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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遇

作者:海底见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六点准,闹铃响了起来。


    盛遇伸手,摸索着摁掉闹钟,习惯性拉起被子,捂住脸,“再眯会儿——”


    “汪——汪汪汪汪——”


    没有拒绝的余地,中气十足的狗叫打响反周公第一枪。


    盛遇豁然睁开眼,脑子空白了几秒。


    视野里是发黄的天花板、旧书桌、老式立柜,不到二十平的空间,局促地摆着这几样家具。


    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天光在床尾打下几个亮块,目之所及的一切还有点陌生。


    盛遇盯着灰格子窗帘发了几分钟呆,总算醒过神——哦。


    这里不是盛家别墅,而是位于喜鹊巷的路家老宅。


    他长舒一口气,低头使劲搓了两下脸颊。


    床头柜上摆着台历,其中一个日期用红笔圈了出来,标注着:路母祭日。


    6.28日,正是今天。


    踩上拖鞋,盛遇扒开衣柜门,随便抓了一套衣服。路家夫妇的墓地在城南,而他目前住的喜鹊巷位于城北老城区,两地往返需要四个多小时——不堵车的情况下。


    如果想在十二点前赶回来,至少七点钟要出发。


    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自己,盛遇系好鞋带就往楼下跑。


    老房子是木制楼梯,踩上去嘎吱作响,动静惊扰了院子里晒太阳的大黑狗。


    油光水滑的黑狗一骨碌蹿起来,咧开牙,冲着他就开始汪,活像有仇。


    盛遇不理会这条蠢狗,飞似的冲出门去。


    早六点,天刚蒙蒙亮,风里带着水汽,各式各样的早点摊支了起来,雪白雾气萦绕着这条小巷。


    盛遇穿梭过形形色色的人群,他身条比例好,跑动起来像一尾漂亮的游鱼,t恤下摆微微扬起,勾勒出独属于少年清瘦的腰腹线条。


    “王叔,要两根油条!”一口气跑到巷子口,清亮的少年音色让周围的食客纷纷侧目。盛遇挤进人群,跑得微微喘气,头发被风扬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卖油条的老王“哎”了一声,说:“马上。”


    后面又有食客挤进来,盛遇稍微错开一些,从裤袋里掏出前两天找零的几张纸币。


    他个子清瘦高挑,在人群里鹤立鸡群,没站半分钟,就有嬢嬢问:“你是哪家的娃娃?好乖哟。”


    ‘乖’在当地土话中,是俊的意思,就是长得好看。


    盛遇抿着嘴笑了一下,说:“我刚搬来的。”


    嬢嬢哦了一声,又问:“结婚没有?”


    盛遇:“还没有,等我考个年级第一先。”


    “哈哈哈——”


    食客们哄笑着,交头接耳地调侃,老王忙碌间抬头看了一眼,也不自禁咧开嘴。


    盛遇刚搬来三天,第一天就在他这儿买油条,当时他乍一眼看,觉得这小孩儿跟喜鹊巷一点也不搭。


    喜鹊巷方圆几里都是典型的老居民区,楼房都上了年头,一大半是自建房,门前就是臭水沟,外墙爬着野花和苔藓,生活气息杂乱地堆叠——这儿的住户也符合这个调性——鱼龙混杂,捉襟见肘,好的坏的囫囵个儿住在一块儿。


    盛遇第一天来的时候,坐的是锃光瓦亮的大车,比街上的小汽车长一大截,他从车上下来,雪白的衣领、毫无褶皱的裤管、一尘不染的球鞋……


    一眼瞧着,像是谁家来体验生活的小少爷。


    但三天不到,小少爷已经听懂了老人口中佶屈聱牙的本地话,每日清早跑来买油条,又神采飞扬地跑回去,像一棵刚迈入春天、生机勃勃的小树。


    闲侃两句,油条炸好了。盛遇拎着油条挤出人群,没走两步,老王在后面扯着嗓子喊:“盛遇——你没拿找零!”


    哦——!


    这是搬进这里的第四天,跟老王以为的不一样,其实盛遇对这种拮据琐碎的生活完全不适应。


    十七岁这年,盛遇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巨变。


    他被告知,他爸不是他真的爸,他奶不是他真的奶,他家不是他真的家。


    简略来说,他的身世有问题,他其实并非盛家宝贝了十七年的小少爷。


    真正的盛家小少爷,姓路,叫路屿舟,目前住老城区的喜鹊巷106号。


    盛世集团每年都会向各大高校和重高给出优秀贫困生资助名额,路屿舟就是在这样的资助选拔中脱颖而出,站到了盛开济面前。


    资助仪式那天,见惯大风大浪的盛董事长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小孩……长得跟老夫人太像了。


    老夫人指的是盛老太太,盛董事长的亲生母亲,德中混血,长了一双罕见的碧绿眼眸,符合世人对混血的一切美好想象,高鼻深目,窄面薄唇,深邃而不失柔和。


    这个叫路屿舟的贫困生,跟老太太至少有八分相似,尤其是眉眼,高度重合,要不是长了一双黑眼珠子,几乎算复制粘贴。


    那晚盛董事长失了眠,没想通是哪个混不吝兄弟在外惹的风流债。


    第二天一早,他给家里同辈的兄弟姐妹都打去了电话,连远在海外的都没放过,也不说话,就呼吸。


    盛家大伯在大洋彼岸吓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给老太太打电话:“妈,我觉得二弟可能还是容不下我……”


    然而亲子鉴定报告给了所有人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


    路屿舟是盛开济的儿子。


    盛开济怀疑了所有人,唯独没怀疑自己,凭空被一口天降大锅砸懵了。


    他不信邪,往前查了十七年,总算查出几分端倪。


    十七年前,他的妻子盛二夫人因罹患产前抑郁症被送往国外疗养,预产期的前半个月,在回国的游轮上滑了一跤,被迫剖腹产。海上颠簸,随行医护人员带夫人下船,在救护车抵达前,他们暂时在附近的一处人家安顿。


    一行人只在这家休息了半个小时,谁都没把这半小时当回事。


    就连亲自去拜谢过的盛开济,也是十七年后的今天才知道,当时那家也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跟幼子同日生,同血型。


    说不准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总之两名婴儿在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家庭里生活了十七年。


    十七年后的今天,路家夫妇已经先后故去,盛夫人英年早逝,在盛遇三岁那年撒手人寰。


    十余年过去,当年的情景早已模糊,当事人已成了三捧灰,再纠结是非对错,只会让人更加痛苦。


    活着的人只能这么糊涂下去。


    ……


    时间紧迫,盛遇边走边吃了两口,一把推开自家生了锈的绿色大铁门,直奔厨房,舀了半碗狗粮搁到院里。


    他对大黑狗说:“我出门一趟,你可以呆在这儿,但不许乱叫,更不许拆家,听到没?”


    黑狗鼻子里哼了一下,懒洋洋地把碗扒拉过来,一副纡尊降贵的赏脸姿态。


    它不是盛遇养的,是搬来第二天晚上,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


    盛遇问了一圈,邻居没人丢狗,有人说这是附近的流浪狗,吃百家饭长大,跟喜鹊巷106号那个男生最亲,时不时溜到人家院子里晒太阳。


    这狗脾气可大,往院子里一蹲就是一天,见盛遇就叫,唯一的优点是不咬人。


    叫累了,它就趴在门口,拿一双铜铃大眼瞪着盛遇,像接了军令镇守边关的大将军,势要把盛遇这个蛮夷赶出去。


    盛遇起先还怕,喊了附近的宠物医生上门,结果兽医一诊断,说:“它没病,就是看你不惯。”


    哇塞。


    好一条纯恨战士。


    过了一晚,盛遇摸清它的习性,也懒得赶它了,连夜外卖了一大袋狗粮,爱滚不滚。


    安顿好这位狗祖宗,盛遇又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牛奶,喝完上楼拿书包。


    路家这套老房子共有三层,二楼有两间卧室带一个小阳台,顶层是阁楼,不适合住人,撇掉偏僻的位置因素,这间院落在寸土寸金的a市其实算很珍贵的不动产,是很多人的所求不得,不然也不能当祖宅一直往下传。


    据说宅子修建自民国年间,所以至今还保留着不少时代特色——红砖碧瓦,高墙小院。


    路屿舟搬走匆忙,留下不少东西没带走,庭院生机勃勃,二楼一排向日葵,院墙上爬满的绣球花开得正热烈。


    盛遇提着书包下来,路过鞋柜,精准地抓起家门钥匙,习惯性回头喊:“我出门啦——”


    清亮音色在客厅回荡,老旧的小院一片安静与沉默。


    他愣了两秒,站在铁门前有些迷茫地回头望,正对上大黑狗炯炯有神的目光。


    两秒的对视过后,盛遇啧了一声,猛地折回去,步伐匆忙轻快,带着少年特有的冒失。


    他一个急刹车,停在大黑狗面前。


    “我出门了。再见。”


    话落,吧唧一口亲在它额头上。


    “……”


    盛遇锁门出发,没出十米,听到身后大黑狗像被羞辱的良家妇男一般、惊怒交加的吼声:“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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