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伤会比普通伤口疼一些,也就那样,在路屿舟看来不算什么。
但面前这位显然不这么觉得,再不处理一下,他可能会给自己拨120。
路屿舟别开脸,很浅地叹了口气。
院子里没灯,暮色给万物蒙上了纱,盛遇突然听到水流声,冷汗涔涔一抬头。
客厅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路屿舟站在水槽边的身影,侧脸冷淡,看不清情绪,单手拧着水龙头调节水流,明暗间打下一个冷清的影子。
盛遇不自恋,但觉得路屿舟也没有闲着没事浪费水的爱好。
……给我开的?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路屿舟没反应。
看来是的。
盛遇扭扭捏捏地拖着步子过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一惊一乍有多丢人,但没办法,有些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他打小就这死动静,小时候膝盖蹭破点皮能嚎一天。
不知道是痛觉比别人更发达,还是嗓子比别人更嘹亮。
水流模糊了路屿舟进屋的脚步。
盛遇没有点当主人的自觉,路屿舟一走,反而松了口气,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手指被燎伤吃止疼药有用吗?
答案一溜的没必要。
他轻微地哼了口气,觉得这些人根本就不懂人间疾苦。
冲完进屋,盛遇在茶几上扯了张纸巾擦手,一转头,发现厨房灶台前站着一道身影,路屿舟笔直修长地杵在那儿,气势像下乡视察的大领导。
盛遇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摸过去,扒着门框多嘴了一句。
“那个……应该没烧到别的地方,你可以检查。台面有点乱,等会儿我就收拾,家里没有抽油烟机,这里味道太大了,你要不还是先出来吧。”
话音落地,厨房里的气氛更古怪了。路屿舟回过头来,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两下,黑眼珠里的情绪非常一言难尽。
他又骂人了。
用眼神骂人。
盛遇很想骂回去,但不会。
路屿舟收回了视线,少年轮廓的背影里不知为什么有几分老气横秋的疲惫。
盛遇看着他拨开台面上的几个调料瓶,那里有一个半隐半现的开关。路屿舟屈起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叩。
呜——
窗户上安装的两面风扇呼啸着运转起来,剩余的油烟轻易地被抽了出去。
盛遇:“……”
等等。
排气扇?
安静了大约有一个世纪吧。
沉默是今晚的a市。
路屿舟斜着目光瞥过来,“不然你以为这是什么?”
盛遇抿了下唇,艰难开口:“万一是纳凉用的呢?”
——夏天嘛,做饭热,装两把风扇吹啊吹,给做饭的人带来一丝暖心的清凉。
“……”
路屿舟不再说话,回过头去,背影明晃晃地刻着两个字:傻缺。
长期独自生活的人总是有条理一些,盛遇上楼拿快递的功夫,路屿舟已经整理好了厨房,垃圾分类成三大袋,系好结放在门口。
盛遇抱着快递下楼,路过整洁如初的厨房,忍不住停了一下,张望着嘀咕:“这是魔法嘛……”
蹲在电视机柜前翻找的路屿舟听到了这句,懒得理会,很快在柜子里找到药箱,翻出一个绿色的小罐。
——刚刚进门他就发觉了,家里的东西基本维持原样,没怎么动,连抽屉里他留下的一些散碎物品也保留着。
“四个小时换一次药,两天内没好转去医院。”路屿舟起身,把绿色小罐放在茶几上,停顿片刻,又回头拿出药箱上层的一板黄色胶囊,“布洛芬,止疼药,疼得受不了可以吃。”
太贴心了叭。
盛遇赶紧拿过那板止疼药,还矜持了一下,“我看网上都说没必要……”
路屿舟散漫道:“可能他们不够娇气。”
盛遇:“……”
刻薄完,路屿舟上前一步,抽出了盛遇怀里的文件袋,撕开封条,倒提着文件袋边角,抖垃圾似的抖出来一个荣誉证书,又弯腰捡起来,表情没多在意,拂着表面的灰尘说:“大黑你打算怎么办?”
“大黑?”盛遇一脸懵,“哦,你说那条大黑狗啊。”
谁给取的名儿,这么贴切。
他琢磨两秒,说:“我也不知道,街坊领居说它是流浪狗,看能不能给它找个领养吧。”
路屿舟这才抬起眼,漫无目的地望向门外,那里只有一片夜色,大黑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
狗有灵性,前两天闹得厉害,今晚路屿舟一来,它就吃了哑药似的安静。
“你要是不方便养,我带走吧。”路屿舟说:“它被我养熟了,才会来这儿觅食,花坛架下有个狗洞,你要是不希望它进出,回头找块石头堵起来。”
也行。
盛遇一想,不管怎么样,总比放自己这儿要好,路屿舟一看就是个稳妥靠谱的人。
“行。”他转身进了厨房,很快拿出一小袋狗粮和一根遛狗绳,说:“绳子是买狗粮送的,你都拿走吧,放我这儿浪费了。”
离开时已近十点,天色已暮,老城区杂沓的电线之上,挂着一弯弦月。
路屿舟牵狗出门,路灯下,一人一狗影子细长,有些冷清。
给大黑套绳的时候它还很高兴,绕着脚边打转,甫一出门,这傻狗就磨蹭起来,四条爪子像是挂了秤砣。
路屿舟看得出来,它挺喜欢盛遇的,才两天不到,叛变得够快。
“去告个别吧。”路屿舟松了绳子,“我跟他以后可能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大黑听不懂人话,但能懂路屿舟松绳的意思,当下乐颠颠回到门口,冲着楼上就是:“汪——”
二楼的窗敞着,盛遇正在趴在窗前目送他们,听到这一声汪,立刻冲大黑做了个鬼脸,扭头把窗关了。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你对他干嘛了?”路屿舟敏觉地问。
大黑眨着水灵的大眼睛,不语,只一味装无辜。
-
早七点,一中门口最后一班校车停靠站,男生打后门下来,摘了头顶的鸭舌帽。
他没睡醒,眼皮困懒地垂着,但还是勉强揉了一下脸颊,打起精神。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某个聊天框,60s语音轰炸堆积成山,后面都跟着未读的小红点。
盛遇没理,切到导航app,找到教学楼方位迈开步子,又切回来点开了第一条未读语音。
“抱错归抱错,路家直系亲属都过世了,你有必要搬回那套老宅子吗——”
“盛家又不是养不起两个小崽子,养你们加起来的钱也就是洒洒水——”
“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哪个大傻缺出的馊主意——”
正在微信里大骂特骂的这位是盛家大伯的独子,盛嘉泽。跟父亲定居国外,逢年过节才回来。最近出了这么大事,盛家正动荡着,分散在各地的亲人、别管是在外国还是外星球,都订了最近的机票回家。
盛遇搬出盛家的事办得悄悄的,盛嘉泽今天刚知道,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没敢质问盛开济,但敢清早五点半把小堂弟吵醒,全然不顾祖国花朵的睡眠。
盛遇连挂掉三个电话,也没了睡意,早早收拾了资料来学校报道。
一中最近月考,今天是最后一天,还剩几个实验班在奋战,普通班全部放假,此时人不多,校门上方环绕着早点摊的雾气。他没什么胃口,略过这些小摊直接扎进了校门。
盛遇刚进校门,旁边的米粉店走出个身形修长的男生,今天放假,学生们穿的常服,这人套了件简单的黑t,肩胛骨清瘦挺拔,微屈的手指勾着一份打包的炒米粉。
“老路——”停顿间,一个窜天猴似的人影在对面马路一个急刹,远远地朝他招手。
路屿舟微微颔首,眨个眼的功夫,窜天猴就窜到了眼前——
“给,千万别留疤,你这张脸能当整容模板,我要拿去卖的。”
夏扬煞有其事地给他递了一管祛疤凝胶。
“……”路屿舟垂着眼皮,不咸不淡地说:“不要。”
细看去,这位帅哥下巴侧面有一道不怎么明显的擦伤,涂了碘伏,还没完全结痂。
他最近在夏扬家借住,夏扬的母亲经营着间棋牌室,规模不大,来往的客人普遍素质不高,偶尔会有输红眼的情况。这种情况一般是他俩出马,毕竟是人高马大的青壮小伙子,往外一站就能唬住不少人。
但昨晚出了点状况。
闹事的客人喝了几两马尿,浑身腥躁,一进门夏扬就说不好,果不其然,打到一半就掀了牌桌,跟同桌的人打起来。
两人在拦架的时候出了意外,路屿舟的脸在墙上剐蹭了一下。
夏扬间歇性耳聋,不由分说地把凝胶塞进他书包侧袋,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创可贴,“给。”
“家里不是还有吗?”
“满五十减十,凑单买的,反正是消耗品。”
路屿舟就懒得说了,接过来随手塞进另一侧书包口袋。
今天值班的门卫难搞,夏扬摘下书包,把捎带的米粉往拉链里塞,边忙活边说:“对了,你昨晚半夜跑出去干嘛了?你回来的时候我妈都睡着了,她今早还问我呢。”
“没干嘛,拿个快递。”
“稀罕!快递站就两步路,你可去了半小时!”
路屿舟取出口袋里的校牌,在手指上缠了几圈,松垮垮地垂在身侧,“寄到家里了,回去拿的。”
夏扬背顿时笑嘻嘻地说:“我说嘛,都把大黑带过来了,肯定回了一趟喜鹊巷。咋样?”
“什么?”
“你家里不是住了一个人吗。”
路屿舟沉默了几秒。
严格来说,他得叫夏扬一声表哥。夏扬的母亲也就是他姨妈,在他父亲去世后成了他的新监护人,靠着一间棋牌室把他们拉扯大了。
盛家最初找上门的时候,是以资助的名义,姨妈文化水平不高,听不懂那些专业名词,至今还以为路屿舟频繁去盛家,是为了感谢盛董事长的资助之恩。
夏扬看出了些端倪,但路屿舟不说,他也不问。
直到前段时间路屿舟莫名其妙搬出了家里的老宅子,一问,只说备考物理竞赛,来他家蹭饭。夏扬不是个傻的,后来偷偷回去过一趟,听喜鹊巷的大姨们说,那间老宅子新住进去一个年轻男生。
“……你是百科全书吗?什么都要知道。”路屿舟没什么反应。
“谬赞。”夏扬嘿嘿笑着,说:“我好奇啊,他是你谁啊?还为了他从老宅子搬出来……这里头铁定有事。”
路屿舟:“有针线吗?”
“干嘛?”
“把你嘴缝起来。”
夏扬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表示自己安分了。
一中主教学楼有两栋,慎行楼和知行楼,中间以连廊打通,采光很好,大片日光穿梭在树影间,婆娑地打下亮块。
盛遇轻松找到了高二年级组办公室,他的新班主任姓刘,叫刘榕,工位空着,同办公室的老师说今天有班主任例行会议,刘老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坐这儿等吧。”说话的女老师给他倒了杯水,指了个空位给他。
盛遇礼貌道谢,就着桌上摊开的数学习题册打发时间。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妙。
市一中是市区重点中学,名号响亮,盛遇此前就读于国际中学,成绩嘛……不自谦地说一句,还能拿得出手,否则也不会直接被分进重点实验班。可他一看这习题册,心里就咯噔跳了两下。
难是不难,可显而易见的,高二实验班已经把全部高中课程学完了,习题册上方赫然印着:二轮复习组卷(十六)
二轮,复习,组卷。
还十六。
“怎么?有压力?”
他跟块木板一样僵在座位前,细心的女老师立刻留意到他的异样,端着保温杯过来笑道:“国际中学和重高侧重点不同,有压力是正常的,慢慢来就好了。”
盛遇干笑了两声。
a市国际中学有个外号,叫留学生摇篮,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的家长多半已经铺设好留学道路,不走高考,主科目学得也不急,高二就只上高二的课。
盛遇是个高二学生,目前不高不低,正是高二水平。
他抬起手,把习题册翻了一页,这本作业也不知道是谁的,解题步骤省略到了极致,要不是有分,兴许连∵∴都懒得写,正不正确不知道,但如果一中都是这种水平,盛遇觉得自己可以准备吊车尾了。
女老师看着习题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说:“这次物理竞赛该出结果了吧?成绩怎么样?”
“我刚看过公布栏,一中有一个一等奖。”
“不错啊,哪班的?”
“还能有谁,一班那小孩呗。”
办公室的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闲谈起来,盛遇对他们谈论的主人翁丝毫不感兴趣,他现在自顾不暇,正琢磨着上哪儿补高三的课呢。
说话间,办公室门蓦地被人推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老师风风火火闯进来,单手拧开了保温盖,“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她牛饮了几大口水,像块泡开的海绵一样整个人活络过来,扫了两眼,捕捉到窗边坐姿端正的男生,“这谁?长得跟漫画似的,艺术学校来串门啦。”
“嗯,恭喜你。”靠墙的男老师揶揄着接了一句:“你们一班现在的平均颜值,能跟艺术班pk了。”
盛遇适时站起来,朝她鞠躬,幅度不大不小,修剪整齐的头发刚好在眉上的位置。
“老师好,我是盛遇。”
墙上广播响了一阵,把一干偷闲的阅卷老师召唤到隔壁教务楼,偌大一个办公室眨眼间变得空落,只剩三两道影子。
“学校放月假,接下来三天都不用上课。我看你的资料里有走读申请,这几天多来学校附近转转吧,熟悉路线。这几本是年级组推荐书目,学校不发,你们自己买……”空白草稿纸上刷刷列了几本辅导书,刘榕说着说着忽然一顿,中性笔在纸上留下一个越晕越大的墨点。
刘榕说话跟走路一样,都有股雷厉风行的劲儿,听她指导像有雨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耳膜,盛遇正听得愣神,忽然雨珠子停了。
他茫然地抬头,对上新班主任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的头发是哪儿剪的?”新班主任问。
盛遇:“……”
这可真是脱缰跑马、没个主题。盛遇还顺着她的话想了一阵,所幸刘榕也没想细问,敲了一下桌面拉回他的思绪,拍板说:“地址发我,回头我让我们班那些小子都去剪,你这发型好看。”
她从业十一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学生头发剪得这么标准又这么好看的,拍张照裱起来就是现成的示例。
这话也就是玩笑,盛遇听得出来,真这么干明天就被举报拿回扣了。
他只是笑,不应声。
高中男生的仪容仪表标准是前不扫眉、旁不遮耳、后不过颈,不留怪发型。一中在这方面管得不严,但时不时会有突击检查,学校班主任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叫得过且过,一派叫居安思危。刘榕就属于后一派。
她刚吐槽完,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典型就这么送上门来了。
路屿舟把叠起来的试卷放到刘榕桌上,眼皮也不抬,扭头正要走。
刘榕盯着他的刘海,笃一下把笔拍在桌上。
“……”
路屿舟停住脚步,等老班发话。
盛遇其实不知道进来了谁,他的位置背朝门口,只能感觉到冷气流失,有人带着微微的燥热站到了自己侧边。
余光瞥过去,能看到这人清瘦的腕骨,黑色腕表上还搭着一小串檀木珠,皮肤冷白,晒得泛了点粉,垂下来的手指骨节微突,修长均匀。
“这什么?”刘榕没好气地指着他拿过来的东西问。
“提前交的试卷,老王要我带给你。”
刘榕拿过试卷粗略一翻,果然又是那几个老熟人,最末一张姓名栏写着潦草利落的三个大字:路屿舟。
王老师整理试卷常是按照交卷时间先后,这张压在最底下,意味着是最先交的。
“我就知道。”她一下被气笑了,“我就知道有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提前交卷不要提前交卷,这二十几分钟坐不住啊?一个个屁股上长虱子、磨着腚往外跑!”
路屿舟垂着眼皮,特招人恨地说:“题简单,坐不住。”
正值盛午,窗外蝉鸣不断,草丛中伏着夏虫,男生的声音混在这样的喧嚣里,雾蒙蒙的。
盛遇听着只觉得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