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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衣若雪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91章


    季然洗了手,剥桌上的荔枝,来到江南也有好处,虽然很热,但这边有很多的水果,荔枝、西瓜、桃子、山竹等时令水果很多。


    刘公公要帮忙,季然不用有,他自己做,上个世界的时候学会了做吃的。


    周湛舸在一旁给他扇着风,看他一个个剥的完整,嫩白的荔枝,猫爪似的山竹,一个接一个非常有规律的摆在碗里。西瓜挑出籽来,也一块块儿切的整齐,甚至都是一样大小的。


    季然是有一点儿强迫症的,上一个世界种树,都要种的整整齐齐。


    在这个古代世界,他们不知道这是强迫症,周湛舸还笑着问:“皇上,做这个比读书好是吧?”


    在周湛舸眼里,这就是能拖延时间就拖延,能不读书就不读书。


    季然本能的嗯了声,等听见薛琛笑时,才知道周湛舸又给他挖了个坑。


    季然把薛琛捣碎的冰倒在他摆好的水果上,下面的两种水果都是白色的,倒上冰茬之后跟冬天的冰霜一样,冰霜之上摆上切好的西瓜,西瓜汁遇冰晕染开海棠色,在白玉碗里如画一样。


    也如眼前人,冰霜做成的人却有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惊艳。


    季然端给周湛舸:“周少师辛苦了。”


    谁说他是不想读书偷懒的?他是孝敬师傅啊。


    周少师还能说什么呢,有谁的殷勤能比的过皇上亲自动手,有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比的过皇上亲手做的呢?


    徐州知府美酒佳人,都没有季然素手做一份摆盘。


    不是徐州知府不会拍马屁,是因为人不一样。


    眼前人抵得过千千万万。


    周湛舸接过了碗,先尝了一口:“好吃,来皇上尝尝。”


    周湛舸把勺子抵到季然嘴边,季然也张口了。薛琛在旁边眼巴巴看着,跟着咽了下口水,这种吃法看上去是比他自己喀嚓吃冰好。


    “皇上,我再多凿点儿冰,您再……”薛琛笑着跟季然说,言外之意是老家皇上再动动手。


    刘公公笑着呵斥他:“胡闹,你还敢指使皇上了。”


    皇上给周少师做,能给别人做吗?


    他能跟周少师比吗?


    刘公公虽然这么说了,但季然最后都给他们做了,每人一份,手掌大小的玉碗,分量不多,但就是格外好看。


    周湛舸跟季然合吃了季然做的第一碗,也就不再吃他们俩的醋了。


    他在旁边看着季然做,季然那做这些事的时候,神情没有一丝不耐烦,哪怕是给刘公公、给薛琛做,他都做的很细致。


    如果可以,他想给季然一个太平盛世,让他可以安静的做他喜欢的事,不用每天学大道理,不用每天逼着他心里装着天下百姓。


    周湛舸说不清他心里这是什么想法,最后只无声的叹了口气,剩下的时间他没有再逼着季然念书。


    季然也就这一会儿好时光了。等明天,他就要带着他去吃苦了。


    晚上的时候果然瓢泼大雨下下来了,船也驶入了南直隶边上,周湛舸只让船靠了岸,却没有上岸,没有去打扰南直隶的人。


    周湛舸虽没有上岸,但各地的消息却传到了他手中。季然知道周家能做到这一点儿,毕竟在朝五十余年,全国各地都有眼线。


    来的消息看样子不容乐观,周湛舸眉头凝着,在书桌上写信,写的飞快,字体龙飞凤舞,不再是他之前教自己时的标准楷体,于是季然就默默的看着他的字迹。


    ……国情如水,民意胜天,刻不容缓。


    那个‘情’字如出一辙。


    周湛舸果然是他,季然就这么确定了。


    他没有再去跟233肯定,自己心里早就认出来了。


    周湛舸写完信,交给来人,那人又飞快的走了,全程来无影去无踪。


    季然没有多问,但周湛舸跟他解释了:“皇上,暗影送来的消息,汛期已至,各地水患严重,水寇趁机作乱,钱塘区战事一触即发,要皇上你跟我先行一步了。我们今晚就走。”


    季然点头:“好。”


    “我们是直接去前线吗?”


    季然问道。


    刘公公在旁边听着有些着急:“周少师,如果前线有战事,不能让皇上去啊。”


    周湛舸看了他一眼:“不是去前线,去南淮,那里比前线还要重要。”


    为什么重要,周湛舸没有再细说,只让薛琛去准备船只,他们只四个人走,大部队船只留在这边做掩护。


    “刘公公,给皇上换上常服。”


    季然换下皇帝的衣服,穿上了跟周湛舸一样的常服。


    有刘公公帮忙,季然衣服换的快,刘公公去换衣服了,季然就帮周湛舸挂上荷包、香袋。


    周湛舸腰上挂的就是他做的荷包,季然给他挂好,问他:“这个荷包好看吗?”


    周湛舸心思在水患上,也没有注意到季然帮他整理衣服,听着他的话低头看了下,嗯了声:“好看。”


    季然说:“那就好。”


    外面薛琛已经准备好了,正在外面报备,周湛舸抓着季然手,定定的看着他:“皇上,这一路会很辛苦。”


    季然已经知道了,他想起周湛舸还没有出发时,笑着说‘要他做好吃苦的准备’的话了。


    这不是下江南,这是微服私访。


    不过没有关系,周湛舸就是他要找的人,那哪怕未来是去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都会跟他一起去的。


    “我知道,走吧。”


    季然带着刘公公跟薛琛,周湛舸又带了两个禁卫军,6个人乘坐一艘外表普通的船从另一道水路直奔南淮。


    雨越下越大,幸好这艘船也足够结实,瓢泼大雨刮在船板上,听的见噼啪的声音。


    船不算大,船舱休息室只一进一出两个房间。


    刘公公在外间守着,内室让季然跟周少师休息,周少师要忙,不能打扰。


    刘公公在窗户前,轻轻叹了口气:“希望老天爷留情,早点儿停雨吧。”


    “刘公公,您老人家就别祈祷了,这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薛琛头都不抬的说,拿着他的刀擦了又擦,脸上表情隐约有点儿兴奋。


    微服私访啊,听着就令人兴奋,这一趟不知道要抓住什么大贪官来。


    周湛舸在看地图,杭塘江地图,季然也撑着下巴看,周湛舸脸色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他已经对着这张地图把整个杭塘江的数据看了好几遍了。


    尤其是杭塘江下游棠水之路的州县,他看的资料特别多,包括村镇人口、农田桑园、地理特质,一边看一边对照地图。


    神色严肃,反反复复的看,一遍又一遍,季然都背过这张地图了,杭塘江下游棠水堤坝下有十个县。周湛舸要去的南淮县就是这十个县中的一个,是地势最低,又临近棠水大坝的县,这样地势就是开闸防洪的泄洪渠。


    不过在古代,他们可能没有这样的意识。


    季然把整张地图都背过了,打了个哈欠,在心里跟233说了声:“帮我拍下地图来。”


    233嗯了声:【已经拍下来了,少爷你困了,就去休息吧?】


    不用它拍季然也都记下了,脑子里装这么多东西是会累的。


    233刚说完,主角就开口了。


    周湛舸看了下半闭着眼的季然:“皇上去床上休息吧,睡一会儿,白天还要赶路呢。”


    季然看他终于从地图、数据里抬起头来了,拉他:“你也休息。”


    周湛舸拉他到床边:“皇上先睡。我叫刘公公进来服侍你。”


    季然只摇头,闭着眼睛自己摸索着脱衣服,古装不好穿,但好脱,只要腰带解开了,多少层都能一块扒下来。


    周湛舸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利索的脱衣服,眨眼间连最后一层里衣都脱了,周湛舸看着他白嫩的跟他今天剥的荔枝一样的胸膛,慌乱的把他里衣给他扒拉上:“穿……穿着睡。”


    明明都是男人,他到底在慌乱什么呢?


    季然还在往下扒拉:“热~”


    前面那两个月还能穿住,现在到南方的夏天了,他根本穿不住。


    周湛舸手很坚决的给他拽着衣襟,脸扭到了一边:“我给你扇风,睡着了就不热了,今晚上还下暴雨,有潮气。”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语气跟哄孩子似的,季然半睁着眼,眼睛一一眯一眯的的样子让他话无意识的软下来。


    季然不再执着的脱衣服了,听着他话躺在了床上,抓着他袖子,眯着眼打哈欠:“掌着灯我睡不着。”


    周湛舸看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想笑,就这样还睡不着?


    不过周湛舸温声道:“好,我把灯吹了。”


    周湛舸给季然打着扇子,季然睡的很快,周湛舸坐他床前看了一会儿,才把帐子放下,去外面跟刘公公说了一声:“皇上睡了,”


    刘公公跟他道:“周少师,你在屋里榻上休息吧,这外面我跟薛侍卫守着就好。”


    周湛舸嘴角抿了下,他是臣子,不可同皇上同眠一室的。


    刘公公看了下下外面的雨又补充道:“皇上怕打雷,这种天气,又是在外面,不用再讲究宫里的那些了。周少师劳累一天,早些休息吧。”


    周湛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刘公公面色坦然,一心为皇上着想的样子,周湛舸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内室,在靠窗位置的塌下躺下了。


    床上的季然已经睡熟了,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跟外面狂风骤雨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电闪雷鸣都没有影响到他,这才不到一刻钟。周湛舸嘴角无意识的牵了下,就这样没心没肺似的睡眠,还说掌灯睡不着?怕打雷?


    周湛舸躺在榻上没有动,以一个姿势睡到了早上。


    雨还是没有停,蒙蒙亮的光线照着混沌的天,周湛舸眉头微拧,把窗户关上起身去喊季然。


    季然没有睡醒,凭着上朝的本能坐起来了,等衣服都穿好后,站到地下后才发现是周湛舸给他穿的衣服。


    刘公公端着水盆进来,笑着道:“皇上醒了,我正要给皇上穿衣服呢。”


    “咱们走吧。上岸坐马车。来,小心点儿。”周湛舸先下了船,把季然拉着上了岸,岸上马车已经等候着了,一辆马车,季然跟周湛舸、刘公公坐的马车,薛琛跟另外两个禁卫军穿着雨蓑骑马。


    雨势没有小,但他们没有停,周湛舸跟季然说:“我们直接到南淮县县衙。”


    南淮是水患最严重的地区,季然点头:“好。”


    此刻,南淮县县衙郑县令已经在县衙了,他不是因为要接待季然他们,他根本不知道季然跟周湛舸直接来他们这边了,他知道皇上南巡,但不会想到他们会来这里,毕竟他们这只是一个偏远的县。


    他今天之所以这么早在县衙,是因为棠水大坝出现裂痕,眼看暴雨不停,大坝要扛不住了,如果大坝出事故,那皇上哪怕在南京也会知晓的,那倒是他这个7品芝麻官就别做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大坝一旦出问题,不止他这个七品芝麻官到头了,还会牵扯出上面无数大官,这才是要命的,所以不是他要来,而是不得不来,他上头的每一个官都能压死他。


    杭棠巡抚张大人已经连夜发信给他,务必要把棠水大坝的事捂住,要出事也得等皇上南巡之后再出事,可这不是闹笑话吗?


    他又不是老天爷,他不能让老天停雨,他也不是大坝,堵得住水患,更何况大水无情,涛涛大水怎么可能是堵得住的?!


    马上就要堵不住了!已经要堵不住了!百姓农田已经被淹了!死伤流民不知几何?!


    郑县令听着前面在大坝口守着的官兵报告来的消息,急得在县衙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啊?!老天爷,求求你别下雨了!”


    正当他念道的时候,官衙的小兵就给他报告:“县令大人,外面来了大官,说是京城来的钦差大人!”


    “什么?!”


    郑县令在看到薛琛出示的御前侍卫的玉牌后一下子跪地:“卑职……卑职不知道钦差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周湛舸直接打断了他:“你就是淮安县令?”


    “南淮现在水患如何?棠水大坝预存水量多少?现在水量多少?到水位预告线还有多久?”


    周湛舸连续几个问题,让郑县令脸上的汗终于吧嗒掉下来了。


    他只是一个小县令,不认识京城里的大官,更别说是皇上了,所以


    他被冷酷又强势的周湛舸直接镇住了,都没有敢多看他们几眼。


    看他说不出什么话,只趴在地上低着头,周湛舸冷斥一声:“还不赶紧起来带我们去棠水大坝!”


    郑县令结巴道:“大……大人,现在雨这么大,大坝那边危险啊!”


    “就是因为危险才要去,坐在县衙里是能遮风避雨,可遮得住整个南淮的百姓吗?你作为堂堂一方父母官,把百姓安危放哪里了?!”


    周湛舸脸色很冷,话更冷,季然在一边看着。


    在他的严厉要求下,郑县令哆嗦着道:“下官知错了,下官这就带几位大人去。来人!”


    “薛琛,你跟着快马加鞭,去把驻守杭棠兵营的官兵调集千人来!”薛琛领命前去后,周湛舸又吩咐郑县令道:“郑县令先把县衙里能用的人全都召集来,分一部分人把水患严重的地方疏散百姓,捞救百姓,其余人随我一起去坝上!”


    洪水情况比他们想的还要严重,一路而上是汇集下来的浑浊的河流,里面夹杂着各种杂物,百姓家活物品,上到麦草屋剁,下到锅碗瓢盆,笸箩被褥,真实的描述了洪水无情的惨烈画面。


    季然骑在马上默默的看着,这跟在徐州歌舞升平的画面完全相反。才相隔不过千里。


    周湛舸声音在雨水里冰凉:“官兵分开,尽快疏散百姓,不要让他们抢捞物资,告诉他们赈灾粮食随后就到!让他们安全转移高处,快点儿!注意避开山崩、走蛟!”


    山崩是指山体滑坡,走蛟是泥石流。


    季然看着周湛舸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这样的暴雨,哪怕穿着蓑衣都没有用,季然衣服早已湿透了,风吹过来的时候甚至有一点儿凉,周湛舸转头看他的时候,季然跟他摇头示意他没事。


    周湛舸也没有在说什么,继续往棠水大坝赶,越接近大坝,水流汇集越多,马儿已经不肯上了,众人弃马,步行而上,周湛舸牢牢抓着季然的手腕,跟他低声说:“一定跟好我。”


    刘公公也在他旁边护着:“主子,小心,千万要小心。”


    季然嗯了声,他知道要小心,要是摔倒了磕破手就不好了。


    他身后跟着南淮知县及县衙里的官兵,郑知县在身后喊着县衙的兵:“你们快一点儿,泥沙袋都运过去了吗?!快点儿,先去大坝看看什么情况了!”


    县兵跑着上去了,很快就回来了,报告来的消息很不好。


    “各位大人!泥沙袋运上去了,可是……可是堵不住啊!”


    “废物!闪开!”


    郑知县觉得自己头顶都要气冒烟了,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水汽,大雨瓢泼出来的雾气。


    雨越下越大了。


    郑知县腿肚子都在打哆嗦,这一路走的又急又快,他有心想回去,可是看着前面的钦差,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拼着老命跟上,他甚至都不知道这几个钦差是什么人物,没有顾上问,也不敢问,为首的那个脸色很不好看,有这样的威严,一眼就是个二品以上的大官。


    而这个二品大官还亲手拉着一个面色冷漠的贵人,那这个人身份更不会低。


    郑知县一路胡思乱想,差点儿摔倒,而前面几个人连头都没有回,只一个劲的往上走,郑知县就知道自己是要完蛋了,棠水大坝他捂不住了。


    让王巡抚来吧,他刚才已经也让人去请了,哪怕请不来,也提前想想办法。


    终于到了大坝前,众人停下了,棠水大坝情况特别严重,目光所及全是滚涌的潮水,跟天上漂泊大雨连成水天一色,阴沉沉的天空迎着翻滚的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整个世界都席卷而去。


    季然看着滚滚洪水下的大坝裂口,知道这条大坝保不住了。


    他都知道,那曾在工部三年的周湛舸更清楚,季然手腕被他抓的很紧,甚至有一点儿发抖,那是周湛舸气的。


    昨天晚上,周湛舸看的那些资料里,就有棠水大坝的工程数据,棠水大坝三年前竣工,耗银两150万。


    季然对数字敏感,这些数字他记得清楚。


    耗费150万两的银子建成的大坝才三年就裂纹,如果工部尚书在这里,周湛舸大概会当场骂他。


    工部尚书不在,周湛舸冷冷的看向了在旁边瞎指挥着往大坝口水里扔沙子的郑知县:“郑知县,任南淮知县7年,三年前棠水大坝修葺你在值是吧?”


    郑知县‘扑通’跪下了:“是……是下官……下官……可是,卑职也不是……水利工部的人,不能……大人,下官也没有想到,是暴雨连下一周,降水量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这一周下了大版内的雨量,下官……下官……也没有办法啊!”


    他话都结巴了,周湛舸不再看他,往大坝前走,季然跟着他,他们站的位置是棠水大坝南淮分流处,南淮地势低平,所有水量向这边挤压,这会儿水量已经暴增约五十厘米,两岸的芦苇草只剩了一个杆。


    河岸早已经被冲塌了。


    县衙官兵只有五十余人,周湛舸带来的两个禁卫军一起下手帮忙,但往河里丢的沙包丢进去眨眼间就被洪水冲走了,根本无济于事。


    禁卫军回来给周湛舸报告:“大人,这么扔没有用,恐怕要先建立人墙,用人挡住后再往下扔沙包。”


    周湛舸眉目肃杀,声音冰冷:“好,结成人墙,下水士兵郑县令登记在册,每人皆是一等军功,若不幸遇难,国家抚恤其家人。”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兵者,就是保家护国之人,越是危难时刻越应该挺身而上。


    两个禁卫军统领当先牵着绳子跳下了滚滚洪水,其他的士兵在带头之下大喝一声后也跟着跳进去了。


    滚滚洪水人跳进去都站不稳,幸好腰间都别着绳子。


    让人墙结成后,剩下士兵往里扔沙袋,这才周湛舸也下手了。水流太快,人墙站不了太久。


    周湛舸嘱咐刘公公一定看好季然,又跟季然道:“好好在这里站着。”他现在后悔带他上来了,是他没有想到这里水患这么严重。


    季然跟他点头。


    然而周湛舸他们筑好的沙墙并不能坚持多久,沙袋源源不断的扔下去,又源源不断的塌下,周湛舸在岸边观察良久后看向了季然:“主子,这种重大水患,堵不如疏。”


    他的神色在翻滚的乌云、暗沉的天色里显得异常平淡,但季然在这短短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季然想着他昨天晚上在地图上一直看的两个城镇,点了下头:“好,炸掉南淮、安溪两县坝口。”


    跟南淮同类地势底的就是安溪,安溪也保不住了。


    周湛舸深深的看着他,跟他对视,干脆利落,斩钉截铁,果断中带着季然特有的无情,但周湛舸这次不说他,因为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棠水大坝支撑不住了,与其等洪水再也堵不住,淹没十个县区,不如炸开两个决口,用两个县来换其他八个县的百姓。


    这一刻没有公平,只能取最有利的解决办法。


    第92章


    周湛舸跟还没有反应过来的郑县令道:“还不快去疏散这两县的百姓!”


    郑县令口都张大了:“炸掉决口?”


    被薛琛拉着,一路快马加鞭匆忙赶来的杭棠巡抚一上来就听见周湛舸的话,膝盖都发软:“钦差大人,两个县数万百姓,家园毁了,你让他们去哪啊?”


    周湛舸冷声道:“杭棠巡抚是吗?来的正好,立刻疏散两县百姓,调拨救济赈灾梁。这里,”


    周湛舸抬手给他指了下水天一色的棠水大坝道:“这里,至多能顶两个时辰了,整条杭棠大坝裂口都在2厘以上,这种水量撑不过三天,若再不泄洪,三天之后。整条杭棠大坝都将决堤。”


    王巡抚终于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惨白着脸指挥属下去转移百姓:“快,快去通知安溪县县衙,快,转移百姓,要快。”


    他也要指挥薛琛,薛琛眉头一拧要说什么被周湛舸打断了:“你去帮着转移百姓,时间只有两个时辰,越快越好。记着要先救人,所有钱财物资都是其次。”


    百姓大多心疼自己的家,这时候就需要薛琛这个大少爷的官威了。薛琛明白过来,领命而去。


    剩下的时间里,周湛舸也下水了,不是,已经不知道多了多久了,


    天上依旧没有太阳,到处都是昏沉沉的,让人不知道时间流失了有多久,两个时辰是多少?


    决堤之前的这两个时辰太难熬了。


    薛琛带来的士兵这次留下了百人,这百人周湛舸让他们轮班上,一班又一班,而周湛舸在水中没有换班的人。水流越来越大,天上雨水也越下越大,季然有好几次都差点儿没找到周湛舸。


    季然往前走了几步,刘公公使劲拉着季然的手臂:“主子,你再往回退一点儿,退一点儿,周少师他不会有事的。”


    可刘公公话音刚落,就出事了,靠着人墙堆积起来的沙墙再一次倒塌了,滚滚洪水眨眼间把人都卷在了洪水里,周湛舸也在倒下的水下,季然在岸上等了约三分钟,看着浑水卷着一条红色的小鱼时,季然挣开了刘公公,把靴子脱了,跳入了水中。朝着那个在水中起伏的人游去。


    他没有顾上跟身后刘公公说他不会有事的,还不到他死的时候,系统不会收他回去的,他是这个世界所有人中最安全的一个。


    季然想的很冷静,但他忘了他有毛病。洪水一个浪涛把他卷在水底下后,季然准备在水底落脚,翻身上来的时候,脚底踩到了尖石,剧痛让他在水里缓不过来,都忘了去游泳了。


    他在水底迅速的沉了下去。


    岸上的刘公公扑通一声跪下了,失声痛喊:“皇上!皇上!”


    岸上的官员一听他喊的,立时脸色都面无人色了。


    杭棠知府晃了下身子,眼前一黑,昏过去了。


    周湛舸刚稳住身形,探出身体,就听着了岸上的呼声,然后就看到季然在水里,季然这是奔着他来的,周湛舸向他扑了过来,在堪堪抓着季然手指的时候,洪水再次卷过来,周湛舸使劲把季然拉住了,湍急的洪水裹着两人在泥水里翻腾。


    “皇上,皇上,周少师!周尚书!你们快点儿,下去救人啊!”刘公公恨极了此刻自己不会游泳。他沿着河岸跌跌撞撞的向两人冲走的地方游去。


    季然在水中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被周湛舸努力的托在水面上,呛出一口水去,再去看周湛舸,周湛舸脸色灰白,还竭力的托着他。


    周湛舸在水中太久了,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了。


    周湛舸看季然睁眼,心口剧烈的疼起来,他使劲揽着季然往岸上游,哪怕逆水而行,是他没有保护好皇上,是他带他来这里,让他不慎落下水,如果季然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用活了。


    这个念头让周湛舸胸口剧痛,像是那些洪水裹着沙砾拍进他胸口一样,让他疼的喘不上气来。


    季然知道他撑不住了,这不是泳池,洪水比他想的还要厉害,大自然的力量永远都不是人类可以抗衡的。


    他想的过于简单了。


    如果他没有贸然的下来,也许周少师不会有事。


    季然等手脚力量恢复后,揽着周湛舸奋力的向岸上游去。等上岸后把周湛舸放平,解开被冷水束紧的衣服,用手扒开周湛舸使劲抿紧的嘴村,把里面的沙水异物掏出来,然后压着周湛舸的前额,让他下颚抬起,凑近他贴着他冰冷的嘴唇,探听他的呼吸。


    呼吸是听不到的,季然没有放弃,俯下身,整个吻上了他的嘴唇。


    跌跌撞撞跑过来的刘公公看到这一幕一下子镇住了,都忘了心里想什么,有好一会儿才缓缓跪地上,他虽不知道季然在做什么,但知道他在救周尚书。


    刘公公上下的看着他们俩,季然无恙,刘公公老泪纵横,他刚才都以为……以为……


    刘公公跪在地上向苍天磕头,谢天谢地。


    季然吹了一口气后,抬头看着周湛舸的胸膛随着气流而起伏,于是季然知道自己做对了,233给他演示的救人办法,他一点一点儿的复刻着。


    每吹完一次,都立刻抬起,松开周湛舸的鼻子,在另一侧深呼吸后再一次吹气。


    在连着进行了人工呼吸后,开始做心肺复苏。


    赶过来的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看着他双腿跪在平躺着的周湛舸两侧,整个压向了对方的胸膛。那像是一个贴身的拥抱。


    季然也没有管他们诧异,也没有去问233他是不是违规,他只是问它这样对不对,233说没问题的时候,他就继续做。每三十次胸外按压,就再做两次人工呼吸。


    他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做,旁边的众官兵就默默的看着,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救命措施,但那是皇上做的,他为这个鼎鼎大名的周尚书做的,他们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唯恐打断了什么。


    杭棠巡抚王大人被掐着人中掐醒了,跪着爬行到季然旁边给他磕头:“皇上,皇上……下官不知皇上……”


    刘公公低斥他:“滚远一点儿,别打扰皇上!现在知道懊悔了有什么用!”


    要是他们有什么闪失,这个王大人几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一次满门抄斩的罪名。


    “是……是……快,快去叫大夫!快!”杭棠巡抚不是没有眼色,而是吓破胆了,他知道皇上南巡会来,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这么惊险。要是……要是这个周尚书醒不过来,就完了……


    季然没有看他歪倒在一边的样子,他谁也没有看,只看着周湛舸,


    周湛舸偶尔会睁开眼,但季然不敢停,他怕周湛舸是在骗他,刚才就睁眼过,他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刘公公给他头顶上撑上了伞,可汗水还是滴在了他眼睛里,他怕是看花了。


    周湛舸睁开眼睛看他,想跟他说他没事。只要季然没事,他就没事。


    季然还在压他的胸口,一遍遍的喊他:“周少师,你不要死。”


    虽然他知道周湛舸是主角不会有事,可他心里还是很疼,那种空落落的无处着力的疼让他很茫然。


    他自己落水底喘不上气的时候都没有这种感觉。


    “……皇上,咳……皇上,我没事……”


    周湛舸咳出一口水来。


    季然缓缓的停下来。


    刘公公在他旁边哭着说:“周少师他醒了,他能喘气了,他会喘气了……”


    季然扶周湛舸起来,只半起身,让他靠在自己身前,周湛舸还不能走,要等着官兵上来把棠水大坝决口炸开。


    两个时辰是他们为薛琛等人转移百姓留出来的时间,后面就算再组成多少人墙去堵也没用了。


    所以周湛舸等炮筒抬上来后,轻轻的挥了下手,炸堤。


    命令是季然下的,事是他做的,以后哪怕南淮、安溪两县的百姓把他们两个骂成历史的罪人,也要一起担着。


    棠水南淮支口、安溪支口大坝同时炸开,洪水倾泻而下。


    短短时间滚滚而下,所经之地如咆哮的暴龙,寸草不留,碗口粗的大树拦腰卷走。


    季然站在高地默默的看着,身边的周湛舸拉着他的手,自刚才起他就一直拉着他,周湛舸轻声问他:“皇上,别怕。”


    季然嗯了声,他不害怕,这种如世界末日来临的大自然景象,季然喜欢看。


    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重度EDD患者,哪怕他知道无数苍生因此而罹难,但是他心里没有感觉。


    哪怕那些浪潮把他席卷进去,他大概也没有感觉。


    生死于他没有多少意义。


    等一切都结束,周湛舸拉着季然回南淮县衙,路途泥泞不堪,众人深一脚浅一脚,季然膝盖有一点儿疼,不过好在他的脚不疼了,所以没有太拖后腿。


    等走下来,就上马车了,王巡抚特意让人备了马车。


    他恳请周湛舸跟季然上马车。


    周湛舸看了一眼王巡抚,没有发火,大概是憋着什么,等回去再清算。


    周湛舸先上了马车,然后拉季然上车,刘公公坐在马车前面,把马车里的空间让给两个人,那个王巡抚还想跟着上马车去请罪,被刘公公看了一眼,立刻怂了,让下属扶着骑在了马上。


    马车走的不快,雨还在下,路不好走,刘公公交车赶的很稳妥,季然坐在首位,他的左侧坐着周湛舸,周湛舸还拉着他手,宽大的手这一会儿有温度了,不再跟水里时那么冷了,季然觉得很舒服,就让他握着。


    周湛舸一直都没有看他,季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忧心外面的水灾,就没有打扰他,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去了。


    回去南淮县衙后,周湛舸也没有时间休息,一边咳着一边处理公务。


    灾情太重,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灾民失踪伤亡人数在一次次的统计中增长。


    周湛舸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薛琛从兵营借调来的一千官兵悉数都调拨去救援了。


    薛琛领队,郑县令带罪安抚百姓,周湛舸放心。


    他看向了一直沉默的跪在地上的王巡抚:“王巡抚,粮食调度到哪儿了?杭棠府的赈灾粮能顶多久?”


    赈灾的粮食是现在最重要的,不仅仅是这几天的口粮,而是这一年的粮食,两个县被淹,还是在水稻苗刚种上没多久的时候。数万灾民这后半年的收成泡汤了。


    王巡抚连忙道:“回皇上、周尚书的话,粮食已经在调拨中,我把整个杭棠的赈灾粮全部调度过来,这几天是够的。”


    “过几天的呢?”周湛舸反问。


    王巡抚结巴了下:“下……下官会拼尽全力去向富户筹借,一定会让南淮、安溪两县的百姓平安度过灾年。”


    周湛舸哦了声:“灾年?是天灾还是人祸?”


    王巡抚看着他脸色煞白,只在地上使劲磕头:“下官罪该万死,下次白死难辞,”


    周湛舸不想看他,他开始咳嗽,咳的笔都拿不稳了,他把笔摔在了堂下。


    刘公公小心的把茶放在了案上,什么话也没说,知道周尚书这是气狠了,要给王巡抚下马威。


    季然有点儿担忧的看着周湛舸,他离溺水才过了没有两个时辰,身体根本就没有好。


    季然给他端茶,周湛舸不想喝,但这是季然端的,周湛舸只好接过来喝了口。


    台下王巡抚战战兢兢的说:“都是下官该死,大人千万不要因为下官气着了,大人看看大夫吧,下官把大夫叫来了。”


    周湛舸放下茶杯,缓了口气道:“水灾过后伴随的是瘟疫,你让大夫开药,在各个赈灾州棚处开设药堂,灾民住的地方一定要避开蛇蚁毒虫,咳咳……”


    “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王巡抚觉得周湛舸要是再咳一声,他脑袋就不保了,虽然现在就已经岌岌可危了。他必须要在这段时间里将功补过,希望周家人看着他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饶他一命,虽然这个希望那么渺茫。


    周湛舸跟他的父亲并不一样。这是王巡抚忐忑的地方,周湛舸一点儿都没有给他转圜的余地,就从他只身带着皇上微服私访就知道了。


    果然王巡抚刚一想完,周湛舸就宣布了他的死刑:“现在立刻就去补救,安顿灾民,你所犯下的大错我会一点点儿给你算明白,你念在皇上、念在你九族的份上将功补过吧。”


    王巡抚头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王巡抚走后,刘公公连忙让周湛舸去休息:“周尚书,后面还有无数大事等着你拿主意,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毕竟是溺水,差一点儿就活不过来的人啊。


    刘公公一边念着一边说:“苍天保佑。”


    周湛舸看向了季然:“不是苍天,是皇上救了微臣。”


    刘公公想着那时的画面,再看看周湛舸此时看皇上的眼神,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正当刘公公把头低下来时,周湛舸轻咳了声,像是解释一样的说:“东汉张仲景在其所著的《金匮要略》中记载了对自缢窒息、溺水窒息的患者采取仰卧压胸法及口含气呼吸术的治疗放法。皇上的手法就是上面的办法。”


    季然哦了声,明白过来,他说怎么233没有扣他的分,原来人工呼吸法在古代就有了,他还以为这是西方传来的呢。其实还是他们的中医治疗法。


    季然看周湛舸看他,忙点头,他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周湛舸呢,周湛舸给了他答案,周湛舸嘴角动了下,似是还想要问他什么,季然岔开话题:“先看看大夫吧。”


    刘公公也道:“对,对,天色也黑了,周少师歇一歇。”


    晚上来临了,哪怕有再多的公务,有再多颠沛流离的百姓,他们也得白天再去找了。


    周湛舸朝季然伸手,季然起身要拉着他,结果膝盖因为坐着的这一会儿不适应了,趔趄了下,周湛舸一把把季然抱起来了:“皇上,你怎么了?快去叫大夫!”


    季然一路都没有说哪儿疼,他也没有顾上,他该死的应该先给皇上请脉的。周湛舸抱着季然胸口憋得难受。


    季然手搂着他脖子跟他说:“我没事,就是膝盖跪着的时候磨破了,不严重。”


    等到内室,周湛舸看到季然裤子都粘在伤口上时,难过的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他近乎低斥道:“你都不知道疼吗?!这是什么时候……”


    他呵斥不下去了,大概想到季然怎么弄出来的,季然跪在他身侧足足给他按压了两刻钟。


    他把自己放在了唯一的平地上,跪着的地方就都是沙石了,还是用力的按压,两刻钟足以磨出两膝盖的血了。


    季然跟他说:“这里不怎么疼。”他不知道怎么说,他除了手脚怕疼外,其他地方都还好。他抗疼能力在以前很厉害的,没有被挑断手筋脚筋的时候,所以他也没有想到会弄成这样。


    周湛舸拿着剪刀一点点儿给季然剪裤子,刘公公在旁边掉眼泪,大夫给季然上药,等把伤口包扎好后,又给季然把脉。刘公公很担心,让大夫一定给他好好摸脉,说季然也曾掉进水里过。


    大夫听他这么说,又拧着眉头给季然重新把脉:“在水中待了多长时间?一炷香?那真是奇怪了。”


    大夫看着两个着急的人,不卖关子,跟周湛舸、刘公公道:“你家主子没事,没有任何溺水症状,腿养两天就能好。”


    刘公公对着窗户的地方跪了下来:“苍天保佑!天佑大庆!”


    他低声嘟囔着什么天子天命的,大夫一时间没明白,刘公公也反应过来,请大夫给周湛舸看,大夫看过嘱咐周湛舸这几天一定要心平气和,养五脏。


    大夫走后,刘公公张罗着让两个人休息。


    “皇上,你吓死老奴了,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能活了,老奴就算死一万次也无法赎罪。幸好没事,老天爷保佑,天人有天相!”


    季然合了下眼皮,没有说刘公公迷信。


    周湛舸自刚才就一直没有说话,这会儿像是被刘公公触到了什么点,沉声开口了:“皇上,刘公公说的对,你是万民的天子,你身上有千万人的重担,你要是有个闪失,天都要塌了!所以从现在开始,哪儿也不准去了,没有任何人能抵得过你的生命!”


    又是‘哪儿也不准去了’。


    季然就看着周湛舸,他的生命这么重要吗?


    周湛舸看着他这个平淡的眼神,心中那些被他可以压在心里的恐惧担忧再也无法压住。


    他这一刻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季然。


    他以往说季然可以用这个眼神来震慑其他大臣,可是这一刻他发现他一点儿都不想看见,季然这个眼神太漠然了,他连他自己的生命都这么漠然。


    “皇上!”


    周湛舸嗓子还是哑的,这几句话又用了力气,喊破了音,紧接着就咳嗽起来,大概是气狠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手紧紧的握着床柱子。


    季然跟他说:“你别生气,大夫说你不能动气,我没事,我这不是没事吗?”


    他想去拉下周湛舸的手,周湛舸抬手躲开了,指着他手都哆嗦:“从现在开始皇上哪儿也不准去了,你要是不听话,就气死我算了。”


    刘公公也没有想到周湛舸能气成这样,而且好像气的点儿不对,是周少师不知道季然跳下水的原因,所以刘公公想了下道:“周尚书,你别骂皇上,皇上他也是看着你被卷进水里,一下子着急才跳进水里的。”


    周湛舸正要说什么,结果却一下子卡住了,刚才咳的厉害的胸口像是停滞了,片刻后又不受他控制的剧烈的跳动起来,这种对比强烈的跳动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失重的疼。


    他哑着声音说:“皇上,你是要折杀微臣吗?”


    季然摇头。


    刘公公看季然关键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得替他圆圜:“皇上他是不忍心你们在水中受苦,一直在岸上看着你们,皇上心有百姓,心地仁慈,是周少师您教的好啊。”


    季然看了刘公公一眼,他没有刘公公想的那么伟大,他没有任何共情能力,那些一个个跳入水中的官兵,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他诧异,明白他们是可敬的人,会给他们重重的抚恤,却不能从心底里感到难过。


    他依旧是无情之人,他没有救其他任何人,他只是去救周湛舸,因为只有周湛舸跟他有关系。


    第93章


    季然沉默着,无法说什么。


    周湛舸终于不骂季然了,他坐在季然的床边,朝季然伸手:“过来。”


    那是一个张手的动作,季然就朝他靠过去,也张手抱住了他。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我没事,真的没事。”


    有事的是周湛舸啊,周湛舸才差一点儿没有缓过来呢。


    他想跟周湛舸说,他是一个系统穿越着,可以一次次的穿越,生命不重要,这个世界死了,会到下一个世界,而周湛舸的这个世界就没了。


    而且他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就跟他也溺水了,也喝了很多溺水,可是只要脚筋缓过来,他就可以游上岸,一点儿事都没用。


    刘公公说他吉人自有天相,老天不会折腾天子,可真实的情况事他还不到死的时候。


    周湛舸身体僵硬,有好一会儿才有缓和下来,把手搂在了季然背上,抱住了他,抱的很紧。季然都能觉出他手臂的颤抖。他把整个人贴近周湛舸,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那么周湛舸也应该能感觉到他的,两个人的心跳在这一刻很好的安抚了彼此。


    季然膝盖动不了,就卧床休息,而周湛舸只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忙,他依旧在南淮县衙,没有去杭棠巡抚,南淮县是水灾最严重的地方,周湛舸是在这里压阵。


    他把办公地点设在南淮县,不是不走了,周湛舸这一整天在淮南、安溪两地,筹备百姓口粮,筹备前线军粮。


    第二日时周湛舸就把薛琛调到了沿海战线,同时把粮草装备运送过去。


    晚上的时候,周湛舸就把政务搬在季然房间里,晚上一边办公一边照顾季然,其实就是看着季然,季然现在有刘公公不错眼的盯着,根本没事了。


    不过季然也没有说什么,周湛舸大概是心理恐惧没有消散。


    周湛舸会在办公的时候跟季然说现在灾情处理的怎么样了。


    截至目前,南淮、安溪两县一万五千禾田被淹,万人受灾,失踪人口一千零五十,而这个数据目前还在上涨。


    此次南巡的其他官员已陆续到达,周湛舸让他们随时汇报两地情况,要不遗余力的搜救失踪百姓。


    周湛舸跟季然道:“皇上不用太忧心,我已经让杭棠兵营驻守的千余官兵都一起搜寻。”


    季然嗯了声:“你也不要着急。”


    刘公公端着药盘进来,闻言也跟周湛舸道:“皇上说的是,周尚书不要太焦心,这是天灾,我们尽人事,百姓会体谅的。”


    周湛舸没有说话,只接过药,亲自给季然膝盖上药,轻声问他:“疼不疼?”


    “不疼。”


    这药不疼,季然只要不走动就不疼。


    他知道周湛舸压在心里的话。□□,是人祸。


    三年前才拨银子筹建的堤坝,仅仅三年就保不住了。这是什么样的豆腐渣工程,可想而知。


    这也是为什么他说有比前方战事更重要的,那就是内部的贪腐,内部贪腐,迟早会拖腿前线战事。


    如果连粮草、军需都无法供应,前方如何打仗?


    周湛舸曾熟读兵书,也有一身骑射本领,箭法更好,可他不能呈一人之勇,他是周尚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他要有统筹全局的能力,他要稳坐后方,为前线输送粮草军需,为他们提供坚实的后盾。


    季然这些日子见识过周湛舸雷厉风行的处理手段,而两天更加出类拔萃。


    搜救百姓,安排赈灾粮仓,防疫、固堤,一步接一步,一环扣一环。


    看上去都是正常的、没有动血的事情,但季然知道,等这些处理完就是最重要、也是最后一步了,处置贪腐官员,抄家后斩了。


    季然问他:“赈灾粮是不是不够?”


    赈灾粮仓只是为了在困难时期周转的,而现在不仅要供给前线军粮,还要满足万余百姓半年甚至一年的口粮,肯定是不够的。


    周湛舸也嗯了声:“杭棠粮仓的赈灾粮只够两县百姓周转十天。”


    周湛舸现在有什么话都跟季然说,季然不懂的地方他就给他解释:“杭棠区山多、水多,桑田多,粮食本就少,虽然杭棠地区是富裕区,是国家的纳税主要地区。但主要是指蚕丝绸缎、茶叶等出口产品。口粮每年都是从外省购买过来的。”


    季然明白了,他想了下道:“那我们从苏州借粮吧。”


    周湛舸嗯了声:“我已经写信给苏州巡抚了。两船粮草到秦将军军营,两船到淮南、安溪,明日就到。”


    季然问:“银子我们有吗?”


    周湛舸微微笑了下:“皇上就不要操心这个了,微臣会想办法的。先睡觉吧。”


    “你也早点儿休息吧。”季然跟他说。周湛舸这两天都在他房间里


    ,因为他膝盖受了伤,周湛舸把刘公公的话干了。


    周湛舸给他打着扇子嗯了声:“皇上先睡。”


    雨还在下,已经由暴雨转成中雨了,只是依旧没有停。


    白天的时候233给他调了一张气象云图,正好是橙色台风登陆沿海岸线,从杭棠上空过,带来的强降雨,短时间内停不了雨。


    季然又睁开了眼,周湛舸正看着他,握着他一只手:“皇上睡不着?”


    季然跟他说:“雨恐怕还要下几天。”


    周湛舸嗯了声:“我知道。大雨有利也有弊,我告诉皇上件好事,”


    好事是什么?


    “连日大雨,江边大雾,秦将军已经制定了作战方针,后日大举进攻,一举歼灭水寇。”


    周湛舸握着季然手说,目光如剑,在昏暗的房间里依然能让季然看清他眼里的光。


    周湛舸坐镇淮南,却一直关注着沿海战事。


    他说的水寇季然知道那是倭人,邻国的人。这些贼寇确实可恶。


    大概是看自己不说话,


    周湛舸又跟他道:“皇上放心,他们总有一日除尽的。”


    声音微冷,带着他独有的凛冽冷静,那是一种胸有成竹的底气。


    季然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是灭绝了。”


    在未来那一个小岛国直接没有了,彻底的灭绝了。


    季然实话实说,但不知道未来的周湛舸听着他的话笑了下,季然比他说的更加平淡,他不把这些贼寇放在眼里,好样的,他也等着他们灭绝的那天。


    “那现在安心睡觉吧。”周湛舸摸索了下季然手背。


    季然睡着了,周湛舸却没有放开他手,一直握着,他在明明暗暗的光线里看着季然,目光也如外面的雨夜,幽深。


    他想,他这辈子不放开季然了,哪怕对不起祖宗社稷,对不起他堂妹,是千古罪人,他也不放开季然了。


    季然等膝盖完全好的那天,南淮也迎来了晴天,而前线捷报也于今早送过来了。


    昨天杭棠沿海前线大捷,击退水寇船33艘,歼敌三千,这是历年来最大的胜仗。


    薛琛的密报昨天晚上已经到周湛舸手里了,所以周湛舸面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非常冷酷的下达了抓杭州巡抚、布政使、水利部上下一众官员的命令。


    棠水大堤贪腐案正式拉开了序幕。


    季然跟着周湛舸去看施粥点考察的时候,听见村民说:“苍天有眼啊,这一场大暴雨终于把贪吃的虫子冲出来了!”


    “是皇上跟神明一样,他突降钦差大臣到我们这里来。就是来为我们做主的!”


    季然在心里问233:“我现在是不是离暴君之路原来越远了。”


    他刚问完,就听见有人冷斥道:“贪腐是从根上腐烂的,就跟大坝一样,千丈之堤,以蝼蚁之溃!现在解一时的之急又有什么用?能驻千秋万载吗?上面贪,四大世家跟着贪,他们不除,贪腐绝无消除的可能。”


    ‘上面’的季然看了一眼周湛舸,周湛舸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他身后的薛琛握着刀柄要上前被他拦住了,四大家族之一的薛琛咬牙道:“让我去把他抓起来,打一顿,让他胡说八道。”


    周湛舸只哦了声:“用什么理由抓起来?说实话也抓?”


    薛琛张了下口,他虽然是四大家族之一,但周家绝对是四大家族之首,比季然这个皇帝还要威风,所以周湛舸才这么嚣张了吗?一点儿都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吗?


    薛琛又看了一眼季然,虽然他看不看都没有什么两样,季然这个皇上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学会面瘫了,人家说什么他都面无表情,就跟此刻周湛舸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他都无动于衷,好似这个江山不是他们赵家的一样。


    薛琛深吸口气,决定跟他学学,反正这个江山不是他们家的,天塌下来有周家顶着。


    “走吧。”周湛舸拉着季然手继续上了桥。


    江南就是桥多,那种石头桥,在这次大水中还幸存了下来。


    薛琛跟在他们俩身后,走了一会儿发现他们两人还拉着手。


    薛琛挑了下眉,听说那天皇上掉水里的情形分为危险,还有周尚书差点儿淹死,所以他们俩这是太害怕了吗?


    还手拉手的。


    桥都过去了,还拉着。


    薛琛就跟在后面拖拖拉拉的走,偶尔看刘公公一眼,刘公公目不斜视,神情自然的跟见惯了一样。


    薛琛心想,他不在的这几天这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啊。


    周少师现在不仅仅是带学生了,跟带孩子似的。


    薛琛一路胡思乱想,今天雨过天晴,他们是来查看民情的。过了施粥的地点,又往田野里走,去查看泄洪挖渠的地方。


    薛将军带领官兵亲自帮忙巩固大堤。


    薛琛大老远就看见他哥哥了,他大哥也光着膀子、挽着裤腿踩在泥里挖渠道,跟他的士兵别无一二,薛琛大喊他:“大哥!”


    薛将军直起腰看到来人,忙把铁镐给属下,披上褂子给季然跟周湛舸行礼:“末将参见主子,参见周尚书。”


    季然只做伸手的动作,周湛舸则扶了他一把:“薛将军不用行大礼,我跟主子也是微服私访。这次薛将军辛苦了。”


    薛将军忙道:“这是末将应该做的,保家卫国本就是末将的职责。”


    周湛舸揽着他肩膀笑道:“薛将军胜仗归来本应该好好休息,现在却还要来帮忙固堤,不辛苦谁辛苦?”


    薛将军让他这么揽着肩膀,刚才在季然面前的那种君臣恪守之礼就散了,也豪爽的笑道:“周尚书的忙我哪敢不帮?哈哈。再说周尚书也帮了我大忙了!”


    他比周湛舸年长十多岁,是跟周家大哥同辈的人,但也跟周湛舸非常投缘,性格投缘,都是爽朗、刚直的人。这是好听的自夸,如果说不好听点儿,那就是刺头,认死理的人。黑就黑,白就是白,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以为周湛舸也会跟他一样在军队里发展,但没想到他去了六部,做这个最难做的吏部尚书。


    而且这几年做的还很好,这一年西南同水寇的仗是周湛舸在背后支撑着,才得以有今天大捷。


    薛将军想到这里,再次拍了下周湛舸的肩膀:“这几天我知你忙,就没有好好跟你道谢。这一年仗战线拖的长,耗时长,我知道朝廷艰难,多亏了周尚书坚持除寇的心,才能有今天的大捷!”


    薛将军请季然跟周湛舸到茶棚子坐,倒茶的时候亲自给季然倒,他不是没有把季然放在眼里,而是一直把季然当小孩,同薛琛一样的小孩。


    再加上这些年季然从没有掌权过,所以讨论军务的时候没有要过问他的意思。


    季然也没有说什么,他看着薛将军两腿的泥,以及赤着的脚丫子,知道他是性格直爽、肝胆赤心的人。他跟周湛舸一样,都是能站的了指挥台,下得了田地的人。


    这样的人难能可贵,有深远的报复,亦有一颗脚踏实地的心。


    周湛舸也亲自给薛将军倒了茶,跟他笑着说:“我也是有我的打算的,这一年虽耗银子,但根除水寇,才能开通海上航运,把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运到西洋,利更大。”


    周湛舸给季然续茶,笑着看他:“昨晚上,我还跟主子算了一笔账,上好的丝绸在这里值7两银子,而卖到西洋则是十五两银子,再加上瓷器、茶叶,不用半年就能把银子都赚回来。再说,东南安定,是可以让西南百姓安居乐业的基础,是必须要做的。薛将军不仅仅是为朝廷打了胜仗,更是安了黎民百姓的心,我跟皇上要多谢薛将军。”


    周湛舸朝季然眨了下眼,于是季然就明白,周湛舸要他说几句笼络人心的话。


    季然缓缓端起茶杯,看着233给他找出来的话,跟薛将军道:“本来这番话应该在朝堂上为薛将军请功,这杯茶也应该在庆功的宴席上敬薛将军,只是此刻百姓未安,家未定,所以我在此以茶代酒多谢薛将军,薛将军辛苦了,等这里稳固,薛将军随我回京,重赏在后。”


    薛将军的胜仗伴随着南淮、安溪两县被淹、大堤崩塌在及,所以他们没有来的及休息就被周湛舸排到了这里来,不仅没有来得及吃庆功宴,甚至还有不分日夜抢修堤坝,季然站起来双手举杯敬薛将军。


    薛将军也跟着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连连道:“末将……末将多谢……主子。这是末将应该做的。您跟周尚书都亲临这里了,末将当然要守住这里。”


    薛将军说着有些感慨,周湛舸能亲临这里他能想得到,周湛舸从来都不拘小节,能亲力亲为,他只是没有想到周湛舸能将这个在宫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皇帝带到这里来。


    堤坝加固的工程刻不容缓,薛将军喝了茶后,就再次带着士兵下了水。


    周湛舸也脱了外衣,要下水。


    季然下意识的拉了一下他,周湛舸笑着拍了下他手臂:“你在这里等我,我得试试深浅。”


    巩固堤坝这次不能只有图纸了,他要亲自督查修葺。


    工部侍郎捧着图纸跟着他,周湛舸这次来让工部、兵部、户部各出两人跟着,大概也是因为想到了今天。


    看季然拉着周湛舸,薛将军笑了下跟周湛舸说:“布阵图我看的懂,但工程图就不行了,所以这活只能你干,我听子琛说,你前几天差点儿被麻袋压水里,所以这次不能再下水了。你要知道你已经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了,还不注意些。”


    这就是他愿意为周湛舸出生入死的原因,有一年他问周湛舸为什么不入军队,而是进潮流暗涌的朝堂,周湛舸说,他想了很久,发现要想做大事,就必须要站的很高,有统揽全局的能力。


    站的高才能分得清黑白,劈得开浑浊。


    但周湛舸一直在得罪人的路上,他甚至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贵重的人物,要高高站在顶端,很多时候他都下水了。


    周湛舸挽了袖子,露出手臂来:“薛将军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


    薛将军哈哈笑:“周尚书现在从文,我能理解。让他来吧。”


    薛将军提着在一旁抱着手臂、跟公子爷似的薛琛:“赶紧的,你又不会看,还不赶紧过来。”


    薛琛一点儿都不想下泥水,看向季然,季然跟他说:“我没事,你去吧。”


    薛琛翻了个白眼,他是怕他有事吗?他是让他装一下,需要保护不行吗?


    然而季然跟看不懂他脸色一样,朝他摆了下手。薛琛郁闷的下水了。


    没有过多久,季然就听见他啊啊的叫唤:“刘公公,刘公公,快,快!”


    季然跟刘公公走过去看,薛琛小腿上趴着一层水蛭。


    薛琛看他来叫唤的更厉害了,这就是他不愿意下水的原因,这几天他对这种生物深恶痛绝,他是典型的北方人,不怕老虎怕这种软趴趴的恶心吧唧的东西。


    薛将军听他叫唤的凄惨,捞起旁边的布鞋,就要抽。薛琛叫唤:“不行,我听人家说会直接抽里面。”


    薛将军气笑了:“我没见过吗?就这么点儿东西把你吓成这样?”


    季然往刘公公要了火折子,跟薛琛道:“你别动。”


    火折子烤水蛭比火柴要好,可以一直烤,季然一个个给薛琛烤下来,薛琛提着裤子惊魂未定,一动不敢动,而火折子烤的也没有太疼,薛将军拿着鞋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季然。


    季然这个皇上蹲在他弟弟面前,面上并没有丝毫屈尊降贵的感觉,神色平淡,拿着火折子的手非常稳,仿佛一点儿都不恶心这种生物。


    薛将军嘴角动了好几下,想把季然叫起来,季然怎么也是皇上,何其尊贵的身份,可他刚想跟周湛舸说让他赶紧扶起皇上,就见周湛舸也蹲下来,掏出火折子把薛琛另一条腿上的水蛭都烤下来了。


    等全都弄下来后,薛琛一蹦三跳的离开了水塘,大喊着去抗水泥袋。


    薛将军骂道:“臭小子!一点儿苦都吃不了!”也不先谢谢皇上跟周尚书。一看平时就没大没小的。


    周湛舸微微皱眉说他:“你也注意些,跟将士们说把裤子都扎进一些,”


    薛将军笑道:“放心,我们没事,我们在水里待久了,对付这些东西有特殊的办法,刚才是忘了跟他说了。”


    季然问他:“什么办法啊?”


    要学一学,上上个世界,种水稻的时候,他也被水蛭咬过,穿着鞋子袜子,把裤子扎进了也不管用。那时候程老师就用火柴给他烤,火柴在那个年代也要省着用,程老师都是等火柴梗快要烧到手了才赶紧扔了。


    薛将军跟他温和的笑道:“主子你看,把薄荷叶搓一搓涂在腿上就很好使,河边薄荷叶多的是,一物克一物的。我以为那家伙知道呢。”


    原来是这样,还真是,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只是那时候他们下乡知青都不懂这个。


    季然点了下头,跟他道谢:“我知道了,谢谢。”


    这一声谢把薛将军说愣了,他看向周湛舸,周湛舸只是跟他笑了下,他教出来的皇上有礼貌吧?


    薛将军看他这个自豪的表情失笑,周湛舸难得能这么高兴,薛将军又看了一眼季然,心里也盼着这个皇帝不负所望。


    第94章


    巩固大堤的工程不是短时间内能弄好的,重修大堤的银两还需要筹措,灾民救济粮也需要从外省调度,到处都需要花钱,周湛舸带着户部的人这段时间遍访了杭棠地区。


    瓷器作坊,茶叶产地,杭棠多山,田地多连绵起伏,除了安溪、南淮两县被淹外,其他县区尚好。


    桑田成片,茶山连绵起伏。一望无际的绿色让人看着心里踏实。


    这里跟被水淹没的南淮截然相反。


    周湛舸难得心情好了些,回头看季然:“这里……”


    季然在跟薛琛摘桑葚,薛琛一把把的往下撸:“这桑树还真不错,桑叶蚕吃,桑葚我们吃。皇上,你来这棵树吃,这棵树甜。”


    季然也真过去,薛琛撸了一把给他:“你吃紫的,这种甜。”


    两人吃了满嘴是紫的,还招呼周湛舸:“周少师,你也来尝尝,好吃。”


    周湛舸心想,他是短着这两个吃喝了吗?


    可季然确实吃的很好,没有丝毫嫌弃,宫里水果每个都要扒皮,这里都不用洗,直接往口里放,虽然依旧面瘫,但周湛舸能看出他的放松来。


    周湛舸不得不想,季然是宁愿在外面吃桑葚,都不想回宫了。前几天问他想不想回去,他一概摇头。


    这以后不会不想回去了吧?


    周湛舸上前给他用帕子擦了下嘴唇:“皇上,桑葚好吃也不能多吃……”


    季然把手里摘的一把提着给他放嘴里,周湛舸只得张开了嘴,他只得桑葚是好吃的,而这把季然亲手采的感觉更甜。


    周湛舸咽下去后,给季然擦手,跟他说:“好吃。”


    薛琛张着手等着周湛舸的手帕,但周湛舸给季然擦了嘴、擦了手后,就把帕子收起来了。


    薛琛:“……”他用皇上擦剩下的也不行吗?


    刘公公笑着给他递了帕子:“薛侍卫,您要是不嫌弃就用老奴备着的吧。”


    薛琛郁闷的跟刘公公说:“我觉得周少师是故意的。”


    刘公公只笑笑:“周少师是着急看茶园呢,我们也跟上吧。”


    茶山就在眼前的山上,虽然是在眼前,但众人还是骑马走了半个时辰。


    到山下后,几个人帮茶农采茶,一边采茶一边闲聊,周湛舸问茶农的茶叶收成。


    茶农说,他们是有茶商来采购,给他们半两银子一斤茶,但包装好后,预计能翻一番,如果是本地买卖,春茶能一两银子一斤茶。如果到京师就是2两银子。


    周湛舸点了下头:“老丈,你的茶不错,值这个价。”


    那茶农笑道:“你们是外地来采买茶叶的吧,我跟你们说,来我们这里就对了,我们这里的茶叶是最好,龙井茶,西洋人都知道呢。我们这海路顺畅的时候,茶叶卖的金贵着呢。”


    薛琛拽着一片茶叶说:“老丈你就放心吧,前线已经打了胜仗了,以后海路绝对顺畅!”


    茶农看他采茶的手法不对,忙跟他说:“不能拽,这几天雨好,这是新冒出来的芽,也金贵着呢。”


    薛琛郁闷的不行,他刚才说的话着老丈听不懂吗?他薛小将军跟薛大将军在前线打了胜仗啊,难道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比不过他这几片茶叶子?


    季然还吃他们家茶叶了呢?


    但这个茶农明显看脸下菜,他对着季然满脸笑容:“贵客,我们的茶叶尝着怎么样?”


    季然缓慢嚼着茶叶,咽下去后跟他说:“入口微苦,略涩。”


    茶农满脸堆笑的道:“贵客说的对,生茶叶就是这个味道,这是我们狮峰龙井茶叶的特质。炒熟后抛出的茶汤清亮,清凉扑鼻,好喝着呢。”


    薛琛听着他一口一个贵客,朝天张了下口,虽然季然确实是九五至尊的皇上,是他们这里最最贵的人,但这老丈未免太势力眼了些,凭什么就对季然这么客气?


    他们这些人里,先不说自己,就说这个周尚书长的也不差吧,气宇轩昂,仪表堂堂等词语都堆砌在他身上还少了点儿什么,周湛舸有他自己独特的气质。


    但他们所走过的这一路,几乎所有人都会先看向季然,尊称他贵客。


    薛琛愤愤咬牙想,季然就是在宫里待久了,什么活都不干,跟小白脸似的。再加上不笑,整天一张面瘫脸唬住了所有人。


    但不管薛琛有多不忿,季然依旧靠着他的脸博得了众人第一眼的青睐。


    天生贵胄,不赀之躯。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哪怕季然蹲在地上晒茶叶,都看上去跟干什么国家大事一样。


    他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淡定的气魄,不管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波澜不惊,面对波涛滚滚时是这样,面对一筐茶叶也这样。薛琛轻啧了声,好吧,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季然还不错,至少比之前动不动就要发火的时候好多了。


    周少师对季然明显都好多了,这会儿还拿了一顶草帽去给他带上,感觉周少师最近把刘公公的活都抢着干了。


    周湛舸把草帽扣在季然头上:“天热,遮一下。”


    季然偏头看他,周湛舸也带了一顶草帽,也是那种竹篱编的,竹篱下的面孔在光影里越发立体,季然有一瞬间觉得熟悉,像是看到了上上上个世界的他,江未寒的时候。


    周湛舸蹲下来给他系竹篱帽的带子,一边说他:“怎么跟不认识似的了?我戴不好看,不能吧?”


    季然摇头:“好看。”


    周湛舸手碰到了季然的下颌,季然也配合的仰头,周湛舸眼神在季然细致的喉结处微微停顿,片刻后才把带子给他系好。


    周湛舸跟他一块儿翻晒茶叶,这一次考察就是要从头到尾看一边。等茶叶看完,把大头时间放在丝绸这里。


    周湛舸跟季然道:“皇上,明天我们就到杭棠城,江宁织造局。”


    季然嗯了声:“还是微服私访吗?他们应该都知道我们来了吧?”


    虽然杭棠巡抚现已经被撤职押送,但他之前肯定会跟杭棠城通风报信过了。


    周湛舸只是笑了下:“还是照旧就行,他们知道归他们,我们走我们的。”


    官场之上不都揣着明白装胡涂吗?那就一起演,总归有演不下去的。


    既然知道他们是钦差,是真主子,总要给他们透一点儿实情。


    当然也可以瞒着,想要给他呈现最好的,那他们也要兜的住。


    杭棠巡抚被押送京师后,苏棠巡抚暂时兼任杭棠巡抚,这几日也跟从周湛舸、季然在棠水大坝监督。


    回去的时候也一同,路上跟周湛舸说,江宁织造没有因为水灾情况而停,一直开工中。


    江南三大制造局由内务府管制,内务府官员则大多是皇家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不受杭棠巡抚管制,只管宫里采买,经营的是皇帝的生意。


    江南最富有的地区所掌管的绸缎生意就归朝廷所管辖。为朝廷经营效力、转化为钱的是皇商。


    在这个朝代重农抑商,哪怕商人富可敌国,但王贵贵族跟世家子弟还是很少有经商的,所以承包江宁制造局最大的商人是当地富商沈秋水。


    沈秋水,沈万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季然脑海里就蹦出这个词了,沈秋水是跟沈万三一样的角色。


    233跟他说:“少爷,沈这个姓氏就代表有钱。沈家后人很多都是沈万三后代的。”


    季然点了下头:“我也想姓沈。”


    233哈哈笑:“少爷,你是天下之主,已经是最富有的人了。”


    季然哦了声:“是吗?可我现在是去讨银子的路上。”


    233:“……”


    季然跟周湛舸在傍晚时分到的杭棠城,在淮南乡下带了半月,现在看杭棠城有一种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季然他们往官衙走的路线要穿过一条商业街,周湛舸没有让苏巡抚劳师动众的清街道,只让从宫里带来的百名御前侍卫护送进城,薛将军的大部队在城外军营驻扎下来,薛将军也随着他们进城。


    杭棠城商业街张灯结彩,繁花锦簇,街道宽敞,目测能并行4辆马车,街上人来人往,街边店铺林立,店前小铺商品琳琅满目,


    客栈、酒楼、灯火辉煌,哦,还有花楼,花楼尤其热闹,一盏盏的红灯笼在微风中摇曳,若有似无的香气飘进了季然鼻子里。


    青楼在晚上这个时刻尤其热闹。


    “哎呀,公子爷上来啊。来嘛。”


    “哎呀,官爷上来坐坐喝杯茶吗?”


    一家接一家,但每一家的话都差不多。


    守在季然马车旁边薛琛冷哼一声:“庸脂俗粉。”


    朝他挥着丝帕、刚才热情满面的人哼一声:“我们这里都是清倌人!哎呀,爷,上来看看吧。”


    那人跟掀开帘子的季然喊,把薛琛抛在了脑后。


    薛琛跟季然磨牙说:“你千万别信他的,还清倌人,还卖艺不卖身,都是骗人的。”


    季然问他:“你去过?”


    薛琛反问他:“你没去过?”青楼他怎么可能没去过,他十五岁就去过了。


    待看到周湛舸一个眼神杀过来时,他才猛的咳了声:“我是年轻那会儿去的,还没有在宫中当差的时候!”


    朝廷有规定,任何官员不得去青楼。


    待看到他大哥也盯着他时,薛琛有些懊恼的闭了下眼,都怪这些日子季然跟他混熟了,让他有什么话都跟他秃噜出来,他都忘了,季然在宫里是根本出不来的。


    薛琛偷摸的看了一眼季然,发现季然并没有生气,而是饶有兴致的盯着青楼看,这种繁华街道马车走的慢,那些青楼女子还半倚在楼前朝季然挥洒帕子,甚至还有把帕子扔下来的,想让它随风飘进季然怀里,半道就被薛琛给打地上去了。


    薛琛正想跟季然说他要是实在想去的话,就偷摸的带他去的,车帘子就被放下来了。


    周湛舸淡淡的声音:“皇上想去青楼?”


    季然在心里跟233说:“他是不是吃醋了?”


    233嗯了声:【好像是的,少爷。】


    季然默默的看了眼周湛舸,上一个世界,最开始的时候,他要么避着自己,要么睡完他就跑,他很少看到他吃醋的样子。


    这个世界轮到他吃醋了吗?


    季然不说话,就有默认的嫌疑,周湛舸声音终于不平淡了,他握着季然手指,一字一句的说:“皇上,微臣此次南巡还领了皇后娘娘的任务,要看着皇上,不要被江南的风景看迷了眼。”


    季然跟他说:“皇后不会这么说的。”周皇后有母仪天下的风度,让他雨露均沾的。


    周湛舸握着他手微微用力,看向他:“这么说皇上还真想去看看?”


    他是真的吃醋了,看着这么可爱。


    季然跟他一笑:“没有。”


    他笑的突然,顷刻间又收回去了,比烟花消失的还要快,周湛舸都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他下意识的掐了下季然下巴,想要再看看他笑,但季然又成面瘫了。


    周湛舸有些遗憾的收回了手,靠在车上说:“皇上青楼是不可以去了,但臣会跟皇后说,让娘娘给皇上选秀。两京一十三省,适龄的才貌双全的女子都会到宫里让皇上过目的。”


    季然心想他这醋吃的有些大了,要是气坏了可不好了,季然把手指插进他指控里,跟他十指相扣后晃了下他手:“我就是看看,一点儿想法都没有。不选秀,没有银子。”


    周湛舸不依不饶:“有了银子就会选秀了?”


    季然跟他说:“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他不行,应该是最有说服力的事实了吧?


    周湛舸笑着说:“好。”


    两人一路又说了些别的,终于到巡抚衙门了。


    薛琛这次狗腿的在马车前,等着扶季然下车,周湛舸瞥了他一眼:“回去把《大庆律法》第五十二章 抄百遍。”


    薛琛愣神的时候,周湛舸已经把季然扶下马车了。


    看他们俩要进门了,薛琛才跑着上前喊:“我知道错了!十遍,五十遍行不行?!”


    这个周少师自己有问题不能去青楼,不能这么报仇啊。


    等安排完时间已经不早了,季然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了,周湛舸睡在他旁边的厢房里,巡抚衙门要比南淮县衙宽敞气派多了,周湛舸不用跟小丫鬟一样睡榻上了,不过他依旧没有离很远。


    季然这么想着就睡的很熟。


    第二天他们就到江宁织造局了。


    季然见着沈秋水了,这个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年方三十岁左右,文质彬彬,谦逊有礼,身着一身布衣接待了他们。


    大庆朝商人地位极低,不得穿丝绸织物,哪怕沈秋水是最大的绸缎织造商,也不能着片缕丝绸。


    沈秋水这身装扮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两袖清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


    跟刚才他那位大腹便便、眼睛长天上的皇亲国戚截然不同。


    但季然也知道,人不可貌相。


    沈秋水亲自带季然跟周湛舸巡视织造局,介绍道:“江宁织造局共设三处,织机共有五千,每年可织丝绸五十万匹,这一处是最大的……”


    季然点头,他对针织、织丝这一类的活感兴趣,所以看的仔细,江宁织造局如沈秋水介绍的那样,规模确实很大,一排排整齐的织机一眼望不到头,织机前的工人忙碌的头也不抬,灵巧的牵出经纬,编成布。


    沈秋水看他在一架织机前看,跟他笑着道:“禀大人,这些织工都是经过严格挑选和培训的,他们手艺精湛,能够保证制作出来的丝绸制品精美,大人尽可放心。前面是成品,我带您过去看下。”


    周湛舸问道:“我听说今天有洋人来看丝绸样式,正好带大人一起去看下。”


    沈秋水笑道:“好的,两位大人这边请。”


    在来的路上,周湛舸已经把江宁织造局的事情跟季然介绍了,


    江宁织造局是江南三大织造局中最大的一家,生产的丝绸制品不仅供宫廷使用,还出口到海外,是大庆朝对外贸易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以每年夏季来这里的洋人络绎不绝,季然等人到这里时,就看见内务府的人在介绍一桩生意。


    内务府的主管事是周太后的人,算起来也是周家的人。


    见到周湛舸跟季然来躬身作揖,口里虽是喊的‘主子’,但动作实诚,这位周大总管见过季然跟周湛舸,知道他们俩身份。


    周湛舸朝他摆了下手,示意他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周大总管身为皇亲国戚,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感,跟西洋人介绍的很高高在上:“你们可以凑近了来看看我们这些绸缎,看看这颜色,看看这花纹,每一件都堪称是精雕细琢、独具匠心的艺术品。要知道以前,这里出品的丝绸是专供宫里的,我们的皇上穿的龙袍都是这里出品的,你想看龙袍,那不行,天颜岂能随意让你们看,让你们看看这屏风吧,梅兰竹菊八面屏风,天下仅此一份。”


    洋人们都凑过来看,口里称赞不绝,短短时间已经定下不少的订单。


    周大总管得意洋洋,拉着周湛舸说着什么,季然对谈生意不感兴趣,跟周湛舸说了一声,由沈秋水陪着季然往秀坊处看。


    季然对绣娘的活感兴趣,在一位绣娘面前坐下了:“这是苏绣吗?”


    沈秋水跟他笑道:“是的,这就是名闻天下的苏绣,咱们秀坊手艺精绝,无论是花草鱼鸟还是高山流水,苏绣都可以做到活灵活现,宛如真迹。”


    季然点了下头:“我学一学。”


    薛琛用手盖了下脸,季然偷摸的在宫里绣花也就罢了,还跑到这里来绣花了。


    刘公公也不管管。


    季然跟绣娘学了一会儿,便学会了苏绣。


    沈秋水猜出了季然的身份,当然会由着季然绣,本来以为季然就是做个绣,就跟他们前去南淮修堤坝一样,只是他没有想到季然真的绣出来了。


    半个时辰,一针一线,不慌不忙,循着原先绣娘绣的地方绣的,前面几针的时候能区分开,可是到后面几乎一模一样了。


    这样的技术,沈秋水都想把他自己刚才夸他们秀坊活好的话再吞回去。


    沈秋水看着季然穿针引线,线走鱼龙的画面,有一会儿才轻声感叹道:“绣的好,绣的太好了……”


    这个皇上这不是在给秀坊下马威,而是真的喜欢。


    沈秋水不知道怎么形容这位年纪轻轻、有着一张不拘言笑脸的皇上了。


    薛琛看沈秋水这个表情,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季然装了一路的高冷,毁于一旦。


    绣活虽然有男人干,也有很多高手,但他作为一个皇帝怎么能做这种活?


    看到周湛舸寻过来,薛琛朝他猛的使眼色,让他赶紧把季然带走,


    周湛舸没有把季然带走,他在季然身后也站住了,看着季然绣出来的海棠花,周湛舸摸了下自己腰间的荷包,他大概知道他的荷包是谁绣的了。


    怪不得每次季然给他挂荷包的时候会问他‘好不好看’,那是因为是他绣的。


    季然看见周湛舸来了,跟他说:“我马上就好。”


    周湛舸跟他笑了下:“不着急。”


    沈秋水跟周湛舸轻声说:“绣的很好,我没有想到……季大人能躬身做这个。”


    周湛舸淡声说:“沈先生此话差矣,活无贵贱,人无贵贱。”


    沈秋水微顿片刻:“周大人说的人,沈某佩服!”


    冲着这一副绣品,冲着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帝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他想他应该把刚才说他们在南淮作秀的话收回来,就算这两人是深度作秀,也比那些皇亲国戚好多了。


    季然把枝头的花骨朵绣完后把针放下了,周湛舸跟沈秋水道:“把这副绣品收起来给我。”


    沈秋水拱手道:“沈某斗胆恳求,两位大人把这一副绣品送给我,沈某想将它裱糊好放在秀坊里,让沈某时刻记得今天,时刻记得季大人亲手绣的画面,时刻记得周大人的话,活无贵贱,人无贵贱。”


    他是大庆朝最低等的商人,哪怕富可敌国,也得不到别人尊重,不仅终身不能走上仕途,连一些官场上他都不能出现。


    周湛舸的那番话还是安慰到他了。


    周湛舸看了沈秋水一眼,依旧道:“绣品给我,我给你题一幅字。”


    薛琛在身后猛点头,还是周少师明事理,季然怎么说也是皇上,要是他刺绣这话流传出去是不好的,更别说留在这商人手里,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还不知道弄出些什么来。


    沈秋水听周湛舸要题字更激动,连忙请两人到书房。


    第95章


    沈秋水亲自给磨墨,季然也在旁边看着,周湛舸的书法只要不是教季然读书,就有他自己独特的不羁,所以这副字龙凤凤舞,如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看上去有千军万马之势。


    沈秋水长的像文人,胸中文采也如文人,郑重的感谢了周湛舸。表示要将这副字画日日挂在他书房里。


    “沈某想感谢两位大人的恩情,今晚在湖上设宴,请两位大人拨冗出席!”


    从江宁织造局出来后,季然想上街转,薛琛也乐意,怂恿他们去商业街吃饭。


    周湛舸就婉拒了苏巡抚中午设宴的好意,带着他们在最有名气的尚东楼吃饭。


    要了最好的临窗的二楼隔间,季然坐到窗口一看,对面有些眼熟。花月楼。


    薛琛在他对面,一瞅嘿了声:“这不是青楼吗?一会儿咱们吃完饭去看看。”


    季然道:“他们不是只有晚上才做生意吗?”


    周湛舸给他倒水,淡声道:“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季然眨了几下眼,这不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吗?还是有他不知道的行情?


    薛琛大放厥词:“这你就不懂了,这青楼申时便开始营业了,这个时间点去的都是文人墨客,卖弄词句的……”


    周湛舸哦了声:“看样子你昨天晚上抄写的一百遍不够多。再加开篇第一章 。”


    薛琛闭嘴了,是儒家理念,要遵纪守法、尊重皇上。


    是他最近跟季然这个皇上走的太近了,他就没大没小了。


    薛琛埋头苦吃,装作没听见,他心想是季然也没有做皇上的样子,皇上怎么能跑去给人家绣花呢?


    季然也低头吃面,决定不招惹周湛舸,他可不想跟默写。


    周湛舸给他夹菜:“尝尝这里的菜,面不着急吃。我让店家做了三种,这家店的招牌银丝面你一会儿尝尝。”


    刘公公坐在薛琛的对面,笑着说:“难为周大人记着主子的喜好。主子最近爱吃面了。”


    周湛舸筷子只微微一顿,随机面不改色的给季然夹凤爪:“尝尝这个,这凤爪已脱骨,用这边特有的黎檬子做的,味道爽口。”


    他知道季然变了口味,或者换了一个……魂魄。


    一个人的喜好也许会变,但习惯、性情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字迹。


    周湛舸前些日子只是怀疑,但这些日子他已经确定,他眼前的这个季然是换的魂魄了。


    他不在意原先的皇上没了,因为他要现在这个季然,现在这季然就是他一个人的,只有他知道。


    他之前从不信鬼神之说,更不念长生之道。


    但这一刻,他想也许这世上的道亦有他不知道的神秘之处。


    只不过,这件事他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他是离经叛道的人,能接受,别人就不能接受了。


    周湛舸跟刘公公说:“夏天这边酷热,他脾胃虚弱,换换口味、吃点儿面食也好,我记着上次御医建议他吃点儿软一点儿的食物。”


    刘公公点头道:“是的,我也嘱咐小厨房多研究下面食。”


    吃完饭后,薛琛到底没有再不怕死的去青楼了,周湛舸也有很多公务,众人就回到了巡抚衙门。


    回房间后,周湛舸把怀里的那副绣品拿了出来,对着他的荷包看了一会儿,季然正围着他转,转了好几圈周湛舸注意力都在荷包上,手指在海棠花上摩挲了一下又一下。


    周湛舸经常会看这个荷包,男的荷包上面的花纹多是云朵、飞禽走兽,但周湛舸的是海棠花,且他还挂的旁若无人,他是真的喜欢海棠花。


    季然站在他身侧,这一次周湛舸也看的旁若无人。仿佛要从这副绣品里看出什么来。


    荷包上的花样子是周皇后画的,周皇后也是大家闺秀,不仅绣的好,画的也很好,海棠花她选画了一支,上面花叶全开的、半开的、未开的皆有。


    周湛舸从开的花朵摩挲到花苞,那神色像是在看什么宝贝,有无限的眷念,这种神情让他那张硬朗又冷冽的脸上有一点点儿的伤感。


    周湛舸很少有这样的表情,他愤怒、痛苦,狠厉都是为别人,为天下百姓,是一个脸上冷漠、心底里却热烈的人,他很少为自己的事伤感,所以此刻这哪怕一点点儿伤感,都让季然不敢插话了。


    季然在他身边安静的坐了下来,他有一点儿怕问他上个世纪死后陆明朗是怎么过下去的。


    他每一世都走在他的前面,留下他一个人,应该……肯定很难熬。


    现在周湛舸是想起他来了吗?


    每一世主角都会对自己的身份有察觉,所以无论到后面他出过多大的乱子,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他这一边,包容他。


    季然正想的走神时,周湛舸口了:“十八朵花。”


    季然啊了声:“什么?”


    周湛舸抬头看他:“我数了一遍又一遍,18朵花。”


    季然默默的看着他,周湛舸跟他笑了下:“这个数挺好的,我之前老是做梦,梦见我门前栽种了18棵海棠树。很多次,后来我干脆就在院子里种了18棵。”


    季然这次没有再去问233主角是否有记忆的话了,他喝了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汤,只是有些记忆是刻在灵魂里的。


    季然转移话题:“我绣的好不好看?”


    他知道周湛舸猜出来了,他的绣工只是中规中矩,之所以好看是因为原本的画底子就好看。


    周湛舸笑:“皇上绣的东西怎么会不好看,”


    他顿了片刻又道: “不过只能给我,从今天开始,以后都只能是我的。”


    周湛舸不是霸道不讲理的人,但上个世界里他有那个世界A的独占欲,在这个世界里也不由自主的带过来了。


    季然跟他点头:“好,我以后只给你绣。”


    周湛舸目色一下子温柔下来,有一会儿才轻声道:“好,多谢皇上。”


    两人默默想对着看了一会儿,这应该是他们两个第一次互诉衷肠。


    当季然不是那个皇上,内芯换了人,周湛舸把他当爱人看了。


    只是季然在这个深情对视的时候掉链子了,他吃饱喝足就有点儿犯困了,打了个哈洽,周湛舸一下子笑了:“皇上休息会儿吧。”


    “我们晚上要去赴沈秋水的宴吗?”


    “嗯。”


    深情气氛随着那个哈欠,像一个气泡飞走了,周湛舸切换到了工作模式。


    拿着折子坐到了床边,给季然打着扇子:“去,沈秋水不仅是皇商,还是江南一带最大的商人,等海上航线稳定后,势必会带动这里的商行。我们需要这个人。”


    季然嗯了声:“周少师想发展商……行?”


    周湛舸点头:“皇上同意吗?重农抑商是国策。”


    季然想了下摇头:“我没有意见。”


    他来自现代,季家也是商贾之家,所以他对商人并没有芥蒂,如果抛开他这个皇帝身份,他是赞成经商的,不同地区应该有不同的发展。


    就如这个杭棠、苏棠这种全国纳税大户地区,山多水田良田少,但偏偏有便利的水利交通条件的,就应该走贸易经商之路。


    改革开放的最开始,不也是有一个老人在祖国的沿海边画了一个圈。于是南海就富裕起来了吗?


    季然看着周湛舸深邃的眉目想,这个人比自己还要像穿越者。他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敏锐视角。


    以往的每一个时间,他都这种经商的天赋。哪怕是上一个世界,他从军,但他也在陆家企业里占主导地位,也是因为他陆家才能跟军方合作,让陆家站稳了脚跟。


    所以他相信周湛舸能做好。


    周湛舸听他这么说就笑了:“好,皇上既然这么相信微臣,微臣就放开手脚去做了。”


    季然打了个哈洽:“好,我们需要很多银子。”


    他说的是我们,周湛舸眼神敛了下,他克制着胸口涌上来的热意,轻声跟他说:“好,我给皇上把国库填充一下。”


    这句话很霸气,季然想跟他说,待我拱手江山讨你欢,让你享万众齐声高歌千古传。


    “快睡吧,晚上我叫你。”


    季然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周湛舸没有起身,而是坐在床前继续给季然打着扇子,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处理公务,刘公公要替他,周湛舸摆了下手,刘公公只得退下去了,感觉自己快要失业了。


    刘公公也知道周湛舸是不想假手任何人,自从上次皇上落水后,周少师快要把眼珠子粘在季然身上了,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了,哪怕在家里,哪怕再辛苦,他也想一个人照顾皇上。


    刘公公无声的叹了口气,周少师对皇上的好是毋庸置疑的,他现在担心的是他对季然掌控欲太强,那回到宫里后该怎么办呢?


    皇上毕竟还是皇上,他还有嫔妃啊。倘若要是让周首辅、让周太后知道了,这两人又该怎么办呢?


    刘公公觉得自己瞻前顾后,要操碎了心,而两个主子根本就没有操心,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哎。


    季然睡熟后翻了一个身,松松的抱着周湛舸的腿,脸贴着周湛舸大腿,贴的紧,脸上肉都挤在了一块儿,那张面瘫脸无端可爱起来了。


    周湛舸捏他脸,没有用力,摸了一会儿后,把他脸上散乱的头发给他拨到耳后,轻轻打着扇子,让他睡的再安稳点儿。


    周湛舸跟他轻声说:“抱着我大腿那就是我的人了,从现在开始,你是我一个人的,知道吗?”他只停了片刻就笑道:“没回就算默认了。”


    他不是没有刘公公那些顾虑,只是他要更果断一些,认定了的事哪怕有再多人反对,路再难走,他也会走下去的。


    既然决定了,那些顾虑就不必再想。


    季然睡了一个下午,晚上很精神。带着周湛舸、薛琛、刘公公等人去赴宴。


    富商沈秋水宴请他们的排场要更加的风雅,在淮河河畔上最大的船上,只宴请季然一行。


    船上是花团锦簇、美人折腰的舞蹈,而天上是大片的烟花,天上地上共繁华。


    半江月明,半江烟火。


    沈秋水果然不亏是江南最大的富商,出手不俗。


    就连薛琛这个有过花花世界的少爷也不得不感叹了一声:“沈秋水果然会安排。”


    季然也抬头看了下天上的烟花,是挺好看的。


    等天上烟花开尽,地上的花才开始绽放。这艘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船上,美人身着轻盈、鲜艳的蚕丝绫罗翩翩起舞,广袖舒展开来时,也如天上七仙女。


    七位美人中间还簇拥着一位轻纱蒙面的人,舞姿曼妙,眼波如水。一曲舞蹈过后,盈盈一拜时声如黄莺。


    “如玉拜见诸位大人。”


    薛琛一拍大腿:“江南名妓苏如玉?”


    他话音刚落,那个苏如玉便把脸上的面纱解下来了,薛琛脸上就有惊艳的表情了。


    季然看了他一眼:“你认识?”


    薛琛坐他左下手,咳了声:“不认识,只是久仰大名,据说才艺双绝,不仅舞蹈跳的好,还有一手精彩绝艳的琴艺。我本来想着要来江南看他的,结果去年的时候从良了,原来是被沈秋水买去了。”


    那边的沈秋水打了个手势,苏如玉便坐到了季然的下手处,给季然斟酒。


    薛琛跟季然挤眼睛,那个眼神感觉跟季然占了什么大便宜一样。


    季然没说什么,苏如玉是江南美人的长相,楚楚动人,只是奈何季然没有动情的能力。


    所以他就只朝苏如玉点了下头:“谢谢。”


    苏如玉朝他温婉一笑:“大人客气了,大人是如玉见过的最温柔的人。奴家能给大人斟酒已是荣幸。”


    季然看了一眼她,没说什么,舞蹈已经结束了,苏如玉给季然斟酒后,便起身去古琴前坐下来了。


    季然跟周湛舸此次来的目的是谈生意的,虽然没有明说,但沈秋水是知情知趣的人,等开场过去后就把闲杂人等屏退了,只留下了他千金买来的苏如玉为众人抚琴。


    周湛舸身边是沈秋水亲自陪着,沈秋水也知道做主的人是周湛舸,所以大部分生意场上的话都是跟周湛舸说的。


    季然跟薛琛就乐的清闲了,薛琛说是久仰人家苏如玉的才艺,但他问季然:“她弹的是什么?”


    季然跟他说:“《广陵散》。”


    “什么散?”


    “嵇康的《广陵散》。”


    薛琛还想问嵇康是谁的,就看到苏如玉弹完了,忙道:“怪不得,好听。”


    “薛大人,好听在哪儿?”苏如玉姑娘抚琴一首后,款款走回季然身前,问道。


    薛琛大气的说:“苏姑娘弹什么都好听!”


    苏如玉朝他道谢后,看向季然:“奴卑斗胆问季大人,奴家琴弹的好不好?”


    季然想了下点头:“弹的很好。”


    《广陵散》是千古名曲,传到后世也成了学生必弹的考核曲目,季然在上上个世界的时候就练习过,所以能听出来。


    而苏如玉明显把他当成知音了,看向季然的神情热切:“


    奴家没有嵇康学士的胸怀,却慕他的才情,听大人懂琴,可否为奴家指点一二。”


    指点?他是最不能指点别人音乐的人。


    薛琛虽不知道曲目,但他说好听就是真的好听,但要季然说的话,他感觉自己是那头牛,苏如玉给他弹琴,无疑于对牛弹琴。因为他什么感想都没有,那些悦耳的丝竹之音走不到他心里。


    所以季然默了片刻,回想了下苏如玉弹的过程,给她挑了个毛病:“最后一个片段,弹错了一个音,然后你的曲调在最后的时候不应该落音,乱声主调就是结尾。”


    他话说完后,薛琛瞪他,会不会给美女面子?这可是江南第一名妓啊!


    苏如玉微怔了片刻后,眼神一亮:“还请大人指教。奴家一直弹不出嵇康学士名曲《广陵散》的悲壮感,嵇康学士被陷害,刑前仍从容不迫,他的这首曲子凝聚着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奴家一直不知道怎么处理最后一个片段,愧对他说的那句话,‘《广陵散》于今绝矣!’”


    季然听她这么说一顿:“嵇康是愤慨吗?他不是给自己送别弹的他平时最喜欢的曲子吗?”


    弹自己最喜欢的曲子时,心情怎么会不好。


    季然跟苏如玉对话的时候,周湛舸就在旁边听着,沈秋水也很懂眼色的旁听,所以沈秋水听闻季然这话有些错愕。


    都知道嵇康是被谗言所害,临行前愤慨而奏,为什么到了季然这里感觉嵇康死的还挺高兴。


    而他们一众草民还不能说这个皇上的不是。要是说皇上错了,那不得砍头吗?


    季然一席话把在座的人说愣了,他左右看看,大约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就不说话了。


    周湛舸跟他笑了下,对沈秋水等人道:“《广陵散》这首曲子我听不懂,但嵇康这个人我倒是听说了一些,嵇康不喜尔谀我诈的官场仕途,亦痛恨名目堂皇的教条礼法,所以独自一人在洛阳城外打铁匠,从这里看他这个人放荡不羁,不与竖子们同流合污,那他的思想也是与常人所不同的。当他厌恶这个朝代的时候,生于他是累赘,死于他是解脱。”


    沈秋水这次跟周湛舸举杯子:“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某由衷的佩服。”


    他佩服的是周湛舸能说出这番话的心态,他分明是官场上最大的官,但把官场说的犀利,尔虞我诈,名目堂皇可不就是现在的朝堂。


    这边的苏如玉也在怔然片刻后跟季然说:“原来如此,是奴家眼界浅了,本来也应如此,嵇康学士性情高洁,不惧生死,这样一个人,是不会为了别人不懂他的琴而悲愤的。他死的时候弹他最喜欢的曲子,是因为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弹的出来了,他弹给自己听的,不需要有知音,他一个人足以。”


    季然看了她一眼,这个苏如玉确实慧智兰心。他只是说了一下他自己的看法,而他的看法异于常人,是非人类的,没有想到苏如玉给他美化了。


    哦,还有周湛舸,季然朝周湛舸笑了下,周湛舸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护着他的,之前也是。


    又是突然间笑的,跟烟花乍现,周湛舸看着他微顿。


    有的人不轻易笑,于是一笑就有倾国倾城的效果。


    沈秋水也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等他想起来时季然已经不笑了,又成了面瘫。仿佛刚才是他看花眼了。


    沈秋水无声的叹息了声,今天晚上他招待了两个贵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苏如玉自悟了之后,对季然格外礼遇,一个晚上都陪在他旁边,给他夹菜、斟酒,端茶倒水,陪他说话,如果不慎把酒洒在他衣服上,也用丝帕给他仔细擦干净。


    薛琛在旁边看着,想看看美色当前季然什么反应,结果看的嘴角抽搐,季然全程坐的跟上课一样,都没有多看旁边俩美女一眼。


    苏如玉是清倌人,才艺双绝,动作矜持,所以沈秋水怕薄待了他们,又让其他七仙女来陪他们。


    薛琛身边俩,季然当然也有两个。


    薛琛见周湛舸身边都坐着两个,于是就放开手脚了,他身边的美人都倚在他怀里了,另一个美人在跟他喝交杯酒。


    薛琛正要喝的时候,看见季然打哈洽了。


    薛琛一口酒差点儿呛出。


    男人嘛都是有点儿家花不香的坏毛病的,薛琛也不是没有见过美女,他自己妻子就是美人,但在外面是不一样的。逢场作戏哪个男的不会啊,哪怕是为了面子也得撑着。


    为什么季然会打哈洽?


    薛琛开始回想季然的后宫,心想他妹妹有那么漂亮吗?他妹妹除了吃就是吃,那形象能让季然对外面这些花花草草没有兴趣吗?


    薛琛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妹妹的心情,只对季然刮目相看。


    美人在侧,坐怀不乱,柳下惠也。


    在季然又打了一个哈洽后,周湛舸跟沈秋水告辞,他身边的两个美女很乖巧的起身,一点儿都没有多话多动作。


    两人知道周湛舸不是她们能留下来的人,今晚上虽然她们给他端茶斟酒,但他并没有让她们碰着他衣服过。


    他连逢场作戏都是冷漠的。


    沈秋水自然比她们两个更清楚,所以在周湛舸要走的时候连忙起身送他们。


    送他们一个大美女。


    江南名妓苏如玉抱着古琴要给季然当丫鬟。


    “奴家倾慕大人才情,想跟大人学习琴艺,求大人不嫌弃,收奴家做个端茶递水的丫鬟。”


    苏如玉不等季然决定,又补充道:“奴家也知大人回京后事务繁忙,所以奴家只愿大人在杭棠城的这些日子伺候大人。”


    薛琛在旁边听着,暗暗啧啧了声,江南名妓就是知情知趣,看,知道季然回宫不会带她,也不去给季然后宫添乱,多好,季然要是再不收那就是不行了。


    季然像是听到了薛琛腹诽他的话,所以他想了下道:“好,既然你愿意跟着那便跟着吧。”


    刘公公让苏如玉坐了另外一辆马车,季然的马车里只有周湛舸。


    周湛舸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季然用手试了下他额头:“是不是头疼了?”


    周湛舸握着他手拿下来放在腿上,睁开眼看他:“皇上没有要跟我说的?”


    第96章


    季然跟他说:“我给你解释,我带苏如玉回去,是因为觉得她还有话要说。”


    周湛舸笑了下:“皇上不用慌,我知道你不是看上人家了。”


    那还跟逼供似的问他?


    季然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他也放松的靠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周湛舸说话。


    “你说沈秋水这是试探吗?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周湛舸眉头微微拧了下:“皇商不好做。沈秋水是个聪明人,他有话也要藏着说。”


    内务府那些皇亲国戚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沈秋水这个在中间搭桥的人,一头是内务府的皇亲,另一头直接就是皇宫,他做到今天这个位置,见识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乌烟瘴气。


    沈秋水一边要跟他投诚,另一边又要试探他们的诚意。要保证万无一失。


    周湛舸放开季然手,捏了下自己的额头,有点儿头疼。


    季然看他这样连忙道:“是不是头疼了?我给你按按。”


    周湛舸拉着他手:“先坐好,回去后劳烦皇上给我捏一下。”


    季然答应了。


    回到巡抚衙门后,季然让刘公公安排苏如玉休息,苏如玉说是来做丫鬟,也知道季然这里并不需要他铺床迭被,于是给季然行礼后去徐公公安排的偏远一点儿的厢房休息了。


    季然扶着头疼的周湛舸进了房间,刘公公打来了水,季然接了帕子:“我来吧。”


    刘公公正想说什么,就见他动作熟练的拧了帕子,然后坐在床前给周少师擦脸。他擦的动作也异常熟练,先面颊整体擦过,再从额头


    到鼻子、唇角、脖子,连鬓角都仔细擦了。


    最后又拧了一边,给他擦手,十根指头一一擦过,刘公公看着他的动作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怎么说,季然是皇上,他从小照顾到大的,从小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何曾这么照顾过别人。


    刘公公想不出别的原因,只能感叹季然长大了,对周少师是真的上心了。


    季然给周湛舸擦洗完后,看刘公公看他,才想起什么来,他之前照顾徐雁凛顺手了。季然把帕子往自己脸上盖了下,胡乱的擦了把给刘公公:“刘公公,赴宴前已经沐浴过了,所以这样擦把脸就好了,你下去休息吧,我照顾周少师,他之前照顾他很多天,我也会了。”


    刘公公给他带上门后,季然脱掉鞋子,坐床上给周湛舸按摩,跟他说:“你以后不能多喝酒,美人倒酒也不能多喝。”


    周湛舸笑了:“皇上还要先告我的状吗?”


    今晚上也没有喝多,是他确实不能喝酒就是了,只是现在周湛舸觉得头疼也挺好的。


    季然给他按的很舒服,双手有力,按摩过后,把他昏沉的脑门分成两部分,针扎似的转着圈的那些疼痛沉淀下去,昏沉的部分轻快起来,一时间天地清明,周湛舸闭着眼睛把眉头舒展开来,他想季然这个学生也没有白教,知道心疼人了。


    周湛舸跟他轻声道:“我好多了,皇上累的话就去休息吧?”


    季然说:“你先睡。”


    又过了一会儿,周湛舸模糊的听着他说:“我觉得你应该不想我回去睡了,我今晚在这里睡。”


    周湛舸忘记自己有没有回话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的时候,季然睡在他身边,片刻后周湛舸借着外面的月光看清了,季然就睡在他怀里,半枕在他肩窝处,跟一头小鹿一样半窝着,


    衣服没有脱,虽然他用手扯开了领口,看样子还记得他上次说的话,衣服不能随意脱。


    周湛舸出了一身汗,这里的夏天虽然晚上比白天凉快了,但也还是有些热。


    季然脸上已经有细密的薄汗了。


    周湛舸想伸手摸扇子时,发现季然抱着他的手臂,双手抱着,虽然因为睡着了抱的松松的,但因为是双手抱着,他一时间没有抽出来。


    周湛舸无声的笑了下,这是怕他跑了吗?


    周湛舸干脆把手插到季然腰窝下,把他半抱起来,给解衣服,小声的跟他说:“皇上,微臣给你换衣服。”


    季然睡的很熟,让抬胳膊就抬,周湛舸半抱着他把衣服袖子脱下来他也没有醒。


    等把他放下来时,季然往他肩膀处拱了几下,把他手臂抱着,找着他刚才那个舒服的姿势睡了。


    季然非常信任他,这种信任他不知道季然是怎么生出来的,但周湛舸的心却被他这个举动安慰到了,像是寒夜里喝的热水,夏夜里送来的微风,平展的抚平了他的心。


    周湛舸用左手展开扇子展开,给季然轻轻扇着风,季然脸贴着他也不怕热。


    夜还长,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才两更,周湛舸闭着眼睛接着睡,这一觉就到天亮了,前面几天因着水灾忙的没有白天晚上,周湛舸这一觉睡的太沉,之所以醒来还是因为身体某个位置硬的厉害。


    周湛舸抓着了一只手,反应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看着他眼前的季然,季然还闭着眼睛,没有睡醒,但是手却在做坏事。


    一伸一缩的握着他的下身,很有规律,感觉有变化后还握紧了,像是怕它挣出去。


    他跟握一个玩具一样。


    周湛舸缓缓吸了口气,看着季然一颤颤的睫毛低声问:“皇上,好玩吗?”


    季然闭着眼睛‘嗯’了声,周湛舸都乐了:“你没有吗?”


    季然还回答:“我没有。”


    闭着眼睛回答的一本正经,那模样太可爱了,周湛舸忍不住亲了他一下。


    他早就想亲他,碍于君臣之礼一直恪守礼仪,但实际上他从来都不是守礼仪的人。他昨天晚上说嵇康的那番话又何尝不是说他自己呢?


    既然都亲了,那做更加过分的事也不再话下了,周湛舸摸索着季然后背,一路也摸到了他下面,跟他说:“什么叫你没有?这不是吗?”


    季然声音还带着睡意,回答的真真实实:“你的会变大,我的不会。”


    周湛舸已经握到季然小兄弟了,听着他的话下意识的把手放轻了,轻柔的握着季然,在他手里的小兄弟确实一动不动,软软的还沉在睡意里。


    周湛舸给他上下的活动,手法比季然还要老道,他今年二十六,还没有娶妻,也无通房丫头,大多都是他自己解决的。


    周湛舸不想娶妻,小的的时候家里也给他订过亲,白家的姑娘,当年同周家门当户对,只是在十多年前,白家出事,白家便把女儿送进了宫里。


    婚约取消,于是周湛舸便一身轻了,他没有薛琛说的那些深受打击之类的状况,他反而觉得正好,他有太多的事要做,要辅佐太子登基,要一战封疆,要……


    他有太多的事想做,那时候从没有考虑过成婚。


    他这个人也许天生就不适合娶妻生子。


    没有家庭束缚后,他反而更放开手脚了。


    也许潜意识里想着,某一天也许他会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吧?


    就比如此刻,他把睡的迷迷糊糊的小皇上压在怀里欺负。


    但周湛舸越欺负季然,心里却越沉,他手里的小‘季然’真的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无论他怎么挑逗,都没有反应,季然这会儿都被他弄醒了,正在他怀里扭的跟小鱼似的,想要钻出他怀抱。


    但周湛舸想确认下,一只手牢牢抓着他,另一手给他测试。


    季然用脑袋顶他下颌,跟他说:“流氓,登徒子!”


    周湛舸不为所动,都已经在一个被窝里了,他确实要担这个登徒子的罪名,就是‘流氓’是什么意思呢?估计也不是什么好话。


    周湛舸摸了约有一刻钟的时间,手停下来了,轻柔的托着季然的小兄弟,安抚他刚才的施暴。


    季然挣扎的这一会儿身上都出汗了,衣服上淡淡的熏香从他身上溢出来,周湛舸把季然往怀里抱了下。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周皇后说的话,季然没有跟她圆房过。


    季然没有跟任何嫔妃圆房,因为他不行。


    “皇上不用怕,我请名医给皇上看看。”周湛舸低声说,他是不想让季然跟任何嫔妃睡觉,可他要季然身体是健康的。


    周湛舸在心里痛骂宫里的御医,都是饭桶。


    季然见他不再耍流氓,也就不挣扎了,把下巴搭在他肩上说:“我不怕,我又不用,不用请名医。”


    他是心理上的问题,医生治不了。季老爷子为了要留个他的后代,不知道请过多少名医,最后没有办法连算命先生都请过了。


    周湛舸被他平淡的话说的更加不好受,掰过他身体看:“什么叫你不用?”


    季然默默的看着他说:“你用就好。”


    他自己找到医生了。


    他不知道他是天生同性恋,需要内部刺激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个人。每一世这个人都会吸引到他。他是跟自己完全相反的人,感情浓烈,性格突出,是非分明,是一个无论在那个世界都独一无二的人。


    给了他浓烈的感情,让他记住,且动情,于是就治好了他的’不行‘。


    233感叹一声,它的少爷越来越会撩了,感觉脖子以下的情节不远了。


    果然主角周湛舸因着他的话一下子就悟了,反客为主,一个翻身把它的少爷压身下了。


    主角从来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尤其在床事上,更是说干就干,干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人。


    成了断袖他接受的异常痛快,亦或者因为那一半是季然,他毫无保留、毫不迟疑的成了断袖。


    233默算着时辰,觉得自己跟门外守着的刘公公一样,一会儿担心季然叫的太大声引来他的薛侍卫,一会儿怕这张雕花木床不结实掉下去……


    哎,真是像刘公公了啊。


    守在门外的刘公公把下人都提前驱散了,连薛琛都让他先去外面吃早餐。


    薛琛走了几步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又回头,贼笑道:“我怎么像是听到皇上的声音了呢?确定不需要保护?”


    刘公公摆手让他赶紧走,薛琛贱兮兮的问:“皇上真的跟苏如玉……?”


    刘公公叹了口气:“薛侍卫,皇上的事咱们是不能过问的。”


    薛琛啧了声:“好,我不过问,我没资格,那周少师呢?周少师也不管管他?好,好,我走。”


    刘公公看着他的背影摇了下头,终是自己一人扛下了所有啊。


    周湛舸种了一院子海棠花,春天施肥,看花开花落,秋天收海棠果,冬天看雪压琼枝,他母亲看他一年年不成婚,有时候气不过说他‘你干脆跟这花过一辈子吧!’


    周湛舸也说‘好’,把他母亲气走了。


    他母亲虽然说的是气话,但周湛舸确实对他的一院海棠花非常好.


    周湛舸养花多年,已经成了品花大师。他在这捧只属于他的海棠花里流连忘返的亲,细细的嗅着花瓣的香气。


    海棠花的香气很淡,但当你凑近闻的时候就会发现它的香气独一无二的好闻,清雅淡然,怎么闻都不会够,闻一下会让你接着闻,恨不得把整捧花都揉碎在鼻翼间,因为淡到极致始觉香。


    海棠花的好看也跟别的花不一样,未开时花苞吸引人,半开始楚楚动人,全开时娇艳明媚,就连花落时都是一种洒脱的好看,随风纷纷扬扬的为赏花人下一场雪。


    每当落花的时候,周湛舸会坐在树下小憩,花会下进他的梦里,醒来时为他身上盖上一床花毯子。


    所以周湛舸想他怎么能不爱这一捧海棠花呢?他恨不得把他捧在心间。


    他吻着他的花瓣,揉弄着花蕊的软尖,让花朵在他的手里迎风轻颤.


    花开有时,花落无尽,周而复始,明知今年花开后明年还会再开,不用担心,树永远长在他的院子里,但周湛舸还是要了一次又一次,他总怕有一天他怀里的人跟他做的梦一样,眨眼间就消失了。


    所以等结束后都过了好长时间了,季然半靠在他身上,手把着周湛舸完好的手臂,周湛舸正在给他清洗,并不规矩,带着情绪,因为季然睡完又跟他说,要把他弄进里面的东西弄出来。


    周湛舸另一只手臂揽着季然背,一边看他,说他的东西怎么可能会让他拉肚子。


    周湛舸虽然嘴上抗议,但动作很仔细,都给他收拾好了。


    把他抱进浴桶里,水是温热的,很舒服,这次季然懒洋洋的靠着他,周湛舸捏着后脖颈轻声说:“别睡着了,要吃完早饭。”


    季然说:“这是要吃午饭了吧?”


    周湛舸笑了:“那要不我们直接吃晚饭?”


    吃完晚饭那不就直接上床睡觉了?


    “你不饿吗?”季然轻拍了下水。


    周湛舸说:“皇上,我饿了二十六年了呢。”


    季然脸色有一点儿红,因为短时间内没有想出回周湛舸的话,他想周湛舸车开的越来越厉害了。


    季然攀着他手臂站起来,周湛舸拿毛巾给他仔细擦干,再给他穿好衣服。


    季然已经会穿这种里一层、中一层、外一层的古装了,只不过他愿意让周湛舸帮忙。


    周湛舸给他穿完衣服还没有松开他,而是把他抱起来了,季然手臂自然的搂住了他脖子,贴着他胸膛,隔着薄薄的里衣能感觉到周湛舸身上的肌肉,不是那种夸张的,而是恰到好处又充满力量的那种肌肉,结实有力的手臂轻而易举的托付起他时,季然身体都有点儿发软,心脏也有点儿软。


    他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抱着周湛舸胳膊睡的,这一次他的胳膊是好的,有血有肉,健健康康,不再是接了机甲的断臂。他抱着都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周湛舸下巴抵在他头上,手托在他屁股上,并没有要放下他的意思,


    季然贴在周湛舸颈窝里,听的见周湛舸低沉的呼吸声,这跟早上他埋在自己颈窝里难以抑制的喘息声一样,这么想着,季然腰身都发软。


    好在这个时候,季然的肚子叫了一声,周湛舸终于把季然放在了床上:“皇上,稍等我一会儿。”


    周湛舸用季然剩下的水飞快擦了下身,换上衣服,季然帮他往腰上挂荷包,这是他干的最顺畅的活了。


    刘公公看他们两人出门忙迎了上来,他本来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想让自己表现自然些的,结果皇上直接跟他说:“刘公公,把我的东西搬到周少师房间,我晚上在他房间睡。”


    刘公公默了片刻道:“好的,主子。”


    刘公公又看了一眼周少师,发现他更坦然,拉着皇上的手,看他的神色温柔又自然,跟夫妻一样。


    刘公公便什么都不说了。


    吃过午饭后,周湛舸要处理公务。


    原杭棠巡抚、布政使、水利内务局管事因贪污、失职致使棠水大坝决堤一案。


    周湛舸跟季然旁听,罪犯在死到临头时回拉扯出无数不相干的人,比如他们周家人拉下了水。


    “罪臣是有罪,愧对于百姓,可罪臣无愧于君臣,罪臣秉公办事。还请各位钦差大人明鉴!”


    王巡抚是周首辅的学生。他任杭棠巡抚是周首辅举荐任命的。


    他说秉公办事那就是听从了周首辅的命令。


    新任的苏巡抚小心的看了一眼周湛舸的脸,周湛舸面沉如水,苏巡抚知道这个周尚书的厉害,手一颤使劲拍了下惊堂木:“死到临头还要攀咬他人,不知悔改,也不看看面前是谁!”


    武官出身的布政使齐大人破罐子破摔的说:“就算皇上在这里我也要说,我们是吃的皇粮,拿的是俸禄,分的是君忧!”


    苏巡抚气的手哆嗦:“混账东西!这种话你也好意思说!”


    周湛舸淡声道:“让他说,我倒要听一下他是如何拿着俸禄为君分忧的,棠水千里长堤仅三年决堤,请问布政使大人三百万银子用了几成?”


    齐大人嘴角抽动了几下,含糊的嘟囔了几句。


    季然隐约的听出了几个字,‘从上到下,一层层剥削,到他手里也没有几个’。


    周湛舸厉声道:“大点儿声!不用藏着噎着,也不用给某些人遮掩,不是要攀咬吗,那全部说清楚,签字画押!我要知道300万两从上到下有多少人分成!先从周首辅开始,周首辅分了几成?!”


    齐布政使被他这一声呵斥的脸色发白,本来梗着脖子的也挺不住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周湛舸什么意思,周湛舸是周家人,他理应同他父亲一条战线的,但现在他这个态度更像是拆台的。


    齐布政使想着这个周尚书前短时间因为盐矿案撸下来的一种官员,那时候只是死了500人,他就指定了连座制,而现在两县百姓失踪死亡人员达千人……


    齐布政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齐布政使色厉内荏,周湛舸要是跟他来真的他反而有点儿怂了,他知道要是自己还想为家人留条活路就要死死封住他这张口。


    齐大人后面果然支吾着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周湛舸神色漠然,没有太失望,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贪腐案一牵会牵出一串,要贪都是从头贪到尾,有福同享,捆绑制,唯恐哪一个不贪,统统拉下水,于是死到临头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王巡抚最后还喊冤,说这世上当官,清官难为,贪官更难为,那一个部门打点不需要银子呢?贪来的钱又有几成落进我自己的口袋呢?


    周湛舸冷冷的看着他:“王巡抚是两榜进士,能言善道,灿舌莲花,可你最基本的东西混淆了,官员从来没有清官、贪官之分。官字,管家之意,做官为的不是你的老师,也不是为的皇上,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百姓,父母官,百姓拿你当父母,你就当为他们谋口粮,养活他们,如果做不到,就不要为官,玷污了‘官’这个字。”


    王巡抚被他噎住了,他是两榜进士,平时都是伶牙俐齿的,但这次竟然反驳不了,不是周湛舸压他一头,而是他的这个说法还是头一次听。


    王巡抚自以为做官十年,早以悟透了官场,那知周湛舸跟他说,他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他能从哪儿反驳呢?


    下堂后,周湛舸回房间处理政务,脸色看不出是好还是不好。季然看他:“你别气坏了身体。”


    周湛舸看着他的面瘫脸轻轻笑了下,他没有跟季然说,季然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哪怕他不笑、不怒,没有任何表情,可只有看着他的眼睛会让人觉得这个世界都是清澈分明的。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泾渭分明,没有任何的杂质。


    周湛舸握着他手摸索了十根指头一会儿,偏头听了下:“苏姑娘的《广陵散》弹的不错了,我们去听听吧。”


    季然跟他往后院走。


    苏如玉姑娘体贴懂事,知情知趣,刘公公不让她出后院,她也一直留在庭院水榭里弹琴。


    练习那一首《广陵散》。


    周湛舸跟季然并没有打扰她,在边上听她弹完整首曲子才走近,跟她打招呼:“苏姑娘。”


    苏如玉见他二人来,忙起身给他们行礼:“主子,周大人。”


    她对季然改了称呼,看样子真的把自己当奴卑了。


    季然也跟她说:“苏姑娘不用拘谨。”


    季然说话简洁,配上那张千年不变的面瘫脸,会让人觉得冷漠,但在风月场里出身,看过万千人情世故的苏姑娘练就了一双慧眼,她甚至觉得这个人才是最无害、最能让人放心靠近的人。


    所以苏姑娘笑着跟季然说:“那奴卑就真的不客气了,奴卑斗胆请主子赐教琴艺。”


    “可你弹的已经很好了。”季然这么说。苏如玉悟性很好,他昨天晚上说她弹错的地方,她今天已经全都改过来了。


    最重要的是苏如玉是真喜欢琴艺,她弹出来的曲子有感情。


    这应该就是对这首曲子最好的诠释了。


    季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指教的了。


    不过,季然在琴前坐下来了,跟周湛舸说:“不管我弹的好不好,都不准笑话我。”


    古琴他已经很久没有弹过了,所有乐器里,他更愿意拉小提琴,因为很少用手指勾弦。


    古琴虽然不会伤到手指,但季然还是会担心。


    这很神奇,他不怕死,但怕疼。


    季然也讲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明明可以毫无感觉的跳入滚滚洪水中,但疼会让他瞬间跟虾米似的卷起来。


    也许这是身体自己生出来的保护机制吧,怕他这个没有感情的人不会珍惜这个身体,所以让他惧怕手脚疼痛,会让他在做任何事情前三思。


    他要弹琴,周湛舸笑了:“好,无论你弹成什么样,我都认为是最好的。”


    第97章


    季然试探的勾了几下琴弦,确定他不会伤着自己的手后,才开始弹,他弹的没有苏如玉好,前半段还有点儿磕磕绊绊,因为他上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摸过乐器,而上个世界他还活了60年,60年有四十年在种树,弹琴这项高雅的活他已经不会了。


    所以哪怕233给他找出来了曲谱,他也要摸索着弹一会儿。


    但季然的诚意很好,无论弹的多么生疏,他也坚持着把这一整首曲子都弹完。


    刘公公是季然忠实的奴仆,无论他的皇上弹成什么样他都默认是最好的,但季然那个需要他忠诚的御前侍卫薛琛就实话实说了,薛琛本来觉得自己是门外汉,不应该乱发表意见的,但他掏了好几下耳朵,实在没忍住跟刘公公嚼舌头:“……他,他弹了些什么啊?断断续续的跟拉不出来似的。”


    刘公公跟他嘘了声,示意他看周湛舸。


    周湛舸脸上带着笑,看向季然目光如月色下的池塘,荡着温柔的波光,像是在听世上最美妙的音乐,这样的周湛舸跟今天在衙门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那时的周湛舸薛琛都觉得比棠水大坝决堤还要可怕,薛琛也算是跟周湛舸熟悉了,知道他越是没有任何表情越是气的厉害,他以为周湛舸至少好气好几天的。


    啧,没想到皇上还有这个本事,能弹出神曲慰籍周少师的怒火。


    薛琛正想从柳树上摘把树叶塞耳朵里的,发现季然弹流畅了。


    季然终于后半段的时候终于找到感觉了,把他昨晚说苏如玉弹的不好的地方给弹出来了。


    等弹完季然回头看周湛舸,周湛舸说:“怪不得要提前跟我打好招呼,原来弹成这样啊。”


    季然抬手拍他,周湛舸握着他手哈哈笑了:“我是说弹的好,你没听见蝉都不叫了吗?还有蛙,叫的没有你弹的好听,自惭形愧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季然揉手指头,态度自然,动作温柔。季然最怕疼的手交到他手里后就安心了,由着他握着。


    跟旁边站在的苏如玉说:“让你见笑了。”


    苏如玉摇头,由衷的说:“主子弹的好,谢谢主子赐教。”


    季然一看就是生疏了,明知自己生疏却给她完整的弹下来,丝毫不顾及面子,这个……皇上跟她想的不一样。


    苏如玉察言观色,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只停留了一秒,很快就若无其事的移开了。


    周湛舸看到了却依旧旁若无人,给季然把十根手指头都好好的揉捏完才轻轻放下,跟苏如玉道:“苏姑娘,你家主子的琴艺你也看到了,你要是还想跟着学,在我们没有回京的这几天就安心住在这里。这里清净,不会有人打扰。”


    苏如玉抬眸看他,周湛舸脸上没有丝毫别的表情,但他的话跟某中定心丸一样,苏如玉片刻后点头:“多谢周大人。”


    苏如玉在巡抚衙门住了七天,七天后原杭棠巡抚的贪污一案落下来序幕。王巡抚、齐布政使、水利内务总管等贪官罪名全都定下来了,一个都没有少,水利部内务总管还是宫里人,当年先皇派下来的大总管。


    贪污案处理完,季然跟周湛舸也要回京了,临行前的一夜,沈秋水再次在最繁华的酒楼设宴,要为他们践行。


    送来的请帖让周湛舸拒收了。


    当天晚上沈秋水就到访了。


    让苏如玉把一本账本递给周湛舸,周湛舸面无表情的翻着,沈秋水语气有些黯然:“周大人,沈某实在是有苦处,迫不得已才给大人看,求大人为沈某做主。”


    周湛舸看完账本,又递给了季然看。他递的自然,沈秋水眉头微微一跳,怕季然看完后发火,但看周湛舸的表情又有一种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不用自己殚精竭虑的安心感觉。


    季然在沈秋水的注视下,把这本账目看完了。


    【江宁织造局一年产丝绸三十五万匹,大庆四十三年,帝赏进贡藩国十万绸缎;大庆四十五年,江宁织造局产二十万丝绸与西洋交易,所得银两充实国库,不计入户部。大庆四十六年……】


    这是一本内账,季然看着这些数字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宫里在江宁织造局没有过账的数目,也就是相当于沈秋水行贿给宫里的,宫里贪腐的数据。


    季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应该想得出来,一个国家要坏,肯定是从顶端开始坏的。


    有什么样君主就会有什么样的臣子,有什么样的臣,就有什么样的百姓。


    两京一十三省贪腐成这样,那宫里怎么可能没有呢,甚至应该说贪腐是从宫里开始的。


    君王贪,所以底下大臣就会贪,最惨的莫过于最底层的百姓了。


    这大概是那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意思了。


    周湛舸看向沈秋水:“沈先生给我看这本账目是何意?这本内账沈先生记下来的用意又是为何?”


    沈秋水撩起麻布衣服跪了下来:“大人,草民知罪,草民斗胆说几句不好听的话,盈满则亏,过犹不及,草民也知自己有一天树大招风,得一个……得一个……”


    沈秋水虽然有抱着豁出去的想法说这句话,但到临头的这一刻他又说不出来了,因为那个皇上看完账目后面无表情,他就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虽然他留苏如玉在季然身边,为观察他,试探他,但君王无情,谁知前一刻是风和日丽,那后一刻会不会是雷霆之怒。


    沈秋水说不出来的话,季然替他说了:“沈先生是怕富可敌国后得一个抄家灭门、充实国库下场。”


    这是沈万三当年的结局。


    沈秋水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直接,愣了片刻,才有些凄然的点了下头:“大人明鉴,草民是为自保,实在没得办法。求大人为草民做主。”


    周湛舸没有说话,在沈秋水惶惶然的时候,才沉声对他道:“沈先生这几日在试探本官,如果棠水大坝贪腐案没有下来,沈先生想必还不会来见我,沈先生不相信官衙,本官也无法为沈先生做主。”


    沈秋水见自己筹谋都被看出来,连忙磕头道:“大人,沈某是不相信官衙,但沈某信周大人。愿周大人给沈某一条活路,沈某必将为朝廷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他不应该耍小聪明,最不应该在皇上身边安插人,这种试探本身就是犯罪了。


    他磕头看起来很有诚意,季然都听见砰砰响了。他看了一眼周湛舸,周少师还背对他,不知道是在看窗外什么风景。


    季然也没有说话,他知道周少师是为了自己要给这个沈秋水下马威了。


    沈秋水可以算计任何人,但不可以算计自己。


    “起来吧。”


    周湛舸有一会儿才回头,跟沈秋水道:“我不会要你的脑袋,也不会抄你的家,从今天开始,不该你交的赋税朝廷不会多要。但该交的赋税一份都不要少,记住了吗?”


    沈秋水带着苏如玉走了。


    周湛舸朝季然伸手:“皇上,账本我拿着吧。”


    季然给了他,周湛舸却把账本在火烛上点了,季然看他,周湛舸笑了下:“这些数皇上都记心里了,这些也就不必要了。”


    这话也对,季然对数字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他也知道周湛舸是不想让沈秋水要挟自己。沈秋水也是聪明人,用这本内账来换他的身家性命。


    季然跟他站在窗前,沉默了一会儿,外面是花园,江南花园很漂亮,杭棠巡抚衙门又气派,后花园的布置也如大户人家,九曲回廊,假山流水,树木繁多,花团锦簇,看着姹紫嫣红,跟御花园一样。


    季然看周湛舸沉默着的表情,不知道怎么开口,周湛舸骂了王巡抚、齐布政使、连周首辅他都说了,可他把自己的宫里的账目给烧了,偏袒自己,这对于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周湛舸来说,肯定很难堪。


    季然跟他说:“你是不是在生气,你跟我说吧,怪我也可以。”


    周湛舸侧头看了他一眼,跟他轻声道:“没有怪你,你还小。”


    他还小吗?


    季然想说没关系的,周湛舸跟他指了下外面繁花锦簇的花样说:“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习以为常,就不会想着去看外面是否颗粒无收。看惯了表面上的姹紫嫣红,没有人会去追究这些花草树木根到底烂了没有。”


    季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从宫里到民间,所有当官的都该杀。


    哦,这话太不讲究,应该说的官方一点儿:要想从根上除贪腐,那就要从宫里开始。


    季然想这大概是自己要被换掉的原因,有他在,周家就永远是尾大不掉的外戚,他也是仰仗着周家高高在上的皇上。


    季然跟他说:“你可以换掉我。”


    周湛舸可以随时换掉他,不用为难,他可真不想当这个皇上。


    他就是一个普通人,还不如一个普通人,他现在还少了一部分感情,根本不想当皇上。


    周湛舸正分神想事,没听清他的话:“什么?”


    季然这次不说了,233说不行了。


    不得提前加快剧情,要不这个世界要崩塌了。


    233跟他说,主角这次没有听清,就是让它屏蔽了。


    周湛舸虽没有听见季然说什么,但莫名的觉得不舒服,像是季然要离他而去一样。


    他看着季然一字一句道:“不怪皇上,不在其境地,不知其疾苦。皇上是,我也是。我是皇上的老师,你无罪,我有责。”


    这话换算过来,应该是‘子不教父之过’的意思吧?


    季然看着周湛舸在心里跟233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是把我当孩子了吗?”


    233吐槽说:【少爷,今早上他是把你当孩子吗?】


    把他们家少爷压在床上两个回合的时候,想起当老师的责任了吗?


    季然不理233了,他就是想表达一下他此时此刻的感觉,他自小是孤儿,无父母,就算10岁以后被季老爷子带回家,也没有父母。


    就挺稀奇。


    233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能跟他说他有父母,只是父母过于逆天,不是常人能接受的。


    季然觉得周湛舸这次真的亦师亦父,因为周湛舸教育完他后,很快切换到了慈父的角色:


    “皇上,换换衣服,我们出去走走。今天正好是十五月圆日,这里有花灯会,来这里我都没有好好陪你走一走,看到好玩的好吃的给你买。”


    “好。”


    季然一听可以出去玩,立刻把那些民间疾苦事都抛到脑后了,跟他回房间换了平民百姓的粗布衣服,薛琛跟刘公公也换了常服。


    周湛舸哪怕换了粗布衣服,但长相气质摆在这里,还是有让人多看一眼的效果。季然就盯着他看,周湛舸给他把腰带打了个结,揽了下他腰问:“看什么?”


    “看你长的好看。”季然跟他说。


    周湛舸笑了,这一笑就更好看了,剑眉星目都带着洒脱,他应该是洒脱不羁、仗剑走天涯的人,但这一世困在朝堂里,大部分时间都是沉着脸,拧着眉头的。


    季然用手轻抚他眉头,跟他说:“笑起来更好看,你要常笑笑。”


    周湛舸把他腰搂紧了,一使劲就抱起来了,他今天早上已经抱过他了,现在跟习惯了一样,季然脚面离地也很自然的用手搂住了他脖子。


    周湛舸抱着他道:“要不我们直接睡觉?好像天色也不早了?”


    不是慈父了,连老师的影子都没了,刚才俊逸的面容此刻带着一种痞气,嘴角勾着的笑怎么看都是坏笑,更别说他还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深邃的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季然莫名其妙的被他看的脸色发烫,他把脸扎到了周湛舸脖子空里,等听到周湛舸的闷笑时,季然才发现他跟缩头乌龟一样。


    这要是害羞的话就太打脸了啊,明明早上的时候还邀请他上自己的。


    周湛舸低声在他耳边说:“皇上着急了?先睡觉?”


    要是现在就睡,哪要睡几个来回啊。


    季然抬起头来跟他说:“来日方长,先看花灯。”


    他一本正经的说,就是算准了周湛舸听不懂现代人的荤段子,但他没想到周湛舸依然接的很顺畅:“皇上说的是,咱们睡觉的时间多着呢。”


    季然默了片刻,看样子古往今来的荤段子都是相通的。


    两人腻歪了一会儿才出门,门外刘公公跟薛琛已经候着了,薛琛急哄哄的道:“快,快,花灯会早就开始了。”


    周湛舸说他:“到外面时不要莽撞,人多不要乱走,走散了我不去找你。”


    薛琛切了声:“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他丢了我都不会丢。”


    薛琛是指着季然说的,就是随口说说,哪知被周少师跟刘公公一起呵斥了:“胡说八道!还不收回去?!”


    薛琛张了几下嘴,郁闷的闭上了,他真不是故意说的,季然就长了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虽然他平时没有少吃好吃的。


    他这张脸也不知变通,都穿上粗布衣服了,他还是一张高高在上的皇上脸,那他不等着丢,谁丢?


    当然薛琛这次知道不能胡说八道了,他看着还是严肃看着他的两人咳了声说:“我一定会好好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周湛舸哼了声:“你本来就是他的御前侍卫,好好记着你的职责。他在你在。”


    薛琛点头:“是!”


    他心里想,这也不能怪他吧,在宫里的时候,他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季然的,季然睡觉的时候,他都要守在他门口的。


    但来到这里后,刘公公都要靠边站了,更别说他了,追究起来,就是周少师自己的问题,周少师一人护着皇上,既当爹又当娘的,他们插不上了啊。


    薛琛虽然腹诽着,但到了花灯街后,看到簇拥的热闹人群,本能的想起了护卫的职责,亦步亦趋的跟在季然身侧,季然的另一侧是周少师,周少师比他还要过分,直接拉着皇上手腕,跟领着孩子似的,这真是怕丢了。


    薛琛就吐槽这一会儿,因为他发现季然确实需要领着,因为街上有太多好玩的东西能吸引他了。


    好吃的小吃他看,看什么,周少师就给他买什么。


    这个没事,薛琛也跟着沾光了。左一串糖葫芦,右一串糍粑,左一碟甜糯的粉糕,右一碗糖蒸酥酪。


    江南美食太多了。


    薛琛巴不得周少师再多尝几样,哦,周少师又抢了刘公公的活,充当了御膳房的试菜公公,每一样拿到手的吃的,他都先尝了一口,才给季然吃。


    皇上也眼巴巴的看着他吃,等他吃完后,再接过来吃,而且感觉还很尊敬老师,吃一口,会给周少师也吃一口,周少师吃糖葫芦吃的牙酸还硬要装作欣慰高兴的样子,薛琛都不想看。


    薛琛的腹诽,季然也不知道,他是吃了晚饭出来的,本来也不饿,只不过看到美食又想吃,吃不完又不能扔,于是周湛舸就都帮他吃了。


    经过了小吃一条街后,薛琛就想吐槽了。


    这边全都是各种手工艺品,看西洋万花筒、投壶、瓶瓶罐罐也就罢了,那些绫罗绸缎、荷包、帕子他也挨着看,看到好看的花色要买。


    刘公公跟两个禁卫已经给他提了好多了。好不容易走过这条街,就是女孩子的首饰钗环 、胭脂水粉了。


    薛琛喊他们:“……这里也看?”


    季然点头:“看看。”


    周少师也不管他,还拉着他走,薛琛只好跟上。看季然在钗环首饰的小摊前选,这种小摊上的首饰多是簪花、木钗,银环、铜簪、桃木镯子,那种贵重的金玉钗环不会在这里出现。


    但季然每个摊子都看,周少师也陪同着他,跟店主问价格。


    他拿着一枚雕刻着花朵的木簪子问:“店家,这枚簪子怎么买?”


    店家一看他跟季然的长相就知道两人是冤大头,立刻滔滔不绝的说:“两位爷真是好眼光,这是名家三娘子手雕刻的海棠木簪子,海棠木催运,海棠花又娇艳,特别适合家里娘子佩戴呢,这一支不贵,就五文钱。”


    薛琛正想吐槽说‘都娶回家了还要什么桃花运’的,就见周少师点了下头,给皇上别在了头发上。


    薛琛跟那个店家一起愣了下,那店家比他反应快,笑着道:“好看,好看,我刚才就说这位小哥好看,没想到原来是位小娘子。”


    薛琛看着季然淡定的脸无力吐槽了。


    周湛舸并不理会薛琛瞪大的眼,只专注的给季然别在了头发上,这支海棠花簪子材质普通,但花样他喜欢,微弯的钗柄上雕刻了三朵海棠花,全开的,半开的,含苞待放的,像是一支真实的花枝。


    等戴好后,又给季然把鬓前散乱的头发向后别了下,他这个跟给娘子整理头发的动作不怪店家想歪。


    季然问周湛舸盯着他看的眼神问:“好看吗?”


    周湛舸看着他笑:“好看,皇上笑一个我看看。”


    季然想了一会儿,嘴角向两边扯起,露出标准的四颗牙齿。


    周湛舸轻叹一口气,用手捏了下他脸:“好了,不逼你笑了,你什么时候想笑就笑吧。”


    买完木簪子,几个人又往前走,前面的姑娘家就更多了,胭脂粉的香气也扑面而来。薛琛虽然愿意看江南美女,但美女看他的眼神让他招架不住,她们看他们一行人的眼神都带着惊奇,诧异他们几个大男人来买胭脂水粉。


    “咱们不是看花灯吗?”薛琛说,这是借着看花灯来买东西了吧?


    刘公公小声的说他:“薛侍卫,你还没明白吗?主子这是来看商贸行情呢。”


    薛琛撇撇嘴:“没看出来。”他就只看出周少师惯孩子,皇上头一次出宫,看见什么都新鲜,宫里什么东西没有呢?偏季然就喜欢这些小东西。


    季然拿着一盒水粉回头问他:“这个怎么样?”


    薛琛指了下自己:“问我?我又不擦,我哪知道?”


    “你妹妹喜欢什么样子的?茉莉花香的粉喜欢吗?”季然不在意他态度,还仔细问道。


    薛琛这次听明白了,咳了声:“给我妹妹买的?”


    季然嗯了声:“我要给她们带点儿礼物。”他临行前答应她们的。


    薛琛想了一会儿道:“大概也许喜欢吧,她更喜欢吃一些。”


    这倒是,薛妃对吃情有独钟。


    季然有点儿遗憾的道:“天太热了,点心带不回去。”


    薛琛也知他是好意,就道:“那就拿这个水粉吧,她会喜欢的。”


    “好,拿五份。”


    季然看周湛舸看他,跟他眨了下眼:“你喜欢什么?”


    周湛舸只笑了下:“都好,你送的都好。”


    你在这里就是最好的,你就是我最好的礼物。


    周湛舸在心里说,他要说不吃季然那些嫔妃的醋也是假的,但一想到季然只属于他,那些莫名其妙的的醋也就淡了。


    周湛舸看季然是想提醒他:“给你母亲也带一份。”


    大庆朝以孝为首,季然现在换了芯,不记得他母亲,他要提醒。


    第98章


    薛琛在一边还揶揄道:“可不,五份哪够啊,以后得七十二份吧?”


    季然反问他:“你不买吗?空着手回去不会挨跪吗?”


    薛琛浓眉一挑:“什么?!她们敢?!”


    季然哦了声,他又忘了,这是古代,男尊女卑,以夫为天的朝代,


    薛琛诡异的看着季然在胭脂水粉前精挑细选,心想皇上不会是怕他的妃子吧?妻管严?这……他妹妹可有福气了啊,哈哈。


    等季然选好,薛琛拖着两条腿有气无力的说,“终于买完了吧?咱们可以去看花灯了吧?”


    他跟刘公公嘟囔:“我感觉比我跑一天还累,那些女人不累吗?”


    他指着人家前面那些买胭脂水粉的姑娘说。


    刘公公笑着说:“就权当你练习吧,等下次陪你家人就不累了。”


    薛琛直接道:“我才不陪她们呢!”


    刘公公笑而不语,人周少师陪皇上都没有喊过累呢。


    前面就是花灯街了,人很多,灯更多,两边林立这各色各样的花灯,荷花灯,兔子灯,各种各样,高高的挂在架子上,让这有一条街灯火辉煌。


    杭棠是最繁华的南方城镇,每月十五都会有花灯会,且规模都很大,仿佛满城的花灯都集聚在这里了。


    花灯街的那一头就是淮江,江上船只都挂满灯笼。岸上,湖里都是一派热闹场景。


    季然不由的说:“千年古都果然繁华。”周湛舸选这里画圈很合适。


    周湛舸侧头看他:“好看吗?”


    “好看。”


    “好,走,喜欢什么花灯,我给你提着。”


    薛琛内心吐槽,不用他说,一会儿就该提满手了。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几个人手上都提着灯笼了,季然说一会儿要到江边放,当然每个人都要有。


    除了河灯还有极具文艺气息的地方,是猜谜语、对对联灯的,这里书生多,才子佳人多,江南出才子,店家放出的灯谜、对联都很有难度,来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来斗彩的。


    为了一个对联争的脸红脖子粗,薛琛跟季然道:“这些人真是吃饱了撑的,投壶多好定输赢啊。”


    季然正要点头的时候,周湛舸看了他们俩一眼:“将来科举学子也用投壶来决定?”


    季然把脸转到了一边,薛琛也不说话了,两人都怕回去抄书。


    这个周少师明明以前也没有多么爱读书的,现在成了少师,动不动就要罚人抄书。


    几个人站在灯笼架前装作文人,周湛舸大概不是装的,他跟季然说也要给季然对一盏花灯。


    季然就等着他给他对,周湛舸也许是想看看这些江南才子。


    其中有一个人被那些同伴称呼是‘陈探花’,说这个对子除了他没有人能对的上。


    季然也看了那个陈探花一眼,长相俊朗,一派书生傲气,他已经对出前半句了,后半句在思考中。


    季然对对联没有太大的兴趣,就四处看,在一个灯笼架前看到了一对鱼形的灯笼,是两只鱼,对在一块儿,圈起来的尾巴像一个心形,季然已经忘记这种灯笼有什么寓意了,但他忍不住走到了这两盏灯笼前。


    “我想要这两盏。”


    季然跟薛琛说。


    薛琛看了下自己两手的灯笼,啧了声:“祖宗,你还要买啊,这两个灯笼看上去是挺好看的,就是这造型奇怪。”


    店家为自己的灯笼解释:“这也是河灯,鱼雁传情你不知道吗?鱼灯才合适呢。”


    季然想起来了。曾经有一个人说每天都要给他写信。信的结尾处都有两条小鱼。


    季然正在想着的时候突然听见了有人喊他的名字。焦急,热切。


    “季然?!季然!”


    是周湛舸。


    季然忙回头:“我在这儿。”


    周湛舸猛的回头,那一瞬间,季然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紧,因为周湛舸脸上的神情惶然不安,这种极其稀少的表情,在这一瞬间跌进季然的心里。


    季然下意识的朝他挥手,周湛舸看到他了,他脸上还有焦急,可眼睛因着见到他已经蹦出了光辉,璀璨的让周边所有景致都黯然失色。周边的灯火都成了陪衬。季然在这一刻记住了他的眼睛。


    他记起周湛舸给他写的那一首词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忘记跟周湛舸说了,他本来想着买完灯笼很快就回去,让周湛舸在这里多看一会儿江南才子的,他没有想到周湛舸这么一会儿就着急找他了。


    周湛舸朝他大步的奔过来:“走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他把手里的灯笼都给了禁卫,双手牢牢的握住了季然。季然觉到他手颤抖。


    季然轻声跟他道:“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他就走开这一会儿,他不知道周湛舸会这么着急。


    周湛舸还是拉着他的手,很紧。只是没有再训斥季然了。


    季然跟他说:“我没事,我不会走的,我就是看到了一盏灯笼。”


    周湛舸僵硬的点了下头,他也知道他自己大惊小怪,这里是杭棠城,最繁华太平的地方,季然不会有事,再加上他身边还有薛琛护着,但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心为什么那么慌,仿佛季然丢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季然还跟他说,你别怕,我不会走的。


    周湛舸盯了他一会儿,才笑了下:“好。”


    薛琛把买好的灯笼给季然,季然单手提着给周湛舸:“我送给你的。”


    他笑着说,这对小鱼是他们两个的定情信物。


    周湛舸看着他脸上的笑,有一会儿没有反应,片刻后他伸手接过了这个让季然高兴的礼物。


    此后的路,周湛舸都一手握着季然手腕,没有再松开。


    放完了河灯,看完了所有街市,也买完了所有人礼物,众人终于回去了。


    这一晚上季然是睡在周湛舸房间里的,周湛舸一路把他牵回去,旁人没有任何异议,就连薛琛也被刚才的周湛舸吓到了,本能的想皇上还是交给周湛舸自己看着吧,丢了他们可负责不起。


    季然洗完澡,周湛舸给他穿上衣服,往床上抱,季然手搂在他脖子空里想,一会儿就要把衣服再扒开,那为什么要再给他穿上啊?


    但季然这次很聪明的没有问,他现在已经不知道想到哪儿去。


    这次的周湛舸没有上个世界让他腿软的信息素,可他只要被抱起来身体就发软,手心滚烫,像是从内部烧起来的火。


    这种灼热让他不得不卷起手指,贴着他不动。


    这是他身体的本能,不受他控制,只要他一想到一会儿被压在床上,衣服被利落的扯开,被周湛舸结实有利的胸膛压下去的时候,心脏就不受控制了。


    害怕又期待,因为知道这个男人在床上有多坏,他明知道他这个身体因为不能自主□□而受不了太大的刺激,还变本加厉的欺负他,可他又期待那些神魂颠倒的拥抱。


    季然抱着周湛舸脖子无声的叹了口气,就这样吧。


    神魂颠倒,色令智昏啊。


    233跟他说:【少爷,你离昏君又进一步了。】


    季然顾不上跟他聊天了,他要过他昏君的生活了。


    第二天季然跟周湛舸就启程回京了,回京依然是走水路,这次跟大部队一起走的,除了中途靠岸补给,他们再没有停过,也没有再下船惊扰地方官。


    当然那些地方官在短时间内也不敢再次了,周湛舸处理棠水大坝贪腐案中所做的事迹足够震慑住他们了。


    船一路北上,天气也随之凉快起来,晚上更有凉风阵阵,周湛舸给季然打着的扇子也不需要了,被季然簇拥到床下了。


    船上的床没有太宽敞,季然从这头趴到那头,总感觉不够趴的,没等爬出去的,就被揽着腰拉回去了。


    明天就要回宫了,周湛舸这一晚上把季然翻来覆去的烙了一晚上烧饼,他觉得自己跟飘荡的小船一样,跟随水流起伏不定,翻来覆去,随波荡漾……


    后半响的时候还坐到了窗边。


    周湛舸撑起了窗户,跟他说:“外面下雨了,皇上可以看会儿雨景,正好也凉快一下。”


    他半靠在椅子上,手臂揽着他闲闲的说,神情慵懒,看上去如外面闲情的雨丝,温柔随和又好说话,仿佛真抱着他看风景一样,可他的兄弟却不是这样的。


    季然手臂勉强撑在他肩膀上,努力撑起腰往外看了下,从窗口飘进来的雨丝拂到他面上,他渴急了,就着雨丝舔了下嘴唇,但没舔几下就被吻住了。


    周湛舸的吻跟他的动作一样,又热又霸道,一点儿空间都不给他。


    季然虽然尝到了他渡过来的津液,但感觉更渴了,他觉得整个人都要蒸发了,这会儿气都快要喘不匀了。


    等周湛舸放开他,季然喘了口气后开始喊人:“来人!刘公公!”


    周湛舸箍着他腰:“喊谁?嗯?”


    季然把下巴搭在周湛舸肩上,闭上了眼睛,放弃般的喊:“周湛舸,救命。”


    这一声‘救命’简直要要了周湛舸的命。


    他搂着季然想把他揉碎进他身体里。


    怎么能这么可爱呢,这个时候对着他这个施暴者喊救命跟送自己入虎口有什么区别呢?


    船在飘扬的雨丝里晃晃悠悠的睡觉,季然在周湛舸的怀里睡觉,都做了一个睡在摇篮里的梦。


    终于回宫了,宫里一切都没有变,前庭宫殿巍峨,后宫安静的很。季然的后宫在季然南巡的这段时间里格外的安静,后宫有一个垂帘听政、脾气厉害的周太后,所有这些嫔妃都恨不得隐身。


    季然的回归才给她们带来了一丝热闹。


    周皇后把四姐妹招到她的宫里,季然把带来的礼物一一分给她们。


    周皇后、柳妃、陈妃、魏妃都笑着谢季然,薛妃则一个个挨着看,大概是因为没有她喜欢的吃的,她挑剔:“皇上,你大老远的从江南就给我们带这些吗?”


    “这个手帕绣的也行吧……这个芙蓉花钿也还行吧,这个芙蓉花簪花外形虽不错,但材质是薄纱,看上去是烟花之地……还要这个水粉,咦,也是芙蓉花香的?这些也是皇上你选的?”


    薛妃拿着那盒水粉终于挑不下去了,她也看到每个人面前一样又不一样的礼物了。


    一样的是种类,不一样的是花色。


    周皇后是牡丹,陈妃喜欢芍药,她的就是芍药。魏妃喜欢菊花,她的就是菊花;柳妃喜欢竹子,季然给她带的帕子都是绣竹子的。


    包括她,她喜欢芙蓉。


    虽然给她们带的都是不值钱的小礼物,但他般般样样的带回来了,而且每一份都是按照她们喜好带的,是他亲自选的。


    周皇后等她挑剔完才笑着说:“是啊,薛妹妹,皇上临行前的晚上,特意走遍了杭棠街,给我们选的。”


    薛妃给季然行礼:“多谢皇上,是臣妾不懂事了。”


    季然只摇头:“没事,我知道你更喜欢吃的,但天气太热,点心带不来。”


    薛妃看着他彻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个皇上应该是好夫君的,除了从来没有碰过她,把她放在后宫里摆着装样子外,其他的事他都满足了,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每月还有银子。


    上次跟魏妃聊天,魏妃说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不需要去宫斗,不需要宅斗,夫君省心,姐妹省心,如果能一直这样到老,此生再无所求。


    薛妃那天也差点儿脱口说出,确实是最省心的生活,连孩子都不需要生,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如果季然这个皇上对她们能一直这么一视同仁的话。


    “皇上,臣妾小厨房里新发明了一样吃的,臣妾做给你吃吧?”


    薛妃决定用她最喜欢的东西来报答季然。


    “好,那晚上我跟你们一起吃饭。”


    季然分完了礼物,安抚了他的嫔妃,陪她们吃了饭后,就回自己寝宫了。


    陆小鹿在这两个月里长的很快,都快到季然的膝盖了,这次仰着头都能够到季然身上挂着的香包,它喜欢咬东西的习惯还是没有变,季然用手指抵着它头,蹲下来跟它说:“别咬我的,我也给你带礼物了。”


    季然给它脖上挂了小香囊,这也是他在江南淘来的,里面的香料让刘公公换上了竹叶。


    陆小鹿果然被吸引了,低着头想咬自己的香囊,但它咬不到,于是就傻乎乎的转起了圈。


    刘公公跟小王公公都哈哈笑,季然也坐在台阶上看它淘气的转,陆小鹿跟耍宝似的转了一大会儿后,重新掉准方向,朝季然跑过来,又咬他的香袋。


    刘公公感概的说:“没想到两个月都还记得主子。它还是最亲主子。”


    饲养他的小王公公说:“小鹿跟其他动物一样,都是通人性的,它会记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会记着给它喂奶的人,会把他当成自己娘亲呢。”


    季然想了下说:“那它应该叫周少师爹,它是周少师抱来的。”


    刘公公笑:“应该是,周少师抱来的,皇上你养大的,都是小鹿的亲人。”


    季然手指头抵着小鹿脑门,不让它咬香包,一边闲话似的问刘公公:“不知道周少师这会儿在家里干什么?”


    刘公公沉思了一会儿跟他轻声说:“周少师公务繁忙,这会儿大概率会跟周首辅讨论政务呢。”


    季然想了下点头,也对,江南之行周湛舸又砍了好几个人的脑袋,周首辅不知道得多生气呢。


    刘公公说的没错,周湛舸回到家后比季然还要忙的,虽然他没有任何妻妾,但母亲要见,父亲也要见,陪同母亲吃过饭后,周湛舸就被周首辅叫进书房了,为的自然是杭棠大坝决堤的事。


    明明是一件事,明明对错分明,明明处罚的结果只有一个,但两人却能争执起来,那就代表有一个人是错的。有一个人在姑息养奸。


    周湛舸眉目是冷淡的,话却坚定:“还请父亲指出我那一条错了,那一条不符合大庆律法。”


    周首辅沉声道:“我跟你说过,官场不是你学的算数,一是一,二是二,它是棋局,有楚汉分界,有纵横交错的布局,上面每一颗棋子的走步,都是要经过筹谋,三思而后行的!”


    “棋子落点是要经过深思熟虑,可不管如何走,棋子他的本身是黑白分明的,父亲。”


    周湛舸坦荡的迎向他的父亲,他父亲半生都在官场里,深谙官场那一套纵横之术,掌控着整个大庆的棋局,每一颗棋子都要按照他的指使去走,可他从没有想过,他的走法稳妥是稳妥,可结局是一步死棋。


    大庆朝如果再这么走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在门外的周二哥团团转,想要进去劝解一番,但又无从劝起,他不得不承认他弟弟说的对。


    周首辅被他这个固执认死理的儿子气的头痛,伸手指着他:“小儿妄言!你知道些什么,你知道大庆朝走到今天有多难吗?你知道整个棋局能维持到现在我费了多少心,朝臣掣肘,各方势力维护,你以为我护着的是我自己吗?你以为……”


    周首辅最后气的道:“你以为就如你想的那么简单,看着不顺眼的就砍掉,一刀两断,哪有那么容易,这个世上的事从来都不是纯粹的,从来都不是。”


    周湛舸默默的看了他父亲一会儿,摇头:“父亲,我不认同,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复杂,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之所以无法分清黑白,只是因为当今朝局已是一潭浑水,大庆朝再无一方净土而已。”


    “混账东西!”周首辅再也没忍住拍了桌子。


    在门口徘徊的周二哥连忙推门进去了:“三弟!你少说两句!”


    周湛舸也顺从的点了下头:“好,我就说最后一句。”


    他早该明白,他的观点他的父亲不会认同的,就如他父亲自己说的,他已经深陷泥潭,无法自拔了。他也能体谅他的处境,只是他无法忘记那些流离失所的人。


    周湛舸看向他头发花白的父亲:“你父亲你知道那天棠水大坝的水有多深吗?你知道决堤的水淹没了多少村庄吗?你知道数千官兵打捞了七天七夜,却还有数千百姓没有任何踪影吗?父亲,你知道我那些日子每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吗?”


    他还想说,父亲,你知道皇上他都在岸上看不过,敢跳进水里了,他们这些臣子怎么能袖手旁观。


    他还想说,父亲,你知道我看到皇上落水的那一刻心有多疼吗?


    你知道我看着那些沉在淤泥里的士兵有多痛苦吗?


    你知道我看着那些漂浮起来的百姓尸体有多痛心吗?


    他们一日日在他梦里。


    周湛舸没有说下去,只是举步向外走,周首辅喊他:“你去哪儿?!你还要去干什么?!”


    周湛舸道:“不去哪儿,我回房间。”


    他快要拐角的时候还听见周首辅跟周二哥说:“逆子,气死我算了,他这样的性格怎么能当帝师,他会把皇上也教成他这样叛逆的性子的,我早就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他教的皇上也不是一个人,要思虑周全,要为整个大庆朝考虑!”


    周首辅说着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他不是不知道棠水大坝有多惨,也不是不知道周湛舸在那边奔波了多少天,这是他亲生的儿子,最小的一个儿子,他在他身上倾注了最多的心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脾气,知道他是他最聪明,心思最纯净,性格最刚烈的儿子,他也知道他不适合朝堂,可他还是让他坐上了吏部尚书,为的是什么啊!


    他当然想要他好,当然想要他成为大庆朝的栋梁支柱!


    只是世事艰难,哪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呢?


    周首辅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那些复杂的情感里,有为他儿子担心的,肯定也有他的儿子骄傲的,只是这骄傲不纯粹,伴着太多考虑。


    他甚至都有点儿后悔让这个三儿子去当帝师了,都说外甥随舅,小皇帝如今性格古怪叛逆,他不得不想这是周湛舸教的。


    周湛舸知道他父亲想什么,但脚步停都没有停,他想要是他父亲知道,他不仅把皇上教的叛逆了,还爬上了皇上的床,他老父亲恐怕会昏厥过去。


    第99章


    周湛舸回了他自己的院落,屏退了小厮,在院子里坐了下来,海棠花这个季节早已经开完了,树枝上接满了红色的果子,周湛舸采了一捧,吃了四五个后牙就酸倒了,他咧了几下嘴,想起了那天晚上吃的糖葫芦,也想起了吃糖葫芦的人。


    不知道季然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想他?


    周湛舸仰面躺着,看着满天的星星,轻啧了声,明天就能见他了啊,希望季然早朝能醒。


    周湛舸嘴角牵了一抹笑,也不知是不是幸灾乐祸,他都忘了早朝他要醒的比季然还要早。


    早朝忙忙碌碌的过去了,季然直到快要下朝的时候才真正清醒过来,今天是他们南巡回来的第一天早朝,好多大臣上奏,多是汇报这两个月的朝政,而这些大大小小的朝政周首辅都处理完了,汇报给他听不过是走个过场。


    季然强忍着没有打哈欠,把这个忙碌又不知道忙了些什么的早朝度过去了,下朝后,周湛舸如果没有紧急要处理的公务,都会来给季然上课,季然也照例留周湛舸在宫里吃早饭。


    吃着早饭的时候,季然又跟他说:“中午饭也在这里吃吧?你中午是不是要去议政厅?”


    周湛舸点头说好,这两个月他已经习惯了跟季然一起吃饭。


    刘公公在旁边笑着说:“皇上要不你就干脆留周尚书以后都在这里吃饭吧。”


    季然说:“那当然好啊,合规矩吗?”


    周湛舸看着他笑:“合规矩就会留我吗?”


    季然脸皮挺厚,面不改色的说:“留。”


    周湛舸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跟他谢恩:“那就委屈皇上一日三餐都要看见微臣了。”


    周湛舸拿了筷子给季然夹菜,还是那些话:“多吃点儿菜,皇上不能挑食,每样都要吃一点儿。”


    季然一边吃菜,一边跟他说:“吃了晚饭,那晚上要不要留你住下来啊?”


    周湛舸看了他一眼:“皇上愿意留微臣在这里做功课,微臣自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季然咳了声:“前半句就可以了。”


    害他差一点儿听成‘精尽人亡’了。


    宫中有留宿朝中大臣的崇文殿,在议政殿的旁边,以备辛勤劳作道半夜的大臣休息,周湛舸在这边住过,他当上吏部尚书的这一年是最累的一年,脾性又是容不得差错的人,所以他有多次在这里过夜的记录,之前是睡在简单的崇文殿,现在搬到了皇上的香闺,待遇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


    批折子的时候有人陪着,批累了的时候还能去后花园看陆小鹿耍贱,睡觉的时候还要一个睡的暖热的人钻在他怀里,床都是提前暖好的。


    要不是还要顾忌下影响,周湛舸都不用回家了。


    周湛舸没有日日留宿在这里,虽然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他要给季然维护尊严。


    宫里还有一个颇为精明的周太后。


    周湛舸知道周太后早晚会看出来,他也不怕他这个姑姑看出来,他顾虑的是季然的真实身份,他全然接受季然,不管季然是怎么来的,但周太后就不一定了。


    周太后以前特别娇宠这个小儿子,倘若她知道季然换了一个魂魄,那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事来。


    她现在还被权力迷住了眼,不放权给季然,见季然的机会也少,季然现在的面瘫淡漠,她只以为是跟她闹脾气。


    但时间久了也许就觉察出来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转眼间就到了隆冬季节,北方严寒,大户人家烧起了地龙,宫里更是如此。除了火盆里的精炭,地龙也要烧起来,要确保每一位主子的保暖。


    今年宫里缩减了地龙的用度,还是周皇后提出来的,除了必要的几个主殿,其他没有住人的闲置宫殿就不需要烧地龙了。


    甚至薛妃为了跟魏妃作伴,两人搬到一个寝宫了。


    薛妃跟季然说:“这样给皇上省心了,皇上你就不用两个宫殿跑了,一次看俩省事。”


    薛妃跟薛琛一样大大咧咧,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虽然季然从来没有跟她们睡过觉,她们大约都明白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也不好这么直接揭穿啊。


    被惊到的魏妃咳了声,跟季然说:“薛姐姐的意思是她想给宫里节省一点儿炭火。等来年开春的时候再搬回去。”


    季然哦了声:“那把省下的银子补贴给你,给你小厨房里加点儿银子。”


    薛妃笑了:“皇上果然知臣妾的意思,皇上以后可以多来这边吃饭,魏妹妹家乡有一种好吃的面,一根面做成的,又细又长,放上辣椒子,切的削薄的牛肉片,撒上一把小青葱,切细的香菜,最后再把熬好的骨头汤一浇,哎呀,别提多好吃了!特别适合这个冬天吃!”


    魏妃是西域进贡来的妃子,季然问:“是拉面吗?”


    魏妃笑了:“皇上怎么知道我们那边的方言叫法?”


    季然心想果然是拉面,他当即道:“那我今天晚上可以在这里吃吗?”


    薛妃哈哈笑:“吃!今天臣妾跟着皇上沾光了,有口福了。”


    季然在魏妃这里吃了拉面,着刘公公去跟周湛舸说,但周湛舸被周太后请去了。


    周太后话语还很客气,笑着跟他说:“周少师从早到晚辅导皇上,为大庆朝日夜操劳,至今未成家,太辛苦,无论是作为太后还是姑姑都应该早日请你吃顿饭。”


    这话说的,可不嘛,要请早就请了,何必今天呢,看样子是知道了。


    周湛舸笑了下:“太后太客气了,皇上是我的学生,辅导他是我的责任。”


    周太后也点了下头:“皇上如今也大了,周少师也可以考虑下成家的事,姑母这里有几家好姻缘,也跟咱们周家门当户对,周少师该成家了。”


    周湛舸淡声道:“让姑母费心了,湛舸不会成家的。”


    他说的不是不考虑,而是直接不成家,周太后被他这个强硬的态度气道了,柳眉一挑,声音都沉了:“成家立业是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只有成家了才知道责任在哪儿!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周湛舸看了她一眼:“姑母请明示。”


    周太后看着他丝毫没有愧疚的表情,咬牙道:“周少师是皇上的老师,礼仪品德当无可挑剔,皇上年纪也大了,周少师应该教导他一些品德上的知识。”


    周湛舸看着她淡声道:“回太后的话,皇上品性纯粹,无任何问题。”


    周太后气到了,把碟子放桌上的时候啪的一声:“湛舸!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是我的亲侄子,是我们周家的人,做到今日吏部尚书的位置,你当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他还是皇上!你同他在一块儿,我没有阻拦,可是你不能霸道到让他连嫔妃的宫殿都不留宿了!”


    周湛舸看着这位周太后,无声的笑了下,他就说周太后怎么能忍气吞声这么久,原来还有这一层算计。


    拿自己亲生儿子来稳固权势。


    既要季然稳住自己,还要他在后宫里诞下子嗣。


    季然只是她稳固政权的工具。


    周湛舸嘴角微微的牵了下,他原本还担心周太后会察觉季然换了魂魄,现在发现是他多虑了,周太后被权势蒙蔽了双眼,早已不再宠爱季然了。


    周湛舸跟她道:“太后,您应该多关心下皇上。”


    周太后火在半空,没想到只听到这句话,那话里的语气还想是在指责自己,周太后皱眉道:“我怎么不关心他了?”


    周湛舸不再担心周太后看出季然的身份,也就直接跟她说道:“太后,您刚才也说了,皇上已经成婚一年多,可他后宫至今没有子嗣,太后您应该早让御医给皇上看看的。”


    是早看,而现在不用看了,他自己就是季然的药,季然在他身下好好的。


    所以为时已晚。


    周太后脸色当即青了:“皇上他……他是有什么毛病吗?”


    这个问题周太后从来没有想过,毕竟从来没有哪个皇帝不行的,都恨不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她原先只以为季然有断袖的毛病,可历届帝王断袖的不少,没有说哪个皇帝因着断袖就不生孩子了的!


    周湛舸轻声说:“太后请御医给皇上看的时候,还请给皇上留点儿面子。”


    不要太为难季然。


    周太后再也顾不上拆散这对野鸳鸯了,跌坐在凳子上。没有什么比自己要断子绝孙更严重的了。


    季然在魏妃那里吃完拉面就回自己勤政殿了,这两个月季然都是只陪她们吃饭,连中宫皇后那边也是,所以众嫔妃并没有争风吃醋,季然在不在这里睡觉都一个样。


    回宫后没多久御医来给季然请平安脉,这次请的非常仔细,问的很多日常话。


    仿佛不行的哪个是老太医一样。


    周湛舸在旁边坐着听,也替老太医为难。


    季然还问老太医:“李太医,我怎么了?你有话可以直说,是有大病吗?”


    李太医轻咳了声:“没有!皇上身体康健,并无大病。”


    李太医摸不出别的来,因为季然身体健康,且有精血释放的情况,如果是在之前,季然没有断袖的时候,他也许还能问下皇上,为什么不遗精,现在已经没有理由问了。


    就在李太医为难的时候,周湛舸替他问了:“皇上,太医是问你日常能不能硬,行不行?”


    季然哦了声:“不硬,不行。”


    说的相当直接,李太医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问:“皇上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行的?”


    “一直都不行。”


    李太医又问了几句有无遗精等问题后,最后问他:“皇上难过吗?”


    季然摇头。


    李太医缓慢的把手从季然手腕上收回来了。


    季然问他:“不用喝药吧?”


    李太医摇头:“不用。”


    季然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有他们太医院的人早就查出来了,季然的不硬是心理因素,而这个不是药物能解决的。


    周湛舸亲自去送李太医,在院子里同李太医说了一番话。


    “李太医,皇上这种情况是怎么产生的呢?他其他身体状况是真的没有问题吗?”


    李太医跟他道:“皇上身体确实没有问题,他这种无法情动应当属于情感障碍。无法动情,属于无感症状。”


    “无感?”周湛舸忍不住问道。


    李太医摸着胡须沉思道:“不瞒周尚书,老臣这一次把脉问了很多犯上的话,但皇上并没有怪罪,甚至皇上对于他自身的情况都没有任何芥蒂,老臣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皇上全程都无动于衷。这应该是无情感症状,无情自然生不出情欲。”


    周湛舸因着他这番话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想着那个因他落水而纵身一跃跳入水中的季然摇头,跟李太医轻声道:“皇上有情的,他会心怀天下的。今日关于皇上的病情,麻烦李太医保密。”


    李太医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古君王铁血无情,但没有哪个臣子会希望自己的君王真是冷血无情的人,那样的话,天下百姓就苦了。


    所以李太医忙道:“老臣明白,今日问诊一事老臣绝不多说。周尚书尽可放心。”


    周湛舸继续道:“还望李太医跟太后委婉解释,是药三分毒,哪怕是补品也不易进补。不要逼皇上喝任何补药。”


    周湛舸对他姑姑很了解,周太后的强势性格,一定会逼着季然喝各种药的,药不喝的话也许还会动用其他手段,周太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他不希望周太后把这些手段用在季然身上。


    周湛舸说完后,李太医有些意外。


    李太医年近七十岁,是这个宫里的老人了,对这宫里的事看的通透。


    周湛舸对皇上所做的那些事他摸脉也摸得出来,不用皇上说,也知皇上是底下的那个。


    他看了一眼周湛舸,周湛舸脸上表情是淡的,但眼里的担忧却没有遮住,这让李太医有些意外,他之前以为这位手握大权的吏部尚书是拿捏住了皇上,为所欲为。


    但现在看来,他竟然是真的喜欢皇上。他所顾虑的是皇上的身体状况。


    这应该是件好事,周湛舸与大庆朝是摄政王一样的存在,如果他从心底里爱护皇上,那他这个老臣应该欣慰。


    李太医跟他拱手道:“老臣明白,皇上正值年少,不需要进补。周少师为皇上一片苦心,老臣都懂。”


    “那李太医走好,我就不送你了,我去看看皇上。”


    李太医告辞了,周湛舸又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才进屋,屋里的季然抬头看他,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清冷纯粹,不掺杂任何的东西,但他第一眼看的是自己啊。


    周湛舸跟他笑了下,他想没有关系,季然对这个世界都无情没关系,他会陪着他。


    “你说我明天开始以后会不会天天喝药?”季然问,他可真是不想喝药了,上上个世界喝了好多中药。


    “不会,皇上没有病。”


    有病的是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黑白颠倒,浑浊不堪,不得季然喜欢。


    无情也好,不用为那些贪官污吏生气。


    “真的?你能说服太后?”


    “真的。”


    周太后还要仰仗他这个周尚书呢。有他在一天,周太后就别想逼迫季然。


    季然放心了,抱着他胳膊,往他颈窝里挪蹭了几下,找着他舒适的位置睡觉了。睡的很快,几乎片刻,周湛舸就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了,周湛舸在他细润的额头上亲了下,无声的说,对,这样就好,不用关心这天下所有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把季然当成皇上,而是当成了他的爱人,愿他所爱一生无忧无虑。


    周湛舸说的对,季然没用喝药,他不知道李太医怎么去回复的周太后,只知道周太后病了一场。


    感染风寒迟迟不好,季然去探望了,周太后看着他咳的更厉害了,摆摆手让他赶紧走。


    这是因他而病,他成了周太后的心病了。


    季然也很不孝的出来了,后面每次去请安都在外面问候了下,就回去了。


    周太后跟她的亲信大宫女黯然道:“你说是不是我的报应,季钰早逝,没有给我留下一个孙儿,现在季然又成了这样……哀家这辈子是没有抱孙儿的命……”


    周太后这场病是真的,她虽是一个好强的人,可也架不住是一个丧子的母亲,更何况那个去世的儿子还因为她的缘故而去世的。


    是她当年为了让太子早日夺取权利,逼着太子去了战场,让他不幸去世。


    而现在,她也同样渴望权利。


    之前她不太盼着季然长大,也不想他很快的生下儿子,虽然每次见着季然都会嘱咐他‘要雨露均沾,早日诞下子嗣’。但实际上她就是说说,因为还想把季然当成孩子。只有季然还是孩子,她这个太后才能有理由垂帘听政,才有权利坐在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说到底都是她害得,周太后在病榻之上开始忏悔。


    大宫女给周太后捶着肩,安慰道:“娘娘您千万别这么说,皇上他会好起来的。李太医不是说,皇上身体康健,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让太后您抱上孙子的。”


    周太后嘴角勾了一抹冷笑:“不会了,不必再指望他了。”


    她比谁都清楚他们周家人的性格,大都强势。


    她的大哥周首辅强势,把揽大权二十余年;而周首辅的这三个儿子里又出来一个周湛舸,周湛舸是比周首辅还要厉害的人。


    周首辅还会顾及这皇权,顾忌着面子,对他们孤儿寡母有体恤之心,不敢做大逆不道的事,可周湛舸就完全没有这层顾虑了。


    周太后无意识的捏紧了丝帕,周湛舸是她这么多年都无法掌握的人,


    无冷凛冽又偏偏有手腕,连周首辅都无法管教、甚至还要仰仗的人。


    不念亲情,不守规矩,离经叛道 ……


    呵呵,也对,连皇上都敢上,这样人有什么礼义廉耻、君未上、臣在下的规矩?!


    周太后想着周湛舸跟她说的那番冷淡的话,什么有他在,就会照顾好季然,有他在一天,就会照顾他一天,哈哈,他是知道季然会完全听他的。


    皇上……这辈子算是握在他手里了。


    她养的儿子成了别人的,权利也成了别人的。


    周太后再次咳起来,大宫女连忙对着她:“娘娘您千万要保重身体,现在皇上还要仰仗您啊!”


    说的是,她还是要靠自己的。


    周太后痊愈之后再次去垂帘听政了,对权利抓的愈发的紧,虽然她所能表达的意见有限,有周首辅在,她大多只能做个样子。但有总比没有强,有她在一日,季然的皇位就是稳的,周太后这么想着睨了一眼周湛舸。


    周湛舸睡了她的儿子,总有给她几分薄面,跟她一起粉饰太平的把这个王朝维持下去。


    之前除掉的她的人,她可以不计较,但以后要掂量下了。


    周湛舸如她想的那样,并没有动她。


    他并不是如周首辅担心的那样,只知冒进,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当然知道大刀阔斧修正后的休憩,也知道养精蓄锐,知道想要彻底拔根而起就要等根烂透。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冬去春来,春去冬至,一年又一年。


    又一年的冬天,这一年冬天异常寒冷,天寒地冻,各地大雪纷飞。


    上朝时各地寒冬雪灾的折子也如雪花片一样飞到了季然的案前。


    “启禀皇上,延州临台大寒,万顷土地被冰雪覆盖,农作物被摧毁,家畜冻死无数。数千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启禀皇上,延州雍台风雪数日,压毁房屋,阻塞道路,延州北部数城百姓往城里逃荒,沿途衣不保暖,食不果腹,延州城府衙却拒不开城门,延州城外,百姓冻死、饿死达数百……”


    周湛舸沉声道:“延州城为何不开城门?”


    “回周尚书的话,逃荒避寒的百姓太多,延州城……也容纳不下这么多人。”


    周湛舸声音都冷了:“延州城是北地最大的城市,先皇留给晋王的封地,晋王就是这么治理的吗?!晋王在哪儿?!”


    “……晋王在封地。周尚书,封地王爷如果没有朝廷召唤不得离开封地。”


    周湛舸冷冷的看着他:“我是招他回京领赏吗?我是让他来京领罪。”


    “……可……可是……”


    那官员大气不敢说了,周尚书不怕晋王,但是他们这些普通官员也不能随意说封王的不是啊。


    周湛舸也知道他们只要牵扯到封王多有掣肘,可延州是大庆朝的,延州的百姓也是大庆朝的百姓,如果不是大庆朝的子民,折子不会送到他这里来。


    周湛舸深吸了口气,把声音沉下来:“朝廷的救济粮发放了吗?”


    “发放了,每日都在延州城外发放。”


    “晋王可真是仁慈。”


    周湛舸冷冷的说道,没有人敢接他的话,周首辅咳嗽了声:“不得妄言,晋王乃皇上兄长,即便是有过错,也应有皇上来决断。”


    皇座上的季然轻声道:“周首辅言重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我会跟周尚书商讨此次赈灾事宜的。”


    经过两年时间,季然的文学水平也趋于古代化,已经可以在朝堂上发表意见了。


    且众大臣看在周尚书的面子上,也会给他这个皇上三分薄面,所以等他说完后,周首辅及众位大臣齐声道:“皇上英明。”


    早朝终于结束了,季然起身往勤政殿走,外面下雪了,他站在屋檐下看外面的雪。


    他在这里等周湛舸,周湛舸还要嘱咐一下下午议政厅的事。


    果然周湛舸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握着季然手说他:“下雪了还在这里挨冻,可以先回去等我。”


    季然拉着他手说:“我怕摔倒。”


    这种薄薄的一层雪是最容易滑倒的,季然记得摔倒有多疼。以往下雪天都是他拉着他走的。


    周湛舸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把季然手抄进了袖口里,拉着他走向勤政殿。


    第100章


    刘公公已经着小太监先回来准备饭菜了,季然跟周湛舸回来后,刘公公连忙净手布置饭菜:“皇上,周尚书,先喝口热汤。”


    周湛舸给季然把披风解下来,两人洗手后坐在了饭桌上,


    饭菜准备的清单朴素,两碗热汤面,并小菜6碟。


    虽然简朴,但都是季然爱吃的。


    刘公公不是因为今□□堂上各种灾情而特意弄的简朴,是季然这两年就吃这些东西,哪怕给他准备的再多,把所有南北名菜都给他摆桌上,他吃的也没有一碗面好,所以久而久之,季然的饭菜就简单下来了。


    周湛舸给季然夹菜,跟他说:“多吃点儿菜。”


    季然嗯了声:“你也吃。”


    两人饭菜没有剩余,季然先吃饱,周湛舸把剩下的都吃完。吃完便去了议政厅,一直到晚上才回来。


    晚饭,周太后让厨房送来的羊肉,羊肉熬的酥软,配上腐乳、香菜、辣椒子、青葱等一营配菜。


    分量非常足,是两个人吃的,前来送餐的公公也说是犒劳周尚书的,周尚书寒风大雪里奔波,辛苦了。


    周湛舸看了一眼说:“替我多谢太后。”


    等太后身边的公公走后,刘公公招呼两人坐下。


    “周尚书,皇上,先喝口热汤。”


    刘公公给季然把配料都拌好了,季然喝了一口:“还可以,味道不重。”


    刘公公笑道:“味道重皇上也得喝,这样的冬天喝羊汤才进补呢,这是太后专门送过来的。”


    季然问周湛舸:“母后应该不是来给晋王求情的吧?”


    周太后跟晋王并没有什么母子情分,周太后之前并不得先皇喜欢,先皇喜欢的是晋太妃,所以周太后不会为他求情的。


    在延州城的人是周太后的。延州太守郭子安。


    周太后是要保郭子安。


    周湛舸点了下头,延州地处北疆,偏远,又是赵王的封地,根本无利可捞,周太后之所以在延州城安插人手,无非是想掌控军队,哪怕驻守北疆的是他们周家的人,周太后也想自己插一手。


    “皇上,先吃饭吧,吃完饭后,我要回家一趟。明日启程去延州城。”


    “为了赈灾吗?”


    周湛舸把羊骨上的蹄筋剥下来,放到季然盘子里,羊肉蹄筋炖到火候了,让季然吃一点儿,一边跟他说:“也不仅仅是为了赈灾,延州是北疆的属地,北疆每年都会跟羌族起战事,今年秋天刚结束大战,兵马都在修养重,如果这个时候百姓出现变动,会导致边疆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季然当即跟他道:“我也去,我陪你去。”


    周首辅都在朝堂上说了,晋王是他大哥,是皇家人,那周湛舸去了,晋王不想配合他也是不会配合的。


    他现在不考虑郭子安,郭子安如果真的如折子上说的那样,没有做好,肯定是不会留了。


    周湛舸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摇头道:“京城离边疆千里,我走的是八百里加急的路线,要两日内赶到,你去的话太辛苦,你留在宫里。周首辅会帮你的。”


    季然往碗里加香菜,也给周湛舸挖了一大勺:“朝中有周首辅在,我不怕辛苦。再说我是射箭不好,不是骑马不好。”


    他的骑术真的非常好,在季家的时候学的,这好像是上流社会要学的科目,他那时候不害怕高头大马,也不怕手疼脚疼,没有恐惧之心,学的就比其他人快。


    而现在很少去骑马,是因为古代的君王骑上马就要射箭,而他


    怕手疼不想射箭,所以如果只是单纯骑马的话,没问题的。


    “没说你骑马不好,”周湛舸看着自己碗里那一大勺香菜乐,季然就是这么向着他的,他笑道:“皇上骑射也可以,投壶练的就不错了,如果手臂上再用力就没问题了。”


    季然看他:“那就是同意我去了?”


    周湛舸啧了声:“我可没有这么说,皇上不要以偏概全,偷换概念。”


    季然现在会撒娇了:“那你到底同不同意我去啊?”


    周湛舸看了一眼外面,已经是晚上了,但雪并没有停,京城都下这么大,那北疆雪会更大,千里路程如果是平常八百里加急一天就能到,但这种雪天恐怕要两天,天寒地冻,风餐露宿,他真的不想让季然去受苦。哪怕那么多延州城外百姓也是这样。


    周湛舸回头跟他道:“皇上,我一个人去,你放心,我会安顿好延州百姓,给他们一个交代。”


    季然还是道:“我就想跟你一块儿去,你也放心,我也走八百里加急的路线,我也可以走的,前年下雨天我不也没有事的。”


    周湛舸看了他一会儿,季然很少有反驳他的时候,他的脾气与其说是随和,不如说他是什么都不在意,那年李太医说的话,周湛舸一直记着,所以难得看季然这次这么坚持。


    周湛舸轻声问他:“皇上舍不得我?”


    季然点头:“带我去吧。”


    他舍不得周湛舸是当然的,除了想陪着他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任务面板有变动了,这两年任务面板的进度条一直进展的很慢,停留在百分之六十上,但现在任务面板变了,就在刚刚进展了5个点。


    季然有预感,周湛舸恐怕有所行动了。


    周湛舸最后同意他去了,当天晚上周湛舸招来了六部,连同周首辅,把朝中的事情都交代好,晚上的时候跟季然早早的睡了。


    第二天天微亮的时候,两人就出发了,这一次只他们两人,没有带任何侍从,刘公公万般担心,给季然跟周湛舸连夜收拾了包裹,要不是怕他们跑不动,连被子都想给他们带着。


    严冬季节,在宫里都觉得冷,出了宫会更冷,越往北越冷,寒风跟夹着雪花跟冰刀子似的直往人脸上钻,哪怕包的再厚实都会被吹透,


    更何况在马上一动不动的坐着,周湛舸在驿站更换马匹的时候让季然连灌两碗胡辣汤。


    两碗下去,两人肚子里终于暖和下来,周湛舸握了下他手:“冷不冷?”季然道:“不冷,你冷吗?”


    他也试了下周湛舸的手,还是暖的。


    他手脚怕疼,所以为了不冻伤,季然在皇后给他缝的鞋子、保暖袖套里各加了一层狐狸皮毛,非常厚实,周皇后也给周湛舸制作了缝了一套,季然也给他加上了,周湛舸平时不穿戴,但这次他穿戴上了。


    周湛舸也试出他体温了,给他把围巾重新遮严实后,重新拉着他上了马。


    下雪,马跑的慢,他们不能耽搁。


    到傍晚的时候,到了肃北夹道峡谷,这里没有下雪,两人没有停,没有雪的路好跑,他们多跑一会儿。


    一整夜没有停下,路过了三个驿站,每一次周湛舸都问下季然要不要休息,要知道季然晚上睡觉非常准时的。他现在已经不再担心季然的骑术了,他的骑术非常好,雪地难走的路,峡谷道路,他跑的都很好,一点儿都没有给他拖后腿。


    他现在担心季然会在马上睡着,季然回头跟他喊:“你跟我说话我就不困了!”


    他是有点儿困,人的身体很奇怪,吃饱和暖的时候犯困,但实际上寒冷的时候更容易犯困,这种困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所以他让233时刻给他定着闹钟,他不会给周湛舸拖后腿的。


    不过他也不能让周湛舸睡着,虽然周湛舸有大半夜不睡觉的先例,但他怕周湛舸昏睡。


    两人喊话虽然有些幼稚,但感觉不会困。


    周湛舸朝他喊:“你想听什么?”


    季然喊:“你说的我都爱听!”


    周湛舸扯着冻得僵硬的脸笑,冻的没有感觉的身体有暖流涌过。


    这就是他爱的人啊!


    周湛舸深吸了一口清冷的风后,回头跟他大声的喊:“好,只要你别睡着,等到了北疆,我带你去见吃正宗的羊肉,喝正宗的羊肉汤!吃正宗的拉面!”


    幸好这里没有下雪,要是雪厚还得担心雪崩呢。


    前面峡谷渐宽,季然驱马跟周湛舸并行,跟他嗯了声:“我想要吃你做的面。”


    周湛舸看着他笑:“好,我给你做,皇上好照顾,一碗面就够了。”


    季然说:“要天天做。”


    周湛舸哈哈笑:“好,皇上还想要我做什么,今天一起提出来。”


    “要走到哪儿带我到哪儿。”


    “好。”


    “还有吗?”


    “没有了。”


    “啊,这就没有了?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天边已经有了薄薄的光,天马上就要亮了,周湛舸摸了下马儿的脑门,跟季然说:“好,皇上没有要说的了,我给皇上念几句诗。”


    季然啊了声:“我还有要求,再加一条,以后可以不上课了吗?”


    周湛舸笑:“我说的是诗词。”


    季然想诗词也很愁人啊,会越念越困啊。


    但周湛舸已经开始念了。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季然眨了下眼,意思他还是懂的,毕竟他刚才还说让周湛舸走到哪儿都要把他带着的。


    周湛舸是在回他的话。


    他还在继续念:“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周湛舸声音这次很柔和,峡谷里风小了,季然都听得见。


    “今夕隔世百年一眼,相携而过,才知姹紫嫣红早已看遍。”


    已经走出峡谷了,两匹马并排着粗喘了气休息,周湛舸牵了下季然的缰绳,给他重新抱了下头巾,头巾窝起来的地方还有一团雪,周湛舸给他抖掉,跟他轻声说:“最后一句,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季然,我喜欢你。”


    叫的是他的名字,季然跟他道:“我也是。”


    “走吧。”


    出了峡谷,天也亮了,只不过风雪越来越大,终于到延州边境了,北疆的气候果然异常恶劣,风打着卷,吹的马都睁不开眼,在原地打转。


    两人下了马,雪已经没过脚腕了,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周湛舸靠外走,让季然在他跟马匹之间,跟他说:“别怕,这条路我走过多次,这一段路最难走,大约有一里地,过去就好了。”


    季然跟他说:“放心,我没事。我见过暴风雪呢。”


    上个世界,陆明朗因为精神力暴动席卷起来的暴风雪比这个要厉害多了,他在地上爬着过去的。


    “好,跟着我!”


    风雪卷的人说不出话来了,但周湛舸一直牢牢牵着季然,在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走出雪窝了。


    远远的能看见前面的城门了。


    季然跟他说:“真的走出来了,你也太厉害了,比马儿厉害。”


    都说老马识途,但当马都无法走的时候,周湛舸带着出来了,在这个连GPS都会出差错的地势里,周湛舸能出来,这条路绝对不是走了几遍。


    季然问他:“你以前是不是经常走这条路?”


    周湛舸嗯了声:“以前常走,这条路走过不下二十次。”周湛舸想着笑了下:“以前差点儿就去军营当兵了,我大哥以为我是当将军的,但后来阴差阳错的当了文官,他现在见着我还觉得不可思议呢。”


    “你当文官也很厉害,要是不当文官就不能天天看见我了。”


    季然没跟周湛舸说,之所以没有当成兵,是因为上一世的时候,他说如果这个世上没有战争,他不会做上将的,他说没有哪个人愿意当兵,在战场上厮杀的。


    “皇上说的是。走吧!再走两个时辰咱们就到了。”


    周湛舸扶季然上马,他们走的比预想的还要快,一天一夜就到延州了。


    中午时分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延州城,在城外一里地的时候,两人就下马了,因为无法再骑马疾驰了,每隔几步都是倒地不起的人。被雪覆盖着硬梆梆的,要不是风吹出单薄的衣衫,都不知道这是走着走着就倒下的人。


    离城门越近,倒地的人越多,周湛舸最后都不再一个个的去扶,他只是越走越快,恨不得一脚到城下。


    眼前的景象比折子里描述的还要惨烈,光是这么看着就能想到,这些人不得不离开家园,从冰天雪地里走到这里来,以为到了城就能有活路,但三丈城门挡住了他们仅有的一线生机。


    流离失所到头来还是饥寒交迫,死于他乡。


    周湛舸脚步飞快,季然都觉得他手在发颤,他握紧了周湛舸的手,跟着他一路穿过‘路边倒’,然后到了有火气的地方。


    那是城外设置的施粥的地方。可粥锅前都没有百姓,周湛舸拿过勺子在锅里搅合了一番,粥是清汤寡水,所以周湛舸把勺子重重的扔在了锅里:“米呢?!加米啊!朝廷发放的赈灾粮就这样吗?!”


    旁边烧粥的小兵正想发问他是谁,周湛舸已经转身向那边唯一的棚子走去。施粥的小兵在后面说他‘什么人啊,这就是朝廷的救灾粮啊。’


    棚子里一个背对着的官员在坐着烤火,周湛舸脚步极快,季然都没有拉住他,他一脚踢翻了那个官员烤火的炭盆。炭火四散的落在地上,那个官员一下子蹦起来。


    “你谁啊,你什么人啊!”


    周湛舸把钦差的牌子举到了他面前,那官员下意识的跪了下来。


    “钦……钦差大人……”


    周湛舸手指着漫天雪地问道:“我问你,城门为什么不开?为什么赈灾的粥棚设在城外?!为什么不接进城里!说话!”


    那官员支吾道:“回钦差,这……流民来的太多,城里安置不下,衙门也不敢放开啊!”


    周湛舸手指都有点儿抖:“你看看这些人,他们都是你的百姓,是你的子民啊,倘若你的家人来了,衙门也住不下吗?!”


    那官员脸上有难得:“是太守他说……”


    周湛舸的脸色太冷,让他说不下去了:“下官……下官……这就……”


    周湛舸冷声道:“今天傍晚前如果这些百姓没有安置好,我唯你是问。”


    那官员仓惶道:“那钦差大人您要不先回城……”


    周湛舸没有再管他,转身就走,他没有回城里,而是往回走,他走过一个又一个的人堆,伸手去拍他们,可他顾不过来,太多了。


    这些官员大概没有想到他们会来的这么快,在城外堆积的尸体他们没有管,让他们一个迭加一个,到今天成了人间炼狱。


    周湛舸一边走一边喊:


    “乡亲们,都起来,起来走走,你们已经到城下了,今天就能进城了,乡亲们,都起来走走,别睡觉,起来走走……”


    季然跟着他,周湛舸脸上是温柔的,带着笑像是哄孩子起床的人,


    但季然总觉得他下一刻要哭出来。不知道是被风雪吹的还是悲恸,他的眼眶通红。


    “乡亲们,起来走走,起来喝点儿热粥……”


    他一遍遍的喊,可是没有人响应他。躺在地上的人没有一个回应他的。


    从城这头走到那头。季然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快要融进阴沉沉天空里的背影也觉到了说不出的悲伤与窒闷。


    风吹起了雪花,毫不留情的落在这些衣衫褴褛的人身上,季然茫然的往前走,可走了几步后发现他的披风被勾住了。


    他穿着很厚的披风,他怕冷,刘公公给他抱的严实,这件衣服还是丝绸的缎面,此刻缎面被一个人是手指勾起了丝,季然以为这里还有人是活的,在人堆前蹲了下来。


    蹲下来才发现那是一只被冻的青紫的手,早已经死了,因为冻的僵硬才勾住了他的披风。


    固执的、僵硬的勾着他,像是在诉说这天地的不公。


    季然小心的把他的手拿了下来,这个手的主人跟所有倒下的人一样,


    单薄衣衫。


    折子里说,雪灾来临时,百姓先是吃光了存粮,典当了衣服,吃光了树皮,沿路乞讨而来。


    走到这里时,耗尽了最后一点儿力气。


    青紫的手,黑底的脚板,已经不知道冻了多久才成这样的,季然都觉得疼。


    他知道这些人有多疼,他在马上跑的这两天一夜已经知道冷是什么滋味了。


    况且那时他还穿着足够保暖的衣物,有驱寒的胡辣汤,面饼。


    而这些人什么都没有。


    季然把他的袖套给这只手套上了,又披风解下来盖在了这堆人上面。


    前面周湛舸还在喊,双手一直召着、扶着、晃着、扒拉着,仿佛相信只要他一个劲的喊这些人就会起来一样。


    但没有起来的,只有那些官兵开始行动了,把这些尸体一个个的抬走。他们的动作麻木,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季然跟着他们茫然的走着,雪花越下越大,前面周湛舸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季然听见他脑海里想起了系统的声音。


    触动情感,加五分。


    季然还在走,有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等233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停下来。


    “什么奖励?任务完成了吗?”这是怎么个完成法呢?


    233跟他轻声说:【少爷你哭了。】


    季然摸了一把脸,他不知道自己哭了,雪花飞在他脸上,他以为化的呢。


    “哭了就奖励?”那他之前在床上还哭过多次呢,手脚摔疼了也哭过呢?


    233又道:【系统是这么说的,说您触动了感情。】


    季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一个无感情的人,所以哭一下值钱。


    季然轻声问他:“为什么要创立这个世界?”


    如果这些世界的存在只是为了让他见证有多惨,那就太惨了。


    这个问题233无法回答,它就沉默的看着季然搬那些死去的人,搬了一具又一具,人太多了,季然不知道搬了多久,在一个人从他手里掉下去的时候,他一下子蹲在了地上。


    他不是故意的,是他的手开始疼了。


    季然把身体蜷起来,蹲在墙角,他不想让周湛舸看到他疼了,周湛舸现在也顾不上他了,那么多人冻死在这里,而他只是被冻麻了手,针扎似的疼不算什么。


    季然靠在墙疼的全身发抖,严寒把他身上其他感官都冻僵了,但手疼却越发厉害起来。一下下像是第一个时间里那些人挑断他手上筋脉一样的疼。


    季然把额头抵在墙上,使劲撞,这种疼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季然这是他的心理作用,他就要克服,不管换什么办法都要克服。


    233急的不行:【少爷,你没事吧?你把手踹进衣服里面,先让它暖和过来,】


    季然重重撞了一下头后,终于神智清明些了,他听着233的话,把手放到怀里,暖热交加时疼的更厉害了,季然实在没忍住开始掉眼泪。


    等他哭的头脑都昏沉的时候,被人抱在了怀里,是周湛舸。


    “别哭,别哭,会好起来的。”


    周湛舸这么跟他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手疼,他以为他是被这些人难过的。


    季然靠在他怀里发抖,他等他缓过来时发现抖的人不是他,是周湛舸身体在发抖,他哭了,哭的非常压抑,像是极力克制都无法忍住的悲恸。


    季然抬手把他抱住了,拍着他背用他的话安慰他:“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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