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真好》 1、盛遇 六点准,闹铃响了起来。 盛遇伸手,摸索着摁掉闹钟,习惯性拉起被子,捂住脸,“再眯会儿——” “汪——汪汪汪汪——” 没有拒绝的余地,中气十足的狗叫打响反周公第一枪。 盛遇豁然睁开眼,脑子空白了几秒。 视野里是发黄的天花板、旧书桌、老式立柜,不到二十平的空间,局促地摆着这几样家具。 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天光在床尾打下几个亮块,目之所及的一切还有点陌生。 盛遇盯着灰格子窗帘发了几分钟呆,总算醒过神——哦。 这里不是盛家别墅,而是位于喜鹊巷的路家老宅。 他长舒一口气,低头使劲搓了两下脸颊。 床头柜上摆着台历,其中一个日期用红笔圈了出来,标注着:路母祭日。 6.28日,正是今天。 踩上拖鞋,盛遇扒开衣柜门,随便抓了一套衣服。路家夫妇的墓地在城南,而他目前住的喜鹊巷位于城北老城区,两地往返需要四个多小时——不堵车的情况下。 如果想在十二点前赶回来,至少七点钟要出发。 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盛遇系好鞋带就往楼下跑。 老房子是木制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动静惊扰了院子里晒太阳的大黑狗。 油光水滑的黑狗一骨碌蹿起来,咧开牙,冲着他就开始汪,活像有仇。 盛遇不理会这条蠢狗,飞似的冲出门去。 早六点,天刚蒙蒙亮,风里带着水汽,各式各样的早点摊支了起来,雪白雾气萦绕着这条小巷。 盛遇穿梭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他身条比例好,跑动起来像一尾漂亮的游鱼,t恤下摆微微扬起,勾勒出独属于少年清瘦的腰腹线条。 “王叔,要两根油条!”一口气跑到巷子口,清亮的少年音色让周围的食客纷纷侧目。盛遇挤进人群,跑得微微喘气,头发被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卖油条的老王“哎”了一声,说:“马上。” 后面又有食客挤进来,盛遇稍微错开一些,从裤袋里掏出前两天找零的几张纸币。 他个子清瘦高挑,在人群里鹤立鸡群,没站半分钟,就有嬢嬢问:“你是哪家的娃娃?好乖哟。” ‘乖’在当地土话中,是俊的意思,就是长得好看。 盛遇抿着嘴笑了一下,说:“我刚搬来的。” 嬢嬢哦了一声,又问:“结婚没有?” 盛遇:“还没有,等我考个年级第一先。” “哈哈哈——” 食客们哄笑着,交头接耳地调侃,老王忙碌间抬头看了一眼,也不自禁咧开嘴。 盛遇刚搬来三天,第一天就在他这儿买油条,当时他乍一眼看,觉得这小孩儿跟喜鹊巷一点也不搭。 喜鹊巷方圆几里都是典型的老居民区,楼房都上了年头,一大半是自建房,门前就是臭水沟,外墙爬着野花和苔藓,生活气息杂乱地堆叠——这儿的住户也符合这个调性——鱼龙混杂,捉襟见肘,好的坏的囫囵个儿住在一块儿。 盛遇第一天来的时候,坐的是锃光瓦亮的大车,比街上的小汽车长一大截,他从车上下来,雪白的衣领、毫无褶皱的裤管、一尘不染的球鞋…… 一眼瞧着,像是谁家来体验生活的小少爷。 但三天不到,小少爷已经听懂了老人口中佶屈聱牙的本地话,每日清早跑来买油条,又神采飞扬地跑回去,像一棵刚迈入春天、生机勃勃的小树。 闲侃两句,油条炸好了。盛遇拎着油条挤出人群,没走两步,老王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盛遇——你没拿找零!” 哦——! 这是搬进这里的第四天,跟老王以为的不一样,其实盛遇对这种拮据琐碎的生活完全不适应。 十七岁这年,盛遇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巨变。 他被告知,他爸不是他真的爸,他奶不是他真的奶,他家不是他真的家。 简略来说,他的身世有问题,他其实并非盛家宝贝了十七年的小少爷。 真正的盛家小少爷,姓路,叫路屿舟,目前住老城区的喜鹊巷106号。 盛世集团每年都会向各大高校和重高给出优秀贫困生资助名额,路屿舟就是在这样的资助选拔中脱颖而出,站到了盛开济面前。 资助仪式那天,见惯大风大浪的盛董事长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小孩……长得跟老夫人太像了。 老夫人指的是盛老太太,盛董事长的亲生母亲,德中混血,长了一双罕见的碧绿眼眸,符合世人对混血的一切美好想象,高鼻深目,窄面薄唇,深邃而不失柔和。 这个叫路屿舟的贫困生,跟老太太至少有八分相似,尤其是眉眼,高度重合,要不是长了一双黑眼珠子,几乎算复制粘贴。 那晚盛董事长失了眠,没想通是哪个混不吝兄弟在外惹的风流债。 第二天一早,他给家里同辈的兄弟姐妹都打去了电话,连远在海外的都没放过,也不说话,就呼吸。 盛家大伯在大洋彼岸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给老太太打电话:“妈,我觉得二弟可能还是容不下我……” 然而亲子鉴定报告给了所有人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路屿舟是盛开济的儿子。 盛开济怀疑了所有人,唯独没怀疑自己,凭空被一口天降大锅砸懵了。 他不信邪,往前查了十七年,总算查出几分端倪。 十七年前,他的妻子盛二夫人因罹患产前抑郁症被送往国外疗养,预产期的前半个月,在回国的游轮上滑了一跤,被迫剖腹产。海上颠簸,随行医护人员带夫人下船,在救护车抵达前,他们暂时在附近的一处人家安顿。 一行人只在这家休息了半个小时,谁都没把这半小时当回事。 就连亲自去拜谢过的盛开济,也是十七年后的今天才知道,当时那家也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跟幼子同日生,同血型。 说不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两名婴儿在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家庭里生活了十七年。 十七年后的今天,路家夫妇已经先后故去,盛夫人英年早逝,在盛遇三岁那年撒手人寰。 十余年过去,当年的情景早已模糊,当事人已成了三捧灰,再纠结是非对错,只会让人更加痛苦。 活着的人只能这么糊涂下去。 …… 时间紧迫,盛遇边走边吃了两口,一把推开自家生了锈的绿色大铁门,直奔厨房,舀了半碗狗粮搁到院里。 他对大黑狗说:“我出门一趟,你可以呆在这儿,但不许乱叫,更不许拆家,听到没?” 黑狗鼻子里哼了一下,懒洋洋地把碗扒拉过来,一副纡尊降贵的赏脸姿态。 它不是盛遇养的,是搬来第二天晚上,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 盛遇问了一圈,邻居没人丢狗,有人说这是附近的流浪狗,吃百家饭长大,跟喜鹊巷106号那个男生最亲,时不时溜到人家院子里晒太阳。 这狗脾气可大,往院子里一蹲就是一天,见盛遇就叫,唯一的优点是不咬人。 叫累了,它就趴在门口,拿一双铜铃大眼瞪着盛遇,像接了军令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势要把盛遇这个蛮夷赶出去。 盛遇起先还怕,喊了附近的宠物医生上门,结果兽医一诊断,说:“它没病,就是看你不惯。” 哇塞。 好一条纯恨战士。 过了一晚,盛遇摸清它的习性,也懒得赶它了,连夜外卖了一大袋狗粮,爱滚不滚。 安顿好这位狗祖宗,盛遇又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喝完上楼拿书包。 路家这套老房子共有三层,二楼有两间卧室带一个小阳台,顶层是阁楼,不适合住人,撇掉偏僻的位置因素,这间院落在寸土寸金的a市其实算很珍贵的不动产,是很多人的所求不得,不然也不能当祖宅一直往下传。 据说宅子修建自民国年间,所以至今还保留着不少时代特色——红砖碧瓦,高墙小院。 路屿舟搬走匆忙,留下不少东西没带走,庭院生机勃勃,二楼一排向日葵,院墙上爬满的绣球花开得正热烈。 盛遇提着书包下来,路过鞋柜,精准地抓起家门钥匙,习惯性回头喊:“我出门啦——” 清亮音色在客厅回荡,老旧的小院一片安静与沉默。 他愣了两秒,站在铁门前有些迷茫地回头望,正对上大黑狗炯炯有神的目光。 两秒的对视过后,盛遇啧了一声,猛地折回去,步伐匆忙轻快,带着少年特有的冒失。 他一个急刹车,停在大黑狗面前。 “我出门了。再见。” 话落,吧唧一口亲在它额头上。 “……” 盛遇锁门出发,没出十米,听到身后大黑狗像被羞辱的良家妇男一般、惊怒交加的吼声:“汪——” 2、路屿舟 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出门前盛遇往包里塞了一把伞。 他跟随人流刷码进地铁,半月前,他连a市有几条地铁线路都搞不清,不过两三天,他已经记住了常用的几个站点以及换乘路线。 出了盛家才知道,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坐车抵达的,如果没有提前规划路线,大概率连人带车堵在商圈,很多时候打车还不如地铁便捷。 人啊,真是顽强的生物,撂在哪儿都有自己的活法。 路母下葬的南山公墓在郊区,地铁坐到末站,还得坐一段公交才能到达。 不到九点,日光明媚的天幕蒙上阴云,细细雨丝飘飞,窗外倒退的景色蒙了一层雨雾。 盛遇撑伞下车,怀里多了一束白茉莉,刚刚转车的时候买的。这是他跟自己的亲生母亲第一次见面,总要准备点什么。 今天是工作日,非节非假,来祭扫的人不多,稀里糊涂绕了两三圈,盛遇总算找到位置。 沿着两侧阶梯拾阶而上,他远远就看到一道修长的人影。 起初盛遇没认出来,撑着伞埋头走路,在心里打着祭拜的腹稿……离得近了,那男生听闻动静,撇了一下头,打湿的刘海半遮着黑眼珠子,眼神冷沉,像山中一场经年不散的大雾。 盛遇一下就顿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他没料到会在这儿遇见路屿舟。 迟疑的时候,男生已经收回视线,低头拨弄着屏幕mp3的按键,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有线耳机,插进孔洞,和mp3一起放在墓碑前。 动作熟稔,俨然是已经做了无数遍了。盛遇那点不安烟消云散——也对,母亲祭日,他哪有不来的道理。 碰上就碰上,大不了客套两句呗。 盛遇抱着花走过去,墓碑前面已经摆了一碟瓜果、一碟点心、一盘烧鱼,公墓不让烧纸,但路屿舟还是折了两个小金元宝放在角落。 “你什么时候来的?”盛遇寒暄着,把茉莉放在墓前,看到旁边有些年头掉了漆的白色mp3,忍不住问:“她喜欢听歌吗?” 这个‘她’代指是谁两人心知肚明,但路屿舟显然并没有回答的兴致,只低着头划拉手机。 盛遇变成了一团被无视的空气。 他倒也不觉得难堪,路屿舟不喜欢自己,前几次见面他就察觉到了。 如果不是因为剪不断理还乱的现状,盛遇其实挺想变成一团真的空气,完全淡出路屿舟的世界。 第一次碰面纯粹是巧合,当时路屿舟第一次踏足盛家,被盛董事长的助理领着上门。交接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倚在窗边吹风。 后来听佣人说,他那天轻度感冒,所以一直戴着口罩,以至于盛遇第一眼没认出来。 那天也是盛遇准备搬出盛家大宅的日子。 亲子鉴定报告出来不久,盛遇其实还没能完全接纳这个荒谬的事实,提着行李箱在祖母门口站了半小时,愣是憋住了眼泪。 搬回路家老宅是他自己的提议。少年就是少年,黑是黑,白是白,捡了硬币要交给警察叔叔,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头破血流、剜肉剔骨地还。 成年人不理解这种少年意气,所以祖母没有开门送他。 提着行李箱经过走廊时,盛遇有点没绷住,偷偷掉了两滴眼泪,揉着眼睛,再一抬头,就看见窗边站了个人。 那人身量挺高,戴着黑色口罩,但肩骨轮廓单薄,明显是少年模样,斜歪着头,用一种看小孩撒泼的眼神看着他抹眼泪。 以为是客人,该死的教养作祟,盛遇忽略了对方有点冒犯的目光,皱眉问:“你迷路了吗?” 对方不吭声,他又指:“那边有个安静的露台,没什么人,你可以去休息。” 客人不做声,一双眼珠子雾似的,深不见底。半晌,低下了头,垂眼摆弄手机,嗓音沉中带哑:“谢谢,不用了。” 盛遇听出他病着,问:“你喜欢这儿?” “嗯。” 嗯完没两分钟,盛遇去待客室搬了一把单人沙发过来,吭哧吭哧地搁在他腿边。 单人,沙发。 路屿舟:“……” 盛小少爷很客气:“请坐。” 后来的盛遇只觉得自己脑子被门夹了,但当时的盛遇没想那么多,看男生衣着简单,鞋面发白,想当然地以为是集团资助的贫困生上门。 那些过得拮据的同龄人总是在盛家的繁文缛节下浑身局促,即便说了哪里可以坐、什么可以喝,他们也不会坐不会喝。 总要有人替他们打破这层僵持。 做完好事,盛遇提着行李箱就走,走之前他想起点什么,扭头跟男生嘱咐:“我刚刚不小心打碎了待客室的花瓶,待会儿佣人要是问起来,你尽管说是我干的,我叫盛遇。” 男生盯着他,小幅度地点了头。 那天风很大,庭院栀子花开得正盛,风卷打窗框,走廊全是炽烈浓郁的花香。 男生斜倚窗框,有点长的发尾被吹得凌乱,刘海扬起,眉眼深邃得像画报上的港星。 …… 墓碑上的女人年轻秀丽,蓄着及胸的长发,戴着两枚莹润的珍珠耳环。 路母姓文,单字一个意。文意。 她去世得早,盛家查到的资料不过薄薄两页,资料上显示,她生前是一名护士,参与地震抢险,没回得来。当时路屿舟刚出生。 路父全名路承,是一名普通小学老师,妻子离世后,没几年就郁郁而终。 在当时那个年代,路家家境其实还不错,情况变差,也是夫妻俩故去后的事。 路屿舟往耳骨里塞了两枚蓝牙耳机,随便点了一首歌播放。 母亲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还有几分少女性情,喜欢听周杰伦的歌,戴漂亮的首饰。 每逢清明年末,父亲就往她常用的mp3里下好周杰伦的新歌,带到墓地给她循环播放15分钟。 父亲去世后,路屿舟继承了这个习惯,不过在墓地开外放有点诡异,容易吓到路人,所以他配了一副耳机——妈听妈的,他听他的。 一旁的不速之客有些聒噪,倒是跟盛家一板一眼的氛围不大一样。 “这些贡品能吃吗?”念头刚起,聒噪的不速之客开始了。 路屿舟伸手摘下一只耳机,弯腰从碟子里拿了一个橘子,头也不回塞给旁边的人。 吃吧,吃吧,反正是你妈的贡品。 路屿舟把耳机戴回去,掩盖了窸窸窣窣的剥橘子声音,没半分钟,小臂似乎被人轻微地碰了一下,半个橘子递到了自己面前。 捧着橘子的手匀长秀气,指骨流畅得像艺术品,掌心没一点茧,捧着的半个果肉还用橘子皮垫着,丝络剥得一干二净。 路屿舟拧起眉,转头看去,这才发觉盛遇站得跟自己很近,沉重的黑伞笼罩在二人头顶,把细密的雨丝隔绝在外。 盛遇看向墓碑的神情很敬重,带着点探求,“我住得远,得先走了。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花,能告诉我吗?下次我再来,想带她喜欢的。” 这位小少爷天然长了一副坦荡荡的皮相,随便什么话从他口中出来,都好像有十二分的认真和心意。 路屿舟的目光落在他侧脸上,又移了一下,落在他为自己撑伞的手指上。 半晌,路屿舟移开视线,把他递来的半个橘子推回去,撂了今天见面的第一句话: “向日葵。” 分别的时候,盛遇看路屿舟没带伞,礼貌问:“你要伞吗?我这把可以给你。” 路屿舟垂着眼皮,把碟子一一收进小提篮,说:“那你撑什么?” 盛遇一想也是。 “那不然我们一起走?” 路屿舟直起身,露出一种吃了馊饭的表情。 盛遇抬手蹭了一下鼻尖,“也是,你应该要回盛家,咱俩不同路。” 馊饭有毒。 路屿舟直接变成了死人脸,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冷气。 盛遇就不吱声了,悄悄后退一步,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目送路屿舟走远,盛遇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在阎王殿踩了一遭。 ——差点忘了,路屿舟不喜欢他,更不喜欢盛家。 盛遇自己也记不清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可能只是直觉。他在盛家生活十七年,早已割舍不开,即便搬出盛家也没有完全跟家里断开联系,偶尔还会回去吃饭,也就免不了跟路屿舟碰面。 在他印象中,路屿舟话少,淡漠寡言,一进盛家大门就自动变木头,往那儿一杵,开始接受盛家人的种种关怀和补偿。 不知道是不是少年老成,在他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情绪波动。 盛遇偶尔碰见几次,总觉得哪里奇怪。就像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识别出路屿舟不喜欢自己,同样只需要一眼,他就能感觉到路屿舟对周围一切淡淡的排斥。 可盛遇是没有立场对此提出疑问的。 而且…… 问出来应该也没人当真。 毕竟他俩在盛家,跟前门和后门一样不熟。 3、浓烟 下午雨就停了,云开雾散,灿金色的日光在云层后忽隐忽现。盛遇从书包里掏出钥匙,发现家门口多了两个快递。 路家门口有一个小邮箱,半破不破,快递员习惯把小件放在里面。今天两个全是文件,绿色邮箱盖不住文件袋的边角,被雨水润湿。 盛遇一边开门,一边伸手把文件袋捞到怀里。 进了院,大黑狗趴在檐下睡觉,见他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哼一声,爪子还扒拉着自己的狗碗。 它可能没见过盛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类,叫了两天都没赶走,还非礼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下的去嘴。 它难得安分,尾巴左摇右晃,盛遇手贱,路过忍不住rua了一把。 “汪——” 在被它辱骂前,盛遇呲溜一声滑进屋里,眼疾手快关了门。 盛遇抱着文件袋上了二楼。 二楼有两间卧室,门对着门,其中一间房门上了锁,他进了没上锁的那间,摘下书包,低头端详着快递袋上的备注。 一个是他的转学手续,另一个…… 好像不是他的? 盛遇瞥到快递单上的姓氏,右眼皮忍不住跳了一下。 循着快递单上的服务热线,盛遇联系上了人工客服,跟他们反映说有个快件送错了。 没一会儿,负责派送的快递员打来电话: “那个件地址就是填的那里,但收件人打不通电话,滞留几天了,好像是重要文件,再派送不了我们要退回的。” 盛遇:“……” 快递单上收件人只有一个简洁的‘路’,虽然盛遇已经料想到会错寄到这里的又姓路的只有那一位。 挂断电话,他按照快递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敲下收件人的电话,首页不出所料跳出一个备注:【路屿舟】。 “……” 冤孽啊。 惆怅地叹一口气,他转头去了阳台。 梅雨季刚过,红砖砌成的阳台长了薄薄一层藓,盛遇抠着那点绿色,用指腹碾碎,安静地听着听筒里的忙碌音。 果然打不通。 他早有心理准备,快递员打不通,他肯定也打不通,不过他还有另一招——路屿舟的微信。 没记错的话,昨晚11:32路屿舟发了一条朋友圈,能排除手机坏了、没信号、被绑架等一系列外在因素。很可能就是不想接某些人的电话,暂时拉黑了全世界。 ——别问他为什么知道,他就爱这么干,推己及人,他觉得路屿舟肯定也会这么干。 盛遇:【jpg】 盛遇:【有一个你的快递,放在家门口了,你看看重要吗?重要的话我给你叫个跑腿。】 发送完毕,盛遇重读一遍,觉得还有些生硬,于是又添了一句:【或者我放家里,你时间方便就回来拿。^-^】 等了五分钟,没回复,盛遇去房间拿了另一个快件出来,歪在藤椅上撕开了封条。 转学的决定有些仓促,文件不全,但总体而言没什么差池,盛开济亲自去办的,盛董事长不会容许自己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盛遇草草翻看一遍,口袋里的手机蓦地震动一下。 他拿出来看,来信人的备注是【爸爸】。 爸爸:【手续收到了吧。后天上午九点报道,别迟到。】 爸爸:【看到回电。】 盛遇一眼扫过这两条信息,目光最终定在备注上,默然片刻,戳进头像框,把备注改成了【盛开济】。 然后他拨通了盛董的电话。 眼下显然不是工作时间,盛董接得很快,“喂?” 盛遇抿着唇,含糊地哼哼了句什么,“……是我。” 不知道盛开济是不是听清了他刻意模糊的称呼,还是察觉到他的意图,好半晌没说话,听筒里只有安静的呼吸声。 “……新住处还适应吧?”一个世纪的沉默过去,盛开济终于重新开了尊口,语调听不出什么情绪,是一贯言简意赅的口吻。 盛遇长舒了口气,起身走到阳台边,“嗯,挺适应的,这边有很多小吃。” 盛开济:“都是垃圾食品,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盛遇:“……” 打盛遇有记忆起,盛董事长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机器人,吃饭、喝水、行走坐卧都有一套完美的标准,是新闻媒体口中雷霆手段的掌权者。无论是外界还是盛家内部,盛开济的形象都无限接近铁面金刚。 盛遇自小无法无天,唯一怕的就是这位父亲大人。 不止他,堂兄表姐们都是一样,小时候玩过头不肯睡,“盛开济”三个字搬出来,比鬼还好用。 “路家老宅位置偏,明天给你派一个司机,接送你上下学。” 盛遇抠了满手苔藓,闷声道:“不了,这边道窄,车开不进来。” “……” 又是一阵沉默。 盛开济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僵持出三四分钟的无言以对。 六月份,正是绣球花期,风里有浅淡的花香,二楼阳台沿墙种了一排向日葵,不见日光,都蔫嗒嗒地垂着脑袋。 盛遇踢了一下花盆边的小石子,说:“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盛董事长说:“好。” 电话挂断,走廊的挂钟刚巧响了一声。 盛遇保持着挂断电话的姿势,仰头看天,在微燥的午风里发了会儿呆。 怕归怕,但忽然间做不成父子,还真有些不是滋味。 - 盛遇一直有路屿舟的微信,虽然聊天框里的对话少得可怜。 晚八点,盛遇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那三条信息还在对话框孤零零地躺着。 我是舔狗吗? 腹诽一句,他坐在书桌前,顺手点开了路屿舟的朋友圈。 路屿舟用的是个纯黑头像,盛遇没见他换过,用户性格从头像就可见一二:寡淡,疏离。 微信名也简单,就是姓氏的英译,road。 这人对分享生活没有任何兴趣,朋友圈很少,只是偶尔会发条什么‘手工榨菜’、‘手工豆腐乳’、‘手工辣椒酱’,像是帮谁宣传。 盛遇一路往上翻,发现每一条可见的朋友圈都有自己的点赞。他头一次发现自己这么爱点赞,像留下个“到此一游”的戳,生怕没人知道他来过。 他蜷了下手指,从第一条开始一条条取消点赞,有些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点的,也不知道路屿舟看到十来条动态提醒时会不会觉得他有病…… 正毁尸灭迹,手机忽然嗡地一声。 盛遇吓了一跳,切回去,看到了一条言简意赅的新消息。 来自黑色头像: 【我现在来拿。】 现在? 盛遇下意识看了眼手表——北京时间晚8:46。 从盛家大宅赶过来,耗时要一个小时往上了。 他回了一个【好】,把手机倒扣在桌上,起身来活动了两圈。 其实不僵,他就是忍不住给自己找点事做。何止路屿舟讨厌他,他每次见路屿舟,也总是手脚没地儿放。 反正还有一个多小时,盛遇准备下楼给自己弄点吃的,他一个人住,时常没胃口,有时饿过头就懒得吃了。 冰箱里有他从外面饭店打包回来的家常小炒,热一下就行,家里没有微波炉,他拧开了燃气灶。 火苗歘起来那一刻,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还在想,电视剧诚不欺我,火真能窜这么高。 - 喜鹊巷过了十点就很安静,附近居民以老人为主,十点是他们的休眠时间。 年轻男生打着手电,影子在路灯下忽长忽远,他低头刷手机,也不看路,像是对这一带很熟,亮起的屏幕有“2021高考真题模拟卷……”的字样。 路过一排分类垃圾桶,路灯到了头顶,昏黄的光线碎金一样跳跃在他的发梢。 知道快到了,路屿舟切了个页面把最后一道填空题的答案填在备忘录上,手机收进口袋。 然后他一抬头,看到道路尽头那套熟悉的满墙绣球花的老房子,正火熏火燎地往外飘烟。 “……” 哪个王八蛋往他家放火? 大门关着,路屿舟没空找钥匙,书包一甩,几个助跑就翻过了那面不到两米的围墙。 院子里眯觉的大黑狗倏地一下站起来,跟他对视两秒,又慢慢吞吞坐回去。 路屿舟没空想这傻狗怎么在这儿,直奔庭院中的水龙头,装上浇花的橡胶软管扭头就要往里冲。 下一秒,放火的“王八蛋”端着口烧得焦黑的铁锅出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你……” ‘王八蛋’比他还懵,看了一眼紧闭的铁门,又看了一眼他,脸上明晃晃写着:你咋进来的? 迟到的水流从软管口喷涌而出,路屿舟拧了一下眉,用拇指压住。 “我看到有烟,起火了没?” 盛遇老实巴交地点头。 路屿舟一拎软管就要往里走,“烧着哪儿了?” “这个。” 盛遇把锅往他面前一递。 路屿舟:“……” 小少爷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危机反应还算及时,发现火苗压不下去立马从院外搬来了灭火器。 浓烟滚滚的阵仗,战绩只有一面铁锅。 庭院里有一面半人高的水槽,水压比厨房大,盛遇把铁锅扔进水槽,路屿舟捏着软管冲洗,谁都没有先说话。 不到半分钟,路屿舟转身关掉了水龙头,冷淡地说:“烧穿了。” 言下之意,没救了。 盛遇心虚地舔了一下嘴唇。 这面铁锅也不是他的,是上一位住户——路屿舟先生留下的珍贵资产。 看对方没有责怪的意思,他伸手去握锅把手,“那我去扔了,过几天再买新的——” 话音未落,他突然嗷了一嗓子,铁锅哐当掉在地上,整个人捂住右手虾米似的蜷缩起来。 路屿舟下意识伸手,隐约看到盛遇右手食指有一截红痕,应该是不小心被火燎到的伤口。之前没察觉到,后知后觉地开始疼了。 刚要扶到盛遇的肩膀,这位小少爷突然一惊一乍蹿起来,捧起食指吹了口仙气,左边蹦两步右边蹦两步,活像一尾被踩了尾巴的鱼。 维持着伸手姿势的路屿舟:“……” 怎呢? 烧着筋了? 4、转学 烧伤会比普通伤口疼一些,也就那样,在路屿舟看来不算什么。 但面前这位显然不这么觉得,再不处理一下,他可能会给自己拨120。 路屿舟别开脸,很浅地叹了口气。 院子里没灯,暮色给万物蒙上了纱,盛遇突然听到水流声,冷汗涔涔一抬头。 客厅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路屿舟站在水槽边的身影,侧脸冷淡,看不清情绪,单手拧着水龙头调节水流,明暗间打下一个冷清的影子。 盛遇不自恋,但觉得路屿舟也没有闲着没事浪费水的爱好。 ……给我开的?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路屿舟没反应。 看来是的。 盛遇扭扭捏捏地拖着步子过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一惊一乍有多丢人,但没办法,有些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掉,他打小就这死动静,小时候膝盖蹭破点皮能嚎一天。 不知道是痛觉比别人更发达,还是嗓子比别人更嘹亮。 水流模糊了路屿舟进屋的脚步。 盛遇没有点当主人的自觉,路屿舟一走,反而松了口气,从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手指被燎伤吃止疼药有用吗? 答案一溜的没必要。 他轻微地哼了口气,觉得这些人根本就不懂人间疾苦。 冲完进屋,盛遇在茶几上扯了张纸巾擦手,一转头,发现厨房灶台前站着一道身影,路屿舟笔直修长地杵在那儿,气势像下乡视察的大领导。 盛遇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摸过去,扒着门框多嘴了一句。 “那个……应该没烧到别的地方,你可以检查。台面有点乱,等会儿我就收拾,家里没有抽油烟机,这里味道太大了,你要不还是先出来吧。” 话音落地,厨房里的气氛更古怪了。路屿舟回过头来,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抽搐了两下,黑眼珠里的情绪非常一言难尽。 他又骂人了。 用眼神骂人。 盛遇很想骂回去,但不会。 路屿舟收回了视线,少年轮廓的背影里不知为什么有几分老气横秋的疲惫。 盛遇看着他拨开台面上的几个调料瓶,那里有一个半隐半现的开关。路屿舟屈起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叩。 呜—— 窗户上安装的两面风扇呼啸着运转起来,剩余的油烟轻易地被抽了出去。 盛遇:“……” 等等。 排气扇? 安静了大约有一个世纪吧。 沉默是今晚的a市。 路屿舟斜着目光瞥过来,“不然你以为这是什么?” 盛遇抿了下唇,艰难开口:“万一是纳凉用的呢?” ——夏天嘛,做饭热,装两把风扇吹啊吹,给做饭的人带来一丝暖心的清凉。 “……” 路屿舟不再说话,回过头去,背影明晃晃地刻着两个字:傻缺。 长期独自生活的人总是有条理一些,盛遇上楼拿快递的功夫,路屿舟已经整理好了厨房,垃圾分类成三大袋,系好结放在门口。 盛遇抱着快递下楼,路过整洁如初的厨房,忍不住停了一下,张望着嘀咕:“这是魔法嘛……” 蹲在电视机柜前翻找的路屿舟听到了这句,懒得理会,很快在柜子里找到药箱,翻出一个绿色的小罐。 ——刚刚进门他就发觉了,家里的东西基本维持原样,没怎么动,连抽屉里他留下的一些散碎物品也保留着。 “四个小时换一次药,两天内没好转去医院。”路屿舟起身,把绿色小罐放在茶几上,停顿片刻,又回头拿出药箱上层的一板黄色胶囊,“布洛芬,止疼药,疼得受不了可以吃。” 太贴心了叭。 盛遇赶紧拿过那板止疼药,还矜持了一下,“我看网上都说没必要……” 路屿舟散漫道:“可能他们不够娇气。” 盛遇:“……” 刻薄完,路屿舟上前一步,抽出了盛遇怀里的文件袋,撕开封条,倒提着文件袋边角,抖垃圾似的抖出来一个荣誉证书,又弯腰捡起来,表情没多在意,拂着表面的灰尘说:“大黑你打算怎么办?” “大黑?”盛遇一脸懵,“哦,你说那条大黑狗啊。” 谁给取的名儿,这么贴切。 他琢磨两秒,说:“我也不知道,街坊领居说它是流浪狗,看能不能给它找个领养吧。” 路屿舟这才抬起眼,漫无目的地望向门外,那里只有一片夜色,大黑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 狗有灵性,前两天闹得厉害,今晚路屿舟一来,它就吃了哑药似的安静。 “你要是不方便养,我带走吧。”路屿舟说:“它被我养熟了,才会来这儿觅食,花坛架下有个狗洞,你要是不希望它进出,回头找块石头堵起来。” 也行。 盛遇一想,不管怎么样,总比放自己这儿要好,路屿舟一看就是个稳妥靠谱的人。 “行。”他转身进了厨房,很快拿出一小袋狗粮和一根遛狗绳,说:“绳子是买狗粮送的,你都拿走吧,放我这儿浪费了。” 离开时已近十点,天色已暮,老城区杂沓的电线之上,挂着一弯弦月。 路屿舟牵狗出门,路灯下,一人一狗影子细长,有些冷清。 给大黑套绳的时候它还很高兴,绕着脚边打转,甫一出门,这傻狗就磨蹭起来,四条爪子像是挂了秤砣。 路屿舟看得出来,它挺喜欢盛遇的,才两天不到,叛变得够快。 “去告个别吧。”路屿舟松了绳子,“我跟他以后可能没什么见面的机会。” 大黑听不懂人话,但能懂路屿舟松绳的意思,当下乐颠颠回到门口,冲着楼上就是:“汪——” 二楼的窗敞着,盛遇正在趴在窗前目送他们,听到这一声汪,立刻冲大黑做了个鬼脸,扭头把窗关了。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你对他干嘛了?”路屿舟敏觉地问。 大黑眨着水灵的大眼睛,不语,只一味装无辜。 - 早七点,一中门口最后一班校车停靠站,男生打后门下来,摘了头顶的鸭舌帽。 他没睡醒,眼皮困懒地垂着,但还是勉强揉了一下脸颊,打起精神。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某个聊天框,60s语音轰炸堆积成山,后面都跟着未读的小红点。 盛遇没理,切到导航app,找到教学楼方位迈开步子,又切回来点开了第一条未读语音。 “抱错归抱错,路家直系亲属都过世了,你有必要搬回那套老宅子吗——” “盛家又不是养不起两个小崽子,养你们加起来的钱也就是洒洒水——” “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一套,哪个大傻缺出的馊主意——” 正在微信里大骂特骂的这位是盛家大伯的独子,盛嘉泽。跟父亲定居国外,逢年过节才回来。最近出了这么大事,盛家正动荡着,分散在各地的亲人、别管是在外国还是外星球,都订了最近的机票回家。 盛遇搬出盛家的事办得悄悄的,盛嘉泽今天刚知道,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没敢质问盛开济,但敢清早五点半把小堂弟吵醒,全然不顾祖国花朵的睡眠。 盛遇连挂掉三个电话,也没了睡意,早早收拾了资料来学校报道。 一中最近月考,今天是最后一天,还剩几个实验班在奋战,普通班全部放假,此时人不多,校门上方环绕着早点摊的雾气。他没什么胃口,略过这些小摊直接扎进了校门。 盛遇刚进校门,旁边的米粉店走出个身形修长的男生,今天放假,学生们穿的常服,这人套了件简单的黑t,肩胛骨清瘦挺拔,微屈的手指勾着一份打包的炒米粉。 “老路——”停顿间,一个窜天猴似的人影在对面马路一个急刹,远远地朝他招手。 路屿舟微微颔首,眨个眼的功夫,窜天猴就窜到了眼前—— “给,千万别留疤,你这张脸能当整容模板,我要拿去卖的。” 夏扬煞有其事地给他递了一管祛疤凝胶。 “……”路屿舟垂着眼皮,不咸不淡地说:“不要。” 细看去,这位帅哥下巴侧面有一道不怎么明显的擦伤,涂了碘伏,还没完全结痂。 他最近在夏扬家借住,夏扬的母亲经营着间棋牌室,规模不大,来往的客人普遍素质不高,偶尔会有输红眼的情况。这种情况一般是他俩出马,毕竟是人高马大的青壮小伙子,往外一站就能唬住不少人。 但昨晚出了点状况。 闹事的客人喝了几两马尿,浑身腥躁,一进门夏扬就说不好,果不其然,打到一半就掀了牌桌,跟同桌的人打起来。 两人在拦架的时候出了意外,路屿舟的脸在墙上剐蹭了一下。 夏扬间歇性耳聋,不由分说地把凝胶塞进他书包侧袋,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创可贴,“给。” “家里不是还有吗?” “满五十减十,凑单买的,反正是消耗品。” 路屿舟就懒得说了,接过来随手塞进另一侧书包口袋。 今天值班的门卫难搞,夏扬摘下书包,把捎带的米粉往拉链里塞,边忙活边说:“对了,你昨晚半夜跑出去干嘛了?你回来的时候我妈都睡着了,她今早还问我呢。” “没干嘛,拿个快递。” “稀罕!快递站就两步路,你可去了半小时!” 路屿舟取出口袋里的校牌,在手指上缠了几圈,松垮垮地垂在身侧,“寄到家里了,回去拿的。” 夏扬背顿时笑嘻嘻地说:“我说嘛,都把大黑带过来了,肯定回了一趟喜鹊巷。咋样?” “什么?” “你家里不是住了一个人吗。” 路屿舟沉默了几秒。 严格来说,他得叫夏扬一声表哥。夏扬的母亲也就是他姨妈,在他父亲去世后成了他的新监护人,靠着一间棋牌室把他们拉扯大了。 盛家最初找上门的时候,是以资助的名义,姨妈文化水平不高,听不懂那些专业名词,至今还以为路屿舟频繁去盛家,是为了感谢盛董事长的资助之恩。 夏扬看出了些端倪,但路屿舟不说,他也不问。 直到前段时间路屿舟莫名其妙搬出了家里的老宅子,一问,只说备考物理竞赛,来他家蹭饭。夏扬不是个傻的,后来偷偷回去过一趟,听喜鹊巷的大姨们说,那间老宅子新住进去一个年轻男生。 “……你是百科全书吗?什么都要知道。”路屿舟没什么反应。 “谬赞。”夏扬嘿嘿笑着,说:“我好奇啊,他是你谁啊?还为了他从老宅子搬出来……这里头铁定有事。” 路屿舟:“有针线吗?” “干嘛?” “把你嘴缝起来。” 夏扬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表示自己安分了。 一中主教学楼有两栋,慎行楼和知行楼,中间以连廊打通,采光很好,大片日光穿梭在树影间,婆娑地打下亮块。 盛遇轻松找到了高二年级组办公室,他的新班主任姓刘,叫刘榕,工位空着,同办公室的老师说今天有班主任例行会议,刘老师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坐这儿等吧。”说话的女老师给他倒了杯水,指了个空位给他。 盛遇礼貌道谢,就着桌上摊开的数学习题册打发时间。 看了一会儿,他觉得不妙。 市一中是市区重点中学,名号响亮,盛遇此前就读于国际中学,成绩嘛……不自谦地说一句,还能拿得出手,否则也不会直接被分进重点实验班。可他一看这习题册,心里就咯噔跳了两下。 难是不难,可显而易见的,高二实验班已经把全部高中课程学完了,习题册上方赫然印着:二轮复习组卷(十六) 二轮,复习,组卷。 还十六。 “怎么?有压力?” 他跟块木板一样僵在座位前,细心的女老师立刻留意到他的异样,端着保温杯过来笑道:“国际中学和重高侧重点不同,有压力是正常的,慢慢来就好了。” 盛遇干笑了两声。 a市国际中学有个外号,叫留学生摇篮,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的家长多半已经铺设好留学道路,不走高考,主科目学得也不急,高二就只上高二的课。 盛遇是个高二学生,目前不高不低,正是高二水平。 他抬起手,把习题册翻了一页,这本作业也不知道是谁的,解题步骤省略到了极致,要不是有分,兴许连∵∴都懒得写,正不正确不知道,但如果一中都是这种水平,盛遇觉得自己可以准备吊车尾了。 女老师看着习题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说:“这次物理竞赛该出结果了吧?成绩怎么样?” “我刚看过公布栏,一中有一个一等奖。” “不错啊,哪班的?” “还能有谁,一班那小孩呗。” 办公室的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闲谈起来,盛遇对他们谈论的主人翁丝毫不感兴趣,他现在自顾不暇,正琢磨着上哪儿补高三的课呢。 说话间,办公室门蓦地被人推开,一个戴黑框眼镜的女老师风风火火闯进来,单手拧开了保温盖,“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她牛饮了几大口水,像块泡开的海绵一样整个人活络过来,扫了两眼,捕捉到窗边坐姿端正的男生,“这谁?长得跟漫画似的,艺术学校来串门啦。” “嗯,恭喜你。”靠墙的男老师揶揄着接了一句:“你们一班现在的平均颜值,能跟艺术班pk了。” 盛遇适时站起来,朝她鞠躬,幅度不大不小,修剪整齐的头发刚好在眉上的位置。 “老师好,我是盛遇。” 墙上广播响了一阵,把一干偷闲的阅卷老师召唤到隔壁教务楼,偌大一个办公室眨眼间变得空落,只剩三两道影子。 “学校放月假,接下来三天都不用上课。我看你的资料里有走读申请,这几天多来学校附近转转吧,熟悉路线。这几本是年级组推荐书目,学校不发,你们自己买……”空白草稿纸上刷刷列了几本辅导书,刘榕说着说着忽然一顿,中性笔在纸上留下一个越晕越大的墨点。 刘榕说话跟走路一样,都有股雷厉风行的劲儿,听她指导像有雨珠子噼里啪啦地砸耳膜,盛遇正听得愣神,忽然雨珠子停了。 他茫然地抬头,对上新班主任若有所思的眼神。 “你的头发是哪儿剪的?”新班主任问。 盛遇:“……” 这可真是脱缰跑马、没个主题。盛遇还顺着她的话想了一阵,所幸刘榕也没想细问,敲了一下桌面拉回他的思绪,拍板说:“地址发我,回头我让我们班那些小子都去剪,你这发型好看。” 她从业十一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学生头发剪得这么标准又这么好看的,拍张照裱起来就是现成的示例。 这话也就是玩笑,盛遇听得出来,真这么干明天就被举报拿回扣了。 他只是笑,不应声。 高中男生的仪容仪表标准是前不扫眉、旁不遮耳、后不过颈,不留怪发型。一中在这方面管得不严,但时不时会有突击检查,学校班主任大致分为两派,一派叫得过且过,一派叫居安思危。刘榕就属于后一派。 她刚吐槽完,办公室门被推开,一个典型就这么送上门来了。 路屿舟把叠起来的试卷放到刘榕桌上,眼皮也不抬,扭头正要走。 刘榕盯着他的刘海,笃一下把笔拍在桌上。 “……” 路屿舟停住脚步,等老班发话。 盛遇其实不知道进来了谁,他的位置背朝门口,只能感觉到冷气流失,有人带着微微的燥热站到了自己侧边。 余光瞥过去,能看到这人清瘦的腕骨,黑色腕表上还搭着一小串檀木珠,皮肤冷白,晒得泛了点粉,垂下来的手指骨节微突,修长均匀。 “这什么?”刘榕没好气地指着他拿过来的东西问。 “提前交的试卷,老王要我带给你。” 刘榕拿过试卷粗略一翻,果然又是那几个老熟人,最末一张姓名栏写着潦草利落的三个大字:路屿舟。 王老师整理试卷常是按照交卷时间先后,这张压在最底下,意味着是最先交的。 “我就知道。”她一下被气笑了,“我就知道有你!说过多少遍不要提前交卷不要提前交卷,这二十几分钟坐不住啊?一个个屁股上长虱子、磨着腚往外跑!” 路屿舟垂着眼皮,特招人恨地说:“题简单,坐不住。” 正值盛午,窗外蝉鸣不断,草丛中伏着夏虫,男生的声音混在这样的喧嚣里,雾蒙蒙的。 盛遇听着只觉得耳熟。 5、门卫 刘榕翻了一下题,发现他还真没凡尔赛,交上来这几张试卷大题解答都差不多,通常学生们答案、尤其是大题答案足够统一,就说明难度真的不高。 “那也不能提前交卷!”刘榕火气散了大半,但秉持着平时烧香、急来才能抱佛脚的原则,骂道:“你、还有这几个,夏扬赵立明文静……假期作业通通加三套题!我发群里,放假回来检查!” 这点惩罚跟挠痒痒无异,路屿舟点头,“行。” 刘榕想拿书抡他。 “放假记得把你头发剪了,流里流气的……像什么样子,上次就提醒过你。”刘榕敲着桌子念叨。 话到这份上,盛遇实在没憋住好奇心回头看了眼。 谈不上流里流气,就是正常发型偏长,少年人哪哪都长得快,头发撂一段时间野草似的疯长。 这位仁兄把刘海往后脑抓,插兜往窗边一站,拍校园杂志似的。 可惜不符合老师的审美。 而且这张帅脸有点眼熟。 50%的眼熟。 特别眼熟。 认出路屿舟的一瞬间,盛遇眼睛下意识亮了一下,在完全陌生的环境见到一个熟人,是个人都会感到庆幸。 但很快,他注意到路屿舟一瞥而过,迅速别开的视线。 “……” 盛遇把打招呼的话咽了回去,像只拔了电池的玩具鸭,嘎地一声歇了菜。 路屿舟懒懒说:“剃成光头行吗?” 刘榕:“不建议,太耀眼了。” “我没关系。” “老师有关系,老师不想变成高二年级的谈资。” 路屿舟叹了口气,别开脸,连续几个提议都被驳回,看得出来他有点兴味索然。 刘榕这时想起来被冷落的盛遇,发觉他望着窗外放空,长睫毛在眼睑打落一道阴影,无端看起来有点失落。 “直接把理发店发给他,他最犟,是重点关照对象。”刘榕没好气地朝路屿舟努一下嘴,拿起手机下滑了几道找到班群,把群号抄录在草稿纸上,又问:“你俩认识?” 盛遇抿了一下唇。 路屿舟瞥他一眼:“不认识。” 刘榕没说什么,管是得管,但没必要管得太细,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就让学生们自己处理。 “现在认识了。”刘榕把草稿纸折了几折夹进盛遇要带走的文件袋里,指着路屿舟:“实验一班尖子生,数学课代表,数理化成绩都不错,属哑巴的,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响。”又指盛遇:“国际中学转来的,外语不错,能看全英名著,还会点其他的小语种,就是课程进度比较落后,你有空给他补补课。” 路屿舟:“没空。” 刘榕气笑了,拿起习题册最上方一本作业摔在他面前,“我看你挺会节约时间的啊,大题不写解题过程,多写两个公式浪费你笔墨了?” 习题册摔在桌面,砰地一声轻响。 盛遇被这动静吓一跳,但细看刘榕的神色,又好像没有真生气。 他余光觑着那个习题册—— 啊。 大题就写三行的那位。 盛遇突然放下心来,他就说解题过程看不懂不是他的问题,果然,是路屿舟省略得太多了。 路屿舟:“必要的都写了。” 刘榕一哽。 这话还真没错。 路屿舟是竞赛生,刷题量远大于一般高中生,他解题能捋出好几种解法,选字最少的一种,解题思路看着跳脱,但拿分大差不差。 “……算了。”刘榕懒得说他。 路屿舟这学生,不是刺头胜似刺头,事事有回应,件件没着落,骨子里犟得很,觉得没错的事绝对不会改。 她看路屿舟心烦,反正卷已经交了,也不能把人扣在这儿,干脆下逐客令,“滚,滚滚滚——” 路屿舟推门就滚。 盛遇还有几分新人美,默默起身跟刘榕道别,出门时还顺手提走了办公室门口的一袋垃圾。 离考试铃响还剩十五分钟,途经的班级都空着,偌大个校园显得有些冷清。 两栋教学楼中间有片花坛,栽种着成片的郁金香,盛遇踩上石子路,低头翻着群里的各个文件。 刘榕正得闲,他的群聊申请一发出,马上就被通过了。 这会儿群里没几个活人,都在考试。 盛遇把群文件翻了个遍,把一些复习课件点了下载。 进度没过半,网络忽然中断,一个电话弹了出来。 堂兄几乎要顺着网线过来掐死他:“哇,原来你在国内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哥给你发了几十条微信!你把哥当空气啊!” 盛遇移开听筒看了一眼,盛嘉泽这人屁话太多,他嫌吵,刚刚开了个免打扰,忘关了。 盛遇最大的优点就是会卖乖,“对不起啊哥,刚刚在老师办公室,没看见。” 盛嘉泽立刻成了熄火的发动机,“……报道完了?还顺利吗?” 不太顺利。 盛遇心说,见鬼了。 “还好。” “发个定位,我去接你。” 盛嘉泽前两天提了一辆新跑车,正是炫耀的时候,要他站在原地不要走动,自己翻山越岭也会来接他。 盛遇知道堂兄招摇过市的秉性,但再丢脸也有兄弟情,就应了下来。 他发了定位,准备找个奶茶店窝着,却在出校门时碰了壁—— “考试没结束,学生一概不能离开。” 盛遇:“……” 值守的门卫是个稍显圆润的中年大叔,刚吃过饭,讲话间一股大蒜味儿,支着胳膊探出半截身子,眯着眼在盛遇身上怀疑地扫来扫去。 盛遇忙后撤两步,条件反射地摸摸口袋边缘,想起来自己刚报道,还算不上一中学生。 盛遇:“其实我是老师。” 门卫:“……挺年轻啊。” 盛遇:“年轻有为,没办法。” 门卫听得好笑,把叼着的牙签拿下来,屈起手指在窗台边敲了两下,“教师证。” 盛遇:“校长出门也要证件吗?” 门卫:“不用。” 盛遇:“那我是校长。” 门卫刷拉一声把窗合上了。 盛遇讪讪地低头蹭了下鼻尖,行吧,出不去拉倒,熬到考完呗。 念头刚起,旁边响起一把散漫的嗓音:“他是转学生,我们班的,给班主任打电话吧。” 这声线很冷,转折顿挫颇有特点,盛遇一下就听出来,猛地转头。 路屿舟就站在旁边树下摆弄手机,烈日下影子长长一道,一直蜿蜒到他脚边。 校门内侧是一条近百米的银杏大道,浓阴斑驳错乱,这会儿有风,从斜侧方灌过来,吹得路屿舟衣领歪歪斜斜,这人提了一下书包,像是被盯烦了,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 盛遇连忙收回目光。 “你们班的?”门卫又刷拉地把窗拉开,循声伸长脖子,上下扫了路屿舟几眼。 这张脸倒是眼熟,常年在荣誉榜挂着,看都看厌了。 “等会儿,我问问。”门卫关了窗缩回去。 校门口只剩下两个尴尬的人形立牌,银杏路宽敞开阔,一放假就显得空旷。 路屿舟明显不想跟他有什么交集,基于这一点,盛遇没随便开口。 “盛遇是吧?核实过了,在这儿签字。”门卫很快出来,打破一池死水。给盛遇指了下登记簿上的空位,说:“你们班主任说让你去办一下走读证,直走就是教务楼,二楼找学生办公室。” 说完,他看到杵在旁边的路屿舟,朝这位年级第一一指:“你们班主任让他带你去。” 路屿舟:“……” 盛遇:“……” 盛遇人都懵了,刚要说话,路屿舟挑了下眉,抢先一步:“谁?” 门卫拿回登记簿,头也不抬,“路屿舟,‘挺高挺帅背个黑色书包的’,你不是?” 仅仅两秒,路屿舟做了一个背弃祖宗的决定。 “不是,我不认识这人。” 门卫被这俩活宝逗乐了。 “你不认识我认识,长得跟你一模一样行了吧,教务楼就在对面几分钟的事,反正你现在也出不了校门。” “……为什么?” 盛遇侧目看了一眼,正好瞥到路屿舟下巴的血痂,那是个刁钻的位置,正面几乎看不到。 啥时候伤的?打架了? 盛遇分神了一秒。 “刚出的新规定,考试周统一打铃才能出校。” “考完了也不行?” “防的就是你们这些提前交卷的!” 路屿舟:“……” - 烈日当空,教务楼两侧栽了一排香樟树,沿墙根走,能落个难得的清静。 盛遇慢慢吞吞走在后面,低头给盛嘉泽发消息:【给我备副棺材。】 堂兄正在开跑车赶来的路上,过了会儿弹出一条:【?】 盛遇:【我在一中遇到路屿舟了。】 盛嘉泽大吃一惊:【他要杀了你?】 【那倒没有。】盛遇觉得还没这么凶险,但他觑了一眼前头浑身散发着“我很不爽”的背影,又说:【可能快了。】 盛嘉泽:【……】 堂兄刚回国不久,还不明了状况,只能看到盛家目前的风平浪静,并不知道两位真假堂弟相安无事的假象下,是怎样的别扭拧巴。 盛嘉泽:【我还以为你俩一见如故呢。】 盛嘉泽:【行吧,我来救你,十分钟内到。】 谁能跟占了自己十七年人生的人一见如故? 没势不两立就不错了。 盛遇吐槽着,脚底下哐当作响,他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踩了井盖。 抬头看,路屿舟早没影儿了,周围没人。 他赶紧走到一旁蹦跶了三下。 封建迷信不可取,但也有句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反正祖母说了,踩了井盖要跳掉晦气。 蹦跶完他又弯腰捡了两片树叶子,扫扫自己的脚尖。 盛遇偶尔有点龟毛,选择范围大的时候会很纠结,比如现在,他看这些叶子,总是下一片更好看。 捡一片,又捡一片。 这么走走停停,不多时,捡了一手。 三分钟后,盛遇跟拐角处的路屿舟大眼瞪小眼。 “……” 他刷一下回头。 一中教务楼是独特的内环形设计,建筑整体呈“回”字样,他们刚刚抄旁侧近路过来,目前的位置,刚好能把那条路收入眼底。 所以路屿舟没走。 这人就静静地看着自己在那儿犯二? 盛遇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已经去世有一会儿了。 他扭回头,想说点什么,却忽然一愣。 拐角有一道明暗分割线,路屿舟就站在冷暗的阴影里,书包搁在脚边,斜倚墙面,睫毛压着眸光,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的表情跟一贯没什么区别,唯独肩颈线条是松弛的,像秋后在公园长椅上晒太阳,整个人尤其……安静。 盛遇连忙回头看了一眼。 太阳是挺大的。 给咱们冰山晒化了都。 6、斗地主 盛遇承认自己有点幼稚,但当着别人的面,还是不能这么丢脸。 那些精挑细选的树叶子被他一股脑扔了垃圾桶。 假期老师们都不在校,只有少数倒霉蛋被抓来值班、阅卷,偌大一个学生办只有一个工位有人,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年轻男老师。 盛遇推开门,笔直的日光从脚下迅速延伸。 “办校卡?” 男老师听完他的来意,应了一声,捏了一下鼻梁,脸色肉眼可见地困倦,起身趿拉着拖鞋,哒、哒、哒地走来走去。 办公室没别人,也没别的事,证件办得格外快,男老师把过长的蓝色挂绳绕着校牌缠起来,递给他,打了个呵欠说:“绳子长了点,可以在后面弄个别针,当胸牌挂胸口。” 盛遇接过校牌虚虚比了一下,是挺长,都到小腹了。 校牌正面印着一寸照,往下是班级姓名。 高二(一)班。 盛遇。 “你的荣誉证书寄到了吧?”男老师看到门口的路屿舟,顺嘴聊道:“恭喜你啊,又拿了一等奖。” 路屿舟点了一下头,没多说。 他就这死人德行,男老师没觉得被冒犯,转而翻了一下桌面,说:“月考试卷已经差不多改完,你的数学卷子在我这儿,找榕姐要的,复印了几份准备当答案用,你失了三分,要不要看一眼问题在哪儿?” 高二教师组效率高,一般考完第二天分数就出来了,想知道的直接问班主任,路屿舟没问,他心里有数。 他伸出手,男老师就把卷子递了过来。 盛遇有点好奇将近满分的卷子长啥样,往路屿舟身边挪。 “你想看?”男老师给他也递了一张,“我这儿多的是。” 盛遇笑了一笑,接过试卷,又挪远了点。 路屿舟余光小幅度地朝他的方向掠了一下。 就丢了三分,错题一眼就能扫完,还是扣在过程,卷子边的批语一看就是出自刘榕的手笔,老班像是铁了心要治治他这省墨水的毛病。 路屿舟就看了一眼,把试卷叠好放回去。 盛遇也把试卷叠好,放到自己的文件袋里。 路屿舟:“……” “怎么了?”见他目光冷冷,盛遇把文件袋扣紧了点,生怕他抢,“刘老师给了我月考试卷,我要一份答案不行吗?” 一旁围观的男老师扑哧笑出声,在两人间扫了两圈,饶有兴致地开口解围:“你叫盛遇是吧,这儿还有其他科目的答案,你要不?” 盛遇当然要。 等出了门,路屿舟竟然还在拐角处等着,后背贴靠着瓷砖,低头看手机。 盛遇快走两步,路屿舟就一拎书包扭头走了。 两人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依旧一路无话。 转学是祖母的提议,起先只是休学,因为做亲子鉴定的时候消息流了出去,媒体得了风声,暂办了休学。 不知怎么就成了转学。 这个时期的少年,敏感藏在意气风发的每根发丝里。盛遇没问过为什么,但多少猜到了几分。 不能指望两个不懂事的少年在这种微妙处境里自洽,让他们达成表面和谐的唯一办法,就是分开他们。 盛开济有把路屿舟转去国际高中的苗头,祖母就提前把盛遇转到了重高。 然而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盛董事长,偏偏在这件事上掉了链子,不仅没能体会到老夫人的用心良苦,还一杆子给他俩干一个学校来了。 “会不会是没注意?” 街边堆着落叶,亮银跑车一掠而过,擦起一个风卷儿。 堂兄说话声里藏着笑意,盛遇假装没听到,支起手肘,托着下巴看向窗外,“盛开济没那么粗心,可能就是觉得把我俩放一起没什么大不了,还能互相照应。” “那怎么办?”盛嘉泽似笑非笑,“现在打电话去把你爹骂一顿?” 盛遇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我不敢。” 盛嘉泽嗤他:“怂蛋。” 盛遇:“你去?” 盛嘉泽不说话。 盛遇嗤笑:“怂蛋。” 盛遇骨子里其实不是太乖顺的孩子,长大了,天性自然被藏起来一些,只有跟熟人在一起才会露出牙尖嘴利的嘴脸。 过了灰尘大的路段,超跑的车顶再度降下来,盛嘉泽又开始招摇过市。 盛遇正支着下巴昏昏欲睡,忽然猛不防被风糊了一脸,想说句话,一张口,吃了满嘴灰尘。 “……”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十二点方过,市中心已经开始堵车。 跑车停在红绿灯口,盛嘉泽单手轻敲方向盘,另一只手抵了一下墨镜,说:“别聊这些烦心事了,吃饭去吧,想吃什么?哥请客。” 就听小堂弟冷声冷调地说:“就这儿,放我下去。” 盛嘉泽探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有个颇惹眼的食店门楼,“你想吃日料?” 他缩回来,“这家不行,食材不新鲜,换一家吧。” “不重要。”盛遇抬起手,把吹成鸟窝的头发往下捋,说:“你自己去吧,我吃饱了。” 盛嘉泽纳闷:“你什么时候吃的?” 盛遇满脸宁静致远:“刚刚,吃的西北风。” 盛嘉泽:“……” 盛嘉泽野惯了,没有时间观念,吃完饭又拉着盛遇去唱k,九点多才结束。堂兄喝了点酒,盛遇没让他送,自己打车回来的。 捎着一身雾气从浴室出来,盛遇摁亮手机,看到锁屏页面有六七条消息提示。 他抓着毛巾一端擦了下头发,划开锁屏。 六七条信息都是好友申请,带着“市一中高二实验(一)班”的群聊前缀,一眼就看得出这些人是什么渠道摸过来的。 盛遇点开班群,果然,今天刚放假,群里全是回归山林的吗喽,兴奋地拽着网线荡来荡去,有人攒局吃喝,有人吆喝打球,扑面而来的兴奋劲儿。 他在两个页面间切换,给好友申请点了通过,又把群昵称复制到备注里,方便认人。 最后一个还没备注完,一条新消息弹了出来: 【哥们,贵姓?】 【斗地主,二缺一来不来?】 盛遇抬眼瞥了一下备注:0126夏扬。 盛遇:【免贵姓盛,盛遇。】 盛遇:【拉我谢谢。】 对面显然是随口一问,没料到他这么顺杆爬,迟了片刻才道:【急吗,另一位哥们还在洗澡。】 洗澡? 寄宿生吗?放假还留校? 盛遇识趣地没问,擦着头发敲字:【急,半小时内斗不到地主我就吊死在学校门口。】 对面一阵“正在输入中”,然后道:【那是挺急。】 夏扬说洗澡那位是个‘大爷’,催不得,一催就甩脸子,让盛遇先玩两把匹配。 为方便开房间,夏扬推过来一个群聊,盛遇是第六位群成员。 该群有个响亮的群名:翻身长工把歌唱。 群里没人在线,盛遇也没那么手痒,他纯是嘴里有个跑马场,胡说八道惯了。 暂时不打,盛遇就把手机扔开,从笔筒里抽了支笔,翻出了一中这次的月考试卷。 塞了两只耳机,他把暖黄色的台灯调亮,很快脑海里就没有了音乐声,只有密密麻麻的xyz。 数学科目的考试时间是两个小时,做到45分钟盛遇就卡住了,咬着手指把笔盖拨开又盖回去,犹豫半天,还是铺开了路屿舟那张147分的卷子。 正琢磨答案里的因果关系,扔在床上的手机亮了一下,首页多了几条新消息。 盛遇瞥了一眼,捞过来解锁。 夏扬同学颇热心,知道转学生最需要的是信息,短短三言两语,将班上情况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比如哪个老师改作业严格;哪个老师的课能补觉;其中杂着几分至关重要的情报——走读生时间表一览,校门口小吃店红黑榜…… 盛遇抽空回道:【谢谢,很有用。】 0126夏扬:【客气,都是同学。榕姐说你是走读生,住哪儿?】 盛遇摘下耳机,回:【喜鹊巷。】 回完他把笔一扔,起身调整椅子的位置。卧室就这么芝麻点大,腿放桌下总是伸展不开,他瞧路屿舟比他还高一点,不知道这些年是怎么忍下来的。 椅子挪出半米远,总算宽敞了点,盛遇抻着两条腿落座,正巧了,聊天框弹出一条新消息。 0126夏扬:【哟,有点缘分,我有个发小之前也住那儿,那块我熟,有事喊我。】 【行。】盛遇不推辞,但也没当真。 夏扬说完甩过来一个视频通话,盛遇搞不懂这路数,点了接听。 画面里是发黄的天花板,镜头摇晃一阵,对准了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 “啧,不好意思,手滑。”男生只露了半张脸,盛遇能看到他眉梢一挑,眼睛弯着,应该是在笑,“我们打牌开视频,打急眼了直接骂,忘了你是新人,今天就文明点儿,这一趴去掉。” “没事啊,开都开了。”盛遇不太喜欢新人的优待,这种优待通常都意味着生疏,“就这样吧,方便沟通,另一位呢,要拉个群通话吗?” 夏扬说:“没事,他跟我在一块。” 画面又是一阵摇晃,夏扬可能想让两人打个招呼,一只绷着青筋的冷白皮手腕在屏幕里闪现了一瞬,紧接着入镜的是一个模糊背影,发梢还在滴水,后背晕湿一块,勾勒出流畅的蝴蝶骨线条。 “跟新同学认识一下,say个hi——吱一声也不行啊!” 夏扬在与镜头外的某人说话,盛遇静静等着,好片刻,镜头移回来,夏扬露着半张脸,不太好意思地舔了一下虎牙。 “他就这毛病,不管他,咱俩连着吧。” 盛遇点了一下头,翻转摄像头,随便对准了桌上一张试卷,又开了静音,去浴室拿了吹风机,边出牌边吹头发。 嗡鸣着的风声中,夏扬说自己家是开棋牌室的,离喜鹊巷就两条街,让盛遇没事去他家吃饭。 吹完头发,这场打发时间的斗地主也走到了尾声,盛遇捆好吹风机的线,发觉视频通话不知何时没了声响,夏扬那喋喋不休的碎碎念像被谁按了休止键。 他连忙关了静音,试探着喊:“夏扬?” “……” “还打吗?” “……” “0126?” 问了三遍,一只手斜伸出来,掌心宽大,拿取时轻易遮住了半边镜头。 这人应该是夏扬房间的第二个人,刚刚跟他们一起斗地主,一直在线,话不多……确切来说,盛遇就没听过他说话。 他不像夏扬是个急性子,平均两秒钟扔一句话,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他最多用小程序里自带的语音包催促出牌,中途不小心点了句“你是gg还是mm”,差点把夏扬笑疯。 “下吧。”很短的一声回应,调子有点冷。 盛遇觉得自己有心魔了,他现在听谁说话都像路屿舟。 “夏扬呢?” “他妈叫他扫地。” 哦。 盛遇低头揉了两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点,路屿舟又不是鬼,不会这么阴魂不散。 “问你个事。”他长呼一口气,把手机竖着靠在墙上,拿出路屿舟的那张试卷,怼到镜头前,“第二个大题的这个第二小问,这个解题过程,你能看懂吗?能不能给我列一下大概考了哪些知识点。” 画面小幅度摇晃两下,对准一截修长清瘦的脖颈,耳垂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哪里看不懂?”对面半天扔出来一句。 “……”盛遇沉默,“你觉得这个解题过程很细致?” “嗯。” 盛遇两眼一闭,往后仰躺靠上椅背,心想完了,朕真的要倒数了。 他伸长腿,毫无头绪地晃了两下椅子,猛地坐起来,“路屿舟在你们班人缘好吗?” “……有事?” 盛遇:“听说他的卷子总是被当答案用,他这么解题,就没被人打过吗?” “……” 对面诡异地安静了半分钟,像是无言以对。 好半晌,屏幕里出现了一支笔,应该是在书写,末端小幅度地划动。 镜头换了一个视角,平行地框住男生书写的手臂、松垮的领口、灰色短袖上衣……和一个线条优越的下巴。 随着手机嗡地一震,男生冷沉的嗓音响起:“这题考的是高三下册,我圈了范围,你先补教材。” 点开新消息,是一张俯拍的照片,横线纸上潦草地写了几个页码。 盛遇扫了一眼,切回去,盯着屏幕里半张脸细看,说:“同学,你下巴好像有点血痂。” 像是没能理解这天马行空的脑回路,对面好片刻才嗯了一声。 “擦伤。” 盛遇越看那道伤口越眼熟:“怎么伤的?” “……你是不是作业太少了。” 声音也越听越耳熟。 盛遇:“你也是一班的?” “没事挂了。” “路屿舟?” “嗯。” 盛遇歘地一下就把视频通话摁了。 还嗯! 他还嗯! 僵尸一样呆坐两分钟,盛遇稍微把头低下去,抵住桌面,耳骨到颈侧迅速充血泛红,整个人像只煮熟的虾米。 有比‘说坏话被当事人撞见’更尴尬的事吗? 有的。 孩子,有的。 ——那就是直接跟当事人蛐蛐他本人。 这跟上厕所突然被人推开门有什么区别! 盛遇觉得自己最近犯蠢的频率超标了。 这跟他聪慧、沉稳、矜持、内敛、心细如发……的形象一点都不相符。 打牌前他怎么就没问一下另一位同学叫什么呢? 十来分钟过去,盛遇依旧抵着桌子,盯着书桌底下地板砖花哨的纹路发呆,整个人还烧着,脸皮的血色一直没褪。 人在尴尬的时候是很脆弱的。 偏偏这时有人火上浇油,通话挂断没多久,叮咚弹出来几条新消息。 0126夏扬:【你跟老路认识?】 0126夏扬:【我靠,我看到他半个月前的朋友圈你点了赞,你们半个月前就勾搭上了?!】 7、家宴 勾搭。 ——引诱或串通做不正当的事。 这能叫勾搭吗?语文在哪儿学的!这么不中听! 盛遇气得要死,戳进对话框噼里啪啦地敲字:【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加的,我也是刚知道有他的微信。】 他笃定夏扬问不出什么,毕竟路屿舟就差把“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刻在额头上。 发完他扭头进了路屿舟的朋友圈。上次他已经把大部分点赞取消了,但被路屿舟中途打断,今天划到底部,才发现漏了两个。 点赞栏旁边还多出了几个头像,他跟路屿舟以前没有共友,小红心都是孤零零一个,现在联系人里多了几个实验班同学,小红心后面就跟了一排头像。 盛遇盯着那一排头像看了几秒,还是狠狠心点了取消。 【听起来像孽缘。】0126夏扬:【老路这死傲娇一般不加人,可能你克他。】 这话中听,盛遇心情愉悦,发出的消息也开始跳脱:【嗯嗯(﹡?o?﹡)】 0126夏扬:【我去,你怎么用颜文字,好老土。】 0126夏扬:【你没有表情包吗?我发你点。】 对话框叮叮咚咚发过来十几个抽象表情包。 盛遇顺手点了收藏,解释说:【有段时间跟我爸聊天,发多了就习惯了,中年男人嘛,太抽象的表情包看不懂。】 也就一年前的事,他参加了一个中外合作夏令营,其中一个月的课程要在旅居中进行。他跟着老师满世界乱跑,盛董事长不放心,勒令他每晚睡前报备行程。 跟中年男人互发微信是一门深奥的学问,相比天马行空的表情包,颜文字更适合当沟通桥梁。 0126夏扬:【怪不得。】 0126夏扬:【那你发吧。】 盛遇发了个颜文字版本的晚安。 关了手机,他盯着桌上那张写了一半的数学卷看了几秒,心一沉,草草折了几折收进书里。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不会做的题嗑一个晚上也不会做。 他转头掏出了英语卷,没两分钟就进入状态,下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做完他看了眼表,规定时间还剩二十多分钟。 一对答案,正确率竟然也不错。 盛遇心定了,他就说嘛,他还是有几分当学霸的潜质。 揣着两分心事和九十八分的自得,盛遇把角落里的风扇拧小一档,一骨碌滚上了床。还不到最热的时候,但糟糕的朝向已经给这间卧室带来燥意,床尾的窗户开着,夜风卷着灰格子窗帘扑打窗框。 凌晨一点,将要睡着的盛遇忽然睁开眼,脑子里一点灵光闪过,睡意全无。 不对啊。 路屿舟怎么没住盛家? 这个问题直到翌日十二点都还在他脑子里嗡嗡地盘旋。 前一晚下了雨,他半夜被雨珠砸醒,没睡好,盛嘉泽来接他,车就停在路边,他无精打采地爬上副驾,堂兄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掠来,一眼便笑:“哟,做贼去了?” 盛遇扣紧安全带,小小地打了个呵欠,说:“是啊,你最好小心点你的钱包。” 今日是家宴,盛嘉泽开了一辆低调内敛的黑色suv,宽敞又舒适,盛遇歪在座位上刷手机,没两分钟就会了周公。 家宴是盛家曾祖父传下来的习惯,起先是每周一次,定在周末,怕家里人生疏。到了盛开济这一代,家族观念已经淡薄,不过这些习惯也没有完全被取缔,只是改成了一个月一次。 盛嘉泽这些回不来的,打个电话也行。 车停在铁门外,天又下起了蒙蒙雨,今年早夏似乎格外湿润。 盛嘉泽懒得停车,把钥匙递给门边等候的司机,从后备箱翻出两把雨伞,绕到副驾,伞柄戳了一下盛遇,“还睡,到家了。” 盛遇早醒了,抢了他手中的伞,撑开下车,“我喜欢这辆车,以后都开这辆好吗?好的。” 盛嘉泽又比了个中指。 堂哥正在往变态的方向发展,家里管得严,不让说脏话,他憋得像冷宫里疯了的妃子,有事没事就比比划划。 盛遇不跟他计较,装作看不懂手语。 花园中的芭蕉叶被雨水打得发亮,他们抄了小路进门,临近中午,正是忙碌的时候,佣人们在各处游鱼一般穿梭。 盛嘉泽换了鞋,随便逮了个人问:“祖母呢?” “在书房,今日天气不好,老夫人嗜睡。” 盛嘉泽便笑:“那我暂时不去扰她清净。” 两人随便挑了间待客室窝着,喝了两杯驱寒茶,盛嘉泽抓起一个抱枕砸向窗边昏昏欲睡的盛遇,“不是,你眯了一路,怎么还犯懒,昨晚撞邪了?” 撞邪倒不至于,就是雨水噼里啪啦吵得人心烦,他心里又挂着事,死去活来想不明白,一晚上做了好几个梦,梦到路屿舟流落在外,没饭吃、没人管、还被狗追。 活活给他吓醒了两三次。 这种心事当然没法跟盛嘉泽说,盛遇接了抱枕,顺势垫到身下,懒散地往沙发靠背上一趴,望着窗外滑落的雨水,“这不刚转学,学业上有点压力,没睡好。” 盛嘉泽思索了下,“也对,一中是重高,跟我们以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能混过去的课程不一样,有什么哥能帮忙的吗?” 盛遇玩着遥控器,把窗帘开了个又关关了又开,“你能给我补课吗?” 盛嘉泽:“我能给你请补习老师。” 那算了。 盛嘉泽的每一张毕业证都水漫金山,这小子就不是个读书的料,指望他补课的盛遇才是疯了。 但盛遇也不想请家教,没别的,还不至于。他的成绩单一直很漂亮,也不是没遇到过麻烦的科目,全都硬着头皮磕了下来。当了十七年优等生,那点傲气没这么快散,总得先撞南墙再回头。 中午集团临时有事,盛开济忙着开会,午宴推迟了好几个小时。盛嘉泽闲不下来,在祖母那儿蹭了两块点心,出门找朋友玩儿了。 盛遇啃了半碗瓜果垫肚子,一个人待得无聊,回了房间。 盛家大宅的前身是一处庄园,面积宏伟,住几个不成器的小辈不成问题,连盛嘉泽这种常年不着家的都留着位置。 盛遇的房间当然被保留着。 二楼走廊空旷无人,一眼望去灰蒙蒙的。 盛遇站在楼道口,那点想不懂的心事又在耳边绕啊绕,蚊子似的扰人烦。他站了一会儿,还是扭头上了三楼。 ——二楼朝向好的几间房都有主人,如果要给路屿舟安排卧室,大概率在三楼。 盛遇一间间敲门,没人应就拧开,看一眼屋里的摆设——盛家有个习惯,客卧和不重要的房间平时就随便一关,但有主的房间、主人又长期不在,就会拿钥匙锁上。 他要知道路屿舟是偶尔在夏扬家住,还是一直没回来。 中途两个佣人经过,看他到处瞎溜达,也没多问——小少爷小时候就喜欢这样玩,像个冒险者一样探索家里的角角落落,他出现在橱柜里都不稀奇。 敲到第五间,盛遇压了一下门把手,没拧开。 “小少爷?”又有一个佣人上楼,远远见他跟门把手较劲,忍不住插嘴:“小少爷,这间屋子有人住。” 盛遇摩挲着把手上的纹路,松开。 他转头问:“这是路屿舟的房间吗?怎么上了锁?” “这……呃……”佣人觑着他,讷讷不敢言。 盛遇眨眨眼,笑了一下,说:“没事,可以聊的,我跟他的关系没那么僵。” 在家中佣人的眼中,这位小少爷是最好说话的,没什么脾气,心也大,遇上天大的事也只是回房睡一觉,再出门便一切如常。 这次的真假少爷风波,可谓是塌天的巨变,他还是没受影响,该吃吃该喝喝,将那些闲言碎语一耳蔽之。 佣人看着他微弯的眼睛,松下心来,“他最近考试,不在家里住。” 盛遇若有所思,“物理竞赛吗?” 佣人忙道:“对。” 盛遇没说什么,点头下了楼。 下了楼,他没回房间,也没去待客室,绕道拐去了后厨,后厨有一间专放用具的屋子,盛遇熟门熟路打开橱柜,把瓷器旁边的姓名牌一一扫了一遍。 ——没有路屿舟。 盛家一直是分餐制,餐具、茶具、咖啡杯……都是一人一套,没有路屿舟的名字,说明他可能压根没回盛家住过。 这完了啊。 盛遇顿时皱起了眉,合上橱柜,心事重重地去后厨顺了个刚出炉的布丁。 8、升旗 这天盛开济和一干叔伯都没回来,饭桌上就祖母和盛遇两个。 路屿舟也没回来,管家打电话去问,只说是备战竞赛,没时间。 盛遇扒拉一口米饭,把那句“物理竞赛早就结束了”混着一起咽下肚。 吃完饭,盛遇被司机送回喜鹊巷,加长大车停在巷子外,司机探头看了一眼,忍不住说:“住这儿不太方便吧?” 巷子里路况复杂,车子很难全须全尾地进出,盛遇只能在巷口下车,步行两百来米到家。 “还行。”他笑了下,拎着背包推开车门,似乎没心没肺,在哪儿都如鱼得水。 梅雨维持了三天,一直到月假结束才有停的趋势。 清早,盛遇提着书包出门,空气里有淡淡潮味,天气预报说今日晴,路边呼啸而过的绿化笼罩着晨雾。 他刷了公交卡,来到后排落座。 这个点的公交人不多,半大少年们穿着形制相似的校服,三三两两歪在座位上补觉。 盛遇休学在家半个多月,睡饱了,补不了,手肘抵着车窗,撑着下巴视奸班群。 群里一放假就活,一上学就死,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多少人说话,盛遇没两下就滑到了顶。 他索然无味地关了手机,靠着椅背闭目小憩。 下了公交,校门口挤满移动餐车,食物香气在风里滚动,盛遇看眼缘挑了个小笼包摊子,要了一屉小笼包和一杯豆浆。 今天有三个值班门卫,没人敢把早餐带进去,旁边的绿化带槛蹲满了狼吞虎咽的学生,像一群即将锒铛入狱的犯人,场面一度惨绝人寰。 周一要升旗,哪怕平时再不看重仪容仪表的学校,升旗仪式也会搞点面子工程。 此刻校门口或站或坐的学生都身着整齐划一的灰黑校服,盛遇的t恤配纯黑工装裤就格外惹眼,他还往手腕上系了条红黑格丝巾,扔完垃圾往校门口走的时候,招惹了一众女生好奇又明亮的目光。 他这幅打扮,不出意外在校门口就被拦住了。 “你哪班的?这穿的啥啊?”年轻的门卫拦住他问。 另一个门卫探了下头,正是上次月考值班的那位,倒是认出他来。这小子长得俊,跟那年级第一一样,有让人过目不忘的本事。 “还没给你发校服吗?”门卫抱着登记簿出来,舔了一下手指,翻着页说:“实验班新来的转校生是吧……我看看,叫盛遇?” 盛遇点了头,门卫没多为难他,新来的总是会有一些宽待。 进了校门,走动的学生都一水儿整齐的校服,承蒙盛家这些年养得好,盛遇个子瘦高,人群中本就打眼,今天穿得又出众,像一群灰扑扑的小鸟中忽然冒了一只开屏的孔雀,那叫一个独领风骚。 隐约听到经过的两个女生议论“好帅”“没见过啊”“来拍杂志的模特?”…… 他只得摸出手机,低头假装专注,心里琢磨着要不要给刘榕打个电话,先借一套备用的校服。 还没进教学楼,早读铃忽然叮铃铃响了,还在外面乱晃的学生不往教学楼跑,反而往操场的方向走。 没过片刻,教室里的学生也陆续下楼,这群人俨然都是励精图治之辈,手中几乎都拿着单词本、错题集,边走路边翻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架势。 盛遇懵了,搞不清状况。 五分钟后,更懵的盛遇被人群蛄蛹到操场,喇叭里的铃声变成了升旗仪式前奏。 “……” 早读就升旗啊? 升旗仪式这玩意儿倒还没有全国统一,各个学校都有自己的规定,盛遇这是刚转学,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糊涂了两秒,很快回神,随手抓了一个矮个子男生,问:“高二实验一班在哪儿?” 男生上下打量他两眼,撇着嘴给他指了个向。 盛遇便游鱼一样混着人群钻进了队伍,神不知鬼不觉。 ……个屁。 “谁让你站这儿的?”班委叉着腰问。 盛遇默默转头,身后的矮个子男生振振有词:“他刚来,没位置,我好心让他站我前面,咋啦?” 班委叫林嘉嘉,身兼学生会干部和班级纪律委员的职位,每次升旗前都由她负责检查班级仪容仪表,免得被扣分,看着挺文静一小姑娘,一说话就像吃了炮仗。 “咋啦?还咋啦?!矮的站前面高的站后面,你俩——”她在盛遇和矮个子男生间比划着,两手伸得长长的,比划了个超远的距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能站到一起的关系吗?!” 矮个子男生梗着脖子说:“那他确实够不着我,让他再往前站点。” “柴翰!”林嘉嘉怒斥:“你想长高想疯了吧!” 这戏码俨然不是第一次上演,周围同学都习惯了,后排男生抻着脖子看热闹,旁边女生捂着嘴偷笑。 再吵下去,就真成了热闹。盛遇其实还挺感谢这哥们的,没这哥们他还找不到队伍。 柴翰脑袋一仰,正要嘴硬,肩头忽然搭了只手。 扭头看去,新来的转学生垂着眼睛,颇认真地问他:“你这次月考考得怎么样?” “还行啊。”柴翰下意识说。 “数学多少分?” “143。” 盛遇若有所思地点头,“我71。” 柴翰:“……” “我拿183的身高,跟你换143的分数,你换不换?” 柴翰想也不想:“我才不要!” “看。”盛遇朝他耸肩,“这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而且你还没成年,骨架还没长开,说不定哪一学期,就蹭——地一下长高了呢。” 安慰完同学,林嘉嘉催着他一路往最后走,说不用看,他这海拔指定是后排的料。 一直到队伍末,那里站着一个留着寸头的男生。 林嘉嘉吃不准谁高一点,在两人头顶梭巡,最后一爪子把盛遇扽到了最后。 “靠!”寸头男生不满:“凭什么?!他明明比我矮!” “凭他比你好看!”林嘉嘉叉着腰,她不该当纪律委员,她该当班长,训人的模样跟刘榕简直一模一样,不愧是直系师生,“这两天有电视台采访,长得好看的就该站最后面,当门面!” 寸头男生拿眼神扫了两圈盛遇的脸,只服了40%,“我不!你自己说按高矮站的,他长成天仙都不行。” 林嘉嘉:“让着点新同学怎么了!老师说等会儿升完旗找个人去帮盛遇领书,你去不去?!” 一听能早退,寸头男生一句屁话都没有了,咧着嘴笑:“去,去的——” 林嘉嘉没好气别了他一眼,转头跟盛遇说:“你是新来的,没发校服,我跟学生会那边解释过了,他们不会记你名字,放心吧。” 林嘉嘉刚走,喇叭里就响起国歌,说来好笑,升旗仪式中,占时最短的其实是升旗。 升完国旗,校长上台致辞,寸头男生退了两步,侧着脸,唇缝里挤出来几个字:“你好,‘斗不到地主就吊死在学校门口’的盛遇?” 盛遇愣了一秒,“你好,0126。” 夏扬转过头来,满脸疑惑,“你叫我学号干嘛?” 盛遇:“……不知道,顺口。” 全班就夏扬一个人的群昵称带编号,盛遇也很纳闷。 “群是高一刚开学建的,那会儿按学号排座位,大家不熟,老师要我们把昵称改成这种形式,方便认人,后面大家都改了,我懒,没改。”夏扬解释一遍,又咂摸一下,说:“你还是叫我名字吧,这样怪怪的……有点铁窗泪,我还没有坐牢的打算。” 盛遇乐了,说:“行,夏扬。” 两人伸手虚握了一下,算是正式认识。 不多时,学生会就点完各班人数,站在队伍后方的空地监管纪律。盛遇回头看了一眼,人群里没有路屿舟,刚刚一路走过来,把队伍看了个遍,也没见到路屿舟。 搞错了? 路屿舟不是一班的? 心里正犯嘀咕,夏扬忽然闷闷地笑了两声,目光盯着某个方向,胳膊肘捣了盛遇一下,说:“喏,咱们班最高的回来了。” 路屿舟回到队伍末的时候,校长已经下台,同学们在稀稀拉拉地鼓掌,他把演讲稿折成小方块,实在闲得没事,戳了一下前面的人,想问夏扬有没有带什么学习资料,拿来看会儿。 戳完一抬头,看见的是一个很黑的后脑勺。 “?” 路屿舟掀着眼皮朝前看,这才发现自己和夏扬中间不知何时塞了个黑毛。 黑毛还很潮,出门左转能直接出道。 意识到戳错了人,路屿舟皱眉道:“不好意思,看错了。” 黑毛垂在身侧的手微蜷,无意识挠着掌心,像是做着什么心理建设。 下一秒,黑毛一回头,白皮肤黑眼睛,睫毛长得像洋娃娃,表情还有点拘谨,“没事儿。” 路屿舟:“……” 他现在有事了。 怔愣了短暂的两三秒,路屿舟收敛了神情,嗯了一声,低头把演讲稿拆开重新折。 夏扬好不容易逮着学生会走远的时机,唰的回头,发现两人表情怪怪的,气氛也怪怪的。 他纳闷了一会儿,开口介绍:“这是盛遇,新来的转学生,那天我们一起打过线上斗地主。”转头冲盛遇说:“你后面那个棺材脸叫路屿舟,别看他现在脸色难看,他平时脸色更难看。” 卖他面子,盛遇回头,跟路屿舟轻微碰了一下视线,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夏扬摸不着头脑。 你俩是谈过一段吗?这么尴尬。 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越过盛遇问路屿舟:“你怎么回来了?等会儿不是要演讲吗?” “前面的超时。”路屿舟冲演讲台边缘的校长抬了一下下巴,“我们的环节取消了。” 夏扬嘿了一声,看向盛遇,插了一段讲解:“老路拿了竞赛一等奖,本来今天有他的演讲,但领导们太能嘚啵,就把后面的环节给挤了,常有的事。” “……”盛遇不知道该作什么反应。 夏扬又问:“你现在没事了?” 路屿舟:“干嘛?” 夏扬:“我帮新同学领书,先溜一步,万一再点人数,你帮我解释一下,说我奉命滚的。” 路屿舟低头把演讲稿折成小船,散漫地说:“不干,我演讲都被取消了,留这儿干嘛。” 夏扬:“胡扯,你现在是待命状态,说不定等会儿校长又把你喊上去,能走你早走了!” “……”被戳到痛点,路屿舟表情更冷淡几分,说:“滚。” 夏扬喜笑颜开,拱手表达了一下感恩之情,猫着腰扎进其他班队伍,两三下就不见了踪影。 盛遇瞥着夏扬离开的背影,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他去花坛干嘛?” 路屿舟抬了一下眼,声调淡漠,“往后走会被学生会逮,花坛边有小路,能直达教学楼。” “他不是奉命滚的吗?” “学生会眼里,没假条的一律叫谋反。” 盛遇:“……哦。” 他俩说着话,那厢夏扬已经靠近操场边缘的围栏。 沿着围栏有一排低矮的绿化丛,夏扬左看看右看看,见没人注意自己,扒开花草呲溜往里一钻。 ……盛遇眼睁睁看着那道人影,跟只耗子似的,在花丛内侧快速穿行。 这是人类能想出来的路线吗? 盛遇大为震撼,思维发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问:“你偶尔也这么钻吗?” 路屿舟眼皮子一掀,像好端端走在路上被狗咬了。 盛遇:“打扰了。” 帅哥天然就是焦点,帅哥扎堆更是视觉盛宴。两人视觉中心当惯了,对目光并不敏感,因此并没意识到周围人都在隐晦地向他们投来视线。 十来岁正是不会掩饰情绪的年纪,看似正常的张望、回头、假借交谈朝后瞥的目光、闪躲的眼神,都掺杂着欣赏和爱慕。 人群悄悄地议论着,都在打听新来的转校生是何方神圣,也有人在比较转校生和一班队末那位帅哥谁更好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几分钟后,两位人群焦点被政教主任从队伍中提溜出来,一人记了个名字。 一个头发长。 一个没穿校服。 9、罚站 前面林嘉嘉说过,最近有电视台采访。 这种事关学校形象的大事,通常都会伴随着一段时间的严抓严打。一中的课堂质量没什么严抓的余地,校领导扭头把重点放在了‘颜值’这一块。 校长发言,就提到了接下来这段时间,学校将重点管束仪容仪表和课后纪律。 结果刚说完要管纪律,就有三个学生溜出了升旗队伍。 政教处主任姓侯,大家私底下管他叫大马猴,偶尔也叫弼马温,关系好的时候叫猴哥。大马猴眼亮脚快,一扫就发现了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风火轮一样冲杀过去逮住了几个小兔崽子。 气头上的中年男人不讲道理,逮完早退的小混蛋,又顺道给各班来了个大清扫,把升旗队伍里那些个‘仪容不整’的学生挨个揪了出来。 盛遇和路屿舟站大后排,是第一批被揪的。 “……” 今日。诸事不顺。 被拎出来罚站甚至没来得及辩解一句的盛遇如是想。 这会儿的大马猴不听人话,讲什么都没用。各班逮出来的学生按班级分区,站在队伍最前方当典型。浩浩汤汤的升旗队伍眨眼间缩水一半,有些班罚站的人比队伍里的人还多。 一班多亏了有个高瞻远瞩的刘榕,无论男生女生头发都规规矩矩——路屿舟这个懒鬼除外。 放假前刘榕特意提醒他去理发,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这下好了,老实了。 别班队伍前方人头攒动,到了一班,就俩高个子杵在面前,打眼一看,还有点凄凉。 没过一会儿,林嘉嘉趁乱溜了回来,看向盛遇,有点欲言又止;转脸看向路屿舟,还是欲言又止。 “我试着解释了一下,大马猴让我滚……你们算好的,隔壁班物理老师刚刚也被抓了呢,喏,”林嘉嘉朝树荫下努了下嘴,说:“要不是他带了教师证,可能现在还在跟学生一起罚站。” 二班物理老师是半个月前新来的,脸嫩,像高中生,回回出校门都被拦。 盛遇叹了口气,被太阳晒得有点丧,问:“刘老师呢?她总说得上话吧。” 林嘉嘉看他的眼神更加怜悯。 “刘老师作为高二年级代表去市里开会了……要十点多才能回来。” 旁边插兜站着的路屿舟这时插了嘴:“我能走吗?” 林嘉嘉:“行啊,你拿个理由出来。” 路屿舟:“我是老师。” 林嘉嘉:“……你疯了吗?” 路屿舟的神情里一点都看不出玩笑的成分:“校长也没有校长证,我没有教师证怎么就不能是老师?” 盛遇听了两耳,莫名觉得这套理论有点耳熟。 林嘉嘉目瞪口呆,好半天憋出一句:“那你去吧,你就这么跟猴哥说——” 路屿舟抬脚就走。 盛遇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拽住他的衣摆,把这个莽夫拖回来,扭头冲林嘉嘉说:“不好意思,他胡说八道的。” 林嘉嘉头一次见‘胡说八道’款的路屿舟。 一中每年级有两到三个实验班,说白了就是重点班,每学期流动一次,年级一百进实验班,掉下一百就往普通班流。 林嘉嘉不是实验班原住民,今年才咬着牙爬上来的。她进一班的时候,路屿舟已经在实验班钉了两年,是众所周知的大佬,同学们还在为月考抓耳挠腮,他已经在备考强基计划,参加数理竞赛。 这种镇班的大佬,在同学们眼中多少带着点神秘色彩,而且大佬对交友没兴趣,玩的熟的朋友就那几个,这种距离感反而给他蒙上一层滤镜,更让人敬而远之。 盛遇拽的这一下,堪比老虎头上拔毛。 有那么一瞬间林嘉嘉差点脱口而出“你俩认识?”,但理智拉了她一把,她瞪着眼睛,见鬼一样盯着两人。 盛遇以为她被太阳照得眼睛不舒服,说:“你先走吧,我们没事。” 林嘉嘉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 可能是太过倒霉,路屿舟今天的态度反而没有这么拒人千里,由着盛遇拽着自己,等林嘉嘉走远才说了句:“撒手。” 盛遇撒了手。 两人在烈日下站了会儿,盛遇忍不住问:“刚刚我要不拦着,你真要去找主任耍赖啊?” ‘耍赖’? 什么用词? 路屿舟侧目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很淡,盛遇没品出不爽的情绪,反而偏向于一种‘无奈’。 “大马猴记性差,”路屿舟用下巴点点主任的方向,说:“我问一声,问完就走,谁知道他是让我滚去哪儿?” 盛遇:“……” 难道他真的是天才? “我去一趟。”盛遇扭头就想去试一下。 路屿舟眼疾手快,揪住他的后领把他提溜回来。 “晚了。”路屿舟又朝某个方向抬了一下下巴。 放眼看去,侯主任正指着一个拔足狂奔的男生大吼:“我没让他走,我没让他走——” 天才计划就此破灭。 大马猴喜欢搞同甘共苦那一套,记了名儿也不让走,非得让他们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强制站在主席台前营业。一直到升旗仪式结束,各班队伍散去,大马猴拎着个话筒回来,黑着脸训斥他们: “看看你们!哪有个学生的样子!” 经典话术,就连盛遇这种一贯的好学生听得都不痛不痒。 大马猴旨在拿他们杀鸡儆猴,奠定标准,倒也没真想罚他们。挨个记了名字,让各自的班主任领回去,监督着他们把什么头发、校服……赶紧捯饬成正常的样子。下周升旗检查。 刘榕缺席。盛遇和路屿舟是班长领走的。 教室门还没进,先挨了一顿臭骂,在盛遇的人生里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刘榕人虽不在,但安排得妥帖,盛遇进教室的时候,属于他的座位就在教室后排摆着,桌上的书本摞得一柱擎天。 特殊的走班制度导致学生们对新同学的到来见怪不怪,也没兴致听什么自我介绍。 盛遇进门的时候,前排的学生齐刷刷抬头看了一眼,不超过两秒,就齐刷刷低下头去,继续刷自己的题。 但总有那么一些特例。 “哎,盛遇。”刚落座,有个男生注意到了他,招手呼唤,“听说你们被大马猴抓了?” 定睛看去,出声的是个很惹眼的叫夏扬的寸头,周围还有四五个在讨论题目的男生。 ……哪壶不开提哪壶么这不是。 盛遇握着水瓶过去,夏扬明显想笑,又顾忌着他的情绪不好太放肆,“没说你是转学生,没校服啊?” 盛遇灌了一口水,闷声说:“如果你没穿校服,被大马猴逮了,你会说什么?” 夏扬脱口道:“我新来的,没校服。” “那不得了。”盛遇一脸果然如此,“我们转学生的路已经被走窄了。” 他情绪挂脸,又跟路屿舟那种挂脸不一样,玩笑的成分居多。 第一节课下课,刘榕从市里赶回来,照例把后门推了一条小缝偷听。 靠后门的位置原先坐的是一个调皮的男生,每次她推门都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要么缴手机要么收漫画,上次月考换座,路屿舟主动挑了这个临窗的位置,后门就变成了寂静岭。 她家课代表不搞小动作也不爱闲聊,刘榕放心之余,还有点不适应。 但这次一推门,竟然听到了熟悉的扯闲。 “……靠,国际高啊,你国际高转来我们这儿干嘛?体验一下学习的苦吗?” “体验一下想破脑袋也做不出题的感觉。” “体验到了?” “想走了。” 刘榕定定一听,听出答话的是刚来的转学生,一节课不到,似乎已经跟周围同学熟络了。 又闻一道女声:“你应该很受欢迎吧,原来的学校是不是很多女生喜欢你?你理想型是什么?” 这话出来,有几秒钟没得到回答。 盛遇的情商是在盛家磨出来的,什么话都能接一嘴,但应对异性就有点左支右绌,就像上帝开了一扇门总会关一扇窗,不可能让他永远在人际关系里如鱼得水。 众目睽睽下,盛遇眼神躲了一下,黑发下的耳根迅速变粉,然后变红。 他低头摸了一下鼻子,含糊地说: “不知道……我没注意这些。” 门外的刘榕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够了墙角,她豁楞一下推开门,大手一挥,点了新来的转学生,又手指头一转,点了转学生后桌的数学课代表。 “盛遇,路屿舟,你俩来我办公室一趟。” 10、别扭 刘榕气势汹汹,结果把他们喊去办公室,憋出来的第一句竟然是: “这事儿是老师失误。” “?” 盛遇表情空白。 他惊恐的样子太好笑,刘榕没绷住严肃的表情,敲了一下桌面,继续说:“校服和校牌都应该在报道那天带你去领,校牌我倒是想起来了,让路屿舟带你去办的,校服这两天忙忘了。这样吧,我家里有一些之前学生留下来的课堂笔记和错题集,放学拿给你,就当是老师给你的补偿。” “言重。”盛遇忍不住摸鼻子,尴尬道:“哪至于补偿啊,就是一件小事。” 也就在太阳下晒了一个多小时而已。 刘榕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孩在想什么,真要敷衍过去,你们就该骂我了。而且别小看那些笔记,讲得比课本清楚,对你补高三的课很有帮助。” 盛遇有些心动,但一想到看别人的笔记还要适应别人的思维方式,还是算了,“不用了老师,落下的课回头我找人补补,我会尽快跟上的。” 这句话俨然就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刘榕眉毛一挑,目光就落在一旁安静当背景板的路屿舟身上。 “这简单,路屿舟,你挑个空闲的时候给他补一下。” ?? 两人头顶整齐划一地冒了两个问号。 “我没空。”路屿舟总算活了,靠着工位挡板站直,“我最近有事。” “最近没竞赛,你有个球的事。”刘榕说:“挑你是因为你比补课老师熟悉进度,也更熟悉一中的题型,你还拿乔上了。” 路屿舟:“不是,真有事。” 刘榕:“一两节课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路屿舟:“不方便。” 刘榕慢慢舒出口气。 她哪里听不出来这是推辞,摘了眼镜,手指捏着眉心,说:“我换个问法,我现在请你帮一位进度落后同学补课,不是盛遇,你上不上?” 路屿舟沉默。 刘榕点他是有原因的,不仅是因为他是数学课代表,偶尔有同学备考竞赛,请他帮忙补课,他也从没推辞过。 唯独这次,跟见了天敌一样,一个劲地跑。 盛遇跟着沉默。 他的视角瞥过去,路屿舟正侧脸看着窗外,气压很低,不看脸也知道这会儿表情有多不爽。 至于么? 一点微妙的憋屈感从盛遇心头升了起来。 我缺你这两节课吗? 到了嘴边的周旋之话被压了回去,他憋着口气,倒想看看路屿舟吃瘪的样子。 “老师不知道你们有什么矛盾,但这种矛盾不要带到学业上来,再大的情绪都没有你们的未来重要。当然,如果需要调解,任何时候都可以私下找老师。”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有点小题大做,路屿舟只是不爱和盛家人打交道,不代表跟盛遇有什么深仇大恨。 他点了头,刘榕用看问题儿童的眼神把两人目送出办公室。 回教室的路上,盛遇难得安静,低头翻着刘榕给的教辅资料,侧脸专注。 路屿舟还是那副情绪欠奉的样,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快进教室前,他抿了抿唇,问: “你想先补哪——” 盛遇头也不抬,推门就进去了。 路屿舟:“……” 正是心高气傲的年龄,谁也不想对一个明显讨厌自己的人献殷勤。 盛遇知道自己占了路屿舟的少爷人生,他理亏,以前还会想着找机会缓和一下,建立点友情。 今天之后,不太想了。 大不了以后都绕着路屿舟走,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进了教室,夏扬第一个凑上来:“咋了?榕姐找你们干嘛呢?” 盛遇抱着资料落座,从桌肚里掏了只水性笔,说:“没事,喊我补课。” 刚说完,后门吱呀一响,身后的座位窸窸窣窣,像是有人落了座。 夏扬伸出脚踢了一下路屿舟的桌脚,惹来一个不耐烦的白眼,“你呢?榕姐喊盛遇补课,把你叫去干嘛?让你给他补啊。” 不愧是刘榕的学生,一说一个准。 盛遇拨开笔盖给自己的新课本注名,没空管夏扬。路屿舟目光微垂,在他微微拱起的肩骨线条上一掠而过,说:“升旗缺了一个人,大马猴数出来了,刘榕问我是谁,我说是你。” 夏扬:“靠!你没跟她说我去帮新同学领书了啊!” 路屿舟:“忘了。” 夏扬气得直掐人中,路屿舟那副‘干我屁事’的表情太气人,以至于他一时忘了,这种班级琐事根本轮不到万事不管的路屿舟来汇报。 盛遇和路屿舟一前一后坐着,全无交流。 如果夏扬再保持一会儿好奇心,可能会发现不对。两人被老班叫出门的时候刚换完位置,那时候的盛遇还很健谈,看路屿舟的眼神也有股莫名的熟稔。 一班的座位按成绩选,每月一换。盛遇暂时没有成绩,刘榕把他放在了第一排最后一个,就在路屿舟后面。 路屿舟就是嫌后面有人会挤,才主动选了最后面的位置,盛遇一来,他那张帅脸立刻瘫了,靠着墙壁半死不活。 盛遇看出端倪,主动跟他换了座位。 路屿舟重新拿回了最宽敞的座位,谈不上多高兴,但阴转多云。 两人并肩出去的时候,夏扬还看到盛遇悄悄捣了路屿舟一下,贴着耳朵问:“干嘛,不会要罚我们吧……” 不知道办公室发生了什么,再回来,两人周边像多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多云转雷暴雨了。 下雨的是盛遇。 第一天的课,就在这种无声的沉默中度过。 一中有晚自习,走读生可以不参加,但鉴于很多老师喜欢在晚自习突然加课,大家一般不会走。 盛遇不一样,他优先要把自己落后的进度拉上来,与其在教室耗着,不如回家听网课。 回去路上又下了雨。 喜鹊巷有两个快递点,其中一个就在路家几十米开外的小卖部,店里时不时上点果蔬鸡蛋,借着快递站的客流量卖东西,主打一个能挣的钱都要挣。 老板娘更是商业鬼才,往门前宽敞的院落支了几张牌桌,搓麻将不收钱,各位二大爷七大姨都爱来她家唠嗑乘凉,长期下来,消耗的瓜子花生烟酒可乐能绕地球一圈。 这两天有雨,也没能湮灭各位大姨搓麻的热情,小卖部门前拉起了遮雨布,角落里亮着幽暗的电灯。 盛遇越过人群,撑伞进了小卖部,他很快在货架上找到自己的包裹,堆到扫码仪器前出库。 刘榕给的书目五花八门,有寻常的习题、套卷,也有扩展词组的英文短篇小说集,很难在同一家书店凑齐,只能上网买。 ai女声响起,盛遇把包裹挪到一旁,转头拐去了另一面货架前。 小卖部和快递点是混在一起的,有点货架放了包裹,有的货架放的是商品。他现在看的这一面,卖的是日用品。 粗略一扫,盛遇立马捕捉到目标物,蹲下去拎起其中一个铁锅,屈指敲了敲锅底。 “你当挑西瓜呢?”老板娘不知何时走进来,中年微胖的健康身材,气血充足的红润脸色,眉是纹的一字眉,眼是吊梢眼,一眼看去有些不好惹。 她站在盛遇面前,鼻子里哼了口气,说:“干啥用?煲汤还是爆炒?” 盛遇想了一下,“都要。” 老板娘:“来,你出门左拐去一趟巷子尾,那儿有个废弃的许愿池,许愿池里有个王八,你跟王八说去。” 盛遇:“我买两个,也要去见王八吗?” 老板娘:“买俩?一个煲汤一个爆炒?” 盛遇点头。 老板娘舒了眉头,弯腰拎起一口磨砂质感的平底锅,说:“有涂层,不粘锅,行不?” 盛遇不懂选锅,直接说:“我要最贵的。” “多贵?” “反正最贵最好的。” 他烧坏了路屿舟一面锅,这是赔礼,不能太寒碜。 这下老板娘不仅舒了眉头,还舒了脸色,扒开旁边冰柜拿了支绿色心情,“给,小老板等我一下。” 盛遇接过冰棍,看见她一挑帘子进了后院。 没两分钟,老板娘抱着一个比她上半身还高的大纸箱出来,纸箱上落着灰尘,但包装很完整,胶条都没撕。 她旋出裁纸刀划开胶带,说:“我们店里最好的锅,不锈钢,零涂层,完全不沾,苍蝇踩上去都得打滑!还有这个炖锅,珐琅的,倍儿好看——” 一层层揭开泡沫包装纸,露出纯黑色锃光瓦亮的炒锅,手柄原木色,单论外观和光泽度,确实比货架上的那些好。 盛遇撑着膝盖,弯腰端量片刻,点了头,“就这个,包起来吧。” 付钱的时候他点开付款方式,往下滑了一段。 上面几张绑的都是盛开济的副卡,最后一张是祖母给他开的储蓄卡,这些年零零散散的奖学金都存在里面。 他一直过得富足,这张卡只进不出,像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存钱罐,想起来砸碎一看,才发现数额不菲。 鉴于他是小卖部尊贵的vvvip,老板娘承诺送货上门,还让老板开出了只接待贵客的三轮。左边载上盛遇,右边载上盛遇的快递,后车厢里是他刚购买的共价值五千人民币的两个锅,一齐送到了喜鹊巷106号。 老板朝他做了个“salute”的手势,开着小三轮扬长而去。 阴天,夜幕降临得格外快,不到七点,天色已经暗下来。 正在做习题的盛遇看了一眼天色,抬手拉开台灯,搁在桌子上的手机嗡地一震。 划开来看,是个意想不到的联系人。 路屿舟:【你家司机】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盛遇在对话框里敲了个问号。 敲完,他又删掉,觉得这样太亲昵,换成更公式化的口吻:【出什么事了?】 过了会儿才有答复。 路屿舟:【没。】 盛遇皱了眉,直觉路屿舟可能遇到了点麻烦,不然按他的脾气,不会主动给不太熟的人发消息。 盛遇:【你在哪儿?】 对面不吭声,盛遇犹豫了下,拨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通话很快接通—— 盛遇:“喂?” 那头有安静的呼吸声,混在雨打棚布的声音里,不太明显,盛遇又喂了两声,才听到路屿舟不紧不慢说了一句:“在。” ……在个锤子,老子问三遍你就回一个字。 盛遇揉了一把脸,放下心来,微微向后靠上椅背,问:“什么意思?什么司机?” “你家的司机。”路屿舟用了个很古怪的定语,听筒里隐约有步伐声,像是从室内到了室外,雨声变得更清脆,他的声线随之模糊,“他把车停在棋牌室门口,说是你爸让他来接我吃饭,不跟他走会怎样?” …… 我爸? 我家司机? 盛遇懵了一会儿,再想开口,听筒里已经是挂断的嘟嘟声。 他握着手机犹疑片刻,猛地站起来,椅子刺耳地划拉一响。 在门口抓了把伞,他边出门边给夏扬发信息:【你家棋牌馆在哪儿?】 11、棋牌馆 ‘通宵’棋牌馆门口。 路屿舟垂眸看着没电突然关机的手机,没话说。 棋牌馆前面是一条普通的居民路,街边停着上了牌照的电动车,对面有家雅迪专卖店,老板在门口修配件,电焊的刺光不时亮起。 就是这么一条以电动车为主要出行工具的道路,停了一辆光滑锃亮的雷克萨斯。 有个男人识货,看了一眼就认出来,此刻正在屋里跟其他牌友绘声绘色地描述这辆车多贵,多大户人家才舍得拿这种车接送人。 雷克萨斯驾驶座的门敞着,姓吴的司机弯腰翻腾一阵,拿出一根充电线,快步走到遮雨布下,毕恭毕敬递给路屿舟:“屿舟少爷,上车充吧。” 他口中的‘屿舟少爷’瘫着一张死人脸,看起来想炮轰全世界。 棋牌馆老板娘这两天外出有事,儿子和侄子都要上学,没空看店。店里只有几间自助棋牌室开着,请了隔壁钱大妈帮忙看场子。 钱大妈坐在门口嗑瓜子,掏出兜里的智能机一瞧:哟,半小时了。 这辆车是半小时前来的,在棋牌馆门口截住了回来拿东西的老板娘侄子,两人站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奇怪地僵持起来。 钱大妈化身扫地工,围着两人扫了几圈,大致摸清了人物关系。 听起来,开豪车的是名司机,之前资助过小路的大人物想跟他吃顿饭,派了人来接,小路不太情愿,想回去上晚自习。 钱大妈一听,不对,这里面必有八卦。 两人在门口站了半小时,她跟着在门口坐了半小时,瓜子都嗑了半斤。 “……这是请还是绑?”路屿舟目光淡淡,在那条充电线上停了一下,“如果是请,我应该有拒绝的权利,如果是绑,你可以直说。” “不敢。”小吴司机低着头,后背已经冒了冷汗。父子俩都是犟脾气,他谁也不敢得罪,这完全是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路屿舟抬手捏了一下后颈,有点烦了,把手中的伞递给他,道:“我要回去上课,你拿这把伞走吧,盛董事长要是问起来,就说我出车祸死了。” “……”小吴司机表情龟裂,哪里敢接,“少爷,别说这种晦气的话。” 路屿舟直接把伞塞他怀里,转头走进了雨中。 没走两步,旁边小路杀出个人,路屿舟猛地停步,才避免迎面撞个满怀的尴尬。 小路口种着两棵大树,此刻树梢枝头都挂着雨滴,来人刚止步,就被雨珠子砸了一下头顶,他缩了一下脖子,眼睛瞪得圆圆的,露出像猫儿受惊的表情。 盛遇谴责地望了一眼头顶的树,然后压了眼皮,上上下下把路屿舟端详一遍,见这人完好无损,才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幅度地喘气。 他手中抓了一把伞,却没撑,黑发狼狈地贴在脸颊上。 “没事吧?”平复了呼吸,盛遇撑开伞将两人笼住,抹了两把脸上的雨水,问:“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这问法才是最奇怪的。 路屿舟眸光微垂,扫过眼前人湿哒哒的上半身,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单薄的少年轮廓。 棋牌馆离喜鹊巷不远,也就三条街,步行十五分钟能到,但距离他跟盛遇通话结束,才七分钟。 盛遇是一路跑过来的。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盛遇又抹了把脸,将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扒,“问夏扬,上次打牌,你不是住在他家吗。” 意外的回答,敏锐又细心,倒让路屿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司机呢?”盛遇探头探脑地问。 路屿舟指了一下不远处的商务车,顺手接过举在两人头顶的伞。 盛遇定睛一看,是熟面孔,心中大石落地,松了口气说:“是盛家的,那没事了。” 路屿舟将伞往他的方向偏了点,不怎么在意地搭话:“又不是小孩子,光天化日,法律社会,还能被骗走吗。” “说不定还会被绑呢。”盛遇脱口回了一句。 路屿舟余光轻微一压,落到他被雨洗刷得苍白的侧脸上。 盛遇倒没注意这道明显探究的目光,又伸长脖子看清了车牌号,彻底放下心来,“没事儿,是盛家的,你跟他去吧。” 路屿舟:“……” 气氛陷入死寂的沉默里。 盛遇的敏锐并非始终如一,譬如此刻,就有点掉线,周围安静了半分钟,他才慢半拍看看路屿舟的脸色,迟疑说:“哦对,你不想去。” 路屿舟别开脸,心情很臭。 雷克萨斯一直停在原地,盛遇没搞懂目前的状况,迟疑了下,扭头问:“你不上车?” “有事。” “那他怎么不走?” “说是一定要接到我。”路屿舟淡声说:“盛董事长的原话,‘晚饭前,务必将人接到’。” “牛不喝水硬按头啊……”盛遇皱眉嘀咕。 盛开济的确有点独断专行,但不至于强人所难,什么饭非吃不可?唐僧肉吗? “他为什么非要喊你吃饭?”盛遇忍不住用肩膀碰了一下路屿舟的肩膀。 这是少年间打招呼常用的肢体语言,可能是没预料到,路屿舟小幅度晃了一晃,像株被风吹了一下的修竹。 “不知道。”他说:“可能你爸更年期到了。” 盛遇:“……” 路屿舟这张嘴是撬不出什么实话,盛遇背着他翻了个白眼,让他等一会儿,快步上前敲了雷克萨斯的车窗。 车窗后的年轻男性有一张宽和的脸,今年已经在盛家工作八年,盛遇该叫一声小吴叔叔。 “小吴叔叔,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 小吴叔叔笑了笑,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董事长希望屿舟少爷回家跟老夫人吃顿饭,这么久了,屿舟少爷就回过盛家一次,老夫人挺想见他。” “?” 盛遇表情刷地成了空白。 “不是,”他有点难以置信,“什么叫只回过盛家一次?” 小吴说:“跟董事长见面都在车上,回老宅的次数并不多,我每次来接,屿舟少爷都——‘有事’。” “……” 真相大白了。 盛遇心说,怪不得盛开济狗急跳墙,活脱脱是路屿舟把他逼急了。 他稍微站直,不知道说什么,看向路屿舟的方向,那位始作俑者懒散地靠着文具店门口的冰柜,对上他的目光也一派坦然,神色淡淡的,半点不见心虚。 盛遇眼皮子抽了一下,微叹一口气,俯下身跟小吴叔叔说:“你先回去吧,他今天不会跟你走的,爸爸问起来——就说他要帮我补课。下次要安排吃饭,尽量放在周末。” 吴叔本来也准备走了,总不能真的把少爷敲晕扛回去。小少爷好歹给了个不错的说辞,他回头跟董事长有得交代。 至少不用说‘出车祸死了’这种鬼话。 雷克萨斯绝尘而去。盛遇过了马路,撑伞回到文具店门口,路屿舟刚好站直身子,将书包往肩膀挂,提步准备走。 盛遇越过他拉开冰柜,拿了瓶水,说:“你要回学校吧?我不去上晚自习,咱俩不同路。” 路屿舟步子猛地一顿,慢半拍回头看他。 盛遇抓着塑料水瓶猛灌了两口,感觉活了过来,才掏出手机扫墙上的付款码,“没别的事,我先回家了,明天见。” 路屿舟:“……晚上有英语提高课。” “我知道。” 手机滴地一声,盛遇低头付款,声线有点轻,像低低的嘟哝:“基础还没抓住,提哪门子高……” 而且说句不谦虚的话,他其他科目都没底,唯独英语,还成。 付完款,盛遇把手机塞回口袋,一抬头,发现路屿舟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还有事?” 路屿舟被这一嗓子喊回了神,目光渐渐移到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猝不及防地,路屿舟蓦然伸手,探了一下盛遇的额温。 “体温有点低。”很短暂的触碰,盛遇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见路屿舟收回手,插兜站着,单手摁掉了雨伞按键,怼着一旁的墙收回了伞骨,“去棋牌室坐会儿吧,我给你泡杯感冒灵。” “?”盛遇幻视自己被打火机燎了一口,温度高得有点诡异,“你不是要去上课吗?” “没说要去。” 盛遇歪头看着他身后,“那你背个包干嘛?” “负重散步。” “……” 盛遇第一次觉得自己胡说八道的功底弱了点。 路屿舟不是很喜欢‘解释’这个环节,说完就撇过来脸去,把雨伞抓在掌心,低垂的睫毛沾着雨雾的湿润,让他那双毫无情绪的黑眼珠子看起来比平时柔和。 “豆角肉沫还是青椒肉丝?” “……” 盛遇短暂地迟疑了一秒。 “都要。” - 出于对同龄人厨艺的不信任,在进棋牌馆前,盛遇其实做好了吃泡面的准备。 但出人意料的,路屿舟口中的‘豆角豆沫’和‘青椒肉丝’,竟然不是泡面口味。 ‘通宵’棋牌馆有两层,这一片跟喜鹊巷一脉相承,随处可见自建房,最高不过五六层,建筑上方密密麻麻的电线。 橡胶帘一掀,先看到的是被屏风隔成四五个区域的大堂,靠门右侧有一张半人高柜台,就是简陋的服务台。 今天大堂不营业,难得清净,钱大妈坐在柜台后刷短视频,见他们进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栩栩如生地疑惑,“诶呦,小路,你刚刚不是出门了吗?咋又回来啦?” 其实她半小时前就贴着门偷听,路屿舟看到了。 但钱大妈也没什么坏心,她这个年纪,儿子不管女儿不理,就只能拿街坊四邻的八卦当消遣,平日谁找她帮忙,再麻烦的事也从不拒绝。前几年棋牌馆生意好,姨妈没空照顾路屿舟和夏扬,他俩在钱大妈家吃了一学期的饭。 人家还不肯收钱。 路屿舟承她的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门办点事,办完了。我先带同学上楼。” 他身后隐约有半张侧脸,雪白得跟纸一样,微晃了一下朝钱大妈点头,是个礼貌的颔首。 俩人个子都高,长腿一迈风风火火,钱大妈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小同学的模样,只感觉带着雨水味的清爽少年气从面前掠过。 一楼是棋牌馆,几个卧室隔出来做了自助棋牌室,此时正营业,路过能听到男人的高谈阔论。 二楼才是夏扬一家平日的住处,楼道口有门,反手一锁就是清净的一方天地。 路屿舟径直带盛遇拐进了二楼最靠里的那间卧室。 卧室不大,跟路家老宅子差不多的格局,靠墙摆着一张上下床,床边是一张老式带抽屉的实木摆桌,路屿舟拉开椅子示意他坐一会儿,拿了遥控器开空调,说:“我给你拿一次性毛巾。” 棋牌馆囫囵也算个服务业,经常有客人通宵,服务台常备着一次性毛巾和牙刷,有需求说一声就行,钱到位了啥都有。 路屿舟开完空调就出了门,他走后,盛遇贴着门站了会儿,脑子渐渐清醒起来。 你就缺这一口饭吗?盛遇质问自己。 办公室的事刚过,他心里头那口怨气没那么快散,但嘴瓢应约的也是他自己—— “面条行吗?” 盛遇吓了一跳,几乎是从门上弹起来,转头看去,半掩的门扉被推开,路屿舟手指抓着门框,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条崭新的塑封着的毛巾。 半天没声音,路屿舟下意识皱起眉,但见眼前人跟惊弓之鸟似的,又挑了一下眉,有点饶有兴致。 “面条行不行?” “行。” 算了,来都来了。 盛遇自来熟地接过他递来的毛巾,拆开塑封,顺嘴说了句:“你家一次性毛巾质量真好。” 路屿舟正要离开,驻步回了句:“不是一次性,是我的,没用过。” 盛遇一顿,“一次性毛巾没了吗。” “不是。”路屿舟头也不回地说:“一次性质量不太好,你娇气,我怕赔钱。” 盛遇:“……” 盛遇发誓自己早晚要毒哑路屿舟这张破嘴。 空调开着,室内不一会儿就热起来,到底是六月份,哪怕刚淋了一场雨,体表还是觉得闷热。 盛遇抖着衣领站在空调风口下,摸着衣服差不多干了,他关掉空调,推窗通风。 卧室明显有两个人生活的痕迹。上床铺盖叠得整齐,鞋子一排摆在床底;下铺像是刚挨了轰炸,被褥枕头t恤袜子随机组合成几团乱麻…… 光是这么一看,盛遇就能区别哪张是路屿舟的床,哪张是夏扬的床。 盛遇站在窗边,盯着那张窄小的单人上铺看了会儿,忽然感觉很闷。 他归结于空调开久了,转身出了门。 厨房在二楼走廊尽头,能听到排气扇工作的动静,很好找。 路屿舟正背着门口把锅里的面条搅散,盛遇靠在门边,没出声打扰。铁锅上空翻腾着白雾,被橙色的排气扇叶片绞走,余下一部分,包裹住了路屿舟握着筷子的清瘦指尖。 盛遇忽然问:“你为什么不回盛家住?” 筷子嗑在铁锅边缘,发出铿然一声轻响。 路屿舟没回头,挑出一根面条夹断试了试软硬,“要准备竞赛,盛家离学校太远了。” 盛遇心说我可去你的吧,刘老师都说了你最近没竞赛。 敷衍也不知道用心点。 但他没反驳,心知两人没熟到可以说实话。 面条很快出锅,路屿舟从冰箱里拿了两个玻璃罐,盛遇没看清,凑了过去,下一秒哽住,“……这就是‘豆角肉沫’和‘青椒肉丝’啊?” 路屿舟:“你不吃?” 盛遇:“双份加倍谢谢。” 玻璃罐里赫然装的是提前炒好的浇头,凝了一层白色的油脂,盖在面条上头迅速融化,菜香立马散开。 简陋了点,但比泡面好。 厨房里就有一张简单的折叠餐桌,路屿舟把面条端过去,趁着盛遇咽口水的功夫,转头拿了一杯感冒药。 “放凉了,应该不烫,喝了再吃吧。”他把玻璃杯推到盛遇面前。 顶着一张冷漠厌世的脸,净干些细心体贴的事。 盛遇在心里蛐蛐他,豪迈地把感冒药一饮而尽。 正是饭点,路屿舟顺道给自己也下了一碗,没什么胃口,面条上只盖了两三根青菜。 盛遇吃饭的时候很安静,餐桌礼仪不允许他乱来,吃到一半,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路屿舟已经放了筷子,低头刷着手机,陪他吃饭。 不知道为什么,盛遇突然很有说话的欲望。 他咽下面条,问:“这个菜是你炒的吗?” 屏幕冷光映亮路屿舟的眉眼,“不是,姨妈做的,怕我们突然饿,冰箱里一直有做好的码子,下点面条就能吃。” “姨妈?”盛遇突然反应过来,坐直身说:“那个,我是不是该去打个招呼?” 血缘层面来说,路屿舟口中的姨妈,也是他的姨妈。 路屿舟划手机的动作一顿,手指长久悬停在屏幕上方,“姨妈不在,这两天出门有事。” 盛遇哦了一声,挑了一筷子面条吹凉,“那我过几天再来拜访。” 路屿舟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还没跟姨妈说盛家的事。” 盛遇脑子短路了一刹那。 “啥叫没说?” 路屿舟凉薄地抬眼:“他们还不知道我的爹妈另有其人。” 得。 意思就是姨妈还不知道有盛遇这个‘亲生侄子’的存在。 盛遇有点悻然,但也能理解,毕竟他自己也跟盛家打断骨头连着筋,十几年的亲情,哪能说舍就舍,说换就换。 他低头喝了一口面汤,说:“没关系,等你准备好了再说。” - 吃过饭,路屿舟送盛遇出门。 雨已经停了,但天色完全沉下来,盛遇四处张望一圈,问:“大黑呢?” 路屿舟既然没回盛家住,大黑应该就在身边带着。 “野狗,不知道去哪儿野了。”路屿舟拿了个手电筒,开了又关,确定没问题后递给他,“拿这个走吧。别管它,它到点自己会回来。” 电筒上还有路屿舟掌心的余温,盛遇接过来,有点迟疑,“这样放它出去不会出事吧?” 路屿舟:“比如?” “被别的狗欺负了怎么办?” 路屿舟:“……” 大黑算是盛遇养的第二条宠物。盛遇很小的时候捡过一只猫,偷摸养在房里,后来受惊扑了客人,就被盛开济送去了宠物店寄养,至今还是宠物店的年费vip。 那之后,盛开济就不允许家里养宠了。 大黑虽然脾气差、长得丑、就养了两天,但盛遇还是生出了点慈父心,很怕好大儿在外面挨揍。 “你见过它挨欺负吗?” 盛遇:“呃,没,它骂我倒是很尽兴。” 路屿舟一挑眉。 “那你操心什么?只有它揍别狗的份。” ……大师哇。 盛遇一下就醍醐灌顶。也对,就大黑那狗脾气,方圆百里谁来了都得尊称一声丧彪。 盛遇放心了,摁开手电筒,说:“那晚安,明天见。” 出于礼貌,路屿舟站在门口目送他,盛遇一直走出很远,偶然回头,还能看到棋牌馆门口有一道安静修长的影子。 不知道算不算关系变好的预兆,当天晚上,盛遇刷朋友圈,第一次看到路屿舟发了一条不是推销的动态。 【鬼混回来了。】 配图是满身泥巴,叼着饭盆讨饭的大黑。 盛遇把那张照片放大又放大,第一次见死狗露出这么憨厚的表情,心里顿时有点不平衡,但还是给这条动态点了个赞。 12、洗衣机 隔天早读,盛遇一落座夏扬就问:“你昨儿问我家棋牌馆干嘛?你有牌瘾啊。” 盛遇张嘴就来:“是啊,打不到牌我就想吊死在学校门口。” 放下书包,盛遇朝后看了一眼: “他人呢?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后桌座位空着,黑色书包孤零零放在桌面上。 “哦,一大早就让榕姐逮走了,可能又有啥竞赛吧……”夏扬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俩一起的?” 盛遇拿了只笔,拨开笔帽,撒谎不脸红:“猜的,你俩下课总是走一起啊。” 夏扬不爱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盛遇这么说,他也就这么信,说道:“我俩是亲戚,家住得也近,不过倒是让你说中了,他最近真跟我住一块儿,不知道把家里老宅子给哪个狐狸精了,非跑来跟我挤一个房间。” 狐狸精盛遇:“你们是亲戚?” 夏扬:“对啊,我是他表哥。” “……” 盛遇不说话了。 夏扬砸吧一下嘴,说:“你这是啥眼神?我是他哥,又不是你哥。” 高中生论资排辈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能力强的才能被叫哥,这种血缘里的连结反而不被看重。夏扬对外总说他们是发小,所以班上没多少人知道他们是表兄弟关系。 盛家查到的资料盛遇就看过一眼,根本不知道路屿舟还有个表哥,就连姨妈也是路屿舟自己提起的。 这叫啥。 这叫对面相逢不相识。 盛遇:“哥。” 夏扬:“滚。” 盛遇翻了个白眼,把脸转回来,心想你以后别求着我叫。 第一节是刘榕的数学课,她晚了几分钟,担心是钓鱼执法,班上反而安静得可怕,大家都在埋头写作业。 盛遇划着高三教材的重点,听到后门开关的声音,紧接着刘榕从他旁边走过,上了讲台。 他下意识看了眼后门,余光发现后座多了道身影,路屿舟貌似回来了。 正要再看,台上刘榕已经打开了小蜜蜂扩音器。 “来,都把月考试卷拿出来——” 身后窸窸窣窣,慢腾腾的节奏听得出身后人的心情不大好,盛遇刚准备回头,就听刘榕在台上敲了一下讲台。 “有些人啊,升旗都被记了名字,还不长记性,是谁我就不点名了,那头发啊,长得能去拍电视剧。眉毛底下挂两蛋,额头外面帘子盖,你生怕那俩眼珠子看清黑板是吧?啊某位同学,你说是吧?” 说着不点名,其实就差指名道姓了,升旗被记名的就俩,还都坐在一块儿。 一时间班上的目光纷纷看向后排。 盛遇也很懵,坐直了点,就差喊一嗓子“青天大老爷啊”! “没说你,你不是故意的,下课来我办公室领校服。”刘榕隔空点了一下盛遇,把他撇出去,然后话音一转:“可能准备把自己给班级挣的那三瓜两枣荣誉分都扣掉,是吧最后一排那位同学?” 周围同学的目光又往后挪,落到路屿舟那张四大皆空的帅脸上,有点没绷住,发出了看热闹的笑声。 盛遇慢半拍,笑声停了才回头,第一眼就愣住了,感觉哪儿不一样。 刘榕继续说:“相信大家也听说了电视台采访的消息,这次跟以往不一样,采访名单里有全国十六所重高,我们市一中排第一。这就好比杂志的封面,所以接下来这半个月,你们都给我脑袋别裤腰带上,保不齐哪个找你问路的就是记者。都精神点,回头真上了电视,不求你们争光,但求你们别丢脸,好吧。” 台下微哗。 “别哇了,尤其是男生,这段时间头发长了就给我剪,来,数学课代表,你站起来给他们打个样。” 椅子刺耳地一划拉,路屿舟站了起来。 他今天穿的是夏季校服,短袖polo衫,领口平整,肩背挺拔平阔,板正得像一棵青松。 大家以为刘榕指的是他的衣着,前排的柴翰举起手,不服道:“报告榕姐,我也穿的校服!” 刘榕扔了个粉笔头过去,“说的是校服嘛!让你们看头发,以这个长度为标准。” 于是大家又看,把路屿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了十多遍,终于有道声音恍然道:“哦……榕姐你压着我们班草去剃头了。” 确切来说是修剪。 路屿舟原先发尾大概在锁骨位置,前额发有点遮眼睛,经刘榕这么一督促,发尾及颈,刘海搭眉,成了不长不短的标准发型。 大家平日里被知识折磨得头昏脑涨,哪有闲心去关注别人的头发,而且乍一看跟之前并没有太大区别,最多也就是比以前利落一些。 “别说的好像我强迫他一样啊。”刘榕一挑眉,不乐意地说:“路屿舟,你自己说。” 路屿舟撇开脸去,“我自愿的。” 刘榕满意了,“对喽,你有这个觉悟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嘴上说着自愿,但浑身都是不情愿。 路屿舟明显不喜欢被强迫,要不是之前扣了班分理亏,绝不会老老实实站在这里当摆件。 盛遇别着头,盯了他那张绝世臭脸片刻,忽然没憋住笑了一声。 “哦对,数学课代表前面那位,你别笑,你也站起来打个样。” 盛遇:“……” 路屿舟撇着脸,无声地勾了下嘴唇。 看盛遇也站起来,刘榕指着他俩道:“你们回头要是不知道怎么剪,怕剪丑了,就拿这两位的校卡照片当模板,让理发师复制粘贴。” “靠——” 夏扬在旁边笑了半天了。 他举起手,晃着椅子说:“榕姐,出厂设置跟不上咋办?” 刘榕:“什么出厂设置?” 夏扬:“脸啊!” 周围人笑疯了。 一堂课45分钟,刘榕作为班主任,讲仪容仪表讲了15分钟,盛遇和路屿舟就像稀奇的大熊猫一样被提出来,成了围观的对象。 盛遇还好,他向来随遇而安,身后那位最烦吵闹的数学课代表就不太行,脑袋抵着墙壁,没两分钟就半死不活,似要西去。 好不容易刘榕指导完,两只大熊猫被特赦坐下,路屿舟拉开椅子,准备自闭一会儿。 前桌的人忽然回头,拿试卷掩着下半张脸,唇角的笑还压不下,露出一颗雪白的虎牙。 “挺帅的。”盛遇飞快说了一句。 从路屿舟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笑弯的眼尾,睫毛长而直,眸光亮亮。 - 晚自习盛遇不上,准备回去看网课。 他前脚刚走,后脚路屿舟也站起来,掏出书包收拾东西。 “你干嘛去?”夏扬从后门冒了个头。 这货刚从食堂回来,口袋里还装着给好哥们偷渡的饭,纳闷地看一眼路屿舟的书包,“我妈又不在,你回去吃空气啊,给,我在小卖部给你买的六个核桃,多喝点补脑。” 饭菜用塑料袋装着,一眼看去像呕吐物,路屿舟没接,懒懒道:“不是说不用给我带么。” “嗨。”夏扬说:“今天食堂难得开荤,有红烧肉,我带一份回来给你开开眼。” 路屿舟将书包肩带往肩上一搭,说:“不用,我回家下面条。” 夏扬:“你不上晚自习?” “有别的安排。” 眼看他要走,夏扬赶紧抄起桌上的六个核桃,扬声道:“饮料带走啊,我特意给你买的。” 路屿舟的声音远远从门外传来。 “我这脑子还需要补?你自己喝吧。” 夏扬:“……” 靠,最烦装逼的人。 到家第一件事,盛遇掏出了刚领到手的校服,准备过一遍水,他实在不想再被当成猴子围观了。 家里有洗衣机,在二楼阳台放着,上面蒙着编织的防尘布,不是市面常见的滚筒类型,而是顶上开口的波轮洗衣机。表面泛黄,一眼看去就很“德高望重”。而且不知道是接水管还是哪里坏了,需要手动接水,洗起来很麻烦。 刚搬家那几天事多,盛遇没空跟洗衣机较劲,重要的衣服手搓一下,不重要的直接扔脏衣篓。 时间还早,盛遇把攒了几天的脏衣服也翻出来,把机筒填得满满的,然后拎着塑胶桶去浴室打水。 打了三桶,洗衣机满了。 他插上电,有点摸不准哪个按键是开始,年头太久,机子表面的印记全掉了,只能凭手感。 他凭手感摁了第一个。 洗衣机滴地一声,给了一个开始的信号。 盛遇放下心来,蹲下身拿手机拍了一下机子左上角的logo,打算去淘宝找网店,然后从客服那儿薅一份使用手册。 刚拍完,洗衣机猛地震动一下。 盛遇倏地抬头。 怎么回事?地震了?! 老房子一片宁静。 盛遇不安地左顾右盼,等了半分钟,没听到第二波动静,心脏慢慢落回胸腔里。 他刚要起身,面前的洗衣机忽然蓄满了力—— 安宁祥和的喜鹊巷,爆发了一阵天崩地裂的动静。 13、卖艺 有事是假,跟着盛遇回来是真。 路屿舟拧开了桌上的护眼灯,拇指按压着圆珠笔,瞥一眼放在手边的手机,思索着怎么开口。 答应给盛遇补课的那晚,他就翻了之前用过的教材,一中重数理,除了通用教材,还会额外加一套教师组自编的课件拓展知识面,光自学肯定没法涵盖这么多,有些疑难题型课本上都找不到例题。 他本来懒得管,但昨天的事一出,他就欠了盛遇一个人情。 路屿舟不太擅长低头,一个人久了,没什么可以低头的对象。 他伸手捏了一下后颈,有点犯难。 正打着腹稿,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划开来看,正是令他头疼的元凶。 盛遇:【晚上好,吃了吗≧▽≦】 路屿舟盯着屏幕,有一秒钟迟疑。 路屿舟:【有事?】 盛遇:【哈哈哈没事啦,这个点你应该在学校叭,我就不打扰你学习了(=^▽^)】 对面今天格外嘴碎,七里八里鬼扯一堆,不清楚想表达什么。 路屿舟:【有事说事。】 盛遇:【真没啦,哦对了我要是不小心把你的东西弄坏了你会生气吗?^_^】 路屿舟:【什么东西。】 盛遇:【贵重物品。】 路屿舟:【说人话。】 盛遇:【洗衣机(^v^)】 “……” 路屿舟皱起眉,切了语音功能,把话筒递到唇边,说:“什么叫把洗衣机弄坏了?” 对面静默少顷,发来一个视频。 点开来看,只见视频中央一只泛黄的洗衣机在抽了疯似的抖动,频率高幅度大,连带着旁边的置物架都在晃。 盛遇:【你家洗衣机疯了。】 盛遇:【能来救救它吗?】 路屿舟沉默两秒,回:【你拔电源。】 这次对面安静的时间更长了。 几分钟后,对话框弹出一条语音,说话的人声线带着笑,但好像是已经疯了:“电源在洗衣机后面,我不太敢,哈哈哈……有什么办法让我这儿停电吗……” 路屿舟:“……” 喜鹊巷。 盛遇刷新着再无下文的对话框,有点后悔。 早知道就直接喊维修工了。 老房子隔音不好,他在卧室,还能听到阳台轰隆轰隆的声响。 窗外挂着弦月,天色已暗,虽然不是深夜,但喜鹊巷好像已经万籁俱寂,这里的住户以中老年居多,再这样下去八成会被投诉。 盛遇把手机扔开,挽了两道袖子,脸上没什么表情,仔细看又似乎有点赴死的决心。 区区洗衣机—— 他拿了角落放着的伸缩晾衣杆,一把拉到最长,有岔口的那端向外。 ——看我把这妖孽拆成九九八十一份。 拉开房门,搁在床上的手机屏幕也亮了一下,盛遇注意到了,但暂时没理,他要出征回来再处理这些琐事。 远处隐约有自行车铃,电筒光在二楼一滑而过。 刚走到阳台边,楼下响起几声异动,盛遇探头看,正看见一道身影攀着墙边的榕树,手掌在墙头撑了一下,就轻松翻进了院子里。 靠!有贼。 果真是祸不单行,盛遇摸了一下口袋,空的,偏巧他把手机忘在了床上。 能不能突然来个警察?什么物种都行,黑猫也行。 下一秒,来人的手电光直直对准了二楼阳台,盛遇不适地眯起眼,听到一道冷沉的嗓音问:“还需要援救吗?” 盛遇听出了这道声音。 哦。 路屿舟。 - 二楼。 盛遇拿晾衣杆远远指着洗衣机告状:“它一插电就这样了,我怀疑你家有什么脏东西,反正不关我事,我都严格按操作手册来的……” 至于操作手册谁制定的那你别管。 洗衣机还在哐哐当当地响,路屿舟忽略盛遇的指控,径直上前,盯着小红点闪烁的频率端详片刻。 少顷,他说:“你摁了筒自洁。” “……”盛遇迷茫,“那也行啊,它一边自洁,一边帮我把衣服洗了。” 路屿舟:“……” 自洁,我要怎么跟你解释自洁呢。 没再说话,路屿舟直接抬手把电源拔了。 洗衣机的转速缓慢降低,轰鸣声渐渐化为机器的细微呜鸣。 掀开顶盖,只见机筒像早高峰地铁线一样,满满当当塞入了远超承载量的衣物。 “……”实在没忍住,路屿舟无声叹了口气。 盛遇伸长脖子看,觑着他的脸色,神色心虚,“应该没坏吧……” “没坏。”路屿舟伸脚勾过来一个空着的塑胶桶,把衣物抓出来,说:“机器不重要,但衣服这么洗容易坏,以后少放点。” 盛遇小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挽起袖子,按深浅分了两桶衣服,又检查接水管的连接处,用白色胶带加固几圈。 等洗衣机再插上电,一切就完全正常了。 舒缓的进水声令盛遇如闻仙乐耳暂明。 “摁这个快洗,这个甩干,这是暂停。” 路屿舟拿了一支油性笔,在按键下面用“α、β、?”给盛遇做标记。 写完,他盖上笔帽,站直了说:“家里没有烘干机,洗完可以晒到窗外,夏天一晚上能干。” 盛遇连连点头,“嗯。” 忙完这一切,分针已经转了大半圈。 盛遇送路屿舟出门,见山地车就歪倒在墙边,意识到人家是风驰电掣赶过来帮忙的,顿时羞愧:“不好意思啊,这么小的事,还麻烦你跑一趟。” 路屿舟扶起山地车,冷淡道:“还好,住得近。” “你等我一下——” 盛遇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就跑进了屋。 路屿舟单腿撑着地面,另一只脚踩着踏板,垂眸听着院子里忽急忽缓的脚步声。 等了片刻,脚步声混着清脆的钥匙响逼近,盛遇匆匆小跑,手里拿着一串钥匙。 盛遇提起钥匙串对光分辨了一下,旋出其中两个,“这个你拿着吧,家里还有不少你的东西,需要的时候自己进来拿。” 路屿舟垂眼一瞧,是这套老房子的大门钥匙和正门钥匙。 他顿时别过脸去,手指无意识地拨了两下车铃,唇角不太自然地抿起,说:“给我干嘛?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 这人倒奇怪。 找他帮忙他不扭捏,释放点好意的信号他就别扭起来了。 盛遇古怪地瞄他一眼,迟疑说:“那个,以后能不能不翻墙?这可能是你们喜鹊巷的习俗,但我不太习惯,还以为遭贼了呢。” “……” 路屿舟的脸色陡然变得很臭。 他抓了盛遇递过来的钥匙塞进口袋,脚下一蹬,校服下摆灌着风闯进了夜色里。 回到卧室,盛遇才看到手机里的未读消息,是路屿舟发的:【开门。】 欧呦,误会了。 原来提前吱了一声。 盛遇抠着手机壳边缘,琢磨半天,发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别生气,今晚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发完他就没管了,扔了手机去洗漱,结果晾完衣服回来,屏幕上赫然又躺了一条新消息。 路屿舟:【不用。】 咦。 今天太阳打东边落的? 路屿舟回信息的规律非常奇妙,疑问句回,陈述句不回;毫无营养的疑问句——如“吃了吗?”要分情况,如果他恰好上线发了动态,就有50%的概率会回。 ——这还是刚加上联系方式的时候,盛遇热脸贴冷屁股总结出来的规律。 一句话阐述,这人就不爱没营养的废话。 盛遇抓着毛巾擦了擦发梢,稀奇地戳进路屿舟的朋友圈——果然有一条新动态,那勉强合理了。 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可能有点草率。 这条动态内容竟然是: 【买三减五,买五减十,买十罐赠送任意科目辅导课一期,‘一期’的解释权归本人所有。】 附图是一个什么纯手工榨菜。 ??? 虽然路屿舟是很爱发一些推销的朋友圈,同学也很给面儿点赞,但盛遇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拿自己当赠品。 现在大环境太差了,路屿舟都开始卖艺了? 盛遇暗叹一声,起身去吹头发,吹完回来,这条动态底下依旧没有一个人留言,甚至点赞的都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大环境太差了。 路屿舟卖艺都不吃香了。 盛遇怀揣着对‘经济下行’的慨叹上床睡觉,一夜安眠。 - 隔天早读,后桌那位破天荒在补觉。 一推开门,盛遇差点以为走错了教室,退出去看了一眼——实验一班,没错啊。 夏扬听到动静,回头招呼他:“吃早饭没?我带了包子。” 盛遇摇摇头。 夏扬注意到他身上崭新的校服,摁着笔转了两圈,说:“奇了怪了,你俩穿怎么就这么好看呢……你不会背着我们偷偷改尺寸吧?” “跟谁俩呢。”盛遇拉开书包,从里拿了两本书,说:“保证原装,没办法,核心配置太高了。” 核心配置’指的是他自己的脸。 这种鬼话也就盛遇敢说,说出来还不惹人烦。 “没说我。”夏扬哭笑不得道:“哥们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吗,说的是你和老路,全校就你俩穿得最好看。” 说着,他忽然上手摸了一下盛遇的校服衣摆,仔细辨认,“嗯,没换料,看来是原装的。” 盛遇看了一眼黑板上的课表,刚要拿书,就听夏扬一惊一乍道:“等会儿!你用的啥洗涤剂?” “怎么跟老路之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 似是为了确定,夏扬探出上半身,在盛遇周身拱了拱鼻子,愈发怀疑,“没错,就是一个味儿。” 盛遇不自觉朝后瞥,后桌还是一个乌黑的后脑勺,学神大人死活没醒。 路屿舟把脸埋在臂弯里,一只手抓着头发,腕表和手串一起滑到了小臂。 能不一样吗。 用的同一罐洗衣粉。 “香水,现在这种香水味早烂大街了。”怕夏扬不信,盛遇熟练地转移话题:“他昨晚干嘛去了?不会熬夜刷题吧。” “怎么?有危机感。”夏扬特好糊弄,立刻顺着盛遇的话接起了茬,“刷题倒没有,就突然跑出去,然后回来整理了一晚上的高三知识点。他最近总神神秘秘的,问他也不说。唉,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盛遇一手抵着路屿舟的桌面,撑着下巴笑了一声,说:“这跟刷题有什么区别?最烦有天赋还努力的人。” 夏扬学着他的姿势,深以为然地点头:“最烦有天赋还努力的人。” 说话间,早读铃响了,夏扬回头扒拉语文课本,盛遇正准备收回手,那个乌黑的后脑勺动了一下。 路屿舟把脸别了一下,欲醒不醒的侧脸露出来。手指抓着头发,无意识地用了点力,可能抓疼了,他困倦地睁开眼皮,坐起一点,就对上盛遇近在咫尺的目光。 “……” 两人的距离比手掌还近,但没有暧昧,因为路屿舟的怨气比死了三天的尸体还重。 盛遇默默缩回手,心说学习真是害人不浅。 他把脸转了回去,刚翻开语文书,后肩胛骨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 盛遇以为自己不小心碰到了路屿舟的东西,拖着椅子往前面挪了点。 但很快,后心又让什么东西戳了一下。 紧接着是另一边肩胛骨、蝴蝶骨、后腰…… 不儿,追着杀啊。 盛遥猛地一回头,始作俑者还没来得及把凶器收回去,那只笔往前伸了一下。 路屿舟上半身还维持着那个半趴的姿势,坐没坐相,睡眼惺忪地支着脸,脸颊被手指挤压得变形。 不仅学疯了,好像还学傻了。 14、对比 盛遇头一次把路屿舟和‘幼稚’划上等号。 见他回头,路屿舟又坐直了些,缓缓皱起眉,像是有话要说。 刷拉——窗户猛然被人拉开。 刘榕把脸凑到栏杆前,看看路屿舟,又看看盛遇,微笑着特别和蔼地说:“我盯你俩十分钟了,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嗯?让我也听听。” 路屿舟:“……” 盛遇:“……” 他们属于说小话未遂,刘榕暂时放了他们一马。 凭空被打断,路屿舟好像就没了说话的兴致,之后再没‘骚扰’过盛遇。 下午放学,路屿舟作为数学课代表又被刘榕拎走打工,夏扬只得跟盛遇结伴回家。 “你今天不上晚自习啊?”盛遇单肩背着书包,一步跨两个台阶。 “嗨,这两天没课,在哪儿学都一样。”夏扬好胜心特强,盛遇迈两个,他就要迈三个,一不留神劈了叉,捂着档嚷嚷起来:“我的胯,我的胯,妈呀我要断子绝孙了——” 盛遇趁机超过他,小跑出了教学楼,教学楼前有一片空地,南风在绿化带间穿梭,香樟树婆娑作响。 他一下子跑出老远,然后停在原地,做出起跑的姿势,看着特别欠。 夏扬捂着档蹦出教学楼,扭头朝楼上喊:“老路,出来当裁判,我俩今天要一决高下!” 盛遇一惊,朝上面望,在三楼连廊捕捉到了熟悉的身影。 路屿舟就站在连廊边缘,拿围栏当桌子,摆了两沓练习册,右手握着笔,看姿势是在批改。 距离远,看不清神色,但被风吹得凌乱的黑色短发下依稀能见眉眼。 他定定地看着两人,唇似乎是动了一下。 夏扬不管,权当他答应了,小跑追上盛遇,活动着脚踝,“我数一二三,谁先跑到校门口谁赢。” 第八节课刚打铃,每层走廊还有不少学生在走动,留意到这一幕,有人吹了个口哨,很快走廊边三三两两聚起了人头,全是看热闹的同学。 这个年纪很奇怪,自尊心强,抗拒着一切丢脸犯蠢的活动,又会为一个没理由的比赛欢呼喝彩。 有人把这叫少年气。 夏扬:“一、二……” 话音未落,盛遇已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靠!”夏扬指着盛遇的背影,大声跟路屿舟说:“裁判,他抢跑!” 裁判不在裁判位,被喊了才现身。路屿舟不知从哪儿抓来一个扩音器,递到唇边,淡淡地说:“裁判没看到。” 同学们:“喔——” 夏扬冲路屿舟比了两个中指,然后一扭头,蹭地一下消失在原地。 两道身影飞快冲进银杏大道,疾跑的风卷起落叶,贴上雪白鞋面,又豁楞楞地被掀开。 进了银杏大道,他们的身影就看不清晰了,走廊上的学生也就看个热闹,对输赢不感兴趣,人群很快散去。 凭借着不要脸的耍赖功夫,盛遇稍微领先夏扬一小段,出了校门,他站在树下撑着膝盖喘气。 夏扬迟了一会儿才从闸口出来,还被反应过来的门卫拦了一下,让他别在校园内乱跑,容易撞到人。 走到近处,盛遇哥俩好地勾住夏扬的脖子,神采飞扬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下次让你一秒,走呗,请你喝汽水。” 夏扬骂了句脏话,笑着说:“服了。” “那这局算我赢。”盛遇说:“问你个问题,真诚地回答一下,就当是我的战利品。” 夏扬跑得没力气,懒懒说:“问,知无不言。” 盛遇斟酌片刻,“路屿舟朋友圈老卖东西,他是不是经济方面有困难啊?” “就这?”两人走到校门口的小超市,夏扬拉开冰柜拿了一瓶橘子汽水,示意盛遇买单,说:“这种小事你自己问他啊。” “有点冒昧吧,毕竟是私事。”盛遇也拿了一瓶汽水,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夏扬:“那你问我?!” 盛遇:“这不是看你俩关系好么,我好奇啊。” 夏扬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口,说:“帮我妈发的。” 盛遇哦了一声,追问:“棋牌馆营收不好吗?” 夏扬突然笑了一声,像是笑一张天真得不谙世事的白纸,“跟营收没关系……也不是什么秘密,算了,说来话长,我从头给你讲吧。” 两人往前走。 街边电摩飞驰,鸣笛此起彼伏,红灯闪了一下,转绿,马路渐渐空了。夏扬就在这样尘埃落定的安静中,思索着回忆: “你也知道,我俩是表兄弟,他家里没人后,一直跟着我们家过。我爸死了留下一屁股债,都说祸不单行,赶上国家政策变动,他留下的棋牌馆没营业执照,被关了。家里没生计,我妈带着我们两个小的去摆摊。 “什么都卖,夏天卖糖水,冬天卖手套,逢年过节弄些土特产,包装得特别高大上,卖给那些有钱的冤大头。 “可能是那会儿穷怕了,后来棋牌馆重新开张,我跟老路吃穿不愁,我妈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搞钱,不知道听谁糊弄,说手工的东西特别值钱,店里人少的时候,她就学着网上做什么‘古法榨菜’‘古法豆腐乳’‘古法毛笔’……然后定价特贵。” 说到这里,夏扬又灌了口汽水,可能觉得难为情,露出点尴尬的神色。 “我跟老路当时刚上初中,初中生什么德性你懂吧?刚迈入青春期,自尊自负,还有点虚荣,我妈让我们发朋友圈卖货,这不是把脸往太平洋丢吗? “她那定价摆明就是坑人的,以后在班上都抬不起头,反正我不肯。老路起先也不肯,他人特傲,比我傲多了。后来不知道哪一天,他晚上起夜,撞见我妈坐在厨房抹眼泪。 “那之后,老路就开始发这种朋友圈了,我还是不肯。拧了好几年,我妈总算打消了把我发展成下线的念头。老路里子面子丢光了,好歹给了我妈一点盼头。 “但我后来问过班里人,那些坑人玩意儿根本没人买,老路每个月固定的那两三单生意,是他自己掏的钱。 “他当时跟我一样大,把自尊心就这么囫囵着丢了……至今我都觉得亏欠他。” 一中后门的林荫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夏扬的声音像蝉鸣,拉长了调子,永久地在耳边盘旋。 汽水要冰的才好喝,盛遇却迟迟没有动作,手指间化了一层冰雾。 夏扬突然从记忆里回神,说:“话有点多了。老路是风云人物嘛,这些事以前也有人问过,他就在这片儿长大,一打听就知道,这些事玩的熟的朋友心里都有数,但我们班经常有普通班爬上来的新人,解释起来麻烦,也忌讳交浅言深,他们一问,我都说老路帮邻居发的,你可别说漏嘴。” 盛遇垂着眼睛,很轻地笑了一声,神色恢复如常,“那完了,我跟你一样是个大漏勺,回头让路屿舟知道,不会给咱俩灭口吧?” “要灭也是先灭我。”夏扬戚戚然道:“我要不是他哥,已经死在他手里很多次了……” 盛遇坐公交回喜鹊巷,夏扬有山地车,两人在公交站口分道扬镳。 回家后盛遇先冲了个澡。 不知道为什么,他头有点疼,听完夏扬的叙述后,更是头疼欲裂。 要说感同身受……不太像。 他跟路屿舟并没有多少相似的经历。 只是他们人生像藤蔓一般缠绕,一听路屿舟的故事,盛遇就免不了有错位感,想到自己,想到自己富裕安逸的十七年人生。 一对比……就不好受。 难得有一晚,盛遇不打算熬夜补课,想给自己放个假,刚吹完头发爬上床,门外传来异响。 那异响一阵阵地,带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像鬼片里的音效。 盛遇啧了一声,翻身坐起,抄了晾衣杆,冷着脸出门去。 他正烦着呢,打只鬼炖汤。 异响是浴室传来的,盛遇拧着眉一推门,不知哪来的水流当头滋了他一脸。 ……水鬼啊? 后退两步,抹了把脸,透过湿漉漉的睫毛望去……原来是有处水管爆了,水压不小,不断地把水流挤滋到门板上。 盛遇撂了晾衣杆,去路屿舟留下的一大堆抽屉物件里翻找片刻,找出一卷胶带,上楼给爆管的位置缠了十来圈。 水漫金山的盛况暂时止住了,只是胶带边缘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漏水。 回到卧室,盛遇那股沉积心头的郁气蓦地散去。 被这破水管一扰,他似乎冷静了点。 朋友圈里,夏扬的头像跳到了最上面,他发了一条动态,在晒刚洗干净的大黑美照。 照片旁边有一只手,腕骨戴着黑色腕表和一串手串。 看来路屿舟已经回来了。 盛遇又冷静了点,推敲再三,给黑色头像发去了一条信息: 【你家水管爆炸了,没关系,我明天再叫师傅来修,晚安,好睡哦^^】 15、有鬼 十点半,忙活着给大黑洗了澡,吹干燥,回到房间的路屿舟划开锁屏,看到了这条信息,太阳穴登时突突一跳。 他原地站了片刻,心想这样下去,哪天听到喜鹊巷被炸了都不稀奇。 夏扬提着两瓶矿泉水上楼,在楼道口跟路屿舟擦肩而过,他好哥们拎着一串钥匙,裹着风往外跑,脸色还冷着,不知道谁惹到了他。 “大晚上的你干嘛去——”夏扬扒着楼梯扶手喊。 他好哥们已经不见了,仅剩大门口一闪而过的衣角。 - 爆了的水管已经缠上,不再有明显的声响,但水珠快速滴落的声音,还是清晰地越过一面墙,敲击着盛遇的耳膜。 他揪了两团棉花塞满耳朵,世界总算清净了点。 十点半的喜鹊巷万籁俱寂,路屿舟按了两下老化的门铃,没人应;手机里十分钟前发出的短信也没有下文。 等了两分钟,他不耐地啧了一声,走到院墙边,熟练地目测好位置,正挽着袖子,忽然摸到口袋里两件冰凉冷硬的物什。 ——家门钥匙。 在月色下站了片刻,路屿舟面无表情把袖子撸下来,掩饰性地后撤两步,假装自己在欣赏绣球花。 余光微微朝二楼瞥,确定那里没人看着,稍微舒了一口气。 事实证明,他高看盛遇了。 牙酸的铁门活页响听不见、开门后哐当关上听不见、不小心踢到椅子刺耳地滑出一段也听不到……一直到他上二楼,整栋房子都没有任何动静。 这哪是睡着?这是死了吧。 盛遇睡觉开静音,但软件音量和来电音量是两码事,刚眯着没多久,急促的来电音就把他从睡眠中仓促地拉了出来。 他吓了一跳,豁然睁眼,胸膛急促地起伏。 缓了会儿,捞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路屿舟。 ? 这么晚,打电话干嘛? 盛遇半是困倦半是烦躁地把脸埋回枕头里,按了接听,瓮声瓮气地说“喂?” 那头路屿舟的声线格外清凉,语调拉得慢,有点意味深长的劲儿。 他问:“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 这是什么问题? 盛遇不懂,但竖着耳朵听了一下,啥都没听到。 他反应过来,抬手把耳朵里的棉花抠掉,又听了一下。 “嗯……有踩水声。” 他把滑到床尾的薄被用脚勾起来,夹到膝盖间,脸颊蹭了蹭枕头,说:“你去海边了?” 听筒里有短促的一声笑,像是对他气定神闲的一种夸赞。 路屿舟说:“盛遇,你回头。” 盛遇把手机移开点,半信半疑地回头。这间卧室朝向不好,月光斜洒进来,积了一层水的地板映得波光粼粼。 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的水,第二眼看到的是门边的鞋。 顺着那双鞋往上看,路屿舟一手搭着门把手,一手握着电话,开了一小半的房门将他整个人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仅露在外的下巴线条冷冽而紧绷。 安静持续了一段漫长的时间。 盛遇沉稳地朝电话那头说:“路屿舟,你家有脏东西。” 路屿舟:“……” 盛遇:“他长得跟你一模一样,站在门边看我。” 路屿舟:“你先下床洗把脸。” 盛遇:“他还跟我说话!” 路屿舟:“……” - 老房子地漏下水慢,积水蔓延了整个二楼,所幸楼道口有做防水处理,暂时没有祸及一楼。满地碎月,目测水深得有两三厘米。 盛遇听见的踩水声正是路屿舟走动的声音。 “……不好意思啊,大晚上的。”捋清来龙去脉,盛遇难堪地搓了两下脸颊,回头望着一片昏暗的走廊,“我先开个灯——” 话音刚落,手腕被人捉住了。 路屿舟的手指透着凉意,眼皮薄薄地垂下,似乎很轻地叹了口气,“你待着吧,我来。” 很快能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没过片刻,盛遇听到他问:“上次给你的手电筒在哪儿?” “手电筒?”盛遇思索了下,提起湿哒哒的裤脚,艰难地走到楼道边,“不记得了。” 路屿舟:“……” 盛遇生活常识匮乏了点儿,但脑子还是有的,知道路屿舟不让开灯一定有他的原因,于是思索两秒,说:“我拿手机给你打光行不行?” 也只能这样。 重新用堵漏膏把爆裂的位置堵住,路屿舟抓了一下被水浇湿的刘海,说:“这里今晚不能住人,你有没有别的住处。” 盛遇微微一怔,说:“我可以将就一晚。” 路屿舟皱着眉摇头,“很危险。” 这片区域都有电路老化的毛病,之前就有人家漏水泡坏开关,引发了触电。 他下楼第一件事就是去关了电闸,但不能保证完全安全。 盛遇听劝,立马就说:“那我回屋收一下书包。” 整理好明天要用的卷子,又拿了两件换洗衣物,盛遇抓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小跑下楼。 路屿舟站在客厅里低头划拉手机,手机电筒已经关了,但他手中多了另一抹光源,照射在墙壁上,令大半个客厅亮若白昼。 “你找到手电筒了?”盛遇吃惊地走过去,“哪儿找到的?我自己都没印象。” 路屿舟站直身子,稍微回头,漫不经心地指了一下玄关。 盛遇嘟哝:“我进门的时候怎么没看见……” 路屿舟又指了一下,这次不是玄关,而是玄关的垃圾桶。 盛遥:“……啊?” 路屿舟:“在垃圾桶找到的。” 盛遇表情空白,“……我为啥要把它放垃圾桶?” “这得问你啊。”路屿舟眉梢一挑,有几分好整以暇的玩味,“可能防贼吧,贼进来翻一圈,两手空空地出去。” - 盛遇没回盛家,而是就近订了个酒店。 送佛送到西,路屿舟送他过去。 喜鹊巷附近多巷道,又窄又阴冷,两人并肩走着,影子打落在墙沿,像两株纠缠而生的植物。 盛遇在app上跟前台沟通房间,低头盯着屏幕,匀称的手指飞快敲字。 路屿舟垂着眼睛,注视着手电光的光圈。 旁边的人走得慢慢悠悠,只穿了一双拖鞋,纤细的踝骨就在光圈边缘忽隐忽现。 一片寂静中,路屿舟出了声:“你不考虑,搬回盛家吗?” 正动着的踝骨蓦地一顿,身旁的影子跟着停下。 盛遇扭脸看着他,有些意外地说:“你还关心这个?没关系,我在老房子住得挺好的。” 你是挺好。 老房子可能不太好。 路屿舟是真心怕他给房子炸了,也是真心担心他的安危。 盛遇生活经验趋近于零,而老房子刚巧是个危机四伏的不定时炸弹,两方一碰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砰—— “建议你搬回去。”路屿舟向来说话说半截,眼皮一垂,张嘴就是刻薄:“这儿容不下你这种大佛。” “……” 盛遇难以置信,37度的嘴怎么能吐出这么冰冷的话? 他气得咬牙切齿,最终只是哼了一声,小发雷霆。把手机揣进口袋,怀揣着怨气快走两步,“谢谢你的好意啊,我考虑一下……” 路屿舟打着手电跟在后面,不急不缓。 一分钟后。 路屿舟:“考虑得怎么样?” 盛遇:“……考虑好了,我就要住这儿。” 路屿舟:“买份人身意外险吧,有保障。” 盛遇更气了,恨恨嘟囔:“人心中成见是一座大山……” 喜鹊巷附近有一家评分较高的连锁酒店,两人抵达的时候,前台歪在大堂沙发里,四仰八叉地眯觉,听到门铃响,快速擦了口水站起来:“欢迎光临宾至酒店,让您宾至如归——” 盛遇是未成年人,前台需要登记并且核实各种资料。 好不容易办完手续,一回头,路屿舟懒散地歪在沙发里,手指间夹着一沓不知道哪儿来的便签。 盛遇现在对这人有点小意见。 说话太直了。 没情商。 他怀揣着微弱的怨气走过去,路屿舟垂着眼睛站起来,手里是一只初具雏形的小纸船。 “办完了?” “嗯。” 路屿舟把搁在沙发上的书包提给他,说:“时间不早,我回了。” 盛遇顿觉不好意思,“我送你吧。” “别了。”路屿舟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说:“送来送去没个完,不用这么礼貌。” 说罢把便签递给盛遇,“前台的,帮我还回去。” 盛遇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目光掠过他另一只手——空的,纸船没了。 大概这人就是喜欢折,折完就扔。 盛遇没放在心上。 直到进了房间,他习惯性把前台送的小礼品塞进书包侧袋,手指却率先摸到一只有点棱角的纸制品。 掏出来一看,是那只纸船。 他第一反应是垃圾。 ——路屿舟这王八蛋把垃圾扔我书包! 找到靠墙的垃圾桶,刚准备扔,纸船随着手指一翻转,筒灯映清晰了表面的一行字: 【最好别拆。】 盛遇:“……” 那我就要拆。 毫不犹豫将纸船翻开,顺着纹路铺平,便签纸内页有一行十分惹眼的字:【不建议继续往下看。】 这简直是魔咒。 盛遇往下看,在右下角找到一行缩略版的小字,非常隐蔽。 【要补课吗。】 盛遇:? 好长的燕国地图。 16、低头 盛遇琢磨了一晚上,没明白路屿舟要干嘛。 叠个小纸船,放得这么隐秘,就为了问他要不要补课? 在重高这种环境,没人不想要更好的成绩。 ——但路屿舟未免有点走火入魔了。 盛遇把那张便笺纸搁到房间西北角,拿了两碟游戏光盘镇压,生怕被同化。 但第二天,他提着书包出门,临行前还是被这张便笺纸硬控了半分钟。 他站在门口,迟疑又迟疑,还是扭头回去把路屿舟的‘一片心意’捡了回来。 去学校前,他先回了一趟老宅子,二楼已经干透了,毕竟是夏天,水雾蒸发得快。 不确定电器和家具有没有泡坏,盛遇暂时没开电闸,潦草地清理了地面的脏污,在公交上做了点攻略,找可靠的app预约了个晚上的电路检查。 他到的早,班上人不多。 值日生在打扫;前排几位苦学僧在埋头刷题;后排几个男生在对昨天英语阅读理解的答案。 夏扬的位置空着,不用想,路屿舟八成也没来。 盛遇拉开书包拉链,把带回家的作业一沓沓摞到桌子上,然后把书包塞进桌肚,拎了本英语短篇精选翻开,另一只手肘搭着路屿舟的桌子,侧身靠着墙壁,把两条腿抻出去。 这姿势还是跟夏扬学的,这货总说自己腿长,位置不够宽,自习的时候就这样两手撑着上半身,把腿大剌剌地搁在过道。 不过也有坏处,收脚收得晚了,容易被路过的同学踩。 盛遇吸取了夏扬的教训,看书的时候竖起两只耳朵,一旦过道有动静就立马把脚挪开。 今天他刚摆好pose,脚边就蜿蜒过来一道影子。 盛遇瞥了一眼,把腿缩回来。 等了几秒,来人还站在那里,不走也不出声。 盛遇抬眼一看—— “你看哪儿呢?!”柴翰炸毛。 哦,弄错了。 盛遇赶紧把目光移下来。 平时抬眼看路屿舟和夏扬,习惯了这个海拔,一时间来个迷你版的,还真没反应过来。 “有事吗?”盛遇记性不错,扫了两眼他的脸就想起升旗仪式上一面之缘,“柴翰同学。” “你说话怎么文绉绉的。”柴翰夸张地搓了搓膀子,从旁边的空位拉了张椅子坐下,“叫我柴翰就行。我来是问你点事,就是,你上次说……我骨架还没长开,有可能哪天蹭——地一下就长高了,这个说法有没有什么科学依据啊?” 柴翰期待地看着他。 盛遇:“没有。” 柴翰:“……纯胡说啊?” 盛遇:“纯臆测。” 柴翰表情垮了下来,盛遇看他丧丧的,只好说:“骨架没长开是真的,多吃肉蛋奶肯定有用。” 柴翰摸着下巴琢磨几分钟,恍然大悟地说:“不对,没那么简单。” 他倏地站起来,一侧身就从别人座位里挤过去,中间遇到一个值日生提着水桶进来,一猫腰从人家咯吱窝下钻了过去。 盛遇:“……” 哥们,你有这身手长高干嘛,去当特工啊。 柴翰跟夏扬是一个类型——不走寻常路。 一班有五十个人,按照班上的不成文规定,每人能占有座位附近的一小片空地用来放书,真正供学生活动的区域只有50%,再去掉课桌、讲台、人的占地……班上平时都是寸步难行。 但这条规则在柴翰这儿不成立。 他从盛遇这儿,折回他前排的座位,再返回,只用了不到十秒。 “你有没有玩过单板滑雪?”等柴翰一屁股坐下,盛遇把英语短篇收起来,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 “滑雪?我只会滑冰,那种六只轮子的滑冰鞋。”柴翰头也没抬,很快翻了一页空白的草稿纸,说:“我问你答,行不?” 盛遇点点头,心说可惜了。 这核心、这平衡力…… 天选单板选手。 滑雪反而不适合个子高的人玩。 “请问您昨天早中晚都分别吃了什么?” 盛遇刚想答,忽地一哽,狐疑地看他,“你问这干嘛?” 柴翰:“研究你的一周食谱。” 盛遇:“……然后呢?” 柴翰:“一比一复刻。” 盛遇深吸了一口气,把脸撇过去,忍着笑说:“你怎么不去研究姚明呢?” “我研究过啊,试了半年,没用。”柴翰没觉得哪里不对,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两眼,想起班上还有一个高个子,边说边把草稿纸翻了一页,“哦对,还有路屿舟,麻烦把路屿舟的食谱也报一下。” 这话就有点诡异了。 盛遇把脑袋转回来,纳闷地说:“路屿舟的食谱我怎么知道。” 柴翰:“你们不是关系好吗?” 盛遇更纳闷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眼睛。”柴翰弯起两根手指,凌空比了比自己的眼珠子。 盛遇不想争辩这种无意义的问题,话音一转:“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 “我不敢。”柴翰怂得堂堂正正,怂得理直气壮,“我不敢跟路屿舟讲话。” “……” fine。 盛遇其实一直没懂一班同学对路屿舟那种似有如无的疏离感是从何而来,虽然是流动班级,但至少也能接触半年,怎么会这么不熟? 好像在大家眼中,路屿舟一直跟“不好相处”是划等号的。 这就有点扯了。 路屿舟属于面冷心热的款,哪怕是两人关系最生硬的时候,盛遇也没觉得他是个难相处的人。 最多是刻薄了点。 “那你去买路屿舟的榨菜。”思绪有点飘远了,盛遇仰头靠上墙壁,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给柴翰出馊主意:“他前几天不是发朋友圈吗,说买十罐榨菜送一期辅导课,你就让他辅导你长高。” “你在讲什么屁话?”柴翰说:“他好几天没发动态了,上一次发还是那条狗,榨菜是两个月前发的。” 盛遇把路屿舟的书挪了个位置垫着脑袋,睫毛懒洋洋地垂下来,说:“你怎么把他的朋友圈记得这么清楚?” 柴翰悻悻的,“据说他喜欢临睡前发动态,我观察他的作息时间,方便我模仿。” “那你再看一眼,就前天发的,晚上十点多,我还点了赞,那条就我一个人点赞……” 话音戛然而止,盛遇睫毛抖了两下,蓦然睁开眼来。 他望着虚空,像是突然哪路神仙点了一下天灵盖,陡然开了窍。 柴翰:“盛遇?” “嗯……啊?”盛遇踩着桌子的底杆,毫无逻辑地晃了两下,他强压笑意的模样跟平时不一样,唇角抿着,低下头去,长睫毛错落地遮着眸光,反倒给人一种不爽的错觉。 柴翰还以为自己把人问烦了。 “那我先回去了,下次聊。” 等无关人员走远,盛遇随手抄了路屿舟桌上一本书,翻开,把脸深深地埋进去。 他闷着嗓音骂了一句:“神经病。” - 盛遇今天心情挺好。 夏扬都看出来了。 第一节课铃响,夏扬拍了拍昏昏沉沉的脑门,准备接点热水给自己泡杯咖啡,走前敲了两下盛遇的桌面,“要喝水吗?我给你带。” “唔,等下。”盛遇快速把最后一行笔记记完,微舒一口气,哼了两句民谣小调,在桌肚里扒拉两下,掏出一个塑料瓶,“你那速溶咖啡还有吗?” “……咋?你要喝?” “帮我泡一杯。”手指捏着笔转了一圈,盛遇把塑料瓶怼他怀里,弯起眼睛,“谢啦。” 夏扬赶紧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路屿舟桌上的书被碰挪了位,不快地抬起眼来,“你干嘛?” 夏扬:“看一眼天上有没有下红雨。” 路屿舟:“……有病就吃药。” “有病的是这位!”夏扬指着盛遇,超夸张地说:“他一整节课都在晃椅子,刚刚还哼歌,而且!他竟然让我给他泡一杯速溶咖啡!速溶哎!他之前从来不喝的速溶哎!” 正晃着椅子的盛遇倏地停了。 路屿舟抬起眸光,看到前桌有点不自在微蜷起来的脊背线条,从桌肚里掏了另一个塑料瓶给夏扬:“给我也泡一杯。” 保姆夏扬:“……” 夏扬一走,路屿舟就拿笔戳盛遇的背,“回头。” 盛遇侧腰是敏感部位,每次一戳就惊弓之鸟一样弹起来,这次也一样,但他弹起来一秒,很快又把脸趴了下去。一只手臂屈起来,用来埋脸;另一只手挡在背后,生怕路屿舟又偷袭,“干嘛。” 嗓音也闷闷的,不知道是憋着笑还是憋着坏。 路屿舟:“一上午了,你在乐什么?” 盛遇闷声说:“没乐。” 纯粹是觉得好玩。 人的大脑怎么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深吸一口气,盛遇平复了呼吸,若无其事地回了头:“你昨天给我递的小纸条我看了。” “……”路屿舟一下收回了笔,佯装冷漠地垂下目光,道:“嗯,需要吗。” 盛遇脸上被压出了两道红印,他侧坐着,托着腮沉思片刻,“你干嘛突然关心我的进度啊。” 这是他最疑惑的问题。 上次在办公室还老大不乐意,怎么突然上赶着要给他补课? “称不上关心。”路屿舟把他推歪的书山整理好,淡声说:“怕你一直生气,气出毛病。” 盛遇:“……” 话不是很好听,但他瞬间懂了。 路屿舟平日走在路上,左脸写着“关你屁事”,右脸写着“关我屁事”,但这位跟大黑一样的纯恨战神,骨子里其实是个挺细心敏锐的人。 大概是上次办公室后他太恼火,让路屿舟捕捉了几分端倪,这个年纪的男生,面子比天大,在哪儿下的面子,就要从哪儿找回来。 表面上是补课,其实更像是一种低头。 别人低头是请客、说开、和好三件套。 路屿舟比较特别。 他不请客也不吱声,一会儿发条仅某人可见的朋友圈,一会儿往人家书包里塞个小纸条,像长了根刻着‘示好’的小触手,时不时伸出去戳一下,等着对方看到触手上的字。 盛遇没懂路屿舟态度软化的原因,但这不妨碍他觉得这操作好笑。 他紧抿着唇,没敢在路屿舟面前露出分毫。 前后桌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赌博,把整个后背的命门毫无保留交出去,人家一爪子就能给你戳上天。 “哦,那……” 教室外天色正好,路屿舟支着额头,眼皮抬着,眼珠边缘映了一圈剔透的光。 盯着盛遇看了两秒,他忽然眯起了眼。 “盛遇,你耳朵红了。” 17、心动 “……” 盛遇脸红通常分两种情况。 害羞或尴尬。 这属于第三种——想笑憋的。 “……想到了一些开心的事。”肉眼可见地,他耳根越来越红,这下是害羞?尴尬混合plus版了。 但他神情还是很镇定,好像只要他不露怯,就没人能敲掉这层八风不动的壳子。 路屿舟挑了一下眉,明显不信。 但别人的私事,他没有太大探求欲,因此只是嗯了一声,继续抓起笔低头做题。 见他没追问,盛遇卸了防备,没两分钟,椅子又兴致盎然地晃了起来。 路屿舟:“……” 前桌疯了。 上午有一节体育课,刚下了雨,塑胶跑道潮湿打滑,体育老师点了人数就让他们自由活动。 盛遇躲到主席台后面,看四周无人,直接从兜里摸出手机,塞上耳机看起了网课。 他这位置隐蔽,夏扬找了好一会儿才摸过来,往他身边的空地放了一瓶汽水,“不是吧,你就拿电子设备干这个?” 盛遇:“不然干嘛?” 夏扬:“当然是干一切有助于身心健康的活动。” 盛遇拧开汽水拉环,低头抿了一口,视线还紧跟着屏幕,“这哪不健康?我大脑皮层都舒展了,像漫步在那什么森林。” 夏扬跟这种脑子里只有学习的人没有共同语言,转头撺掇了几个男生打球。 主席台后的角落再度回归静默。 不一会儿,有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跟了过来,盛遇没听到声音,却捕捉到了影子,心思分了一缕出去,很快看到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简单的白色球鞋。 盛遇摘下一只耳机,抬头朝路屿舟伸出手,“我的吃的呢?” 今天气温低,路屿舟校服外面罩了件衬衫当外套,门襟敞着,下摆被风吹到了后腰,仅靠肩骨撑起了薄薄一片的上半身轮廓。 听到盛遇说话,他伸手在裤兜里一摸索,摸出一支巧克力。 重高生这个身份对大脑的消耗巨大,一班人人课桌里都塞了一罐子速溶咖啡,血管里淌着的不是血,是冰美式。 盛遇跟大家习惯不一样,他不喜欢速溶的味道,学累了喜欢来点糖分。 “黑巧?没别的了?”盛遇接过,端详着包装纸上的字体,感觉已经提前尝到了那股子苦味,“比我命还苦……” “巧克力就剩这个了,小卖部不怎么进。”路屿舟垂着眼皮解释了两句,忽然又从另一只兜里掏出来一样东西,“这个行不行?” 盛遇抬头一看,是一板奶片糖。 “你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盛遇诧异道。 这种糖他只在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后来就没见过了,超市里也很少有卖。 “货架上,一直都有。” 盛遇掰了一颗扔进嘴里,又掰了一颗给他。 “……”路屿舟其实对糖分毫无兴趣,但见盛遇眸光明亮,颊边被奶片顶起一个幅度,像只兴致勃勃跟朋友分享食物的仓鼠,还是没好意思拂他面子,伸手接了过来。 嚼碎几颗奶片,盛遇尝着满口腔的奶味,递了一只耳机给路屿舟,“帮我看看这道题。” 主席台后方延伸出一片顶棚,雨水被阻隔,湿润和干燥交接出一条分明的线。 盛遇指尖拉着进度条,“这是去年高二联考卷的网课解析,学校给出的解题思路很跳跃,你看这儿……” 说着话,肩膀被人碰了一下。 两人本就站得近,路屿舟看不清他的屏幕,把头偏了过来,另一只手还压着耳骨里的耳机调节音量,黑线似的睫毛就垂在盛遇眼前。 衬衫衣摆没个正行,随着动作碰到了盛遇垂在身侧的右手,然后呼啦一下裹住。 鼻端涌进一股平淡冷冽的味道,是某个牌子的清爽香洗衣粉。 盛遇思路卡了一下。 “这是拓展题,书上没有,但有概率会出现在高考卷上。”路屿舟点了左下角暂停键,思索着说:“我们去年二轮复习的第六套试卷里也有。” 盛遇一下拉回了思绪:“……你们一中还要记每张卷子的内容?” “没要求,这是拓展课件里的一道典型例题,我前两天复习,记住了。” 盛遇就哦了一声,说:“你今晚给我补课吧。” 路屿舟习惯性点头,“自习你来找我。” 应完才觉得哪里不对。 路屿舟蓦地抬了睫毛,说:“又要了?” “……也没说不要啊。”盛遇依旧看着屏幕,下眼睑一片冷白的光,把眉眼轮廓描摹得异常柔和。他抿着唇,嘴角无意识翘了一下,像是没压住笑意,“要买十罐榨菜吗?” 顿了顿,盛遇又补充:“你也没说这是单独给我开的优惠套餐。” 路屿舟:“……” 北京时间11:12,世界上最尴尬的人诞生了。 盛遇眼尾余光扫过去,看到路屿舟若无其事地别开脸,垂下来的睫毛快速抖动,仿佛正在绞尽脑汁想一个合适的说辞。 刚刚刷网课前他翻了一下路屿舟的朋友圈,那条卖艺的已经删掉了,显然路屿舟发现这方案行不通,已经进行了毁尸灭迹。 此刻被点破,就异常不自在。 盛遇换了个姿势,把脚伸出去,踢了一下路屿舟的鞋尖,两只鞋码差不多大的鞋面挨在了一起,像两只窃窃私语的小怪物。 “商量一下,能打个折吗?” 另一只脚抵着地面辗转片刻,没挪开。 “几折?” 盛遇说:“免费吧。毕竟你看起来挺想收我这个学生的。” 说这话的时候,盛遇微不可查地扬起了下巴,这是他跟人臭屁时的习惯动作,像一只翘尾巴洋洋得意的孔雀。 路屿舟时常见到,但很少主视角见到。 一见了他,盛遇就敛了一切的张扬跳脱,变得安静、低眉顺眼,偶尔说话,还附带几分小心翼翼,摇身一变,从在哪儿都能翘尾巴的孔雀,变成了一只察言观色的小猫。 仿佛在刻意隐藏自己的意气飞扬——盛家十几年,金尊玉贵养出来的意气飞扬。 第一次,盛遇在他面前舒展了筋骨,如此放松。 于是路屿舟不自觉在他脸上多停留片刻,见他抿着唇笑,虎牙时隐时现,一弯眼睛清亮如月牙,又觉得别扭,更用力地把脸偏过去,说:“那不行,最多打九折。” “也行,等会儿我顺便给你包个拜师红包。”盛遇不挑,有折扣就行。 操场响起了绵长的哨音,是集合哨。 路屿舟瞬间收敛了情绪,站直身形,见盛遇没动,抬手盖住了他的手机屏幕,手指一转,利索地摁了锁屏键,说:“别看了,追进度也不急这一时,大马猴这两天到处巡逻,当心被他撞上。” 盛遇听话地收起手机,摘了耳机放入充电舱,收整完一抬头,路屿舟已经先走了两步,站在阶梯边等他。 或许是天光太亮,照得路屿舟侧颈皮肤有点泛粉,不仅脖子,耳垂也有点。 盛遇忽然感觉很有趣,面前展开的像是一个大冒险的地图。 路屿舟这人吧,挺闷骚。大多数人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冷淡,但盛遇觉得,比起‘冷’,他骨子里更多的成分是‘淡’。 少失怙恃后,他客观意义上成了孤家寡人,幼童时期最重要的行为模仿一片空白,导致他心理上也成了个孤家寡人。 夏扬说过,路屿舟好像没有依靠过谁。虽然名义上姨妈是他的监护人,但棋牌馆生意稳定后,路屿舟还是一个人搬回了家里的老宅,摸索着长大。 相比与人结伴,路屿舟更擅长独来独往,茕茕孑立一个人走,就这样沉默地、寡淡地走到生命尽头。 他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 盛遇觉得那太乏味了。 操场上,体育老师吹着哨催促学生把步子迈大点,同学们行尸走肉般从各个角落冒头,像一群被抄了家的地鼠。 路屿舟蓦地感受到身后有风过来,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带着凉感的手腕箍住了自己的脖子—— “不打折就撕票。” 这道嗓音凑得很近,玩闹似的压低了,藏了点按捺不住的笑意。 路屿舟一绷腰,站直了,眼睫刚一垂,干坏事的人就迫不及待从他身后探出了脑袋。 那是一只乱蓬蓬的脑袋,像只炸毛蒲公英,盛遇总这样,思考时要抓点东西,手指比脑子还忙,这儿搓搓那儿碰碰,没穿几天的新校服已经被他搓出线头。 路屿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盛遇:“那怎样,你报警啊。” 这是个很寻常的姿势,班上男生经常这样勾肩搭背地玩。 但路屿舟不习惯这种肢体接触,转过头没再说话,直接迈了步子,试图宣告自己的不为所动,让盛遇知难而退。 然而下一秒,身后的人一使力,风一样轻盈地跃上自己后背—— 这也是个寻常的姿势。 这个年纪的男生,经常有这样莫名其妙的压制性行为。 路屿舟的大脑却短暂地空白了一秒。 18、路老师 路屿舟和盛遇一前一后离开,回来时就成了挂件和他的挂件杆,非要勾勾搭搭地挨着。 一班学生看得稀奇,但谁都不敢先问。新来的转学生倒是好相处,跟谁说话都带着笑,但路屿舟不一样,在不少人眼中,这位大佬是珠穆朗玛峰上的一捧雪,跟他讲话,得先攀登一座中国最高峰。 两人浑身散发着有故事的味道,但满朝文武大臣,无一人敢言。 “撒开。”路屿舟压着声音。 “不撒,我现在穷,花不起补课的钱。”盛遇也自唇缝里挤出字。 这段话不知触到路屿舟哪个笑点,他忽然迅速别过脸,喉结肉眼可见地滚了两下。 盛遇:“看戏也该有个赏钱,我都把你逗笑了,给我免费,快点!” 路屿舟倏地把脸转回来,神色平淡,“没笑。” 盛遇:“……” 就这么僵持片刻,正当盛遇挨不住,想松手时,夏扬回来了。 他跟几个球友一起回来的,本还在嘻嘻哈哈,一转脸看到这一幕,笑声戛然而止。 夏扬看看路屿舟,又看看盛遇,难以置信:“你俩变成小团体了?!” 盛遇:“……” 路屿舟:“……” 半节课的僵持顿时味如鸡肋,盛遇心平气和地松开手,好心地拍拍路屿舟被揉皱的肩领,说:“我本来没觉得丢脸,现在有点了。” 路屿舟侧过了脸,与世无争地闭上眼睛,“他就这样,习惯就好。” - 路屿舟嘴上说得铁面无私,但盛遇转去的红包一个都没收。 晚自习下课,盛遇打开了手机电筒,慢吞吞走在喜鹊巷附近某条窄巷里,盯着聊天记录里一连串的【已退还】,发:【路老师,做人不能太清贫,偶尔收点贿赂没事的。】 路屿舟和夏扬都有山地车,通勤时间比他快半小时,这边刚下公交,那边估计已经冲完澡在温书了。 果然,到家的路老师网速就是快:【不敢,怕你回头举报我。】 静谧的巷子乍然响起少年一声短促的闷笑。 盛遇装无辜:【冤枉啊大老爷,我不是那种人。】 路屿舟:【红包】 盛遇好奇地拆开一看,哟,挺吉利,88。 路屿舟:【别给我发了,有这钱省省,拿去买五三。】 盛遇:【真不收?】 路屿舟:【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委实没绷住,盛遇停了步子,盯着最后一条信息笑弯了眼。 谁说路屿舟无趣的啊。 这人太好玩了。 人类对路屿舟的开发不足百分之一。 乐了一会儿,他继续往前走。 路灯的光愈发稀疏,手机电筒微弱地照亮前路。 这段路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有盏路灯坏了,一整条巷子深不见底。 前段时间他不上晚自修,到家早,还不觉得有什么。 可这两天物理老师疯了似的加课,全是新内容,盛遇没敢缺席。于是经过这条小巷的时间,从六点半变成了晚十点半。 十点过后,喜鹊巷及方圆五百米宛如进了一个结界,静得可怕。 跟路屿舟的聊天恰好中断在这个时候,盛遇抽神出来,立刻就注意到两侧黑黝黝的窗洞,以及夜风中呜咽作响的旧门框。 ——喜鹊巷常有这种废弃的老房子,不知道放了多少年,木头都朽化了。 他潜意识停了步子,望向一片晦暗的前路,手心开始冒汗。 盛遇怕的东西不多,黑算一个。 九岁那年出了意外,后来就不太敢一个人呆在黑和封闭的地方,前两年密室逃脱在青少年群体间风靡,向来喜欢凑热闹的盛遇一次都没去过。 他也很少跟人提起这点小毛病,大多时候忍一忍就能过去了,有些话说出来反而矫情。 “呼……” 深吸两口气,盛遇按了按擂鼓般的胸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回视线,打开音乐app,给自己放了首强军战歌。 铿锵有力的前奏响起,盛遇一下觉得心定不少,腰杆子都挺直了,一边低头念着歌词,一边抡起两条长腿,风驰电掣地杀出了这条巷子。 路灯到了头顶,盛遇才终于恢复了平稳的呼吸,这才注意到音乐app上方还有一条不久前的新讯息。 路屿舟:【到家没?】 盛遇抓了两下衣角,把掌心的汗蹭掉,冷静地回:【刚到。】 - 两人关系明显更进一步,盛遇把这归功于自己善解人意。 要不是他聪明颖悟,一下就想通了关窍,光靠路屿舟那个木头,不知道几百年才能把意思完整表达。 除了他,谁还能如此幽默风趣?见微知著? “……你又在乐什么?” 对自我的欣赏毫无征兆被打断,盛遇握笔的手顿了一顿,随便在草稿纸上涂划了几个符号,说:“没有,我在思考。” 夏扬端着水杯进来,听见这句,凑到书桌前瞄了一眼,没绷住笑了:“报告,路老师,这题他看了半小时了,刚刚你给俺俩煮面的时候他就在看这页。” 叛徒。 盛遇抓起桌上的草稿纸砸向夏扬,说:“喝你的水吧。” ‘路老师’捏着笔,后倾靠上椅背,对两人的打闹没太大波澜。 高二的课程还算张弛有度,至少周末有一天休假,体育老师也还没‘体弱多病’。今天周六,下午全是自习,走读生可以告假。 一班学生普遍自制力满分,自习时间针落可闻,盛遇前几天晚自习试着问了路屿舟两道题,周围倒没说什么,他自己先觉得吵了。 于是两人换了个地点,下午放学双双拎书包走人,来棋牌馆写作业。 以往都就着台灯刷题,盛遇半张桌子,他半张桌子。交流不太多,说是补课,其实就是换个地点自习。盛遇有自己的一套学习逻辑,并不喜欢被人左右,仅仅是遇到疑难题型时找路屿舟划个辅助线,大多时间都在自己捋教材。 路屿舟也没有给人当爹的爱好,于是就没管盛遇,只是把熬夜整理的那些资料和刘榕送来的笔记放在一起,供盛遇需要的时候翻找。 今天倒是个难得的白天,明亮天色无视玻璃窗,将卧室映得宣亮。台灯窝在角落,暂时成了看客。 夏扬被冷落了两天,第三天开始嚎着“我不是你们最要好的朋友嘛!舟子!遇子!等俺——” 就这样死乞白赖地挤进了两人的学习时间。 “半小时,一个解字都没写,是有什么心事吗?”路屿舟抽走盛遇压在胳膊底下的那张卷子,在后者心虚的眼神中扫了一眼,平淡地说:“嗯,画了两朵大龇花,栩栩如生。” 夏扬:“噗——” 盛遇连忙把试卷抢回来,“刚吃完饭,闹饭晕呢,又不是不会做。” 这话路屿舟是信的。 盛遇在学业上从不较劲,不懂就是不懂。要是真不会,半小时前路屿舟就收到他的求救了。 他是非典型的好学生,越难的题越琢磨兴起,反倒是简单的题,心中有数,看半小时也懒得下笔。 或许这是敏黠之人的通病。 学什么像什么,也意味着对什么都感兴趣,随时可能被分走注意力。 盛遇跟夏扬——两人一碰面就跟狼见了狈一样,那叫一个臭味相投。 在学校还有学习氛围压着,在这儿…… 就差把房顶掀了。 “你忙吗?”路屿舟忽然看向夏扬。 夏扬正在床上翘着腿看漫画书,“不忙啊,干嘛,提前说好啊,我没兴趣当你们play的一环,你们要过二人世界就过,当我不存在就行。” 夏扬说话向来老不正经,两人谁也没当真。路屿舟拿起一旁的手机,手指敲了几下。 夏扬拿起手机一看,疑惑地翻坐而起:“红包?干嘛?” 路屿舟说:“渴了,出门给我买两碗冰豆花。” 夏扬啧了一声,往床边挪了点,屈起一只腿靠着垂直梯,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儿三个人,就买你和我的,让盛遇怎么想?” “……” 路屿舟沉默了好片刻。 ‘我是把你忘了’——这种话没必要放出来,有损兄弟情谊。路屿舟又拿起手机,发了个新的红包过去,“三碗,一人一碗。” 夏扬这才领了两个红包,恨铁不成钢地指了两下路屿舟,推门出去。 最闹腾的一走,卧室瞬间安静,总算是有了点学习的气氛。 盛遇把那几团铅笔画的简笔画擦掉,随便抓了只水性笔,在空白位置写了个解。 身旁椅子忽然挪动,盛遇慢半拍转头看,路屿舟已经走到门边,手指搭着锁边,下了反锁的闩。 “……”盛遇:“我就画了两朵大龇花,不至于把我关起来吧?” 路屿舟搭着门锁,喉咙底隐约是笑了一声,他最近笑的频率越来越高,但总转过脸不让人看。 盛遇听到他声线低低地说:“要是这样你就能老实写题,我不介意在外面多浇一层铁水,把这间屋子焊得严丝合缝。” 不就是内涵他坐不住嘛,还长篇大论的。 盛遇撇撇嘴,悻悻的。 “学累了脑子要休息,我能怎么办……你囚禁得了我的身体,囚禁不了我的灵魂。” 路屿舟:“……” 毫无意义的拌嘴,路屿舟没吭声,回到位置拉开椅子坐下,翻了一张难度五颗星的提高卷。 “趁着夏扬没回来,做一下这套真题,计时两个小时。” 盛遇抓过来扫了一眼,顿时就想骂人,“……虽然我确实很聪明,但你也不能急于求成,这里面大半的题我见都没见过。” “都是变形题,不难。”路屿舟摘下腕表,调到计时器页面,按了开始,“及格有奖励。” 他手腕上原先有一只普通的运动腕表和一串木珠子,腕表被取后,就只剩下孤零零一串木珠,搭着起伏的骨骼。 盛遇盯着那串木珠,心不在焉地问:“奖什么?” “你先做。” 盛遇又撇嘴,把椅子挪正点,扫了一眼,往第一道选择题填了个c。 19、严格 夏扬回来时发现房门紧闭,顿觉不妙。 他好兄弟又开始搞小团体了!俩人合伙孤立他! 他拎着几碗豆花,抬手就要敲门,还没碰到,门霍拉一下被人从里拉开。 路屿舟扶门站着,神色很淡,挺拔身形恰巧挡住了门内景象。 夏扬探头朝里张望,说:“大白天的锁门干嘛?豆花买回来,一起吃——” 往里挤的动作被他好兄弟拦住了。 路屿舟力道不轻地按着他的肩,朝门外抬了一下下巴。 把夏扬拦住,紧接着路屿舟也走了出来,力道很轻地合上门,站在门口语调轻缓地说:“反正你不看书,去外面玩会儿,不行把大黑牵回来,别又让它混一身泥。” 夏扬:“……我有病吧!这大热的天,我不在家里吹空调看漫画,溜达个锤子!” 路屿舟:“……也不知道谁说最喜欢夏天。” 夏扬:“那是因为我妈会买冰棍……也罢,往事已矣不可追。” 路屿舟:“把进度条拉回到那时候。” “……”夏扬听明白了,就是不让自己进去呗,他一琢磨,想清楚了关窍,“哦,你闲我吵到盛遇看书了?嫌吵就嫌吵,干啥拐弯抹角。豆花给你,我去楼下房间,正好有间棋牌室空着。” 路屿舟接了豆花,垂下眼皮,回头拧了门钥匙。 刚下两级楼梯的夏扬忽然一转头,“你俩最近……” 路屿舟松了门钥匙,门神似的站在门口,等他说完话。 “……怎么变得这么,呃……要好?”夏扬费解半天,没法对两人的状态进行一个合适的归纳,勉强拿‘要好’来形容。 真实情况绝对比‘要好’要高一个等级。 仿佛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事件将两人无比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让这两个明明刚认识不久的同学,潜意识里把彼此当成了最信任的人。 盛遇对路屿舟的依赖藏在日常的细枝末节;而路屿舟对盛遇的依赖……更隐晦。 夏扬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受,就假如路屿舟今天拿了一个特别有成就感的奖,他第一个打电话的很可能不是自己,而是盛遇。 就很怪异。 他问得别扭,路屿舟听得也别扭,理解片刻,皱着眉说:“就是普通同学关系,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重修下语文吧,还是占高考较大比重的。” 夏扬懒得问了,就是个灵光一闪的问题,看老路的样子,好像自己也没察觉到,指望这种呆子给什么回答。 “哎吃你的吧,老子自己玩去。”夏扬摆了摆手,转头下了楼梯。 路屿舟回到卧室,盛遇正在试卷第二面鏖战。 他耳里塞着两只白色的蓝牙耳机,余光捕捉到路屿舟的影子,摘下左边那只,问:“夏扬回来了?我刚刚听到你们说话。” 路屿舟把豆花放在桌沿,说道:“嗯,你别管,刷你的题。” 盛遇把笔一搁,扒拉着塑料袋拿豆花,“我先吃,吃完再写……” 哒—— 手腕骨被笔尾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写完再吃。” 盛遇:“……” 这日子没法过了。 套卷做到尾页,日天渐渐西沉,天色有了将暮的征兆。 填完最后一个答案,盛遇把卷子翻过来检查,再度确定不会的那些是真的不会,把笔一扔,拿起路屿舟放在桌上的手表暂停计时。 1:43。 一个半多小时。 反正他尽力了。 身旁的椅子空了,路屿舟不在。做题做到一半,盛遇的专注度就提到了顶峰,根本没留意周围的动静,有个人死在脚边他都未必知道。 护眼灯亮了起来,散发着温柔的明黄光晕,想必也是路屿舟开的。 盛遇伸了个懒腰,听着骨节细微的脆响,起身站了起来。 他把那块表戴到自己左手,准备出门找路屿舟讨赏。 甫一开门,男男女女混合的嚷叫吵闹倏地钻进耳郭,像是被一块厚布兜头蒙了,盛遇脑子霎时嗡地一声。 他站在门口,有几秒思维是空白的。 “做完了?”迟钝间,路屿舟端着一杯清水走过来,背景音过于聒噪,他音量不由得也提高不少,皱着眉说:“先回房吧。” 刚出门闯荡两秒的盛小少爷被吵回了房间。 关上卧室的门,那股子嘈杂喧闹依然在,盛遇揉了两下耳软骨,奇怪地问:“今天怎么这么吵?” “不是今天,一直都吵。”路屿舟把水杯放下,说:“节假日比现在还吵,棋牌馆都这样。姨妈回老家省亲,店子关了几天,那几天的安静才是反常。” 安静也是一种财富。 为生计所迫的人,没资格享受这种财富。 盛遇揉着耳骨,头低了下来,路屿舟大致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把桌上的冰豆花挪过来,说:“吃点东西吧。” 别胡思乱想了。 ‘通宵’棋牌馆所在的这条街,叫风铃北路,盛遇以前觉得这名儿特有意境,后来才知道还有风铃南路、风铃东路、风铃西路。 而这几条街环绕的主干道,叫风铃大道。 风铃北路有一家店面不大的嬢嬢豆花,远近闻名,路屿舟吃过几次,不感兴趣,倒是很多网红来这儿探店,网上炒得很火。 嬢嬢家的豆花偏甜口,像是盛遇会喜欢的口味。 “好好吃啊!” 果然—— 握笔的手顿了一下,在卷面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印。路屿舟把另一碗也推到盛遇面前,执笔的手抵着下巴,挡住微勾的唇角,“吃吧,我不喜欢这个味道。” 盛遇吃得直哼歌。冰豆花已经没那么冰了,但不损口味,舀一勺抿进去,满嘴入口即化的豆香,豆花里还藏着各种小料,葡萄干、红豆,小芋圆……咬到哪个都是惊喜。 “这家有外卖吗?”他问。 路屿舟已经把卷子批改完了,在正面写了个112,说:“没有,只能现场买。” 盛遇有点遗憾,“那算了,我不爱动。” 他凑过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分数,淡定地说:“哎,好低,我给实验班丢脸了。” 这套卷难度高,112其实已经不错,实验班中游,年级中上游。 不到一个月,进步堪称神速。 而且他相当有规划,不会做的题空着,能拿的分拿了个干净。要是让刘榕看到,保准要从卷头到卷尾全夸一遍。 路屿舟清楚这一点,盛遇自己也清楚。 他说着“给班级丢脸了”,脸上云淡风轻,其实就差举两个小旗去外面敲锣打鼓炫耀,左边小旗写:我112分!右边小旗写:夸我! “……还成。” 如此平庸的评价,盛遇不甘心,装模作样地说:“路老师说什么?一般吗?也对,我这种资质平平的学生……” 路屿舟快速别开脸,又转回来,笑意没来得及掩盖,“有完没完?” 盛遇捧着豆花长叹一口气,“啊,好没信心啊!虽然很多知识点都还没学就能考112甚至剩下了十五分钟,但我还是!好没信心——唉!” 话没说完,后颈被人握住,几只带着薄茧的手指搭上了颈侧,盛遇浑身一激灵,瞬时缩起了脖子。 他能感知到脖子上那只手加了力道,却不知为何没使劲,停留半晌,也只是威胁性地摩挲了下,然后松开。 “我说你很棒。”路屿舟抵着唇,看不出笑没笑,但眼尾是上扬的,“听清了没?” 盛遇听清了,完全听清了。 他甚至已经开始得意了。 - 棋牌馆一开张,他们的自习就陷入了短暂的停滞。 对盛遇影响尤其大。 楼下喊“胡了!”,盛遇捏着笔转了一圈;楼下有人起哄,盛遇晃着椅子发呆;几个人算钱不均在棋牌馆门口吵架,盛遇支着额头,眼神直接空了。 更关键的是,姨妈回来了。 盛遇第n次起身去厨房倒水,路屿舟放下笔,屈指一敲桌面,指着桌上一排没喝完的塑料水杯,问:“你要把自己喝成巨人观?” “……”走到门口的盛遇霎时顿住,摸着门把手,尴尬中还有点不知所措。 “姨妈这会儿忙,没空见你。”路屿舟下意识抬腕看表,空的,他在桌上扫了眼,没看到自己的表,于是拿起手机摁亮屏幕,“七点半是我们的晚饭时间,我跟她说了,你今晚要蹭饭。” 盛遇:“……哦。” 给了一个确切时间,盛遇反而冷静不少。 不管怎么说都是长辈,虽然暂时没有一个合适的坦白契机,但总有一天他要叫一声“姨妈”,还是期望能留下一个好印象。 这种紧张,也可以理解为近乡情怯。 不到七点,二楼厨房响起隐约厨具碰撞的声音。 很快盛遇嗅到一股诱人的饭菜香。 身旁座位一空,门轻微开合。 ——路屿舟走了出去。 盛遇把笔夹在手指间晃,磕磕绊绊写完这周末的物理作业,终于坐不住,把笔一扔,出了门。 房门刚拉开,他就撞见一名个子高挑、穿花哨家居服的中年妇女,身前系了条暗红色的围裙,边走边朝厨房嚷喊:“记得帮你老娘把案板上的辣椒给洗了!剥两瓣蒜!看着点锅!” 远远听到夏扬的应声:“知道了——” 她走路不看路,差点跟怔在门口的盛遇撞上,“哎呦我老天奶——” 盛遇神不知道在哪儿游,愣是没说话。 路屿舟说过,姨妈全名叫文秀,那年代读书艰难,家里只供得起一个,她自认成绩不如妹妹,小学没毕业就离家打工。 盛遇脑海中对她有个隐约雏形,今日一看,姨妈本人……跟设想中不大一样。 但又在情理之中。 也对。 能在那种年代一个女人撑起一个家庭,生生拉扯出两个优秀的孩子,她就该是这样,风风火火泼辣爽快。 “你是小舟同学吧,盛遇?我就叫你小遇了……”姨妈把他上下打量一遍,露出那种长辈见小孩长得高,十分满意的眼神,拍拍他的肩说:“小舟去帮我打酱油,等会儿才能回来,你自己回房间坐会儿,等下姨妈喊你吃饭。” 盛遇下意识跟了一步,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姨妈在阳台的花盆里掐了一把嫩葱,粗粝的手指拂着葱须,似乎想到什么,背对着盛遇咯咯笑了两声。 “哪有让客人忙活的道理,而且小路说了——” 盛遇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说你是拆家大王,进厨房就能把屋子点了,让我千万别支使你干活。” 盛遇:“……” 污蔑! 这简直是污蔑! 他明明就烧了个锅! 20、欢迎回家(二更) 饭桌上,盛遇一直盯着路屿舟看。 他搞小动作避着人,所以姨妈和夏扬都没察觉异样,只有路屿舟识别出了他眼神里的“凶狠与警告”。 “老路?”夏扬第三次顺着路屿舟的视线看向泛黄的墙皮,有些疑惑,“这墙有什么好笑的,过年也没见你笑成这样啊。” 盛遇:“……” 他还敢笑? 姨妈夹了块排骨给盛遇,稀罕地说:“你一个人偷乐啥呢?小扬,把他脸掰过来,我也瞅瞅。” 她刚问完,路屿舟就转回头,若无其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在想题目,没笑,夏扬胡说的。” 姨妈点点头,路屿舟的确不是爱笑的人,但夏扬百分之一万是胡说八道的货。 “别盯着别人看,吃你的饭吧!”姨妈不客气地敲了一下夏扬的碗沿。 夏扬:…… 我早晚会冤死在这个家里。 姨妈家的餐桌氛围跟盛家很不一样,他们边吃边聊家常,聊近日棋牌馆的生意;聊一中的大事小情;聊等会儿要干的家务;聊饭菜的咸淡…… 就连路屿舟,被刘榕确诊为“八竿子打不出一声响”的人,也会时不时应上一声。 盛遇觉得很新奇,但他闭麦惯了,插不上嘴。 吃完饭,姨妈拒绝了盛遇洗碗的提议,让路屿舟和夏扬把他拎回房间,别在这儿呆着。 “呆着”是委婉的说法,其实姨妈更想说“别碍事”。 管她干什么,这小同学都眼巴巴跟在她屁股后打转,洗碗要跟,喝水要跟,上厕所……哦这个没跟。 瞧着挺帅一小伙儿,怎么呆头呆脑呢。 路屿舟和盛遇先回了卧室,夏扬溜下了楼,说要干一件大事。 盛遇坐回书桌前,随便点开了一个群聊,屈着一只脚踩着椅子下面的横杆,盯着群消息出神。 等路屿舟倒完水回来,页面还停留在这个群聊。 路屿舟定睛一瞧。 【屁大点事互助会】 天知道他哪加来这么多奇怪的群。 “还好吗?”路屿舟在他眼前搁了一杯清水。 “嗯?哦……”盛遇放下手机,端水抿了一口,问:“夏扬呢?” 路屿舟拉开椅子坐下,“去偷冰棍了。” 盛遇:“?” “字面意思。”路屿舟说:“楼下有两个冰柜,一个放饮料,一个放冰棍。夏扬爱吃冰棍,不过他专挑贵的吃,姨妈嫌他败家,把冰柜上了锁。” 盛遇:“……” “实在馋了,他只能背着姨妈下去偷两根。” “……” 这太抽象了,盛遇不知该作何反应。 所幸路屿舟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转头从书柜抽了一本辅导书,说:“我看书了,有问题问我。” 盛遇连忙回神,把桌面上乱成一片的本本册册分门别类收起来。 路屿舟随口问:“都写完了?” 盛遇露出非常深沉的表情:“语文、外语、化学……” 路屿舟:“……如何?” “都没写。” 路屿舟轻呼出一口气,放下笔,指节无意识屈起来,轻敲了两下,“明天换个地方吧。” 盛遇:“哪儿?” 路屿舟:“学校图书馆。” …… 一中图书馆是赫赫有名的鬼故事刷新点,平日里没人去,去一次多一个校园怪谈。盛遇虽然才来没多久,但对此早有耳闻。 他也知道路屿舟是为他好,棋牌馆太吵了,戴着耳机也能听见声音,他的确不习惯这样的环境。 盛遇仰着头望了会儿天花板,又把头低下来,弯起一只手臂,把脸趴进去,试图通过这样杂乱无章的举动汲取灵感,“唔……要不去喜鹊巷吧?” 路屿舟侧眼看他。 盛遇抓了两下头发,把脸侧过来,黑色腕表在他脸颊底下勾陷出一个弧度,可能不舒服,他蹭了两下腕表,兀自说:“图书馆好远,直接去我家吧,离棋牌馆也近,你我都方便。” 路屿舟没说好不好,而是伸出手指,提醒似的拨了一下他虚蜷的手指,“先把我的表还我。” “哦!”盛遇立刻坐起来,但很快低头解表带的动作顿住,“……我的奖励呢?” 路屿舟:“嗯?” 盛遇啧了一声,说:“及格奖励,你自己说的。” 盛遇抄起了那张112的卷子怼到他面前,超了及格二十多分呢! “……没忘,你要这只表?” 盛遇其实没有确切的需求,但路屿舟提了,要一下也不是不行。 “对。” 路屿舟又把脸转过去,语调难得有些拘促,“一只旧表,又不值钱,要它干嘛。” “无所谓啊,奖励嘛,图个意头。” 路屿舟思索片刻,朝他伸出手,“表带用旧了,我给你换一条,过几天再给你。” 盛遇懒懒地趴下,把他的手推回去,“都说了,图个意头。” 夏扬创业未半而中道被抓,一只雪糕都没偷到,还挨了老妈一顿打。 他近来成绩波动也大,快要掉出实验班,姨妈对他的容忍直接到了极限值,多看一眼都脑仁疼,正好烟柜空了,让他滚出门去进货。 路屿舟送盛遇出门时,他还没回来。 客人一满,一楼就被二手烟味充斥,盛遇跟在路屿舟身后,穿过烟雾缭绕的大堂,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直到门外,他都感觉鼻尖残留着那股臭味,喉咙痒痒的。 “明天别来了。”路屿舟把亮着的大功率手电筒递给他,“我去你家。” 盛遇这么提议的时候,路屿舟并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路家老宅子几近辗转,从他的、变成盛遇的,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那里都像一个独特的安全港,没有大人,只有少年。 “一起学习”和“偶尔帮忙”不同,他需要在那栋房子一直停留,这让他有种与盛遇共享安全港的错觉。 很……怪异。 “行啊。”盛遇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揉蹭着鼻尖,说:“明天周末,你不去学校吧?过来前给我发条信息,我等你。” 说罢,他接过路屿舟的手电,那光亮堂堂的,顺着方向一直延伸到道路尽头。 盛遇不期然想起放学路上那段窄巷,冒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要是他一直有这盏手电就好了。 “这手电能留给我吗?” 路屿舟:“留给你扔垃圾桶?” “……” 这破嘴,真烦人。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还你。”盛遇很不高兴地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头,说:“你进去吧,明天记得来啊。” 路屿舟还是习惯站在门口送他,盛遇偶尔一回头,看到他还在原地,会莫名地安心点儿。 临睡前,盛遇收到了路屿舟的讯息。 看得出来是仔细推敲过的,字里行间都透着慎重: 【抱错的事,这两天我跟姨妈聊一聊,她这人反应大,兴许会一惊一乍,你做好准备。】 盛遇一下没了睡意,琢磨片刻,问:【盛家没派人去过吗?】 路屿舟:【没找过姨妈。】 聊天框短暂沉默。 个人层面,盛遇完全能理解路屿舟,盛家这事儿办得太突然了,也是盛开济一贯的作风,啥也不说清楚,就把一纸亲子鉴定摆在人面前,说你是我儿子。 任谁都傻眼。 盛遇:【干说啊?姨妈听了觉得你发癔症吧,找个盛家大人出面呗,可信度高一点。】 对话框上方亮起“正在输入中”,但路屿舟并未有下文。 盛遇贴心说:【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这事我来办,保证让盛开济老老实实本人到场。】 【你爸来了室温都得低三度。】路屿舟开了尊口,说:【不必。】 盛遇纠正:【那也是你爸,你们两性格一模一样,没发现吗?放心,我最擅长对付你们这种人。】 路屿舟:【……谢邀。】 一提到盛开济,路屿舟就一副吃了粑粑的表情,语气也变得半死不活。 真是冤孽。 偏偏两个最像的人最不对付。 盛遇继续说:【他是个工作狂,最近应该抽不开身,反正都这样了,不急这一时,过半个月我把人给你压过来。】 重新认证亲属关系的手续特别琐碎,需要双方监护人一起出面,到时候顺便把手续办了,才算尘埃落定。 盛遇抱着手机,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他说:【你觉不觉得我们两现在像一条船上的蚂蚱?】 大人们总担心他们不合。 其实他们偷偷达成了战线,躲在被窝里敲字,商量怎么对付那些顽固的老古董。 这很有意思。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像背着全世界偷情。 【嗯。】路屿舟第一次如此快速地领悟到他的意思,【那我们要装一下针锋相对吗?免得他们起疑,大人的脑子跟我们不一样。】 盛遇在被窝里笑出鹅叫。 【不至于吧,但我们关系太好他们肯定奇怪,要不然装一下不熟吧。】 路屿舟: 【怎么装?】 盛遇:【这还不简单,少说话呗。】 路屿舟后来回了句什么,又撤回,盛遇捕捉到了一眼,没什么印象。 他就这样抱着手机睡了过去。 - 翌日,盛遇起了个大早。 他勤劳地拿扫帚把能看见的地方都扫了一遍,虽然路屿舟称不上客人,但待客之道不能省。 扫完又拖,干没干净不知道,反正地面冒着水渍,一看就知道他干了活。 这叫工作留痕。 拖完地,他回二楼,把走廊立柜的抽屉都拉开,一顿乱翻,总算找到了搬来第一天扔进去的钥匙。 二楼有两个房间,其中一个是路屿舟的卧室,另一间做了书房。路屿舟搬走后,盛遇把他的卧室上了锁,从阁楼搬了两样家具放进书房,就这么凑合着住。 除了逼仄点,倒也没觉得很差。 既然路屿舟要来。 这间卧室也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老式门锁不灵便,盛遇捣鼓着把钥匙塞进去,门一开,淡淡的闷潮味散开来。 格纹床铺叠得整洁,靠墙置着带有年代感的二三家具,窗帘拉了一半,扬尘在天光下跳跃。 楼下门铃叮咚一响。 握着门把手的盛遇瞬间回神,连手机也来不及拿,三步并做两步冲下了楼。 路屿舟意思性地按了一下门铃,从包里拿出钥匙,自力更生地开门。 ——盛小少爷不着调,发过去的信息半天不回,这个点不知道睡醒没有。 路屿舟已经做好了提供叫醒服务的准备。 岂料钥匙刚进凹槽,锈绿色大门吱呀一下从里拉开,男生穿了件松松垮垮的t恤,敞着一截细瘦的锁骨,头发被风扬起,露出张扬明媚的眉眼,嗓音比春天的喜鹊还脆亮:“欢迎回家——” 盛遇两手抓着门框,像是向路屿舟敞开了一个热烈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