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不要太好看》 1、第 1 章 “8栋1304又跳闸了,那个总闸就是有问题,都说过多少次了,你们物业到底管不管事……” 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电话猝然被挂断。 方时勉疲惫地揉了下眼睛,放下漏着杂音的座机电话,抬手在键盘上敲了两下,把信息发到工作群里。 封闭的监控室里,数台机器运作发出的噪音中夹杂着时有时无的鼾声。 方时勉稍微往后靠在椅子上,沉默地注视着自己刚刚发送出去的消息,直到看见工作群里有人发了收到之后,他才缓慢将目光从面前的显示器上挪开。 鼾声越来越响,方时勉喉咙发痒,捂着嘴短促地咳了几声之后,才拿起桌上的保温杯,起身接水的间隙,抬眸无意间扫到另一台显示器电梯监控分屏里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时勉动作稍微停顿,盯着监控再次确认,转头朝那堆嗡嗡作响的消防控制器里喊了一声,“龙哥,杨经理下来了。” 原本愈发激烈的鼾声被打断一刹,登时悄无声息,几秒过后,机器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句带着倦意的骂声,方时勉推开椅子朝旁边走了两步,把保温杯放到一个大的铁皮柜子里。 随着密码解锁的声音,监控室最外面的门被打开,方时勉站回椅子旁边,顺手把桌面上的本子收到一边。 “柯先生放心,我们前段时间专门更新了设备,都是高清监控,保准能看到是谁干的。” 穿着深色物业制服的经理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将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带进监控室,两人身后跟着几位秩序部的保安,那年轻人的神情带着几分严肃,对经理的话几乎没有回应。 经理看见只有方时勉一个人站在那里,身上套着实习马甲,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也没有问什么,只道:“快去调一下186车位的监控,从昨晚凌晨1点开始看。” 话音刚落,外面就又走进来两个穿着物业管理层制服的人,杨经理往后看了一眼,神情变得更加急切,他瞪了眼方时勉,不耐烦地连声催促,“快啊,还愣着干嘛。” 平时少有外人进入的监控室这会儿变得拥挤起来,原本就不流通的空气此刻更是浑浊,没有说话的声音,视线都集中在方时勉身上。 方时勉手心冒汗,身上有点僵硬,原本只是有点昏沉的大脑此刻就像是搅进水泥里,带着一种令他恐惧的眩晕和失控感。 他转过身,握住鼠标,点出来的几个地下车库监控画面都是其他车位的。 在他快速切换画面的同时,另外两个领导也走到他的身后,杨经理的面容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去。 “这小孩才刚来不久……”杨经理带着僵硬的笑容面向身旁聪明着的两位领导,眼神却飘忽不定,最后极轻地落在那位年轻人身上。 终于,地面标有186号码的停车位出现在屏幕里,上面停放的黑车挡风玻璃碎了一地。 镜头拉进一些,是辆奔驰。 方时勉低垂着脑袋,鬓角被汗湿润,只见他半张脸都压进了衣领里,按在鼠标上那只手在显示屏光线的照射下透着一种不健康的白。 他调好日期,从凌晨看起,点了四倍数播放。 这时车位上停着的那辆黑车还是完好的,方时勉被经理挤开,那年轻人上前一步,经理急忙把座椅推过去。 “不用。”明柯没坐。 经理悻悻地低头看了一眼磨损严重的旧椅子,默不作声地将它推开,推到方时勉旁边。 没过几分钟,监控画面中走来几个明显带着醉意的青年。 方时勉上前两步把倍数调好,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回去。 只见五六个人摇摇晃晃地靠近那辆黑色奔驰,不知道走在最前面的人说了句什么,那几个人忽然就停下脚步,把目光投向其中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男人,只见那人双手都揣在兜里,背对着监控。 紧接着那几人像是得到了指令,对着奔驰引擎盖又踢又砸。 这个过程只持续了两分钟,又在深夜的地下室,刚好错开了巡查的保安。 穿白色羽绒服的男人就安静地站着那里看,等到那群人嬉笑打闹着从车上下来,那男人才抬起头左右张望,在被那几个醉汉兴高采烈地搭住肩膀时,他亲昵地倚靠在其中一个人身上,目光正好看向监控。 并不算特别清晰的画质也挡不住那略显张狂的面容。 方时勉把画面定格在这瞬间。 经理抬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恶狠狠地扫了一眼站在最后面色苍白的秩序领班,转头用一种及其恭敬地语气问,“柯先生,您看需要报警吗?” 在看清楚那人的面庞以及那略带挑衅的目光后,明柯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皱着眉头,思考片刻后说不用,随即向后面走了几步,拿出手机迅速拨通了一个电话。 “霍总,砸车的是……。” 站在一旁的两位管理闻言面面相觑,神情变得更加紧张,着急忙慌地跟着明柯往监控室外面走,“柯先生……柯先生。” 方时勉见人都走光了,松了口气,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距离午饭时间还有半小时。 一旁不断发出噪音的机器里传来响动,身后绝缘地板传来沉闷规律的脚步声,并且越靠越近。 “诶?老杨他们走了?”许龙扯着件厚外套走出来,瞅了方时勉一眼,低下头边穿边问,“脸怎么那么红,生病啦?” “没有。”方时勉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对着徐龙的方向摇摇头,缓缓道:“经理他们一会儿还要过来。” 他放下水杯,看徐龙还在低着头扯衣服的拉链。 徐龙身材魁梧,很高也很胖,脸圆肚皮也圆,把深色的制服外套绷得很紧。 见他半天也没搞好,方时勉正弯下腰打算帮徐龙把拉链里卡住的布料扯出来,监控室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方时勉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回来,有些讶异地抬眼看向大门那边。 这是方时勉第一次看到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经理们露出如此谄媚的笑容和姿态,那身用以区分阶级的定制浅灰制服此刻终于融入服务行业,与他们的主人一同佝偻,卑躬屈膝。 徐龙拉不上拉链,索性把衣服一敞,皱眉看着那边,压着哼道:“不知道哪路神仙来咱监控室显神威了。” 方时勉没吭声,不着痕迹地往徐龙身边靠了一点,暗自收敛了视线,心中默默开始琢磨今天中午是吃食堂还是上外头吃面。 外头物业经理们又迎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那位柯先生引着那人往里头走,方时勉垂着头,却莫名感觉到一道视线,下意识地把脸埋地更低。 因为有徐龙在,方时勉心安理得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站在人群边缘,最不起眼的位置,徐龙站在前面应付杨经理的问话。 在那人重新看过一遍监控录像之后,监控室的氛围明显就低了许多,起先还有一点不明显的杂音,此刻完全寂静下来,机器的轰鸣像是重复扎在耳膜上的利刺。 这架势多半赶不上食堂放饭了,方时勉看了眼时间,关掉手机,庆幸今天是周三。 “祝总……报警吗?”其中一个经理开口,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位恒世集团副总在看了监控之后脸色会变得这么差。 姓祝么,这个姓氏倒还少见,方时勉对着脚下绝缘地板上的黑色划痕有些出神。 短暂窒息般的沉默过后,那人开口,语气倒是温和下去,“视频拷贝一份发给我,其他不用管。” 在场众人皆松了口气,恒世集团这些年迅猛发展,各个领域成果斐然,其中有关芯片智能、生物医疗等方面更是隐有垄断之势,这种庞然大物,好容易有个集团高层结交机会,谁不争相巴结讨好。 徐龙这个时候自然不会蠢到去问经理私人拷贝监控视频合不合规矩,他上前去,三两下把视频拷贝好,直接拿了个空u盘储存好递给他。 方时勉从混乱的思绪里回神,又隐约察觉到那道视线,下意识以为是徐龙在找他,于是抬头往徐龙那个方向看过去。 却意外的与另外一道视线相撞。 不是徐龙在看他。 直到这时方时勉才终于看清楚那位最后被迎进来的,祝总的面容。 温润英俊,即使面上还带有些许烦闷,但眉眼中依旧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温柔,平和稳定,一如从前。 待看清对方之后,两人均是一愣。 “小勉?”祝泽尾音抬高,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在场的几位经理都有点反应不过来,那位刚才还低气压显得高不可攀的祝总,居然会认识他们这里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监控实习生。 看起来交情还不浅的样子。 啧,这实习生什么来头? 站在祝泽身旁的明柯则是神情微动,面色如常地打量了一眼方时勉,又快速扫了眼祝泽,随后将目光移至身侧的监控显示器。 杨经理惊疑不定地望向方时勉,一时之间有点拿不准这情况。 方时勉轻微颤了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祝泽。 2、第 2 章 “祝,”方时勉停滞一瞬,藏在领口的半边脸稍微抬起来,声音压得低,略微含混,“祝总。” 此话一出,刚才还有所缓和的氛围再次降至冰点,祝泽眼中原本的激动逐渐褪去,眉头稍皱,指尖在那u盘边缘上轻轻按了按。 见此情形,徐龙硕大的身躯往祝泽面前一挡,正好遮住人群后面的方时勉,圆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倒是不讨人厌,只是他正准备说话时,又一把被身侧的杨经理拉过去。 想来也是不容易,徐龙那体型,杨经理双手拉着他,咬牙切齿满脸涨红,气都没喘匀,汗珠从鬓角滚落,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祝泽这时收拾好情绪,依旧带着温柔笑意看向方时勉,声音中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我们小勉长大了,连哥哥都不愿意叫一声了。” 这语气倒是亲昵得很,徐龙挑眉仰头,把刚才想说的话暂时压下去,十分不耐烦地挥开了杨经理扯住他袖子的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监控室桌面的几个显示器背后是一整面的监控墙,最中间最大的显示屏在按照程序轮流放映实时监控,光线时明时暗。 一些零散的记忆片段在脑海中快速略过,方时勉此时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也雾蒙蒙的,心跳声逐渐地大过了机器轰鸣。 “祝哥。”方时勉对着祝泽轻轻地笑了笑,又慢吞吞地把头垂下去,隐去眼中的混乱情绪,“好久不见了。” 杨经理看祝泽神色明显好转,立即陪笑两声道:“您看这事搞得,原来时勉认识祝总啊,看这孩子,平时又腼腆……” 方时勉垂眸,一时之间确实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祝泽。 思虑之间,视线之中就多出来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先是在他脸颊上停留,紧接着就是额头上的一阵冰凉,方时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点。 “这里有没有温度计?”祝泽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方时勉被一股非常陌生的香气包裹,有些不适应。 经理手忙脚乱的开始寻找,徐龙也转身去柜子里面翻找,之前有一段时间流感严重,每次交接班都会测体温,不可能没有。 方时勉这时才迟钝的反应过来,朝徐龙的方向走过去,闷声道:“我知道在哪里。”说着便打开铁皮柜的第三层抽屉,拿出那把温度枪对着自己手掌测了一下,上面亮起红色的温度显示。 亮起来之后,方时勉才把温度枪递给祝泽,像是搞不清楚状况那样对着祝泽笑了笑,“还有电。” 祝泽接过去,把方时勉拉到身边,对着他额头扫了一下,看到温度,表情沉了下去。 “39°,小勉,你在生病。” 方时勉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杨经理轻轻推到祝泽面前,半是关心半是埋怨:“你这孩子,发着高烧怎么都不知道请假去看病,要是拖坏了怎么了得,快去吧,今天就不用过来了,我叫秩序那边派人过来顶你的岗,这边就不用担心了啊。” 徐龙浓眉一挑,“也叫人把我的岗顶了,我带勉勉去医院。” 杨经理都不理徐龙,只笑着看祝泽,“时勉这孩子要不就麻烦祝总送一程吧,就是不知道祝总有没有时间?” 方时勉对着杨经理摇头,“不”字还没发出声音就被祝泽不容拒绝地揽到身边。 杨经理把视线移开,只当没看见。 方时勉不会和人起争执,也不可能当着同事领导大吵大闹,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于是便肆无忌惮。 只有徐龙数次想说话,都被另外两位经理带来的保安拦到后面去,方时勉隐约听到一句脏话,又被身旁经理说话的声音掩盖下去。 祝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徐龙,才看向杨经理,轻点了下头,留了张名片给他,“以后时勉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联系。” 杨经理受宠若惊的接过,目光从两人身上滑过,落到方时勉漂亮精致的面容时稍作停留,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祝泽面色平静地亲手帮方时勉脱掉那件旧马甲,真的像一位兄长那样牵着方时勉往监控室外走去。 明柯跟在后面一同出去,礼貌谢绝了经理们地热情相送。 祝泽的车就停在监控室通道外面的空车位上,司机见到祝泽过来就将车开出车位,打开后座车门,帮着把烧的满脸通红的方时勉送进车里,等到祝泽也准备从另一边上车时,明柯伸手拦了一下。 祝泽手搭在车门上,停下来看着明柯,声音平静,“霍总的车我会处理,等我找到贺耀就带他上门赔罪。” “不。”明柯公式化一笑,“霍总的意思是以后不要让贺先生出现在恒世集团,如果下次再发生此类恶性事件,将会直接采取法律措施。” 祝泽神情一冷,心里大概也明白贺耀这次触及了霍仲山的底线,多半也是想借此机会给他敲个警钟。 不过无所谓,祝泽并不放在心上,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祝泽坐上车就开始给医院联系。 方时勉拘谨地坐在车内,他不喜欢在规律的生活中出现任何的突发状况,但带来这个状况的人是祝泽,这个在孩童和少年时代都曾经带给他温暖的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他。 原来藏在地底下也会遇到熟人,不知道老天爷是不是又在捉弄他,方时勉把外套袖子往下拉了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祝哥,我就在这里下吧,旁边就是二中医院。” 司机在后视镜里瞄了一眼刚好结束通话的祝泽,只见他很不客气地在那个男孩脑袋上敲了一下,随后吩咐道:“去安和。” 安和是目前全球最顶级的私立医院,顶尖的医疗团队,顶级的环境和个性化医疗服务,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和技术,以及最昂贵的价格。 方时勉纵然不太了解这些医院,但也听过安和,救治过许多的名人富翁,名气很大。 “普通感冒发烧而已,我不想去。”方时勉垂着头,贴着车门,秋冬季节,他身上就穿了件薄薄的黑色外套,外套的商标被洗的残缺不全,尺码也并不合身,穿起来有些宽大,衬得他更加瘦小。 外套的领口没有完全拉到顶,露出一截纤细瓷白的脖颈,颈间还有根若隐若现的黑色细绳,不知坠着什么饰品,祝泽的视线被外套里面的白色圆领t恤挡住。 “小勉,今天是不想看见我吗,还是不想要别人知道我们认识呢?”祝泽坐到方时勉身边,从旁边拿了瓶水拧松了递给他,“喝点水吧。” 车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车辆畅通无阻的上了城北高速。 方时勉抬眸看着祝泽,心下一阵钝痛,随后又看清男人眼中藏不住的失而复得的喜悦,无声叹息之后,接过祝泽手里的水,低声道:“谢谢祝哥。” “你当初把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删了个干净,我从国外交流回来就再也找不到你……小勉,听方叔叔说,你没有参加高考是真的吗?” 方时勉低着头没答话,手指无意识地在瓶身的文字上扣弄,传来一些细碎的响声。 看到这些祝泽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俯身抱了方时勉一下,贴地很紧,温热地气息流过耳后和脸颊,“好了,哥哥不问你了,别再去想了。” 方时勉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有过这样的亲密接触了。 不习惯,很不习惯。 像是原本生长在阴暗潮湿角落里的草被拉到柏油马路上曝晒,找不到依靠,扎不稳根,还要恐惧飞速行驶的车流将他碾碎成泥水。 祝泽没有察觉到怀中人的恐惧,甚至还在想祸福相依,他找了那么久的人竟然会在这种时刻,以这种孤单无助的形式重新回到他的视线,他的怀抱。 车稳稳地停在安和医院,护士带着方时勉去重新测了体温,做了几项检验,在得知他们没吃午餐之后还送了菜单上来,方时勉要了一碗牛肉面,用餐完毕后便在宽敞温馨的休息室等待。 几分钟后,方时勉喝下护士递给他的退烧药,医生拿着检测报告推门进来,告诉他们只是季节性流行感冒引起的发烧,不用担心。 大概等了半个多小时,方时勉的体温就已经降下来了。 在护士细致的讲完药物服用剂量之后,方时勉又在祝泽的注视下吃完了那些红红绿绿的小药片,才被允许离开。 知道走出医院坐上车,方时勉才抓着手机问道:“祝哥,没有缴费。” 司机并没有陪着上医院来,祝泽也是全程和他在一起的,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缴费流程。 无论多贵,无论是否自愿,方时勉都接受,都想自己承担。 祝泽轻笑了声,不以为然道:“免费的,不用担心,你什么时候休假,我带你过来体检,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他也确实没说谎,这些服务的确是免费的,安和医院在恒世集团旗下,恒世的高层在这里都有固定数量的诊疗次数,而且并没有限制必须本人使用。 靠医疗名额来笼络领域资源的高层不在少数,但集团也从不过问,群体利益对换,财富最终的流向与受益者显而易见。 可能是感冒药里有安眠成分,从医院出来之后,方时勉就开始犯困,他看司机是走的刚才那条高速公路回去,以为祝泽打算将他先送回监控室,在昏睡之前还说了声“麻烦了,谢谢。” 结果再睁开眼就是一间空荡荡的办公室,身上搭着一件白色的羊绒小毯,滑落了一半在黑色的沙发上,方时勉起身将毯子叠好放到边上。 明亮宽阔,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落地窗外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车辆,地下室呆久了,方时勉此时站在高处只有置身幻觉的恍惚,他摸出手机一看,下午四点半。 又坐了几分钟,他知道应该原地等待,但是汹涌的尿意让他实在没办法维持平静,办公室有两扇门,方时勉推开靠近走廊的那扇出去。 走廊尽头隐约有水声,方时勉还没走近就听见有人说话。 “你知不知道贺耀被辞退了,人都没来,公司直接给赔偿。” “辞退了?我还以为他和霍总真的……” “就是感情纠纷吧,不过不是霍总下命令要他走的,是祝总亲自去通知人事的。” 流水声戛然而止。 “什么,贺耀不是祝总表弟吗?当初他刚来就嚷的人尽皆知,竟然是假消息吗……” “……” 走廊上空无一人,方时勉本来已经走到门口,但是碍于里面的人正在谈话,索性直接走旁边的消防通道去楼上,这种办公楼的厕所位置一般都是固定的。 所以当他上楼之后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是茶水间时,内心还是有点崩溃,不过正巧这时有个房间的门被推开,里面第一个出来的人正好方时勉眼熟。 是今天在监控室里那个被称呼为柯先生的人。 方时勉如见救星,正想上前问路,却看见那位柯先生只是推开了门就停下来,眼眸微垂,神色恭谦。 里面阔步走出一位气势极盛的男人,身着裁剪得体的深色西服,身姿挺拔,单看那极具威严的气场就明白此人必定是久居上位。 许是没想到外面有人,那人看到方时勉脚步微顿。 极淡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身上,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看不出喜怒,方时勉却无端升起莫名的恐慌,他低着头,明白自己可能闯祸了。 明柯看到方时勉也有一瞬间不太明显的怔愣,接着便迅速上前在男人身侧耳语几句。 方时勉往后退了一点,想从那消防通道下楼去,他想回地下去,这里太高了。 此时那房间里又有人陆续走出来,那些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来,看着站在不远处这位陌生的少年。 明柯刚想上前,就看见从会议室出来的祝泽。 3、第 3 章 方时勉也看到祝泽,他看着祝泽朝他走来,死死压抑住眼中不受控制的潮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大一点,“对不起,我……” “霍总抱歉,我这弟弟胆子小,可能睡醒看着没人就出来找我。”祝泽看起来倒是一点也没受影响,面色如常,声音虽然带有几分无奈,表情却是纵容宠爱的。 祝泽在恒世集团内部地位超然,他是从霍仲山接管集团事务之初就一直跟随着的,又听说是与霍总一同长大的,堪称‘天子近臣’,如今集团内顽固守旧的老一辈大部分都被霍仲山用铁血手腕清洗出局,革除弊病,恒世日渐强盛,近些来年迅猛发展才有了如今规模。 祝泽带亲属来公司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弟弟这个词倒有些耐人寻味,祝泽的表弟贺耀才因为惹怒霍总被他亲自扫地出门,如今又马不停蹄地带来一个乖巧漂亮的弟弟…… 少数几个心思活泛的便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另一旁霍总的态度。 还有些年龄较大的领导还是第一次见到祝泽的这一面,倒也没怀疑什么,还商业性地随口夸赞了两句。 被人群簇拥着的霍仲山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淡然收回落在方时勉身上的视线,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另一位助理,带着几人离开。 霍仲山一走,刚才停下来的众人也就三三两两的散去。 这走廊采光很好,室内光线也很充足,这对于方时勉来说实在是太过于明亮,让他的软弱与羞愧无处遁形。 “对不起祝哥,又给你添麻烦了。”方时勉很是过意不去,眼眶有点湿润,他抬手擦了一下。 祝泽不甚在意,他带着方时勉走到走廊中间的位置去按电梯,开玩笑道:“比起这些小事,还是你称呼我为祝总更让我伤心。” 方时勉点点头,态度很诚恳,“以后不会了。” 祝泽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复杂,他笑,“你还和小时候一样。”说完又觉得不妥,他想起方时勉应该不想再提到小时候,于是又道:“刚才是想上来找我吗?” 方时勉如实回答,“想上厕所,但是没看见人。” 祝泽了然,将方时勉重新带进他的那件办公室,里面站着一位女助理正拿着叠好的毯子不知所措,看见两人回来才松了口气。 她就去泡个茶的工夫,回来就没看见人了,吓都要吓死了。 祝泽带方时勉进了自己办公室的休息间,像是酒店里的大套房,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方时勉知道这是祝泽的私人领域,全程目不斜视直奔厕所。 祝泽见方时勉进去了,这才走出来,看向助理,声音没有往常那样温和倒也不算严厉,“下次直接带他睡里面。” 他刚回公司就被通知开会,于是让助理去安置方时勉,没想到助理是带他去睡的沙发,他也心知是自己没说清楚,不能怪到助理头上,只是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好的祝总。”助理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心里惶惶不安,幸而祝泽没有多说什么就让她离开了。 方时勉从休息室出来,看见祝泽坐在办公桌那边正在与人通话,此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方时勉拿出自己的手机,看见上面有几通未接电话。 点开微信,徐龙的消息是置顶的,红色的消息提示有十二条。 还没等方时勉逐条回复,徐龙的微信电话就拨了过来,方时勉现在不敢再胡乱往外走了,于是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走到办公室里离祝泽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接通了徐龙的电话。 “你电话又不开声音!”徐龙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你今天还回不回来?先说好,你小子要是敢说不回来,你就倒霉了。” 方时勉很轻的笑了声,趁机提要求,“要回来,那今晚去吃米线可以吗?” 那边徐龙很重地哼了一声,不耐烦道:“那个米线爷都要吃吐了,换一个。” “好吧,那我自己去。” 徐龙骂了一声,“啊呀,吃吃吃!你这小孩太烦人了。” 方时勉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点笑意,正准备继续说话,就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他转头一看,正好对上祝泽温和的视线。 说是温和也不太准确,有一瞬间方时勉又回到了总是带着伤痛的童年,在最狼狈无措的时候,把祝泽的怀抱当成救命稻草的时候,祝泽也是这样的神情,温柔悲悯,却又有带着许多他无法理解的复杂。 方时勉挂掉了通话,强迫自己从那些混乱的记忆中抽离。 祝泽伸手在方时勉头上揉了一下,神情看起来有几分落寞,“小勉今晚已经有约了吗?” 方时勉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很不好意思的模样,“这次麻烦祝哥,下次有机会我请你吃饭吧。” “真的吗?”祝泽看起来有些意外,他拿出手机点了两下递给方时勉,“给我你现在用的联系方式吧,之前那个号码前几个月就是空号了。” 方时勉输入了号码把手机还给祝泽,走了两步把沙发上的药拿上,正准备组织措辞向祝泽告别,却看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室内的暖气很足,比监控室的空调还温暖很多,但是在这一瞬间,方时勉切实的感受到一股让他头皮发麻的寒意,即使再迟钝也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祝哥,”方时勉不知道什么时候对祝泽开始出现恐惧心理,他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空气几乎有一瞬间的静止,方时勉连呼吸都停顿了几秒。 祝泽拿起手机屏幕在方时勉面前晃了一下,又是那种很无奈轻笑,语调很慢,“小勉给我的号码,怎么又是拨不通的呢?” 方时勉几乎是立刻摸出外套口袋里的手机,上面有一个陌生的未接来电显示,他赶紧将手机递到祝泽面前,开口解释道:“不好意思祝哥,我手机刚才是静音,不是……没有给你错误的号码。” 那种紧绷感瞬间烟消云散,仿佛刚才那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只是一场幻觉。 祝泽一笑,“这样啊,我说小勉怎么会骗哥哥呢。电话号码是微信吗?算了,你扫我吧,这样方便一些。” 方时勉添加了祝泽的微信,但此时祝泽却把手机放进了口袋里,并没有直接通过,他看着方时勉,似乎是在确认,“今天真的不能和哥哥一起去吃晚餐吗?” 方时勉摇头,笑容有点勉强,“下次吧祝哥,我都已经约好了,不好临时爽约。” “是吗?好吧。” 祝泽看起来非常平静的接受了,接着他就带着方时勉走出办公室搭乘电梯去往负一层。 期间方时勉很认真地表示自己可以打车或者乘坐地铁公交回家,但祝泽并没有回复他这个问题的打算。 上车之后,祝泽问了方时勉地址,方时勉说的是云锦壹号,自己工作的那个小区,并没有提自己租房的地方,祝泽不意外,看样子也没有细问的打算,这让方时勉着实松了口气。 路程不远,但行至半路时,祝泽忽然开口,“小勉今晚是赴谁的约呢?” 方时勉笑了一下,只说是同事。 祝泽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 车停在小区正门口,方时勉道谢之后也不等司机下车帮他开门,便急匆匆地推门下车。 直到那辆银白色的,方时勉说不出名字的车辆,彻底驶出他的余光之后,他的一颗心才慢慢放松下来,脚下的土地也有了实感。 方时勉没有进小区,而是找了一处花坛坐了下来,他沉默地看着装潢精美奢华的小区正门,浅色大理石与透光砂石结合,两旁的罗马柱上的雕花采用镀金工艺,显得格外奢华庄重。 这个小区其实算得上老旧小区了,二三十年前就修建了,坐落在海城最繁华的黄金地段,当年盛极一时,是当时那个年代极富贵的标志,纵然是到了现在,这里也依旧是天价,甚至根本买不到。 方时勉无端想到监控里那张肆意张扬的脸,难怪第一眼看到会觉得有点眼熟,竟然是贺耀。 风有点大了,吹落了几片树叶下来,方时勉把手里的药塞进口袋里,外套裹紧了些,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给徐龙发了消息。 没过多久,大门口就有了动静,徐龙抱着件厚棉衣,脸色很臭的叼着烟往外走,路过保安那里时还停下来鬼扯了两句,散了两根烟,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徐龙在离方时勉直线距离不到十米的位置停下,非常高傲地假装没看见方时勉。 等方时勉慢吞吞走过去,徐龙又不演了,一把把手里的棉衣裹到方时勉身上,“感冒发烧不吭声,冻成冰棍了还慢悠悠晃呢,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揍!” 方时勉傻笑一声,被徐龙恶狠狠地拍了下背,“我看你就是故意干。” “龙哥,还有半小时呢,你早退。”方时勉暖和了,脸上也有了血气,一双圆圆的眼睛亮汪汪的看着他,在柔软的月光下漂亮又生动。 徐龙看愣了,刹那间又回过神来,不自在的冷哼一声,“还不是怕你被冷死。”又顿了一下,凶巴巴地挑眉看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早退,你小子消失一天,秩序今天又腾不开人,监控室就我一个人,无聊的要发霉了。” 那家方时勉钟爱的米线店不远,就在小区外围的商铺,离正门不远,没几步功夫就到了。 店里人还不多,他们找到位置坐下来,可能是上一桌客人才刚走,服务员只收了碗筷,桌上的油渍还未清理。 “马哥他们提前来接班了吗?”方时勉坐下扫码点餐,徐龙拿了纸巾擦桌子。 “没有,我叫秩序领班给我顶的。”徐龙把纸丢在桌下的垃圾桶,又去前面直接拿了个大碗过来,倒了满满一碗热茶,“给我点小份的哈。” “听到没小鬼。”徐龙嚷嚷。 方时勉正犹豫要不要加一个煎蛋,听到徐龙的要求返回去改了一下,没点煎蛋直接下单了。 米线还没上,方时勉先是看到微信请求通过了,紧接着就是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忘了给祝泽打备注。 方时勉稍微犹豫,还是接了电话。 祝泽问方时勉什么时候休息,方时勉老实回答周六,祝泽听后就让方时勉把那天空出来留给他。 方时勉想找理由拒绝,但是祝泽很敏锐的察觉到方时勉话里的含糊,于是问道:“不是说好要请哥哥吃饭吗,小勉?” 声音很轻,也没有什么威胁,但方时勉不自觉的想起下午祝泽盯他的眼神。 即使现在没有被那道视线锁定,方时勉依旧毛骨悚然。 “小勉?” 4、第 4 章 方时勉最后还是没有拒绝,迟早都要解决的事情,拖久了反而容易出问题。 挂了电话,徐龙用很锐利地目光瞅着方时勉,估计是想问什么,但在嘴里低声骂了几句之后还是没问,苦大仇深的与那碗和他手差不多大小的米线作斗争。 徐龙吃的是清汤牛肉米线,方时勉点的中辣红油,他把盐、味精、醋全部都加了一遍,吃得十分欢快满足。 徐龙先吃完,去拿了隔壁空桌的纸巾,见方时勉抬头,先把纸推到他面前,再把那一大碗茶给他送过去。 茶晾了这许久,早就不烫了,方时勉端起来喝了几口,又继续低头解决自己那碗米线。 等米线吃完,茶刚好见底,方时勉额头出了点薄汗,他抽张纸随手往脸上一擦,起身看着徐龙,“走吧哥。” 米线店每个餐位都有固定灯光,偏暖色一点,少年眼中有被满足后的愉悦,眼角因那热辣的米线而泛红,带着不太明显的水波,清澈明亮,嘴唇更是红肿,像是被欺负过一般,令人无端想要蹂-躏。 小祸害。 看着方时勉的背影,徐龙脑子就循环播放这三个字,察觉到自己有点像神经病,咳了一声之后,自言自语:“再也不来了,一点也不好吃。” 方时勉吃了喜欢的食物,走在路上十分欢乐,他低头踩着叶子,问徐龙,“龙哥,我的消控证好像可以打印了,这个月上完我是不是就能转正了?” 徐龙心不在焉:“可以,到时候把电子版发给我。” 方时勉忽地抬头看徐龙,眼中藏着狡黠,“龙哥,你是不是没吃饱?” 徐龙如临大敌,冷声道:“我不去小吃街,不想吃炸土豆。” 方时勉哦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踩叶子。 二十分钟后,徐龙手里端着半碗麻辣味炸土豆在心里暴揍某个小屁孩。 方时勉看着徐龙很臭的脸色哈哈大笑,他俩又回小区地下室去把车骑出来,方时勉的是辆绿色二手小电驴,徐龙的是灰色摩托。 租房的地方离云锦壹号不是很远,骑车也就半个多钟头,也是一个老旧小区,比云锦还先修建很久,住户比较密集,是早期的一批拆迁安置房。 方时勉的小电驴停在灰色摩托旁边,两人一起上楼,他们住在同一层,面对面。 正当方时勉拿出钥匙准备回家时,徐龙恶狠狠地伸手把方时勉抓到自己门口,“老子没吃饱,给我煮泡面。” 方时勉有点心虚地笑了一声,乖乖去徐龙屋子里帮他煮面。 徐龙一口气吸溜完两包康师傅番茄鸡蛋面,这才长叹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把劳累了一天的方大厨放回对面去。 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方时勉脱掉肥大的棉衣,脱力般倒在沙发上躺了会儿,先是在网上把电子证书下载了发给徐龙,又查询了一下安和门诊费用,在网上杂七杂八地搜索了一通,大致估算了个金额,给祝泽发了一笔转账。 发完就把手机放在客厅充电,去卧室拿了睡衣出来洗澡。 洗完澡方时勉把毛巾随便在头上擦了两下,见没滴水了就把毛巾挂了回去,去冰箱里拿了瓶冰水,一口气喝完大半瓶。 这一天跟做梦似的,方时勉拿起手机确认了一下闹钟是否正常开启,头发又开始滴水,滴到手机上,方时勉拿手随便薅了两下,踩着拖鞋回卧室,钻进被窝里睡觉。 早上七点二十闹钟响起,方时勉把被子在头上蒙了几秒才一把掀开,顶着乱七八糟的头发睡眼朦胧地去客厅把闹钟关了。 三两下换了衣服,快速地洗漱完成,方时勉拎起起沙发上搭着的棉衣,边穿边往外跑。 楼下的灰色摩托已经开走了,方时勉带好头盔,骑着小电驴严格行驶在非机动车道上。 到了云锦壹号,方时勉把车停到非机动车库,推开监控室大门时低头看了眼时间。 8:55 徐龙很熟练的接过方时勉手机,打开今日相机给方时勉拍照,拍完顺手帮他发在打卡群。 方时勉早起时还张牙舞爪的头发这会已经被头盔压乖顺了,他从身后柜子里拿了文件开始填交接班,徐龙把早餐丢在方时勉面前,打着手机麻将,看也不看他,“吃了写。” 热腾腾的香菇包塞到嘴里,再配上红枣味豆浆,方时勉吃得飞快。 徐龙这局打完,估计是输了豆子,脸色不太好看,他抬头瞄了方时勉一眼,“明天你真要出去啊。” “嗯,要出去吃个饭。”方时勉把塑料袋收好丢掉,又把兜里的药拿出来数,“可能吃不饱,晚上去你那里煮泡面。” 方时勉租的那个房子是隔出来的,半个客厅加卧室和厕所,没有厨房,不过上任租客留了一个小的电饭煲和电磁炉,方时勉不怎么用,大部分时间都在客厅角落里吃灰。 徐龙哼了一声,又开了一把,起身往后面走,“我去后边了啊。” 监控室里的事很少,一个周大概也就两三次遇到业主下来调监控,平时也就接几个电话,在群里安排人去解决就行。 方时勉把自己的微信登录到电脑上,才看到今天早上群里新发了文件,大概就是因为这次的砸车事件,除了巡逻岗要加强管理力度,监控室这边也要随时注意地下车库的异常。 因为是夜间发生的事故,那天晚上值夜班的巡逻岗和监控岗都被扣了钱。 方时勉在另一台电脑上把186车位的监控调出来,原本只是想看那辆被破坏的黑车有没有被带去处理,却看到实时监控显示黑车被挪走了,那个车位又新停了辆黑色越野。 不过那辆越野正在往外移动,只开出去一截就停了下来,方时勉原本想换监控看的动作停下来。 这车不会又被搞坏了吧。 只见越野上下来了个穿西装戴手套的人,方时勉看到监控画面中又走出来几个人,为首那个……不就是上次去祝泽那里遇到的那个霍总吗。 不过跟着那个霍总的人有点多,方时勉正琢磨着要是全部坐一个车怕是有点挤,转眼就看见跟在霍总身后的那几人训练有素的上了旁边两辆轿车。 方时勉觉得自己纯粹是瞎操心,慢悠悠地换了下一个地下车库镜头来看。 下午七点,另外两个同事过来接班,马凉看见方时勉就激动上前来捏他脸,“臭小子,想你马哥了没?” 徐龙把交接班的表拍到马凉身上,“别弄他,手痒就去捏老张。” 张明杰退了一步,警告地看着马凉,“别来招我啊。” 马凉哈哈大笑,拿起文件夹走开,撇了张明杰一眼,“就你这样,倒贴钱爷都不带碰。” 方时勉和徐龙下班去了趟超市,各自挑选了一大堆零食方便面,结账的时候徐龙又顺手拿了几板ad钙奶。 “明天真不和我一起吃饭啊?我找到一个烧烤自助的团购,你看这店,还不错吧,保准不踩雷。”徐龙把手机递到方时勉脸上,又在方时勉想要拿过来细看时拿远。 方时勉想着烧烤,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不过想到祝泽,还是摇了摇头,“明天不行。”接着又像是小狗那样眼睛发亮地抬头看徐龙,“龙哥,下周吧,下周我们去吃。” “我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吧龙哥,你一个人吃多没劲。” “兔崽子,你丫会不会说话!什么就一个人了,我没朋友吗。” “……” 晚上睡觉之前,微信传来提示信息,祝泽没有收钱,钱原路退回。方时勉没太在意,关了闹钟,照常把手机扔在客厅充电。 第二天睡醒已经是十点半了,方时勉上了个厕所,简单的洗漱之后,去衣柜里找了件加绒卫衣,外面套了件深蓝色夹克。 方时勉对着镜子挠了下脑袋,这样穿应该不会显得敷衍吧。 等收拾的差不多,方时勉才去客厅拿手机,有祝泽的未接电话,在二十多分钟前。 方时勉觉得时间还很早,握着手机犹豫了一会才给祝泽回拨过去。 这次祝泽没接,一分钟后在微信上给他发送了一串电话号码,让他把地址告诉司机,十二点的时候司机会准时到达地点去接他。 方时勉把换下来的衣服丢到洗衣机里,手里提着垃圾出门,下楼的时候他给司机打了电话,地点约在云锦壹号。 他去楼下工商银行取了两千现金,在附近小吃摊吃了碗混沌,原本想就着混沌汤把药吃了,但稍微犹豫了一下,方时勉又把药收起来。 病都好了,再吃就是浪费,况且这药这么金贵,留着下次不舒服再吃。 方时勉回了一趟家,把药仔细找了个地方放好。 在沙发上待了会儿之后,方时勉拿着电动车钥匙下楼。 没到十二点,但司机已经等在那里了,同样的位置同一辆车。 方时勉上车之后看见只有司机一人,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只是等到了目的地祝泽也依旧没出现时,方时勉又紧张起来,他被人带着去餐厅吃了顿简餐,紧接着就被带去剪头发量尺寸。 这次的订单很急,负责服装的老师没有时间为客人设计定制,只能拿各类服装品牌的成衣搭配好之后现改,做一些细节调整。 在造型师给方时勉搭配衣服时,他这才从迷茫中反应过来,特别是在看到造型师笑容中不屑时,方时勉才明白自己或许又变成物品了。 一个能展现在众人面前的物品,需要精美的包装。 方时勉原本的衣服被人随便丢在角落的脏衣篓里,外套的口袋里的拉链滑下去了一点,露出里面鲜红的钞票。 方时勉想去拿,起身走过去的时候服装师也跟了过来,看见方时勉蹲在地上给衣服拉拉链,有点不耐烦,“先生,这里没人会动你东西的。” 旁边响起几声笑,方时勉捡出自己的两件衣服,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垂着头坐回去。 “把头抬起来,精神点嘛。”造型师觉得满意之后,让化妆师帮他修眉,他看着方时勉的脸,意味不明道:“皮肤这么好,小少爷还是未成年?” 谁都能听出那句小少爷里面的嘲讽,方时勉从始至终都垂着头,没有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他说:“不是少爷,已经成年了。” 造型师倒是怔愣了一瞬,他确实心里有点不舒服,这种年纪,没有父母提前打招呼,也不是什么长期会员,长得那么可口,被私人助理神神秘秘带来,用脚想都知道他是干什么营生的。 原本只是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挣快钱,但他这句话一说出口,看着这少年乌黑的发顶,造型师心里怪怪的,倒挺不是滋味。 “收拾好了,你底子好就不用化妆了。”造型师叫人拿了装衣服的袋子来,又拍拍方时勉的肩,“头抬起来,背挺直,男孩子畏畏缩缩算什么样子,大大方方的啊。” 方时勉被人带出去,又回到车上,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心中想,难怪老板这么在意这突然冒出来的弟弟,稍微收拾就这样漂亮,竟比那电影里的明星还好看。 车停在恒世大楼的地下车库,司机下车抽烟,方时勉坐在车里,看着寂静无人的停车场,想着那些令他不安的人和事,心中忽然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要不然跑掉吧。 5、第 5 章 跑掉就不会再有那么多难为情,就不会再陷入人际交往的复杂怪圈让自己难堪,不会恐慌更不会出错。 方时勉把那叠红钞票放到后座,他推开门下车,又停下脚步,把身上穿的衣服一股脑全脱掉,换回自己的衣服。 他关上车门,寻找停车场的出口标识,偶尔有车从他身旁开过,方时勉都心惊肉跳,可走着走着,不仅没有找到出口,反而到了地下二层的下坡。 方时勉停下脚步,迷茫地环顾周围,走得掉吗? 他走到暗处的柱子旁,低头擦掉眼泪,他埋怨自己,当初是自己同意要来的,现在受了恩惠还要跑掉,世界上没有和他一样坏的白眼狼。 面前忽然亮起来,透亮的车灯像是要把他融化,方时勉往后退了一步,车却停在他面前不动了,方时勉隐约看见从副驾下来了个人。 他抬头看,低声道:“柯先生。” 明柯点点头,对方时勉笑得十分温柔,“方先生是迷路了吗?” 方时勉大脑里面一时之间涌出很多想法,最后才缓缓道:“车里闷,我出来转转。” 明柯依旧笑着:“地下车库散步恐怕不是很安全,方先生现在打算回去吗?会议这会也结束了,想必祝总不会让方先生久等。” 方时勉听到祝泽心里有点慌乱,于是点头,“知道了,我现在就回去。” “车库路线复杂,我们送您一程吧。”明柯几乎没有给方时勉选择的机会,直接打开了后座车门。 方时勉有点明白了,他想起那天在监控室明柯就和祝泽是一起的,难道明柯是祝泽的下属?看见他跑了,就过来抓他。 车有点高,方时勉没想太多还是坐了上去,却不想里面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五官深邃,容貌英俊,平静的神色之下却带着让人无路可退的压迫感,是位高权重者绝对掌控的威压。 方时勉一眼就认出他是上次那个霍总,只是上次距离较远看的并不真切,如今近距离一接触,方时勉第一反应就是下车逃走。 这类人是方时勉最不想招惹的,也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存在。 但车已经启动了,似乎是察觉到方时勉的不自在,车内灯光悄然熄灭,霍仲山靠在阴影里闭目养神,车内极淡的皮革味混合着某种淡香逐渐将方时勉焦虑的情绪安抚下来,不像刚开始上车那样惊慌失措。 其实方时勉并没有跑出去多远,也就百米不到,直到下车时方时勉都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会遇到那位霍总,为什么他会这样好心的将他送回来。 会对祝泽产生什么影响吗?方时勉觉得自己又开始不停出错,愚蠢至极。 幸好司机还没有回来,方时勉坐回车里,把衣服重新换好,沉默地看着车窗外发呆。 祝泽在大会议结束之后又单独召开了一场小会确定工作内容,结束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司机接到消息,去停车场把车开到电梯出口等待。 祝泽上车时看到方时勉眼中有刹那惊艳,设计师给方时勉选的偏休闲的白色西装,头发剪短了些,鬓角边缘修正的很干净,发梢做了点造型,干净漂亮,带着让人移不开眼的蓬勃少年气。 他一直都知道方时勉长得很好,从小时候就知道,那时候方时勉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稳时就有很多大院里的孩子争先恐后逗他玩。 身份、样貌、性格,那时的方时勉一个不缺,走到哪里都被孩子们簇拥着,像那天边永远抓不住的星星,只能看他发光耀眼,无法拥有。 祝泽的手不自觉地抚上方时勉颤动地眼眸,喃喃道:“小勉今天很漂亮。” 方时勉把头转向窗外,声音有点僵硬,“祝哥,我们要去哪里?” 窗外不断闪烁模糊的灯光在少年的瓷白的面容上增添了几抹亮色,像是神坛上世人供奉的仙童被人间水墨勾画上烟火尘埃,明艳动人。 祝泽感受着指尖逐渐散去地温热,微微一笑,“去参加一个晚宴,哥哥带你去认识些人,对你有好处。”说完又稍微停顿,语气柔和,“小勉以后多穿亮色衣服吧,很适合。” 方时勉没说话。 他在监控室需要认识什么人,他只需要解决业主需求,保证小区不会发生火灾,他的工作很简单,他喜欢待在昏暗空气流通不好的地下室,不想认识什么人,不想去背负谁的期望,不想再度被压力摧毁。 他不想,可他连反驳都不敢对祝泽说出口,要是徐龙在就好了,他很高大很壮实,不会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他们都一样简单。 方时勉把口袋里的一叠红钞票递给祝泽,“谢谢祝哥上次带我去医院。” 祝泽扫了眼,望向窗外即将到达的灯光璀璨的晚宴场所,笑意不达眼底,“要和哥哥这样生分吗?” “只有两千,应该不够吧?我不知道,祝哥,让我少欠你些吧,不然我实在不安心。”方时勉说的认真,眼中透露出诚恳,不似作伪。 祝泽看着方时勉,似乎想从他的脸上寻出一点蛛丝马迹,车行至暗处,黑暗将他的面容隐去。 良久,车停下来。 方时勉拿钱的手被带着凉意的柔软触感包裹,男人温和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响起,“好,哥哥收下了。” 只是还没等方时勉松口气,祝泽的手就重新抚摸上他的脸颊,“不用不安,也不要防备哥哥,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害你。” “我知道……我知道的。”方时勉低头的瞬间,祝泽的眼中涌现出某种病态的痴迷,又被迅速的压制下去,变幻成兄长姿态的宽容与温和。 这次晚宴是为了庆祝海市茂舒集团,沈家大少爷沈江长女的周岁宴。 茂舒集团虽然比不上恒世规模,但在海市也算得上是排行前几的领头企业,如今又因为沈江与霍仲山交好,搭上了恒世这条大船,在新能源领域做的风生水起。 这场晚宴明面上是周岁宴,实则是茂舒集团权力交接的讯号,海市有头有脸的名流人士基本上都会赴宴贺喜。 祝泽在恒世地位不低,又是一个经常代替霍仲山露脸的角色,他一入场倒是吸引来不少人的目光,再说他不带女伴已是惯例,这次却带个从未听说过的弟弟,只是又见祝泽神色坦然落落大方,众人也就相视一笑,不甚在意。 这种宴会从不缺少俊男靓女,即使不看那些主家特意寻来作陪的美人,单看那些谈笑风生的少爷小姐们也有不少容貌极好的,只是到了这种时候,容貌只是身份与财力之下可有可无的玩意。 方时勉进场之后就安静跟在祝泽身后,听那些人对祝泽说上一些恭维谄媚的话,也听了不少祝泽对别人的虚情假意。 觥筹交错之间方时勉像是格格不入的旁观者,不会说漂亮话,也应付不来他人的热情,是个只会傻笑的木头,不聪明,学不会。 他觉得无趣,觉得年少时那个在他哭泣时给予他怀抱的哥哥早已被这些酒水笑颜吞噬殆尽,一些隐秘的小小幻想不出意外的再度破碎。 “祝总这弟弟倒是眼生。” 方时勉抬眼便看到面前站了位身材修长的男人,面容英俊不凡,眼含春风,隐约之间还带有几分眼熟。 祝泽看见他过来,一改刚才的游刃有余,多了几分疏离防备,他先举杯喝了酒,然后才笑道:“三少没见过,之前意外断了联系,我也是才把这孩子找回来。” “哦?”霍峻微微扬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目光流连在方时勉身上,漫不经心道:“那我该说是祝叔风流呢,还是祝总风流呢?” 碍于基本社交礼仪,基本上没有人会在这种宴会上说这种失礼的话。 但是霍峻不用在意这些,不说他其他身份背景,单就说他是霍仲山堂弟这一条就足够让他不用在这种社交场合顾及他人眼色。 社交晚宴是他人挤破头皮的名利场,却是他霍三少的游戏人间的娱乐场罢了。 祝泽看见霍峻出现就早有预料,他转头看向方时勉,“小勉先去那边坐会儿,不要乱跑,哥哥稍后过来陪你。”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避开霍峻,霍峻眼中反而染上几分玩味,笑道:“祝总对这弟弟倒是护得紧,多看一眼都不成了,这么没见你对贺耀这样?” 方时勉早就想跑了,听了这话几乎是立刻就退出去,眨眼间就融进人群里。 晚宴地方很大,方时勉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环顾一圈知道没有人关注自己,便去拿了些甜点饮料来吃。 没过一会儿方时勉就听见另一头有些喧嚣,他心头一紧,本以为是祝泽那里出了什么事,结果起身只看到远处被人群围绕簇拥的霍仲山,众星拱月一般,没人敢离他太近,却也都不想离他太远。 方时勉身边也有人议论。 “霍总竟然来了,还以为三少出面霍总就不会来了。” “我也说呢,这霍家两位爷同时现身的宴会倒是罕见。” 那些人说着就朝前面去了,方时勉待的这处地方人又少了大半。 方时勉对这些人事都不感兴趣,只觉得这些精致漂亮的小蛋糕味道非常不错,气泡水也好喝,他折腾这一天真饿了,也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一口气吃了不少。 只是顾及着祝泽的颜面,方时勉拿东西都选在人少的时候,像偷偷搬运粮食的小仓鼠。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浑然不知那两位霍家的少爷此时早已位居高处,被主家请至贵席,悠然闲适地将他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6、第 6 章 霍峻单手支着头,目光停留在方时勉仔细认真挑选饮品的脸上,懒洋洋地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这孩子是以前大院里,方家那个吧。” 穿白西装的少年躲藏在人少的角落,低着头只顾吃,像是一直被忽然丢进大型猛兽围猎场所的兔子,浑然不觉周围人蠢蠢欲动地目光,还在那里天真无邪地挑选食物。 当在场的人们完成必要社交之后,宴会自然就会多出一些其他功能。 没有权势傍身,漂亮惹眼就是罪孽。 侍者为霍峻送来酒水任他挑选,霍峻随手挑了一支香槟,转过身坐到霍仲山对面,“你说这祝泽安的什么心?” 霍仲山双腿交叠靠坐在单人沙发上,眼眸透着慵懒倦怠,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枚古董银币,桌上酒水一滴没沾。 直到楼下那只雪白的兔子从灯光璀璨处离开,回到暗处进食。霍仲山表情平静,不紧不慢道:“提前给所有物打上自己标记而已。” 霍峻哼笑一声,点了根烟,白色烟雾向上浮起,如同萧瑟深秋忽地绕出几缕春色艳红,把人心搅动地不安分。 “蠢货,这会放出来,平白招人惦记。” 花纹繁复的银币在灯光下有着柔软的色泽,霍仲山手边的酒水被侍者悄无声息的撤下,换上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 “祝泽近期在走离职程序,他与周氏合资那家互联网公司发展的还不错。” “难怪。”霍峻想起祝泽对他不客气的警告,略显烦躁地把烟熄灭,端起杯子喝了口香槟,目光又往楼下看,心不在焉道:“那么干净的兔子落到他那伪君子手里当真可惜。” 闻言,霍仲山抬眸扫了霍峻一眼。 霍峻沉默片刻,将话题转移,提起公司最近与其他集团的新项目。 方时勉吃饱喝足,心情畅快多了,他看了一眼宴会中心,见到一对年轻夫妇正牵着孩子在与人交谈。 那孩子穿着大红色的漂亮衣裳,应该是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想要到处跑,那对夫妇被围在人群之中一时之间脱不开身,立刻就有两位保姆上前将孩子牵引到一边。 方时勉气泡水喝的有点多,这次去卫生间有专门的侍者引路,方时勉解决完出来,没有看到祝泽的身影,准备再去拿两个小点心吃。 正当他在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甜点里纠结时,声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方时勉循声看去,只见刚才还在宴会中心的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这边。 其中一个年龄大点的保姆正低声哄着孩子,“小姐不去啊,那里危险,我们就在这里看好不好啊?” 另一个保姆从厨房拿来了小孩子容易消化的小点心,那些点心都做的很精致,各种动物形象栩栩如生,甚至还有当下最火的卡通人物。 方时勉盯着那盘糕点,原本脑袋里还在想这里会有什么危险,此刻却只有,这些点心肯定很好吃,比刚才那些好吃一百倍。 一千倍,一万倍。 那个年纪大点的保姆松开小孩子,起身去拿另外一个保姆手里的糕点,“小姐吃这个,你最喜欢的……小姐!小姐快回来!” 方时勉原本还在状况之外,听到保姆的尖叫才看到那小孩竟然跌跌撞撞地,像个小牛犊一样冲向那高高叠起用于装饰的香槟塔,或许是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道,竟然一把扯下了香槟塔下面垫的织物。 保姆撕心裂肺地大叫。 方时勉愣愣地抬头看着摇摇欲坠,即将轰然倒塌的香槟塔,几乎是下意识地冲过去将那孩子死死护在身下。 酒杯砸在方时勉头上,背上,冷藏后冰凉的酒水将他后背湿透,部分摔碎的酒杯溅起玻璃,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呼喊,怀里的孩子也被吓得嚎啕大哭。 直到玻璃破碎的声音停止,人群一拥而上,怀里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年轻的夫妻抱在怀里柔声安抚,连带着方才宴会开始时讲话的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与老伴也得了消息急忙赶过来,满脸心痛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女。 方时勉迷茫地望着那样温馨的场景,他也迅速被人围起来,帮他擦拭打湿的头发,以及劝说他去换上一套干净衣服。 可他好像忽然就听不见耳边那些声音了,只觉得有种铺天盖地的难过将他淹没,即将窒息。 “小勉?”祝泽抬起方时勉的脸,强迫他望向自己,“哪里难受?” 方时勉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周围聚拢的人群,只庆幸酒水把眼泪覆盖,顿时头晕目眩,立即道:“我没事,不要紧,不用管我。” 这是沈家的老爷子与大少爷沈江也走过来,沈江看到方时勉手上的伤口正在出血,连忙把家庭医生叫过来,眼中带着感激与歉意,“先生去楼上吧,让医生检测一下有没有其他伤口。” 方时勉其实只想快点跑路,可祝泽已经答应下来,他对着沈江点了点头,“麻烦沈总了。” 方时勉不得已,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拥护着上楼。 他先是去套房浴室里洗了头和澡,洗干净才知道,原来手上和脚踝这些位置都有几处出血,只是不深,也不算严重。 沈老爷子被佣人扶回房间休息,沈江和祝泽还有两位家庭医生在套间外面的客厅等待方时勉。 沈江在知道方时勉是祝泽今天特意带来的弟弟之后,又是一阵道谢感激,脸上十分羞愧,听到祝泽提起方时勉现在并没有正式工作时,更是立刻提出邀请让方时勉进入茂舒集团任职。 正好这时方时勉清理完从浴室出来,他原本的那套衣服被沈江的助理带走,根据尺码,临时让品牌方快马加鞭送来的,样式有点改变,其他也与之前差异不大。 有佣人等在浴室门外,见方时勉出来就为他烘干头发,仔细为他做头部按摩,方时勉极度不适应,按摩时老往旁边躲,佣人便停止了这项流程,等头发烘干就把方时勉带出去。 沈江起身,两位医生立即上前替方时勉检查和处理其他伤口,方时勉连连摆手:“我看过了,没什么伤口,不用处理。” “方先生叫他们检查一下吧,这次实在是我们的疏忽,您对小女有恩,有什么要求,只要是沈家能办的,尽管提就是。” 沈江确实是感谢方时勉,宴会上那些人也有不少沈家至亲,但各自都为自己筹谋,没有人会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去保护一个孩子。 那些锋利的玻璃无眼,但只划破手脚都是幸运的,要是在没有衣服包裹的脸上和脖颈划过……越是站得高,就越能明白君子不立于危墙。 祝泽看方时勉手足无措地连声拒绝沈江的好意,于是对沈江道:“我这弟弟性格腼腆,平时也不爱见人,要是说错话,江少爷莫怪。” “祝总说些什么话,感谢都来不及跟别说其他……” 方时勉听了祝泽的话,眼中尽是茫然,他重新把脑袋垂下去,任由两位医生将他带到旁边房间处理伤口。 “只有这几处了,其他地方真的没有。”方时勉按住自己的裤脚,不让医生撩起来检查,他声音很低,像是怕惊扰到别人,“我看过的,其他地方都是好的。” 两位医生对视一眼,倒也不再坚持,毕竟他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方时勉不太想回祝泽在的那个房间,于是等两位医生收拾完工具,立即问:“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再过去可以吗?不会乱跑。” 医生对他笑,“先生是自由的。” 方时勉点点头,将两位医生送走,然后关上房门。 他没有去污染宽阔房间里那一尘不染的沙发,而是走向房间外面的大露台,外面没有开灯,很黑。 方时勉独自摸索着开了一盏小灯,他蹲坐在小灯旁边,拿出手机,给徐龙打电话。 徐龙秒接,很不耐烦的语气,“干嘛?” “龙哥,我吃饱了,今天不去你家煮泡面了。”方时勉把头埋在膝间,声音发闷。 徐龙停顿几秒时间,“不知道少吃点啊,笨。” “……还是来吧,我今天都吃的甜的,想吃辣的。”方时勉慢吞吞站起来,走到露台边缘,手肘撑到护栏边缘,把头伸出去,底下是树林,风把叶子吹的哗哗作响。 “你吃那么多肉都长我身上来了。”徐龙听起来有点郁闷。 方时勉听到耳畔传来打火机的声音,语气轻快起来,踮起脚,半个身子探出露台,笑道:“少抽烟就不会变胖。” “什么啊,我今天没抽,你小子冤枉我。” 方时勉笑起来,风把他的衣摆吹起,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腰肢。 大风像是要把那些烦闷全部吹跑,“哈哈,你骗人,我都闻到烟……味了。” “傻了吧你。”徐龙以为方时勉逗他玩,骂骂咧咧挂了电话。 不太对,手机对面抽烟他这里怎么会有味道? 方时勉脑袋宕机一瞬,他甚至在小台灯的微弱光源下看到了白雾,下意识地循着白雾源头看去。 隔壁黑暗的露台中央,猩红的火光忽明忽暗,一动不动在彰显存在感。 很显然,隔壁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人,只是那边一直没开灯,连房间里的灯都没开,实在很难注意到。 这边露台的小台灯,加上那烟头,方时勉隐约能看到一个高大身影的黑色轮廓,时而显现,时而又融入黑暗。 像是蛰伏于暗处的凶兽,悠闲懒散地注视着灯光下的猎物是否乖巧。 7、第 7 章 方时勉从露台栏杆上跳下来,尴尬地脸都烧红了,他着急忙慌地去关台灯,结果好死不死的越点越亮。 大风呼啸,他似乎隐约听到隔壁传来一点细微声响,却根本不敢回头看那人是谁。 终于灯被关掉,露台区域又重回寂静,方淮目不斜视,勉强装镇定地回了卧室,窗帘拉上的瞬间,方时勉抱头蹲在地上,神情颇为懊恼尴尬。 没事去打什么电话吹什么风…… 想回地下,想念监控室不流通的空气。 蹲了几分钟,方时勉转念一想,其实那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他不一定就在看他,他说话的声音也不大,灯也开的不亮。 精美的雕花大门传来规律地敲击声,方时勉薅了下被风吹乱的头发,起身去开门。 “方先生,祝先生问您是想留在这边休息还是回去?”女佣的声音柔和甜美。 方时勉走出去,“我要回家。” 方时勉被带过来时,祝泽也停止了与沈江的谈话,两人的交谈看起来很愉悦,他们看着方时勉都带着笑意。 临走时沈江再三道谢,还说让他们留下休息好再回去,祝泽找了理由谢绝,因为前头晚宴还有项目,佣人带着两人从侧门花园那条路离去。 在园中行走时,方时勉想到露台的事,鬼使神差地抬头看了一眼,看到三楼位置正中偏左的一个大露台正亮着光,屋内房间也都亮堂着。 “看什么?”祝泽摸了下方时勉的头,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方时勉又把头低下去,随口说:“随便看看……这楼修的很漂亮。” 祝泽难得见到方时勉对什么东西表达好感,问道:“小勉喜欢这种风格吗?” 这栋小楼是偏向于西方古建筑,纹饰雕花都比较复古,外立面材料都是石材堆砌,属于是长辈那代热衷的审美。 方时勉自然是瞎说的,天黑成这样,他在里面也尽顾着吃去了,不过那些雕刻确实精美,有些纹饰很漂亮,方时勉印象很深。 车开过来,方时勉自己飞快跑去另一边拉开门上车,司机便去给祝泽开门。 “你今天的举动太危险了。”祝泽放松下来,靠在座位上,疲惫地揉了下额角,“下次还是不要离我太远。” 方时勉这会儿才察觉到祝泽身上的酒气,他看着窗外,朦胧夜色下,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那个被父母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哄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 “一些杯子而已,又不是石头。”方时勉尽量把自己的语气放得轻松一些。 祝泽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把眼睛闭上,他显然是不认同方时勉的观点,但是并不想在此事上与他争论出对错,于是道:“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因祸得福,沈江是个有能力的,茂舒现在发展得很不错,明年应该能拿到更多政策资源,你现在过去,他们必然也不会亏待你。” 方时勉没吭声,低着头发愣。 沉默就是一种无声的抗拒。 祝泽睁眼看他,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声音显出几分严厉,“你真就打算在那地下室待一辈子?” 车内又是一片死寂。 司机接着镜子往后瞄了一眼,祝泽的表情已经很不好看了。 “我喜欢我现在的工作……”方时勉不敢看祝泽的表情。 祝泽揉额角的手忽然放下去,方时勉下意识地朝车窗的方向躲了一下,回过神来又后知后觉地感到尴尬。 原本一肚子火气看到这一幕,祝泽也只剩无奈与怜惜,只当这孩子以前被束缚紧了,没长大的贪玩心性。 “不愿意就以后再说吧,哥哥又不会逼你,想玩就玩吧,过阵子想通了告诉我。” 方时勉不觉得他在监控室上班是玩,虽然事情少,但是却是个很重要的职位,及时发现火情,救下的可不是一两个人。 “伤口还痛吗?” 方时勉摇头,“没什么伤,就是那套衣服坏了,我把这套衣服还回去可以吗。” 祝泽更头痛了,却又觉得这孩子更多了几分可爱之处,缓慢道:“衣服不用还回去,都是送的,也别再给我钱了,过意不去就当是江家给的。” 司机还是将方时勉送到云锦,方时勉和今晚值夜的保安打了个招呼,去地下室把自己的小电驴开了出来。 回家之后方时勉看了眼时间,还是没有去打扰徐龙。 明天要转班,下午六点才去上班,方时勉把早上的闹钟都关掉了。 监控室分为白班和夜班,夜班时间长一些下午六点到第二天早上九点,不过监控室的机器背后有个隐秘的行军床,晚上两个人可以轮换着睡会,倒也还不错。 白班和夜班正常情况是半个月轮换一次,有时候也可以和同事商量一个月轮换一次。 方时勉一觉睡醒,只觉得甜品不顶饿,肚子咕咕叫,快速洗漱之后,提着两袋泡椒牛肉面直奔徐龙那边,徐龙像是早有预料,大门都没关。 徐龙大爷似的翘着腿,嘴里含着烟,正在客厅里开麦打游戏。 方时勉跑进厨房,把水烧开下了四袋方便面,又在头顶空空如也的橱柜里拿了两铁盆把双倍调料下下去。 面煮好,方时勉把铁盆端到客厅茶几上,徐龙游戏还没打完,拿了那碗海鲜味的哼哧哼哧地吸溜,骂人也稍微暂停了。 方时勉边吃面边刷视频,徐龙看了眼方时勉,把茶几下面的一件矿泉水踢出来,拿了瓶放在方时勉面前,方时勉下一秒就打开喝上了,辣的直吸气。 徐龙打游戏的时候喜欢把声音开很大,方时勉听不清视频里面的内容,于是准备把饭盆端远点,刚点了暂停,还没开始行动,徐龙就主动把游戏的声音关小了一点。 方时勉十分满意的继续吃面,刷到一个视频,里面的人大声说,“快划走,这个方法我谁也……” 徐龙抬头去看,看到方时勉果真非常快速的将视频划走,一秒都不带停留,差点笑死。 有时候对某类人群而言,反向营销纯纯作死。 两人水足面饱,徐龙不情不愿地拿着两大铁盆去洗,方时勉坐在沙发上一脸轻松地打开游戏,并且邀请了徐龙,又在徐龙放在茶几上地手机上面点了同意。 等徐龙洗碗出来,两人已经在匹配了。 他把手里的水擦干,看着嘴被辣肿的方时勉,“先说好,玩输了也不准和我生气啊。” “嗯嗯,知道。”方时勉头也不抬。 峡谷激烈厮杀两钟头后,两人成功掉段。 方时勉退出游戏,盯着手机发愣。 “又自闭,你要不还是卸载吧我说。”徐龙伸了个懒腰,“昨天怎么没来?” “回来太晚了,你都睡了。”方时勉打开视频软件潜心学习游戏技巧。 徐龙不太高兴,大声嚷嚷,“你都没来敲门怎么知道我睡了。” 方时勉哼哼了两声敷衍他,全神贯注看视频。 两人下午去吃了那家自助烧烤,徐龙觉得一般,方时勉吃得很多。 吃完就坐徐龙的摩托一起去上班,两人在六栋楼下的非机动车库摘了头盔,徐龙低头玩手机没看路,方时勉抓着他手臂领路,让他不至于哐哐撞墙。 一辆越野与两人擦肩而过,不过速度比较慢,没有引起徐龙注意,只有方时勉往那边看了一眼,也并没有当回事。 监控室过了七点基本上不会有什么事,方时勉拿了个文件夹,把凳子抬到大机器面前,操作了两下,调出今天的消防警报记录,坐得端端正正开始誊抄。 徐龙在机器背后呼呼大睡。 他睡上半夜,方时勉睡下半夜。 方时勉抄完把文件放回去,又拿了值班表记录表来放到身边,每隔半小时填写一次。 这监控室上班的几个人里,只有方时勉是老老实实的半小时记录一次,其他人基本上都是一口气写完,就算倒霉被逮到罚款,也就几十块钱,大家拿钱省事。 方时勉拿了张纸在监控操作台上画画。 监控室也有监控,只有一个,正好对着操作台这里,因为是背对着,显示屏挡不到,工作人员不能长时间玩手机,两个人值班,操作台必须有一个人守着。 不过徐龙从来不管这些规章制度的,马凉他们也不太在意,除了操作台必须有人值守是严格执行,玩手机什么的,全看总部抽查时,谁值班谁就是那个被扣工资的倒霉蛋。 目前为止,这些规章制度就只有方时勉听进去并且执行,实习这两个多月以来,从来没被逮住错处,连总部的抽查人员都对方时勉印象深刻,经常派经理告诫另外几个老油条不准乱教。 九点过十点的时候,两个夜班保安来监控室找徐龙和方时勉唠嗑。 夜班巡逻岗年龄都是比较大点的叔叔,年轻的都是上白班撑门面,他们没有配休息室,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保安亭有监控不好串门,只有监控室这里可以供他们歇口气。 况且这几天市里降温,夜里愈发冷了,监控室为了保证里面的器械正常运转,是24小时恒温空调,对比起外面刺骨的寒风,这里可谓是避风港一般的存在。 徐龙爬起来和他们玩了几盘手机麻将,方时勉放下纸笔,从柜子里拿了些花生瓜子出来,满脸认真地站在后面看。 歇了半个小时左右,两个保安就走了,这几天因为砸车的事,上面管的更严了,他们每隔半小时就要实时打卡巡逻记录。 徐龙看了眼时间,问方时勉要不要上厕所,方时勉不去,他就自己穿衣服去上了。 小区的公共厕所在楼上物业中心旁边,离监控室有一段距离,监控员上厕所都是换着来。 人都走了,方时勉又开始埋头画画。 他对图案图腾这类东西比较喜欢,他把那天晚宴里印象比较深的图案画在纸上,自己琢磨着改动了排布和线条粗细,又根据这些重新描绘整体纹路,加入自己的审美考量。 画完之后,他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微信里面,备注叫赵佑的联系人。 赵佑:【又上夜班了?】 方时勉:【嗯嗯】 赵佑:【过两天休假来我家吧】 赵佑:【爷爷这段时间老念叨你】 方时勉发了个ok的表情包,刚想退出去就看到祝泽还有一条未读信息。 祝泽:【周三晚上一起吃饭,给你请了假,司机五点接你。】 方时勉把消息直接删掉,关掉手机,又拿了张白纸出来画小人。 8、第 8 章 周三清晨,方时勉刚下班就看到杨经理的私信,告诉他今天晚班不用去了,安排了夜班秩序岗来顶班。 方时勉觉得心里不舒服,却又不太能形容自己究竟哪里难受,好像有很多很多都压着他,感官也麻木了,搞不清楚是哪件事在令他不断产生痛苦。 他和徐龙一起回了小区,徐龙上楼补觉,方时勉则是骑着小电驴买了点枸杞,牛奶和水果,提着他这段时间在监控室里画出来的‘灵感’,骑过几条小巷,和安保人员简单核对身份之后,进了一个老旧居民小区。 这小区虽然旧,但与方时勉租的那个鱼龙混杂的万人小区不同,这里住户少,绿化也多,安保也很严,外来人员进来除了要打电话和住户确认,还要填一写访客登记。 小区楼下有个老年活动中心,大厅里围了几个大爷在下象棋,中心花园里也坐了几个老人,遛狗遛鸟的都有。 方时勉的小电驴停在了外面的棚子里,刚刚穿过中心花园,就听到有人在喊他名字。 他回头去看,看到活动大厅外面有个穿马甲的寸头小伙在给他招手,并且快速朝他跑过来。 方时勉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东西就都被那小伙接过去。 小伙面庞黝黑,体格匀称,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对着方时勉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得很腼腆,“方时勉先生对吧,赵爷爷在下棋,要你等会和他一起上去。” 方时勉赶紧点头,去拿小伙手里的东西,被小伙非常灵活的躲开,他看着方时勉,依旧是笑容满面,“我是新来的小张,您去陪老先生们就是,这些小事交给我就好。” 旁边正好走过一个遛狗的老奶奶,她把老花镜向上一推,看着方时勉,“叫你去就去嘛,年轻人风风火火的嘛,拖拖拉拉像什么样子啦。” 白色小狗围着方时勉闻了闻,毛茸茸的尾巴摇得异常欢快。 方时勉也不好再多说,老老实实跟着小张走到老年活动室大厅。 赵老爷子得意洋洋拿着保温杯,挺胸抬头地坐在小凳上看着抓耳挠腮的对手,看见方时勉来,赶忙招呼他来看。 “哟,小方来啦。”围着的几个老爷子也都认识方时勉,乐呵呵地给方时勉腾出一个观战席。 “怎么样小方,你觉着老周还有没有机会翻盘?”其中一位穿着大花袄的老爷子大着嗓门问方时勉。 赵爷爷把保温杯一盖,两眼一瞪,目光如炬,他看着方时勉,“观棋不语啊观棋不语!” 大花袄爷爷哈哈大笑,“老赵啊,上次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别翻旧账啊。”赵爷爷直接伸手把方时勉从一堆老头里拉到自己身边,“不许给他们出谋划策。” 方时勉点头,他年纪小,唇红齿白,笑起来乖巧极了。 “小方下棋厉害,干脆回去给我当孙女婿。”穿着旧款军大衣的老爷子瞧着方时勉笑得一脸慈祥。 这句话又引来周围人的哄笑,“我说王哥,你家小王那俩不都是小子嘛,你要小方给谁做女婿?哈哈哈哈哈。” 王老爷子闷了会,“那就来给我当孙子吧,两个也是养,三个也是养。” “将,军!”赵老爷子一子定胜负,他站起来,抬着下巴,十分高傲地看向众老头,中气十足,“小方是我家的孩子,你想来要,哼!俩字儿送你们,没门。” 说罢,也不管其他人的反驳,拉起方时勉的手,“走,咱回家!” 小张提着东西跟在后面,方时勉往后看了两眼,赵爷爷停下来,对小张道:“你把东西给他吧,这孩子心实,不爱给别人添麻烦。” 方时勉接过东西道了谢,小张便转身离开了。 一老一少上了电梯,门大开着,屋里面冒出阵阵香气。 赵老爷子和方时勉坐在屋外换鞋,赵奶奶穿着围裙,听到声音小跑过来看,看见方时勉就抱了他一下,“来得正好,今天这些菜刚好都是你爱吃的。” 仔姜鸭,水煮牛肉,甜南瓜汤,还有几样小菜,方时勉一一看去,全是自己当时在这里补习时最爱吃的,老师一家其实不太喜欢重油重辣的菜,是因为他喜欢,这些菜才逐渐出现在他们一家的餐桌上。 方时勉几乎都能想到,赵奶奶知道他今天要来,早早张罗这桌饭菜,却又只说是碰巧。 方时勉想到自己因为没参加高考,一直不敢联系老师,连带着让两位老人家为他担心,他强忍泪意,又抱住赵奶奶,缓了一下才问:“奶奶,顺哥去哪了?” 赵奶奶抬手摸摸方时勉眼睛,笑意盈盈:“在楼下呢,你去,把他们叫上来吃饭了。” 两层楼没有上下打通,方时勉没等电梯,直接从楼梯下去。 楼下也没关门,方时勉进去就看见赵顺窝在客厅大沙发里睡觉。 赵顺比方时勉高大些,长得白白胖胖,圆溜溜的光头被太阳光照得亮堂堂,像是被埋在沙发里的蘑菇。 赵顺的胖与徐龙不同,徐龙身上的肥肉必要时会变成打人的助力,而且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与赵顺身上明显是因为缺乏运动和阳光照射形成的虚胖有很大区别。 方时勉走过去,把落在旁边的棕色小熊帽给赵顺带上,又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赵顺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方时勉,大脑都还没反应过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就往下流,方时勉赶紧去抱住他,红着眼眶低声安慰,“顺哥别哭,别哭了。” 他哭,方时勉也有点憋不住流眼泪,原本在楼上就忍得辛苦。 正哄着,里面卧室门‘砰’一声推开,赵顺被吓得一抖,方时勉赶紧安抚。 赵佑走出来,靠着客厅与卧室的隔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俩。 看到赵佑,赵顺自己擦掉眼泪,把方时勉慢慢放开,只是神色有点可怜,像是被丢掉的小狗,失落地放下正在摇晃的尾巴。 方时勉没想到周三赵佑还在家里,卧室里隐约传来游戏击杀的音效,他疑惑道:“小佑,你们今天不上课?” 赵佑不说话,看他一眼,转身就回了卧室,游戏声音变得更大。 方时勉知道又给惹气了,只能回头揉揉躲在他背后偷偷抹眼泪的赵顺,“顺哥快不哭了,我今天陪你和小佑玩,哪也不去。” 赵顺看弟弟不在,牵住方时勉的手,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才松开他,乖乖坐在沙发里。 方时勉从沙发旁边的收纳箱里拿了只灰白色的小熊,赵顺看了就向他伸出手,接过去玩。 卧室门没关,里面的击杀音效非常好,显示屏也足够大足够清晰,爆头时血肉横飞的场景像是面对面发生的。 方时勉把卧室门关好,坐到赵佑身边的位置,安静认真地看完这局游戏。 到了结算画面,方时勉真心实意地叹息:“刚才那个人你都从倍镜里瞄准了,好可惜。” “……” 赵佑一脸无可奈何,他也装不去,丢开鼠标,“你进来是找我说这个的?” “哦,不是。”方时勉这才想起来,对他一笑,“小佑,你今天是不是逃课了?” 赵佑:“……” “方时勉。”赵佑脸都气白了,一字一顿,“你真的看不出我在生气吗?现在问这个,你觉得时机合适吗?” 方时勉只觉得闹别扭的赵佑很可爱,他眉眼弯弯,“小佑不可以乱和哥哥发脾气。” 赵佑再次被打断施法,心中郁气却也荡然无存,他投降似的往方时勉身上一靠,脑袋搭在方时勉肩上,低声道:“没逃课,奶奶给我请假,刚回来没多久。” 方时勉点点头,“吃完饭就回学校吗?” “不。”赵佑支起身子,冷眼盯着方时勉,“我也在生气,为什么你不哄哄我呢?” 果然还是小孩子,方时勉觉得自己是个已经工作的大人,对赵佑应该更好一点。 “吃了饭休息会,我送你去上学。”方时勉眼睛又黑又亮,像是在述说着什么伟大提议,“然后去超市买零食,你带去学校吃。” 赵佑原本眼睛还盯在他脸上,却又在方时勉说完话看他时,一下子视线飘忽,声音低低地说了声‘好’。 俩人一同开门出卧室,赵顺光着脚,一只手拿着布熊,站在自己卧室门口往赵佑这边看。 方时勉朝赵顺伸出手,赵顺虽然有些惧怕弟弟,但还是跑过来握住方时勉的手。 赵佑松开方时勉,站在客厅门口,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方时勉带着赵顺坐到沙发上,从地上找到被扯掉的袜子,给他把鞋穿好,这才带着两兄弟上楼吃饭。 “老二知道你今天要来,无论如何都要回家,谁都劝不住,这孩子。”赵奶奶给方时勉夹菜,“只是你老师他们今天赶不回来,外出学习去了,估摸着下个星期才能回家。” 方时勉埋头吃饭,赵奶奶看得心痛,“自己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看你啊,都瘦了。” 赵佑看着一直没抬头的方时勉,放下筷子,“一会儿勉哥送我去学校。”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赵爷爷看向认真吃饭的赵顺,欲言又止。 赵佑没看他们,冷着脸补充下一句,“带赵顺一起。” 餐桌上的氛围这才轻松起来,方时勉这时也抬起头,笑着地为两位老人布菜。 吃完饭,方时勉和赵佑一起把碗洗了。 厨房倒是有洗碗机,老人不爱这些机器,觉得费水费电,买来就用了一次。 赵老爷子先是把方时勉带的稿子看了,他挑出一张细看,看完之后抬眼问道:“这个要卖掉吗?” 方时勉点头。 “稍微改改,做个小玩意还不错,等过段时间有空找人来看看。” 方时勉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爷爷’。 赵老爷子叹了口气,“没事就多来这里待着,把这里当家。” 赵佑的学校离小区不远,原本方时勉是打算骑小电驴带他上学的,但是因为赵顺的加入,赵爷爷还是安排了人来接送。 对于两兄弟,方时勉一碗水端平,所有零食物品一式两份,不给谁优待,也不让谁委屈。 赵佑拎着东西进了学校,并且非常要面子,头也不回。 赵顺很乖,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是也认真对弟弟挥手告别,方时勉笑着去摸他脑袋,赵顺就把头低下来,脸颊上笑出浅浅的酒窝。 “这不是方先生吗?”陌生的嗓音自背后响起,方时勉回头一看。 阳光之下,霍峻正拎着西装外套,懒洋洋地对他笑,“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 方时勉也客气地笑了笑,“霍先生。” 赵顺站在方时勉身后,眼中有对陌生人的好奇。 霍峻居高临下端详着少年故作镇定的面容,眼眸微动,低笑道:“方先生晚宴舍己救人,当真令霍某印象深刻。” “不知能否邀请方先生共进晚餐呢?” 9、第 9 章 方时勉看到正往这边走来的赵家司机,牵着赵顺的手稍微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对霍峻露出一个抱歉的眼神。 “霍先生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了。”说完便领着赵顺离开。 看着方时勉消失的背影,霍峻不甚在意的轻笑。 海市这段时间温度骤降,即使今天天气不错,方时勉没让赵顺在外面玩太久,两人沿着滨江花园散了会步就回去了。 赵顺不太愿意上车,方时勉从那堆零食里拿了盒酸奶,给插上吸管之后递给赵顺,“顺哥,我们回去玩游戏好不好?” 赵顺接过酸奶,坐进车里,又在方时勉脸上亲了一口。 两人回赵家时,两位老人都在午休,方时勉没去打扰,带着赵顺去楼下客厅玩游戏。 游戏机连在电视屏幕上,方时勉把蓝色的手柄递给赵顺,自己拿了红色,游戏机里只有一个很简单的闯关小游戏,可以单人也支持多人。 赵顺很认真的划拉着手柄,像模像样的按着那些按钮。 然而他的人物连通道都没走出来,只是无意义的沿着障碍物反复上下游走。 方时勉带着他连着过了几关,肩膀忽然一沉,方时勉小心取出赵顺手里的手柄。 午后阳光很好,两人都窝在柔软的沙发上睡觉,赵顺体型比较大,像只护崽的棕熊,把方时勉抱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乌黑的发顶。 可能是因为值了夜班,方时勉这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太阳光都暗沉下去,他把赵顺的手挪开一点,揉着眼睛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他打开手机,已经下午四点过了,赵顺还在睡,睡容憨甜,嘴角微微弯着,不知道沉浸在什么样的美梦中。 赵顺是他老师第一个孩子,来得很不容易。 当初方时勉因为学习进度更不上被父母强塞到老师家里单独补习,他第一次看见赵顺的时候,是赵奶奶在给赵顺喂饭,赵顺吃的不专心,赵奶奶就指天上飞的鸽子,楼下跑的小狗给赵顺看,用一种方时勉从来没见过的耐心和爱意,对赵顺呵护备至。 那时的方时勉不喜欢说话,碰巧赵顺也不说话,赵顺喜欢和方时勉待在一起,方时勉则是带着一种观察与试探的情绪与赵顺相处。 年幼的方时勉只想明白一件事,如何才能像赵顺那样,得到那么多的爱。 直到在老师家里的时间久了,方时勉才有所察觉,最后从哭泣的赵佑口中明白了赵顺的特殊,先天性的心脏病加上智力障碍,让赵顺在未来的人生中,无法带着思考去探索世界,只能拥有最基础的自理能力。 在幼年时差点因为保姆的疏忽差点死去,远在外地养老的爷爷奶奶亲自过来照顾,所有人都觉得愧对这个孩子。 先天残缺,换来加倍的关爱与耐心。 方时勉找到了答案,却依旧懵懂。 离开老师家时,已经是过了五点,方时勉手里提着赵奶奶给他打包好的饭菜,接到了祝泽的电话。 “小勉,司机说没有接到你。” 方时勉把菜挂到小电驴上面,“我今天有事……” “现在在哪里?” 方时勉捏了捏小电驴上的挡风被,最终妥协,“可以让司机再等我半小时吗?” “可以,不过要尽快,哥哥还在等你。” 祝泽挂掉电话。 方时勉到云锦时,看到司机正靠在车门旁抽烟。 他先是把从赵家带回的饭菜放到大门那里的储物柜里,再走出来时,司机已经等候在后排车门那里。 路上,司机忽然说:“祝总喜欢守时的人,方先生下次如果有事要更改时间,记得提前告诉祝总。” 方时勉抬眸,通过后视镜看了司机一眼,并没有接话。 到了地方,是海市以奢华著名的私人会所,街边清一色的顶级豪车。 方时勉不用看就知道这才肯定又不是单纯的吃饭,他心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厌烦,抬脚就往旁边走,却一个不注意差点撞到向他走来的接引人员。 正当方时勉都做好道歉准备时,肩膀忽然被人扶住,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时勉总觉得被人往后带了一下,导致他根本没来得及站稳就往后倒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淡香混合着烟草味,不刺鼻,方时勉下意识地又闻了闻,总觉得这烟草味有些熟悉,不像平时徐龙身上闻到的。 只是那若隐若现的淡香对他有些干扰,以至于没办法准确识别。 “好闻吗?”那嗓音里带着点点笑意,方时勉甚至可以感受到男人发音时胸膛的轻微震动。 方时勉像是受到惊吓的动物,飞快退开一步,转身警惕地看向那个气定神闲的男人。 身着制服的接迎人员左看右看,显然是没遇到这种情况,在判断不出两位贵宾是否是敌对关系之前都不敢贸然开口。 霍仲山身后跟着数位黑衣保镖,他垂眸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袖口,凌厉的气势似乎被收敛了些,他带着极轻的笑意看向方时勉,“不该向我道谢吗?” 迎面走来的管理人员在位于两人十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脚步,几位接引人员则退到更后面的位置。 方时勉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低着头,“谢谢霍先生。” 该道谢的,好像还不止这一次。 霍仲山目光停留在少年藏在浓密黑发里通红的耳尖。 直到霍仲山离开,方时勉浑身的肌肉与骨骼才缓慢地放松下来,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更加轻快与凉爽。 只可惜还没等方时勉完全放松,余光中就出现了一抹他现在十分不想见到的身影。 “小勉。”祝泽看起来情绪有点不好,“你的手机又没有开声音吗?” 方时勉以笑容掩饰烦闷,“可能因为现在是工作时间,我忘记了。” 祝泽神情微顿,似乎有点拿方时勉没办法,他不轻不重地在方时勉脸上捏了一下,“走吧小勉,这次这些人你都认识,他们好久没见到你,很想看看你。” 这话一处,方时勉立即停下脚步,脸上写满抗拒。 他知道祝泽说的是哪些人。 祝泽心里明白方时勉的想法,他看着方时勉,然后抱住他,“就这一次,哥哥保证,以后不会再让他们见到你。” 方时勉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轻轻推开祝泽,心里一片荒凉死寂。 “就这一次。”方时勉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祝泽似乎在说着什么,他听不见,也不想去听。 无助与恐惧混合着血泪咽进喉咙里。 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敢转身就走! 为什么不敢对着祝泽的眼睛说,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做不喜欢的事,可不可以不要逼我? 明明已经够小心,明明已经开始幸福了。 方时勉像个失去生气的木偶,跟着祝泽进入了一个半封闭的房间里,里面坐了几位年轻公子哥,看模样也就二十来岁,相貌生的也都端正,只不过到底年轻,表面伪装的谦逊隐藏不了眼中的志得意满。 见祝泽把方时勉带进来,几人都站起来,惊讶好奇的打量着方时勉。 “祝哥果然厉害,竟然真的把时勉找到了。”说罢又兴奋的过来拉方时勉的手,“快过来给哥哥们瞧瞧,咱们小勉越长越帅了啊。” “我只当我最早搬出大院,是与兄弟们最疏远的那一个,结果居然是我们小勉,一言不发地就把我们都删了,闷声干大事呢。” 周围笑闹起来,大家确实很久没聚在一起,对方时勉也没有恶意。 只是,方时勉看着周围一张张熟悉又带着点陌生的面容,那些他们侃侃而谈的大院回忆,那些童年趣事,都变成穿胸刺骨的利刃,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记忆无法篡改,那些令他恐惧的回忆不是噩梦,都是现实。 方时勉喝了很多酒,因为那些哥哥们说他需要为当初让他们伤心赔罪,祝泽阻拦几次,却挡不住方时勉自己要喝。 朦胧间,方时勉自己爬上沙发,有人给自己盖了件衣服。 有人说,“他醉了,让他睡会。” “哈哈哈,小勉还是孩子呢。” 房间里大家畅所欲言,有人问祝泽,“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今天邀这些人,都是这些年家里混得开的,只是听说你家如今还在为霍家办事,当初大院里真正混得开的那两位小爷,你怎么不给兄弟们邀过来?” 听到这话,大家纷纷附和,想见见当初可爱可怜的小弟是真,想与霍家现任掌舵者结交更是头等大事。 方时勉耳朵像是被泡在了水里,听他们说话雾蒙蒙的,只是看着他们的笑容,看他们的脸,就好像又回到了大院里,那段让他不敢回忆,不敢触摸的时光。 那些被烧毁的书籍燃烧的火光,那通在梦里无论如何也打不通的报警电话,那些越学越差考试成绩,还有不断落到身上疼痛,以及父母失望怨恨的眼神。 方时勉缩在角落里,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可房间里浓烈的烟酒让他恶心。 几位少爷嬉笑着,举杯共饮,似真似假地述说着自己被家族委以重任,以至于在大学时期就有极重的负担,不能与同龄人一同享受愉悦的大学时光。 房间里的灯光很暗,像是要吃人,方时勉站起身,搭在身上的衣服眼见着要往下滑落,方时勉弯腰把它抓上来,下意识地给自己披到身上去。 他靠着墙慢慢走,走累了就歇下来蹲会。 因为行动的很慢,方时勉的离开并没有引起屋里几位兴头上的少爷们注意。 直到眼前通透明亮,方时勉才觉得空气可以轻松被吸进肺里,他走路有点摇晃,因为大地也在摇晃,让他站不稳。 走廊的尽头是个很大的露台,方时勉有些艰难地走到那里,冷风呼啸。 方时勉把衣服裹紧,他看着夜色下的万家灯火,自言自语,“请不要吹,有点冷。” 但是风不会听话。 夜幕下的海市灯火辉煌,繁华依旧,人的情绪影响不了城市,方时勉看不到喧嚣,于是只听到寂静。 大脑空白之后,就会想起很多很多的片段,被刻意压抑下去的,难堪狼狈,被摧毁的自尊心。 方时勉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些扑面而来的负面情绪,他迷茫无助,不明所以。 露台的边缘是大理石的栏杆,摸起来很凉,手碰到之后还会变得湿润。 方时勉踩在边缘的大理石上,熟练地想要往上爬,这是无意识的举动,他只是想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风吹起来。 就像童话里那些很善良的人,会有河神海神现身显灵,被各种神灵救赎,方时勉此时坚信自己会看到风神。 只是还没有完全爬上去,就被人揽着腰从背后抓下栏杆。 方时勉本来反应就不快,此时被酒精麻痹更是迟钝,他感觉自己悬浮起来,于是轻轻地晃晃手,像是在游泳一样划拉几下。 只是还没等他想清楚是不是遇到了风神,就听到一声脆响,屁股上狠狠挨了一掌,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这一下着实不轻。 方时勉转着毛茸茸的脑袋低头找了一圈,茫然地去捂住自己身上传来疼痛的地方。 他转头望向抱住自己的男人,还有点状况之外的困惑,慢吞吞说话。 “你好。” “好像着火了。” 10、第 10 章 “没着火。” 高大英俊的男人沉着脸,眉目冷峻,嗓音里却透着不易察觉的无奈。 霍仲山把方时勉放到露台的藤椅上,自己站在旁边点了根烟,就那样隔着一小段距离,安静地看着他,烟雾遮住男人眼中情绪,喜怒不辨,叫人看不真切。 只是露台暖色灯光将他深邃眉眼间的冷寂消融,染上几分柔情,倒比平时看上去多了几分人情味。 藤椅上的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透着醉酒后的绯红,眼眸里透着盈盈水光,鼻尖也泛着红,低敛着眉眼,看起来万分可怜。 方时勉喝懵了脑袋,坐了一会儿还是站起来,指着那藤椅,面对着霍仲山,表情有点委屈,眼中甚至还带了点水光,“它好烫。” 霍仲山拿烟的手一顿,然后微微俯身,垂手将烟熄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坐到方时勉对面的藤椅上,平静凝视着对面不知死活的家伙,风平浪静道:“还能更烫。” 黑衣保镖接过侍者捧来的黑色大衣,刚向方时勉的方向走近一步,方时勉就跌跌撞撞站起来扑到他身上,语气焦急声音含混:“又要尿尿了,找一下厕所,不去会议室。” 在醉鬼眼里的小小声,在今夜寂静的露台就是很大声。 保镖对于扑面而来酒气表现得很淡定,他先是推开一点方时勉,又拉着他的衣服保证他不会垂直摔倒,对雇主道:“方先生要解决生理需求。” 霍仲山沉默两秒,轻轻抬了下手,两位保镖一左一右将方时勉搀扶进卫生间。 等方时勉再出来时,披着刚才保镖手里拿的黑色大衣,身上原本那件祝泽的外套早已不知所踪。 这会儿的方时勉脸上还滴着水珠,走路也没要保镖搀扶,看起来清醒了些。 他被保镖带到霍仲山面前,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辨认,语速很慢地问,“你好,我家在哪里?” 方时勉这会脸上有些潮红,双眼湿漉漉地看着霍仲山,显得无辜又可怜。 让人很想……很想欺负一下。 霍仲山抬手看了眼时间,桌上一口未动的热茶早已在寒风中凉透,他整理好身上的衣物,起身缓步走到方时勉面前。 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住方时勉下巴,没怎么用力地抬起他的脸。 指尖被染上一抹潮湿,从少年漂亮动人的额头上滑落下来的水珠沾到男人粗糙的指腹,练枪留下的厚茧阻隔掉了这滴温水的触感,却在清醒者心中无意间撩拨了一下。 很轻,xian 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言不发,仅是面无表情地凝视,压迫感就如同深海之下的未知领域,不知喜怒,令人恐惧。 迟钝麻木的醉鬼潜意识里也察觉到不安,迷迷糊糊地抓开霍仲山的手,却在觉出那丝没有表露出来的不悦情绪之后,如同动物翻开肚子表示臣服那般,用滚烫的脸颊在霍仲山的手掌上蹭了一下。 霍仲山神色微动,深邃的眼眸依旧维持着表面平静。 像是被逮住的猎物在祈求怜悯,也像犯错的幼崽在请求宽恕。 那一触即分的柔软触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下一秒,方时勉便松开霍仲山的手,转头去够桌上那杯冰凉的茶水,保镖眼疾手快将茶挪开。 醉鬼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霍仲山静静站立几秒,有人递上湿巾。 男人眼眸微垂,在慢条斯理将双手都擦拭之后,带着一行人转身离去。 风呼啸而过,将会所旁边栽种的梧桐叶子吹落了几片到露台,走廊的装饰性壁灯内的烛火也忽明忽暗。 包厢里的烟酒味更浓烈了。 祝泽方才一时不察被几人灌了几杯烈酒,他酒量不算好,即使后期刻意训练过也没多少成效,只是他随身携带解酒药,这会已经缓和多了。 他看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走到方时勉睡觉的角落去叫人时才赫然发现那里空荡荡的,他伸手去摸那沙发,没有丝毫温度。 祝泽心头一紧,连最后的酒意都彻底消散,他也不管房间里喝的东倒西歪的几人,快步走出包厢,却看到外面等候多时的霍家保镖。 那件他搭在方时勉身上的衣服被原封不动的交还到他手里,还没等他问话,保镖先开口,“祝总,方先生已经被带去楼上休息,会所安排了专人保证客户安全,您不必担心。” “另外,霍总让我们带话。”保镖面无表情。 “连最基础的安全问题都无法保障,就不要炫耀。” 祝泽双手攥紧,像是被人当面扇了一巴掌,难堪至极。 只是保镖们说完之后也并未离开,直到祝泽勉强撑起一抹笑容,“请转告霍总。祝某明白,霍总对属下用心良苦,实在…感激。” “好的,必定转达。”保镖们尽数离去,只余下祝泽面对空无一人的走廊发泄心中满腔怒火。 他倒是不担心霍仲山会对方时勉有想法,也不担心会有安全问题,这私人会所就是以安保严密出名的,他只是无法接受心中的那些阴暗心思被一语道破,还是以这样难堪的方式。 正巧这时有人打来电话,祝泽心头一热,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看就慌乱接起,可惜那边却传来一道祝泽极其厌恶的声音。 “表哥,开除我的指令真的是霍总下的吗……我,我妈不信,非要叫我来问问。” 祝泽靠在会所走廊的墙壁上,听着贺耀颠三倒四的话,心中甚至滋生出一点恨意,恨这些不作为,只知道吸血的亲戚,恨自己不能像那些真正的富家子那样出生就拥有一切。 “霍总不想再看见你,我按上司指令行事,还有问题吗?”祝泽双目无神地看着壁灯里摇晃地烛火。 贺耀似乎没想到霍仲山会对他这样狠,他本以为这只是祝泽觉得丢脸给他的教训。 他声音有点急,“不过就是一辆奔驰,霍仲山丢在云锦地下室吃灰那么久,他根本就不会在意那个,他连云锦那套房都拿给我住过,肯定不是我砸车的原因。” 祝泽此刻异常冷静,冷声问:“贺耀,你觉得霍仲山对你有意思,他告诉你的吗?” 贺耀那边传来砸东西的声响,“他连云锦都拿给我住过,秘书说过,霍仲山从来不会带外人去他的私人区域!” “云锦壹号的六栋,只有六层,那一整栋都是他的,一层二层本来就是他用来待客的区域,拿给外人住并不稀奇。” “况且,”祝泽缓了口气,“你是假装喝醉强找过去的,那天霍仲山人都不在云锦,招待你的是云锦的管家,没把你没皮没脸的撵出去是他们这些人的教养,不是看上你的信号。” 贺耀那边传来的更激烈的打砸声,手机里忽然传来一个沙哑带着哭腔的女声。 “泽哥儿啊,你帮帮你弟弟吧,那个大人物不喜欢他就算了,你让他重新回恒世工作吧,舅妈知道你最近又带了一个孩子去公司,说他是你弟弟,但是你要知道,耀儿才是你的亲弟弟啊,他才是有血脉的亲人啊,以后你要是遭了难,还是要指着他帮你才是啊。” 祝泽都不用想是谁把方时勉的消息告诉她的,他冷笑道:“不指望贺耀捞我一把,别害我就是了。” 电话里的人似乎没想到一直好说话的祝泽忽然这样绝情,顿时传来一阵天崩地裂地哭喊。 若是往常,祝泽早就挂断电话,可现在他就是不想挂,心中恶气未消,自然要一个没有威胁的出气筒。 怨恨对象的尖叫哭喊,比那些无趣的音乐会有意思多了。 “表哥,那你告诉我,霍仲山有没有看到地下车库那段视频。”贺耀的声音这次显得虚弱很多。 祝泽如实告知,“这些事不需要他亲自处理,那辆车对他来说确实不重要,只是找到了合适的处理你的理由而已。” 霍仲山对他放任贺耀对他起心思不满,派他去处理这件事也是对他,对祝家的警告。 可惜这个家里只有他察觉到了霍家新任领头人发起的疏远讯号,其他人依旧沉浸在飘渺的美梦里不愿清醒。 “那我们一起长大,那些情分都是假的吗?”贺耀闹够了,并且呵斥了哭嚎的母亲。 祝泽几乎要笑出声来,“你说情分?” “贺耀,是不是在外面谎话编多了,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你小时候总共就跟着我背后见过他三次,就说过一次话,进了集团你也没能见他几次吧,他没追究你胡乱散播谣言都是看在祝家的面子,你算个什么。” “哦,他现在应该对你有印象了,你有种,连他的车都敢叫人来砸!我爸那点情分也被你这混账用光了!”祝泽忍不住低吼,吼完却又笑了两声,“和那种冷血动物谈情分,你没脑子吗贺耀。” “以后别再来找我,你爸妈惯着你,不代表我也会对你客气。” 祝泽挂断电话,给方时勉拨了过去,不出意外没人接。 他重新整理了衣服,叫来服务人员,把几位少爷完完整整地送回各家司机手中。 后半夜的时候海市落起小雨来,等到第二天清晨雨更大了,温度又降了些下去,早起上班的打工人无精打采,被这天气搞得没脾气。 酒店落地窗上沾着一层薄雾,将冷空气隔绝在外,厚厚的窗帘更是让原本就阴沉的天空透不进一点光线。 方时勉醒来时先是一阵宿醉带来的头痛,他捂着头在柔软的大床里缓了会,成功地再次将自己哄睡。 又是一个多小时的酣睡,方时勉的宿醉问题已经减轻了许多,他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爬出来,地毯也是柔软的。 方时勉先去洗了个澡,洗完之后又钻回被窝里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浮出脑海的第一件事是,赵奶奶给他的饭菜还没拿,虽然最近温度低,也不知道放坏没有。 然后他才开始回忆昨天。 遗憾的是,方时勉有点断片,他的记忆在自己手脚并用的爬出包厢后戛然而止。 但是也不难想象出后续发展,祝泽看到醉成一滩烂泥的自己,又问不出他的秘密出租房,于是将自己安置在酒店。 方时勉伸出手拿起床头的手机,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时勉感觉到臀部有点不太明显的刺痛。 难道昨天晚上祝泽扶不住,把他摔了?但摔跤应该不会那么轻吧。 方时勉倒也没细想,只是看到昨晚和今天早上都有祝泽的未接来电有点疑惑。 方时勉拨过去,祝泽几乎是立刻就接通。 “祝哥不好意思,昨天我喝醉了,又给你添麻烦了。”方时勉说是这样说,但关于这次事件,他并不觉得自己很错。 祝泽带他去和那些人喝酒,难道没想过他会被灌吗?好吧,虽然他确实也有顺水推舟,借酒逃避的嫌疑。 “是我的问题,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祝泽声音有一丝缓慢,“小勉不记得昨天喝醉之后的事了吗?” “喝的太多,记不清了。”方时勉如实回答,他低头看着自己换上的睡衣和放在旁边已经清洁好的衣物,方时勉由衷感谢,“谢谢祝哥把我送到酒店,还愿意照顾我。” 祝泽那边又是几秒停顿。 “没什么……这是哥哥应该做的。” 11、第 11 章 那天过后,祝泽似乎放弃了让方时勉融入他的社交圈,也没有再提起重新给方时勉安排工作的事。 方时勉的生活重归平静,只有徐龙对于那天方时勉的夜不归宿耿耿于怀,觉得自家这颗出落得愈发水灵的小白菜岌岌可危。 “龙哥,没水了,我去上面接水。”方时勉把饮水机上面的小水桶拿下来,又去操作台抽屉里拿了员工水卡。 徐龙翘着二郎腿在后面打游戏,闻言慢悠悠地晃过来坐到前面的椅子上,“衣服穿上,快去快回啊。” 方时勉从柜子里拿出棉衣,随口答应一声,提着空水桶出了监控室。 前几天方时勉签了转正合同,公司里今天早上来了人给他量尺码,并且告诉他转正后的第一个月工资会被扣除五百块钱,用于制服费用抵押,如果在公司干满三年就会把五百退回。 不过制服定制还有一段时间,方时勉现在工作时间还是需要穿着那件传承数代的蓝色小马甲。 等电梯的时候方时勉旁边还站了位男性业主,那人一直低头看着手机,直到电梯到达,两人一同进入电梯时,那人才把手机收起来。 “物业人员也能坐电梯吗?” 方时勉正准备按一楼的手顿时僵住,规章制度里并没有他们不能乘坐小区电梯,可是方时勉并不确定是不是有遗漏的地方没看到。 那人很客气按住开门键,只是在借着电梯里的灯光看清方时勉长相时,又忽然松开按钮,按了自己的楼层之后,用一种古怪地语气问他,“去几楼?” 方时勉在电梯即将合上的一瞬间伸手挡住,开门之后走出去,面色平静,“不用了,谢谢先生。” 其实负一楼到一楼爬楼梯也不费力,楼道里发着绿光的逃生指示牌不知道被谁踢破了,方时勉拍了照片发在群里,并且标明了楼栋与位置。 身后响起脚步声,方时勉没太在意,低头看群消息。 但是脚步声并没有继续往上,而是在经过他时忽然停住,方时勉关了手机抬头看。 是刚才那个男业主。 那人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神很怪异,让方时勉有点不舒服,他问:“有什么事吗业主?” “前段时间,沈家的宴会……你也在对吧?” 不知道为什么,方时勉听他的声音有点颤抖,直觉告诉他不太妙,于是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很自然地问:“什么宴会?我每天上班很累,没有时间做其他。” 那人紧紧地跟在方时勉后面,又突然跑了两步到方时勉前面去看他的表情,离方时勉很近的距离问,“真的吗?救人那个不是你吗?” 前路被堵住,布满红血丝的眼球与青黑的眼圈在光线并不好的楼道里显出几分惊悚,像是电影里突脸的鬼片。 方时勉知道自己演技很差,于是忽然捂住脸,不让那人再看他,“业主,我的实习工资只有四千一,租房都要去二千,我的生活过的很艰难,我也不喜欢男人,我不该乘坐电梯,真的很抱歉,请您不要投诉我。” 那人有点被说糊涂了,他怔怔地退开两步,慢慢走下楼梯。 是啊,能受邀去那种宴会的人,不可能是个物业员工,他可能是真的疯了。 方时勉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继续上楼,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过了,他走出楼栋到小区宽敞的绿化道路上,直到被夜间的湿润的凉意包裹住时,才惊觉自己早已是一身冷汗。 接水的机器在楼栋不远处的公示栏旁边,方时勉刷了卡,把水桶放进机器里。 小区球场和水池的大灯都关掉了,只有道路旁的路灯,偶尔有人也是步履匆匆。 水接满了,方时勉把水桶盖上,他没有立刻回监控室,而是坐到了公示栏旁边的长凳上。 短暂的恐慌过后,方时勉便冷静下来,没有受到致死或是致残的伤害,对他而言其实也不算大事。 草丛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方时勉把马甲撩起来一点,稍显笨拙地从棉衣里掏出一个自封袋。 自封袋里装着半袋猫粮,方时勉弯腰倒了点在地上,一只肚子很大的白猫从灌木里钻出来,例行公事般在方时勉脚边蹭了下,警惕环顾四周之后,便开始埋头吃粮,边吃嘴里还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 方时勉不知道这是在护食还是在说好吃,等它吃完,方时勉就把自封袋里剩下的全部倒在地上。 但是这次它只吃了两口就跑开了,方时勉低着头玩自封袋,等到几分钟后灌木里又钻出一只灰白色的小猫,可能是因为白天下过雨,小猫身上有点脏,边缘的绒毛上裹了些泥。 不过这次小猫也没有吃很多,可能是小区里有人投喂过了,方时勉知道小区里有几位老奶奶家里养了猫,天冷的时候会出来给流浪猫喂罐头吃。 在小猫也离开之后,方时勉打开手机的电筒,把地上散落的小半猫粮一颗颗重新捡回自封袋。 寒意顺着冷风从领口灌进身体,天空又细细密密下起小雨,方时勉把自封袋重新放回口袋,弯腰抱起水桶往楼栋里面走,在电梯和楼梯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楼梯。 不过刚才那件事可能或多或少还是给他留了一点阴影,方时勉下楼的速度很快,直到进入温暖的监控室,方时勉才松了口气。 水晶破裂的声音之后是巨大的失败语音播报。 “哟,我还说您又打算不回来了呢。”徐龙把腿从凳子上放下来,嘀咕道:“这块地克我,在这里打就没赢过。” 方时勉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小的干脆面,酱香牛肉口味。 他把里面的面饼压碎,表情非常虔诚地开始摇晃,然后才慢慢撕开,坐在操作台那里吃。 “诶,那新来的,会不会来事儿啊,好东西不知道先孝敬孝敬爷爷我吗?”徐龙今天不想睡,坐在后面的机器旁边玩手机。 方时勉眼睛都没抬一下,一本正经的说:“龙哥,你的体型不适合额外加餐。” “嘿,我今天就非要吃了。”徐龙骂骂咧咧。 “好吧。”方时勉向胖势力屈服,给徐龙挑了一包烧鸡味的。 徐龙也不挑,撕开两口就吃完了,拍拍手道:“去睡吧,小孩子还是少熬夜。” 机器背后的那种行军床对方时勉来说,很有安全感,周围两面都是高高的机器,另外两面是墙,唯一的缺口还被柜子遮挡,比出租屋还好睡。 方时勉把自己的黑色外套垫在枕头上,把厚厚的棉衣当作被子盖在身上,机器规律的噪音也变成了某种助眠音。 方时勉睡觉很安静,而且固定一个姿势之后也不会怎么挪动。 说实话,徐龙长这么大没见过睡觉不打呼的男人。 刚把方时勉捡回来的时候,徐龙第一次带他值夜班,方时勉在后头一点动静也没有,最开始徐龙还以为是机器的噪音给他压住了,但机器安静的时候方时勉还是没有声音。 联想到当时方时勉摇摇欲坠的精神状态和骨瘦如柴的身体状态,徐龙那晚起码去后面看了不下十趟,生怕这小孩子一不注意死了。 早上徐龙看了电脑上的时间,登了微信,把系统软件上面的未处理的信息表整理了发给前台,然后关掉手机,稍微活动了下筋骨,去后面把方时勉喊醒。 方时勉睡眼朦胧地爬起来,穿好外套,又把棉衣也裹上,坐在床边发愣。 九点还没到,监控室的大门被推开,马凉今天先到,他脱掉沾着寒气的外套,扯了扯制服大衣,叫徐龙帮他拍打卡照片。 方时勉这时才从机器里面走出来,揉着眼睛,喊了声马哥。 两人出了监控室,徐龙拎着俩头盔,方时勉走到非机动车库外就停下了,徐龙把手里的其中一个头盔盖到方时勉脑袋上,自己去里面骑车。 过了会徐龙出来,隔着头盔对方时勉道:“发工资了。” 方时勉瞬间困意全无,喜滋滋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查看余额,果然多了几千入账,他立刻就转了一半的钱到另一个专门存钱的账户。 徐龙不用看都能想到背后那个家伙此时的财迷模样。 方时勉晚上睡饱了,这会又发了工资,买了些水果奶粉,兴高采烈地骑着自己的小电驴去赵家了。 这次是突然造访,赵佑不在,方时勉陪着赵顺玩了一上午。 等到下午回去,方时勉又去超市买了零食给赵佑送去,他拿黑口袋装了两袋放在保安室,他怕保安看到是零食会给赵佑没收,于是还是给赵佑微信发了个消息。 赵佑没回,可能是在上课,方时勉叫他晚上放学拿,自己慢悠悠骑车走了。 离上班时间还早,按照习性徐龙这个时候还在补觉,方时勉骑着车瞎转悠了一会,最后停在了海市的湿地公园。 工作日这里人很少,公园有骑行绿道,偶尔能看到几个组队骑车的快速路过,方时勉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很放松。 他慢悠悠地走到僻静无人的湖岸旁边,周围的花草都长得很深,方时勉坐在一块石头上,捡了些小石头往湖里扔着玩。 这里是他上个月找到的秘密基地,连徐龙都没有分享,这里只有一条被树木掩藏起来的小路能过来,很少有人能发现。 然而就在方时勉低头找石子的间隙,背后的树林里忽然传来一点动静,还隐约有说话声。 不知怎的,明明没有犯错,但随着声音的越靠越近,方时勉只感觉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 这种角落,这种地方,不会被他遇到杀人犯的抛尸现场吧。 就在方时勉僵直身体不知所措的时候,树林里的动静停止了,看来他们并没有来湖边的打算,刚才方时勉甚至已经开始考虑要是被追杀的话,自己游到湖对岸会不会能够更快的被发现。 方时勉尽量把自己蜷缩起来,一动不动降低存在感,希望不要被看见,也希望可以离开。 “要我教你狗该怎么爬吗?” 一道低沉的男音在方时勉背后响起,不算很大声,却刚好又是他那个位置可以听清的程度。 方时勉一片空白,只感觉平地一声惊雷,炸的他魂飞魄散体无完肤。 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跪好。” 绝对安静的空间,男人的嗓音格外冷漠。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时勉震惊慌乱过后,感觉这声音有点耳熟。 像是在哪里听过…… 一声脆响过后,方时勉隐约听到一声呜咽。 树丛的鸟类猛地飞起,又引得一阵压抑在喉间的闷哼。 “禁声。” 12、第 12 章 是因为罪孽深重,所以才会遇到这种都不能用尴尬来形容的绝望局面吗? 方时勉捂着耳朵,两眼放空的盯着平静的湖面。 要不然先死一下吧。 可是买墓地的钱还没存够,万一下辈子还是很倒霉怎么办。 有骑行者随身携带的音响,当红男星的热门歌曲由远及近,声音很大。 好机会! 方时勉鼓足勇气,慢慢从石头上爬下去,他们不会到湖边来,只要他离开这片危险区域,就能沿湖绕到另外一边的出口回家了。 就在这时,后面林子里又传来细碎地哭泣,还伴随着低低地求饶声。 “求……饶了我,再也不敢……” 方时勉蹲着艰难挪动,只觉得每个人的人生都好艰难。 “别动。”这是一声呵斥,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方时勉几乎魂飞魄散,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他投降似的举起颤抖的双手,想要告诉那两人,自己真的,什么也没听见。 “呜……” “狗会说人话吗。”貌似温和的询问,却是早已定罪的残忍。 没被发现,没被发现! “汪……呜呜。” 呜咽变成低低地小狗叫声,紧接着又转化为变调地呻/吟。 方时勉冷汗往外冒,这会其实已经离刚才那块石头有点距离了,如果他现在跑起来,就算被发现,那人肯定也不敢追来。 正想着,脚边一块松动的石块咕噜噜从岸边滚下去,而这块湖岸地势稍高,石块飞快砸进水中,发出‘咚’一声闷响。 平静的湖面泛起巨大的涟漪。 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一瞬,连树林里都是死寂无声,鸟叫声都消失了。 死了。 已经被发现的恐惧让方时勉也顾不得其他了,慌不择路往前狂奔,却不知道是蹲久了还是腿软,差点滚到湖里去。 方时勉从地上爬起来地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看到就在他刚刚坐的那块石头旁边,赫然站着一位穿着西服的男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那人背着光站,方时勉匆匆一眼并没有看清男人的容貌,只听到他的声音。 轻松愉悦,带着安抚之意。 “流浪狗而已,别担心。” 方时勉不要命的跑了一截路,肾上腺素飙升,直到看到前方隐约出现游客才放慢了速度。 那种如影随形的惊恐在离开湿地公园,骑着小电驴回了出租屋之后才逐渐消散,方时勉把沙发上的半瓶水喝光,这会才觉出心脏的剧烈跳动以及喉间的一点血腥味。 他平复了一会心情之后去洗了个热水澡,把在弄脏的裤子一股脑丢进洗衣机里,衣服没洗,只是用打湿的帕子简单的擦了一下。 当做完这一切,方时勉瘫倒在沙发上重新思考,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太大了,那两人要来公共场合干这种事又没有给他发过通知,他怎么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 不是他的错,他当时为什么要怕,应该直接地,光明正大地起身走掉。 或许还可以假装接个电话缓解尴尬。 童年时动辄打骂的经历让方时勉在遇到陌生事物时总会保持高度的恐惧与慌张,第一反应就是寻找自己的错处,直到脱离那种充满压迫的环境之后,他才知道,这已经变成了他的某种性格缺陷。 他会努力改变,方时勉想,他应该是在变好。 也许吧,其实他也不知道,即使是走到现在,他也依旧充满迷茫。 房屋外面又刮起风来,方时勉把客厅的窗户关上,但这窗户老旧,全部关完也会有一道细小的缝隙,坐在沙发上可以听到风的声音。 晚上去接班的时候,徐龙给方时勉拍了打卡照片就开始激情麻将,中途接了个电话,指派了方时勉出去帮他拿外卖。 监控室在楼栋下面比较隐蔽的地方,外卖员找不到,方时勉拿着手机去楼栋入口的主干道旁边等。 因为已经打过电话,只有几分钟时间,方时勉就没有穿棉衣出来,薄毛衣加上一件洗旧的蓝灰色连帽卫衣。 方时勉站的位置旁边就是侧门出口,冷气从那里灌进地下室,单薄的卫衣根本无法御寒,冻得方时勉有点打哆嗦。 他也不管蠢不蠢了,带上卫衣的帽子,开始原地跺脚活动。 所幸外卖员很快就赶到了,核对姓名和电话号码时,方时勉缩着脑袋,正接过外卖查看时,身旁低速通过了一辆车,车窗半开着的,里面飘散出的烟味让方时勉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却只看到黑色宾利的车尾,以及缓慢关闭的车窗。 又是一阵寒意袭来,方时勉回过神向外卖员道了谢,提着一大包东西回监控室去。 温暖的汤泡饭是驱赶寒凉的强劲武器,方时勉捧着餐盒边缘把手捂暖。 “这么冷的天你穿这出去,要是再着凉,你又好让你那便宜哥哥给你请假啊。”徐龙开着手里菜盒,眉头皱得能够夹死一只苍蝇。 方时勉看着冒香气的小炒黄牛肉,咽了口口水,还是决定坦白:“其实我下楼吃了混沌。” “我说那份给你吃了啊?爷一个人吃两份。”徐龙作势要拿走方时勉手里餐盒。 方时勉有点可怜地松开盒子的边缘,眼巴巴地看着,“我敲了门,你在睡觉,不然我都来煮泡面了。” 徐龙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继续开餐盒,“发工资了,咱哥俩这段时间换换口味,都算我请你的,我又不存钱……老吃泡面有点恶心。” “好像出了新口味,只是超市没卖,叫什么……”方时勉正准备看自己的收藏视频。 徐龙举起一只手,手掌对着方时勉,“好了,可以了,住嘴。” “好的。”方时勉从善如流,继续捧着面前那碗汤泡饭,他已经闻到了金汤肥牛那酸酸辣辣地香气。 正好这时巡逻岗执勤的两位大哥进来监控室休息,徐龙便招呼他们过来一起吃,那两人笑着摆手拒绝,坐在后面的监控死角点了烟抽。 方时勉又想起刚才拿外卖时闻到的那种烟味,是很特殊的味道,没寻常香烟那么刺鼻,有淡淡的木质香,附带着一种温和的甘甜。 消防报警器响了一声,接着传来记录小票打印的轻微响声,方时勉拿起手机,在一个机器面前点了两下,拿出手机在群里报点位,然后艾特了两位巡逻岗的执勤保安。 那两人在群里回了收到,等烟抽完了又歇了几分钟,其中一人才抓了钥匙往外走。 这种消防警报很敏感,稍微一点烟雾都会被触发,误触概率很大,一百次里面有九十九次都是空响,但每一次监控室都必须要通知人现场查看并记录。 没过一会儿,值班群里发了警报器位置的现场照片,并艾特了方时勉,标明已解决。 方时勉回了收到。 监控室里的保安休息了会儿,也推门出去了,并告诉方时勉下半夜如果有事先打电话再往群里发消息。 方时勉正埋头吃着饭,闻言比了个ok手势,那保安大哥低头看着手机,咬着烟,哼着小调出去了。 徐龙吃了就去后头睡觉,没一会儿就传出鼾声。 方时勉把操作台收拾干净,又简单地把地扫了,将垃圾提出去扔了。 回来的时候,方时勉看见自己挂在电脑上的微信有消息提示,是杨经理的,还没看清楚内容,放在操作台上的手机屏幕就亮起来。 是杨经理的电话。 “小方啊,今晚你和徐龙值夜班吗?” “对的经理。”方时勉这时已经看完了杨经理微信上给他发的内容,问道:“我看到您微信发的信息了,是我把视频拷贝好之后拿给巡逻岗给业主带上去吗?” 杨经理那边声音忽大忽小,“巡逻岗这会在给大门侧门顶班,你拷贝完叫徐龙看着,你给业主送上去,尽快。” 电话被急匆匆挂断。 方时勉又看向那条微信消息。 【把六栋入户门口景观和大路的监控视频调出来,从今天白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全部拷贝下来,送到六栋业主那里,态度要很好。】 云锦的六栋住宅方时勉有点印象,那里虽说是在云锦小区内,但几乎可以说是独立出去的,那块地方位于小区边缘地带,却是占据了临江处,视野最好的地段,那边开了个侧门,专供六栋住户使用,出门就是海市最繁华的商圈,可谓是奢华至极。 可是杨经理只说送六栋,一栋楼那么多人,他怎么知道送给谁去。 方时勉等待视频拷贝的时候,发信息去问了杨经理。 杨经理发了条语音。 “你从小区主通道那里过去,就一条路,六栋入口有人守着,你拿去交给他们就行了。” 语音听完,视频也拷贝完成,方时勉拔了u盘,把徐龙叫起来。 “六栋门口的监控?”徐龙没睡醒,脾气这会大得很,“那边连小区保安巡逻都不让进,连只苍蝇都放不进去的,监控点位就留了俩,还全都在外围,鬼影子都瞅不到的犄角旮旯,大半夜还要让人亲自送去。” 徐龙坐在椅子上,看见方时勉已经穿好大衣准备往外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微妙的不对劲。 “不行,你不许去。” 13、第 13 章 方时勉只以为是徐龙在发起床气,心中还纳闷这次气性还有点大,可能是正好在做什么美梦被打断了。 徐龙却表现得很认真,他没解释为什么,只是伸手拦住方时勉,另一只手给杨经理打电话。 “大半夜让监控中心去送什么资料?监控不出外勤不知道吗,秩序岗有人不用,你们这些管理脑袋给驴踢了吗!” “十点怎么不是半夜,十点就是半夜!” 不知道杨经理那边说了什么,徐龙更加火大,“这个时间点巡逻岗也就换换大门侧门上厕所,那些人等等怎么了?而且,监控中心的视频,连业主录像都是不允许的,上次给了就算了,这次还要亲自送过去,六栋住的财神吗,值得你们这样供着。” 方时勉听到了杨经理异常尖锐地怒吼,他赶紧捏了下徐龙手臂,“就去送个视频,很快就回来,没关系的。” 不知道杨经理还说了什么,方时勉听不清楚,只是看到徐龙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徐龙一把挂掉电话,扔到操作台上,起身看着方时勉,伸出手,“u盘拿来,不是指名要监控中心去吗,老子去看他们搞什么鬼!” 方时勉却觉得徐龙这个状态可能要闯祸,于是赶紧拉他坐下来,飞快跑去自己装零食的柜子里找了瓶肥宅快乐水,递到徐龙手里,“龙哥,稍安勿躁,你先喝。” 监控室的灯不是很亮,但少年的眼神里有很纯粹的担忧,看起来还有点懵,似乎不知道为什么一件小事能爆发出这样剧烈的争吵。 徐龙深吸一口气,接过饮料,咕噜噜,一口气喝干净了。 “我去送了就立刻回来,杨经理给我说了的,交给六栋门口守着的人就可以,很简单的。” 徐龙有点发愣,把水瓶扔到桌下的垃圾桶里,“他说送门口就行了?” 方时勉拍胸脯保证,“我也只送到门口,那视频我都大致看过了,没什么异常的。” 徐龙看起来没那么生气了,他看着方时勉,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双手捂在脸上,有种老父亲般的疲惫,“滚吧,送到门口就麻溜回来。” 监控室里的机器又开始了新一轮轰鸣,方时勉往外走了几步,似乎听到徐龙又自顾自念叨了几句什么,但是被噪音覆盖住,他没听清。 方时勉爬楼梯到一楼,这会小区里面倒还有零星的几个业主,不像凌晨之后那样死气沉沉。 只是这个时间段,那几盏很亮的大灯也关了的,水池边上的没关,在流水的映衬下显出粼粼波光,周围的景观造景里都有小灯照亮。 今晚没什么风,也没飘雨,很静,方时勉路过公示栏时,那只大白猫跑出来,尾巴翘地高高的,跟着方时勉走了一截。 方时勉一停下,那白猫就侧躺下来,肚皮鼓鼓囊囊的,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可能就要生了,他听那个很爱猫的奶奶说过,等她生完就要带白猫去做绝育,流浪的母猫很可怜,要是不做绝育就会一直生一直生。 往兜里摸自封袋时,方时勉才发现自己忘记把实习马甲穿出来了,如果被经理发现,是要扣工资的。 但是都走到这里了,方时勉有点犯懒,不想回去了,于是便把昨天剩下的猫粮全倒出来,白猫看样子有点饿,吃的比昨天凶一点,三两下吃完就又跟在方时勉后面。 方时勉一边走着,一边把自封袋拿出来抖了两下,“没有了,等会再来喂你,别跟着了。” 那猫像是能听懂一般,也不继续往前走了,坐下来舔舔爪子,钻进草丛就消失不见了。 再往前走,依然是笔直的大道,周围就只有修剪精美的树木,其实东边这块区域除了六栋,还有两处独栋别墅,当时审批的早还允许少量修建,如今就不能在市区修建别墅了。 方时勉路过那两处别墅时,里面都是黑漆漆的,像是很久没人居住,在这夜色下看起来有点瘆人。 脑袋里无缘无故出现了许多鬼片里的经典场景,甚至连那个在楼道上遇见的那个怪人也很清晰的想起来。 方时勉前半段还能唱着红歌看手机,勉强控制自己的脚步,当步伐开始逐渐加快时,身后就出现了那种被未知生物追赶的错觉。 从跑第一步开始,方时勉就维持不住镇静,连踩到树枝发出的声响都会让他加快速度,像只进入应激状态的野猫。 早知道就叫徐龙来了,方时勉心中暗暗叫苦,徐龙不信这些,他个子大,又壮实,鬼来了都能一拳抡飞。 在看到六栋标志时,方时勉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小区的面积竟然这么大,快要跑死他了,今天的运动量简直过于超标。 方时勉往标志提示的地方走,正疑惑这里居然还修了围墙时,围墙的阴影之下忽然出来一个人将他拦住。 方时勉险些吓死,以为自己真撞鬼了。 那个拦他的保镖一言不发盯着他,方时勉平息了一下心头的恐惧,想到这大概就是杨经理说的,在六栋门口守着的人。 只是,方时勉抬头看着高大的围墙与修剪的光秃秃的树林,这里离六栋门口差十万八千里吧,公共土地可以这样私人占有吗? 方时勉把手心摊开朝向,里面小小u盘泛着银色光泽,“六栋业主要的监控视频,具体哪户我也不知道,可能一会要来找你们要,麻烦转交一下,谢谢。” 说完,方时勉转身就打算走,低着头打开视频软件开始搜索红歌。 结果没走出两步又被拦住。 方时勉回头看看那个还站在原地盯着他的保镖,又看看自己面前这个,毛骨悚然。 这个人又是哪里窜出来的! 不会真见鬼了吧,方时勉当机立断地去点手机的手电筒,却一把被人捂住,是他面前的保镖。 但是为什么这人手这么冷,一想到后面还有一个,方时勉牙齿都有点打哆嗦,“你…是活人吗?” 那人按掉了他的手电,把手机递给他,“方时勉先生是吗?” 方时勉觉得这人应该不是鬼,但是这种阴森森的地方谁说得准,又想起视频号上面说,如果被鬼叫了名字,千万不能答应。 于是他鼓起勇气,不回答也不去看,撞开他就想走。 可惜的是不仅没撞开,还被抓到了更里面的位置,问他,“是方时勉先生吗?” 方时勉狐疑地盯着黑漆漆的两人,没再往前走,但也不说话。 其实他这会已经从见鬼的恐惧中清醒了一点,但是这两人有点怪,守门的为什么要反复问他名字? 三人僵持几秒,方时勉看见其中一人手动了下,下意识地握拳道:“你问名字干什么?” 那人手放回原位。 另一个说:“我们需要核对送视频的工作人员,工作职责,请配合。” 早说啊,搞这么吓人。 方时勉放松下来,“是,我是方时勉,杨经理叫我送来的。” 问话那个人在耳朵上摸了一下。 在绝对安静的黑暗之中,方时勉听到一个低沉的男音在轻微的电流声中响起。 “带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方时勉拔腿就跑。 但结果可想而知,里面那两个人动都没动,方时勉还在心中感叹自己反应快时,就迎面撞上一人,三两下扣住他的肩膀,把他往回压。 很痛,很恐惧,很委屈,很后悔。 方时勉本来就有点泪失禁体制,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情绪上头之后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他不明白,他明明是很认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那么害怕也还是送过来了,结果还被吓,被骗,也不知道会不会死,要是被害死的话,肯定不会给他一座好的坟墓。 方时勉从一脑袋鬼鬼神神变成了,电诈割腰子水牢虐待,还有电击。 过了安检门被带进灯火通明的六栋时,方时勉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没注意周围奢侈至极的铺装和一齐涌过来的人。 “诶卧槽,怎么搞哭了!快放开快放开,你要死啊,怎么搞的啊!” 方时勉耳边传来非常聒噪的声音,强行打断他的低落。 “我就抓回来的时候扣了一下,力都没用。” “进来就是客,蠢猪,怎么交差,我问你,怎么交差!” 方时勉擦了下脸上的眼泪,抬头看,两个穿黑衣服的人正在干架,看起来又有点像单方面殴打。 看起来也不是很坏的样子,他又环顾四周,很宽阔,一些区域是被挡住的,有佣人在打扫卫生,装修也很华丽的样子。 不太像拐卖人口的地方,也不像割腰子的地方,也没有打电话的地方。 那黑衣服的人过来之后表情有点僵硬也没和方时勉说话,将他带进电梯,按了二楼,只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把他交接给了另外一个人,说完就火速离开。 二层的光线明显没有一层设计的那么亮堂,更多的点缀灯光,只让你看见主人愿意让你看到的,无法看出这里完整的布局。 沉默地侍者将方时勉引至二层最走廊的倒数第三个房间。 房间的门没关,里面透出光来,把走廊也照亮一点,方时勉低头看着脚下柔软的地毯,图案被透出的照亮一点边缘,大部分都隐匿在黑暗中,看起来很神秘的样子。 侍者忽然在门上敲了几下。 “进。” 方时勉一动不动,侍者并未多言,甚至连看方时勉一眼也没有,直接就转头走了。 他在门口犹豫踌躇,手机被一楼的保镖收走,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是个什么状况。 正想着,面前的门忽然被人推开。 光一下子铺满了门前的走廊区域,那地毯上的图案也得以在光芒之下显现全貌。 是古代某个西方部落献祭恶魔与神灵做交易时的图腾,荆棘缠绕的环状中间是太阳神的标志,而正中头尾相连鲜红色的蛇形则是魔鬼头颅放置的位置。 身披日月的萨迦带着族人吟唱古老的祝辞。 砍杀的是神灵还是鬼怪? 供台之上的是救赎还是杀戮? 柔软的地毯吞噬脚步,高大的影子将方时勉的身形完全覆盖。 是无处可逃的猎物与从容不迫的猎人。 14、第 14 章 方时勉抬起头,脸颊上的泪痕尚未干透。 他看见了霍峻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六栋居然霍家人在住。 “好可怜的模样。”霍峻盯着方时勉,漆黑的眼眸里潜伏着不可告人的欲望,他露出绅士儒雅的笑容,“又见面了,方先生。” 至少是认识的人,方时勉微微松了口气。 原本他并没有觉得走廊很暗,可屋内光芒太盛,衬得那两边深不见底的走廊阴沉如同深渊,方时勉没抵挡住本性里的趋利避害,他小心绕开地毯上的图案,跟着霍峻往里走。 房间里面很大,一进去就是会客室,更里面被黑色的布帘遮住,像是有往下走的台阶,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会客室里,霍仲山姿态从容地靠坐在主位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正在翻看,桌边的热茶还剩小半。 见方时勉进来,他便将文件合上放到手边的小桌上,抬眸的瞬间目光便落到方时勉脸上,脸色微沉,侧头看向霍峻的目光颇有些严厉,“霍峻。” 没等霍峻说话,方时勉便反应过来,狠狠在脸上擦了几下,着急忙慌回答:“不是他。” 霍仲山却并没有看方时勉,面色冷峻,眉眼淡淡压下来,带着一种懒散的,无意识的压迫感。 很显然,方时勉意识到自己的解释并没有什么用,而且造成了反效果,他攥着衣角,有点抱歉地看着霍峻。 虽然方时勉对霍峻的印象不是很好,甚至带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排斥,但是这并不代表看到霍峻因为他的问题而被骂可以无动于衷。 霍峻倒是偏头看了方时勉一眼,眼里的笑容也真实了几分,慢悠悠地嘱咐:“霍总问话呢,小朋友可不能插嘴。” 说完便对着霍仲山那头挺直腰板,气势如虹,“不是我干的啊,一进门就这可怜样儿了,你发脾气对着你那群木桩子保镖发去,别吓坏了屋里这只兔子。” 闻言,霍仲山淡定地喝了口茶,平静道;“哦?是吗。” 霍峻明白自己二哥的意思,四平八稳地往沙发上一靠,冷哼一声,“凡事讲究你情我愿,我可不干那强买强卖的事儿。” 方时勉云里雾里,看屋内氛围也缓和下来,鼓起勇气问:“您好,u盘已经给楼下穿黑衣服的人了。我现在可以离开吗?” “为什么哭。”霍仲山放下茶杯,这次问话的对象换成了方时勉。 方时勉有点紧张,下意识地挺起脊背,像是回答课堂上的老师问话,一板一眼,“我没来过这边,刚才在楼下以为见鬼了,我…激动地时候就会流眼泪,没有其他原因。” 霍峻要被方时勉逗死了,原本以为是楼下保镖动作粗鲁,没想到理由居然这么好笑。 方时勉原本还觉得没什么,只是霍峻笑得格外大声,让他有点尴尬,背也挺不直了,慢慢弯下来,耷拉着脑袋,看起来蔫巴巴的。 霍仲山其实也有一瞬间怔愣,反应过来时眼中也沾了笑意,不过又很快掩去,“这边确实没什么人,害怕也是正常的。” 霍峻挑眉瞧了霍仲山一眼,哼笑一声之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方时勉道:“不用给他家养那几个木桩子打掩护,我叫他们把你带上来,估计是抓上来的吧?” 方时勉瞪了霍峻一眼,原来他才是罪魁祸首,要杀人一般的冰凉语气,又在那种黑灯瞎火的地方,差点给他吓死。 方时勉在心里正骂着,面前的桌子上赫然出现一份协议,还没等他看清楚,霍峻就突然凑过来,很不满地啧了一声,手挡在那协议上,对着霍仲山蹙眉道:“着什么急,我再逗逗他。” 霍仲山平静地抬眸看他一眼。 方时勉侧头看着霍峻,一头雾水,逗谁?他不是上来交监控的吗? 霍峻表情有点烦躁,不过也按捺下去,坐回自己的位置。 “保密协议。”霍仲山语调很淡,随手拿了只笔放到方时勉面前。 保密? 他有什么要保密的? “今天早上海市湿地公园。”霍仲山平静的像是在讨论今天的晚餐。 湿地公园。 方时勉脑袋嗡地一声,像是在大脑里面放的定时炸弹忽然爆炸,原本打算遗忘在记忆深处地那些声音和场景全部涌出,他大脑空白一瞬,然后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爆红充血。 方时勉带着惊恐,三观都像是被打碎了一般,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伪装的人模人样的禽兽,哽着嗓子道:“那个人……是,是你?” 霍仲山神情微顿,不带表情地扫了眼方时勉身旁坐着的霍峻,往后一坐,显然不想多说。 方时勉福至心灵,立马转头,看向霍峻,牙关紧咬,“是…是你!” 霍峻似乎早已预料到方时勉的反应,索性破罐子破摔,无所谓地点点头,满不在乎,“嗯,是我。” 什么你情我愿的游戏,什么个人喜好都是天生的诸如此类,霍峻看着方时勉愤恨地表情也不乐意解释,不耐烦地挥手道;“签吧,留个卡号,留个卡号就可以走了。” 方时勉红着眼睛瞪他。 “你……为什么骂我流浪狗。” 方时勉其实心里一直有点生气,又不是他想偷听,他明明都跑了的,又故意打扰,也没嚷得人尽皆知,都这样了临走还被骂成流浪狗。 流浪狗是没有家的狗。 这对方时勉来说真的是会让他感到难过的词。 霍峻微微发愣,慢悠悠从沙发里坐起来,目不转睛地瞧着方时勉,不太确定地问,“你是为这这个生气?” 方时勉很严肃地点头,眼睛里不自觉地又开始泛酸,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其实已经打算忘了的…… 会不会太计较了。 “我以为你听不见了,不好意思,当时那种情况我需要给……一些安抚,随口说的,不是骂你。” 这话说得倒也不像胡说,方时勉很少有这种被人道歉解释的经历。 圆滚滚地小水滴落到裤子上,方时勉一把抹掉,装模作样地绷了一会,低着头左看右看,含糊道;“那算了,原谅你。” 霍峻喉结滚动,在头上薅了一把之后,不再盯着方时勉看,转过头把领带扯松了些。 方时勉拿了文件,大致扫了一眼,直接翻到最后,把自己大名签上,签完递给霍仲山。 “不看就签,”霍仲山略一停顿,语气稍缓,“习惯不好。” 方时勉低低地哦了一声,揉了下酸涩的眼睛,站起来,“我要走了。” 霍峻问:“卡号。” 方时勉只当没听到,但也还是提了个要求,“我能不能从六栋这边的侧门出去,我想去买点东西再回监控室。” 霍峻站起来,从沙发扶手上拎起自己的衣服,“买什么,我送你。” 没什么要买的,只是现在腿很酸,不想再去那漆黑无人的林子里跑个两公里,方时勉保持自己冷酷的面部表情。 “我叫人送他回去。”霍仲山收起那份文件,放到手边的圆桌上,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对着霍峻道:“你在这等着。” 霍峻撇开眼,坐回去。 霍仲山起身带方时勉往外走。 方时勉老实跟在霍仲山身后,发觉这层楼晃眼一看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连刚才守在电梯那里的侍者都不见了。 刚才在那间房门口看见的图案是一套的,被后世学者译名为献祭。不知道这些柔软的地毯上会不会还有其他古怪的花纹。 结果一个没留神,往霍仲山背上撞了一下。 “霍总对不起!”方时勉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心里天都要塌了,只觉得今天倒霉透了,像是中了什么邪术。 霍仲山垂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怕我。” 方时勉低着头,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你和祝泽现在什么关系?” 方时勉猛然抬头,正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眸,没什么情绪,像是很正常的询问。 “祝哥…就是一个哥哥,很早就认识的。” 其实方时勉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和祝泽的关系,说是好兄弟也不是,说是好朋友好哥们也不算,高中那年祝泽搬走后,两人之间也就是微信上聊聊天,偶尔视频也是极少数情况,就算是现在重逢,祝泽把方时勉带出去两次之后,不知道是工作繁忙还是其它什么原因,两人又恢复成之前那种微信聊天。 总之,不算很亲近,但也在方时勉比较熟悉的社交范围里。 言尽于此,霍仲山也没再多问,电梯打开时里面的保镖已经等候多时,不过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带着方时勉离开,而是对霍仲山汇报,“外面有一位姓徐的先生在找方先生。” 霍仲山轻点了下头,看向方时勉,“还需要派人送你吗?” 方时勉赶紧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电梯门关上,保镖沉默一会道:“方先生,我为我刚才在外面的不礼貌道歉,对不起。” 这是他今天收到的第二个道歉,方时勉觉得有点神奇,因为大多数情况都是他在不断犯错,然后不断道歉。 由于当时天色暗,又哭得惨,方时勉并不记得这是哪一个保镖,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没关系,这没什么的,我只是有点被那条路吓到了。” 电梯门打开,保镖安静了,把手机交还给方时勉,带着他往外走。 徐龙面前拦着两个黑衣保镖,他块头大,骂人也狠,俩保镖虽说没动手,但看那氛围还是很不妙。 “龙哥!”方时勉大声喊,赶紧跑出去把徐龙拉远一点,那拦人的保镖便重新隐匿于黑暗。 “怎么那么久,不是说送到外面就回来吗?” “这条路一个人太吓人了,我刚就去里面上了个厕所。” “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急死人了兔崽子。” “我喜欢静音嘛,你知道的。” “……” 再说,霍峻这边,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也觉出点不对劲,原本他先是觉得自己又惹到这阎王了,后面仔细一想,霍仲山叫人送方时勉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干嘛要亲自出去说。 正打算出去看看。 烦,阎王回来了。 15、第 15 章 方时勉早上和马凉他们交班时,从他们的问话中才知道,徐龙昨天晚上挨了罚款,因为擅自离岗,扣了两百。 两百算是很罚款里最高的了,平时被抓到也就几十块。 徐龙没空和马凉胡扯,直接忽视两位同事八卦的眼神,打着哈欠把方时勉带出监控室。 方时勉看过了群里徐龙被通报罚款的消息,心里很过意不去,正准备在支支宝里偷偷给徐龙转两百过去,脑袋上就被狠狠拍了一下。 他捂着头看徐龙,徐龙眉头皱起老高,给他脑袋上套了个头盔,很不解气地又拍了几下,像拍皮球那样拍的砰砰响。 方时勉脑袋越缩越低,感觉自己要被徐龙锤到地里去了。 “老子缺你那两百吗?自己留着买点补心眼的喝。”徐龙坐上摩托,插上钥匙,嘴里还在骂,“下次这种情况再不开声音,手机给你撇了。” “听到了没?” 方时勉捂着头盔点头,小心观察到他没有继续生气之后才乖乖爬上徐龙的后座。 徐龙心情不好就会开得很快,路上看见交警才减速。 市里是不允许骑摩托的,徐龙被拦了下来,不过很快就被放走。 方时勉以前搭徐龙的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当时还问他为什么不被扣分罚款,徐龙说他的车牌是老的,可以骑,新办的车牌往这边骑就会被抓。 到了楼下,两人抱着头盔上楼,徐龙有点意外,问:“怎么今天不出去玩?” 因为夜班方时勉睡的是下半夜,两点过可以睡到九点,下了班马上回家睡也睡不着,一般都会去外面溜溜再回家的。 方时勉从兜里拿了两个橙黄色的小面包递给徐龙,自己又拿出来一个撕开吃,慢吞吞地说:“今天不出去了,手机上说过会要下雨。” 徐龙瞧他一眼,哼笑一声没说话。 两人到了楼层,各自开门回去休息。 转眼十月的最后几天就溜过去,十一月份海市温度又降了些,方时勉和徐龙要转白班,在一号的时候休了假。 其实监控员是不允许同时休假的,因为正常情况是只休一个人,然后项目上安排秩序岗来灵活顶班,不过徐龙一向任性,他不想和方时勉时间错开,也不乐意和别人一起上班。 于是在他们都休假时,一般就是一个特勤加秩序来顶监控岗,那个特勤本来也是云锦的监控领班升上去的,和徐龙关系不错,对监控工作也很熟悉。 既然能够正常运转,公司对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么管他们。 方时勉洗了澡,把生活阳台上晾干的衣服收进房间,其实摸着还有点润,不过冬天本来也不好晾衣服,特别是这段时间,老是下雨。 窝在被窝里打游戏的时候,祝泽的电话打过来,方时勉顺手接听,点了免提。 “小勉?” 祝泽对方时勉接到电话这件事稍显意外,他笑:“难得小勉愿意接电话。” “祝哥,有什么事吗?” 方时勉盯着手机,一阵炫酷操作,送了个人头。 屏幕灰下来。 “我听你们经理说你今天休假,晚上和哥哥一起去吃饭吧。”祝泽那边传来导航语音的声音。 方时勉抿唇,手上动作没停,这次顺利配合队友拿下人头,残血在塔下回城。 “这次没有其他人,就我们俩,咱哥俩好好吃顿饭,前段时间哥哥太心急,没顾虑你的感受,这段饭就当是哥哥给你赔罪怎样?” “没事,我上次也玩得很好……没什么其他感受,祝哥不要说这种话。”方时勉有点心不在焉,祝泽的话总是让他感到压力。 “那小勉陪哥哥吃顿饭吧,前段时间太忙,好久没看到小勉了。” 哪里好久没看到,明明也就才半个月时间……方时勉的人物再一次死掉,屏幕又灰下来,他划拉了下屏幕,拒绝地话像是被大脑禁止的程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于是只能道:“祝哥晚上把定位发给我吧,我自己过来,不用麻烦司机师傅了。” 祝泽那边很快说了声好。 电话挂掉,方时勉和队友们一起推掉敌方水晶,不等胜利标志显现,方时勉便退出游戏,把头捂进枕头里。 天气预报说得很准,中午点的时候外面就开始飘雨,从出租屋里看出去,街道都是朦胧的,因为雨小,又是刚开始下,行人大多数都还没打伞,带着帽子,或是随手拿个东西往脑袋上遮一下。 等到一点过雨就下大了,卧室的窗户被打湿,雨水斜斜打在上面,就像一块立起来的湖面,把窗外的天空树影都模糊掉,一切事务都不再被边框束缚,颜色冒出来,歪歪扭扭,像是一扇去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方时勉从把扔在床头柜的棉衣套在身上,里面还是短袖短裤,打着哆嗦去堵客厅窗户的那条缝隙。 纸壳子堵不住,会被打湿,软塌塌的弄在老旧窗户地缝隙里会很不好清理,上次方时勉就因为这个手上被划了条口子,不过伤口不深,也没有流很多血。 这次他学聪明了,拿网购的特价毛巾来堵,他站在凳子上,十来条毛巾堆起来,只有最上面一点堵不到,下面都是严严实实的。 方时勉去厕所那了拖把,把客厅里飘进来的水弄干,又拿了一张毛巾把窗台下面瓷砖上的水渍擦干净。 干完这些,方时勉进了卧室关了门,把棉衣重新塞到床头柜上,钻进被子里捂着。 卧室没开灯,外面天色昏暗,伴随着雨水砸在楼下雨篷咚咚答答的响声,方时勉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下午的时候徐龙过来敲门,方时勉裹了棉衣去开门。 徐龙也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后脑勺那块头发全都睡成了冲天炮,他倚着门,问方时勉晚上吃什么。 方时勉这才想起忘记告诉徐龙今晚自己又有约了,看着徐龙还带着困倦的眼睛,他毅然决然地去茶几上拿起头盔带上,走到徐龙面前,声音被头盔捂得有些闷:“龙哥,我今天要出去吃。” “脑子睡出毛病啦。”徐龙道:“我知道今天要出去吃,我说你想吃什么,我找找有没有没吃过的店。” 方时勉提起缩起脑袋,像是上课回答问题那样举起一只手,“我的意思是,今晚要和别人一起吃。” 徐龙抱起手,冷冷地看着方时勉的头盔,本来想问他要和谁去吃,又觉得方时勉虽然年龄小点,但也成年了,况且大家都是男人,管太多有点奇怪。 于是他伸手摘下方时勉的头盔,在方时勉讨好地笑容下,给了他一个爆栗。 晚点的时候祝泽发了地址来,是一家火锅店。 店名很熟悉,位置也很熟悉,就在他的高中旁边。 方时勉高中过得不是很好,在那段极度压抑的时光里,他很迷恋重辣重盐的食物,祝泽那时候还和他有联系,偶尔会来学校看他,方时勉就会请求去吃火锅或者川菜。 祝泽不喜欢吃那些的。 方时勉在微信上问祝泽,要不要换一家店。 祝泽却发给方时勉一张图片,他已经到了。 有点远,方时勉打了个车去,就算是用了优惠卷也花了好几十。 他想,有时候人也不用太倔强。 这家火锅店不是什么大品牌的连锁,来的人也基本上就是海市实验中学的学生与附近上班的打工人。 方时勉到的时候红锅这边的热油正在冒泡沸腾,祝泽往清汤锅里烫了些素菜,见方时勉来了,“我点了些你以前爱吃的,现在也不知道你口味变了没,想吃什么自己点。” 祝泽今天没穿西装,头发也没做造型,是很休闲的打扮,藏青色的大衣被放置在单独的位置上,被店家用袋子装起来的。 周围有几桌学生,大概是在聚餐,穿着熟悉的那身校服,正望着祝泽和方时勉他们这桌低声讨论着什么,笑容明亮灿烂,无忧无虑。 恍惚间时间回到以前,祝泽是对他很好的邻家哥哥,是周围人口中成绩好又明事理,将来一定有一番大作为的孩子。 方时勉坐到位置上,店里有空调,他把棉衣脱下来,有服务员过来帮忙存放。 他那个软绵绵的棉衣也被包上印着店名的袋子,同祝泽那件品质很好的大衣放在一起。 他手里还提了一袋衣服,是上次沈家换给他的衣服,他原本想见面就拿给祝泽的,可看着祝泽很放松的笑容,方时勉默不作声地把袋子放到了一旁。 祝泽是不爱吃这些的,基本上都是方时勉在低头吃,祝泽只挑着吃了两口,碟子都是方时勉给他打的。 吃到中途,方时勉看着清汤锅里被融化掉的蔬菜,以及低着头翻阅手机的祝泽,很有眼力地提前结束掉了这次用餐。 他借着去上厕所结了账。 祝泽被店员告知这个消息时,很无奈地看了方时勉一眼,像是在包容一个不太听话的孩子。 方时勉对祝泽笑了一下。 “时间还早,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天吧。”祝泽今天没带司机,他给方时勉开了副驾的车门。 方时勉以为祝泽会选择咖啡厅,没想到他把车熟门熟路地开到一家清吧。 “要喝酒吗?”方时勉想提醒祝泽没有司机。 侍者过来引路,祝泽带他进去,“你喝气泡水或者,牛奶吧。” 两人刚坐下,酒还没来,附近就有几桌蠢蠢欲动,祝泽随手把手边绿色的小圆柱调为醒目的红色。 轻缓的音乐里,方时勉听到遗憾地唏嘘声。 方时勉脸嫩,又是第一次来,还被酒保查验了身份证。 祝泽手机一直都有消息,正好方时勉也不爱说话,两人时不时聊个一两句,倒也还算惬意。 方时勉扫码给祝泽点了份意面。 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祝泽很惊讶,方时勉却并没有看他,只盯着杯子里晃动的冰块看。 “只点了一份?”祝泽笑着问方时勉。 方时勉依旧没看他,只是低着头摸摸自己肚子,“吃不下其他了。” 祝泽目光变得柔软,一直不停响动的手机被放到一边,他低着头吃面。 淡蓝色的液体在冰块里很好看,不过方时勉觉得这个名字乱七八糟的饮料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喝,总觉得有点肥皂的味道。 “祝泽?” 有人从方时勉背后过来。 方时勉抬头看,居然是霍峻。 霍峻这会也看清祝泽对面是方时勉,脸色一下子就沉下去,他看着祝泽,“你带他来这里?” 16、第 16 章 祝泽面色平静地将餐盘推开,拿了纸擦嘴,淡定道:“这里环境很好。”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酒吧里灯光暧昧,不少人有意无意往这边看过来,霍峻此刻脸色几乎可以用难看来形容。 黑沉沉的,那双薄情的眼眸此刻像是利刃。 祝泽面不改色,甚至略带玩味地挑眉,“不是所有人来这里都会往地下走。” 他看着霍峻,又看着站在霍峻背后不远处,带着黑色鸭舌帽低头看手机的男人,带着体面地微笑,目光重新落到霍峻身上,“这样说,三少能听懂吧。” 那戴帽子的男人稍微抬了下头,方时勉正好在抬头望向霍峻的方向,下意识地与那人对视一眼,紧接着那人就伸手把帽檐压得更低。 霍峻笑了一下,眼神冰冷,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在看到方时勉之后改变主意,片刻沉默之后露出绅士的笑容,“行吧,玩得愉快。” 说完就和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一起离开了。 方时勉看到酒吧里有人从暗处走出来引路。 祝泽喝了口酒,对方时勉解释,“这酒吧地下还有一层……享乐的地方,不太干净。” 都是成年人,这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节奏轻缓的音乐,温馨洁净的装饰,方时勉有点无法想象这里居然还藏着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钥匙。 祝泽看出方时勉的不安,轻笑一声,“不用担心。” “这上面只是一个休闲聊天的地方,酒水不错,环境很好。”祝泽又喝了口酒,“至少这里很干净。” 方时勉也喝了口自己面前的蓝色肥皂水,环顾四周轻松开阔的环境,没说话。 祝泽之所以选在这里,确实是因为这里是为数不多的,能够让他时刻紧绷的神经放松的地方。 他喜欢这里。 在干净与肮脏的交界处,在秩序与罪恶的暧昧地带,这种混乱刺激的心理可以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情绪养料。 祝泽前面的人生里都与霍家捆绑在一起,他被当作霍仲山的臂膀培养,就像是古代为太子选拔的伴读那样,读书、社交,圈层大部分都是重合的,但人人都只知道这不过是为霍家肝脑涂地的走狗,必要时赶走就是。 狐假虎威,徒有虚名。 人人都在透过他去揣测霍家的意图,尊敬奉承是给霍家看的表演。 真正看见他行走在这世间的,只有方时勉。 方时勉会看见他的喜怒哀乐,感知属于祝泽这个人的情绪。 雨过后的城市是潮湿的,树木上的灰尘被雨水洗去,熠熠生辉的绿色宛若新生,那些说不出的压抑烦闷似乎也被洗去,城市在呼吸。 等方时勉和祝泽从酒吧出来时,司机已经等候在外。 方时勉的小电驴不在云锦,于是这次告诉了司机自己租房小区的地址。 祝泽原本还在看手机上助理发来的汇报,听到方时勉说的新地址微微蹙眉,“你不住云锦?” 方时勉有点疑惑地望向祝泽,不知道自己哪点让他有了穷鬼能够住得起云锦的错觉,“我只在那里上班。” 祝泽错愕,脱口而出,“方院长真就什么都不管了?” 其实这个问题方时勉并不想作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今天的祝泽有一点说不出的心软,于是道:“我成年了,也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 “怎么说你也是他的独子……”祝泽似乎真的有些震惊,“我只知道他们……那你母亲呢?” 方时勉没什么表情的摇摇头,觉得自己心好像又硬起来,并不想回答一些对他来说很排斥的问题。 正好这时已经到了小区门口,祝泽大概是还想说什么,方时勉说了谢谢,毫不犹豫推门下车。 小区的路面不太平整,即使物业已经在很尽责的修补,但只要下雨,路面就会多出许多小水洼,那些排列整齐的方砖也是不敢踩的,一不小心就是一裤子稀泥。 两旁的灯也是昏黄的,虽然不太亮,但也照得见前方的路。 回到出租屋里,方时勉先把毛巾扯了放在水盆里,正打算定个闹钟就去洗漱睡觉,结果发现银行卡里有一条进账通知。 然后是赵佑的语音。 方时勉点开,是赵爷爷的声音,他告诉方时勉稿子卖出去了,这次不是卖给珠宝商,而是在谈价的时候被一个最近很红的明星截胡,直接一口价买断。 再点开银行发来的短信提示,方时勉愣住。 十二万。 方时勉高中就有陆续卖过稿子,都是赵爷爷帮他交给人生的设计公司去谈价,最开始一百来块到后面最高也就五千,那还是运气好被大品牌看上。 人的直觉在有些时候是极其敏锐的,几乎是一瞬间,方时勉就想到了霍峻提及的封口费。 方时勉问赵佑,是哪个明星。 他等了一会儿,赵佑才慢悠悠发了个名字。 【周御】 方时勉打开视频软件去搜,跳出来很多,话题也很多,他随手点开一个。 是一个照片合集,热度很高,前面的照片方时勉都快速看过,直到一张周御带着鸭舌帽从机场出来的照片,他按了暂停。 照片拍的很清楚,虽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遮住了大半俊美面容,但方时勉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天跟着霍峻出现在酒吧的人。 怪不得。 方时勉吐出一口气,他就说嘛,自己的水平自己清楚,只是这种天降横财着实容易让人冲昏头脑。 不过霍家确实恐怖,连这种给钱渠道都能找出来,而且理由也编的像模像样,明星们财大气粗的形象深入人心,连赵爷爷都没怀疑,要不是给的太多,方时勉还真以为自己改运了。 不过这样折腾一圈,方时勉知道,自己要是再不收就显得有点不识抬举了。 而且那些人嘛,疑心重是通病,出了封口费估计才会真安心。 方时勉想到这里也不再犹豫,喜滋滋地把钱全部转进自己存钱那张卡,看着余额,眼见着离自己的目标又前进了一大步。 翌日闹钟响起,久违的美好日光透过玻璃照进卧室时,方时勉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上白班,不用颠倒作息,白天也有正经工作可以忙碌,不用像个幽魂一样到处给自己找事情来获得充实。 十一月份的海市温度愈发低了,方时勉拿到了公司定制的冬季制服,衬衣领带和黑色大衣。 长方形的小工牌写着方时勉大名,徐龙帮方时勉把工牌别在新大衣上时,方时勉正在试衬衣,转过来刚好看见别针穿过大衣领口的一瞬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也瘪下去,好一阵心痛。 徐龙被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笑话方时勉,“质量这么差的衣服也值得心痛,你小子可真是。” 方时勉被笑得不好意思,摸着脑袋又继续去系领带。 徐龙原本都站起来准备帮他系了,结果没想到方时勉在这方面竟然熟练得很,系的又快又好,动作干净又利索,像是早已重复过成千上万次。 这倒是奇怪,徐龙又坐回去,心中虽然暗自觉得怪异,却也转眼抛到脑后不想那么多。 方时勉把裤子换上,很是开心地接过徐龙手里的大衣穿在身上,仔细整理好之后,很臭屁的转到徐龙面前给他看。 “怎么样龙哥,我现在是不是很成熟。”方时勉装模作样的在徐龙面前摸了下领带,眼角眉梢都是少年人隐藏不住的笑意。 少年身形消瘦,按理来说穿这种大衣是撑不起来的,只是耐不住那张极为出众的俊脸,那点尚未完全消失的孩子气竟然硬生生把这套死板的制服穿出来了另一种不同的味道。 眼底细碎的亮光,阳光开朗的少年气与成熟稳重的交叠,能轻松勾起他人的探索欲。 即使在这暗无天日,灰扑扑的地下,有人依旧能亮眼璀璨。 徐龙看了半天,最后只叹:“人和人还是有点不平等的。” 方时勉到处找镜子,闻言回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说你穿着好看。”徐龙又看了眼方时勉放在操作台上那件绿灰色肥大的卫衣,再看那脱色的加绒厚棉裤,虽说孩子有保暖意识是好的,只是这衣品…… “以后把你身上那些丑衣服都丢掉吧。” 方时勉嘿嘿一笑。 周六休假,方时勉一反常态没有提前关闭闹钟,还是早早起了床洗漱。 他骑着小电驴到路边非机动车停靠点停好车,又走了一小截到车站,买了票候车。 候车的时候方时勉在通讯录里找出那个电话拨出去。 那边接通了,声音嘈杂得很,一个中年男音大着嗓门喊,“喂,弟弟你现在就要来看啊。” “对,我可能还有两个小时到。”方时勉看着屏幕上滚动的发车时刻表,收拾了东西往检票口去。 “两个小时啊,要得要得,搞得赢,你来就是,到了给我打电话嘛。” “好的。”方时勉挂了电话,把票拿给乘务员,扫脸进站之后找到自己的大巴,寻了后面靠窗的座位坐好。 两小时路程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只是对比起大巴里疲惫的绝大部分乘客来说,方时勉这会完全处在一种很亢奋的状态,他一直看着窗外。 从繁华城市逐渐到零星小城,最后一段路是山水环绕的田园景色。 大巴开进小客运站,方时勉拿着手机打电话,跟随着人流排队下了车。 电话还没接通,方时勉就看到客运站外面一个穿着棕色羽绒服的中年男人举着手机给他挥手,“这这这,这边!” 方时勉小跑过去,“麻烦叔叔了,我今天看完就交订金。” 那人带着方时勉坐上他的拖货三轮,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中年男人点了根拿在手上,仰着头道:“我这地可抢手得很,看你这小伙人好才给你留的。” 方时勉深以为然,赶紧点头。 那人瞄了方时勉一样,笑了一声,又从烟盒里磕了根烟出来,“这会也该成年了吧,来一根么?” 方时勉摇摇头,“我不会抽。” 中年男人把烟盒往挡风玻璃前一丢,过弯的时候也踩油门,得意洋洋,“不会抽就学嘛,我家那臭小子几岁就知道把烟往嘴里含了,白酒也敢喝呢,皮实得很。” 山间公路都是循环往复的弯弯绕绕,等柏油公路结束,三轮就往继续上山的小路上开,索性这几天都没下雨,路不泥泞也不打滑。 林间空气好,方时勉握着座位旁边的小扶手,感受着微风拂过他的脸颊,手腕,他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灵,那掌管这块山林的风神一定是很温柔的。 最后一段路三轮上不去了,两人下车走,中年男人去车厢里抽了把镰刀出来,很少人走的小路杂草丛生,几个月的时间草木就把路覆盖住,他一边在前开路一边念叨,“我们这山的土肥得很,种什么都能活,风水宝地呢,真的,不是叔框你,好得很。” 方时勉紧紧跟在后面,眼睛却一直看着前面某处,低声念,“我知道,我知道的。” 到了地方,方时勉走到前面去,那中年男人反而停下脚步往山下望去,又拿了根烟咬在嘴里,没点火。 目的地是修的很阔气的两座连在一起的坟墓,上面的照片是两位老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 方时勉从包里拿了瓶白酒倒在墓碑前,又放了些糖果,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流连许久,露出一种哀伤的神情。 那中年男人朝这边看了几眼,走过来,蹲到方时勉旁边,“这风水好得很,你爷爷奶奶这会肯定享福呢,活着多受罪啊。” 方时勉点点头,其实慢慢走到那两方坟墓的旁边一块地,用脚轻轻踩踩那松软的泥土,“我先付十万订金给你,不要把这里卖给其他人好吗?” 那中年人忙不迭点头,“那必须的,到时候我给你拟个条子,哦,合同,就按你爷爷奶奶那样的,给你复印一份,你签了就妥了。” 两人重新坐上三轮回到山下,方时勉给男人转了帐,签了合同按了手印。 回程的时候依旧是大巴,不过这次车上东西多一些,车座上全是蔬菜鸡蛋一袋袋水果那些,把缝隙铺的满满当当。 骑着小电驴回家时,方时勉哼着歌莫名想兜兜风,于是他改变路线,往人少那条路慢慢开。 这条路车流不算很多,是条新路,之前这边都是厂区,如今大部分工厂都被拆除,这边冷清得很,可能等之后那边机场修建好才会热闹起来。 就在这时,公路上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轰鸣,几乎就在一瞬间,几辆车高速飙过弯道,方时勉眼睁睁看着其中一辆车打滑直接飞出护栏撞在石壁上,冒出滚滚浓烟。 紧接着又是几声巨大的撞击声,方时勉骑车转过弯道,看到两辆车撞在一起,全部都冲到对向车道上去了。 在血红的夕阳下,这一切像是亡命徒的末日狂欢。 方时勉手脚冰凉,直觉告诉他不要去管闲事,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他一路以最快速度往前开,开到看不到那几辆车的地方,才停下车,打救护车和警察的电话。 打完电话之后方时勉心中莫名恐慌,他又骑上车往前开,结果前面居然还有一辆撞在石壁上冒着浓浓黑烟的车。 那不断冒出的黑色机油像是浓稠的血液。 方时勉压下心里的恐惧,绕开那车准备赶紧跑路,结果就在经过那车时,从破碎的车窗和变形的车门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霍仲山! 方时勉本来都咬着牙开过去了,又看那滚滚浓烟,把车一停,摘了头盔就往回跑。 驾驶室已经和引擎一起被压缩到石壁上,方时勉逼迫自己忽视掉从驾驶室门缝里流出的混合物。 后座的车门明显就已经是经过了不止一次的剧烈撞击,车窗玻璃上面的弹孔更是让方时勉心惊。 里面的男人这会双眼紧闭,车厢内无声的黑暗吞没掉霍仲山此刻的表情,不知生死,方时勉看到他垂在一侧的手上满是鲜血。 方时勉用尽全力去掰那车门,可那车门变形的厉害,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分毫,浓烟带来的是灼热滚烫的气息,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方时勉浑身一颤,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可他也知道,这辆车也要爆炸了。 他的坟墓还没付尾款,他们肯定不会把他安葬在那里。 他真的,真的还不想死去。 方时勉哽咽着,他满脸是泪的松开车门,被烫死的话会很痛很痛,他知道,他看过医疗纪录片里哀嚎的人。 里面的人万一已经死掉了呢?方时勉颤抖着劝慰自己,不过是一个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的陌生人而已…… 可就他打算放弃的那一瞬间,他看到那只被霞光照亮的手忽然攥紧,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还清晰可见。 还活着,可他还活着。 方时勉崩溃哭泣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公路显得格外凄楚,他捡起石壁被撞碎下来的石块,狠狠地往那被卡住的地方砸,他放声哭出来,他想,要是爆炸就是命。 是坏命,上天不会怜悯方时勉,或许被炸死之后连灵魂都会被恶鬼分食。 他不会遇到山林里温柔的风神,也不会被埋进那土地。 耳畔又传来几声爆炸巨响,就在方时勉满手是血,万念俱灰时,门忽然松动了些,他赶紧丢掉石头去拉门。 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门竟然真的开了,此时车内温度已经很高了,方时勉躬身进入车内,用尽全力地拉住那只手往外拽。 刚往外挪动一点。 手忽然被很轻地握了一下,方时勉泪眼朦胧地抬眼看去,霍仲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他的目光依旧是那样平静,不知道看了多久,漆黑的眼眸如同寂静的深海。 漆黑滚烫的车厢内,他轻声说。 “快走吧。” “别哭了。” 17、第 17 章 方时勉当然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跑走,他尽力把人拖出来,幸好霍仲山此时清醒着,能够配合方时勉的动作往外挪动。 此刻晚霞已经消失,天色暗下来,温度也越来越低。 方时勉把人扶出来,借着手机上的亮光,他才看到霍仲山肩胛和腹部都在源源不断的往外流血,脸色更是苍白的可怕。 像是马上就会死去。 方时勉用尽浑身解数把人拉到电动车上,把头盔二话不说给霍仲山戴到头上,把车调成他从来没尝试过的最高挡位就开跑。 风把衣袖吹的呼呼作响,然而爆炸还是发生了,那样汹涌的焰火腾空而起,伴随着气流与零件残骸四散开来,热浪裹挟着巨大冲击。 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散,持续的爆炸在凌冽的寒风中扭曲,像是这场末日之下死去之人魂魄的哀鸣。 方时勉虽然已经跑出一截路,但还是在巨大冲击下摔了车,不严重,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护住了脑袋,没摔到要害。 他急急忙忙连滚带爬地跑到霍仲山面前,只见男人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还有轻微起伏,他急忙给他摘掉头盔,霍仲山此时却早已陷入昏迷。 头盔上有几道很深的划痕。 方时勉摸着男人冰凉的体温,眼中是近乎绝望的恐惧。 他浑身发抖地把自己身上的棉衣脱下来给霍仲山裹到身上,又把手按在霍仲山的伤口上,一时间手足无措。 眼泪滚滚滑落,他毫无所觉。 方时勉抬头看到有测速和监控探头,他不知道救援还有多久来,也不知道这台监控背后会不会也是24小时有人看着。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他明明都去救了,明明都成功了,可是现实就是这样的残忍,要他眼睁睁看着一条,他拼命救的,鲜活生命在他面前消失。 就在这时,方时勉听到了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像是地狱深渊中突如其来的救赎。 可声音却没有继续靠近。 方时勉想到前面还有两处现场,这辆车离那两处车祸位置都还有一段距离,他们不知道,不知道这里还有人活着! 他呜咽着,心一狠,一把抹掉眼泪,把身上的卫衣脱下来,缠绕在霍仲山腹部的伤口上扎紧。 然后扶起自己的电动车,直接以最快速度逆向行驶往警笛声靠近。 洁白无暇的救护车在这昏暗的天地里此刻犹如神兵,方时勉不禁庆幸自己当时还拨打了救援电话。 看见有人骑车过来,有警员过来阻拦询问,方时勉看着救护车,手指向前面,用全身最大力气吼出来,“有人啊,前面有人还没死,快救救他!快啊!” 这种车祸下居然还有幸存者。 围上来的警员们神色一凝,二话不说直接把方时勉带上车,带着一辆救护车飞快往前开去。 直到看见霍仲山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开始急救,方时勉才放松下来,他走过去捡起地上沾着血迹的卫衣,只觉得一股难言的疲惫涌上心间。 警察询问后了解到他是第一个报警的人,也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先是让医生为方时勉检查有没有受伤,去医院拍了片子,又把几处擦伤做了处理包扎之后,确定没有其他问题,才带他回警局做笔录。 电动车也被拖回警局。 原本警察在他救人的问题上问的很细,问了很久,结果负责询问的警察中途忽然被人叫了出去,回来之后又重新问了几个问题,都有意识避开了霍仲山,方时勉老实回答完之后就被带了出去,登记了一些基础信息便被放走了。 只是方时勉那件棉衣被拿到救护车上去了,这个天气穿件卫衣出门实在难受。 方时勉的行为完全称得上见义勇为,值班的警察看他年纪又不大的样子,原本打算通知方时勉亲人来接,但方时勉斩钉截铁的拒绝了,于是警察小哥给了他一件羽绒服先穿着回家。 方时勉道过谢后便开着自己被拖回来的满身伤痕的小电驴慢吞吞地骑回家。 而他不知道的是,霍仲山并没有被送往海市第一医院,因为医护人员在发现霍仲山身上的伤口竟然是枪伤之后就立刻告知了随行警察,但警察却接到上级通知安排交接。 霍家的保镖在路口直接拦停救护车。 安和医院的救护人员早已就位,医生团队也已经在距离最近的分院等待,霍仲山被迅速送往分院直接进入手术抢救。 今夜海市注定是不平静的,延山公路的特大车祸和现场爆炸残骸火光视频引爆热搜。 少有车辆的公路居然发生这种惨烈的车祸,网友的猜测基本上都是海市富二代飙车没收住,少部分觉得不简单的评论很快都被压下去。 方时勉把小电驴放到小区外面买电动车的地方去修理检查,自己一个人走回小区楼下的花坛上坐着,心中其实还有点惊魂未定,只是他已经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霍仲山无论生死也与他再无关系了。 他去小区公共厕所洗了把脸,又坐回花坛那里闷闷地发了会呆,接着打电话给徐龙,叫他下来一起去吃饭。 小区人多,这个时间点虽然广场舞已经收工,但还有小孩子在路灯下面打羽毛球,家长门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讨论补习班和最新的高考政策,以及哪个学校好,哪个学校差…… 楼栋的感应灯下面还有几个中年人在打手搓麻将,周围围了一圈看客,都是小区里的人,时不时聊两句有的没的,要么就开始激烈复盘上把哪张牌不该打。 其实方时勉很喜欢这里,虽然有时候不知道是楼上还是楼下的邻居会吵架,会砸东西,半夜也不得安宁,但他就是喜欢。 他很喜欢现在这样的场景,喜欢早上出门上班时看到邻居奶奶结伴买菜回来时的笑语,喜欢看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聚在楼道补作业的嬉笑,喜欢年轻的男女在雨中依偎述说对未来的期望…… 很多时候方时勉都觉得活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很多时候,他也感觉生活并没有那么悲观,不被欲、望裹挟,活着也并不艰难。 “怎么不等饿死了再喊我?”徐龙的脸在路灯下格外幽怨。 方时勉揉了下有点发胀的眼睛,随手摘了片叶子递给徐龙,“先垫一下吧,饿死了不好投胎。” 徐龙冷静接过那片树叶,直接化身暴龙,追着方时勉跑了一截。 方时勉这会还有点腿软,跑两步差点滚到花坛里,赶紧停下告饶,“龙大爷别生气,今天你想吃什么,我来请客。” “哟,你小子出去一趟发财啦。”徐龙看着手机,在一众美食团购卷里难以抉择,于是递到方时勉面前,“想吃哪个?” 方时勉更是看花了眼,看了半天之后原封不动还给徐龙,抛出答案,“我随便。” 徐龙险些又要变身,方时勉看脸色行事,赶紧点了一个递到徐龙面前,“要不就这个吧。” 龙大爷看一眼导航,有点远,于是两人又折回去骑摩托。 在餐厅的灯光照射下,方时勉的狼狈才被徐龙发现,羽绒服是警察的,没什么破损倒还好,就是裤子和鞋子,上面都是血迹,手上也包了创可贴和纱布。 方时勉这才想起来,应该回去收拾一下在把徐龙叫下来的。 可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方时勉在徐龙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只能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见义勇为的经过,隐去了大部分危险场景,只挑了些大概来说。 “你说你看见撞车了,然后把人救出来之后就走了?”徐龙满头问号,“雷锋转世吗?时勉弟弟,你看看你这一身伤,连点医药费都不收点吗?” 方时勉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想起自己摔得破破烂烂的小绿,以及不知所踪的头盔,“就算提前收过了吧。” “什么意思?你救得是认识的人?”徐龙一头雾水,把披萨拿在手里,“而且照你说的,车都爆炸了,这会应该有新闻了吧。” 方时勉不太关注那些,于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徐龙一口吃掉手里的披萨,拿纸巾擦了手,拿出手机,低头看了几秒,然后愣住。 半晌,他瞳孔地震地举起手机,放到方时勉面前,“你见义勇为的,不会是这场车祸吧。” 方时勉看了一下地点与照片,点点头,“嗯,是这里。”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固。 徐龙闭着眼睛吸了口气,拿回手机,又仔细把那文章通读一遍,结合评论区,咬牙切齿,“那群不要命的玩咖富二代也值得你拿命去救?该不会是上次来监控室认你那什么哥吧?” 方时勉觉得那车祸不像是飙车引起的,可看徐龙笃定的神情他又不太确定,于是只能回答,“不是祝哥,是其他人。” “你还能认识这种疯子?” 霍仲山……不是疯子吧。 方时勉思考一会儿,拿起一块菠萝包,“不算认识,见过……两面吧。” 徐龙服气了,“您可真是个人物,见过两面的神经也敢去救就算了,救了还跑了,就算是人没就回来,你也该让他家人知道知道……方时勉,哥佩服你,真的,是个爷们。” “没救回来?”方时勉愣愣地看着徐龙,呼吸有点急促,“没救回来吗?” 徐龙低头吃披萨,没注意到方时勉的反常,随口道:“你在现场不比我清楚么。” “报道里说,这场车祸没有幸存者。” 18、第 18 章 万籁俱寂,方时勉看到徐龙又抬起头在与他说话,他麻木地点头摇头,然后埋头去咬菠萝包。 吃着吃着,方时勉忽然就开始反胃,冲进厕所剧烈地呕吐。 吐到什么都吐不出,脑袋一阵阵胀痛,像是有人用刀在切割那些神经。 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都开始像漩涡一样轮转。 徐龙和店员都在旁边,店员脸都吓白了,赶紧给老板打电话,说店里有客人吃出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也就一瞬间,耳边才重新响起声音,徐龙焦急地扶住他大喊,方时勉才从那种混乱地情绪中抽离出来。 那些爆炸声,那变形的车门,那沾着他血液的石块,那人苍白的脸以及起伏微弱的胸口,警车救护车的鸣笛…… 一个在车祸后,救治无果死去的陌生人罢了。 就在方时勉情绪抽离出去的一瞬间,那些记忆好像也被裹了层雾,没有任何缘故的变得朦胧起来,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那些细节全部都被模糊掉,像是掉进了下雨天卧室的那扇窗子里。 “没事的,我没事,就是突然有点恶心,吐了就好了。”方时勉说完又缓了几秒,按下冲水键,接过徐龙递来的帕子擦嘴,看到徐龙和店员犹豫的目光,找了个理由。 “我晕车,今天坐了太久的大巴,可能还有点感冒,就会想吐,正常的,不用担心。” 徐龙觉得和方时勉在一起,很容易被吓死,他平复好心情,“你刚刚那张脸,白得像瓷砖,魂都给老子吓掉了,你该不会也被撞了吧,医院给你做过检查了吗?” 方时勉点头,安慰道:“拍了片的,我很好,真的不用担心。” “你小子真的。”徐龙摆摆手,这会披萨也吃不下了,就带着方时勉洗了脸往外面走。 走的时候听见店员又在打电话,喜极而泣,“老板不用来了,是的你有救了,是晕车,他们已经走了,嗯嗯,你不用赔钱。” “……” 徐龙没吃饱,去小区楼下吃了碗抄手。 这店面很小,大部分桌椅都是摆在外面的,价格很便宜,小区里很多人都爱来吃,晚上生意也很好。 方时勉已经完全没有进食欲望,好像迟钝的大脑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经历一场极其惨烈的车祸现场。 他点开视频软件,不知道是不是监听到了他和徐龙的对话,刷出来的第一条视频就是延山公路那场车祸。 方时勉赶紧点了暂停,长按之后,点击了不感兴趣,软件立刻自动播放下一条视频,并且弹出一条小字。 【已减少此类视频推荐。】 方时勉却目光空洞地盯着重新刷出来的一条养身科普发愣。 徐龙两口吃完,把桌上丢的纸巾扫进垃圾桶里,站起来扫码付了钱,“走吧,早点回去睡觉,明天又要上班了。” 方时勉赶紧收起手机点头。 徐龙把摩托停好之后扫视一圈,回头问方时勉,“你那小绿呢?” “刚才摔了一下,我骑到卖电动车那去检查了,他说转向和显示屏那里有点小问题,配件到了明天就能修好。” 徐龙声音下意识放大,“车也摔了?这你都自己担着,你吃他家米了还是偷他家菜了,小屁孩心地那么好呢。” “他……给过我钱,很多。”方时勉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觉得脑袋又开始变得钝痛。 徐龙想起方时勉始终不愿意透露的过往,心里猜测可能是小时候给过方时勉救助的有钱人,于是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最后也变成短短地叹息。 算了算了,都是小事。 怎么说见义勇为也是好事,虽然处在现在这个被欲望吞噬的社会,徐龙并不提倡,但也还是硬着头皮夸了两句,“怎么说也是做了件好事,开心点,明天中午不吃食堂,哥请你吃饭。” 方时勉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徐龙知道方时勉信那些鬼鬼神神的东西,于是拿出终极法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着方时勉猛地抬起来的眼睛,继续说:“不是老说好人有好报嘛,你以后肯定就顺了,相信哥。” 方时勉这才点点头,头好像都不痛了,非常认真地看着徐龙,“哥,你说得对。” 回了出租房方时勉还在琢磨徐龙的话。 救人一命,可是他没救活,也能有功德吗,方时勉倒在床上,看着卧室那扇窗户,乱七八糟想了很多很多,那些画面不断浮现,没有逻辑地到处跳转,有时是童年看到的花,有时候又是他想象中的未来,接着又是那烧的焦黑的石壁与驾驶室不断往外流出的深色液体。 最后是染红了那片寂静的火光。 闹钟响起,一切又都重新沉没下去,回忆像是积盖着厚厚灰尘的照片,将那些激动和尖锐全部掩盖直至生命消散的那一刻。 十一月中旬,方时勉和徐龙休假一天,换晚班。 徐龙把腿翘到操作台上被上厕所回来的方时勉搬下去,他刷着手机,有些惊讶的咦了一声,“江洲集团宣布破产了。” “云锦不就是江洲的嘛。”方时勉拿了干脆面在吃,“公司破产了,我们是不是也要重新找工作?” 徐龙看傻子一样地看他,“地产公司破产管我们物业公司什么事,启合又不是江洲的子公司,如果云锦发生大爆炸才关我们的事。” 方时勉似懂非懂地点头,“爆炸我们会被辞退。” “不。”徐龙玩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我们会进局子。” “哦,那我不会让云锦发生爆炸的。”方时勉吃着干脆面,又问:“但是万一爆炸那天不是我们值班呢?” “马凉他们进局子呗。”徐龙皱眉,“江洲这怕不是偷税漏税太多了被查了吧,怎么抓这么多人,见鬼的营销号,写也不写清楚。” 徐龙又琢磨了一会,“可能还是有点影响,江洲要是被收购,地产检查可能会换人换规则,不过应该也还好,查查监控走过场的事,最多扣点钱。” 云锦监控室每个月都会有地产公司来检查,不过一般都是调取秩序岗位和客服岗位那边的值班视频,没有大错处也不会被扣分。 至于监控室这边的视频是在物业公司高层可以直接通过软件24小时查看的,不过那边基本上都不会去查,一但不幸被逮到脱岗就通报扣钱。 上次徐龙被扣的两百就是被这样查处的,玩手机倒是管得不严。 监控室扣钱基本上都是物业公司的品质部门来检查,随机抽取一个时段来查,查到谁谁倒霉。 没过几天,海市某政府高层锒铛入狱的消息又在网络上掀起一股不小的风波,因为贪污受贿的金额巨大,且人是在机场被抓获的,激起了一波舆论。 评论里面有人联想到近期江洲破产清算和那场特大事故延山车祸,只是刚发出来就被群嘲,说他脑洞太大,什么都能连在一起想。 这些都被徐龙当成八卦说给方时勉听,方时勉倒也没联想什么,只是心中觉得奇怪,霍仲山不是恒世里面最核心的人物吗? 怎么死掉之后连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这些天发生那么多事,霍家竟然能完全隐身。 上夜班这半个月,方时勉有时候睡饱了就会去赵家陪陪赵顺和赵佑。 他没有再画稿子拿去卖钱,偶尔画了些觉得有趣的也只是丢在监控室的草稿盒子里。 祝泽这段时间也好像变得更忙碌了,有一次约了方时勉吃饭也因为有事不得不把日期往后推延,方时勉表示理解,并且很礼貌地关心了一下祝泽的身体。 挂掉电话就高高兴兴去徐龙的房间煮泡面。 在这期间祝泽还询问过方时勉要不要和他一起住,方时勉隔着屏幕大惊失色,组织许久措辞委婉拒绝。 祝泽表现得不太高兴。 等到十二月转白班的时候,方时勉上网查了一下,小猫怀孕通常情况下只有两个多月,那只白猫多半这两天就要生崽了,他嘱托马凉晚上的时候如果看到就去帮他去喂一下。 白天上班的时候方时勉也会让徐龙多看会,他就在小区里面溜达找猫。 “恒世居然把江洲收购了。”徐龙啧啧两声,“了不得,果然是搞医疗板块的,财大气粗。” 方时勉正在被客服部的姐姐投喂果冻,闻言看向徐龙,“那以后来地产检查是恒世的人吗?” 这个徐龙也不太清楚,犹豫道:“谁知道呢,这些小部门变动都比较小,多半还是原来那些人吧,只不过名头变了。” 方时勉上白班的时候,监控室来的人变得多起来。 客服部和秩序部的哥哥姐姐们都格外照顾他,他们喜欢给方时勉带零食吃,然后逗方时勉喊人。 但方时勉目前最出名的一次事件是上个月的白班,有个晚上喝醉的业主手机和钱包都掉在出租车里了。 下来调监控想要看看车牌,结果被极其温柔的方时勉搞的不好意思,调了大半天监控,最后提出了加微信的请求,并且大大方方询问方时勉有没有对象。 在方时勉支支吾吾不好意思的时候,徐龙一大坨忽然走出来,给人脸都吓白了,原本以为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原来一直都有第三人在场。 徐龙当天就被业主投诉上班时间睡觉,扣了两百大洋。 在徐龙的怒骂声中,云锦壹号监控室有个小哥很帅的消息迅速传播,物业公司本来就管理很多小区,听到这消息,甚至有其他区域的经理想把方时勉借调过去当形象岗。 只是这些全部被徐龙按住,统统都拒绝掉,形象岗说的好听,全程站立不说还要干伺候人的活计,根本不是好去处。 自此之后,云锦壹号物业凡是正式的要拍露脸的视频的活动,方时勉基本都跑不掉,有时候甚至会被秩序部拉去拍宣传视频,大家一致认为,穿秩序制服的小方也很带劲。 方时勉屡次拒绝无果,最后都在同事们的热情攻势下节节败退,被迫加入那些他颇为抗拒的活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云锦物业的视频号运营的很差,公司舍不得买流量,有点粉丝也都是公司自己人和只会点赞的人机,评论区基本上零个人说话,播放量也少,很大程度上减少了方时勉的尴尬和不自在。 徐龙还是会给方时勉筛选掉很多没必要的拍摄,非要让方时勉去的话,徐龙就会直接致电经理要他们给方时勉加钱,于是方时勉大部分时间都还是能待在监控室里玩。 这天方时勉上了厕所没直接回监控室,正在小区溜达找猫呢,结果被秩序岗的大哥火急火燎带去物业中心的经理办公室。 办公室里杨经理正在和人喝茶,看见方时勉被带过来,连忙牵着他进到办公室里,对另外喝茶的几人介绍,“这就是方时勉,年纪小,干工作踏实得很,我们这上上下下都喜欢。” 办公室里还有一位很少露面的片区经理也在,听到杨经理介绍之后不着痕迹地看了方时勉一眼,也跟着附和几句,满脸笑意。 众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在那几张和善的陌生面孔里,方时勉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明柯。 19、第 19 章 “方先生。”明柯上前一步对方时勉伸出手。 方时勉不明所以,却还是赶紧握上去,“您好,柯先生。”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带方先生离开了,麻烦杨经理了。”明柯看着杨经理,点了点头头,露出客气地笑容。 杨经理往脑袋上擦一下,连忙去看了一眼旁边陪笑的片区经理,也跟着笑,“不麻烦不麻烦,我送送几位吧。” “经理留步。”走在几人最后的黑西装伸手拦了一下,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两位经理都不约而同的停下,等人走之后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市场上规模大点的地产公司都会有专门的子公司负责物业这一块。 江洲原本也是有的,只是当时发生了一件事。 下水道排检时,物业方并没有盯着施工单位架围挡,一个在附近玩耍的幼童不慎坠落,尽管那幼童的家人即使发现并且采取救援,依旧导致那孩子右腿残疾。 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当时能够住在云锦的都是有权势的人家,不惜代价把物业和施工单位都告了,不要赔偿,就要负责人进去。 后来云锦业主集体要求更换物业公司,江洲集团也头痛,启合当时是业主内部推荐的,于是一拍即合。 启合物业公司是独立经营,专注服务,在物业这一块确实还不错,发展到现在规模也不算小。 如今江洲倒台,本来也对他们物业影响不大,但众人只关注到恒世收购江洲,却不知道恒世顺带着在启合也有注资。 而资方第一次来人,不是为了检查,而是带走一个默默无闻的监控员。 海市这段时间几乎都是晴天,虽然还是很冷,但外出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大抵是年关将至,那些特产店的生意也火爆起来,从街边路过时偶尔还能看见排队。 坐在车里的方时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找猫的路上忽然被请到办公室又被带上车,就像他晚上做的那些梦一样莫名其妙。 车里三个人,他,明柯,和司机。 车内空间很大,方时勉却非常拘束。 司机完全不说话,像个执行程序的机器人,明柯坐在副驾,也不会主动说话,只有在方时勉问他问题时转过头来解答,并且笑吟吟地看着方时勉。 方时勉被这样的表情看几次就不好意思开口了,他只是觉得会不会是霍家忽然想起霍仲山临死前还与人有过接触,要问问他遗言之类的…… 可是他大概帮不了什么忙,因为霍仲山后面都是昏迷状态,和他并没有交流。 看起来那样强大的人,也会被这样轻易的夺走生命。 方时勉自认为不是悲观的人,可还是会为世事无常叹气。 现在再次提及那次车祸和死亡,方时勉已经不会出现在披萨店时那样的过激反应。 连同当时那种激烈痛楚和崩溃失声的情绪也变得模糊,回想起来也无法感同身受,更像是旁观者视角。 方时勉觉得自己也许是一个非常冷酷的人,有一颗很硬的心脏,所以连这样的事情也能很快接受。 那他这种人,如果被埋进那片山林里,那位温柔的神灵会不会轻轻托起他的灵魂,把他带到爷爷奶奶身边去呢? 会不会因为那些冷漠而坠入地狱深渊,再也见不到那些想见的人呢。 不知道,不清楚,他总是有很多搞不明白的事情。 车开到恒世大厦,明柯带着方时勉上到42层,将他带进一间格外宽敞的办公室里等候。 “方先生喜欢喝什么?”明柯问。 闻言,方时勉抬头看明柯,有点不习惯被人这样专注地看,他也不敢去看明柯的眼睛,于是低下头假装被地面吸引,“给我一杯温水就可以了,谢谢。” “这是我的职责,方先生不必道谢。” 直到余光里的人影消失不见,方时勉才从那种局促紧张的状态里脱离出来,他环顾四周布局,其实和祝泽那间办公室有点像,只是比那更大,看起来更阔气。 等明柯再次进来,不仅有温水,还提了一袋零食,零食上面印着恒世的标志,写了零食补充袋。 方时勉眼睛立刻落到那包零食上面,有他喜欢吃的那个口味的薯片,还有辣卤的鸭脖,那个牌子他知道,说是很好吃,但是有点贵,方时勉还没舍得下手。 明柯大概是看出方时勉的不自在,他贴心的拆开完整礼包,放了东西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方时勉握着那杯温水喝了两口,不知道是不是有钱滤镜产生的错觉,他觉得这水竟然能尝出点甜味来。 又过了几分钟,方时勉抿抿唇,目光不自觉的落在刚才明柯开袋子时落出来的果冻上面。 里面的果肉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这个牌子的果冻他还没吃过。 方时勉最后还是伸手把那颗果冻拿在手里,左右看了一会儿,又轻轻捏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回刚才掉出来的位置,还特意摆了一下方位。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方时勉摆果冻的手一颤,那个小玩意就顺着桌面咕噜噜地滚到地下,砸出一点响声。 “小绵羊,好久不见。”霍峻把手里的文件毫不在意地丢在办公桌上,径自走向沙发,大大咧咧坐在方时勉旁边。 方时勉尴尬地弯腰捡起那颗果冻,小心放在桌上,然后蜷起手指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低声道:“霍先生,我叫方时勉。” 霍峻低笑一声,靠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看方时勉,“我们之间就不用这样见外了吧,你叫我霍先生,叫我哥什么呢?” 这个问题……方时勉略一思考,沉稳作答:“也许,应该没有机会再叫了吧。” “什么意思?”霍峻有点疑惑,“你不打算再见他了?” 听到这话,方时勉猛地抬起头看向霍峻,“他还活着?” 霍峻更是惊讶,不过仔细一想就立刻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他笑,“你从哪里看到恒世总裁死讯了吗?” 方时勉摇头,他一般不关注这些,对外界的信息来源基本上都是靠徐龙念叨。 “多亏你搭救及时,霍仲山现在活得好着呢。”霍峻翘起腿,语气散漫,“只是前段时间要清扫一些蛀虫,比较麻烦,不好联系你,现下基本问题都解决了,我呢,又实在想你,只好先请你过来小叙一番。” 前段时间霍家把霍仲山遇袭这件事严严实实地压下去,引得江洲那边按捺不住露出马脚。 这次江洲是真的抱着鱼死网破的打算,出动百十来号人,全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雇佣兵,甚至还有全球通缉令上的亡命徒,在市区里就动手了,霍仲山已经足够谨慎,中途几次金蝉脱壳换车都被反复追踪上,可见对方决心。 而霍仲山换掉的那辆改装车事后也在引擎盖内检查出了还未来得及引爆的定时炸弹。 说实话,这种一看就是策划许久的周密谋杀,狙击手都逮住两个,霍仲山这都能不死,还是被眼前这人畜无害的小东西救下的,霍峻再有旁的心思也歇了。 真就是命。 之前那些亡命徒没处理完,不好联系方时勉,怕那些人注意到他,把这无辜的家伙牵扯进来就不好了。 霍家把报警人的信息都全部封存起来,把当时车祸现场痕迹都清扫过,方时勉身边这几天都有保镖便装保护着。 倒是这兔子惹了麻烦还浑然不知,还敢骑着那电瓶车满世界到处跑,连内*裤颜色都快被摸清楚了还毫无察觉。 真是迟钝得……让人心痒。 霍峻盯着方时勉,是真的看不出来,这家伙救人时胆子那么大。 当天的监控视频他从霍仲山那瞧见一点,离那车爆炸前后就只差几分钟,两人再慢一点都是双双殒命的结局。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霍仲山自清醒之后就在忙着最后的清算。 倒是让他钻了空子,霍家的保镖当然不会对他有所防范。 “你说说,要是当时在车里的人是我的话,你救不救?”霍峻说这话虽然是玩笑语气,目光却深沉地看着方时勉。 方时勉也不用思索,毫不犹豫点头,“是你我也会救。” 毕竟那十二万是霍家给的,对于方时勉来说,救的人是霍仲山还是霍峻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其实当时那车里面无论是哪一个人,只要是能在记忆中找出来的,还活着的,方时勉觉得自己应该都无法直接骑车离开。 霍峻得到令自己极为舒适的答复,此刻的心情美妙得简直无法言喻。 方时勉琢磨怎么开口让霍峻放自己回去,拼命救下来的人只要知道他活着就够了,他并不想与之有什么其他交集。 “你救人这事儿和祝泽说过吗?”霍峻又问。 方时勉摇头,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值得宣扬的事,方时勉想要的是隐匿于人海的安全感,这种会引起讨论并且容易被人注意到的事情,他一向是敬而远之。 霍峻伸手拿起桌上那颗孤零零的果冻,“那以后也别告诉他。” 方时勉点头,并没有追问为什么,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看向那包装精致的乳酸菌果冻。 只见那只手轻松打开了果冻的盖子,又慢悠悠撕下果冻上最后那层塑封,接着把果冻放到一边,从那盖子里取出独立包装的小勺撕开。 方时勉看得入神,却只见那拆好的果冻忽然被推到了自己眼前,他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对上霍峻充满笑意的双眼。 “吃吧。”霍峻又退回去,瞧着方时勉,意味不明地笑着,“你喊那祝泽声哥,也喊我声霍哥来听听?” 方时勉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诱惑,拿起勺子开始吃。 “就只听到前一句是吧。”霍峻哼笑一声,眯着眼睛瞧方时勉,“你这小孩,我是真挺喜欢的,可惜……”霍峻啧了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就在此时,明柯忽然敲门进来,对着两人微微一笑,“三少,方先生。” “霍总派来接方先生的人已经到了,不知道现在能否动身呢?” 20、第 20 章 明柯话音刚落,身后就走过来几名身材魁梧的黑西装大汉,站在最前面的看起来年轻一点,对着方时勉点点头,几人虽气质内敛,但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方时勉想起那天在云锦六栋抓他的保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点。 霍峻挑眉,只道霍仲山那老狐狸竟是片刻也等不得了,对祝泽不管不顾,对他这弟弟倒是严防死守。 他瞧着明柯,半笑不笑地冷哼一声,双手环抱,长腿随意交叠着,靠在一边隔岸观火。 明柯注意到方时勉的不安,立刻让那几人退开,目光非常柔和地看着方时勉,“霍总想见见您,这些人不会对您造成伤害,请方先生放心,我会与您一同前往。” 方时勉低头看着手里吃了一半的果冻,有点紧张地捏着边缘,“霍先生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吗?” 这个问题其实比较敏感,霍仲山遇袭这件事毕竟闹这么大,网络舆论能够按下来,但恒世高层以及霍家那些手握实权的族亲都是瞒不住的。 单看霍仲山的父亲霍柏明明已经开始放权,还忽然从京城回来坐镇,雷厉风行处置了几位冒头的旁系,以铁血手腕镇压,足以窥见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 这段时间问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但是绝大部分都得不到答案,方时勉比较特殊,应该是极少数那部分可以得到真实答案的,但明柯还是委婉道:“方先生去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方时勉垂着头,拇指在蜷起食指的软肉上轻轻掐着,表情有点焦虑。 “我就不去看了吧……” 知道那人活着就够了,方时勉救人是为了安心,并不想这后续种种,陌生的人和事都让他觉得不舒服,更不自在。 不去? 霍峻心中顿感意外,暗道这孩子竟这般不开窍,大好的邀功机会也不去,只是面上却不显,对明柯笑眯眯道:“方先生不想去呢,他可能喜欢和我待在一起,二哥有什么话告诉我就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帮着转达就是了。” 若是其他人,霍仲山要见,愿意就毕恭毕敬请过去,不愿意就绑过去,只是这人指定是不能用强制手段带走的……这趟差事难办。 站在明柯后面的黑衣青年听到这里,上前半步,对着方时勉略一躬身,脸上挂了点笑,“不知道方先生有没有印象,我们见过。” 这青年五官端正,在他的一众黑衣同僚里显得异常慈眉善目。 方时勉抬起头,快速看了一眼,没印象,但是他和这类人的交集就只有一次,答案呼之欲出,于是小声试探,“我去六栋送东西那次吗?” 那人笑意更深,索性直接走到方时勉面前,“上次他们太过粗鲁,让先生受了惊吓,恐怕对我们这些人也有了戒心,我现在就算再为上次那件事道歉也是无用。可霍总这段时间很是挂念方先生的安全,一直想要亲自见面表达感激,方先生要是不喜欢我们,之后我们便绝不出现在您面前。” “方先生菩萨心肠,就当是给我们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吧,之前那几个人我已经教训过了,他们没融入过社会,只会执行命令,不会与人相处,下次我一定再带他们来向您道歉。” “不用了……” 这一通话下来,方时勉还有什么能说的,他看着眼前这青年,感觉应该与他的年岁也相差不大,于是道:“没有不喜欢,你们听命行事,我也有上司……我都明白的。” 闻言那青年眼中的笑变得真实了些。 方时勉救下霍仲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救下他们,虽然当天出外勤的不是他们这组人,还是他们身为霍家养的保镖,连雇主安全都无法保障,即使霍家不找他们麻烦,以后想在这条混出名堂的心也可以彻底绝灭了。 “方先生善解人意,我等实在感激。” 好一招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霍峻叹为观止,重新打量他二哥派来这几人,他还真是第一次知道霍仲山那堆木头疙瘩里居然还藏了个能言善辩的人精,深藏不露。 “三少要一起吗?”那青年恭顺地问道。 这个时候一起?他去了找死不成。 霍峻再没眼色也不至于这个时候去惹他二哥不快,起身坐回自己的办公椅,拿起那成堆的文件,颇为不耐烦,大手一挥,“滚吧滚吧。” 明柯往后一瞥,走廊上听信的人便悄无声息地下去通知司机与远程安保就位。 又重新坐上了霍家的车,从地面路过恒世大厦时,方时勉才忽然察觉到其恢宏。 占据城市中心位置的高耸建筑如同破空的利刃直入云霄,他想起在那办公室里望向地面时,整个城市繁华一览无余,好像也能成为手心玩物那样。 人命在这庞然大物面前也不过是尘埃一粟。 方时勉想,他现在因为那次意外与霍家交好,可他这木讷蠢笨的性格得罪人也就在不经意之间,万一以后行差踏错连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 此时此刻那种想快快逃离的情绪又占了上风,和霍仲山见面这件事更让方时勉焦虑不安。 车辆停在安和地下室,明柯带着方时勉绕过一片景色极美的花园,那黑衣青年带着几人远远地走在后面,一行人穿过连廊,进入到其中一栋造型精致古典的小楼内,过了两道安检,所有电子设备尽数被没收。 一层大厅右边是电梯,守在那里的保镖与那黑衣青年核对过之后才刷开电梯,到达三层,几人走出去,边上都有保镖在巡视,小楼里极为安静,唯一一点声响就是外面偶尔的鸟叫。 走廊上路过的医护人员也无声无息。 方时勉原本在来的路上还在脑子里想了一些想说的话,结果被这里的严密阵仗吓的呼吸声都降低了,眼睛都不敢乱看,他只能跟紧明柯,生怕一不留神就跟丢了。 那黑衣青年把人带到走廊的其中一个病房,站正之后规律地在门上敲了几声,低声道:“霍总,方先生到了。” 病房外面还站着几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后,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方时勉看到一位身着正装,气质干练的女性拿着文件夹从里面出来,看见方时勉后点点头,露出笑容,“方先生请进。” 说完便带着走廊外等候的几人快步离开。 明柯和黑衣青年也相视一眼,各自带了人适时退下。 门被轻轻合上,发出一点轻响。 第一眼看过去并不是病房,而是装潢精美的小型待客室,沙发茶具等物一应俱全,右边的门随意敞开着,隐约能看到病床一角。 方时勉看到沙发上堆放的文件,不好一个人在这里多待,只好放轻脚步往里面房间走。 房间里很宽阔。 坐在病床上的高大男人此时正垂眸,审阅着邮箱里下属发来的汇报。 他面容沉静,电子产品照射出的冷光让这人看起来更加不好接近,似乎对文件内容有所不满,英挺锋利的相貌在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格外冷淡,压迫感极强。 看起来像是要削人的架势。 这哪里还像个病人,那病号服下露出的那截极具力量感的手臂,像是能一拳把他揍回地下室的样子。 他看起来很健康,和当时奄奄一息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方时勉控制不住地乱想一通分散注意力。 方时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空间变得很大声,他小心翼翼走进霍仲山的视线范围,在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停下。 原本满脑子的话此刻就像是被强制刷机过,只剩下生物直觉所带给他的惧怕。 霍仲山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那双漆黑的眸子此刻将视线转移到站在角落的方时勉身上。 刚才那种萦绕着的令人浑身发寒的气势在男人眼中柔和下来的笑意里消散。 “过来坐。” 男人的语调很缓,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感,是久居上位者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 不知道为什么,在走近霍仲山身边时,方时勉脑袋里忽然就想起一些本该被快速遗忘的细节。 黑暗的车厢,令人窒息的烟雾,不断蔓延的滚烫热浪,绝望崩溃甚至心生退意的他,在死亡阴影笼罩下的那句。 “别哭了。” 这三个字属实勾起了他一些回忆。 方时勉坐到霍仲山病床旁边的位置,看到了病床旁边放着的他那件旧棉衣,叠得很规整,上面已经没有血迹了。 居然还在,没有被随意丢掉。 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又倏地烟消云散,他第一次那样真切的感受到,与他一同经历过那次生死劫难的人,还活着。 他垂着头,没看霍仲山的眼睛,鬼使神差地低声说出心里一句憋了很久的话。 “以后就……别去飙车了吧。” “飙车?”男人抬眸,高挺眉骨下的眼睛异常深邃。 微微扬起的语调在慵懒中透出透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