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泽面色平静地将餐盘推开,拿了纸擦嘴,淡定道:“这里环境很好。”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酒吧里灯光暧昧,不少人有意无意往这边看过来,霍峻此刻脸色几乎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黑沉沉的,那双薄情的眼眸此刻像是利刃。
祝泽面不改色,甚至略带玩味地挑眉,“不是所有人来这里都会往地下走。”
他看着霍峻,又看着站在霍峻背后不远处,带着黑色鸭舌帽低头看手机的男人,带着体面地微笑,目光重新落到霍峻身上,“这样说,三少能听懂吧。”
那戴帽子的男人稍微抬了下头,方时勉正好在抬头望向霍峻的方向,下意识地与那人对视一眼,紧接着那人就伸手把帽檐压得更低。
霍峻笑了一下,眼神冰冷,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在看到方时勉之后改变主意,片刻沉默之后露出绅士的笑容,“行吧,玩得愉快。”
说完就和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一起离开了。
方时勉看到酒吧里有人从暗处走出来引路。
祝泽喝了口酒,对方时勉解释,“这酒吧地下还有一层……享乐的地方,不太干净。”
都是成年人,这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节奏轻缓的音乐,温馨洁净的装饰,方时勉有点无法想象这里居然还藏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祝泽看出方时勉的不安,轻笑一声,“不用担心。”
“这上面只是一个休闲聊天的地方,酒水不错,环境很好。”祝泽又喝了口酒,“至少这里很干净。”
方时勉也喝了口自己面前的蓝色肥皂水,环顾四周轻松开阔的环境,没说话。
祝泽之所以选在这里,确实是因为这里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让他时刻紧绷的神经放松的地方。
他喜欢这里。
在干净与肮脏的交界处,在秩序与罪恶的暧昧地带,这种混乱刺激的心理可以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情绪养料。
祝泽前面的人生里都与霍家捆绑在一起,他被当作霍仲山的臂膀培养,就像是古代为太子选拔的伴读那样,读书、社交,圈层大部分都是重合的,但人人都只知道这不过是为霍家肝脑涂地的走狗,必要时赶走就是。
狐假虎威,徒有虚名。
人人都在透过他去揣测霍家的意图,尊敬奉承是给霍家看的表演。
真正看见他行走在这世间的,只有方时勉。
方时勉会看见他的喜怒哀乐,感知属于祝泽这个人的情绪。
雨过后的城市是潮湿的,树木上的灰尘被雨水洗去,熠熠生辉的绿色宛若新生,那些说不出的压抑烦闷似乎也被洗去,城市在呼吸。
等方时勉和祝泽从酒吧出来时,司机已经等候在外。
方时勉的小电驴不在云锦,于是这次告诉了司机自己租房小区的地址。
祝泽原本还在看手机上助理发来的汇报,听到方时勉说的新地址微微蹙眉,“你不住云锦?”
方时勉有点疑惑地望向祝泽,不知道自己哪点让他有了穷鬼能够住得起云锦的错觉,“我只在那里上班。”
祝泽错愕,脱口而出,“方院长真就什么都不管了?”
其实这个问题方时勉并不想作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今天的祝泽有一点说不出的心软,于是道:“我成年了,也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
“怎么说你也是他的独子……”祝泽似乎真的有些震惊,“我只知道他们……那你母亲呢?”
方时勉没什么表情的摇摇头,觉得自己心好像又硬起来,并不想回答一些对他来说很排斥的问题。
正好这时已经到了小区门口,祝泽大概是还想说什么,方时勉说了谢谢,毫不犹豫推门下车。
小区的路面不太平整,即使物业已经在很尽责的修补,但只要下雨,路面就会多出许多小水洼,那些排列整齐的方砖也是不敢踩的,一不小心就是一裤子稀泥。
两旁的灯也是昏黄的,虽然不太亮,但也照得见前方的路。
回到出租屋里,方时勉先把毛巾扯了放在水盆里,正打算定个闹钟就去洗漱睡觉,结果发现银行卡里有一条进账通知。
然后是赵佑的语音。
方时勉点开,是赵爷爷的声音,他告诉方时勉稿子卖出去了,这次不是卖给珠宝商,而是在谈价的时候被一个最近很红的明星截胡,直接一口价买断。
再点开银行发来的短信提示,方时勉愣住。
十二万。
方时勉高中就有陆续卖过稿子,都是赵爷爷帮他交给人生的设计公司去谈价,最开始一百来块到后面最高也就五千,那还是运气好被大品牌看上。
人的直觉在有些时候是极其敏锐的,几乎是一瞬间,方时勉就想到了霍峻提及的封口费。
方时勉问赵佑,是哪个明星。
他等了一会儿,赵佑才慢悠悠发了个名字。
【周御】
方时勉打开视频软件去搜,跳出来很多,话题也很多,他随手点开一个。
是一个照片合集,热度很高,前面的照片方时勉都快速看过,直到一张周御带着鸭舌帽从机场出来的照片,他按了暂停。
照片拍的很清楚,虽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遮住了大半俊美面容,但方时勉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天跟着霍峻出现在酒吧的人。
怪不得。
方时勉吐出一口气,他就说嘛,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只是这种天降横财着实容易让人冲昏头脑。
不过霍家确实恐怖,连这种给钱渠道都能找出来,而且理由也编的像模像样,明星们财大气粗的形象深入人心,连赵爷爷都没怀疑,要不是给的太多,方时勉还真以为自己改运了。
不过这样折腾一圈,方时勉知道,自己要是再不收就显得有点不识抬举了。
而且那些人嘛,疑心重是通病,出了封口费估计才会真安心。
方时勉想到这里也不再犹豫,喜滋滋地把钱全部转进自己存钱那张卡,看着余额,眼见着离自己的目标又前进了一大步。
翌日闹钟响起,久违的美好日光透过玻璃照进卧室时,方时勉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上白班,不用颠倒作息,白天也有正经工作可以忙碌,不用像个幽魂一样到处给自己找事情来获得充实。
十一月份的海市温度愈发低了,方时勉拿到了公司定制的冬季制服,衬衣领带和黑色大衣。
长方形的小工牌写着方时勉大名,徐龙帮方时勉把工牌别在新大衣上时,方时勉正在试衬衣,转过来刚好看见别针穿过大衣领口的一瞬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也瘪下去,好一阵心痛。
徐龙被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笑话方时勉,“质量这么差的衣服也值得心痛,你小子可真是。”
方时勉被笑得不好意思,摸着脑袋又继续去系领带。
徐龙原本都站起来准备帮他系了,结果没想到方时勉在这方面竟然熟练得很,系的又快又好,动作干净又利索,像是早已重复过成千上万次。
这倒是奇怪,徐龙又坐回去,心中虽然暗自觉得怪异,却也转眼抛到脑后不想那么多。
方时勉把裤子换上,很是开心地接过徐龙手里的大衣穿在身上,仔细整理好之后,很臭屁的转到徐龙面前给他看。
“怎么样龙哥,我现在是不是很成熟。”方时勉装模作样的在徐龙面前摸了下领带,眼角眉梢都是少年人隐藏不住的笑意。
少年身形消瘦,按理来说穿这种大衣是撑不起来的,只是耐不住那张极为出众的俊脸,那点尚未完全消失的孩子气竟然硬生生把这套死板的制服穿出来了另一种不同的味道。
眼底细碎的亮光,阳光开朗的少年气与成熟稳重的交叠,能轻松勾起他人的探索欲。
即使在这暗无天日,灰扑扑的地下,有人依旧能亮眼璀璨。
徐龙看了半天,最后只叹:“人和人还是有点不平等的。”
方时勉到处找镜子,闻言回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说你穿着好看。”徐龙又看了眼方时勉放在操作台上那件绿灰色肥大的卫衣,再看那脱色的加绒厚棉裤,虽说孩子有保暖意识是好的,只是这衣品……
“以后把你身上那些丑衣服都丢掉吧。”
方时勉嘿嘿一笑。
周六休假,方时勉一反常态没有提前关闭闹钟,还是早早起了床洗漱。
他骑着小电驴到路边非机动车停靠点停好车,又走了一小截到车站,买了票候车。
候车的时候方时勉在通讯录里找出那个电话拨出去。
那边接通了,声音嘈杂得很,一个中年男音大着嗓门喊,“喂,弟弟你现在就要来看啊。”
“对,我可能还有两个小时到。”方时勉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发车时刻表,收拾了东西往检票口去。
“两个小时啊,要得要得,搞得赢,你来就是,到了给我打电话嘛。”
“好的。”方时勉挂了电话,把票拿给乘务员,扫脸进站之后找到自己的大巴,寻了后面靠窗的座位坐好。
两小时路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只是对比起大巴里疲惫的绝大部分乘客来说,方时勉这会完全处在一种很亢奋的状态,他一直看着窗外。
从繁华城市逐渐到零星小城,最后一段路是山水环绕的田园景色。
大巴开进小客运站,方时勉拿着手机打电话,跟随着人流排队下了车。
电话还没接通,方时勉就看到客运站外面一个穿着棕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举着手机给他挥手,“这这这,这边!”
方时勉小跑过去,“麻烦叔叔了,我今天看完就交订金。”
那人带着方时勉坐上他的拖货三轮,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中年男人点了根拿在手上,仰着头道:“我这地可抢手得很,看你这小伙人好才给你留的。”
方时勉深以为然,赶紧点头。
那人瞄了方时勉一样,笑了一声,又从烟盒里磕了根烟出来,“这会也该成年了吧,来一根么?”
方时勉摇摇头,“我不会抽。”
中年男人把烟盒往挡风玻璃前一丢,过弯的时候也踩油门,得意洋洋,“不会抽就学嘛,我家那臭小子几岁就知道把烟往嘴里含了,白酒也敢喝呢,皮实得很。”
山间公路都是循环往复的弯弯绕绕,等柏油公路结束,三轮就往继续上山的小路上开,索性这几天都没下雨,路不泥泞也不打滑。
林间空气好,方时勉握着座位旁边的小扶手,感受着微风拂过他的脸颊,手腕,他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灵,那掌管这块山林的风神一定是很温柔的。
最后一段路三轮上不去了,两人下车走,中年男人去车厢里抽了把镰刀出来,很少人走的小路杂草丛生,几个月的时间草木就把路覆盖住,他一边在前开路一边念叨,“我们这山的土肥得很,种什么都能活,风水宝地呢,真的,不是叔框你,好得很。”
方时勉紧紧跟在后面,眼睛却一直看着前面某处,低声念,“我知道,我知道的。”
到了地方,方时勉走到前面去,那中年男人反而停下脚步往山下望去,又拿了根烟咬在嘴里,没点火。
目的地是修的很阔气的两座连在一起的坟墓,上面的照片是两位老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方时勉从包里拿了瓶白酒倒在墓碑前,又放了些糖果,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流连许久,露出一种哀伤的神情。
那中年男人朝这边看了几眼,走过来,蹲到方时勉旁边,“这风水好得很,你爷爷奶奶这会肯定享福呢,活着多受罪啊。”
方时勉点点头,其实慢慢走到那两方坟墓的旁边一块地,用脚轻轻踩踩那松软的泥土,“我先付十万订金给你,不要把这里卖给其他人好吗?”
那中年人忙不迭点头,“那必须的,到时候我给你拟个条子,哦,合同,就按你爷爷奶奶那样的,给你复印一份,你签了就妥了。”
两人重新坐上三轮回到山下,方时勉给男人转了帐,签了合同按了手印。
回程的时候依旧是大巴,不过这次车上东西多一些,车座上全是蔬菜鸡蛋一袋袋水果那些,把缝隙铺的满满当当。
骑着小电驴回家时,方时勉哼着歌莫名想兜兜风,于是他改变路线,往人少那条路慢慢开。
这条路车流不算很多,是条新路,之前这边都是厂区,如今大部分工厂都被拆除,这边冷清得很,可能等之后那边机场修建好才会热闹起来。
就在这时,公路上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轰鸣,几乎就在一瞬间,几辆车高速飙过弯道,方时勉眼睁睁看着其中一辆车打滑直接飞出护栏撞在石壁上,冒出滚滚浓烟。
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大的撞击声,方时勉骑车转过弯道,看到两辆车撞在一起,全部都冲到对向车道上去了。
在血红的夕阳下,这一切像是亡命徒的末日狂欢。
方时勉手脚冰凉,直觉告诉他不要去管闲事,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一路以最快速度往前开,开到看不到那几辆车的地方,才停下车,打救护车和警察的电话。
打完电话之后方时勉心中莫名恐慌,他又骑上车往前开,结果前面居然还有一辆撞在石壁上冒着浓浓黑烟的车。
那不断冒出的黑色机油像是浓稠的血液。
方时勉压下心里的恐惧,绕开那车准备赶紧跑路,结果就在经过那车时,从破碎的车窗和变形的车门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霍仲山!
方时勉本来都咬着牙开过去了,又看那滚滚浓烟,把车一停,摘了头盔就往回跑。
驾驶室已经和引擎一起被压缩到石壁上,方时勉逼迫自己忽视掉从驾驶室门缝里流出的混合物。
后座的车门明显就已经是经过了不止一次的剧烈撞击,车窗玻璃上面的弹孔更是让方时勉心惊。
里面的男人这会双眼紧闭,车厢内无声的黑暗吞没掉霍仲山此刻的表情,不知生死,方时勉看到他垂在一侧的手上满是鲜血。
方时勉用尽全力去掰那车门,可那车门变形的厉害,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分毫,浓烟带来的是灼热滚烫的气息,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方时勉浑身一颤,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可他也知道,这辆车也要爆炸了。
他的坟墓还没付尾款,他们肯定不会把他安葬在那里。
他真的,真的还不想死去。
方时勉哽咽着,他满脸是泪的松开车门,被烫死的话会很痛很痛,他知道,他看过医疗纪录片里哀嚎的人。
里面的人万一已经死掉了呢?方时勉颤抖着劝慰自己,不过是一个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而已……
可就他打算放弃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那只被霞光照亮的手忽然攥紧,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还清晰可见。
还活着,可他还活着。
方时勉崩溃哭泣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公路显得格外凄楚,他捡起石壁被撞碎下来的石块,狠狠地往那被卡住的地方砸,他放声哭出来,他想,要是爆炸就是命。
是坏命,上天不会怜悯方时勉,或许被炸死之后连灵魂都会被恶鬼分食。
他不会遇到山林里温柔的风神,也不会被埋进那土地。
耳畔又传来几声爆炸巨响,就在方时勉满手是血,万念俱灰时,门忽然松动了些,他赶紧丢掉石头去拉门。
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门竟然真的开了,此时车内温度已经很高了,方时勉躬身进入车内,用尽全力地拉住那只手往外拽。
刚往外挪动一点。
手忽然被很轻地握了一下,方时勉泪眼朦胧地抬眼看去,霍仲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他的目光依旧是那样平静,不知道看了多久,漆黑的眼眸如同寂静的深海。
漆黑滚烫的车厢内,他轻声说。
“快走吧。”
“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