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怎么来了?”祝闻祈惊讶道。
小清站在门外, 一板一眼回答道:“我娘让我来送药。”
说着,相当费力地将背在背后的药包拿下来,吭哧吭哧抱到祝闻祈怀里。
祝闻祈一看见药包, 眼角就跟着抽了抽。他低下头轻嗅, 险些没被那浓郁的药味熏死过去, 再抬头时显得有些为难:“其实这药也不是非吃不可……”
又苦又酸的药味儿总会藏在舌根久久不散,几盏茶下去也冲不掉, 每次祝闻祈都得做许久的心理准备才能咽下去, 用酥酪压下苦意。
况且寻常的药对他作用甚微,连着养了这么多年, 他已经习惯了和这具病病歪歪的身体和平共处。
小清固执地,又把药包往他怀里塞了塞:“娘说,这次要亲眼看你喝下去才行。”
祝闻祈:“……”
早知如此, 他就不开门了。
他幽幽叹息一声,转身走进里屋:“你先坐会儿,我去熬药。”
没过多久,祝闻祈端着药锅和酥酪走出来,却看见小清正盯着那柄剑发呆。
那剑横尸在地面上, 无论小清怎么去戳, 都一动不动。
“过来,今天酥酪没额外放糖。”祝闻祈放下碗,招呼小清。
“道长哥哥还有剑?”小清缩回手, 慢吞吞地挪到石桌前, 发问道。
“说来话长,”药碗太烫,祝闻祈摸了摸耳垂,而后才坐到小清对面, “你敲门前,我正要找这柄剑的主人。”
“剑还有主人?”小清疑惑。
“这是自然。”祝闻祈点点头,“若是没主人,大家随便抄起一把剑就开打,和镇上那伙混混械斗有什么区别?”
小清还是不明白:“那这柄剑为什么会出现在道长哥哥这儿?”
祝闻祈:“……”
好问题,他也就随口一喊,剑就到他手里了。
“可能他对主人的认同感不强?”
话音刚落,原本横在地上的长剑猛地窜到石桌上,祝闻祈心下一惊,下意识伸手挡在小清面前,剑却没了下一步动作,只是直愣愣地直立在桌面上,硬是让祝闻祈看出一点视死如归的意味来。
这是要干什么?
证明自己作为一把剑的清白?
过了半晌,祝闻祈试探性地摸了摸剑柄:“你生气了?”
剑毫无反应,依旧顶天立地,直挺挺地立着。
小清偷偷在他耳边道:“为什么这把剑还会自己动啊?”
祝闻祈悄声道:“有的剑会有剑灵,相当于拥有了自我意识,再聪明些的,还可以开口和人交流。”
没等他科普完,长剑又忽地腾空而起,绕了个弯到祝闻祈背后,用剑柄戳了戳他。
祝闻祈有些不明所以:“你想让我做什么?”
剑又“噼里啪啦”地拍了拍石桌,如此循环往复,愣是没人看懂它要做什么。
不会说话是真难交流吧?难道这剑灵的主人是个哑巴,所以连带着剑灵也不会开口?
祝闻祈突然福至心灵,看向长剑:“你能在地上写字吗?”
说着,祝闻祈指了指被黄沙覆盖的地面。
小清嘴巴张成o型,拍了拍手:“道长哥哥真聪明!”
两人一唱一和,长剑却犯了难,像吃了菌子一样剑尖胡乱飞舞,连天和地都没分清楚,祝闻祈使劲辨认了半天,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还是个文盲?
祝闻祈震惊。
念及此处,他看向剑灵的眼神都怜爱了几分,而后才对着小清道:“若是你有天也当了剑修,记得好好对待自己的本命剑,不能光带它外出打架,偶尔也要普及一下九年义务教育……”
长剑沉默了,连飞都不乱飞了,兀自缩在院角里,背对着两人,散发出不甚明显的丝丝怨气。
“这也不怪你,”祝闻祈试图安慰道,“毕竟也不是所有的剑修都会有这种先进的观念。”
绞尽脑汁半天,祝闻祈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你看,我之前的剑还叫狗蛋呢,这样有没有好受点?”
站在一旁的小清瞪大了眼睛:“狗蛋?”
他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起码别人喊剑来的时候,不会把我的剑一起叫走。”
刚说到剑来这两个字,长剑便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似的,又火速从院子角落跑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把自己塞回祝闻祈手中。
剑柄微凉,这么折腾了一遭,剑刃上却是连一点儿黄沙都没沾染上,依旧雪亮如霜,隐隐带着凛冽。
祝闻祈大为震撼。
合着只能听懂剑来这两个字?
他试探开口:“剑来?”
长剑敲了两下自己的剑柄。
小清发问:“难道它叫剑来?”
长剑又敲了两下。
祝闻祈瞳孔地震。
得是多缺心眼的剑修,才会把自己的剑取名为剑来?
助人为乐?
他沉思片刻后,垂下握着剑的手,试图和它交流:“这样,你再试下写字,实在不行就算了。”
说着,他将剑尖垂在地面上,半屏着呼吸,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大抵是听懂了祝闻祈说的话,剑安静了一会儿后,在地面上划出歪歪斜斜的痕迹,横竖交错中,逐渐浮现出两个极其扭曲的大字。
喝药。
祝闻祈手一松,长剑“啪”地落在地面上。
“……”
长剑翻了个面,怨气仿佛要化为实体般面朝着祝闻祈。
“这字儿……”祝闻祈有些一言难尽。
小清好奇开口:“怎么了吗?”
“让我想起某个故人。”祝闻祈目光再次落到长剑上,“不过他应该干不出来给剑取这种缺德名字的事情。”
好在不用教摩斯电码了,可喜可贺。
长剑倔强地躺在地上,大有祝闻祈不喝药就要一辈子躺在这里的架势。
祝闻祈摸着下巴沉思片刻,再次断定娄危养出的剑灵应当不会是这副无赖样子后,心底那点紧张情绪便全部消散,暗自松了口气。
吓死了,还以为娄危一路追到这儿了。
这么一对比,连喝药的事情都显得不那么面目可憎起来,祝闻祈回到石桌前,头次爽快地端起药碗,“吨吨吨”几口便喝了个一干二净。
他朝着小清展示了下空空如也的碗底:“这样总行了吧?”
小清点点头,心满意足道:“明天见,道长哥哥。”
……
之后的几天,小清风雨无阻地来督促祝闻祈喝药,跟不会说话的文盲长剑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达成了统一战线,一人一剑虎视眈眈地盯着祝闻祈,想不喝都难。
除此之外,长剑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早上用狂风暴雨般的攻势拍醒还在睡梦中的祝闻祈,强制他早起在院子里锻炼。等到了中午,又用剑柄戳着他的腰让他去外面散步,直到走够一定时间,才允许祝闻祈回家。
祝闻祈过得都有些恍惚了。常年紊乱的作息一朝间恢复正常,他甚至感觉自己尸体有点暖暖的。
这对吗?自己是请回来个祖宗吗?
他不是没尝试过和长剑交流,半比划半开口地问他主人在哪儿,长剑倒是学得机灵,佯装自己字写得不好,在黄土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鬼画符。
祝闻祈:“……”
好无助,好想逃。
就这么精神恍惚地过了半月后,他终于受不了了,使劲浑身解数每天打听最近有没有修士经过这里,最后还是在小清嘴里听见的消息。
“你说有修士在这附近?”
祝闻祈眼底升起一丝希冀。
小清点点头:“听他们说,那群人和道长哥哥刚来时穿的衣裳一样,应该也是修士。”
隔壁镇子晚上最近总有魔物,想是有门派恰好前来斩杀,时间也对得上,说不定就是他们其中一人的剑。
祝闻祈长长地松了口气,对着小清道:“左右也没事做,不如去看看?”
小清同意了。
易容术的时效已过,祝闻祈忍痛又花了68点又买了一个,确认不存在被认出来的风险后,才跟着小清一起出了门。
走了没多久后,便听见嘈杂人声从不远处传来。
“您看这事儿闹的,隔壁镇子上出了魔物,我们晚上也跟着不敢睡觉了……”
“您客气了,降妖除魔是我们应该做的嘛。”
熟悉声音响起时,祝闻祈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了。
“道长哥哥?”小清疑惑道。
每一处关节都仿佛生锈卡住,小清的声音明明白白传进耳朵里,祝闻祈却做不出回应。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人脸上带着笑意,漂亮的狐狸眼弯弯,七年的时间过去,仿佛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一分一毫的痕迹。
听见不远处的动静后,林开霁扭头,看向声音来处。
明明是盛夏时分,那人却裹着厚厚的大氅,薄的像一片纸,正愣怔盯着他。
明明容貌普通,林开霁却总觉得有一丝熟悉。
他转过身,朝着身边人小声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人哪里不对劲?”
那人淡淡看了林开霁一眼,不动声色地流出一点灵力,探进祝闻祈手腕中。
片刻后,灵力消失在其间,无影无踪。
再开口时,那人显得冷淡起来。
“不是他。”
第72章
“啧, 也是。祝长老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跑到离青岩镇这么近的地方。”嘴上说着,林开霁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距祝闻祈失踪已有七年之久, 期间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 都没能找到一点有关的蛛丝马迹。
娄危疯魔一般, 日日将自己沐浴在血海当中修炼不止,连带着现在魔物听见娄危的大名, 都得跟着浑身战栗起来。
不是没人和他说过, 这样下去会走火入魔——但鉴于娄危愈发冷淡的性格,和越来越锋利的剑, 已经没人能劝得动他。
譬如现在,明明隔壁镇子的魔物已经一网打尽,娄危还是没和他们一起过来, 带着把匕首独自留在隔壁镇上,靠着弑杀魔物来压制心魔。
“别疑神疑鬼,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林沐同淡淡地瞥了眼林开霁,扭头继续朝着县令道:“我们此次前来,除了降服魔物外, 还要找一样东西。”
县令脸上笑容热情洋溢:“您说!”
一旁的祝闻祈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仿佛被施了某种定身咒般,身上每处关节都僵硬如生锈的齿轮,动一下, 便存在散落一地的可能性。
那两人已经收回目光, 断断续续地交谈声传入耳朵中,理智告诉祝闻祈现在就要跑,跑得越远越好,身体却不听使唤。
“剑……遗失……在此方位……”
林沐同的嘴开开合合, 祝闻祈搭在小清肩上的手指痉挛般动了下。
小清眨了眨眼,便要开口:“剑在……”
还没来得及思考,祝闻祈下意识先捂住了小清的嘴。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到这里。
看见是祝闻祈后,县令显得有些惊讶:“小祝?你今日怎么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旁的林沐同便皱起了眉头,直直盯着县令:“你喊他什么?”
不同于最开始平静而疏离的语气,而是带着点严肃。
县令不知道林沐同的态度为什么转变的这么快,对着神情肃穆的修士犯了怵,下意识朝着看起来更好说话的林开霁看去——
却发现林开霁的表情同样严肃,同样直直注视着他:“那人是谁?”
说着,伸出手,指向祝闻祈。
祝闻祈闭了闭眼。
他不动声色地长吸一口气,朝着投来求助目光的县令一笑,而后将目光放在林开霁和林沐同身上。
“这不是天气好,出来放放风吗?”
他语调轻松,蜷缩的手藏在宽大袖袍下,无人发现。
说着,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好奇地问道:“这几位是……?”
“哦哦,这是来除魔的几位道长,”县令抹了把汗,介绍道,“这位是小祝,几年前定居在我们镇上。”
林沐同朝着林开霁使了个眼色,林开霁立刻意会,偷偷泄出一丝灵力潜入祝闻祈经脉中,屏息等待片刻后,仍旧是毫无反应。
林开霁泄了气,对着林沐同极不明显地摇了摇头:“不是。”
林沐同不动声色,只是将目光放在面前不远处的“怪人”身上。
明明是夏日时节,身上却裹着冬天的大氅,里三层外三层把自己包成了个粽子,严严实实的,什么都不露出来。
面貌普通,扔到人堆里决计找不见的照相,眼睛却和祝闻祈十分相似,都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幽蓝色调。
身上疑点颇多,但探出去的灵力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不是。
“认识祝闻祈吗?”林开霁慎重开口。
“谁?”祝闻祈笑着道。
虽然笑着,手指却在不自觉痉挛。
县令站在一旁二丈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眼观鼻鼻观心,全然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林开霁定定地盯着他,试图从祝闻祈脸上找出一点端倪来。
祝闻祈眼中笑意不变,一瞬不眨地看着林开霁。
僵持半晌后,林开霁率先错开目光,小声嘟囔道:“看来真不是他……”
实在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相似,以至于会把面前的怪人认成祝闻祈。
他长叹一口气,而后开口道:“我们还得在此处停留几日,辛苦县令安排。”
林沐同跟着收回目光,对着县令道:“找到剑后,我们便会自行离去。”
“不辛苦,不辛苦,”县令脸上洋溢着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猛地一拍脑门,“若是几位道长不嫌弃,就让我们小祝带你们去吧!”
祝闻祈:“?”
“小祝之前是个道士,说不定能和两位道长聊得来呢!”
刚准备溜之大吉的脚步刹在原地,祝闻祈跑也不是,站也不是,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余凑这趟热闹。
他朝着两人尬笑两声:“两位道长神通广大,想必也不需要我一个道士来引路——”
林开霁和林沐同的目光同时看向他,而后齐刷刷点头道:“劳烦开路。”
祝闻祈:“。”
……
一路上,祝闻祈既得防着两人套他的话,还得尽量改变原先的声线,以防两人起疑,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人格分裂,开始胡言乱语了。
“祝道长从前是哪个门派的?”
“小门小户,就不说出来脏污两位道长的耳朵了。”
“怎得住在这镇上,祝道长现如今还修炼吗?”
祝闻祈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年龄大了,筑基之后一直毫无进展……索性找个地方养老,也不错。”
“祝道长倒是豁达。”林沐同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
“年龄大?我倒是没看出来。”林开霁有些好奇。
祝闻祈苦笑一声:“总归不是修行的料子,不如早些看开。”
沉思片刻后,林开霁又问了个别的问题:“祝道长身体不适吗?怎么听着声音有些奇怪。”
祝闻祈:“……”
他握拳放在嘴角轻咳两声,装模作样道:“上火了,正准备回去泡点茶喝。”
后面无论两人怎么问,祝闻祈都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还顺带着问了些别的问题,林开霁没设防,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一股脑倒了出来。
林沐同在旁边不怎么说话,只是将沿路的光景全部收进眼中,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走了一段路后,林开霁仿佛找到了知音般,和祝闻祈大倒苦水,无非是说玄霜派最近乱得很,掌门闭关不出,还有个姓赵的长老在门派内大吆小喝,烦都要烦死了。
祝闻祈嘴角笑意不变,听了许久,见林开霁已经放下设防,才不动声色开口道:“听闻玄霜派有位道长惊才绝艳,入仙门不过十几年时间,便已经接近化神期……”
“你说的是娄危吧?”林开霁不加思考,便说出了娄危的名字。
心跳跟着错了一拍,祝闻祈面上却没什么表现,只是点点头道:“应该是吧?听他们说是姓娄。”
“那应该错不了。”林开霁说着长叹一口气,“他也没你们想象的那么风光,短短几年到化神……没少受苦。”
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每往前一步,都举步维艰,稍有不慎,便可能踏入心魔之中。
从元婴到化神,期间的艰难险阻更是常人之无法想象,更何况娄危只用了几年。
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祝闻祈眼睫颤了颤,半晌无言。而后他才垂下眼,开口时显得有些漫不经意:“是啊……”
林沐同突兀开口:“祝道长久居人间,居然也还在意这些事情?”他目光如炬,直直盯着祝闻祈,仿佛要穿透他一般。
“嗯?”祝闻祈蓦然回神,笑了笑道,“我等凡人只能被在筑基外,一开始是羡慕,还以为像娄道长那般的人大抵不会有什么烦心事。”
就算有,这七年间的空白他也无从去知晓。
经历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人……他都一无所知。
喉间又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痒意,祝闻祈猛烈咳嗽起来,用袖口挡住脸,偏头咳了个昏天暗地。
林沐同眉头皱得更紧,开口道:“你怎么了?”
每个音节溢出时显得断断续续,祝闻祈又咳了一会儿,才勉强笑了下:“病体久亏,让二位道长见笑了。”
说着,不等两人再开口,便转移了话题:“这里便是寒舍,若是不介意,先进去喝盏茶吧。”
原来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
他伸手推开虚掩的木门,一阵浓重的苦涩药味儿顿时扑面而来,林开霁捂着鼻子看向祝闻祈:“祝道长还熬着药?”
那种药味仿佛渗透了整座小院,林开霁这才明白祝闻祈身上一直萦绕着的,仿佛朽木一般的味道是从何而来。
祝闻祈没回答,目光在院落中一扫而过——
长剑不知躲在了何处,但好在不在院落里躺着。
他松了口气,朝着两人笑道:“先进来吧。”
将两人迎进门后,祝闻祈开口:“寒舍少有人来访,我先去洗两个茶盏。”
也不等两人回应,他便急匆匆走回屋里,直至看见半蔫不蔫,缩在角落里的长剑后,一颗心才掉回肚子里。
要事让林开霁和林沐同看见,他跳进黄河也诡辩不了了。
第73章
祝闻祈走到床边, 轻轻摸了下剑柄:“怎么了?”
剑还带着点蔫,软趴趴地窝在角落里,对祝闻祈的话充耳不闻。
……
也不知道是从哪儿继承来的性子, 娄危平常也这么惯着剑来么?
祝闻祈长叹一口气, 收回手:“这几日你先不要出面, 等他们二人走了,再跟着他们出去。”
“随便找个什么地方伏击他俩, 总之不要暴露我在这里。”他语重心长地叮嘱道。
听见这话, 剑猛地从床榻上蹦起来,剑尖乱飞, 像是要激烈表达什么一样。
“你总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吧?准备让娄危一辈子拿把匕首冲上去打架?”祝闻祈震惊。
长剑跳得更加激烈了,仿佛要把床榻蹦塌一般,意思是“你就要这么抛弃我了吗”。
祝闻祈斟酌着语言, 谨慎开口道:“我一介凡人之身,待在这儿你会难有进益……”
剑来撒泼打滚,大有不让它留就要一直闹下去的意思。
外面传来声音:“祝道长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祝闻祈连忙安抚住剑来,朝着外面扬声道:“无妨,摔碎了几个茶盏。”
一边说着, 一边将剑来按住, 祝闻祈无声地对着口型,意思是等晚上再来和它细说。
剑来安静了,祝闻祈也松口气。
他站起身, 在正厅里随便拿了两个茶盏便匆忙出去了。
坐在石桌前的两人眼中带着一丝狐疑, 祝闻祈笑了笑,将茶盏放在两人面前:“粗茶而已,还请两位不要介意。”
滚烫茶水缓缓从壶嘴中倒出,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来, 林开霁嗅了嗅,院中浓重药味儿仿佛也跟着淡了些。
“祝道长倒是有兴致。”林沐同没喝茶,只是端坐在一旁,淡淡开口道。
“在这里无事可做,只能泡茶解解闷。”祝闻祈喝了口茶,舒服地喟叹一声,感觉身上都跟着暖和起来了。
“是吗?还以为祝道长会闲不下来,找些别的事情做。”林沐同死死盯着他,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蛛丝马迹一般。
“年龄大啦,现在就想在这儿养老。”祝闻祈笑眯眯地挡了回去,发觉林沐同和从前没什么不同,说话依然带着刺,不呛死人不罢休。
可惜现在不能再去搬他盆栽了,也不知道翠花现在过得如何……
想着想着,祝闻祈便出了神。
小吉是不是也长大了?走之前忘记和小祥说不用再买话本,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住在那里。
“祝道长?”
一连被喊了好几声,祝闻祈才回神:“嗯?”
林开霁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道:“还没来得及问你这镇子上的事情呢。”
“刚才在想别的事。”祝闻祈解释道。沉思片刻后,他才再次开口,不急不缓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
镇子虽然远离繁华,但却很少有魔物出没,也鲜少有人寻滋闹事,起码祝闻祈来之后这几年没怎么见过。他从头至尾,将镇子的基本情况交代了个遍,说完后,又回想了会儿,才确认自己没什么遗漏的了。
“我知道的就这些。”一口气说完后,祝闻祈才停下来喝了口茶。
林开霁听得很认真,点点头道:“辛苦你,还有一件事——”
“祝道长方才在想什么?”林沐同开口打断,直直盯着祝闻祈。
林开霁脸上有些臊,伸手去拉林沐同的衣角,小声道:“你别老针对人家……”
林沐同不为所动,依旧看着祝闻祈,眼神仿佛要把他洞穿似的。
“在想为什么养的花还没开。”祝闻祈笑意仍在,没把林沐同的话放心上。
“什么花?”大抵是同为养植人,林沐同愣怔片刻,开口问道。
“道长应该没见过,是从西域运回来的品种。”
“嗯?祝道长还去过西域?”林开霁好奇问道。
祝闻祈笑了笑:“修行那两年喜欢随处乱跑,哪里都去过。”
林开霁从小在合欢宗待着,等到了年纪又去了玄霜派,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门派内,连出来做任务都是死缠烂打林沐同才求来的。见祝闻祈这么说,他兴味更浓,缠着要他讲些别的地方的风土人情。
总归不是拷问他,祝闻祈也不烦,想到哪里便说哪里。顺带着还说些自己途中见到的各色珍稀灵植,连林沐同都不知不觉地听了进去。
一直到天黑,祝闻祈说得口干舌燥,才停下来。
林开霁还沉浸在其中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开口道:“祝道长,明日还能来找你聊天吗?”
祝闻祈相当爽快:“两位道长若是不介意,可以今晚歇在我这里。”
“你这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下?”林沐同开口道。
“自然。”祝闻祈指了指里屋,“两位道长不嫌弃的话,里面有热水,可以洗漱。”
不知为何,林开霁莫名红了脸,有些怯懦道:“没有多余的屋子了吗……”
祝闻祈缄默片刻,而后抬头真诚地看向他:“没有。”
他倒是不介意睡地上,但那间屋子不能让他们进。
林开霁:“……”
他不自然地咳了两声,眼神飘忽起来:“那祝道长介意我和你睡一间屋子吗?”
祝闻祈:“?”
林沐同皱眉:“你发的什么疯?”
“这不是……”说到一半,林开霁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道,“算了,当我没说。”
他站起身的时候,显得有些混沌,稀里糊涂地跟在林沐同身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祝闻祈仍旧坐在原地,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人的背影。
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点点繁星散落在夜空当中,圆月半躲藏在云雾背后,遮遮掩掩地洒下些黯淡月光。
祝闻祈站起身,走向那间一直上锁的屋子前。
锁头上干干净净,连一粒灰尘都看不见。他抬头视线扫过一圈,确认那两人没突然出来后,才从袖口中掏出钥匙,“咔哒”一声开了锁。
木门应声而开,祝闻祈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屋内的陈设。
若是有人路经此地,便会惊奇发现屋内趁着和当年的偏殿分毫不差。
连床摆放的位置都同出一辙,一张四方木桌正对着木门,上面还摆着两个茶盏,以及一只做工精良的毛笔。
两旁放着木椅,却像是没人坐过的样子,上面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祝闻祈走进去,转身将门关上。
月光从纸糊的窗子中投下,朦朦胧胧地照出屋内的轮廓。
在这座院落中安置下的第一天起,最先陈设好的不是正厅所在的厢房,而是这里。因为找不到相同的桌椅床榻,祝闻祈买了不少木料,磨了许久才一一将家什全部做好。
而后锁起来,从未踏足一步。
祝闻祈手还搭在门扉上,定定站立良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缓缓地,逐渐靠着门扉滑了下去。
而后跪坐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宿主?您怎么了?”久久不曾出现过的系统突然开口,冰冷的机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
“就是有点累。”祝闻祈轻声道。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宿主近年来的身体情况实在过于恶劣,103号强烈建议您离开此世界,以恢复各项生理机能——”
“我知道。”祝闻祈开口打断他。
说着,又咳嗽起来。
“目标的数值已经达到,宿主为何不愿离开?”
他仍旧闭着眼睛,没立即回答系统。
半晌后,系统才听到祝闻祈的回答,声音轻得虚无缥缈,仿佛下一秒就要飘散在空气当中。
“……所以你是系统,而我是人。”
系统显然没听明白祝闻祈的意思,刚要再问,门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心陡然提到嗓子眼,祝闻祈蹙眉,冷声道:“谁!?”
“是我。”林开霁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用的是气声,像是生怕把什么人吵醒似的。
祝闻祈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悄然转头,看向门外模模糊糊的身影:“这么晚了,道长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林开霁有些纠结,半晌才再次回答,“有些困惑,想找祝道长探讨一二。”
沉默片刻后,祝闻祈才开口:“院角树下,有坛酒埋在下面,道长先去取,我片刻就来。”
“好!”林开霁眼睛一亮,屁颠屁颠挖酒去了。
确认脚步声逐渐远去后,祝闻祈才松了口气。他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开门,迅速踏出门槛,背在身后的手“啪”一声将门合上。整个过程快得连一瞬都不到,林开霁拿着酒转过头来的时候,便已经看见祝闻祈走向他。
“道长有什么事要问,祝某一定知无不言。”
祝闻祈坐在石桌前,看向林开霁。
林开霁不知从何处掏出两个酒杯,打开木塞,抱着酒坛子吨吨吨给两人倒酒。
一切做完后,才坐下来,愁眉苦脸地看向祝闻祈:“不瞒道长,其实我有一心上人……”
“里屋那个?”
“道长怎么知道!?”林开霁震惊。
祝闻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看不出来才怪,下山做任务睡一间屋子而已,林开霁何至于扭扭捏捏,还问能不能和他睡一起。
“他知道吗?”祝闻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应该不知道吧?”林开霁也有些不确定,判断不出自己这阵有没有露出马脚来。
“也是。”但凡林沐同能察觉到,便会第一时间说个明白。
“主要是觉得,祝道长看起来和我是同道中人。”
酒入口辛辣,祝闻祈眨了眨眼:“什么同道中人?”
林开霁歪头道:“看起来都为情所困?”
“咳咳咳咳咳咳!!!!!”
第74章
“你不要乱造谣……”咳了半天, 祝闻祈才有气无力开口。
“嗯?我看人一向很准,”林开霁低头沉思,“要不然也不会来找祝道长聊这些。”
祝闻祈:“……”
“我都和祝道长坦诚相待了, 祝道长不准备说吗?”
祝闻祈尬笑两声, 又端起酒盏喝了口酒。
怎么坦诚相待?说出来能把对面的人吓掉凳。
但林开霁显得很坚持, 死缠烂打非要祝闻祈说个明白不可。他拗不过林开霁,良久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我已经许久没见过他了。”
林开霁眼睛一亮, 嗅到了八卦的味道:“为什么?你们吵架了吗?”
“也不算吵架。只是他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尘封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祝闻祈有点茫然,发觉自己连从前的事都有些记不清。
“就这些?那祝道长怎么不去主动找他?”林开霁面露不解, 毕竟在他们合欢宗很少发生这种事情。有矛盾就要痛痛快快地吵出来,有误解就要第一时间解开——除非双方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不然什么都不该成为两人之间的阻碍。
祝闻祈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去和里屋那位说个清楚?”
林开霁被他一噎, 支支吾吾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脸都憋得通红,硬是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半晌,他一言不发,豪爽仰头一饮而尽, “啪”一声将酒盏拍在桌子上:“喝!”
祝闻祈挑眉, 同样仰头陪了一杯。
酒下肚后肠胃烧得火辣,祝闻祈喟叹一声,将酒杯放在桌前:“先说好, 不要问对方显而易见回答不了的问题。”
林开霁同他碰了杯:“行。”
“祝道长和他多久没见了?”
“好几年吧。”祝闻祈含混过去, 不愿说得太清楚。
林开霁眨了眨眼:“这么久了,祝道长还没忘记他?”
“嗯?”祝闻祈被他问得愣怔片刻。
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他记忆力不算好,和娄危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时间的冲刷下反而一天比一天清晰。午夜梦回时,他还会梦到那些已经忘记或者没忘记的事, 醒来时久久不能回神。
有时候抬头朝外望,会发觉窗沿上摆着的不是绿萝,而是他从系统那儿兑换来的仙人掌。
好处是自己不必掐着时间浇水,担心绿萝一个不小心被自己养死……仙人掌只要放那儿就能顽强生长,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说不定他已经忘了我。”祝闻祈笑了笑,将酒盏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林开霁长叹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也别这么说。”
祝闻祈转移了话题:“你呢,准备什么时候和那位坦白?”
“这个嘛……”林开霁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语气带着不甚明显的惆怅,“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补充了两句:“你不觉得直接说会很突兀吗?感觉只有被拒绝的份儿。”
祝闻祈沉思半晌,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周围有没有类似的事例,或许可以参考一下。”
“周围?”林开霁捏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微微蹙眉道:“有一个。”
“谁?”祝闻祈好奇道。
“没什么参考性,毕竟那位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们门派的娄危,哦,也就是你说的娄道长,已经快疯魔了。”
“说起来,我最开始还以为你是那位长老的私生子,长得太像了。”林开霁补充道。
“咳咳咳咳咳!!!”
喉口的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祝闻祈便侧头全喷出去,咳了个昏天暗地。
这小b崽子!
他脸憋得通红,半晌没从自己有了“私生子”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对面的林开霁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祝闻祈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
“祝道长怎么了?”
祝闻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呛到了,无妨。”
缓了许久之后,他才长长地呼出口气,平复了心情。
“道长玩笑开得太大了,以后需得谨言慎行才好。”祝闻祈开口时有气无力。
有吗?可确实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林开霁没多说,只是转移了话题:“祝道长现在还心悦他吗?”
回答他的是久久的沉默。
林开霁抬头,发现祝闻祈不知何时走了神。
酒坛已经空了大半,对面之人脸上带着不甚明显的潮红,连带着眼眸也有些水雾雾的。
祝闻祈捏着酒杯,目光失焦,垂下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院落一时间陷入寂静当中,只能听到偶尔从外面传来的虫鸣声。圆月悄然间高悬在头顶,云雾散尽,如银月色倾泻而下,落在地上,仿佛铺了一地的活水。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林开霁只能看到祝闻祈的侧脸,以及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的,眼底的幽蓝色调。
真的太像了。
林开霁恍惚间想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对面之人模模糊糊的回答传来。
“不是说好了吗,不问对方回答不了的问题。”祝闻祈回神,朝着林开霁举起酒杯,笑着道。
“抱歉……”林开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同祝闻祈碰了杯,“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说。”祝闻祈爽快道。
若是再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就把林开霁打晕了塞到林沐同屋子里,让他俩自行解决去。
“祝道长有没有想过,若是有天再度重逢,会和他说什么?”林开霁这次提问显得很认真,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祝闻祈愣怔片刻。
说什么呢?
说自己在这里过得还不错,说自己还在努力寻找当年灭门的真相,说自己现在已经学会了怎么做酥酪……说当年的那个吻,是出于本心。
可娄危呢?
还愿意再见他一面吗?
他不敢赌那个可能性,害怕再见面时,发现从前的那点念想在经年累月下早就被虫蛀空,迎接他的只剩下恨——
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见面的好。
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也一并腐烂在土壤当中,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思来想去,好像只剩下最俗套不过的想法。
祝闻祈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
“祝他岁岁平安,也不要再想起我。”
……
一直喝到后半夜,两个人都有些醉了。酒坛子里干干净净,连一滴酒都没剩下,祝闻祈勉强打起精神,推了推已经趴在石桌上的林开霁:“醒醒,马上天亮了。”
天空逐渐泛起鱼肚白,点点星辰隐匿在其中,已经看不太清。
林开霁脸颊上还带着两团酡红,迷迷糊糊被晃起来,身上的酒气仿佛要冲天:“遭了,等会儿林沐同醒了之后怎么和他解释?”
思绪像是生锈般,大脑已经成了一团浆糊,祝闻祈认真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对策:“你还是尽早招了吧,说不定还能留个全尸。”
林开霁絮絮叨叨:“祝道长怎么这样?我们不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吗?”
“你只是暂住在这里,没到那地步。”祝闻祈毫不犹豫地开口拒绝。
林开霁还想再说什么,院落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动静。
酒意瞬间散了些,祝闻祈微微蹙眉,目光落在院外。
“簌簌簌……”有什么破空而过,伴随着鸟兽被惊起的声响,哗啦啦散去一片。
他抬眼,看向木门的方向。
砰!
木门应声而裂,狂风携漫天木屑直直冲向石桌前的两人,祝闻祈目光一凛,抓起林开霁的后领侧身闪开!
木屑在眼前距离不足半寸的地方擦身而过,深深陷入石桌当中。
再慢半瞬,那些木屑就是扎在他们身上了。
林开霁心脏还在狂跳,甚至忘了怀疑一个久居镇中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反应。
半晌过后,他才看向祝闻祈:“……祝道长好身法。”
“过奖过奖。”祝闻祈还抓着他的后领,目不转睛地看向木门被破开的方向,语气随意。
连激起的木屑都能嵌进石桌当中,来人的修为非同小可。
谁会来这里?
不等片刻,又有一道黑色身影“砰”地破空飞入院内,那人极速后撤好几步,脚底都磨出火星子——
祝闻祈手疾眼快,伸脚去绊黑衣人。
“扑通”一声,黑衣人摔了个狗啃泥,而后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祝闻祈定睛一看,果真是那日在宅院中见到的黑衣人。
林开霁不知看到了什么,朝着门外兴奋挥手:“这边!”
目光顺着向外看去,只消一眼,祝闻祈瞳孔蓦然骤缩。他不受控制地,仿佛从灵魂深处战栗起来。
“少嚷嚷。”
娄危淡淡瞥了林开霁一眼,甩掉匕首上的血。
七年的时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只是眼神更加沉静,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踏过门槛,走到林开霁跟前。
“林沐同人呢?”娄危视线扫过一圈,并未发现林沐同的身影。
“估计还没醒。这个不重要,我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
话说到一半,林开霁的尾音拐了个疑惑的弯。
“人呢?刚刚还站在这儿的。”
第75章
原先祝闻祈站立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林开霁探头找了好几圈,愣是连一点踪迹都没发现。
“真是奇了怪了……”林开霁嘟嘟囔囔道。
明明方才还在这里,怎么一转眼人就没了?
“林沐同人在哪?”娄危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他眼神没什么波动, 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中的匕首。
林开霁回过神:“我去叫他。”
和黑衣人的打斗动静太大, 还不等林开霁进去叫醒林沐同, 正厅两侧的帘就被人掀开。林沐同显然是被吵醒的,眉头紧锁, 语气算不上太好:“这是在镇上, 你想让所有人都被惊动到这里来?”
还是杀魔物杀的太疯魔,连该顾忌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
后半句话林沐同并未说出口, 只是盯了娄危半天,而后伸手捏捏眉心,一副不欲与他多言的意思。
娄危神色分毫未变:“剑来在这儿。”
“剑来?”林开霁眨了眨眼,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好像确实是朝着这个方向飞走的。”
那日他们本在隔壁镇的郊外绞杀魔物,血战到一半剑来突然脱了娄危的手,直直朝着某个方向飞走——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被魔物抓住机会, 血溅当场。
林开霁和林沐同两人险些被吓得魂飞魄散, 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动作,好在便看见娄危抽出腰间早就生锈的匕首,眉眼凌冽, 手起刀落将匕首插入魔物喉口。
温热鲜血喷涌而出, 溅了在场的人一身。
娄危倒显得冷静,只是伸手擦去脸侧鲜血,抬头看向剑来飞走的方向。
而后几天在镇上清理完余下的魔物后,林开霁提议去旁边的镇子走一圈, 防止有魔物叛逃出去而他们没发现。林沐同点头表示同意,娄危只是淡淡开口,说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
因他最近马上便要突破元婴后期,两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头先行离开。
不曾想只是差了一日不到,娄危便追上来,还顺便杀了个人。
林沐同定睛一看,躺在地上的黑衣人还带着显眼的金羽阁标志,于是一肚子的火气只好憋回心里,面上的神情却始终算不上太好。
“你行事若是一直这么冲动下去,连掌门也护不住你。”忍了半天,林沐同冷声道。
娄危看了他一眼,转匕首的动作停下,重新将匕首插回腰间。
“林长老大可上报掌门,将我逐出玄霜派。”
求之不得的事情。
林沐同一听就起了火,“啪”地一声甩上门,语气中怒气滔天:“你没资格说这句话!”
“祝闻祈当初为你抗下所有罪责,就是让你动不动说出这种话的吗!”
门摔得震天响,林开霁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去看娄危的神情。
直至此刻,娄危脸上毫不在意的神色才收了回去。
他抬眼看向林沐同,眼底毫无波澜,甚至连匕首都没抽出,林开霁却莫名感到一丝危险。
许久之后,林开霁才反应过来——那会儿娄危看林沐同的眼神,和看死物没什么区别。
他几乎是立刻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凭借着多年的经验迅速横插在两人中间,连额角都出了汗:“有话好好说,别吵架。”
林开霁绞尽脑汁,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你不是找剑来吗?它在哪儿呢?”
话说出口后,久久无人应答。
院落中寂静得可怕,仿佛有根紧绷的弦横在其中,稍不注意,便可能寸寸断裂。
紧张的气氛逐渐蔓延开来,林开霁有些欲哭无泪,第一次发觉自己这么想念祝长老。天杀的,再有下次就任他们二人一处打去,他再也不当和事老了!
刚才那个祝道长到底去哪儿了?能不能出来救救他!
就当林开霁以为自己要成为两人战场中马上便要灰飞烟灭的炮灰时,一道声音从不远不近处传来:
“嗯?这位是……?”
救星!
他整个人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后,带着希冀的目光看向声音来处——
而后呆愣在原地。
“祝道长”不知何时去换了身衣裳,原先松松垮垮浆洗过度的长袍焕然一新,变得合身恰当,连盘扣都规规矩矩地扣到了最上面那颗,看起来像是某家的书生。
下巴上泛青的胡茬也被细细剃去,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眼神熠熠生辉,仿佛昨夜和林开霁通宵对饮的不是他一样。
祝闻祈嘴角挂着笑意,状似无意间问道:“这就是二位提起的娄道长吗?幸会。”
林开霁瞳孔地震。
这谁??
怎么片刻不见变化这么大!!
他嘴巴长得能塞下一个鸡蛋,祝闻祈倒是显得气定神闲,目光从一开始就紧紧黏在娄危背影上。
长高了一寸,好像比之前瘦了一点……目光顺着向下落去,所及之处,并未见到有新添的伤疤。
祝闻祈这才微不可察地松口气,藏在袖中蜷缩起来的手总算松开,掌心上面还留着浅浅的,因为指尖过于用力而留下的痕迹。
“据两位道长所说,娄道长天资卓越,年纪尚轻便接近化神期。来的路上还问我有没有见过一把叫“剑来”的剑,想必是娄道长的吧?”
他开口时还带着笑意,以三两拨千斤的力道轻轻松松将话题揭了过去。
院子里那阵剑拔弩张的氛围仿佛也跟着消解不少,娄危从始至终连头都没转,只是仍旧看着林沐同。
“那要多谢林长老好意了。”
半晌,娄危不咸不淡地开口。
就算林沐同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来祝闻祈是在给他们解围。他冷着脸绕过娄危,语气还带着一丝不爽:“我不知道剑来在哪儿,要找你自己去找。”
一场危机在悄无声息中被化解,林开霁悬着的心总算掉回肚子里,长长出了口气后,对着祝闻祈道:“实在抱歉,祝道长,一大清早就给你添麻烦了。”
祝闻祈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要紧。”
“祝道长?”
熟悉声音响起的那刹那,祝闻祈心跳下意识错了一拍。他目光有些慌乱地扫过一圈,本想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却发觉娄危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来,定定注视着他。
于是乱瞟的目光定在原地,身上每处关节都仿佛不听使唤似的僵住了,祝闻祈呼吸一滞,大脑变得空白。
易容术还待在他脸上么?
当初得到的那张特殊符咒说的是可以隐匿踪迹百年之久,非化神期及以上决计发现不了他的行迹——娄危怎么可能追到这里来?
他本想伸手去摸摸他的脸,对上娄危的眼神后,又像是被烫到一般,将手重新缩回去,关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泛白。
娄危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双眸漆黑望不见底,仿佛要将他整个人洞穿。
祝闻祈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跑?还是不跑?
脑海中只剩下这两个选择。
院落中的氛围重新紧张起来,林开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才想起自己忘记跟娄危解释:“这位是祝道长,好心让我们在他的院子里住下。”
说着,背在身后的手点燃传音符,在神识中和娄危进行简短交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他。我和林沐同都试过了。”
娄危不为所动:“我找了他七年。”
言下之意,他的直觉告诉他,对面之人有问题。
“直觉顶什么用?你若不信,就探一点灵力试试。”林开霁苦口婆心劝道。
娄危这次没反驳,探了一缕灵力到祝闻祈手臂上。
像是一滴水重回大海当中,没有惊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林开霁挑了挑眉:“我说什么来着。”
既定的事实摆在眼前,娄危仍旧不死心,目光灼灼,像是要从祝闻祈脸上发现什么似的。
灵力探入手腕的瞬间,身上的符咒跟着微微发热起来。祝闻祈便知自己过了娄危这关,带着求助的目光朝着林开霁看去。
林开霁会意,拍了拍娄危的肩膀:“可以了,你别吓着人家。”
娄危显得很执着:“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祝闻祈的人?”
祝闻祈垂下眼,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我不知娄道长说的是谁。”
“当真不知?”娄危目光片刻不错地盯着祝闻祈。
“……不知。”祝闻祈声线带上一丝颤抖。
娄危还欲开口,院落外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吵闹声。
一道极富穿透力的声音传来:“诶呦,这是谁家的俏公子!”
祝闻祈目光顺着看过去,在看清来人时长松口气。
赵大娘正跟着一群人挤在门口,急切地想要看清院落内来人的模样。
在看清娄危的脸后,赵大娘简直像看见了稀世珍宝一样,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急不可耐地发问道:“这位公子从哪里来?今年年方几何?可曾有婚配?我家姑娘今年刚及笄……”
思绪骤然被打断,娄危再看向祝闻祈时,发现那人已经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于是娄危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正殷切等待着他回复的赵大娘。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在守活寡。”
第76章
某天, 祝闻祈突然在山脚捡到了一个玩偶。
玩偶眼尾眉梢和娄危十成十的相似,神情也极为相像,都摆着一副别人欠他几万颗灵石的臭脸。
更有趣的是, 祝闻祈发现自己对着玩偶脑门弹了个脑瓜崩后, 娄危便转过身来, 捂着额头皱眉看他。
“你又在做什么?”
娄危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祝闻祈像是了悟什么一般,紧紧抱着怀中玩偶不放, 对着娄危“桀桀桀”笑出声。
娄危一整天过得提心吊胆。
给翠花到翠花二十一号浇水时忧心忡忡, 给外门弟子展示剑招时心不在焉,连小吉给他酥酪里下了一整坨盐巴都没发觉。
一直到黄昏时刻回到宫殿, 娄危才发现祝闻祈正倚在门框旁,笑眯眯地看着他,手里还抓着那个玩偶。
大概黄昏时刻, 天色太过美丽。娄危看着对面之人心中一动,快走两步,揽住祝闻祈的腰,低头欲吻。
鼻尖相碰的瞬间,一阵不知名的力量突然钳住他手臂, 让他动弹不得。
娄危懵了。
对面之人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 两根手指捏在玩偶的胳膊上,在娄危眼前晃来晃去:“感受如何?”
娄危:“……”
“幼稚。”
闻言,祝闻祈眉梢一挑, 相当熟练地将玩偶双手捆在背后——娄危跟着被迫变了动作, 暂时失去了双手的使用权。
“谁幼稚?”祝闻祈眼中笑意不减,还带着一丝不怀好意。
“你。”娄危语气平静。
祝闻祈并不理睬,只是伸出手,指尖顺着娄危胸膛一寸寸下滑。
娄危垂眼注视着他, 喉结滚动。
一直到不远处时,祝闻祈突然收回手,又悄悄凑近娄危耳廓,小声道:“今晚做个好梦哦。”
温热气息喷在耳边,娄危侧头想去亲他,却只来得及擦过祝闻祈脖颈。
祝闻祈笑眼弯弯:“明天见。”
说罢,转身将门合上。
……
一直到躺在床榻上后,娄危双手枕在脑后,盯着房梁,对祝闻祈最后说的那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他什么意思?
想要做什么?
思来想去,娄危总觉得祝闻祈揣了一肚子坏心思,所以在临睡前,往床边备了好几盆凉水。
困意逐渐袭来,娄危开始还睁着眼睛,后面实在顶不住,带着忐忑渐渐合了眼。
迷迷糊糊时,却感觉到有人摸了摸他的头。
“晚安。”
一墙之隔外,祝闻祈对着玩偶轻声道。
第77章
大娘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 话哽在喉头,支支吾吾道:“公子年纪轻轻……”
“守寡七年了。”娄危面无表情地打断她。
大娘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娄危语气平平,没什么起伏:“他走之后没再给过消息, 丢下我和二十盆绿萝跑得没影, 留下的仆从每天变着花样往我的饭菜里下药, 就为了让我说出他的下落。”
“我每日早起一个时辰给绿萝浇水,练剑, 倒掉有毒的饭菜, 还得防着仆从不小心把自己毒死。死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但万一他哪天回来, 我怎么交代?”
“七年时间,逮着一个魔物就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他,说没见过的全杀了。现在魔窟清得差不多, 人却没有线索。”
祝闻祈从没见过娄危一次性说这么多话。
他面上没什么神情,冷着一张俊脸说出这些话时,来凑热闹的人停下了挤门的动作,齐齐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娘微微皱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娄危似的:“唉……孩子, 这不是你的错。”
“道长要一直等他吗?实在不行朝前看吧。”
娄危置若罔闻,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七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最初养的绿萝枯死两次都被救回来了, 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走之前,还和我说了句‘来日方长’。”说到这儿的时候,娄危脸上总算冒出一点活气来,眼底带着不甚明显的讥诮, 又重复了一遍,“哈,来日方长。”
那讥诮只是一闪而过,仿佛水面被投入石子后激起层层波纹,而后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娄危神色恢复如常,淡淡道:“方他妈的长。”
祝闻祈浑身一抖。
众人唏嘘一片。
林开霁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一直觉得娄危这些年精神状态不太好,还以为是境界突破太快所以心态不稳……但娄危很少表现出来,他便觉得没什么大事。
这是憋久了,终于憋疯了?
娄危恍然不觉,像是没意识到众人朝他投射来的目光一样,兀自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
祝闻祈盯着他的背影,一时竟然不知是何种心情。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他总以为,等娄危的天赋随着时间显露出之后,便能像当初所说,走出加盐的酥酪,走出玄霜派,走出三界六合,以剑为刃,踏出一条坦途来。
现在看来,娄危好像仍旧被禁锢在了那段记忆当中。
祝闻祈垂眼,纤长眼睫藏下了眼底所有情绪。他唇角没再带着一贯的弧度,开口时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大家先散了吧,这几位道长还有要事要做。刀光剑影的,别一个不小心伤着各位。”
半晌后,总算有人动了动。
“也是……”有人点点头,从挤挤攘攘的门框中退了出来。
“散了吧散了吧,别耽误人家道长办事。”赵大娘虽还有些心有不甘,但听完娄危这一长串下来,也不忍心再多说什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连最爱凑热闹的赵大娘都主动离开了,剩下的人也不好再挤,半叹息着离去。
“唉,还以为仙人的生活里只有快意恩仇,结果也逃不过这些事。”
“居然等了七年都没放弃,那道长也是个痴情的。”
“说起来,小祝是不是也来这儿好几年了?有七年吗?”
“嘶……你这么一问,我也记不大清了。算了算了,现在别凑过去问这些,徒增人家伤心嘛不是。”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逐渐变小,以至于后面那几句没能入娄危的耳。
虽然他本来也没在听就是了。
直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林开霁才逐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久久不能平静,看着娄危一脸淡然的神色,不可置信地试探道:“你被心魔打败了?”
娄危:“……”
“闭嘴。”他再次恢复了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话音落下,娄危视线下意识又朝着祝闻祈看过去。
灼灼视线投来的瞬间,祝闻祈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像是要将自己整个人埋到地里去一样。
他没敢对上娄危的目光,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说道:“几位道长,虽说小院内的东西都不值几个钱,弄坏了也不必介怀……”
祝闻祈伸手,朝着原先两扇木门,如今空空如也的位置指过去:“但也不能连门都踹没了吧?”
两块木板如今静静躺在地上,和已经没了气的黑衣人共同无声地诉说着娄危的恶行。
娄危静默片刻,而后才开口:“抱歉。”
林开霁同样挠了挠头,带着歉意道:“是我们顾虑不周……”
“其实门没了也不算什么大事,”祝闻祈竭力转移话题,试图让娄危看向他的目光能够挪开片刻,“主要是这尸体直接横死在地上,人来人往的,怕吓着旁人。”
刚才娄危的站位恰好将外界的目光通通隔开,黑衣人躺在了视线盲区,所以才没引起骚动。
娄危二话不说,伸手迅速掐了个法决,木门像倒带般退回到原地,而后严严实实地粘在门框两侧,重新回到了岗位上。
“这样行吗,祝道长?”说话时,娄危特意将那个“祝”字咬得极重,定定注视着面前之人,试图从脸上找出什么端倪来。
经年累月的伪装之下,除了第一眼见到娄危时祝闻祈没能收住情绪外,对平常的试探显得司空见惯。
他连眼睫都没产生半分颤动,只是平静地抬起头,看向门扉,而后视线又重新回到娄危身上。
“多谢。”
娄危没说话,仍旧只是盯着他。
气氛再一次陷入微妙的安静当中,林开霁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决定揪出在角落一言不发的林沐同:“林长老,该你上了!”
林沐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是我?”
“你把娄危引过来的,自然是你来收场!”林开霁一边嘴里理直气壮地说着,一边恳求地看着林沐同的眼睛。
林沐同:“……”
半晌过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板着脸开口,率先打破了这种微妙氛围:“人已经躺这儿了,你不准备搜一下?”
黑衣人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露出的上半张脸已经失去血色,渐渐透露出死人才有的灰青。
这句话有效地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娄危半蹲下去,伸手揭开黑衣人脸上的面纱。
是一张陌生的脸。
祝闻祈站在不远处垂眼瞧着,却莫名发现一丝熟悉。
好像是那天在娄家见到的人?
身上除了有柄带着金羽阁独特标志的剑之外,再没别的东西。
娄危不甚清楚地从喉口发出“嗤”地一声,而后站起身,神情平淡到仿佛已经历经无数次般:“金羽阁的人还是喜欢让小喽啰出来探路。”
即使今天没死在他剑下,也会在被抓后咽下能让人立即毙命的毒药,势必不会流出一点口供出来。
祝闻祈站在一旁,还是忍不住说道:“我见过他。”
果不其然,娄危的目光再次朝他投来。
明知会有暴露的风险,祝闻祈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在青岩镇附近。”
“青岩镇?”一旁的林开霁眨了眨眼,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转头去看娄危,“那不是你……”
话说到一半,他又后知后觉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目光像是针扎似的朝祝闻祈投来,藏在袖中的手又下意识痉挛起来。他不动声色调整了下呼吸,尽量坦然地对上娄危的视线。
娄危眼神平静,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才听见他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
“祝道长记性倒是不错。”
话音刚落,祝闻祈松了口气。
“行走江湖嘛,什么事儿都遇到过。那日看见时便觉他形迹可疑,没想到今日就又碰上了。”
林开霁试图将功补过:“既然祝道长见过,明日可否带我们过去探查一二?”
“自然可以。”祝闻祈朝着他笑了笑。
林沐同神色也跟着缓和下来,朝着娄危道:“为了方便休整,你今夜和祝道长合住一间屋子。”?
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祝闻祈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句:“谁?”
林沐同理所当然:“祝道长还有多余的厢房?”
他自然没有。
“我就不能和这位道长……”祝闻祈颤颤巍巍伸手,指向林开霁,开口时几乎是咬着牙缝说的。
“不是我不想和祝道长一起,”林开霁诚恳地看着祝闻祈,“他俩住一个屋子,道长你别说门被拆了,清早起来家都可能没了。”
祝闻祈:“……”
那间厢房依旧上着锁,但只消娄危推开门一看,一切便会真相大白——不仅如此,娄危还会发现自己发表守寡言论的时候,那人就站在旁边听。
祝闻祈不是很敢想象那副场景。
最后的最后,他不带希望地抬起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娄危。
娄危不知何时,手中又转起了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正挑起眉梢,不咸不淡地看着他:“祝道长行走江湖,不是什么事都碰见过么?”
第78章
哈哈, 行走江湖。
祝闻祈嘴角抽了抽,头一次恨上自己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他在心底反复纠结数次后,才下定决心开了口:“既然各位心意已决, 那我便不多加推辞了。”
娄危眼神平静, 只是静静看着他, 没有说话。
祝闻祈继续硬着头皮道:“天色还早,不如我们今日就去青岩镇探查一二?若是耽搁的时间久了, 说不准连这位黑衣人留下的痕迹都找不见了。”
在这一众“老弱病残”中, 林沐同算是其中最正常的一个。智商尚且在线,也没有被逼入心魔, 也没有被废去修为——他沉思片刻后,对着祝闻祈点点头:“可以。”
说罢后,又看向娄危:“你不是来找剑来的?”
娄危语气轻描淡写:“不急这一时。”
明明神情没什么起伏, 祝闻祈却莫名从中感到一点毛骨悚然来,不禁在心中为剑来默默点蜡。
看来回去有它好受了。
……
几人路上都没什么话说,林开霁倒是想主动调节下气氛,但耐不住林沐同是个哑巴,祝闻祈双眼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娄危则一瞬不眨地盯着祝闻祈, 试图从他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走着走着,娄危和祝闻祈的距离越拉越近,直到半臂远的位置才停下来, 惊动了正在思考逃跑路线的祝闻祈。
这据点肯定是不能要了, 只等晚上一打开那间屋子,一切便会真相大白……艹,他当初得了什么失心疯,非要把屋子装潢成那样?
祝闻祈肠子都要悔青了。
所以在晚上之前他就得抓紧跑, 实在不行先在青岩镇躲着,只要符咒还没失效,易容术还在脸上,娄危一时半会儿就抓不住他。至于之后去哪儿……天大地大,顺着挖到的线索一路找下去,总有一天能把当初灭门案的幕后黑手抓出来。
再之后的事情,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祝闻祈在心底细细盘算着,身侧却莫名被带起一阵轻风,裹挟着凌冽松木味道钻进鼻子里。
他转头,和一旁静静看着他的娄危对上视线。
“祝道长在想什么?”娄危语气平静。
刚才还离得有几尺远的距离,一转头人就蹦脸上来了,祝闻祈下意识后退一步,而后勉强扯起嘴角:“只是在回忆当时在哪里见到的黑衣人。”
不知何时,林沐同和林开霁二人已经与他们拉开了一点距离,现在正常说话的音量,那两人是听不见的。
“……祝道长心慈面善,和某位故人有些相像。”娄危盯了半天,没发觉什么端倪,又转过头,语气淡淡道。
又来。祝闻祈心想着,面上却只是尬笑两声:“哈哈,是吗?”
娄危继续逼问:“什么时候来的这儿?”
若是胡乱说个时间,随便在镇上抓个人,一问便知他在说谎。可若是实话实说,他自己都不会信。
额角开始冒汗,祝闻祈几乎有些想问系统自己脸上的易容术还在不在,但理智告诉他现在若是以真容站在娄危面前,娄危绝不会是这么心平气和地在和他说话。
“……七八年前吧。”祝闻祈说得含糊,后一个字跟着前一个字囫囵过去,跟滚刀似的混走,不仔细听,决计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
娄危又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七八年前?”
有那么一瞬间,祝闻祈差点想全盘托出。对面目光实在过于灼热,话到了舌尖,转了好几圈又重新咽回去。
突兀地,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祝闻祈福至心灵,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对,七八年前,我和妻女定居在此处。”
“妻女”二字一出,娄危身上原本那种笃定,气定神闲的气质像是陡然间破了个口子,他脸上神情终于起了些变化,眉头紧锁,眼神突然变得不一样起来:“祝道长已有妻女?”
赌对了。
“是啊,”祝闻祈装作不好意思地一笑,“只是因为身体不好分居两地,已经许久没见过她们。”
娄危半眯着眼,半瞬不眨地注视着祝闻祈。
祝闻祈坦然,任由娄危去看。
时间一分一秒拉长,旁边的林沐同和林开霁全然无知,并未注意到这一小方天地中的暗流涌动。
不知过了多久,娄危才收回视线,恢复了一贯的冷淡神情。像是丧失了对祝闻祈的兴趣,他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愿所说,箭步流星往前走了两步,拉开了和祝闻祈的距离。
这才是平常的娄危,认定他不是“祝闻祈”后,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去做。
祝闻祈悄悄松了口气。
娄危走得实在太快,像一道残影略过了几人,林开霁看了眼娄危的背影,有些摸不着头脑,转过去和林沐同小声咬耳朵:“他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林沐同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正常,马上就要挨雷劈了。”
林开霁:“……”
林沐同这话倒是不假。因为修为突破太快,娄危境界一直不怎么稳。然而他近几年像是杀红了眼,眼中只剩下魔窟中的魔物,只是转眼间,马上又要突破到化神期。
按时间来算,也就这几天的事情。
如果是林沐同自己的徒弟,他定然会叫到面前板着脸狠狠骂一顿,让他静心养性慢慢闭关,急于一时只会把自己的筋骨毁掉——但显然,娄危把他的话当成放屁。
现在也没人能拉得住娄危。
想到这里,林沐同面上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伸手去捏眉心。
他是不是上辈子欠这对师徒的!?
没人能听见林沐同的心声,祝闻祈还沉浸于劫后余生的庆幸当中,甚至没发觉几人已经到了青岩镇。
直到鼻间再次传来熟悉的枯焦气味后,祝闻祈才回过神来。
不远处的巷子中,就是被火烧的那座宅院。
“就在这里。”
话一出口,几人纷纷停了下来。
祝闻祈对照着记忆,顺便将自己摘了出去:“那天晚上太黑,我只看见有个人从房檐上一闪而过,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今早看见那黑衣人时,才想起来。”
这条路对娄危来说太过熟悉,他没犹豫,朝着巷子走了进去。
宅院内没什么变化,横梁依旧横七竖八倒在地面上。几人小心翼翼走过去,娄危依旧冷着脸,没和任何人说话,兀自走向后院中。
被挖出来的容器还静静躺在焦黑土壤上,祝闻祈只是看了一眼,便像是被烫到般收了回去,垂下眼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林开霁率先打破了沉默:“那是什么?”
林沐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而后三步并做两步上前,在容器跟前半蹲下去,细细观察起来。
半晌后,他的面容变得沉重:“是用来献祭的法器。”
祝闻祈早知这一结果,却还是下意识看向娄危,看他的神情。
出人意料的是,娄危只是站在原地,视线落在沾着土的法器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始至终,他的动作都没变化过半分,仿佛早就得知了命运对他降下的审判。
不知为何,祝闻祈心脏像是被人猛揪了一下。他想走过去拍拍娄危的肩膀,脚都已经抬起来了,却又想起自己现下的身份——于是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有目光能停留在娄危身上。
……是不是不该说刚才那些话?
是不是起码该再委婉些,再想些别的话术,起码让娄危觉得他现在还没死,只是活在世上某个角落里?
祝闻祈有些茫然地想。
但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几人心思各不相同,宅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娄危开口。
“下面还有东西。”
他语气笃定,像是早就料到什么一般。
林沐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言,只是抽出腰间的佩剑,朝着身后几人道:“躲远点。”
三人一齐退后,直到一个足够远的距离才停下。
林沐同手腕一翻,剑身直直插入焦黑土壤之中,他双手握剑,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
片刻后,大地开始微微震颤。
而后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土壤跟着跳跃起来,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哗——”
表层浮起来的焦土被剑气一扫而空,露出底下的青石砖来。
目光触及到的瞬间,祝闻祈瞳孔骤缩。
繁复线条在青石砖上划下一个个形状迥异的图案,渐渐汇集在一处,仿佛某个图腾。
林沐同率先反应过来,猛地回头看向娄危:“这是……!”
娄危倒显得淡然。
他走下去,踏到青石砖面上。
匕首不知何时重新握在手中,娄危伸出掌心,在上面斜斜划下一道。
鲜血瞬间从伤口中汩汩涌出,一滴滴落在地面上。原先沉寂已久的图腾得到了滋养,散发出诡异的莹绿色光芒。
祝闻祈再也顾不上别的:“娄道长!”
他声音极大,连其余两人的目光都齐齐看向他,仿佛惊诧于他为何神情如此激动。
娄危头也不回,对周遭的动静置若罔闻。
“都散开。”
说罢,他将手心向下一按。
第79章
血顺着凹槽流动。
大地震颤起来, 碎石子轱辘轱辘滚落一地,停留在凹槽旁,被莹绿色光芒笼罩着, 仿佛预示着什么不好的先兆。
“呜——”
有什么从地底缓缓升起, 动静之大, 以至于惊起了停留在枯枝上的鸟雀。
娄危独自一人站在法阵中央。寒风将他的发丝吹起,在偌大法阵当中更显单薄。
映入眼帘的画面带着一丝微妙的熟悉感, 和记忆中的场景渐渐重合。像是有银针突然刺入眼中, 祝闻祈忽地低下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几乎是有些不管不顾地想要冲过去, 右手臂却被人死死拉住,呼啸风声而过,声音飘散在风中显得断断续续, 却仍能听出那人的怒意。
“你不要命了吗?!”林沐同大喝道。
图腾所在的位置已经缓缓下陷,魔物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掀起一阵狂风,密密麻麻如同蝗虫过境般冲向娄危所在的位置。
轰!
魔物发出尖锐高亢的嘶鸣声,黑压压一片俯冲下去!
外界所有声音都被屏蔽在外, 娄危充耳不闻, 只是抽出腰间匕首,手腕一翻,凌冽寒光便映照出魔物的丑陋脸庞。
簌……簌……簌……
娄危一身黑衣穿梭其中, 速度快到旁人连他的残影都看不清。
林沐同仍旧紧紧抓着祝闻祈的手臂不放, 目光锁定在娄危身上,半晌后,才转头看向祝闻祈:“祝道长有所不知,娄危这几年斩杀的魔物不计其数, 现下情形他完全能应付过去。”
这次的魔物数量还在娄危能承受的范围内,一定要说的话,还是对面的魔物比较凄惨。
祝闻祈茫然站在原地看了半天,发现魔物都没能近娄危的身。
娄危眼神平静,只是一刀,又一刀的收割了魔物的性命,其快准狠程度让人赞叹,仿佛带着起伏的节奏,所经之处,具是一击毙命。魔物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经软软倒在地上,没了生息。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魔物尸横遍野,只剩下娄危一人站在正中央。
他甩掉匕首上残留的鲜血,抬眼看向几人:“下来吧。”
原本亮着光芒的法阵黯淡下去,如银月色倾泻而下,模模糊糊映照着其中的情形。
一切结束的太快,祝闻祈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仍旧站在原地没动。
林开霁第一个跳了下去,司空见惯般绕过一地的魔物尸体,随意开口道:“这次怎么变慢了?居然用了一刻钟之久。”
娄危淡淡瞥了他一眼:“之前用的是剑。”
林开霁:“……”
祝闻祈:“……”
剑来现在不会还躲在屋里吧?真准备让娄危一辈子用匕首?
林沐同跳下去的时候,祝闻祈跟在后面,借着林沐同挡住自己,悄悄探出一只眼睛去看娄危。
果真如林沐同所说,娄危身上一点儿伤口没有,呼吸平稳,甚至有心情去擦拭自己的匕首。
祝闻祈这才小声松了口气。
林沐同忍不住开口道:“别擦你那匕首了,能擦出花是怎么的?”
娄危不为所动:“他不喜欢刀剑上有血。”
匕首被娄危擦得锃光瓦亮,冷冽寒光反射出如银月色来,更显得寒凉。
林沐同张着嘴半天,愣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能抛下一句:“我看你是疯魔了!”
半晌,祝闻祈才后知后觉地祝闻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娄危在说谁。他默默换了个地方站着,祈祷娄危没注意到他,也没听见那声“娄道长”。
林开霁依旧承担着调和气氛的角色:“先不说这些。有没有别的发现?”
话音落下,娄危总算将匕首重新插回腰间,目光扫过一圈横躺在地面上的魔物尸体,眼神让人琢磨不明。
“他们来过。”
他们?
又是这两个字。
当时黑衣人也说是有人派他来到此地,而后便挖掘到了通体漆黑的献祭法器……今日拨去上面那层浮土后,才发现藏在地下的是和娄危背后一模一样的图腾。
“他们怎么还不肯放过你?”林沐同忍不住皱眉。
听到这话时,娄危神情没什么波动,只是从喉口溢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嗤”声,语气不咸不淡:“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没能再成功一次,只能咬着我不放。”
什么再成功一次?
祝闻祈下意识屏住呼吸,努力去听他们交谈的内容。
难道大火中真的有除了娄危之外的人逃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到底想要在娄危身上谋求什么东西?
再往后推……那日娄危明明是被掌门的信叫出去的,为什么最后会毫无预兆地杀了葛安?再然后,为什么这件事那么快就被发现,以至于自己赶到时,门派中所有人都已经抵达,掌门正要宣布对娄危的惩罚?
谁设计了娄危?
林开霁适时开口:“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还要一直追查下去吗,有没有什么是我们能帮的?”
祝闻祈同样看向娄危,思考片刻后,跟着开了口:“虽然不知几位道长所谋何事,但祝某也想尽一份绵薄之力。”
说罢,娄危抬起头,看了几人一眼:“你们觉得我是为了追查这件事?”
这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林开霁和林沐同面面相觑,半晌才试探着发问:“……不是吗?”
娄危又“嗤”了一声:“周遭魔物都死绝了,只剩下这里。”
说着,他拿手指向地面,语气随意道:“之前便知他们在这儿圈养了不少魔物,只等着我走进来,法阵便会自行启动。”
“魔物水平都差不多,就是数量太少。”话毕,娄危总结道。
林开霁:“……”
林沐同:“…………”
祝闻祈:“………………”
合着娄危是追着魔物杀?
祝闻祈大为震撼:“那娄道长为何还要划破手掌?”
他实在对这一情景有些发怵,不到紧要关头,常人不会做出割血放灵力的事情,毕竟对身体的损伤实在太大,割一次血,可能许久都恢复不来。
“放血启动法阵更快。”娄危理所当然道。
林沐同忍不住伸手去捏眉心,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娄危语气平静:“目前没有。”
“那你在急什么?魔物好端端在魔窟里会跑吗?至于你这么大费周章地去杀?”
林开霁同样不解,有些欲言又止:“况且你这样下去,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日日夜夜都在斩杀魔物,连眼都没合过几次,长此以往,就算修为再高,也难以为继。
娄危不为所动。
林沐同眉头紧锁:“你还要这样下去多久?”
“杀不动为止。”娄危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要命了?”看着娄危一副准备固执到底的样子,林沐同心里蓦地升起一团火来。
娄危抬眼看向他,语气平平:“与你何关?”
火气噌一下冒了上去,还没等余下两人反应过来,林沐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娄危跟前,一把领起他的衣领!
“是跟我没关系……”林沐同手上力道丝毫未减,咬着牙道,“如果哪天他回来了,你就准备让他看见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仿佛平地一道惊雷,祝闻祈心跳跟着错了一拍,下意识去看娄危。
不知何时,娄危脸上的神情翛然间发生变换,他盯着面前的林沐同,一字一句道:“你没资格提他。”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娄危蓦地伸手摁住林沐同手臂,手腕一翻,林沐同整个人便“砰”地摔向地面!
碎石四处飞溅,地面陷下去一个足有半尺深的大坑,林沐同正正好嵌入其中,连动一下都显得费劲。
林开霁默默拉着祝闻祈走到一边,防止两人的战火波及到他们。
娄危仍旧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尾眉梢透出的寒意让人不寒而粟。
“我和祝闻祈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他回不回来,我是否还有人形,与你何干?”
祝闻祈目瞪口呆地看着娄危,头一次觉得面前之人有些陌生起来。
“不杀魔物,”娄危俯下身,一字一句道,“怎么才能见到他?”
七年来,他不曾有一日休息过。在无边无际的魔窟中厮杀,精进修为,磨炼心性……都只是为了早点见到他。
人在何处,是死是活,他都要去见。
宅院陷入一片寂静当中。
祝闻祈看了眼地上的大坑,又看了眼娄危,突然对自己的未来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修为是不是太高了点?
连林沐同在娄危手底下都没有还手之力,万一哪天娄危发现自己一直就在旁边待着,还故意不暴露身份,会不会也把他拎起来甩过来甩过去?
况且到了晚上,只要娄危打开那间上了锁的厢房……
他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小身板。
像是下定决心般,祝闻祈转过头,目光坚定地望向林开霁:“林道长,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
林开霁有些懵:“啊?”
祝闻祈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缘再会!”
第80章
没收拾包袱, 没通知剑来,祝闻祈悄无声息,毅然决然地跑路了。
边境遥远, 一连赶了许多日的路程, 祝闻祈才在第十日黄昏时分望见不远处袅袅升起的炊烟。
城镇比起原先所住的镇子还要大, 街道上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地走在一起, 还能听见偶尔传来的小贩叫卖声。
直至此刻, 他才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脸上的易容术早在半路上就已经失效,不少人的目光纷纷朝他投来。
身上的长袍因着长时间赶路破损了几处, 袖口破破烂烂的,最上方的盘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连衣领处也抽了丝, 露出下方带着两道交叠在锁骨上的疤痕。
即便如此,尘土也没能挡住他那张苍白又动人心魄的脸。
一直到心跳平息下来后,祝闻祈才站起身,继续朝着既定的方向向前走。旁人的目光被他抛却脑后,他四处看着, 脚下步履不停, 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
百花楼,百花楼……
祝闻祈在心中不断念叨着,手中还紧紧握着百花楼的令牌。
好在当初出逃时没忘记把百花楼的令牌拿走, 即使到了如今这种境地, 依然还能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
每个地界上的百花楼都相当显眼,只要对照着记忆中那栋花花绿绿的小楼,大概率都能在城镇最繁华的地方找到对应的建筑物。
这次也不例外。
祝闻祈顺着主道左拐右拐,直到看见那栋挂满了五彩斑斓彩绸的小楼时, 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门口站着两位年纪尚轻的女子,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什么,看见祝闻祈时眼睛一亮:“这里!”
嗯?她们怎么会认识自己?
原本向前的脚步一顿,祝闻祈站在原地,手中还攥着百花楼的令牌,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这个场景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见祝闻祈不动,那两人干脆跨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揽住他,笑眯眯道:“等您好久了,怎么这个点钟才来?”
什么等他好久了?
祝闻祈嘴角抽了抽,试着想将胳膊从两人手中抽出,抽了一下,没抽动。
无法,祝闻祈朝左看看,又朝右看看,语气犹疑道:“……两位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
“怎么会?”右边的姑娘眨巴着大眼睛,眼神相当清澈,“嬷嬷大清早就让我们等在这儿了,我们已经等一天了,决计不会认错!”
可他根本没和任何人说过自己要来啊!
心底不好的预感成了真,祝闻祈在心中惨叫一声,又尝试了一次抽走胳膊,还是没抽动。
“先等等,这里面是不是有误会!”
他转身欲跑,两位“护法大将”力气出奇的大,一左一右架住祝闻祈,以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人往里带:“有什么话,您还是进去再说吧!”
说着,左边的姑娘伸腿“砰”一声踹开了两侧木门,里面的人视线齐刷刷投来,在看见祝闻祈后开始窃窃私语:“这就是今年的花魁吧……怎么从未见过?”
“我也没见过,这是镇上的人吗?”
“估计是别地来的,长得真漂亮。”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传进祝闻祈耳朵里,他挣扎的动作一顿,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什么。
怎么这种事还能出现第二次?
合着百花楼就逮着他一个人薅??
祝闻祈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两位仍旧在哼哧哼哧准备把他往里带的姑娘:“谁和你们说我是花魁的?”
左侧的姑娘置若罔闻,右侧的姑娘随口敷衍了两句:“诶呀,有什么话您去和我们嬷嬷说吧,我们只负责把人给她带到。”
说着,继续将祝闻祈往楼上带。
木质楼梯踩起来咚咚作响,一直到了尽头的房间时才停下来。
两人松开手,朝着祝闻祈恭敬地鞠了一躬:“就在这里,请您自己进去吧。”
两侧胳膊被拽得生疼,祝闻祈活动了下肩膀,总觉得这副场景实在是太过熟悉,盯着面前的木门,总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般。
静默片刻后,他伸手推开木门。
房间内的女子穿着水绿色的长袍,听见开门声缓缓转过身,在看见祝闻祈时眼睛一亮:“诶!?怎么是你?”
祝闻祈站在原地没动,半眯着眼辨认了半天,才认出这是谁来。
“绿枝姑娘。”和回忆中的绿枝不太一样,凡人几年间的变化可谓脱胎换骨,当初那个青涩的小姑娘抽出枝条,连眼神都沉稳了不少。
绿枝显得很惊喜:“你怎么会在这儿?”
“……说来话长。”祝闻祈一言难尽地开口,踏过门槛后,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令牌放在木桌上,“那两个是你的心腹吗?怎么跟你当年一样,喜欢逮着人就往里面带?”
绿枝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们二人毛毛躁躁的,做事不仔细,实在不好意思啊,祝道长。”
这些年祝闻祈游历了不少地方,因为有百花楼的令牌在,大部分时间都在百花楼暂时歇脚。有时候会碰到最初在玄霜派山脚下的那批人,绿枝便是其中一位。
百花楼表面做的是皮肉生意,实际上是各方势力交换消息的地方。一开始祝闻祈还悬赏过和娄家灭门有关的消息,但等了许久一直无人前来领赏,也只得作罢。
后面在镇上定居下来后,他便放弃了从百花楼打听消息这条线,转而开始自己寻找线索。
收回思绪后,祝闻祈在绿枝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一年半载的……记不清了,这个不重要。”绿枝回答完话锋一转,眼神认真地看向祝闻祈,“祝道长,当初你托我查的消息有线索了。”
话音刚落,祝闻祈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窗外苍翠树木郁郁葱葱,阳光被缝隙剪碎,顺着木窗投到屋内,他像是没听清绿枝刚才的话一般,抬眼看向她。
“什么线索?”半晌后,祝闻祈开口道。
“雪绸又出现了,这次是在金羽阁附近。”
又是金羽阁。
追杀娄危在先,雪绸出现在后,再后来又频繁多次去娄宅探查……现在几乎可以断定,那场大火中不只娄危一人活了下来,幸存的人或许正是那场大火的真凶。
所以之前黑衣人口中提到的“他们”,就是纵火真凶?
所有线索在瞬间串联起来,脑中忽地显出一线清明。
祝闻祈放下茶盏,茶水顺着点点洒了出去,他毫无察觉,只是神情肃穆起来:“有看到正脸吗?”
绿枝摇摇头:“来信者只是简略写了几句,别的没有多说。”
躲藏这么多年,“他们”必然事事小心,不会轻易让旁人看清容貌。
沉思片刻后,他对着绿枝道:“此事重大,我需要把这件事告诉他。”
说着,祝闻祈拿起放在一旁的纸笔,本欲蘸墨写信时,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笔换在左手上,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
信件上墨迹未干,他仔细端详片刻后,确认这上面的字认不出来是自己,又抬起头去看绿枝:“能否帮我把这封信寄给娄危?”
绿枝接过信,有些困惑:“祝道长和娄道长吵架了么?为何不亲自去告诉他?”
话音刚落,她便瞧见对面之人表情变化几次,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只是作罢,高深莫测道:“我现在不方便出面。”
开玩笑,他现在哪儿有那个胆量站在娄危面前?
说罢,心有戚戚焉般又补了一句:“万一娄危刚好找到这附近,记得千万别把我供出来。”
绿枝茫然地点点头。
商议好后,绿枝将祝闻祈安顿在了百花楼的后院,那里清净,基本没什么人经过。最重要的是,后院有个狗洞,据祝闻祈所说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实在不行还能靠着两条腿跑路——他在这方面可谓是经验老到。
至此,祝闻祈又过上了悠闲自在的生活。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被太阳照醒,慢悠悠洗漱完后,便在院子里晒太阳。
信早就寄了出去,他这几日也没闲着,晒太阳的时候总在想从火中逃出去的那几人。最开始,他觉得纵火和献祭娄危是是同一批人,可后面仔细想想,又发觉出不对劲来。
如果一开始那几人就在谋划献祭娄危,连图腾都早早画好,那为什么还要去刻意纵火?
这和他们一开始的目的不符。
难道这背后有两批人?
越想下去,祝闻祈眉头便皱得越深。
“祝道长?”
绿枝站在不远处,探头看了好几次,而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喊道。
祝闻祈正沉浸在思考中,闻言猛地回过神来:“嗯?”
“……您还没吃饭吗?”绿枝有些欲言又止。
石桌上的饭菜早已变凉,只消粗略扫过去,便知祝闻祈一筷未动。
“这个啊,”祝闻祈从躺椅上坐起身,对着饭菜莫名没有什么胃口,只是朝着绿枝笑了笑,“马上便吃,你先忙你的。”
绿枝没多言,只是转移了话题:“寄信的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一样消息。”
“什么消息?”祝闻祈开口问道。
“他说西南方向有人在渡劫,动静很大,连着好几天都有天雷降落……还朝着咱们这个方向来了。”
嗯?
他抬头望了眼,不远处果然阴云密布,闷雷滚动,时不时便有惊雷落下,巨大声响跟着传来,让人不禁胆寒。
几乎是下意识的,祝闻祈开始推算起来。青岩镇那片是在西北角,他们应该还未离开……所以不会是娄危。
只要不是娄危,是谁渡劫都好说。反正雷也劈不到他身上,有什么好急的?
于是祝闻祈语气显得随意起来:“不必担心,天雷只针对渡劫之人,不会劈到凡人身上。”
见他这么说了,绿枝也只好点点头,本想再提醒一句祝闻祈记得把饭菜吃了,却发现那人已经重新躺回躺椅上,手撑着头,阖了眼。
长睫落下,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淡淡阴影。
绿枝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轻手轻脚地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
后半夜。
夜凉如水,不远处仍有闷雷声时不时落下,轰隆一声下去,连夜色都被照亮了半边天。
祝闻祈睡得不稳不深,半蹙着眉,又换了个方向半蜷在躺椅上,试图重新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阵阵轰响声才渐渐平息下去。
夜色下,月光顺着流泻下去,祝闻祈呼吸渐缓,眉头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仿佛陷入熟睡之中。
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争执声,只是这声音没持续多久,便被压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院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停在躺椅前,没再发出动静。
“谁……”祝闻祈嘟嘟囔囔的,仍旧闭着眼,整个人蜷在躺椅中,试图借着刚才的困意继续睡下去。
半晌过去,来人没说话。
只是不属于他的呼吸声仍旧存在,像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似的。
夜色如墨,夜晚的风冷飕飕的,一吹过去,祝闻祈那点困意也消失了。
他蹙起眉,极不情不愿地从躺椅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怎么不说话……”
话说到一半,在看清面前之人后,剩余的音节被尽数吞咽回去。
娄危背对着月光站在他面前,眼神不明。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祝闻祈彻彻底底,一动也不能动了。
全身上下僵硬的像被水泥浇筑,脑海中有什么在疯狂叫嚣,身体却不听他使唤,连眼珠转动都显得艰难。
大脑一片空白,祝闻祈缓缓眨了下眼,再次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娄危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
……不是在做梦?
来人长身玉立,如银月色倾泻而下,却显面容更加模糊,连眼神都看不分明。
撑在背后的手开始发酸发痛,祝闻祈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动了下。
只是一瞬间,甚至祝闻祈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手腕便被来人蓦地擒住。
祝闻祈惊呼一声,重心不稳,重新跌回躺椅上。躺椅吱吱呀呀摇晃起来,和娄危间的距离跟着忽地拉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寸,这个距离下,他只能看见娄危意味不明的眼神。
清浅呼吸交缠间,娄危垂着眼,半瞬不眨地看着祝闻祈。
“还要跑?”
他伸出手,一寸寸描摹过祝闻祈脸庞。从发丝到眉梢,再到眼尾,再经过脸侧,最后停留在唇角,眼神也跟着停下。
祝闻祈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偏头,却又被娄危掰了回来,动弹不得。
两人距离极近,只要祝闻祈轻轻一动,便可能擦过娄危的嘴唇。
他不敢妄动,只能极力后缩,娄危却不肯放过他,人寸寸逼进的同时不忘撬开他的指缝,顺着滑进去,与其十指相扣。
“再问你一遍,还跑吗?”娄危轻声道。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祝闻祈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般闭上双眼,大声道:“要杀要剐随你便,给个痛快!”
娄危忽地轻笑出声,十指相扣的手攥得更紧,额头与之相抵,在他耳边低声开口:“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你?”
“七年。日日夜夜,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想你当初为什么要替我承担罪责,想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更想知道你当初落下的那个吻,是何用意。”
祝闻祈瑟缩了下,仍旧紧闭双眼,不肯睁开。
娄危再次伸手摩挲过他脸庞,动作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传世的艺术品。
“有段时间魔物躲着我走,我无事可做,只能在大街上游荡。有时候会想,如果把世上的人都杀个干净,你会不会出来制止?”
祝闻祈惊得一激灵,呼吸一滞,下意识睁开双眼,和正定定注视着他的娄危四目相对。
“后来一想,若我真的这么做了,才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你。”娄危轻声道。
“所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说这话的时候,娄危十指相扣的手握得更紧,力道之大连关节都开始泛白,仿佛要将身下之人融入骨血一般。
我从一数到三,如果你不愿意我留下,那我立刻就走。”
话音落下,后院内变得一片寂静。
时间在一分一秒钟被无限拉长,这一刻仿佛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瞬间,祝闻祈怔怔望着面前之人,恍然间发觉,娄危头顶上许久不见的数字再次出现。
不再显示具体数值,数字已然扭曲变幻,红得发黑,像是要渗出血来一样。
心跳如鼓,将周遭一切杂音全部盖过去,什么都听不清了。
他垂下眼,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
刚要开口,娄危便捂住了他的嘴,尚未发出的音节被尽数吞咽回去。
“三。”
娄危只是摩挲着他的脖颈,在耳边轻声开口:“时间到,你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他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来得又急又狠,仿佛要将这几年的空白一并补偿。祝闻祈有些喘不上气,偏头想躲,又被娄危重新抓回来,从喉间溢出的字句断断续续:“你先……停一下……”
娄危不为所动,只是伸出两指捏住他鼻尖。空气的来源瞬间被截断,祝闻祈面色渐渐涌起一片潮红,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畅。因为缺氧,大脑跟着变得一片空白——以至于到最后,只能靠和娄危接吻来渡气。
身体逐渐发软下滑,娄危仍旧将他禁锢在这一小方天地内,十指紧密相扣,仿佛要同他溺毙到死一般。
呼吸错乱间,祝闻祈恍惚间听见娄危在他耳边轻声开口。
“师尊……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