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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

作者:不就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21 朕错了


    含章殿一切如昨, 素净的陈设,安静的宫人,即便数日未至, 他的那方桌几仍旧被擦拭得不沾浮尘。


    早朝还没散,外殿的宫人悄声打扫, 有女侍不时偷偷透过珠帘,向里很快地瞥一眼, 又低下头去。兽纹铜炉内飘出的白雾缓缓下沉,内室便弥散起好闻的水檀香气, 是昭桓帝身上经久不散的气味, 沈清和待得长久了, 有时也会沾染几分。


    他只低头做自己的事, 昭桓帝进了内室, 沈清和便挑不出错地行礼问安。


    萧元政多看他一眼。


    秘书省最新编修的国史早早放在案头, 萧元政一篇一篇翻阅, 越芥才干不小, 胸有万卷,有些残缺篇章都能补入, 加之文章作得鞭辟入里,应用到修撰事宜更是事半功倍, 刚毅木讷的大著作郎都对他称赞有加, 是有些真本事的。


    同属秘书省著作郎的榜眼,在越芥的拼比下就没那么亮眼…不过要说最亮眼的……萧元政微微侧头, 发现与二人同列一甲探花郎, 手中毫笔已经在纸上落了个豆大的墨点,脑袋都快垂到纸面上,他只能看到一个圆圆的后脑勺。


    晋昌早就瞧得干着急, 在陛下眼皮底下当差,竟然还能睡着了!


    就在他想着怎么不动声色把人叫醒,就发现陛下的视线已经从手中撰书,移到了旁侧的小桌上。


    晋昌顿时歇了心思,眼观鼻鼻观心:沈公子,你且自求多福罢!


    萧元政看了他一会儿,见那乌溜溜的脑袋就要磕在墨点子上,轻咳一声。


    内室安静,这平常的动静就显得抓耳。


    沈清和一个激灵,他立即起身作揖,外面是朔风阵阵,含章殿烧了地龙,他近处还摆了只炭盆,将整个内室熏得暖烘烘,催得人直想瞌睡。


    “陛下恕罪。”


    “困了?”萧元政想到昨日少年眼下的青涩,现在站远了,倒是不太看得清。


    “臣不困。”


    “累了就休息吧。”昭桓帝一手执书,目光扫到少年桌案旁,才发现堆积的文书,皱起眉,“你一日要写这么多?”


    连篇累牍,几乎和他一日要批阅的分量不相上下。


    沈清和现在拿不准和这位大领导的关系,表现中丝毫不见昨日龃龉。


    他心思回旋,小心翼翼揉了揉手腕。


    “不多的……”


    “今天能写完。”


    今日要批读的奏章就在手边,萧元政一连翻了几张,沈清和的字迹很好辨认,一眼过去,十张里有八张都是他写的拟书。


    沈清和刚在脑子里演练了番如何惺惺作态,抬眼就见昭桓帝走来,沉郁水檀香随玄色衣料靠近。


    呼吸一窒。


    年轻帝王只是拂身,将他写好一沓票拟翻阅过。


    “田税、水利、上贡……这些全都是你在看?”


    给事房从前四人当差,后来有个给事养伤赋闲家中,便数次奏报人手吃紧,他便将沈清和拨过去。从前他对给事房诸事并不上心,呈交上来的票拟也只一扫而过,也就沈清和就任后,偶尔瞥见他的文字才停留一二。


    现在看来,许根本不是人手不够,而是营营逐逐,内争倾轧都到了他眼下!


    “其他人的都是吃闲饭的吗。”萧元政放下票拟,语气平平,已然有愠怒。


    “不怪他们。”沈清和垂着眼,萧元政这次够近了,看清了眼尾是抹熬出的水红色。


    “毕竟我资历最小,不像其他的大人,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叫我多多锻炼也是应该的。”


    昭桓帝面色沉下。


    “一群酒囊饭袋。”


    他叫了贴身大监,“那三个给事若是不愿意在值房做事,就去兵马司扫马厩,还要叫他们把吃下去的俸禄全都吐出来。”


    沈清和隐秘地牵扯唇角。


    看嘛,背后说闲话算什么本事,有黑状他是真告的。


    他突然又想到,昭桓帝哪里是他这下三滥招数能摆布的,摘了那三个同僚的帽子,兴许就是那顺水推舟,他要主事赈灾时,怎么不见这么痛快。


    嘴角的弧度又拉平了。


    逢场作戏,就他自己认真,真是又蠢!又笨!


    罚了该罚的人,萧元政看青衣少年只快活了一刹,又不高兴了,时常狡黠的眼眸此刻低垂着。


    是哄不好了?他不动声色看了会儿,升起许久未曾有过的无措无奈。


    他想去看晋昌,这个宫廷大监总有些花里胡哨的主意,又想起他从小进宫当了阉人,是个亲缘浅的,哪里知道这些。


    他按了按眉心,罢了,再寻机会吧。


    —


    午膳过后,萧元政惯例冬至日去凤阳台请安,小坐片刻,回含章殿处理冗务。


    过路宫人正美滋滋地出来,手中捏着枚黄灿灿的金桔,正好撞上昭桓帝御驾,着急忙慌行礼,金桔咕噜噜滚落在地。


    晋昌看他怀里掉出的金桔,斥骂道:“你这贼骨头,胆大包天的敢在宫里偷盗!”


    新鲜蔬果都是贵人的专属,一瓜一果,都是有专门份例,记录在册供给哪座馆室,或分予臣子。果品在宫中还算常见,但也不是小奴能拾掇的,京都外的寻常人家,可能一年也吃不到一只!


    含章殿宫人都受晋昌择选管制,横在陛下身前出了这事,这不是存心要害他受罪!晋昌的心思在肚肠里转了几个来回,拂尘一扫,立即叫侍卫将人带到刑务司。


    那小宫侍咚一声跪下,面上喜色尽数褪成惨白,“冤枉啊大监,这不是奴偷的,是…是位大人赏的!元宝公公也在,他可以为奴作证!”


    “元宝?”


    晋昌狐疑,元宝是他的徒弟,年纪虽小但办事得力,人也谨慎,从没听说过与朝里哪位大人走得近啊!


    “是…就在那处。”宫人指了个方向,是含章殿一处小院,和正殿相隔好几个连廊,昭桓帝平日歇乏都在内室,那偏院早就荒废,平素人迹罕至,怎么会有人在那里分瓜果!


    他越听越觉得没谱,昭桓帝待人宽厚,但也揉不得沙子,率先迈步去那偏僻小院。


    走过几个连廊,二人才听到里头传出的人声。


    “用力用力!”


    那声音欢欢喜喜,又耳熟得很,晋昌诧异道:“是沈侍中在那儿。”


    昭桓帝点头,他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人都留在原处,独自穿过隔断的太师屏,往里头去。


    他执政多年,还从未来过这处院落。院中植了疏落的梅树,现在枝头还是几个米粒大小的芽苞,整个含章殿不论内里,外头一概金碧辉煌,这里却只有素淡,天井中央凿了座深井,孝帝祈千秋之寿,宫中多秋千之乐,井边就有架秋千,沈清和坐在上头晃晃悠悠,双眼紧盯着井口。


    “大人,沈大人,这次太重太沉了,奴才都拉不动!”元宝在一边拉着井绳向上拽,纹丝不动不说,自己要被牵引着往井中走,口中惊呼连连。


    “哎呀,之前你还跟我犟,关键还得看公子我的!”沈清和从秋千上跳下,一起扯着绳往外拉,辘轳终于吱吱呀呀转,哗啦啦出水声后,木斗里满满当当带水的果子便显露出来。


    “许久没有用井水镇果子吃了,今天可算过了心瘾又过了嘴瘾!”沈清和捡了个大枣,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直接往嘴里送,被冰得牙根发酸,五官皱在一起,含含糊糊道:“原生态,这不比冰箱好使!”


    他往秋千上一坐。


    “元宝公公你也吃,从前我在家吃个果子,还只能捡我哥哥弟弟不要。现在大家都给我送…真得让他们看看我多风光,想吃哪个就吃哪个……宫里的果子都比外头甜,他们想也吃不到!”


    “你在家吃不到?”


    昭桓帝从错落梅树间走出,两人纷纷回头,元宝见陛下亲临,魂飞天外,五体贴地称呼万岁。


    沈清和顿时垂眸敛笑,弯腰作揖。


    萧元政也从水斗里捡了枚枣,放在指尖滚了滚,“这么好吃吗。”


    摸鱼被领导抓到了,沈清和抿嘴,“是陛下准我休息的。”


    “是,没说你不好。”萧元政失笑,牵过青袍少年的手,将冰冰凉凉的枣子塞回他手里,“吃吧。”


    沈清和后退半步,恭敬道:“多谢陛下赏。”


    “又不高兴了。”


    萧元政皱起眉,细细打量少年表情,皱着眉头思索一阵,最后得出了他思忖了整个午间的结论。


    “你是在怨怪朕。”


    沈清和被昭桓帝的用词噎了一下,什么怨不怨怪不怪的,听的人牙酸……他是这样的人吗。


    “微臣不敢。”


    元宝还在一边跪着,直一身白毛汗,这是他能听的吗!


    颤巍巍抬起半个脑袋,被陛下轻扫一眼,得了首肯,连忙逃也似地跑了。


    小梅园里就剩下他们二人。


    “你怪朕先前无故黜免的了你,不听你的辩解,觉得朕太独断专行,所以不高兴,是这样吗?”


    其实这话是有点好笑的,就像小孩和大人耍脾气,因为太过悬殊,根本不会记挂在心上。遑论他们君臣间,本就是君贵臣轻,他就是一万个不满意,一万个不高兴,对昭桓帝来说也不足一顾。


    之于他,上次的面谈是难以跨越的龃龉,之于昭桓帝,每天经手的杂事就如过江之鲫,不过是每日千百道敕令中的一道,哪里需要在乎哪个五品小官心里有疙瘩,无非是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冷着。


    坦言重提旧事,无非是目下无尘,偶尔向下一瞥,发现随意之举竟让你一阵惊涛骇浪,兵荒马乱,下一句便要高高在上说:


    何须至此呢。


    就和没来由的厚待一样,火烧得越旺,薪柴便燃得越快,沈清和一直在暗中谨慎地窥度,在这个期限之前,他必须挣到自己能稳住脚跟的依仗。


    沈清和心中越冷,面具就戴的越稳。


    “陛下这么做自然有陛下的道理,臣没有怨怼过。”


    “说谎。”


    这谁能说真话!谁敢不说谎!


    沈清和在心里抓狂,他就算是怪了,那又能怎样?叫皇帝和他道歉认错吗,他沈清和几斤几两,自己心里还是有点数的,怎么回答都是错,这不是要活活将人逼上梁山吗!


    “是朕错了。”


    沈清和一愣,真的……道歉?


    他回应得很谨慎,“陛下怎么会错。”


    “我知道你在灾民营中奔波辛苦,空欢喜的滋味不好受,该好好赏赐你,再掰开和你细细地说明其中缘由。朕犯了自大的毛病,觉得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便强加在你头上,实在是不该的。”


    沈清和面皮绷着。


    他一边在神游,一国之君在和他道歉,幻梦一样不真实。理智的另一边又想,和他说这些是图的什么?皇帝怎么会向臣子软话,若日后发难清算,是不是会先杀他灭口……一时纷杂的想法鱼贯窜出,要在脑中爆炸开。


    不过无论如何,他的郁气已经消减大半。


    沈清和选择避过这个话题,挑了只漂亮的小香瓜,往井边上一磕,那熟得不能在熟的香瓜被碰开,便发出清脆的迸裂之响,从里往外分成了两半,果香四溢,清新宜人。


    皇帝递的台阶,不能不收,也不能莽着全收。无数人物传上得出的真理。


    “陛下要吃瓜吗?”


    他将稍大的半边捧到昭桓帝眼前。


    昭桓帝垂眸看那嫩黄的香瓜没动,下一刻伸手,将两边的瓜都接到自己手中。他掌心宽大,一手能掌住整只,空出的另一只手将装满瓜果的水斗提了起来。


    “天气冷,贪凉不好。你喜欢吃甜,让晋昌拿到膳房切了小块裹白糖,更好入口些。”


    皇帝亲自提的果子,沈清和又受宠若惊,便听昭桓帝垂首问他:“你吃过煮梅吗?加了冰糖,再做成梅子露,我在西北时,小孩都爱吃这个。”


    被清浅的眼瞳看着,沈清和诡异有种被宠爱的错觉。他谨慎地摇摇头:“没吃过,听起来很好吃。”


    昭桓帝温和笑了:“膳房里有跟我从西北来的老庖,叫他给你做一盏,尝个鲜。”


    两人间气氛像回到了昨日之前。


    沈清和最后吃到了白糖果切,元宝公公似乎吓坏了,不知道躲哪里去,直到散值了也没见着人影。


    青袍少年在宫道上走着,迎面被一个内监撞了一下,撞得很刻意。抬头时是一张能淹没在人群里的脸,这小内监突然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怀里,头深深低下,匆匆便走。


    给他的?


    沈清和茫然地往怀里一摸,摸出段洁白的绢纸,扫了一眼,参照从前的电视剧,拿了这样密函的人,下面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自从被黑车拉走过一次,沈清和就谨慎多了,上下值只上自家车马。


    他在车里将那截薄纸展开,上头隽秀的小字写道:


    “已有朝臣弹劾你在赈济灾民时擅权、怪力乱神、坏法乱纪之类,门下省已尽数压下驳回。”


    “与祁氏之龃龉,不必忧心。”


    “另盐税一案,或为昭桓帝所忧,涉案渎职大员如下,可借机行事。”


    ……


    沈清和将绢纸细细折好,收进袖里。


    是谁送的,他读完最后一句时,心中已经有了数。


    他暗自咋舌,第一望族,真是不虚此名!即便不在朝中,也有这样搅弄风云,掌控全局的本事!他在给事房做事,能看到百官上奏,这些奏疏都是已被中书省给筛过的,殊不知谁的话能上达天听,谁的话被死死捂住,早就有了定数。


    说是手握日升月降都毫不夸张。


    随随便便就能送出这样的大礼,这笼络人心的方式还真是简单粗暴,把答案喂到他嘴边,泼天的资源和供给倾注于他,躺着就能飞升,一天要让他受宠若惊多少回。


    当了双面间谍,一边走钢丝,一手抱一条金大腿,这滋味还真是……爽死谁了。


    他思索之际已经到了侍郎府,发现大门前是熙熙攘攘的人,正门此刻大开,有家中小厮欢欢喜喜地放了一长串的鞭炮,抛出的赏钱荷包落进人群里,顷刻间哄抢一空。


    沈清和只能将车马停到西侧门,家中小厮正好从门内出来,手中抱着只大红色灯笼,金边‘囍’字热热腾腾。


    “家里什么喜事,这么热闹。”开大门挂灯笼,他科考提了探花都没这光景。


    “二公子,是喜事,大喜事。”小厮喜气洋洋,“四小姐刚定了亲,家中大摆三日流水宴,夫人也高兴极了,连我们的月钱都翻了番!”


    四小姐?那就是沈鸢儿。


    她好像才十五岁,自己都是个小孩脾气,就有婚事了?


    “定亲也这么热闹?”沈清和指了指小厮手中的红灯笼,那真正成婚那日,得是什么样的排场。


    “当然不是一般的亲,是和祁家公子定的婚,四小姐是去大家族里当主母的!”


    祁家……?


    沈清和一把将人拽住,小厮惊愕地看他。


    “哪个祁?”


    小厮挠了挠脑袋,“二公子您在说笑吧,五姓世家中,只有一个祁啊?”


    沈清和神思不属地回到院子里,绿松南红见他面色有异,叫人把院子大门给关牢了,将锣鼓喧天都挡在外面。


    “公子可是看到外面吵闹,心里不舒服?”绿松义愤填膺,“平日四小姐就喜欢奚落我们院子,过了今天怕是更变本加厉!不过咱也不怕,公子如今是五品的官人,不会再叫她欺负!”


    “你们公子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吗。”沈清和拍了拍他的脑袋,绿松憨笑几声,“自然不是的。”


    “都说五姓世家最讲门当户对,少与外姓姻亲,连最知书识理的大小姐,也远远够不上五姓家族的门楣,没想到会娶我们家小姐作正妻……”


    “当然有古怪。”


    他前脚刚和祁司徒结了仇,与那个祁连均大吵一架,都想从对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后脚他们便来下聘订婚,哪可能没有问题!


    但这全家欢天喜地之际,他若去横生枝节,不得被他爹和秦夫人生吞活剥,还要说他净在外招惹风雨……便是真有问题──与世家姻亲,有望举族飞升的机遇,是个火坑他们也要蒙着眼往下跳。


    他无法阻拦。


    沈清和脑中一闪,他将袖子里掩着的绢纸拿出来,这纸张柔韧,如此作弄还是平整一张。


    原本被他一瞥而过的第二条,重新映入眼底。


    “与祁氏之龃龉,不必忧心。”


    怎么个不用忧心呢,祁氏提出结亲,沈兆上赶着要把女儿送上,结了姻亲,成了一家人,那些唇齿碰撞就都不算事了。


    真是荒唐可笑!


    越霁是有怎样的能量,还能左右另一世家的姻亲。


    沈清和眼中闪过暗芒。


    这是要将他彻底绑死在这条船上啊。


    第22章 22 通家之好


    先是安排他的仕途, 后又借姻亲与世家捆绑,名利双收的好事,世家惯用的伎俩, 要么把不安定的因素掐灭在摇篮里,要么便收拢手中, 化为己用。


    天大一张馅饼砸下,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还有谁乐意再去走弯道,舍了这泼天富贵?


    越霁手段纯熟, 比起官场倾轧的腌臜事, 这把式甚至算是光明, 除了沈清和有种被根绳子拽着走的不爽, 换做旁人, 怕是嘴都要笑歪了!


    他将瓷杯捏在手里打转, 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不是什么金大腿, 而是见他态度暧昧, 用金子打了条项圈,不由分说就要往他脖子上挂!用你时光鲜万人称羡, 若将来挡了路,就化作绞杀的刑具, 生息全扼在别人手里!


    外头又放了挂鞭炮, 像故意来耀武扬威的,又响又震, 吵得人耳朵嗡鸣。


    沈清和不是乐意叫人拿捏的。


    他一个五品微末, 和越氏这样的庞然大物缔立盟约,便是与狼共舞,只待他虚与委蛇一阵, 并非长久之计。能和越氏通力合作的,那也至少得有百年根基,手握一方郡望……


    总之不会是他。


    沈清和一边想着,一边拿出了宫里带出的梅子露,昭桓帝一共给他两壶,他便分了一壶叫绿松南红都尝尝。


    二人都没尝过这从西北来的吃食,听说是宫里赏的,更宝贝似地不舍得喝,沈清和见二人争抢嬉闹,打发人到外头去抢。


    他独自关在门里,赈灾这些时日系统实地帮不上忙,那样貌出来也是被当做小怪物,沈清和索性给他‘放了假’,顺便节约节约‘经费’。


    从前觉得系统是个人工智障,现在烦心人烦心事越多,也有了高下对比,觉得他还是可爱的,至少平日相处,不用和他,做表面文章、费烂口舌。


    系统很快响应:“怎么啦小沈。”


    “我发现你最近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沈清和笑,“好歹我是正五品,你高低要叫我一句沈大人。”


    “学生他们近来怎么样。”


    系统:“啊?什么什么,我不知道啊?”


    “你偷溜出去,账上积分都少了,以为我没发现?”


    系统讪讪避过他的话头:“都挺好的,用了高容的办法,瘟疫已经暂时稳定下来,其他人的表格统计法也有了大用,灾民恢复得好的,已经准备去各家开始做工了。”


    “挺好,我今日就叫人将他们召回书院。我最近就不过去了,你多加看护,叫他们都住在书院里,暂时别回家了。”


    沈清和刚嘱咐完,绿松敲了敲房门,“公子,同四小姐定的祁家,遣了位郎君来纳采,主院派人来传话,叫公子们都去见见人。”


    “来的是谁?”


    绿松:“听说是新郎官的兄长。”


    婚前纳采向来是遣使,头回听说让兄弟上门的。沈清和心下狐疑,世家罕有对外通婚,低娶还叫兄长来纳采,古里古怪,只能说足显对这门婚事的重视。


    正厅已经簇拥了不少人,沈宅除了不能迎客的偏房庶室,叫得上名的基本都来了,沈兆携秦氏坐上首,下首第一人是个相貌堂堂的公子,褒衣博带,上俭下丰,超脱不凡,正是上流名家的潇洒,


    举家上下都视其为贵客,将最好的器皿酒茶拿出相待,沈家子弟不论嫡庶皆郑重其事,目光偶有追随着瞧,想多窥学上几分五姓门第的风度。


    “沈家的兄弟们都在这里了?”祁连均将堂上众人扫视而过,没有看到想见的人影。


    “是的,大多在这儿了……”沈兆看了圈自己的儿子们,发现最现眼的那个儿子没来,拧了拧眉,这小子是皮紧了,平日四方乱窜,这么紧要隆重的关头倒不见人影,硬是要在未来通家前失了礼数。


    不论如何还是面上摆笑:“家中是还有个混不吝的二小子没来,他性子内敛,遇上这样的场合时而脸薄不愿意出来,不必等他,吃茶,吃茶!”


    祁连均惊讶:“是吗,原来二公子是这么怕羞的人。”


    “是是。”


    这话题怎么就跳到沈清和头上了,沈兆匆匆把话题扯回来,叫自己两个得意儿子过来,“这是我家小子清峰和清淳,一个在尚书台任令史,一个马上要投身科举。”


    若旁人定要大吃一惊,朝中堂堂三品大员,竟向一个无官无职的小子推介自己的儿子。


    可在场无人有惊异,盖因祁连均来自鄱会祁氏,一个世家,累世官宦,能撬动的资源是巨大的。


    虽说沈家投诚过常氏,但不过就是个无足轻重的等闲人物,哪里有姻亲来得牢靠坚实,沈家自然“深明大义”,顺理成章倒入祁氏阵营。


    只听外头通报,少年形貌俊美,特别是一双眼睛,见人便带三分笑,一副皮囊锦绣,正是沈清和。


    “父亲母亲好啊。”沈清和随意拱手一拜,他偏头,便看到了祁家的那位兄长。


    ……呵。


    若先前还有半分疑虑,如今皆尽数消散。


    就是冲他来的!


    “沈公子好啊。”祁连均笑眯眯地看他。


    堂中原本的融融泄泄顿时一凝,沈清和完全没有冷场王的自觉,见有两个位置空着,大咧咧挑了个坐下,正好和祁连均面对面。


    沈清淳刚和祁氏来的公子见完礼,就被抢了位置,高堂贵客都在场,他绝不好发作,只愤愤瞪了沈清和一眼,他妹妹和祁家攀上姻亲,过了这阵,看这沈清和还怎么同他嚣张!


    沈清和架起一条腿:“哪位有眼识珠的公子,竟瞧上了我家妹妹。”


    他更想说沈鸢儿真是个倒霉蛋子,要嫁到这祁家去,不过只是定亲…若有机会……还是得搅了桩婚事。


    这不像那春水煎那次,发个疯就完事。


    旁人不觉,祁连均自然知道他话里的火药味,还是似初见时一样,态度仍是对不知天高地厚的顽童般宽宥。


    “舍弟祁玚见沈家娘子秀慧,倾心不已,才起了求娶之心。”


    祁连均是祁司徒嫡出的儿子,这祁玚与他都不是排在一个字辈,那就是旁支子弟了。


    他又想冷笑,这祁氏真会算计,那个旁支来打发人。


    可就是如此,沈兆仍欢天喜地,大肆庆祝,可见与世家通婚是多么不易。


    祁连均:“自此以后我们便结通家之好,我且算你的伯兄,不知道有没有管教的资格了?”


    这话时暗讽他们二人昔日的药铺争执,如今我上你下,境遇轮转,昔日放出的狠话,如今看来就是那笑话一般。


    “当然。”沈清和不假思索道,“祁公子想怎么管教我?”


    沈兆也听出不对,瞪了沈清和一眼,低声道:“贵客当前,岂容你放肆!”


    祁连均像包容一个顽童般,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如今是不一般了。”祁连均意有所指,“我也不好和公子吵架。”


    “我弟弟的庚帖我已送到,倒还有个帖子没送出。”他拿出一张色泽洁白,印刻纹样的竹笺,“越氏两位公子此番来京,隐公子嗜武,特办骑射会为两位接风洗尘,柳汜公子出钱出力,又说那日清谈集与你一见如故,邀帖便是他点名给你的。”


    那日他…都能一见如故,那这柳公子爱好还真挺特别的……


    不过是不是柳公子点名,谁也不得而知,但他特意提到越氏,便是叫他心中有数。


    果然这一切安排都与那一个名字有关。


    一旁沈清峰和沈清淳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是什么意思,邀约沈清和,却不请他们,是视沈家只有他沈清和一人了吗!


    祁连均摊手:“邀帖有限,我手头也只有这一张。若两位公子也想去,我便再厚着脸皮去找柳公子要几张,他为人和善,应是不会拒绝的。”


    二人正面色稍霁,就见沈清和抢过帖子,一字一句道:“我大哥庶务日不暇给,我弟弟夜夜挑灯读书,就不参加这骑射会了。”


    沈清淳瞬间再也难忍脾性,这沈清和凭什么替他做主!身侧沈清峰虽有心有不愤,但沈清和都这样说了,上赶着去讨要,反要世家间觉得沈家兄弟不睦,不成体统,只能按下不表,强装无事。


    祁连均朝他们面露无奈。


    沈清淳眼见地喘口粗气,将怨愤压回肚子里。


    这祁连均又暗地里阴人,他倒被当六亲不认叛徒了。沈清和毫不在乎,他是去打入敌人内部,伺机坐探的,上次清谈集他为那春水煎一事算是脸都不要,这次可不能再被拖油瓶搅扰。沈清和叹口气,这兄弟二人还以为是什么好事,他已经在这钢丝上走了,献祭了一个沈鸢儿,他们还要上赶着去抢这祸患-


    值房里只留二人,不过很快就排进了新人,不似从前在给事郎一职上浸淫许久的老油条,办事兢兢业业,特别是对待沈清和,这个将前任统统下马的同僚,几乎到了小心敬慎的程度,一时落在他和潘良肩上的担子都轻不少。


    旬休日到,沈清和洗漱更衣,赴郊外麓山参加这骑射会。


    虽是骑射会,但沈清和评估,自己继承到原主的骑射能力,也就很一般。不过这群世家子弟聚集一处,也不能是真全心意打猎,应酬社交总不能带一声血呼啦查吧。


    沈清和是奔着野游去的。


    天高地阔,整座麓山都是私产,山高林密,水美草丰,据说不仅獐狍鹿羊等食草动物众多,而且藏有虎豹熊狼等猛兽,到秋冬猎物养得一身膘了,便作围猎之用。


    不似清谈集那般广撒网地发帖,聚集在此地的七成是五姓家族子弟,其余的无不是多番择选的少年英才。每人□□都是能叫上种的好马,递箭捡猎的仆从也不少,初冬的凉风都被烈火男儿给熏得热烫,拂过耳畔带来微微燥意。


    沈清和来时差点迷了路,他下场时着一身红色云翔符蝠纹骑装,头戴火红束带,少年身姿笔挺,被收束出一把劲瘦腰肢,随着□□雪骓挺进,鲜衣怒马,英姿飒飒。


    被接风洗尘的主角二人自然被围拢在正中央,越霁正和身边人攀谈,一抬眼见红衣少年,微笑道:“沈公子来了。”


    柳汜大笑:“子渊你看,你们穿的一红一绿,□□一黑一白,颜色上倒是相搭!”


    被他点到的越隐背负重弓,偏头去看,随后轻哼:“什么相搭,我这是万金难求的名马黑骊,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他那匹骓马看着便是和主人一样的软脚虾,怎么能相提并论。”


    柳汜:“你这损人到底的脾气是得改改,多像你兄长学学,什么叫君子端方,不然每次清谈集品藻都只有我替你说好话,这样可排不上好名次。”


    越隐手中马鞭一挥,落到地上是一声脆响,“用得着别人评判?下次让我的枪和他们问候。”


    他们谈笑之际,沈清和已经来到近前。越霁率先迎上,后面的人才有了动作。


    越霁:“你可算来了,这次可不能说我强取豪夺。”


    “哪里的事。”沈清和道,“我是亲自送上门的。”


    柳汜笑:“今日也备了酒,沈公子这回可别吃醉了。”


    一旁不语的越芥面色有异,显然想到了先前沈清和那滑稽无理的行径。


    寒暄一阵,远处锣鼓声响,狩猎时候到了。


    麓山本就是越隐名下私产,他自认在世家同辈子弟中武艺第一,骑射第一,这次也要一马当先抢个头名。


    “我已有两年未到麓山,今日猎场开放,野物想必都已泛滥成群,你们可都要掂量清楚自己的本事,别半途被野兽叼了去,届时还要我们来施救,那可是丢大人了。”


    周围有人起哄:“隐公子,这话应该还你,你每次都冲得最猛,我们当中有谁能比得过你啊!”


    越隐听了只轻扬唇角,只身飞入密林中,身边同样擅骑的侍从是跟也跟不上,也疾驰一头扎入。


    陆续有人从各个方向入林,沈清和分到了只绑着红带子的长弓,弓弦绷得死紧,没有一把子力气难以撼动,沈清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结果弓弦回绷的力道将他手都震麻!


    这是给人使的?!


    看向其他人,拉弓射箭一气呵成,身姿矫健得不得了,终于挫败承认是自己不行,问一旁的侍从要换一张弓。


    侍从带他去兵器架上挑选,沈清和将每一张弓都拉了试过,才选定张小一点,轻一点的,那侍从委婉劝道:“公子,您确定要这个?这弓用力才三斗,是初学骑射的孩童所用,可能连只兔子也猎不到……”


    沈清和刚想回答就要这个,非常适合他,就听身边一声嗤笑,回头是同样骑了匹白马的越芥。


    他眼前一亮,瞬间像见老朋友般,引着雪骓溜溜达达走到他身侧,“好巧啊越兄,我们又见面了,清谈集一别,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越芥一点也不想和他再见,驱马快走几步,没想到这沈清和竟如此不懂眼色,狗皮膏药般黏在他身边不肯走。


    他喜洁,不愿意费心费力出一身汗,来骑射会也只是走个过场,往年都是随意在外围猎狐兔了事,如今却是为了甩掉这沈清和,不得不被逼着向内圈走。


    沈清和最喜欢逗越芥玩了,见他冷脸就走,觉得比打猎还有意思,一边跟着他,一边在林子里看风景,把人被逼着跑得看也看不见了,就放弃地走到条溪水边,任由雪骓低头饮水。


    他的时代这样的林子已经不多见了,大多都内部建着各种各样的建筑,门口再立一个购票处收钱。现在能在野外走走,吸一口纯天然无污染的空气,也是独属于这个时代的福利。


    他四处欣赏,突然见到一团雪白在林中闪现。


    兔子!


    好近!


    猎场里危险系数最低的动物,沈清和也忍不住手痒,拿出背后的弓箭,心道小孩弓怎么了,要让他们瞧瞧小孩弓也有自己的春天。那兔子一直不动,完全没察觉到危机,只一心一意吃草,他心中一喜,张弓搭箭瞄准——


    突然树丛抖动,他看到了一个干瘦的身影蹦出,正好将那团雪白扑在怀里。


    沈清和堪堪来得及调转方向,那箭矢歪歪斜斜地插在了一边!


    红衣少年惊魂未定,持弓的手都在抖。


    吓死人了!


    从哪里突然蹦出个人来!


    扑倒兔子那人也吓了一跳,惊惶抬头,见是个手持弓箭,骑高头大马的少年,立即提起兔子,起身就要跑,结果被林中横生的枝杈绊了一跤,一个倒栽葱摔在地上,沈清和不忍直视,那雪白一团的兔子下了地,立即蹦跳着跑了。


    见逃跑无望,那人立即跪下朝沈清和磕头跪拜,口中含含糊糊,总归是说些求饶的话。沈清和要问他是谁,从哪里进来的,他也不回答,只是求饶要走。


    红衣少年摸了摸鼻子,挥了挥手叫他走吧。


    男人转身便跑。


    胯下马儿应该喝饱水了,沈清和拍拍马背,雪骓很有灵性地转身,朝回去方向迈步。


    “嗖——”


    突然穿来破空之声,随后是闷响。


    沈清和瞳孔紧缩,他回头看去——


    来人长发高束,手里提着一柄重弓,骑着乌油油的高头马走近,见倒下的是个灰布土衣的人,先是惊讶,随后面露遗憾。


    倒地的灰衣人抽搐两下,伸手向那兔子跑走的方向,不过两息便脱垂在地上,完全不动弹了。


    “怎么是个人啊。”


    越隐嫌恶道。


    “什么东西,也敢闯进我的猎场。”


    第23章 23 割席分坐


    数十米开外的围栏边上, 草丛窸窣响动,越隐目光如电疾射而去,精准捕捉到了那叶隙间几乎和土色融为一体的麻布衣料。


    他立即呼和周边侍从去找猎场看守, 务必速速拘捕擅闯者,抓到便格杀勿论, 带人首级来请罪。


    沈清和才从这支利箭,那摊稠红血泊中移开, 嘴唇颤抖几下,总算能听清自己的声音。


    “将他们驱赶便是了。”


    “妇人之仁。”越隐敬谢不敏, 乌骊从已经无声无息的尸首上跨过, “这整座麓山都是我的私产, 难道放任这群刁民侵犯?”


    “这群野人缺乏教养, 小偷小摸惯了, 我不在京都时, 便时时有偷摸进来的人被豢养的猛虎黑熊吃得剩一副骨头架子, 还要不怕死地硬闯。如今我归来, 不杀一儆百,不能彰我越氏威赫!”


    沈清和沉沉地望着他, 句末都打着颤:“你觉得,他们进来偷猎, 是缺乏教养?”


    “难道不是?”


    高大青年乜视他。


    “我领兵时, 这些刁民作战俘拘捕来就是当奴隶,和牲畜没什么区别。若有大战, 都是将人肉和畜生肉混在一起当军粮的, 人脯是什么,你怕是这辈子也没见过吧。”


    红衣少年面上血色一点点淡了。


    越隐鄙屑冷哼:“沈清和,枉我兄长看中你, 胆子也忒小了点,就你这胆小如鼷的样子还能成大事?”


    猎场护卫都聚集过来,这边闹出点动静,有人以为猎到了大物,纷纷策马聚集。


    “快将死尸处理了,腥血味重,容易招来猛物。”越霁摆手。


    一个常氏子弟走近,他与越隐不太对付,凉凉讥讽道:“越隐,你怎么猎物还猎到个人啊,准头也太差了!我可是已经捕杀了两头獐,这次的骑射会看来要我拔头筹了!”


    越隐反唇相讥:“我已经射伤了一头熊瞎子,要不是在这人妨碍了我,那黑熊早就落我网中,哪有你现在叫嚣的份儿!”


    “这点小事,犯不上搅扰了各位骑射会的好兴致。”柳汜打圆场,“猞猁犬已经觅得一头白鹿踪迹,毛泽纯白,是趋吉避凶的祥瑞之兽,若能活捉,才真叫拔得头筹!”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当下便散了,去林中寻觅瑞兽。


    尸体很快便被仆从抬走,丢弃在哪里无人得知,毕竟林中不乏虎豹,弃在山野间,八成是连全尸也留不下。


    越霁留在最后,他来骑射也是穿长衣大袖,身侧并无专门拾捡猎物的侍从,和越芥一样,也不是正经参加骑射会的,以他在外盛名,也不会有人不长眼苛责。


    他见沈清和如涂朱般的唇色变得浅淡,点头致歉:“我弟弟做事没轻没重的,吓着你了。”


    沈清和面如金纸,完全没注意听他说了什么。就是他在国外留学时,也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他拼命忍受,一条生命在他眼前狼狈挣扎,鲜血迸溅后死去所带来的作呕欲望。


    只问自己想知道的:“遇到这种情况,都要赶尽杀绝?”


    “倒也不是。”越霁思索道,“不过麓山是子渊的地方,守卫都是他的人,我这个当兄长的也不好越俎代庖。”


    沈清和不语,越霁似乎读出了他的心声,失笑:“你觉得我们视人命如草芥?你不会真是尊菩萨吧。”


    他不赞同地说:“我记得,你同你父亲是从拙州出来的,也应该知道单一座郡县,这样流离转徙的人多如牛毛,总有些不服管教的,要使些雷霆手段。”


    他风轻云淡扫视,见红衣少年涌动着某种情绪的脸,轻笑一声,“你想救?”


    语调有种轻柔的残酷。


    “你救得过来吗。”


    沈清和的脸还是白的,有冷汗从额角淌下,隐没在束带中。


    他忍无可忍打断:“越公子,沈某无法再做你的幕宾。”


    越霁眼神冷下,似笑非笑道:“世人大多自以为是,小有薄资,便误以为能做出番惊天伟业,普度众生。”宽袍大袖的青年意兴阑珊:“殊不知妄自尊大,也愚昧至极,往往是谁也救不了,谁也不念好,最后将自己也给搭进去。”


    围栏外响起马蹄声,长鞭高高扬起,抽落在地上。


    是猎场护卫在叫嚷:


    “这些贱民看着就一把骨头,跑得倒比兔子还快,分头去搜!”


    沈清和遥遥望向他们奔走的方向,口中却道:“今年旱灾不断,燕临没受波及吗。”


    “一年中十有六七都是灾祸,能活下便活,死了也是命不好。”


    “命!”


    沈清和像被触及什么开关般,突然放声大笑。他俯身,纤薄的身姿随他胸口震颤的幅度而颤抖。


    “祁连均也同我说过,‘谁叫他们投身庶民之家,无力兼善天下,便只有抱愧于他们了’,你们都爱说命。士与庶,这就是你们划定好的命,这头与那头,泾渭分明,不可僭越。”


    越霁不置可否,目光缓缓冷下来,雾障退隐,静水流深。


    “沈公子,走到这里了,你还妄想两袖空空?”


    “原先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现在看来是我走眼,你与世人,别无二致。”


    沈清和凝视着他。


    突然就明白了,昭桓帝说的到此为止是什么意思。


    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本质上,这并不是站队昭桓帝,或者越氏,或者任何一方的问题。


    门阀间即便犬牙相错,龃龉不合,但同样也有个共识,即便再多的睽异倾轧,也是云上的事,绝不许地上的枝蔓疯长,攀附纠缠到云间。


    而纷争中随意引动的风雨雷电,对云下的人来说,都是噩梦,是浩劫。


    沈清和冷声开口:“道不同,不相为谋。抱歉越公子,这里实在令我觉得恶心。”


    “好一个道不同。”


    越霁策马离去,只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一蹴而成将背上弓取下,随手抽箭,一齐握在掌心。


    ——明明也是偏于文弱的身形,拉开这柄长弓却是轻而易举。


    越霁搭在弓身上的拇指在箭尖碰了碰,歪头虚虚瞄着目标。


    “沈公子在骑射会上追猎时,不幸中了流失,当场暴毙了,真是遗憾。”


    这么近的距离,威力不俗的一张弓,飞箭离弦,他必死无疑。


    被雪亮的锋芒直指,沈清和半点不退,手中马缰一紧,雪骓虽有不愿,但还是被主人逼迫向前走进,靠近那拉弓搭箭所在。


    “妄自尊大,愚昧至极……越公子是在九重天上待久了,我要替那些人好好伸伸冤,将这些话全数奉还给你。”


    “你们都觉得,天下读书人是随意控制的筹码,天下百姓是随意驱遣的刍狗,你们是棋桌上的律条制定者,万千生民都是手中棋子,对吗?”


    越霁纹丝不动。


    沈清和像疯魔般,再近数步!


    “越大公子,您真是至尊至贵。”


    “今日最好将我射杀在此,若放我离开,我定要你用血和痛知道,门阀之下,到底有没有天命!”


    越霁眯起眼,他松开手,箭矢以迅风之势朝沈清和面门而去。


    沈清和没有闭眼,长箭带过的疾风掀起他的发,一只雀鸟稳稳被钉死在树干上,只来得及哀鸣一声,便一命呜呼。


    越霁收弓,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他。


    “在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里,你也是最特别的。嗯,像只艨艟下喜爱纵跳的小鱼,你我不能勠力同心,我倒真有些惋惜了。”


    “再给你次机会,若你不愿,下次只能在灵堂与你相见了。”


    沈清和从容自若:“若你敢来我的灵堂,我便是当了鬼也会好好招待!”


    “好,很不错,我要留着你。”越霁非常有涵养的一垂首,他偏头,只用余光看人,才终于显出这幅无害端方皮囊下,真正掩藏的傲慢与冷漠。


    他的生活是无聊了,难得有这么尾小鱼陪他戏耍。


    唇边泄出一丝轻嘲:“你该怎样让我流血流泪,燕临越霁,拭目以待。”


    这回是真走了。


    沈清和看越霁走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才突然弯下脊背,背后汗如浆出,衣料已经沁湿了,被冬日的凉风一吹,冷得他打了个哆嗦。


    但胸腔比身体更冷。


    他建立清北书院的初衷,是为了能有一个傍身之处,免于门阀风雨雷电下的俯仰沉浮。


    现在想来,他所走向的,真是一条带有幻想色彩的,从未被人选择的路。


    沈清和都想笑。


    若安心攀鳞附翼,是能眼见的大富大贵,他是手动换个了地狱难度。


    上清书院单一个越霁,就这么难缠,遑论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一人之力,实在是蚍蜉撼树,昭桓帝那日说的一点没错,且给他还留了十足的脸面。


    还是他过于自负。


    雪骓感应到主人的情绪,难耐发出一声长嘶。


    沈清和伏在爱马身上喘匀了气,伸手拍拍它,“踏月,我不着急,你只是个小马,你也不许急。”


    红衣少年双手撑在马背上,眉目舒展开,眼里熊熊火光闪烁不定。


    “越是逼我,想将我拍死在岸上,我就越不怕。”


    “我只担心浪头不够猛烈,叫我不能够尽兴。”


    第24章 24 招招狠毒


    翌日, 沈清和前脚刚踏入宫门,四个腰别精刀,袖绣狮虎的金甲卫便将他团团拢住, 围挟着他往和政大殿上去,架势和舞弊案初次提审时一般无二。


    元宝小公公也跟在一侧, 将浮尘一甩,俯身侧头, 压低声音道:“沈大人,上殿后便什么也别说了。”


    沈清和一颗心慢慢沉下, 大概也有了数。只是没想到越霁下手这么快, 即刻就出了招!


    正是百官朝会之时, 沈清和从中道一路被押到最前边, 不论是何品阶的官员都对他侧目相视, 要看好戏的样子。


    沈兆在三品大员之列中站着, 见沈清和被押解上殿, 面色如罐里的腌了多年的咸菜般难看。早先便有预想, 此子平日当个纨绔,挥霍他母亲的私产, 闹出的风浪还不算太大,一旦的手里有了权柄, 必兴波作浪, 给沈家带来绝门之患啊!


    那日竟头昏脑热,信了这小子的鬼话, 放任他随意顶撞, 今日想来便是祸起萧墙,助长了他那不着边际的痴梦!


    他脑中极速转动,想着若真大祸临头, 怎样将沈家给摘出去!


    沈清和被强制押跪在地,四名金甲卫就围拢在他身侧,伸手搭在刀柄上。


    “沈侍中,既然你上殿了,那本官就当着你的面,将话再说一遍。”


    举言那人就站在他前方立奏,见他衣袍服制,应该是位御史。


    “你曾几度盗取功名,买官鬻爵,又欺君罔上,行舞弊之实——你,认还是不认!”


    沈清和不说话。


    原本只是递呈中书省的弹劾奏疏,竟劳动御史台的大人亲自出面弹劾,越霁该是很不痛快了。


    白发御史讥刺道:“也不必听你回答,御史台出面,必然已有详实的名目。监察司已缉拿昔日为你做题舞弊之人,又清查了尚书长史家中,发现了账簿几则,你使了多少钱财,白纸黑字记录在册!沈侍中,你还有什么可说?!”


    沈清和在心中冷笑,寻常清查哪有这样快!证据早已搜查齐全,看来他那日无论归不归顺,越霁都已做好两手准备,只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白衣御史见跪坐的罪臣不说话,志得意满地抚了把长须,“不仅如此,你还在万千生民中大行鬼祟之术,带人上殿!”


    身形佝偻,粗葛麻衣的黑皮汉子被带了上来,他手脚颤抖,眼神不敢乱看,诚惶诚恐地在大殿上跪下。


    “这个大人说我们染了疫病,便是被疫鬼缠身,只有乖乖听话,吸食了他给的东西才能驱散鬼怪。我的好几位同乡都是吸食后浑身发热发痒,就像几百条虫在身体里爬!”


    这黑皮汉子言语夹杂着昌州当地的口音,能确认是从昌州本地逃荒而来的难民,他后怕道:“有人之前和大人拌了几句嘴,虫子爬完后没过一天就死了!他这根本不是治病,分明是要杀人灭口,恐怕这劳什子疫鬼,也是他给放出来的!至少有数千尸体被焚毁,原先只说是除祟,现在想想就是殉尸,是邪道!可怜我这么多亲族兄弟死后都被敬奉给鬼祟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投胎做人,求大青天,官老爷们给做主啊!”


    百官听罢皆惊,离青袍少年近的后退半步,恐他真会什么邪术妖术的肇祸于人。


    沈清和青袍曳地,他缓缓回头,看向那个指认控诉的昌州灾民。


    是张没见过的生面孔,或者见过又忘了,毕竟营中灾民数以万计,他每日忙着统筹兼顾,怎么有空闲一张一张脸记。


    那人见他目色沉沉看来,惊慌避过他的视线。


    “巫蛊之术。”青衣少年眸色冷沉,“你说我行巫蛊之术,好,这巫蛊之术有没有救你的命,若是没这巫蛊之术,你还活不活得下来,能不能在这明堂上大放厥词!”


    农人梗着脖子道:“说不定这邪术只是让我们看上去好了,过几天说不定就剩那白森森的骨头了!”


    “小人全家都没了,只留了我一根独苗,还请大人高抬贵手,快收了这神通,不要再对其他人下咒了!”他说及此涕泗横流,止不住向沈清和叩头,场面一时荒诞不经。


    沈清和张了张嘴,终是没说一个字。


    普通灾民哪敢诬害朝廷命官,在和政殿上一通胡搅蛮缠,哭脸卖惨。就算他穷尽心力为他们安置,救他们性命,越氏稳坐钓鱼台,叫一个农户翻嘴攀咬,还是再简单不过。


    陈御史更加口沫飞溅,义愤填膺,“竟是如此操弄神鬼巫蛊之术,心怀不轨之徒,还终日近在陛下身侧,恐危害圣体,酿成大祸!莫重蹈昔日覆辙!”


    孝帝便是被方士的乌金弹丸,蛊巫之术掏空了身体,才叫英王把持朝野,昭桓帝一继位便大力惩处这些打着长生幌子,进宫敛财的江湖骗子,若还有人敢投放巫蛊,必定人头落地,无一例外!


    祁祥这才慢悠悠走出来,“这沈清和还在逆王府巷开了家书院,传习异学,日日捣鼓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莫非就是操弄这巫蛊之术!还请陛下下旨,封禁书院断绝其道,正本清源,莫使其为祸四方!”


    他斜眼看了看侧后,“便是礼部侍郎沈大人你,生出这样一个孽根祸胎,惯纵放恣,也难辞其咎!”


    沈兆颤颤巍巍从人群中脱出,立即要言明清白!


    “陛下明察,这逆子竟如此悖逆不轨,臣绝不是那等姑息养奸之辈,便大义灭亲,即刻将此子逐出革胙,谱中除名,死后不许归宗,听任陛下裁夺!”


    有位耄耋之年的阁老出面,他一挥衣袖,沉叹道:“想这沈清和也曾是我东莱书塾的学生,卒业多年,没想到竟成了如此不忠不义不善不孝之辈,今我将其摈斥门下,此后便不再是我的门生!”


    御史抖了抖胡子,“欺世盗名,窃弄威权,放辟邪侈,沈侍中,不怪你人心向背。如此辜负恩典之举,唯有数罪并罚,才能平息怨愤,拨乱反正,还世人一个公道天理!”


    这和政殿好似一个巨大的唱台,众人齐齐粉墨登场,一出一出戏轮着演。深色的顶与深色的地,他在这浓黑的颜色里扮了个丑角,供以众□□攻,寻欢取乐。


    沈清和恍惚觉得身周都是索命伥鬼,恍惚见重重鬼影,非要将他剔肤见骨,敲骨榨髓才好。


    越霁就是要让他被群狼环伺,一拥而上撕咬干净,好知道众叛亲离是什么滋味,以泄昨日拂逆之恨。


    不是不能辩解,但这徒劳无益。


    如此万众一心针对他的围困必杀之局,他从前为人骄狂,身上确实也不缺把柄。就是要虚虚实实,罗织罪名,他若不从,他还能再列举个百十条,血口翻张,招招狠毒,直说到他罪行滔天,万死犹轻为止!


    已经有人跪下,声声高呼:


    “还请陛下拨乱反正,还世人一个公道天理!”


    底下众人瞬间如被风划过的蒿菜,瞬间倒了一片。


    御座上的年轻帝王高而远地坐着,静默不语。


    青衣少年在暗红丹墀下,即便是跪着,背脊也如松如竹,身周衣袍绽似青莲。此情此景,与初见时何其相似,只是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也双目通红,默默垂泪。


    胸中似有隐痛。


    他的受在御座靠手上松了又紧,犹带威慑的低沉嗓音终是便传遍整个大殿。


    “舞弊一事朕亲自审理,早先就结过案,陈御史若是还有想法,便上书大理寺,再作审理。至于买官鬻爵,朕早先已褫夺了沈清和在尚书台的职务,便就此揭过。”


    见昭桓帝显然没有站在他这边,陈御史颇有微词,还要再辩,被年轻帝王单手压下。


    “至于‘巫蛊’,朕也略有耳闻。‘疫痂法’都过了太医院院判的首肯,也确实救了不少灾民性命,朕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对岐黄之术有了解,比我大雍的院判还要通晓。”


    “耕农一丁不识,不明事理,将闻所不闻的事当做巫蛊,情有可原。你们学富五车,都是家国栋梁,竟也对莫须有的巫术畏忌,实在是令朕大失所望。”


    “陈用材,你是御史台的老人了,还记得进御史台的第一日,你的上峰说过什么吗。”


    他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可在听者耳中却如泰山压顶。


    陈用材早没了适才的志得意满,捏着朝笏身曲腰躬,汗流浃背道:“谨记台规…淬厉风裁、检齐霜纪、下饬官方、上参国是……”


    昭桓帝在靠手上拍了一下,他吓得连忙跪下。


    “朕寄以耳目之任,一切吏治民生与得失利弊,皆殚忠极虑,据实直陈*。你年纪大了,已耳目昏聩,辨不清玉石,分不了清浊,念在你兢兢业业十数载,不治你罪名,准你告老还乡,致仕去吧。”


    陈用材的脊背猛烈地颤了颤,将朝笏扣在地上。刚刚还精神矍铄,一下就成了真正年过半百的老翁,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沈清和。”


    被高高在上的天音点到,沈清和才如梦初醒。


    “你虽未铸成大错,但也确有恃宠生骄之举,但念在你赈灾有功,在朕身边办事也适如其分,着剥去品服,加笞二十,谪调丘泉郡,无诏不得再入京都。”


    昭桓帝声音微顿,又道:


    “可有异议?”


    昭桓帝是在尽数保全他,不惜处罚老臣,落一个包庇臣下,处事不公的话柄,累得自己声名受损。


    如此厚泽,他铭心镂骨,没世不忘。


    沈清和深深叩首。


    “臣罪有攸归,谢主隆恩,吾皇万岁。”


    第25章 25 此去一别


    系统发出了经久不息的电子高音。


    “宿主!怎么回事!我们第三阶段任务的判定条怎么突然成0%了!倒退了一大大大步!”


    沈清和被刺耳的高音炸到, 无奈说:“人生起起落落,如你所见,我正好到了落的时候。”


    系统伸出精神触须观测周边状况, 发出了更加高昂的尖叫!


    “我的薪酬!再这样下去,我能出来的日子就不到三个月了!”


    沈清和头一次能在一段只能程序中, 听出如此饱满的情绪。


    “没良心的,就惦记着那些点数。你以前不都这么过来的, 现在你沈大人落难了,到同甘共苦的时候, 当我的小系统要学会感恩, 知道不?”


    一人一统一言一语, 沈清和已经被押解到了刑务司。


    元宝小公公陪着他上殿, 又陪着他一路去行刑, 跑前跑后道:“大人, 你忍着点。只是十下, 忍一忍就过去了!”


    并不敞亮的刑务司里, 冬日的冷光从高高的窗格中射进,刑房里四散的尘埃在混沌与清明中沉沉浮浮。


    少年已经取下管束发的纱帽, 脱了五品白鹇敛翅官袍,内里厚衣也被尽数去除, 只剩下一件洁白里衣覆在身上。侍卫七手八脚将他按在条凳上, 脚腕和肩膀都压实了。


    刑官抽出根大头阔一寸五分,小头阔一寸, 重不过一斤半的竹板, 沈清和偷觑了眼,比起碗口粗的廷杖来说简直小巫见大巫,只是十下, 应该不会太捱吧……


    庆幸刚升起,只听得清脆一声响,火辣的疼从屁股上窜上天灵盖,耳边像口大钟嗡嗡鸣叫,沈清和原本八风不动悍不畏死的表情瞬间扭曲,他还来不及痛呼,第二下便呼啸而至,抽打在腰背上,沈清和死死咬住嘴唇,还是忍不住呼天喊地。


    他就当不来这宁死不屈英勇烈士,还是该喊喊该叫叫吧!


    十下完了,脑中就只剩一片空白,一头一尾抓住他的侍卫松了手,元宝公公立即小跑来,将他从长椅上扶起。


    “大人啊,你没事吧大人!”


    沈清和脚一落地就软了,下半身感觉被雷劈过一段,又在沸水里滚过一轮,有了知觉后便是热腾腾的痛。他隐隐约约能听到系统在脑子里呜呜呜地哭,扯了扯嘴角,“……别叫唤了,我脑仁疼。”


    沈清和几乎把大半重量都卸在元宝身上,压得他一个趔趄。


    他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咬着牙道:“大人我很有事。”


    这笞刑无愧称作刑罚,行刑官的手又狠又毒,数量多了是真要死人的!和他认知里的‘竹笋炒肉’完全是两个东西!


    官服被收缴,外头冷得厉害,元宝早就备了件氅衣,搭在了少年肩上。


    沈清和嘴唇发白,视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朦胧一片,他茫然得分辨眼前宽阔的宫道。


    “这…好像不是去宫外的路。”


    “不是的沈大人,咱们是往珑璋台去。”


    沈清和一瘸一拐被搀着走,说话还冒着白气儿:“珑璋台,是什么地方。”


    “是陛下休憩的宫室。”


    元宝答完,嘴唇又嗫嚅两下,低声道:“我觉得沈大人是个顶顶好的人,朝堂上那几位大人说的都不对。虽然您被谪调出去,那丘泉郡又是个万般荒凉之地,但大人不必神伤,师父叫我现在好好照看你,那也定然是陛下的意思,只要撑过去,一定能回到京都,到时候一切都是新气象。”


    这个每天到值房传旨的小太监,此时故作若无其事安慰他,沈清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咳了两声,才把要说的话从嗓子眼里咳了出来:“我当然得回来,你那日跑得快,还没吃上我镇的冰瓜呢,下回一定叫你吃到。”


    元宝将头一扭,用袖子揩了揩眼睛。


    珑璋台地龙烧得正暖,便被四面围拢的热气包裹,昭桓帝的寝宫也点香,淡淡的沉水檀温厚馥郁,平心静气。


    进到殿中,沈清和从内到外的冷意才被驱散些,只是人还钝钝的。先前在刑务司一遭,只是十鞭,几乎要将他的精气神抽散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昭桓帝下了朝便在含章殿处理政务,直到傍晚诸事皆毕才会回到寝宫。现在才刚下朝没多久,珑璋台内却有融融暖意,是为了……


    昭桓帝从内室绕出来,掌心托着只精巧的瓷瓶。


    “你来了。”


    沈清和低声叫了句陛下。


    昭桓帝招了招手,示意沈清和走近些。


    沈清和被浅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听他问道:“疼吗。”


    废话,当然疼,疼得要死了。


    少年脸色唇色都难看,几乎要和这身素白里衫融为一体,这张惯常喜人的脸庞,此刻只有叫人爱怜的羸劣。


    没说话,昭桓帝读出了他的意思,叫他转身趴在小榻上,将手中的药瓶往前伸了伸。


    沈清和疼得迷茫的双眼登时睁大了,他后退不熟,疼的龇牙咧嘴,一边迅速摆手道:“不必了陛下,我,我自己上药就好。”让九五之尊看他的屁股蛋子,婉拒了哈!!


    “趴下。”


    男人嗓音温厚却也不容拒绝,让人不忘他是整个王朝可以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存在。


    沈清和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在和政殿上力排众议保下他,没有抗争几秒,就乖乖在桌边的小榻上趴下。


    “朕在西北封地时,北面常常有番邦进犯,作为阻隔胡奴与大雍的第一道壁障,时常兵戎相见,有一番血战。这是老军医常用的金疮散,治跌仆打碎最好。”


    沈清和已经趴好,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不看不听当好了鸵鸟。


    一截纤细漂亮的腰肢,掩着弧度被软薄的衣料勒出,昭桓帝手下微顿,有片刻无从下手的怔愣,随即面色严肃,比对待八百里急报还要审慎的,拉下少年的亵裤。


    道道交错红痕已经透进了一身新雪般的细嫩皮肉里,往下便是浑圆的丘峰。


    叫人痛惜,又叫人脸热。


    萧元政将药瓶捏在手里,恍然有种搬石砸脚的错觉,迅速将灰白药粉往那惹人遐思的臀上一洒,细致又匆匆拉上亵裤。


    沈清和要起身,却被单手压回榻上。


    “你的伤处上药后不好乱动,先躺着吧,无聊的话,朕陪你说会儿话。”


    沈清和又趴下了。


    他趁这难得的闲暇光景,复盘穿来后的一切。想到某些过分的大胆行径,不由热汗涔涔,若是没有昭桓帝庇佑,他早无声无息地死了一百回。


    昭桓帝在他身侧坐下,轻柔地抚顺他的发。


    “经此一役,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甚至不能留在京都,你能明白朕的用心吗。”


    沈清和:“臣明白。”


    “朕知你委屈,但现在仍处多事之秋,朕无法保全你,你可有怨愤?”


    沈清和:“不怨愤。”


    身下是柔软的衾裯,细细感受,那火辣辣的伤处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疼了。


    沈清和再三思忖,还是开口:“昔日在含章殿,在小梅园,其实我心里是有不忿,但如今陛下之心,我已彻悟。”


    “这世间不太平,千万人颠沛流离,浪迹萍踪。燕临越,鄱会祁,太杞常,江陵柳,云中魏,五姓世家如蛛网般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在这乱世,想要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若只是平流进取…不是自夸,臣七老八十也未必不能坐至公卿。但是陛下,我这个人,最讨厌麻烦,也最不怕麻烦。”


    萧元政抚触他发丝的力度不减。


    沈清和侧过头,定定看着君王俊美无俦的容颜。


    “我若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眼前就只能看到一片深渊了。”


    被轻弹了额头,沈清和迷茫地捂住被指尖弹过的地方,方才的认真严肃瞬间被击溃。


    “朕有个弟弟。”


    沈清和疑惑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快,二则他听过平襄小郡王的名号,还是第一日来含章殿当值,晋昌公公特意交代过,是提都不许提的人物。


    惊讶归惊讶,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故事。


    “他叫萧元禾,若是活着,也应该和你一般大了。”萧元政柔和地望向他。


    沈清和突然福至心灵,那莫名其妙降临在他头上的馅饼,终于要被好好拆解说明。再这样安静祥和催人欲睡的环境里,他也不再以臣自称。


    “他和我,很像吗?”


    “像,又不像。”


    “他是一炬火,大雍太冷了,他很快便熄灭了。”年轻帝王垂下眼睫,沈清和第一次在这张端和平静的脸上见到了被称为忧郁的情绪。


    “所以,朕不希望你再熄灭。”


    “大雍的皇宫,是一座不宜任何鸟雀停驻的地方,朕不希望他成为一座金色的樊笼。”


    “陛下,我家乡有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您的想念会传达到他的身边。”沈清和将手覆在了昭桓帝的手背上。


    “而且我也不想当炬火,我要当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当他们的绊脚石,砸他们的通天梯!”


    赤子之心,不可奈何!


    年轻帝王叹了口气。


    “朕封你为丘泉郡守,丘泉郡地处西北,那里是疾苦之地,生活不如京都怡人。但正因艰苦,也没有被过多势力糅合,且有我的旧部,可以看顾你一二。再赐你尚方剑,若遇危急,可先斩后奏。”


    此刻他们不像君臣,倒真像个哥哥对弟弟临行前的嘱托。


    “此去一别,也是对你的历练,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小心,保重身体。”


    沈清和心道,翻来覆去讲这些,像个父亲第一次送小孩去外地上学似的,连皇帝也免不了俗!不过昭桓帝只比他大三岁,比这具身体也只大了十岁,不该叫父亲,改叫哥哥才更贴切。他不论出国,还是在大城市漂,都没有人这样悉心的交代过。


    真好啊。


    “陛下,离别是为了下一次重逢。”沈清和甩脱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起身拱手,认真和这位大雍的帝王道别。


    昭桓帝的笑依旧宽厚有温度,微微颔首:“会再见的。”


    晋昌早就在珑璋台前备好了顶小轿。


    昭桓帝不便相送,便登上珑璋台的暖阁,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轿帘轻轻垂下,两个内监抬着轿子摇摇晃晃,直出宫门。


    一方天地化作清白。


    是京都的初雪落了。


    第26章 26 雪中炭


    “沈大人也太不近人情了, 竟然即刻便叫收拾出府,好歹是亲儿子!”绿松愤恨地收拾包裹。


    “陛下也下手太狠了,公子从小便没挨过打, 这十下鞭子,定是要休养十天半个月的, 我恨不得是打在我身上,我身体好, 隔天就能下地了。”


    沈清和趴在床上听着他气呼呼怨这个怨这个,笑了两声。


    南红清点着手下的契书, 头也不抬道:“幸而公子前些日便有所预料, 提前叫我将这些铺面都置换成现钱, 不然远去丘泉郡, 这些价值千金的契纸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成了叠废纸。”


    “时间太紧, 只换得了这么些, 许多买主见我们出手着急, 还刻意压了价……听说京都外的粮食价钱翻了几番,但凭这些也够公子一世无忧了。”


    沈清和接过账簿一看, 数目比他想的多多了。


    “好南红,做得真好。”


    “我呢我呢, 这来来回回货比三家, 我也将京都跑了个遍的!”


    沈清和看他笑,“好好好, 你也好。”


    南红曾出身书香门第, 只是家道中落,不过识字记账的本事还是不在话下。沈清和也让两个贴身的小子去书院看书学习,南红用所学到的重新归置了院里的流水出入, 账簿记得又快又好,他看着也是一目了然。


    绿松就差得远了,人太跳脱,看着满屋子的书就只想睡觉,只适合当个吃吃喝喝,无聊逗趣的小吉祥物,沈清和也就由着他去。但认字还是压着人学了,不然就这个小笨蛋,什么时候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这数月学到的东西,应该能谋个好营生了。


    沈清和慢慢起身,他从怀里抽出的两张泛黄契书,对二人扬了扬。


    南红惊讶:“怎么还有两张,公子怎么不早拿出来,现在定是来不及脱手了。”


    沈清和摇了摇头,南红到手一看,竟是他们的奴契!


    他惊诧地望向公子,“这是……”


    “你们的卖身契。”沈清和侧过身,支着脑袋道:“幸好你们是我母亲买下的,这籍书不是落在沈家,不然公子我就要顶着这伤残之躯,半夜去库房偷了。”


    绿松收到一半的包袱也不管了,他眼中涌出豆大泪珠,“公子是不要我们了吗?”


    “瞧你还哭鼻子,要是到了西北荒僻之地,岂不是要日日以泪洗面,那我可遭不住。这个还你们,从今以后你们便归了良籍,我再帮你们置办几亩肥田,岂不美哉?丘泉郡不是个好地方,你们就安安心心待在京都吧,等公子我风风光光回来,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沈清和微笑地看着二人。


    二人一听,齐齐跪下。


    南红:“我要跟着公子!”


    绿松:“我才不会哭呢,离开公子才要日日哭,等公子回来,我的眼睛就已经哭瞎了。”


    沈清和好说歹说,两人就是不为所动,颇有一哭二闹三吊的架势,他招架不住,只能点头同意。


    心中感动,嘴上只笑骂道:“两个傻子,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要是后悔了可不能怨我。”


    绿松破涕为笑,欢欢喜喜继续收拾。


    “公子这样的好东家,要是不好好跟着才是傻子哩!”


    车驾一路到了城门口。


    沈清和还坐不下,只能将将挨在那铺了几层褥子的软垫上,被这骤然急停的车马一颠,差点滚下座来。


    绿松掀开车帘,南红正将沈清和扶好,朝外呵斥:“怎么做事毛手毛脚,要是不行就换我来!”


    绿松被骂得摸摸鼻子,告了声罪,转而又欢欣道:“公子,你快看外面!”


    沈清和朝外看,遥远的天际残阳如血,几个风尘仆仆的青年逆光站着。


    单伯文和朗新月牵两匹瘦马,后头接着偌大的车厢。


    胥乐生举着狗尾巴草逗马,被那黑马嫌弃的顶撞。


    高容独自抱臂站在一边,游洛咧着嘴朝他笑,露出了整齐的牙。


    “沈老师!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都在这儿等半个时辰了!”


    沈清和扶额,这群家伙!


    “不是都叫人知会过你们,咱们书院暂时封闭解散,先各回各家吗?”


    游洛混不吝道:“那可不行,万一老师以后有新学生,将我们忘了怎么办?”


    高容向他作揖:“先生倾囊相授,自当涌泉相报,安危与共。”


    胥乐生将狗尾巴草丢了,“我们可是凑钱把全部家当都拿来买车了,先生可不许赶我们走。”


    “真是昏了头,前程都不要了!”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随他去蛮荒之地吃苦!


    所谓患难见真情。


    沈清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只笑了一下,严肃道:“随我走了,你们家里怎么办?”


    单伯文:“我们只是来京都科考求学,家人都远在千里,老师不必挂心。他日功成名就,自有衣锦还乡之时。”


    沈清和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这回还要护你们周全。”


    几人纷纷上车套马,胥乐生回头笑:“老师,你可比我还小呢,算年纪也是我们护你才是!”


    车辆又缓缓前行。


    沈清和看了眼京都高耸的城墙,放下车帘,再不回头-


    沈清和前世远行多坐飞机高铁,就是那磨人的绿皮火车也坐过几回,先前滋味多么不堪回首,如今就有多么想念。这谪调一路用‘跌跌撞撞’形容毫不为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七高八低,坎坎坷坷的土路,出了京都便都一拥而上,叫他一一走过。


    屁股上还有伤,现在是睡着了难捱,睡醒了更难捱,掀开车帘要么是原生态的丛林,要么是黄沙漫天的土道,披星戴月夜宿晓行,三辆马车上的人都形容狼狈,他开始还晕车呕吐,到后面上了车便倒头就睡,几乎将上辈子的觉都给补完,早不知今夕何夕。


    又过一条沙尘石子遍布的羊肠路,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驿道!


    虽然还是荒芜,但比嶙嶙险峻的山道好走不少。绿松心喜,立即踏上了这条平缓好走的大路。


    前些路张嘴便要吃一嘴黄土,如今不用费这么多气力驭马。他和南红并肩坐着,正想同他聊聊天,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站住!”


    正是人疲马倦之时,路边横插进一嗓子,将众人震得抖三抖!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数十个黑髭大汉从丛中跳了出来,首如飞蓬,脚踏草鞋,手中大刀磨得锃亮。


    绿松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是官道,怎么会是你们开的路,栽的树?”


    几人猖狂大笑,操着浓郁口音的蹩脚官话道:“说是老子的路就是老子的路!你们最好乖乖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哼哼!”


    他扬了扬手中的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不枉他们在官道上蹲了三天,果然遇上肥羊了!瞧瞧这小厮的衣服,再瞧瞧这漂亮的马,他们馋的眼冒绿光,几乎忍不住要直接上手去扒!


    另一边在外驱马的单伯文和游洛相视一眼,面色凝重。


    遇上山匪了!


    到丘泉郡的路不太平,从京都出发,越往西北就越乱,流寇山匪几乎是结党连群的出没,他们心中早有预料,准备了刀具防身。


    但毕竟也是读书人,怎么敌得过十几个劫道为生的大汉。他们听说过这些刀口舔血之人的暴虐,无论如何还是保命最要紧。


    单伯文率先下车,举起双手道:“我们只是过路,车马都可以留给尊驾,我们现在就走。”


    车厢里都听到动静都下了车,唯有最前方那辆豪华车驾上的人没有动静,山匪头子拧眉,刀尖指着车厢:“怎么回事,是不打算下来?那就别怪我们大开杀戒!”


    绿松以身挡在车前,急忙道:“这是丘泉郡郡守大人的车驾,你们难道想谋害朝廷命官!”


    “丘泉郡?郡守?”那匪头露出了牙花,“那小破地方,还派个人下来,有什么油水可捞?”


    有个矮黑的汉子犹豫:“老大,这是个当官的……”


    匪头冷笑:“当官怎么了,杀的就是当官的!这朝廷的手能长得伸到咱这儿?弟兄们,抄家伙上!”


    土匪狞笑几声,从四方而来,将三驾马车团团包住。


    朗新月将袖中匕首抽出,一边后退,一边死死盯着面前逼近的人。


    他们心中都有绝望,但不约而同围拢住沈清和的座驾,无一人后退。


    游洛咬着牙说:“虽然可能交代在这儿了,但遇上你们,遇上先生,是我游洛之幸!若是黄泉里能相遇,我们再做兄弟。”


    高容冷沉着脸:“谁要和你这没脑子的做兄弟。”


    游洛笑得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你嫌我多时,临到头来终于听到实话了……”


    脚下土地突然震颤,颠得小石子都微微跳动。


    远方黄沙滚滚,向远眺望,有队人马奔袭而来,速度极快!


    土匪头子怒目圆睁,“他娘的,点儿真是背,快撤!”


    刚刚还作威作福的匪徒们纷纷四散,钻回丛林中。


    小队为首是名白甲小将,头戴缨盔,威风凛凛,他目光铮亮,引着胯下骏马钻入林中,没一会儿便听得一阵杀猪般的嚎叫。他复又从林中出来,身上依旧干净,只鲜血滴滴顺着枪上红缨落入土地。


    数十个山匪,瞬息间便被解决。


    “消息真是不灵通,不知道小爷最近来这片地界了吗,还敢趁火打劫!”


    手下人马将这群山匪杀得杀擒得擒,遥光手中抢尖一转,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看向几位倒霉的过路人。


    “这里山匪横行,你们就这几人还敢上路,也是胆子大。”


    他招呼手下归队,打算走人,朗新月立即出声叫住他:“这里是丘泉郡守的车驾,可否请大人帮忙护送,定有重金酬谢。”


    还在恍惚的几人迅速反应过来,立即诚恳相邀。


    这回遇到遥光愣住,“丘泉郡守?我要接的就是丘泉郡守沈清和,你们——”


    “长得不像啊?”


    陛下早就将那沈清和的画像交予他,命他一路接应护送,那沈清和不是才年过十八吗?


    他狐疑地从几人身上看过,最终视线落在绿松身上,“你是沈清和?”


    绿松连忙摇头,“我们公子在马车里。”


    一番兵荒马乱过去,众人才想起沈清和一直没动静,顿时心焦,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遥光当下就冷笑三声,陛下书信里还说他性情极好,多有赞赏,遇上土匪就躲在车里当个缩头乌龟,算什么好!


    陛下都没这么夸过他呢!


    白衣小将枪尖点地,翻身下马,跳上了那沈清和的座驾,一把扯开帘子——


    车厢内被熏得温热。


    少年倒在车厢里,手炉滚落一边,墨色长发蜿蜒在后,一堆衣料被胡乱扯下丢在角落,只留素色亵服狼狈敞乱,几缕乌丝垂在露出的漂亮肌骨上,恍惚觉满室生香,叫人口舌燥热。


    遥光猝不及防,就和少年那张泛着酡红的脸对上,湿润呼吸就烫在他的面颊上。


    他猛地将车帘扣上!


    “你干什么啊!”


    绿松被他粗鲁行径吓一跳,挤开从耳根子开始涨红的救命恩人,探头惊呼:


    “不好啦,公子晕倒了!”


    第27章 27 初来乍到


    绿松这一嗓子, 所有人一拥而上去看车内状况。


    遥光被围上来的人挤了出去,他捏着手中的缨枪,在掌心来回转了转, 跳下马车,一脚蹬回自己的白马。


    “你们舟车劳顿, 里头的大人的又病了,不宜再前行。边上有条溪泉, 去那里修整一番吧!”


    众人觉得他说得有理,分出了高容和南红在车内看顾沈清和, 其余人纷纷回到自己的车马上, 一起来到溪水边。


    这里丛林密布, 他们平日都不敢随意停驻, 偶有几次都是匆匆而过, 灌满水囊便上路, 这回有兵丁护卫, 行了不知多少日早就骨软筋酥, 这回总算能好好松松筋骨。


    沈清和被人七手八脚从车厢中抬下,安置在一片树荫下。越往西北走就越是寒凉, 南红将带来过冬的氅袍拿出来,雪白狐裘将少年全身都裹住, 越发显他滚热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大人的脸好烫, 都怪我想着在车外透口气,连大人什么时候受热气厥了都没发现。”绿松在一边急得团团转, 高容便叫他去溪边打水。


    途中荒无人烟, 幸好高容会医术,他把了脉,又看过沈清和的口鼻, 松口气道:“和身上的伤处有关,加上餐风宿水,调养不当,只是热病,不过这样热下去也容易伤及根本。”


    他将巾帕浸在绿松打来的溪水里,现在正是三九之时,溪面上都盖了层薄冰,触手更是尖冷刺骨,高容放在掌心温了温,才叫南红为不省人事的少年擦拭手脸,自己则从随身携带的布囊中取出数枚长针,分别扎在他耳尖、足侧和手掌根。


    遥光也牵马站在旁侧,看似在警戒四方,实则心思全留在树荫底下,听到他们中的医师说少年身上有伤,他将人打量了一圈,开口问道:“你家大人身上怎么会有伤?”


    绿松想起这个就窝憋着口气,“还不是因为有人蛇鼠一窝,联合起来陷害我们公子,不然也不会平白蒙冤挨这十下笞打,还流落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挨打了?”遥光将马绳放下,听他一肚子牢骚后,忍不住鄙夷道:“不过十下罢了,怎么还能就晕过去了,我在军中时可连那让人皮开肉绽的军棍都挨过,倒些烧酒涂些伤药,没几日便活蹦乱跳,”


    绿松见这家伙劈头盖脸的贬低,呛声道:“我们家公子从小金尊玉贵养着的,哪里像你这么皮糙肉厚耐打……”南红拉了他胳膊,叫他接替帮忙擦手臂,绿松一下哑了火。这里不是京都,公子还躺着呢,他们还得依仗这不知何官何职的小将军的平安抵达丘泉郡,不能在这时添麻烦。


    遥光不恼这小厮的恶言恶语,反倒闻言去看沈清和,他一截手臂正露在外头被人擦拭,确实是和他很不一样的细皮白肉,京都人难道吃的都是琼浆,喝的都是甘露,怎么养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如他们西北男儿英武霸气!


    男的都这样,那京都的姑娘是不是都如本子里说的如花似玉,娉婷婀娜?


    陛下邀他去京都,他想也不想就推拒了,遥光想到这里,从心里涌上淡淡的悔意。


    整顿车马,重新上路,遥光独乘一骑,走在沈清和乘坐的马车前,原本策马奔腾的行伍为中间的车驾放慢了步伐。


    原本官员调任都应有兵马司护送出走,只沈清和是贬谪之身,就没了这待遇,所以搞得这般灰头土脸,狼狈不已。


    最后一段路是顺遂地到了丘泉郡,沈清和醒来已经是到达后的第二日,他迷迷糊糊眨了眨眼,记忆只停留在自己是那滚筒洗衣机的衣服,在车厢里颠来倒去的滚过一遭,两世都没晕过的车,这次给他全都晕完了,回过神就已经躺在这席上。


    “呀,公子醒了!”绿松刚端着水盆进来,见此喜出望外。


    沈清和嗓子喑哑得厉害,被喂了几口水,他才能顺畅开口,问询几句,才知道在路上竟还遇到了山匪,随即一阵后怕,心道真是算他们命大!


    几天没下地,脚软得和面条似的,沈清和被搀扶着在屋子里活动,顺便扫视这未来要居住一段时日的屋子。


    地方官员都住在一处府廷吏舍,和机关大院类似,这青堂瓦舍虽然简陋但也算宽敞,在荒僻的西北丘泉郡应该是顶好的房子,只是和京都的回廊庭院相比,就是天上地下了。沈清和甚至能看见房顶上的大豁口,须得速速叫人修缮,不然这北风一刮,晚上就别想睡好觉。


    南红循他视线向上一看,笑道:“有位大人在帮我们补屋顶呢,就是刚刚说的,救下我们的那位。”


    沈清和独自软着步子向外走,果真看到个穿铅白束身衫的青年坐在屋顶上,正拿着砖瓦修补屋顶,单伯文抬了架云梯来,那青年低头一看,喊道:“都说过了,就这样的屋顶,我上下自如,用不着这个!”


    他三下两下就补好了房顶破口,沈清和心说年轻人干活就是得劲。


    少年头发全披散着,身上搭着那件厚狐氅,站在那儿就是个堆雪般的玉人。正要从顶上跃下遥光愣了半息,一脚踏空掉了下来,在惊呼声中迅速调整,借着砖壁上的力定住身形,稳稳落地。


    几片檐瓦掉下,在地上噼里啪啦摔了个稀碎。


    “哎呀哎呀我就说嘛,咱们做事还是要稳妥些的好,不然磕着伤着了多不好。”单伯文见他平安落地,松了口气,和老师打过招呼,重新搬起云梯送还。


    “在下沈清和,多谢阁下护送我们到这里。”裹在裘毛中的少年笑意盈盈,向他作礼。


    遥光侧了侧身,一双手在身后紧捏成拳,避过他含笑的眼,“我是镇西北巡抚使遥光,不用谢我,是陛下命令护送的。”


    沈清和碰了钉子,他摸摸鼻子,还是顺着说场面话:“这么年轻的巡抚使?那定是才干过人了。”


    遥光语气更硬了,“还好,听说你以前是侍中,也挺厉害的。”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阴阳怪气,沈清和的笑险些维持不住。


    这人怎么回事,自己晕了一路,有哪里得罪他了不成?


    他看向角落的碎瓦片,遥光往挪了两步,将那处挡的严实。


    “你晕了好久,还是别出来走,快回屋子里去吧。”


    莫名其妙被赶走,沈清和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摸不着头脑的人,干笑着向他作了一礼,转身走了。


    遥光看向那堆碎瓦,冷不丁在上头踩了两脚,又觉得自己这行为实在蠢得厉害,站在原定沉默一会儿,去角落端笤帚和畚箕了。


    他成了丘泉郡守,在这一郡算是最高长官,所处吏舍和其他丘泉郡官吏共建在一处高高的丘坡上。沈清和走出院子,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周边都是些棚屋草屋,砖屋就少了许多,严冬将至,一切都被压在灰蒙蒙的雾气之中,越向外就越茫昧,直到什么也看不清。


    丘泉郡地近大雍边界,连灾民营这样几乎炼狱的景象都见过,沈清和心中早有准备。


    荒凉点也没关系,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嘛。


    来的路上,他已将朗新月从旁听生正式记作书院弟子,虽然清北书院留在了京都,但作为清北人不可荒废学业,他把五个弟子叫到身边,分配了来到丘泉郡后的第一个任务——


    围绕丘泉郡民生民情进行调查研究,制作调研报告。


    “调研报告?”


    学生第一次听到这新鲜说法。


    沈清和点点头:“每个人拟定自己的调查方向,对丘泉郡民生的调查不求详细,但求准确,三日后交到我手上。”


    “好的老师,保证完成任务!”


    他们被系统要求做过耕地观察日志,所以对这‘调研报告’也不算太陌生,无非是将对象从耕地换成人,每个人数日奔波的辛苦瞬间消散,化作对新作业的斗志昂扬,立志拿到第一个‘优秀’!


    学生四散各方去做调研,沈清和也不闲着,初来乍到他干劲十足要去体察民情,结果被绿松南红双双拽住。


    南红:“公子您还烧着呢,高公子嘱咐过要静养。”


    绿松:“是呀是呀,快回去躺着休息吧!”


    沈清和用手背在额头搭了搭,说道:“这点热度算什么,现在我每个细胞都充满了力量!”他可是能顶着高烧,在医院一边挂水一边喝冰美式一边完成三份项目ppt,顺带整理明日会议纲要的狠人,怎么会被区区小烧干趴下!


    二人听不懂什么细胞,只一人抓着沈清和的袖子,一人抱着腰,不准他往前走。要知道沈清和在马车里一晕,可给他们吓惨了,在大雍寒热都能要人性命,叫他们怎么不严阵以待。


    遥光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出来,他抱臂靠在墙角,开口道:“该歇息便去歇息,你这细胳膊细腿,再出去乱晃小心给折了。”


    沈清和听他讲话就浑身不舒服,皮笑肉不笑道:“多谢遥大人关心,我虽然没您结实,但也不至于一碰就碎了。”


    第28章 28 调研报告


    被裘服少年拿话一刺, 遥光耳根子又爬上了红,他没什么反应地点点头:“我是生的结实,西北男儿都是这样, 你要是多多锻打,也能有我这样的好体魄。”


    得了, 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


    沈清和心下无语,但也松口气。顶多说话不中听了点, 那之前也不是有意和他难看,既然是个笨的, 不是有心和他拿捏过不去, 他自然能大度, 不计较言语上的不快。


    “遥巡抚使也是一路辛劳, 还帮我补好了这破屋顶, 若无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吧。”沈清和拢了拢了宽厚的披风, 想起什么又道:“我从京都来时带了团好茶饼, 虽然没有多稀罕, 但西北肯定少有——对了,巡抚使大人爱喝茶吗?”


    少年清亮的眼眸看过来, 遥光几乎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以拳掩唇, “不, 嗯,喝…喝的。”


    沈清和抚掌笑:“那感情好, 就送一饼给大人, 大人也尝尝西北外的味道。”


    “遥光。”


    沈清和:“什么?”


    “不要叫我大人,叫我遥光就好。”


    “好的好的。”沈清和自然无有不应。


    这一来一往,关系不就近了。西北治安不好, 若能结交巡抚使,安全也能有保障,百利而无一害的事。


    两人说完话,遥光仍旧直愣愣戳在墙角不走,沈清和无法,只能回自己院里。


    绿松虽得偿所愿地将公子留在吏舍,心中也是奇怪。南红素来比他聪明多了,于是悄悄对他说:“那日官道上看这位巡抚使大人是个脾气火爆的,没想到真人不可貌相,私下还是个细腻性子呢。”


    南红将内屋的门关好,侧头道:“只要不害公子,管他是什么性子。你去将水再烧一遍,这里用水不如京都洁净,高公子说过给病人擦拭都得用净水。”


    绿松点点头,小跑去灶房了。


    沈清和在床上躺了两日,挑着系统里的书籍通读过几篇,着重看了几本下乡扶贫的。


    同在丘泉郡任职的官员都同住一片府廷,相隔也就不到百米,听闻他身体大好,立即遣人通传,说是晚上办了接风洗尘的小宴,要他一定赏光参加。


    以后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共事,沈清和自然点头。西北的饮食粗糙,花样也和京都相差远了,沈清和晌午吃了两枚死面蒸饼,噎得灌了整整一壶茶下肚,这东西难克化,僵得他胃里难受,只得出门散步消食。


    先是逛了集市,这里市肆上的商品非常匮乏,多是些农产品,手工艺品,还有些陶土器具,偶有见到售卖生丝的,不过也寥寥几人,摊前几乎无人驻足。这里怎么说也是丘泉郡市中心的地段,根本没有他想象中市集的熙攘,至于杂耍卖艺的热闹更是见不着的。


    又到田垄,沈清和从前生活的地方见惯了人,每天都像关在沙丁鱼罐头里,以为京郊这样的地方已算荒郊旷野,那这丘泉郡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什么叫天外有天。


    若不是知道脚下的土地是郡中地带,还以为在什么深山大泽里,林木灌草覆盖了土地,为数不多像样的田地里,豆苗歪歪扭扭东倒西歪,土地似有干裂,地表呈现沙化特质,能种出健康作物才有了鬼!


    走得腿疼,才得见第二片有耕种痕迹的田地,这回土里的杂草倒除了个干净,只是光秃秃的也看不出种了什么,沈清正要躬身仔细去瞧,突然就有人噗通一声跪在身后,他闻声回头,发现是个还算精壮的庄稼汉。


    “大人!”


    只听那人口中唤道。


    沈清和连忙叫他起来,一边又好奇问:“你哪里知道我是大人的?”


    他没穿官袍,只是一身朴拙的素麻服,这也能被认出来?


    “您手脚细长,个子也高溜溜的,当然是个大人!”马老三理所当然道。


    沈清和听了只有沉默,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又看了看脊背微弯,鞋也没穿,手上还带着厚茧的庄稼汉。


    这说的倒是一针见血,京都的门阀子弟大多像他一样,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被贫苦侵蚀的痕迹,这老伯比他年纪大了几轮,可身姿佝偻还不到他肩处。


    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当世的百年家族已经进化成另一个种族,至少从形貌上,能轻易分辨谁出身高门,谁出身瓦舍,这恐怕才是‘士庶之际,实自天隔’的最直观表现,说是隔着天,也毫不夸张。


    马老三还在继续说:“是这样的大人,我想把我家的田献给您,您看看成不成?”


    他指着沈清和刚刚看过的土地,搓了搓手。


    沈清和疑惑地看着他,“献给…我?”


    马老三见大人犹豫顿时急了,拍着胸脯保证:“我是这方圆几十里将田地收拾得最干净的,你可以去地里看看,从我爹就开始刨地里老树根,现在又松又软,每年收成都是最好的!”他絮絮叨叨地讲,见面前大人还不发话,底气越来越低,“俺马老三保证让大人吃不了亏的,只是别人伺候不来我这田,只要您租回给我就行了……”


    沈清和更不解了,“既然是这么好的田,为什么要献给我?你还要自己租回去?”这是什么操作?


    马老三眼圈红了,他一辈子没讨个婆娘生个娃,几乎就是将这块从爹手里继承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崽,把自己的亲生崽送出去,有谁能乐意?


    “现在这税一年比一年高,去年黄老二将所有的年成都交了出去,结果还是不够,后来将土地献给当官的老爷,每年只用交个租子钱,才勉强不忍饥挨冻。俺的田侍弄得好,原本交完税挣个温饱是没问题,今年怕是也撑不过,只能找个老爷投献……”


    马老三说着说着,头要埋进地里。


    沈清和眯起眼:“这办法是谁想出来的……”估计这农汉八成也不知道,他换了个问题道:“有多少人用了这‘献田’的法子?”


    马老三想了想,“认识的四邻都早早献了,有人的土地只能结出三瓜俩枣还没有官老爷要呢,俺是那最晚的一批了……”


    沈清和弯腰抓起一把土壤,放在指尖搓了搓,回头和马老三道别。


    马老三急道:“大人,您究竟收不收俺的田,绝对叫您吃不了亏的!”


    “收,不过不是收你的田,是收你这个人。”


    “啊?”马老三赤脚站在土地间,为这话摸不着头脑。


    沈清和已经走远,遥遥的声音传来:“你先在家等着,我会来找你的!”-


    三日之期已到,沈清和派遣调研的学生从四面八方回来。


    南红收拾了间侧室,地上几个蒲团,最上方沈清和独坐一张桌几,条件不如清北书院敞亮舒心,但学习气氛依旧浓厚,所有人适应良好。


    年纪最长的单伯文率先阐述自己的调研报告,无人有异议。


    “我原本定下的主题是‘对丘泉郡百姓年岁营生分布情况调查’,从郡中向南走,一共走访了十户人家,但令我意外的是,我敲了十户人家的房门,只有三户人家开了门,我仔细观察过其他七户,门口都结了蛛网,水缸也干了许久,应该是早就离开了。”


    “于是我立即更换调研主题,换成‘对丘泉郡百姓离乡情况的调查’。”


    沈清和闻言点点头,能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迅速更换调研方向,很不错。


    不过听单伯文一字一句娓娓道来,对丘泉郡的不善情况有了新的认知。


    “令我惊讶的是,越向边际走,这种情况就越严重,甚至是真正的十室九空。”


    “我沿途询问了许多百姓,第一点便是赋税过重,除了朝廷征收的田赋外,还有算赋和口赋等在内的人头税外,当地还要征收名目繁多诸项杂税。”


    “第二点徭役过重,走的大多是普通农户,没有功名傍身,便要被征走,又因徭役过重,回来的人往往要休养大半年,甚至有时回家撑不到一月,就因为身体过损没命,就是成了黑户乞丐,也不愿意服役。”


    “第三点,就是这丘泉郡环境太差,大半都是种不出作物的荒田,当地农户种不出像样的东西,只能往土地更肥沃的南方走,背井离乡逃荒去了。”


    “……”


    “综上分析,便是丘泉郡百姓离乡原因。”


    他越说神情越严肃,其余四人心中也沉甸甸的,想来他们调研到的东西也不乐观。


    沈清和闭眼点点头,“调查报告做的不错,不过这赋税徭役之类都是上头的事情,我们插不了手,只能就从田土入手。你们专业课上学过土地改良方面的知识,并且初步实践过,伯文你的成绩是最优秀的,就从这方面入手做一个解决方案,这件事急不来,给你一周时间,可以拟出个初步草案吗?”


    单伯文被一向严苛的沈清和认可,一下斗志昂扬。


    “没问题老师!”


    在清北书院读书的日子,就像怀里揣了个宝藏,还不能叫人知道,这回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单伯文想起荒地上瘦弱绝望的农户,心中鼓胀起冲天志气。


    “下一个,胥乐生你来说。”


    ……


    第29章 29 咱们丘泉郡


    胥乐生点头, 他将蒲团向前挪了一步,书写好的报告平放在地面上。


    脱稿报告!


    所有人为之侧目!


    “我的研究方向是‘对丘泉郡市集圩场调查’。”


    “丘泉郡并不如其他富庶郡县,拥有东西南北数座市集, 原因可以参考单师兄关于人员流失的报告,只有郡中有开市, 经过我三天观察,丘泉人买卖并不用钱币交易, 多是以物换物的形式,而落脚买卖的几乎没有游商, 大多是丘泉郡的农人匠人……”


    “又因为丘泉郡与胡奴的土地接近, 也有些从胡奴流来的蔬果器具售卖, 我问过当地人, 年景好的时候还有过胡商落脚, 不过因为放重利贷被官府赶出, 从此严禁胡奴互市。”


    ……


    “我的祖父曾经从商, 所以耳濡目染也有些了解。据我观察, 丘泉郡物资匮乏,地广人稀, 并不是好的行商之所……为数不多的优势,便是极廉价的劳动力, 及近水楼台和胡商建交的地理位置。我瞧过了, 胡奴有些东西还算稀罕,若能倒手给素爱争稀斗奇的门阀家族, 应该能翻个几番。”


    胥乐生说到此处, 又摇了摇头,“不过这处处都是疑难。”


    沈清和讶异看他,这学生很有资本家潜质啊!


    也是个培养方向。


    后面几个学生也注意到丘泉郡民生方面的巨大问题, 进行了一番着重调查,最后对丘泉郡的穷乡僻壤,甚至是穷山恶水有了新的认知,若只凭他们几人,想要这丘泉郡改天换日,不下百十年不可达。


    众人沉默了有一会儿。


    沈清和拍拍手道:“不就是小小的丘泉郡,哪有京都波诡云谲?办法总是人想的,路也是人走出来的,咱们书院在京都也算半个声名狼藉呢,你们可曾想过败退?”


    学生纷纷摇头。


    “先生传授的都是不世之学,外头的人只是从窗框里瞄了一眼,怎能断定我们书院的血肉筋骨?”


    “是哩。”沈清和起身,他的双手向外伸展开,迎着窗外即将下落的夕晖,“我们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涉足,却能开天辟地的道路,后面潜伏的危机,不下于与世家门阀对抗,若是你们将来想退,我也绝不阻拦。”


    几人纷纷正襟危坐,说道:“我们只和老师在一边!”


    沈清和视线在他们一张张肃容上扫过,突然笑道:“别紧张别紧张,吃过晌饭了没?我逛集市时买了些竹芽,已经叫人拿下去泡水了,生炒炖汤都鲜美得很,老师晚上有个局,不陪你们一起吃了,叫疱房做给你们。”


    “虽然从书院里出来,但也不能荒废了学习,专业课重新开始,便从你们郎师弟对田土的调研结果入手,和伯文一起做方案,届时让系老师整理几个方向给你们做课题。”


    众人已经在书院里的学习数个月,偶有听到陌生名词,也大概通晓其中意思,理解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只对系统竟然来到丘泉郡这事表现出充分的欣喜。


    沈清和只淡笑点头。


    要知道他从京都往丘泉郡的一路上,系统都在脑子里吵吵嚷嚷。他彼时正头晕屁股疼,只恹恹叫了他闭嘴,估计还在生气呢。


    好嘛,如今正好做了炖笋汤,晚间叫他出来吃,到时候一并向它赔罪吧!


    日头彻底降下去后,整个丘泉郡都陷入一片昏黑,唯有高高的府廷檐前,一盏盏竹灯次第亮起,光芒熹微,只亮了庭前一片小小地界。


    “公子小心脚下。”南红将手中提灯往下压了压,这吏舍拢共也就用了几块石板铺路,道上偶有崎岖碎石,很容易就绊上一跤。


    沈清和拢紧外袍,踏入一座小厅。


    郡守上任,丘泉郡大小官员,能来的基本都来了,不仅为接风洗尘,还要看看新长上究竟好不好相与,顺带混个眼熟,总之没坏处。


    沈清和一入内,就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注目礼,原本低低的谈笑声霎时间升高。


    “沈郡守来了,果然年少非常啊!”


    “郡守早先病了?丘泉郡偏僻,水土不服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万事都有我等操持着,放心休养身体便是了!”


    “快坐快坐,今日张大人可是将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了。”


    被十几双眼睛盯着,沈清和无所谓他们眼中各式各样的情绪,只一一笑过应过,听到有珍藏的佳酿,唇角噙笑,“那我得多尝尝这好酒了。”


    众人瞧他谦和敦厚,就是个寻常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视一眼后都笑开了,叫仆从赶紧将羹肴呈上来。


    说是喝酒,沈清和饮了两盏便把酒杯放下,在这其乐融融的间隙,突然发问:“郡中长史何在啊?”


    在场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出来一人答话,正是拿好酒出来招待的张主簿。


    “薛长史喜静,这样的宴饮素来是不参与的……郡守若有什么事,找我们也是一样的。”


    沈清和闻言点了点头,他看向这位郡中主簿,笑眯眯道:“主簿也别忙,我还刚好有事找你。”


    张主簿泰然自若道:“尽管问,我定当知无不言!”


    “好!”


    堂中少年放下竹筷,敲在木桌上啪嗒一声响。


    “我将丘泉郡的库房留存的官物出纳,名目抄录翻了个遍,为什么这昭桓五年的档记,和昭桓三年的有诸多重合之处,又为什么关于户籍、人丁税等记录寥寥,甚至有好几章空白?张主簿掌郡中文书簿笈,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倒想要你指点解惑。”


    张主簿的冷淡登时从背上淌下,这新郡守不是一来就病了吗,什么时候去库房翻看了?他瞪大眼,双唇嗫嚅道:“因为,因为各地灾荒频发,入我丘泉郡的流民,和我丘泉郡流出的民众每日都在变,时时没个定数……”


    少年猛一拍桌子,“所以你就开始胡乱编造,故弄玄虚?!”


    张主簿没话说了,沈清和又调转矛头:


    “刘功曹,郡守之职空置时,便是你和长史协理郡中一切事宜,身居要职又参预政务,本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可一年到头也没出什么惠民新政,代代沿用旧制,倒是官员推举干预得最多,什么七姑六舅的远亲都塞进府廷里,我看这丘泉郡马上要改姓刘了吧!”


    “还有你王都尉……”


    沈清和劈头盖脸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通,字字直戳人心,随便一项便能摘人帽子。被如此不留情面的臭骂,叫在场年过四五十的老叟都面皮赤红,恼羞成怒。


    若真有八斗之才,或背后有人撑腰,不得奔着富庶之乡步步青云,哪里沦落得到又穷又破的丘泉郡当差?又不是五姓七望之家,怎敢如此大肆狂言!


    所有人都在心底咬牙,新官上任就想烧那三把火,将所有人揭批叱骂好立威?在场哪个不是在其位上十年数十年,怎能被一个毛头小子□□?


    任你是郡守又如何,一个使唤不动人,办不成事的郡守,除了穿戴官袍官帽,领个薪俸 ,和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区别?


    正当所有人各自盘算,要忍下这口气时,首座上刚刚还势不可挡的少年突然话锋一转,痛心疾首道:“你们这样搞,咱们丘泉郡的业绩什么时候才能上去?骗得了自己难道还能骗得了上头吗?每年GDP……财税都最难看,朝廷怎么会给你们拨经费,怎么累积政绩,怎么跳到中央工作!”


    所有官员脑子差点没转过弯来。


    刚刚不是还在痛批他们吗,怎么突然……


    “你们不思变,年年有人出走,我听说还搞出个‘献田’的策略,普通户籍的全转成了你们的佃农,查个税都查无此人,财政报表出来全大雍倒数,拨款也没有,你叫上头的怎么看我们?宜居州郡评选什么时候才能落我们头上?什么时候才能调到京都任职?”


    “人家郡县都忙得脚不着地,瞧瞧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办宴会,这说明什么,还是工作不饱和!”


    官员们被他的长吁短叹搞得一愣一愣,张主簿喃喃道:“我们还能有出头之日?”


    回过神才发现不小心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立马闭紧了嘴。


    沈清和却殷切的看向他道:“那是当然了!我分享给大家一句话,叫‘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能总把那碎银子放在第一位,在其位谋其政,还是要多吃苦。想想每年都有官员轮换,怎么到这里就换不出去了?”


    讲到激昂之处,少年声音不自觉拔高:“大家同在丘泉郡共事,每年和其他州郡建交时,有没有被其他郡的官员骂过下里巴人,翻过白眼?看其他同僚穿新衣换新宅,咱只能挤在小小的吏舍,有没有觉得愤懑?是不是觉得京都的月亮都比咱这儿圆?”


    有几个喝得蒙蒙醉的官员被戳中心事,大喊道:“是!”


    沈清和顺溜得拉虎皮扯大旗:“不要老想着向朝廷索求,要想想能为朝廷奉献什么!我曾经是陛下身边近臣,如今到丘泉郡,就是为大家谋福祉的,我倒觉得大家都是人才,只是缺少个大展拳脚的机会!别人都说咱们丘泉郡不行,我倒觉得我们丘泉郡很行,大家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一起建设,总能让上头看到我们啊!”


    “有我沈清和一口肉吃,就有诸位一口汤喝!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少年昂首挺胸,面色红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30章 30 发达咯


    席面散了, 丘泉郡的官员们出门都晕晕乎乎,和喝了一斤酒似的不真实。


    原来远在京都的陛下竟看到了他们小小的丘泉郡,派下身边近臣, 意图革旧维新,这对他们在任数十年如一日, 自以为升迁无望的旧臣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回到舍中, 立即有难掩激动的官员敲响隔壁薛长史的房门,他没听到这好消息, 也要让他高兴高兴!


    薛不凡正攥着酒碗倒在木桌案上, 远远看去像是喝得酩酊大醉, 听到来人说了一通, 从酒坛中抬起头。


    “那郡守说的?”


    “是啊, 就在刚才小宴上说的!你平日脑子最活络, 吏治是我们中数得上的出挑, 若能升调, 定有你的一份!”


    薛不凡半掀起眼皮:“他多大?”


    官员愣了,想他应该说的是新郡守, 便回答:“看着不及弱冠,打听得也不是门阀大家出身, 小小年纪便站到了御前, 应该是极受陛下倚重的。不是,你问这做什么?”


    薛不凡只又将清酒满上, 侧过身, 连睁眼也费劲,痛饮一番后将碗搁在桌上。


    “他就是个贬谪戴罪之身,哪里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让陛下对小小的丘泉郡另眼相待?”


    官员大惊失色:“戴罪之身?!”


    薛不凡:“在丘泉郡共事多年,想来肚子里应该也有点货,不说火眼金睛,识人的本事也该有吧?一个不到弱冠的小子说两句话,你们都被蒙头灌了药似的,也是奇了怪了。”


    比起空降而来的少年郡守,官员无疑更信薛不凡。薛家大小也是个世家,在京都也有人做官,探听些消息还不是轻而易举,既然他说得如此言之凿凿,想来该确有其事。


    这丘泉郡穷乡僻壤,气候恶劣,官员老早就不想在这儿待了,又舍不得仕官之身,还以为熬见了青云梯,转眼就兜头被浇了盆凉水,他面上表情一时变幻莫测,最后定在愤懑上。


    “我说今日怎的将我们都痛贬了一顿,又说这些好话,原来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和给驴子吊颗白菜一样,叫我们看得着吃不着,好生阴毒!若不是你点醒,我们恐怕得由着他敲竹杠、打秋风的!我现在就去告诉其他人,叫大家清明他狐假虎威的伎俩!”


    薛不凡看官员怒气冲冲夺门而出,挺身靠在了凭几上,他又想倒酒,见窗外月色正明,索性提着酒坛走到院里。


    朝明月遥遥敬过,月色落进小小的坛口。


    沈清和看着碗里晃荡的圆月,用汤匙搅了搅,银白色的光辉一圈圈消散,热气一团团升腾。


    捧着碗狠狠嘬了一口,心满意足拍拍肚皮,竖起大拇指道:“就是有人用一千金来换这冬笋汤,我都不换!”


    他激动得眼泪掉下来,每天要么吃粉窝窝,要么吃糙口的蒸饼。丘泉郡实在清贫,今晚席面上都是清水煮菜,盐巴白肉,沈清和肚子里都要泛上酸水,总算能吃上人该吃的东西了!


    “厨房煨大半个时辰,只洒了点盐提鲜,就是这样也好吃得要掉舌头,要不是我端出厨房时留了一小碗,现在公子还喝不到哩。”


    绿松嬉笑着邀功,“只是这山上的冬笋几乎被人挖光了,集市上价又贵得很,再想要吃恐怕得等来年了。”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在京都尚且能随意挥洒金叶子的日子,到了丘泉郡便倒转了天地。不是囊中没钱,而是这里的货币体系几近崩盘,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钱又不能当饭吃,要想花就得徒步到隔了几十里路,隔壁富庶些的郡县去,对民众来说换了钱是不值当的事。


    这也是之前胥乐生说的问题,若没有流通货币,只是以物易物自给自足,那几乎是将自己和外界分割开,再北边还是胡族地盘,万一被进犯抗压能力极弱,就像那悬崖边上的枝杈,一阵风来都叫它万劫不复。


    沈清和陷入沉思,绿松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忐忑开口:“……公子?”


    少年回过神来,他弯唇一笑,“你家公子在赏月呢,你瞧这月亮是不是又大又圆?”


    绿松惊喜道:“是呢!怎么比京都看到的大一圈!”


    沈清和慢悠悠喝汤,随口道:“因为丘泉郡纬度低。”


    绿松挠头:“什么是维度啊?”


    “那你得多看看书。”沈清和摆手:“不过纬不纬度的也不重要,只有你端端正正看它时,它才又圆又亮。”


    绿松憨笑:“听不懂,但公子说的都对。”


    沈清和笑着摇头。


    “唉,不知道会不会有故人,在此情此景共赏同一轮圆月呢。”-


    系统能出来,沈清和就轻松多了,只要在处理丘泉郡庶务的闲暇之余,隔三差五听学生汇报一次课题进度。


    他这个既当导师又当甲方的,提供了一定科研经费供学生支取。学生们一番讨论后,决定买两块土地。


    丘泉郡地力受限,不可能家家户户都有好田,他们便特意选了块已经侍弄好的肥田,和一块相近的薄田,作为对照组播种耕种。


    本来是没有农人愿意出地的,毕竟田地便是命根子,但年成实在不好,周围邻里大半都丢了田逃荒去了,瞧得他们心焦。与其让自家地留着长草生荒,倒不如换点财物,逃荒时还能有盘缠傍身,这么想着,狠心一咬牙,便把祖辈耕种的地给卖了。


    学生们将田契揣进怀里,就开始思量如何完成自己的课题。西北的冬天实在冷,辛苦选育好的种子播进土里,极容易闷死冻死,发不了芽那也是白搭。


    游洛率先想到了书里提到过的‘温室种植’,载为“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便是建起密闭的“温室”,再置以多个火盆,由此便能骗过籽种,误以为到了春日该长芽的时候,用此法甚至能违逆天时,在冬天也能吃到新鲜蔬果!


    他刚听闻就大感神奇,如今能有机会,摩拳擦掌想试试真假,不过被胥乐生一票否决:“既然要时时保持温度,就得足够的炭火,丘泉郡物资匮乏,能烧得起炭的那都得是有家底的,人都快冻死,哪有闲余给菜地保暖?这得大富之家才耗得起!”


    胥乐生对钱财数字格外敏感,丘泉郡又不产煤矿,那必须得从外地运过来,他在心底噼里啪啦算了笔账,报出一个惊人数字,所有人听到后都沉默了。


    “书上还说过引泉之法……可这里的溪河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哪里去找‘温泉’浇土?”胥乐生提出来,又自顾自回驳。


    众人冥思苦想之际,单伯文突然惊喜开口:“有了,我记得系老师在课上提过一嘴‘粪土增温’,用牛粪马粪稻草堆肥后可做‘温床’,北边是有片原野,已经成了胡族的牧畜场,他们向来牛马成群,虽说丘泉郡与胡奴不再互市,那我们就主动去向他们收购粪土,想来比买炭引泉行之有效得多!”


    他们讨论出了个结果,一起去向系老师汇报。


    系统外披了件连帽的袍子,厚厚的兜帽将他半张脸都挡得严实,正脱了鞋,在田垄间晃荡着脚丫。


    “系老师,正值严冬,手脚失温易寒邪侵袭肌表,阳气衰微,肝气郁结。”高容见他赤着白嫩的脚心,眉心一跳。


    系统被吓一跳,他无法和学生们说明自己不是碳基生物,根本不会生病这回事,只能在众人严肃的目光下讪讪一笑,乖乖穿鞋,而后收获了所有人欣慰的夸赞。


    他突然反应过来。


    喂,到底谁是老师啦!


    听到众人“粪土增温”的想法,金发小童歪了歪头,数据电光石火间在中枢流了一遍,随后赞成道:“可行是可行,要注意两点,你们说的这些粪便中只有羊粪马粪是热性肥料,适宜温床育苗,其他反而起反效果。其次水分过高的粪便是难以升温发酵的,也就是说只有干燥的粪肥可以用。”


    众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最跳脱的游洛直接跑走,口中呼喊着“买粪去咯”,惊得路过百姓频频回望,扼腕叹息。


    怎么年纪轻轻的,人就痴了……


    被唏嘘一通的当事人们,在凛冽的西北风中干劲十足,他们的第一个课题就关于农业,最终愿望是在贫瘠的西北地带,也能五谷丰登,穰穰满家。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填饱了肚子才能想其他的,都饿红了眼要去掘地里的观音土,那谁还能想着读书习字,尽忠报国呢。


    土层在冬季硬挺不少,马粪到来之前要重新将土松了,将碎石都筛出去,遗留着和苗芽抢营养的野草树根都烧干净。


    他们雇佣了几个冬时令赋闲在家的郡民做工,之前嚷着要献田的马老二也被沈清和安排了进来,按市场价结工钱,每顿包饭,原先有几人被乡邻的南下逃荒潮整的三心二意,见这里不仅给钱,还管饭吃,纷纷留了下来。


    本来只以为能吃到野菜、糠饼之类,没想到竟是用炉灶烧的,热腾腾软塌塌的蒸饼!有时候还能加餐吃上芝麻饼!


    要知道有的人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吃上口热的,遑论芝麻这种只增香,饱不了肚子的货样,初刚拿到手还以为是生霉了,不过生霉的饼他们也吃得下去,至少还是有滋有味的……


    几个农人咂摸着前些日子吃到的芝麻味,耕地更卖力了,生怕雇主觉得他们吃闲饭。


    另一边沈清和每天都头疼得很,从前在给事房里任职,同事虽然是喜欢聊八卦的水货,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无伤大雅。


    这丘泉郡里倒是不得了了,处处有人拖后腿唱反调,大雍郡守可以因地制宜,自设条教,但下发的文书每人都有满腔驳辩,仗着年纪资历明里暗里挤兑人,说他初出茅庐少不更事,还是要博采众议,公听并观。


    观你个大头鬼!


    沈清和看着再一次被阳奉阴违退回的指令,深吸一口气。丘泉郡官员态度骤变,绝对事出有因,虽然他当时画的饼确实又圆又大一口塞不下,但若无人作梗,这帮家伙也不至于抱团和他作对。


    他掌治一郡享有辟除权,长史功曹这些朝廷命定的人他无法更换,但幕僚属吏可自行署置。这几个带头挑事的以为自己是国企老员工不会被开吗?不干活没问题,但是干扰他正常工作,别怪他铁石心肠,叫这一个两个的都致不了仕,领不了退休金!


    沈清和冷酷地想。


    手中文书翻得飞快,替他整理文书的主簿也是吃干饭的,递上的多是没营养的废话,甚至连哪两家争夺耕地吵架这样鸡零狗碎的事,都端到他的案头,沈清和回忆起曾经在基层街道办事处工作时,每天处理的奇葩问题,突然一整恶寒。


    一目十行地阅过,他越看越暴躁,突然指尖一顿,猛地往前翻了两页。


    这也是个鸡毛蒜皮的事,说是有个农人的田地里种的菜每年都稀稀拉拉的,今年想重新翻耕开垦一番,结果不挖不知道一挖吓一跳,底下全是黑黢黢的石头,将他的农具都给杵烂了,原本以为赭色的田地和红土一样能丰收,结果每年都青黄不接的,于是问问能不能重新给他分块地,普通的就好。


    赭色的土,黑色的石……


    这难道是……!


    沈清和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作响,他猛地起身,差点将椅子带倒。


    迅速定下心神,披上外袍,叫来写这份文书的小吏。


    察事小吏听说自己突然被郡守大人召见,又惊又喜,又换衣服又穿鞋,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到了少年面前还没来得及感叹郡守的年轻,就被风风火火的拉着出门,追问那要分地的农户家住何方。


    这对小吏来说也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明白为什么郡守大人这么重视,他不由也十分审慎,将脑子搜刮了一圈,终于想到了那门户在哪。


    这一路太远,他们二人都坐上了牛车,终于到了丘泉郡的西侧。沈清和站在这暗赭色的土地前,黑色的矿石裸露在外,地里还有一把折断的木耒,他不顾脏污扑在那黑石上,将它捧在手心。


    察事小吏目瞪口呆,连忙去扶,被沈清和反握住了手腕。


    上有赭者,下有铁。


    诚不欺我!


    鲜眉亮眼的少年郡守热泪盈眶道:“咱们发达了!!”


    有了铁,能做的事就能立即上升一个维度。铁加工能制造铁器,包括农具,冷兵器,秤砣,砝码,锚钩……沈清和脑中闪现了千百样东西,无数技术的结晶,几乎各行各业的各种东西都需要铁为主要原料或辅料制作,掌握这些,丘泉郡的生产力能成倍增长!


    小吏表情懵懵的,只愣愣点头,又凝神去看那黢黑的石块,这非金非银的,是哪里发达了?


    “回头给你升职加……升官加俸。”


    小吏闻言才切切实实高兴,晕乎乎想:郡守大人不仅长得好看,又这么慷慨豁达,真是个大好人啊!


    激动归激动,沈清和迅速收拾好情绪,好后续一系列应对策略。首先这片铁矿在丘泉郡的边缘地带,要迅速叫人把守控制,确保拥有绝对控制权。其次立即叫人勘测,看看这座矿的容量有多大,品质如何,最后就是雇佣一批矿工,下矿开采,能尽快将其投入生产生活。


    大雍的铁器多供军需,所以平民百姓少有接触,可能唯一见过的就是家里的菜刀斧头,故而不知道生铁就是这样黢黑和煤炭似的,只当是硬点的杂石……


    沈清和思及此,突然期盼要是能再发现座煤矿就好了,这两矿在手,他就有充足信心平地起高楼,带领丘泉郡乡民脱贫致富!


    短暂做了个白日梦,他立即叫人去置办。


    郡里的同僚他是一概不信的,幸好还有人脉,西北巡抚使看起来很适合干这看护的活,他二话不说就回去找遥光。


    遥光接了昭桓帝敕令,将丘泉郡守护送到地方后不准回营帐,至少护卫一个月,到他安顺过度完。


    他原本是绝不服气的,想他一个的巡抚使,就是这沈清和还是宫廷侍中时,他也比之要高上半品,他一个武将不练兵剿匪,反而在一个十八岁的小郡守身边打转,传出去都要被帐子里的弟兄笑掉大牙!要不是他敬爱的陛下亲自传信,换做其他人……就是长官下令,他也敢驳上一驳。


    万般不情愿现在也只能情愿了,这小郡守倒好,每天都笑眯眯的,结果说话一拐一绕,什么也不让他做,连跟着也不行,只叫在院子里歇着就行,害他浑身筋骨发痒,又不能现在就把人丢下跑了。


    是他先抗旨不遵的,完事了他一定要上书好好和陛下说这事!


    遥光蹲在院子里,愤愤薅了把狗尾巴草。


    不过他给的茶还是挺好喝的,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送茶呢,比送冷枪冷箭的新奇,那算了,还是不告状了。


    房门被轻轻扣响,遥光正出神呢,粗着嗓子吼道:“谁啊!”


    外边静默一瞬,木门吱呀被推开,一张小脸从打开的小缝里露出来,不是他刚刚痛批一通的沈清和还能是谁!少年正是顶顶欢欣的样子,遥光没见过他这么开心,只觉得狗尾巴草都要被他笑开花。


    不可一世的巡抚使突然卡了壳,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的,他将手中的狗尾巴草丢得远远的,欲盖弥彰拍了拍自己的衣袖,装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冲他点头。


    没想到少年一阵风似的小跑过来,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遥大人,有大事要求你帮忙!”


    遥光他一下子就甩开了!


    沈清和懵了一下,突然想起这是大雍,自己刚刚太激动得和他作了个握手礼,立即后退,保持了个很礼貌的社交距离。


    “实在是抱歉,是我刚刚激动了。”


    少年努力用双眼表达自己的真诚。


    遥光咳了好大一声,他说:“求、求什么,又不是不帮你,有事好好说,这么急吼吼的、作甚!”


    “是是是,遥大人说的太对了,是下官失了礼数,向您赔罪了。”沈清和能屈能伸,有求于人时小嘴倍儿甜,“大人年纪轻轻就当了巡抚使,功勋赫赫能力超凡,下官这里为些小事焦头烂额的,若是大人出马定然小菜一碟。”


    遥光心道,你这小郡守,总算知道我的厉害,叫你前几天有眼不识泰山!嘴上矜傲道:“就这小小的丘泉郡,我什么事解决不了,你尽管说!”


    沈清和看他大手一挥就能包办的豪气,嘴角笑容更灿烂,“是这样的,我们郡内发现一座铁矿,不过在两郡快交界处,俗话还有个先来后到不是,我希望遥大人能先带兵围守起来不叫人靠近,等这件事圆成,定重金酬谢。”


    “你发现了铁矿!?”遥光大吃一惊。


    沈清和点头。


    “这可是铁矿!”遥光从小在军中长大,当然知道把持一座铁矿意味着什么,军中许多士兵还在用打了卷的兵器,就是因为熟铁难炼,一把好的兵刃甚至要耗费百炼之功!若手中有兵人,有匠人,又有铁,就能轻易拉起一支军队。


    他面色瞬间严肃,有了初见时少年将军的肃穆,压低了声音道:“要是被发现私采,可是重罪!沈清和,你还要脑袋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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