嘞?”


    “哈哈哈管他叫什么,快走快走,晚了没前头的位了!”


    曹哥挥别几人,带人上郡府的步子都紧了,问到郡守大人在何处,就领着商人过了几重门房,见面前正屋挂着红牌,回头道:“大人还在办事,要等会儿,我搬把椅子来,您先坐着。”


    赵金山自然无有不应,他一路进来看了个清楚,门边侍卫腰间别的都不是假把式,精铁宝刀,日头一照,晃得他眼晕。


    掐着日子入夏了,他只觉身上冷汗直冒。


    “这些工作周报,揉揉都可以挤出水来,请问是诸位脑子里沁出来的吗?”


    “说过多少次了,标题要用二号体,分一行正文用三号体,大事直接红头文件递到我案上,怎么连这种基础问题都会出错?”


    “我完全看不到你们的个人沉淀和思考。”


    门内声音越发清晰,似乎正在爆发剧烈争吵,门外的赵金山听得仔细,也就感觉突然有什么从未领略过的东西,听在耳里,凉到心里。


    他如坐针毡,心神难安,最终还是站起来,在身边人狐疑视线下,惨笑道:“哈哈,坐累了,起来活动活动……”


    大门终于啪得一声打开,他能直面里头光景,几位资历深厚的年长官员端坐宛若老僧入定,嘴角甚至还噙着诡异的笑意,而站如鹌鹑的都是资历尚浅的后生官员,几乎全都要将头埋进地里。


    年纪轻轻,便科举中试,都曾是十里八乡为表为率的青年才俊,谁曾想在这里被毒舌的体无完肤,声名扫地?


    气氛低沉,悄无人声,沈清和淡淡又扎上一刀:


    “看看人家小袁,和你们是同届考生同批进来的吧,皇榜排名也不高的,现在已经能独自出项目了,人现在还在外派上……大家也知道这个大环境,你们的能力上是欠缺的,在竞争力上是很弱的,这回季度考评能留下几个呢。”


    只听“哇”地一声响。


    有人竟绷不住当场大哭起来。


    第38章 38 基础教育


    沈大人的本事, 真是一如既往啊……


    丘泉郡老资历的官员心中长吟,昔日深痛恶觉的声音,此刻不知怎的竟日听仙乐耳暂明, 人都清爽了不少。


    散了会,新上职的几位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如今鼎新革故,大到农业冶矿, 小到挨家挨户灶台上雪亮的菜刀,一切都紧锣密鼓置办, 全郡上下都是欣欣向荣之态。


    沈清和从内室出来, 今天日程里要下乡, 他没穿那身郡守的官服, 而换了身豆红的棉布衫子——后山纺织厂里第一手产出的料子, 又急急赶制成衣, 颜色鲜亮逼人, 是这终年被西北风沙浸染的小郡里, 难得一见的俏色,当天便被呈上小郡守的案头。


    纺织厂建立以来的第一件成品, 自然意义非凡,沈清和也喜欢的不得了, 等到新腰带, 新靴子都制了出来,才一齐上了身。不像当地郡守, 倒更像是哪家的贵公子。


    另有一穿戴官服的青年从他身侧而出, 手里捧着一沓卷册,见门口伫立不动的生面孔,皱了皱眉。


    赵金山也被那身鲜亮的迷了眼, 他对着日头,视线在二人身上不着痕迹转了两圈,游疑道:“二位是……”


    “薛不凡。”穿官服的青年只吐了名字,然后再不言语。


    红衣少年倒是很客气,从袖中掏出块巾帕,叫他先擦擦额头上沁的汗,才徐徐道:“沈清和,丘泉郡守。”


    胖商人擦汗的手抖了抖。


    这就是一路上如雷贯耳那位的沈大人,沈郡守!


    相貌真是……过分年轻了啊。


    一切心情暂且按下不表,赵金山堆笑上前:“自从来到宝地就猜想郡守大人风姿,当真耳闻不如一见!”


    说罢又去和那名为薛不凡的官吏作礼,突然想起什么。


    在丘泉,又姓薛,和早先听到的传言倒是一一对上。


    他心思活络起来,这西北荒野,鸟不拉屎的地方,薛氏公子,和这看着就不是寻常人的沈郡守都在这一处,有些不寻常。


    不,这地方现在可算不上鸟不拉屎,而是怪异得紧。


    如今世道乱,要是换在别地将他强留,定是看上他箱轿里的百十斤米豆,织物器皿。


    可他提心吊胆走了一遭,不说这些腰环大刀的小吏,就是平头百姓也体格强健,不似其他地方那一把骨头风一吹就散的德行,就是黄口小儿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寒暄一阵,赵金山才期期艾艾道:“不知大人说想见我,究竟所为何事啊?如今小的货物再身,家中尚有百余张口等着吃饭,我这也得快些回去,叫妻女安心不是……”


    这郡守看气度绝不是下三品的人物,但也没听说过那个出名的‘沈家’……但凭满院锋刃,连薛氏公子也作衬,定然不是一般人物,不是士族子弟,也该是那个大家的幕僚清客。


    就是知道这丘泉郡里藏了座耀目的大金山,他现在也得装瞎扮聋,早日出去这地界才是上策。


    他不过走南闯北混口饭吃,别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了。


    “我确实也是有事相商。”少年郡守见此,便也开门见山道:“赵老板,听说你是胶州人士?”


    “是,是……”


    沈清和:“胶州好啊,地处中州,边上有是徽州焉州这样的富庶之地。”沈清和话锋一转,“正好,我这里单有笔生意想和你做。”


    一下点到他的老本行,赵金山精神一振。


    “赵老板一路上也能见,我们这儿物产还算不错,只是地方偏僻,向外胡族盘踞,往内各家自顾不暇,更别提贸易了。”沈清和说到此处叹了口气。


    赵金山汗颜,这哪里是还不错,明明比其他大郡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丰饶。


    沈清和:“正好这是上天把找老板送了过来,谁说这不是缘分呢?”


    “大人的意思是,要经由我来出手郡中的货品?”


    “正是。”


    沈清和握拳抵掌,领着人到了临近的库房,近处是如山的豆米,这便罢了,整齐码放的丝绵不可胜数,还有闪光的铁器杯盏……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得是缙绅富户才用得起,见得着的货色。小小一个丘泉郡,背后靠的什么,才能有这样的存库?!


    赵金山越想越心惊,一顿饱和顿顿饱那个值他还是清楚的,向后退几步,“大人,小人也不过一介小小行脚商,力薄言轻的,做不来这样大的生意,您还是另找他人吧……”他偷觑着少年郡守的脸色,转了转眼珠,“我认识胶州几个大商家,要不给您介绍?”


    沈清和眯起眼,他当然知道赵金山在顾虑什么。


    只是进了丘泉郡的大门,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必得将人绑死在一条船上。


    给自己介绍商户?怕不是前脚出了苍州,后脚就脚底抹油抓不着尾巴了。


    “赵老板知道燕临越氏吗?”


    赵金山一愣,顺嘴便说:“哪能不知道,三岁孩童都得知道啊,我大雍第一望族!”


    “好。”少年郡守半依在门框边,外头的风要蹭着飘荡发带间挤进屋,被其主人一把抓在掌心:“那你猜猜我和越氏什么关系?”


    薛不凡眉心一跳,抬眼瞅他一眼,又瞅他一眼。


    赵金山:“什…什么关系?”


    沈清和露出个灿烂笑容,“那当然是——没有关系啦!”


    “既然赵老板不愿意,我们也是礼义人来的,不会多为难。你看你,那么紧张干什么,难道我和薛大人会吃了你不成?”


    开头少年郡守给的布巾还被攥在手上,赵金山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啊…啊这样啊……”


    薛不凡欲言又止,丘泉郡人如今早已不愁吃穿,逢年过节还能有点油水吃,只是苍州丘泉究竟地处西北,便是这些日子其他产业发展水涨船高,还是不比中心地段的齐全和四通八达。沈清和几月前就在例会上提出下个季度的重点就是‘外贸’和‘互通有无’,怎么如今到嘴边人不争取挽留?


    他将手中文书一合,不赞同地看向身边人,少年郡守只是摆摆手,“送客送客,薛助理,今天后面的行程照旧。”


    薛不凡额上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他们原先不说势同水火,也是互有嫌隙,沈清和不知是没察觉还是不在意,不仅日日差使他东奔西跑,做这做那,还专门为他虚设了个叫‘助理’新职务。


    说是举足轻重,权力极大,实则是什么都得懂、什么都要管。


    如今他日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竟比初来丘泉郡消沉样子还显颓态!


    这都是沈清和害的!


    薛不凡压下心口郁郁不平之气。


    二人前脚离了储仓,仓储守卫立刻凌厉看向独留在内的胖商人,一转先前敬慕,一双虎目瞪得又似要吃人。


    赵金山原本还想仔细看看仓内,被逼吓得讪笑推出门,也只能眼睁睁见堆满金山银山的宝库落下锁。


    薛不凡:“你刚才是什么意思,竟然矫造越氏身份,你当他是傻子不成。”


    “就凭我和越氏公子的交情,他该借我这个名头用用的。”沈清和眸光微闪,“毕竟靠谱的背书和推荐信一样,有时候能撬动到意想不到的资源,不用是傻子。”


    只不过也没多少人这样走险就是了。


    狂妄。


    薛不凡在心底暗骂一声。


    “越氏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行险徼幸,终生祸端。”


    “这你都知道!”沈清和捂嘴惊呼,露出一双笑眼,“再说我也没承认我是啊。”


    薛不凡脸色又臭了。


    沈清和摸摸鼻子,不知道小助理为什么又生气了,不过每周都来个几次,他也习惯,不仅如此还有小妙招!


    “最近工作很不错,订下的kpi都超额完成,咱们丘泉郡能有这样一天薛助理你功不可没啊,月底除了奖金,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薛不凡冷哼一声,“谁稀罕你的臭钱。”


    他正经道:“苍州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支大商队,本州商户你又嫌规制小,现在送上门来的又要放跑,你究竟脑子里在想什么!”


    沈清和:“我前几日还在书院藏书馆借阅记录上见你借‘封神榜’来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知道不?”


    "为什么时候看你那破书院的书了!"薛不凡恼羞成怒,“就你那名不见经传的杂书……难道真把画本子里的玩意儿当什么至言至理,兵法奇书不成?”


    “消消火消消火。”沈清和忍笑,从腰间取扇一展,给身边人扇扇风,“我见借读人是你身边小厮的名字,还以为是你借来看的,错怪错怪,您薛公子怎么瞧得上我们这小书院的书呢。”


    薛不凡出身名门,自然从小授得清学名研,听闻他在丘泉开设书院,教授的东西‘离经叛道’当然接受无能,甚至私下还说过几次他负类反伦。不过沈清和无所谓,丘泉百姓是一张白纸,不知道什么是清流正统,能叫他们吃饱饭的就是好官,习上字的就是好书院,再没别的了。


    西北多风沙,适宜耕种的沃土并不多,而郡中人数却日益攀升,粮食为生民之本,人人有块不大不小的土地是维持民生安定的不二法门。


    书院早就有专人成立小组,简单测量了土地结构、酸碱,在郡中选了几块的良地,再经年累月的堆肥垦成良田,现在粗略估算每个试验点都有百亩之数,将值早夏,正是一片喜人的青绿嫩苗。


    田边引来了一条细细的水渠,地里有农人在耕作,丘泉郡人数早就翻了几番,他们不是这里的原籍,却敬畏的这位能让他们安生立命的新郡守。黄色的地绿色的苗,一袭红袍的人十分打眼,有好几次动员大会,这位小郡守都亲自到场,更别说他相貌一看就不是凡俗人,他们自然记得深刻,纷纷直起身,远远的就站定冲来人弯腰点头,却不敢上前。


    阳光有些刺眼,却不妨碍他们瞪大了眼瞧清郡守的模样。


    沈清和觉察到这些过于炙热的视线跟随,摸摸鼻尖,不耽误农忙,速速抬脚离开。


    这块试验田靠着全郡最宽阔的一条河,再旁边就是纺织处,沈清和又带着薛不凡绕过去看了眼。纺织处的福利好,逢年过节还能领到全新的衣裳,大家都想奔这儿来。


    掀开竹帘往里瞧,里头妇女居多,大多是丘泉原籍的乡民,一排排坐在最新改良的织布机边,偶尔抬头说笑两句,手下翻飞的丝线井然有序,一刻不曾停歇。


    有位离得近的大娘看到掀帘望进来的小郡守,惊呼了声,用夹杂本地口音的话笑道:“小沈大人来啰,瞧这身新衣多好看,贴身得很!”


    纺织女工们立时停了手上的活,齐齐围上来。她们是从纺厂诞生时就上工了的元老人物,整个郡里挑出来的巧手,本以为新型纺织机叫人上手会有些困难,没想到这些婶婶嫂嫂麻利得很,三两天就上了手,沈清和身上这衣裳从尺寸到纹样都是她们一寸寸商量下的,此刻看小郡守穿着过来,便如见她们的孩孙般热络。


    沈清和被围着说话,一刻钟才脱身出来,薛不凡早习惯他走俏的劲儿,看他在这处手足无措地被折腾,不免解气。


    纺厂里紧锣密鼓的机杼声继续响起,沈清和长抒一口气,侧身问薛不凡:“这些嬢嬢学习情况如何?”


    薛不凡摇摇头,“听人说,宁愿在纺织厂里干一天也不愿认一个字。”


    他对沈清和的很多行径都不解,这也是其中一桩。孩童习字还能理解,他不懂的为什么非逼着这些终年织布耕地的老媪老翁也要识文断字……这有什么用,学得慢还容易忘,难道粟种布匹里还有字不成?


    他早就疑虑,现在便也问了。


    “怎么能歧视老人呢?”沈清和皱眉教育,搓了搓下巴,“只四五十岁,正是闯的年纪。”


    薛不凡:“……”


    不过被安排一批批学习扫盲乡民们倒没那么多想法,只知认字都是书生们该做的事,他们一来不考科举,二来一时半刻见不到识字的用处,畏难下自然学的怠慢,嘴上说瞧着蚂蚁大的字心里发慌,宁愿做自己做惯熟悉的活,也不愿再看天书了。


    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科举考官,离他们实在太远了。


    只郡中光有会使用工具的人不够,还要有知道使用原理的,会制造工具的,能修理、改良工具的,人才紧缺,光是老带新怎么够用,还得有人自己看得懂说明书,能举一反三啊!


    丘泉虽是比以往繁荣百倍,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郡外有州,州外有国,世上不止脚下一亩三分,远方有百川纵横,头上是星宿斗转。


    只是会种地织布,未尝不是成为另一种野蛮工具。


    识字脱野蛮,明理存心志。


    人不该只是工具。


    薛不凡不解沈清和的思量,或许听了也只觉得荒谬,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簿册,念了上季度纺厂的布匹产量和人员增加,打破了这短暂沉默。


    每日睡得越少,想得越多,这倒是和初来此世的意愿背道而驰了,沈清和无奈一笑。


    “你留在这儿,找人重新清点一下布库数目,不多时就要有用处了。”


    将人留在纺厂,沈清和只身离开去往书院。


    若说从前清北书院是个小而精致的鸟笼,那今时今日便是广阔的跑马场,皇帝亲题‘清北书院’四字从千里之外送到丘泉,沈清和撤下了自己里出外进的字,刻好皇帝墨宝挂在门头,登时显得正经气派许多。


    书院分作了内院和外院,内院为首的便是单伯文一干人等,绿松南红跟了他许久,沈清和也将他们打包入院,具都已经有了能办事抗事的能力。外院就杂了,童生和成人分了两拨,都从注音开始教起。


    孩童尚且一张白纸,学的内容都统一。成人则不同,讲究一个‘速成’。农民,矿工,纺织工,还有专门的卫生课,各有各的教材,学标点,看时辰、辨气候、认数字,五花八门,深入生活,最后还有浅显讲地理政治的,就比如隔壁紧挨的胡族和雍朝到底有何利害相关,要不是上过课,可能连胡族的马蹄踏进家门了,郡民还是茫然的。


    外院则大了,以目前全民尚学的风向,没那么多现成的教室供给,一半是建好的平房,一半是棚搭的空地,土石垒的桌椅前,有孩童正大声诵读aoei。


    沈清和在朗朗读书声中穿行而过,半道突然被拉住衣袖,回头一瞧,是个大眼睛的小姑娘。


    “沈哥哥。”小姑娘有对尖尖的小虎牙,扯衣袖的手攥成了拳,看着有些紧张。


    认识的?


    沈清和蹲下才认出,笑道:“原来是二妞啊,怎么不去上课。”曾经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一手便能抱起的小孩,现在总算长了些肉,看着有了这个年纪的样子。


    沈清和来书院时偶尔能看到她,不过小孩认生,总是躲着人。


    “下课了。”小姑娘声音小,看上去有点兴奋,脸蛋红扑扑的,一字一句道:“沈哥哥,我不叫李二妞了,现在我叫李清。”她顿了一下,“是清水的清。”


    “李清?”沈清和愣住。


    “是的,李清。“她用手指在土地上写出笔画。


    “我请老师帮我起的名字,已经有好多同学让老师帮忙重新起名了!”


    小姑娘着急补充,期期艾艾问:“哥哥,我不想叫二妞……我可以叫李清吗?”


    “当然。”沈清和失笑,“你可以叫你希望的任何名字。”


    “那沈清,你现在认了多少字了?”


    小姑娘说到这里就自豪起来:“已经认识千余字了!还会查字典!我是我们班认字最多的!”


    “好姑娘。”沈清和抚了下她的脑袋,“要是你这学期的期末考试能考第一,哥哥送你件礼物。”


    李清有些羞赧,郑重点头应下。


    目送人走了,沈清和抬脚继续往里走。内院环境比外头清静许多,高容闲暇时培植了几株垂盆草,轻巧吊在廊下,叶片细长柔软,尖端偶尔能开出几朵玲珑小白花。只是最近缺人侍弄,花朵枯黄掉落,尚且无人清扫。


    沈清和讲落花捡了埋进土里,拍拍手,推开会议室的门。里头的争吵尚未停歇,几人正争得脸红脖子粗,就连平日最冷静的高容也面有愠色,倒是稀奇了。


    “吵什么呢。”


    四人转身,见老师来了,纷纷作礼。


    胥乐生率先道:“老师,我们在讨论最新开的那块试验田该归谁呢。”


    单伯文一改往日谦和,“扦插法和嫁接法还在试验,这是很重要的方向,自然应该以我的为先。”


    高容:“师兄,上次是你项目里的羊把我试验地里的苗给吃的半死,我差点完不成论文,于情于理都得让给我吧。”


    单伯文:“这一码归一码,师弟你不过是种些药材,这么肥的土未免靡费,我给你另找一块……”


    高容直接打断:“师兄此言差矣,珍贵的药种才需要肥土培育。”


    乐胥生插一句:“师兄师弟如果相争不下,公平起见,要不给我吧!”


    朗新月悄悄对着沈清和使劲,“师兄们一人都有好几篇一作了,新月也想当一次,不知道能不能给我这个机会。”


    自从第一本书院编订刊物《从清北到大雍》发行后,有撰书立作这根胡萝卜诱惑,人人都想占得更多版面,铆足了劲做项目写文章。


    现在平日既协助他治事,又要在田间做实验,偶尔还得授课讲座,忙的都跟陀螺一样,长了三岁不见稳重,攻击性倒是更强了。


    见这引线又要一点即燃,倒是都不嫌累,还挺乐此不疲。


    他也不做裁定,只叫他们自己内部商量,转而提起了基础教育的问题。


    厌学真是个贯彻古今的事儿。


    治理一郡,经营民生,光吃饱穿暖还不够,需求结构的金字塔越往上爬就越困难,所谓温饱思□□,道德与伦理的约束必须要有。


    这些约束从哪里来呢,读书明理,明理修身,修身便是做人。


    谈这些还有点长远。


    但他们的一生怎样,至少再不会是一眼望得到边界。


    “笃笃——”


    众人沉思之际,房门再次被敲响,最近的朗新月开了门,门外竟是风尘仆仆的游洛!


    看到众人,他眼睛瞬间红了。


    他们一开始拜入清北门下都是奔着科举提名来的,虽然现在跟着老师远迁西北,但到底对一封皇榜,白马簪缨有希冀。苍州未设考点,游洛便趁完成论文的空档,申请了去徽州参加州试。


    来去一月,如今已要入夏了,他才匆匆回来。


    “怎么样?成绩如何?”几人也不吵了。


    游洛将书箱往地上一搁,摇了摇头。


    见其面露难色,单伯文讶异:“不提从前如何,你在书院里这些日子学的都是世上难见,拿下州试我预想应该简单。”


    毕竟内院有个不成文的说法,世上有两种书院,一种叫清北,一种叫其他。


    游洛心中欲壑难填,“我这一路去徽州,他们见我穿的不是士人服饰,非说我是乡下来闹事的野小子,险些进不去考场的门!亏是师兄临行前给我塞的盘缠充裕,不得已打点了才放我进去!”


    游洛只略略发了牢骚,路上窝气的肯定不止一处。


    他一拳落在桌上,“我瞧不起他们做派,在徽州和几个考生发生口角,未曾隔天他们竟然找上门,手里是我当日写的行卷,交给考官前就被截了下来,还说文辞浅陋,一辈子也考不上!”


    “我在当地打听过,他们是地方望族,考院也是他们一言堂,想谁考上就让谁考上,我等了几日留下看榜,几个姓氏占了八成。”


    众人皆惊,愤恨道:“他们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沈清和也冷了脸,“从前想这科举想一清二白是难,没想到竟乌糟到这种程度,寒门本就难以出头,这是想从根上就掐断啊。”


    书箱底下似颤颤夹着一张的字条,朗新月眼尖抽出,发现是首打油诗:


    “妄自尊大言不休,


    自命不凡笑满楼。


    山鸡倒想变凤凰,


    难有一日上青天。”


    “欺人太甚!”游洛看清了,胸膛起伏道:“我去的路上想过种种结果,没想到折在这儿上,终有一日要叫这些双眼长在头顶的人后悔!”


    沈清和看他怒不可遏,单手压住他肩膀:“知道你生气。正好你回来了,来一起分担一下组织工作,正好他们在商量新试验田的归属,就给你吧。”


    “讨公道的事,哪里用得着你出头。他们会睁大眼睛看看,你上不上得了青天。”


    第39章 39 我为刀俎


    赵金山回到下榻的栈房。


    虽然没谈拢, 但还是给他们商队一行人以厚待,吃住不愁,还允诺过几日就派遣护卫送他们离郡。


    见主家平安无事回来, 手下仆从都松了口气,安心住下吃睡, 唯有赵金山夜里翻来覆去没睡着觉,他猛地坐起身。


    和越氏没有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


    越氏远离苍州何止千里,为什么没头没脑的点到?


    又为什么否了?


    匪寇围堵, 狭路逢生, 又是丘泉与外头完全不同的风貌, 那寒光凛凛的盔甲刀刃, 这一天过得实在惊险, 令他不免想得更多更远。


    他天天和钱打交道, 自知没有雄厚财力, 绝无可能在西北地带拔出这样一个优裕之地, 养出膘肥体壮的马匹,锻出利可断金的刀刃。若真正无从所依, 靠什么养人养马,靠种地吗?


    赵金山一个激灵坐起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 顿时汗如浆出。


    越氏竟然,找了个偏僻小地豢养私兵!


    赵金山哆嗦着手, 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胶州州牧是本州岐氏大族, 但岐氏近年唯越氏马首是瞻……拒了这桩生意,若那郡守把自己这号人转头忘了还好,但凡掂斤播两……不不, 哪有可能放过他,连刀兵都被他看在眼里,难道还会给他活路?这世道要人命可不比吹口气儿难!


    他一双绿豆眼四处探看,脑中已冒起了金星,一边是白日少年郡守意味深长的微笑,一边是骇人的斧钺钩叉。


    哆嗦着披了件外衫,叫醒两个熟睡的壮丁,就往白日里提走的主府去。


    更深露重,不是合宜拜见的时候,可赵金山也等不了一时一刻了,现在就要见郡守。未曾想主府的灯火也未熄,越过重重门扉,他终于见到了那令他肝肠寸断的主角。


    年轻郡守还坐在堂前,绯红的衣衫已经换成素衣,白日见过的另一位薛大人此刻也在侧,二人对着烛台在说什么,见是他来,沈清和仍是嘴角噙笑的样子,叫他一声赵老板。


    “不敢不敢。”赵金山费力弯腰,努力地一叩首,“大人,深夜前来叨扰了。”


    “不叨扰,我们丘泉民风笃学,连童子都不早于戌时休息。”沈清和看向桌上的滴漏小装置,“我还有一刻钟下班,你有什么事吗。”


    赵金山绕了一圈,见少年郡守指尖在桌案上点点,似笑非笑看他,才道出自己意图:希望能收回前言,且再分说分说,未必不能合作。


    沈清和一个‘哦’字应得百转千回,就在赵金山忐忑之际,笑说:“好啊,那咱们再了解了解。”


    薛不凡意外看他,没想到沈清和这扯虎皮的招数还真能奏效……他看上去像和越氏有半点关系的样子吗?还得是这人太蠢,才被三两下唬住。


    赵金山正要开口,外门突然被急急叩响。


    在这里已算夜深,若是小事不会来人叨扰,沈清和探手制止商人开口。


    门外是夜巡的护卫长,他见到郡守在屋内,突然就吃了颗定心丸,“大人,瞭望台燃了两堆烽火,怕是胡奴蠢蠢欲动想要进犯!”


    炸雷般的消息,沈清和与薛不凡还算镇定,赵金山大惊失色,胶州不在边陲,什么胡奴都是偶尔喝茶说书才当故事听的事儿,如今迫在眉睫了,还有种陷入幻梦似的恍惚。


    什么倒霉事儿都碰上了!赵金山六神无主地看向沈清和,“大大大人,这可怎么办啊?!”


    “这群兔崽子,晚上不睡觉搞偷袭啊。”沈清和笑了,露出洁白的齿列,随手披上外衣,“遥光刚走就来,狗鼻子都没他们灵,害得我还要加班。”


    他继续吩咐:“叫哨所继续盯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训练了这么久就为了防他们一手,现在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往出走的沈清和顿了顿,回头看向打抖的赵金山,“老板你别怕,我保你一根毫毛不少的回家和妻女团聚。”-


    黑夜里,一星星火点交错移动。


    胡族时时在境外骚动,周边小郡时常有伤亡劫掠的事故发生,但从未有过这么大规模的进犯。


    丘泉今时不同往日,又加强了兵卫守备,胡族已经很久没讨着什么好了。想必这次一为报复,二是这富裕物产已是眼红许久,蛰伏今日要来干票大的。


    底下遣调来抵御的不只是兵士,还有不少农人工匠,他们虽没有战斗经验,但有的是一把子力气,愿意在此危急之时站出来共抗外敌。只是胡族擅骑射,过境之处风卷残云如同煞神,还未交锋他们便心生退意。


    郡中战马一手能数得过来,沈清和与薛不凡各骑了一匹赶到。郡民见到郡守就像看见主心骨,原本惶惶的人群渐渐肃穆。


    红衣在夜风中鼓动,在火光托举中更似染有热血。


    “大家害怕吗?”


    众人望着鲜红的衣角,没人说话。


    沈清和看过一张张蒙在黑暗里,却叫火光点亮的面庞。他们已不复初见时面黄肌瘦的模样,有男有女,都是又黑又壮。


    怕吗?


    当然怕。


    住在边地的人最知道胡族可怕。


    沈清和冷笑一声,“如今谁是鱼肉谁是刀俎,犹未可知。”


    制铁技术所带来的福惠可不仅仅是更耐用的菜刀农具,尘封在库的武器此刻握在每个人手中,在每一次晃动间微微闪出光亮。


    兵丁们则换下了佩刀,齐齐换上了的火筒——兵工厂研究出的新产物,威力和冷兵器不是一个量级,只是准头不太好,还容易走火,怕不小心伤人,平日工作是不拿出来的。


    沈清和冲护卫长抬了抬下巴,他瞬间会意,朝远处空地上的顽石开了一发。


    嘹亮的炸裂轰鸣回响,空气弥漫起淡淡的硝烟味,这些似乎天然就能叫人的心跳加速,血液沸腾。


    人群纷纷后退半步,见威力如此巨大的只是护卫长手里一根铁棍子,瞬间被这神兵一惊,空长出一身肝胆来,喝了酒般面色发红。


    胡族就在卧榻之侧,从在丘泉完全掌握话语权的那刻起,沈清和就已经组织商讨过如何提防应对,瞭望台不过是诸多措施之一而已,才有的今日一条条布防有条不紊下达。


    薛不凡见他方寸不乱,也将心落回肚子里,驱马到他身侧,“没听说你还有当将军的本事。”


    沈清和:“是没当过,我还是第一次真刀真枪的干。”玩过一千加小时的骑马与砍杀,不知道算不算。


    薛不凡猛回头:“那你……?”


    “以前当学生代表在誓师大会演讲的经验。”沈清和的笑有点僵,“所以比较能装。”


    心尖连到指尖都发麻颤动,薛不凡和他对视时,看到他眼里一览无遗的兴奋,喃喃说:“……真是疯子。”


    “你想逃也来不及了,只能跟我这个疯子干。”沈清和一拽缰绳,□□马匹一声嘶鸣,“走吧薛大人,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呢。”


    人群开始开始分批运动集结,机械执行上头的指令,心里却在震荡不休。


    他们一砖一瓦搭好的大屋子,垦好的地,还有人好不容易才进去纺厂,铁窑,炭窑……就在眼前的好日子,哪里能拱手让给别人?


    再坏能坏到哪里去,还能比以前饿的穷的只剩副骨架子还惨吗?大不了就是死!


    他们宁愿死了,也不愿意过回从前的日子。


    ——何况也不一定死,还有郡守这样的神仙人物帮着他们呢,胡奴再厉害那也是肉捏的身子。


    从没听神仙和凡人打架输了的!


    ……


    赵金山到时只见人头攒动,人人举着武器一头热,已经准备好搏命去了。


    他跑得气喘,两个不明所以的壮丁便架着他跑,看到这幕差点摔个倒葱栽。


    吃了迷魂药了!这小子乳臭未干,振臂一呼,还真能让这么多人为他送命?


    “快快快,回去收拾包袱!”


    他原本也是信了邪,想看看丘泉郡还有什么手段,护卫不多,还掺了这么多种地的,连像样的战马也没有几匹!


    土地已经开始震颤,砂石如滚沸的水般震颤。


    来的是骑兵,还不少!


    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马啊!


    “别走了!”赵金山急出一脸汗,一左一右抓着二人,自己则一头扎进近旁的干草堆里,探出脸压低了声道:“你们也去找个地方躲着……别离我太远!”


    两个壮丁虽不明白缘由,但也察觉事情不大对,便要听话找个地方躲着,远方轰隆隆的炸响声令他们悚然一惊,去看响声来源。


    漆黑的丛林换做被一团爆裂凝实的火球点亮,原本燃起的数十支火把已经熄光,所以他们瞧的异常清楚。


    “东…东家……”


    东家已经将自己埋起来了。


    “神仙斗法了……”


    “什么?!”


    同时让他们看清的,还有被三人一起推动的庞大战车,前排是人手一杆长枪,后面有弓弩叠阵。


    胡人□□的马匹显示因为突脸的火光受惊,猝不及防摔下的几人瞬间被长枪箭矢戳成了筛子,后面人还在往前冲,被急停的前面人一绊,如牙牌崩倒般摔作一片。


    自见到那凭空炸裂的天火,他们嘴巴就已经张得能吞下一枚鸡蛋。


    后面带队首领也未想到这群雍人早已布下陷阱,大喝一声勒马急停,连忙与前排已经沦陷的人马拉开距离,拧着眉在夜色里细细地瞧,只见几个连甲胄都没有的人在奔走。


    多年将雍人驱赶戏耍的经验还是叫他难免自傲,料想不过是螳臂当车。


    “冲开他们!”


    赵金山躲在草堆里偷偷地看,那胡人膀大腰圆打着赤膊,望不到边的群马一齐踏出雷霆之声,反观那郡守驱策的人,许多是一辈子都没动过刀剑的普通人,悬殊得厉害。


    可就是这么悬殊的两支人,竟也能打得有来有回。林地上设下的暗井绊绳大大降低了胡人的速度,马匹一旦停下就成了活靶子。


    他们进犯前也只认为是有点难啃的骨头,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天上是如雨点般急促下落的流矢,落了小一刻还不停歇,这小东西和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一碰肉就是个血窟窿,还有层出不穷的麻扎刀、钩枪,从未见过也叫不上名的棍刀,悄悄伸过来马腿就血淋淋成了两截……纵使他们自诩草原民族悍不畏死,也不敢再莽撞冲杀。


    首领尚且惊魂未定,转身就要下令撤退,身后突然爆发高昂的呼声。


    “匪头子要跑!”


    “别叫他逃了!”


    首领转头想骂人,到底谁才更像土匪啊!


    这群看到他们如老鼠见猫的雍人一拥而上,刀枪钩戟全数招呼,誓要将从前的仇怨在今日报干净。


    刚堕马便被抓住领子,连拖带拽总算停下,被死死按在地上。


    抬头见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他狼一样的眼睛眯起,讲着口音奇特的中原话:“赶紧放了我,不然我的部族不会放过你。”


    “还会说官话啊。”


    火把伸到他脸边上,能看清是张轮廓深刻的面孔。


    “清醒点朋友。”


    沈清和只将他的头往地上踩,“现在是新赛季了。”


    首领吱哇乱叫被押走了。


    壮丁轻声喃喃:“幸好之前没得罪他们……”


    赵金山:“……”


    叫喊声持续了大半夜,天边翻出抹鱼肚白时,场子才收拾干净。


    有了对比才有差距,丘泉偏居一隅,郡官们也将他们保护得好,从前只知道他们郡子强大了,但只有模模糊糊一个‘现在过得挺不错’概念的民众,如今看自己真能正面将胡人打败,甚至还俘获了胡人首领,这才真正有了实感。


    竟然赢了!


    他们能打败胡人了!


    苍州最好的潮平郡,能打败胡人吗?不能吧!


    但就在刚刚,他们赢了!


    敌人的血还洒在身上,余热未消,他们却和喝了两斤似的,搬搬扛扛都有无限的力气。


    沈清和留下一起熬了一宿,不时有人来劝他休息,他只是摆摆手。


    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对抗胡族,虽然以奇巧取了胜,但纠结的民众和正规军比,只是草台班子。经此一役更得警戒,以防招来更大的势力报复。看郡民人人精神振奋,商量着要聚集庆功,他也将其他话吞回肚子里。


    高兴就高兴会儿吧,其他的日后再说。


    “大人——”


    沈清和回头,赵金山身后缀两个人,颠颠地小跑过来。


    “赵老板。”沈清和上下看他,“这里危险,你可别伤到了。”


    “不敢不敢,有大人庇护,我哪里会受伤嘛。”


    赵金山受宠若惊,他抖了抖胳膊腿,“没想到怎么会突然出这事儿,我刚刚还没说完呢,哈哈小人的意思是,我崇敬大人人品,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还得跟着您。”他堆着笑,故作丧气:“现在做生意不景气,还得靠您赏口饭吃。”


    沈清和笑眯眯看他,商人比他矮,他便微微躬身盯着他努力作笑的脸。


    “行啊,不过我现在下班了,就由薛大人和你对接吧。”他揉揉太阳穴,冲薛不凡大手一挥,“烦请在拟好合作章程到我桌上,我起床要看到。”


    薛不凡按住抽动的眼角,勉强露出一个牛马的微笑,“……和我谈就好。”


    第40章 40 鸡兔同笼


    “多谢老伯。”


    丘泉郡边上的小石县, 一群书生连声道谢。原本备显潇洒的白衣宽袖因为一路风尘沾了浮灰。沿途都没找到饭铺市集,纵有一兜子钱币也没处花,才形容狼狈至此。


    好在傍晚遇上了砍柴归家的孙老伯, 答应引他们入郡,不然怕是又要风餐露宿一日。


    孙老伯摆摆手, 他从前也是逃荒来的,跑到丘泉才得到人户接济落地生根, 从此便多行善举。


    更何况这几人看上去像读过书的,他见到读书的就高兴, 二话不说就让人进了家门。


    潭萍也是松一口气, 他是当世有名的山水大手, 带着学生出来踏遍山河, 寻钟灵毓秀之绝境。没想到自连苍山下来就不见人烟, 村成荒村井成枯井, 偶有活人也将他们厉声驱赶。他的一幅画作能在画坛被争相竞逐, 在这里还换不来一口热饭, 实在是可悲,可叹!


    孙老伯引几人进院子, 院里一颗枣树正开着花,门前栓了条黄狗, 见生人来警敏地站了起来, 见到前头的老伯尾巴懒散摇两下,又趴了回去。


    屋子是普通的夯土墙, 四角用木头加固了, 平日习惯高屋大院的几人显少接触这样的院落,但也只能暂避于这能遮风避雨之处。


    “一旦远游学,如舟涉江湖*, 也是出来一次,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困苦的地方。”


    他们因为游学才短暂留在这儿,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却得一辈子困在此处,有人心生怜悯,长吁短叹。


    屋中还有两个七八岁小童坐在桌前,似拿着根枝子在埋头苦写什么,赵老伯进门放下柴捆,先是哎呦一声,快步从柜里取出灯盏。


    “小祖宗们,仔细眼睛!”


    屋里暗,白天将门窗全打开也不顶事,何况现在日头半落了。逃荒路上他的儿子儿媳都死了,就剩下这一双宝贝孙儿,老孙头都是当眼珠子宠的。


    也幸亏他们这样祖孙三人组成的门户,在郡里算那个什么……对了,低保户!每月都有钱币能领,不然就他一个老头子,怎么也养不起两个小娃娃。


    孙老伯转身去烧柴煮饭,屋里就点灯处最显眼,谭萍几人难免都往那处瞧,才发现这两小童竟在写字。


    这倒奇了。


    虽从小不愁吃穿,一次游学将这辈子的苦都吃过了,但也见识更多,知道普通人是上不起,也上不了学塾的。就说他们自己,同窗也都是名望家族子弟,再不济家中也有任职一二,寻常富户也是没资格进的。


    奇怪丛生,便凑到那童子身前看,写的一笔一划,还真是正正经经的字!


    谭萍好奇:“小子,你这些从哪里学的?”


    男童抬头看他,“当然是老师教的。”


    “老师?哪里的老师?这地方还有老师?”


    谭萍瞪了眼快人快语的学生,身后嘴快的立即噤声。


    “是小林老师。”男童吹了口气,将抖落的石墨灰给吹散了,眨着黑白分明的眼问:“哥哥你没有老师吗?”


    “咳咳,当然有。”白衣书生挺直了腰杆,“我们都从百丈书院来,先生都是学究宿儒,当世有名的饱学之士!”


    什么学究宿儒,没太明白,但听起来很厉害。他眼睛亮了,“那你每次考试都能通过吗?”


    考试?


    众人面面相觑,说的难道是科举试?


    被这样注目,他也不能说出半个不来,于是拉出同行好友,展示道:“这是陈兄,今年已经过了州试,第五名的经魁!”


    男童眼睛更亮,他拽拽身旁姐姐的袖子,从一卷白纸中抽了一张,“那哥哥能帮我看看这题怎么解吗?课上老师说的我没太懂。”


    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白衣学子也存了点卖弄的心思,接过纸来看,晃眼还没看清写的什么,就因这触手细滑的纸张,不寻常落墨的字迹一惊。第二眼才去辨认纸上文字,虽字迹迥异,但看得倒是清楚,只见上方明明白白写道: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雉兔……几何?


    他愣了。


    学过十哲四圣,略通般若毗昙,也从没见过这么古怪的问题!


    见学生面有难色,谭萍起初不以为意,几个都是书院不错的苗子,给个小童解惑自当不在话下。但时间一时一刻过去,打头的学生脸色汗珠都出来了,还是没说话,他才觉察有异,拨开围拢的几人,伸手抽出纸张。


    “……”


    ……看完他也没话说了。


    一直安静的女童先是看他们一眼,转身数落起弟弟:“小杵,你上课不好好听讲,回来还不认真做作业,我明天要去告诉小林老师!”


    “你别说你别说!”叫小杵的小童从谭萍手里将纸夺回来,“我自己做就是了。”


    沉默在几人间蔓延,他们还在想那雉兔问题,凑了半天也没凑出个结果。


    须得亲眼看到那雉兔同笼,才能分说清楚吧!


    桌上男童还在苦思冥想,女童已经将笔搁下,把手中一小沓纸张整理好,放进自己的小背囊里。


    有人终于忍不住问:“所以那个问题,只凭头脚,怎么可能知道有几只兔子几只鸡啊。”


    “当然能知道。”女童不假思索,“上置三十五头,下置九十四足。半其足,得四十七,以少减多,再命之,上三除下四,上五除下七,下有一除上三,下有二除上五,即得*。”她信口说着,随即狐疑地看向几人,“你们真的上过书院?”


    什么头足、除下,听得人发懵。


    生平头回竟被个小孩儿质疑,几人从耳根红到了脖子,说不清是气得还是羞的。


    这时孙老伯端了豆饭上来,今日有客,他特地拿了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一碗腊肉,一碟青菜,用了豆豉,还放足了盐。


    “丫头怎么和客人说话的,他们都是外头考过官的学子,不过让让你,可别逞上脸了。”老孙头也听着了,笑骂一声,并不认为这些看着就体面的读书人会不知道这些。


    “快去把手洗了,都来吃饭。”


    男童见桌上有荤腥,立刻放下纸笔,跑出去打水了。


    家里桌子小,为着客人,老孙头给两个孙儿夹了菜,赶他们去灶上吃,随后起身,冲块高置的长生牌位点了香,又拜了三拜,这才开始动筷。


    谭萍:“这是……?”


    孙老伯憨笑一声,摸摸后脑,“是清北书院,我们郡顶出名的地方,日日点香拜拜,希望我孙儿能有机会进内院去,那老头子就要享福了。”


    清北书院?从未听说过,什么野鸡书院。


    谭萍看了眼牌位面色古怪,头回见到有人把书院刻在牌上供奉。莫非是仿了上清书院的名头,和最近南边兴起的莲花妖道似的,打着传教的名头煽惑耳目?


    这雉兔学说,就是幌子之一?


    远处的女孩敲了敲碗沿,“爷爷,老师说过了不能胡乱迷信。”


    “小孩子懂什么,快吃饭!”


    女童撇撇嘴,不说话了。


    孙老伯冲着众人讪讪一笑,他没说里头还有桩故事。从前这长生牌上刻的是他们丘泉郡守的名字,这小郡守在他们心中是比神仙还神的人物,家家户户几乎都摆着,只是后来传进郡守耳朵里,觉得影响不好,这才打住不让立。


    只是没个东西敬拜,总觉得心里惴惴,后来大家一合计,改换了清北书院的名目。


    要是考上书院,那就能去官府和厂窑里上工,那里油水多,还是铁饭碗,一辈子都不用愁了,那也是一样的嘛!


    谭萍不动声色观察着,桌上是肉食,油灯,纸笔,几十里就到这儿才遇上人户,还有那什么清北书院,处处都透着古怪。


    暂且按下不表,他闲谈般问道:“老伯,在清北书院上学,一年要花费多少银钱?”


    老孙头乐了,摆摆手说:“不要钱不要钱,只要丘泉在籍满一年就不要钱的!”


    不论身份,不收束脩,教的东西更从未听说。


    谭萍一听觉得其中更有猫腻。


    还真是圣人不成?


    “我们现在才到外院,才不是在清北书院上学呢。”男童边扒饭边搭腔。


    孙老伯:“没点志气,怎么就上不得了,你就不能和你姐姐学学,考个第一回来!”


    “爷爷,你的成绩还没我好呢。”


    “嘿,小兔崽子!”


    谭萍一惊,“老伯,您……”


    老孙头有些不好意思,“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知识就是力量’嘛。”


    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老师。


    谭萍嘴唇颤了颤。


    这清北书院是想倒反天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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