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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慈悲

作者:行相催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那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魏宜青在初春薄雪里,见到了自己将来的师父。那时他是孤身游荡在浑白天地间的一个小小孩子,逃脱“困龙地”求生而不会“生”——


    数十年前山下曾出过让无数正道修士震惊的大乱,即有邪修借秘术禁法在人间布一场改天换命的大局,时人称布阵之地为“困龙地”。


    此术以活生生的幼童做阵眼,一阵需十二个,一共有九阵,分列九地。


    这邪修之所以能藏匿许久,是因为他与凡间百姓勾结。富有资财的凡间老爷为他提供合适的孩子,他为所求者在宅院里布下能聚福的阵法——被他巧饰在困龙阵上。它在带来福运的同时,也在一日一日地倒数着,等待九阵皆成时盗转时运,偷天换日地为施阵人构建一副全新的顺遂命途——以数不清幼子的血肉。


    魏宜青就是一个被富家老爷秘密藏匿的孩子。他和很多年龄相似的幼儿被关在一处,等待着最终一日的降临。


    不幸中的幸运,那里的孩子很多。因为那正值壮年当家人的贪婪和野心一样深不见底,他要在那位神秘人到来前为自己选出品格最高的祭品。


    所以魏宜青很小就懂得怎样让自己看上去“合群”——不能太虚弱到被剔除,也不能过分醒目到被确认选中。偶然的风寒、突发的心悸,他好像是一个有好命格又差点儿运气的孩子。


    特地吹的三夜冷风,刻意撞在尖锐物品上划出的伤口——他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天一天痛苦又困惑地活下去。


    直到以逢高道人为首的正派修士捣碎了困龙阵,直到逃窜许久的邪修被百丈峰柳折斩下头颅。


    魏宜青一下子可以自由了,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活。卖掉他求富贵的那对夫妻不是他承认的父母,他想,自己其实是天生地养的一介游魂。


    当年聂宿归与魏宜青相见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寒风里衣不蔽体,皮开肉绽的幼儿。那孩子身上的血还很新鲜,是一层覆盖一层,痊愈又破碎的虚弱身体——


    这就是魏宜青生存的方式。


    自从被一家好心人暂时收留之后,他的伤口就再也没有好转过——


    他是故意的。


    这是自被意外救起之后,他无师自通摸索学会的法门:让自己处在“依附”的扭曲状态,让自己永远零碎、永远仰着头抬眸等待着“被拯救”。


    于是被救济一段时间,暂享片刻人间烟火,到了有点舍不得的时候,已经是他清楚知道自己该离开的时间。


    好像不应该这样的,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但他已经是被环境驯化完全的寄生兽。


    直到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修士。那时正在狠狠按破自己翻卷皮肉的幼年宜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把粘腻的、染血的双手飞快地背到了身后去。


    也许是因为对方那时看起来和他一样,像失去了世上所有可留恋的存在那样失魂落魄;也许是因为,他虽然已经能一眼看出别人是否有施援的善心,却已经实在、实在,越来越悲伤厌倦这样的生活。


    他们对视第一眼的时候,魏宜青和聂宿归就知道彼此今后将会同行。


    这是袖云台这一脉传承的最开始。


    听到大师兄用最平淡不过的口吻讲述自己的过往时,兰因不确定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露出了悲悯的神色。


    因为她看见魏宜青的视线从她和玉听脸上淡淡地扫过去,然后他轻轻笑起来。


    “不必为我感到痛苦。”他说,“对我来说,这只是一种交换而已。”


    “世上的所有事情都不过是一场交换。付出金钱得到商品;付出时间和精力得到修为的增长;付出‘痛’,所以得到‘生存’。人永远都在交换,付出,然后得到。除此之外,一切对我来说都不过是虚妄而已。”


    他就是用这样的信念经营着生活中的一切,所以一切事情都只分为了两类。


    就像他用钻研毒术交换安全感,就像他知道自己对仁济堂掌柜姑娘曾经的喜欢得不到理想的结局,所以不去开始这一场交换——他几乎不会后悔。


    只是偶然夜深时会想起自己有她相伴的少年时光,微微地叹息——也只是叹息而已了。


    兰因和玉听看他的神色。


    师兄没有一点不稳定的情绪,面上只是沉稳、淡然、从容——兼以一点微妙的、百花开后平静的肃杀。旁者如果看到他的神容,是无法不去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也正为他所深信着的。


    “我在废墟之上,山中人间修行数十年,修到今天的品性。我曾经见死不救,我曾经惠及万民;有人说我仁善,有人说我无情,”魏宜青微微笑起来,使人如见春山,“不知我就是因为仁善所以无情,因为无情所以仁善——”


    “这就是我道所信仰的‘慈悲’。”


    慈悲。兰因的心被这词轻轻地拨动。


    她几乎是刹那就完全理解了师兄的意思——或者说在二十年山中岁月的相伴里,她早已在并不清楚时就对此心知肚明。


    兰因微微转过头去看师弟,但玉听神色一动不动,漂亮眉目在夜灯里像一尊玉塑。只有灯火在眼里一刹那流转,迎接魏宜青沉吟后的低语:


    “我刚才说,想做一个让自己不解的决定。”


    他慢慢地说:“今夜的来者,也是生我的人、卖我的人、为困龙阵这把熊熊大火添柴的客人——我和他阔别近四十年了。”


    魏宜青不想知道逢高尊者为什么会给这样的人指引,只是抬眸看向两人:


    “他现在是我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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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么多年来从不犹豫,这是第一次。”


    兰因若有所感,仿佛预见了他下一句要说什么,只是用目光去追他眼睛:“所以——”


    宜青的眼睛笼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我的心说,我还是恨他。但它又告诉我:我想给他解药,让他平安回到山下——


    你告诉我……该怎么选?”


    兰因把手搁在桌上,腕间珠串发出清脆的“砰”一声轻擦。不止师兄,连玉听也顺着响动看过来,但兰因只看着泛起波纹的茶面,问:


    “只问你的心里,从前还是现在更多?今日之我,昨日之我,师兄定夺。我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告诉任何人怎么做,但你的所有选择,仔细想过,我都认可。”


    “只是,”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既然师兄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其实就说明……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吧?”


    魏宜青沉默了很久,然后点头。


    他内心深处有声音说:这应该是自己做过最重大的决定。


    绝不只关系到决定一个他不在乎的人的生死。


    他应该是觉得幸运的,因为幼年时受到的创口将要结痂脱落了。但最该感谢的是,抚慰平生的人是他自己。风里雨里走过数十载,那个旧年的壳子被时间风蚀得逐渐剥落,而他终于将完成这一场漫长、漫长的茧蜕。


    第二天的清晨下了小雨。


    是兰因最喜欢的那种天气,赶在人起床之前停下,但是目光所及的一切,包括风和早间的气息,都像是被洗净后的清新。道旁的枝叶沐过一场细雨,是好像迎过了新生一样的青绿。


    兰因顺着小道走,迎面碰见从山下归来的师兄。


    她抬头看见了魏宜青的神色,就知道对方是什么心情。所以兰因也笑起来,笃定地问:


    “他已经走了吗?”


    魏宜青点头,顺势把手中的玉瓶递给兰因:“我从前答应过给你的。这一味毒曾经用到柳折的蛇毒。我今晨出门时特地问他多讨要了。你和玉听明日就要离山,再把这一份带上吧。”


    兰因接来打量:“柳折不是向来宝贝他那蛇身么,说妖修到他这个年纪浑身都是宝。怎么今天倒这么大方。”


    她把那瓶子收好,然后看一眼洞秋庭院的方向,话头一转,语调不改:


    “我从前和师兄说过的。明日一别,也许并不再见。”


    “假如魂归天地,我希望自己能化成一蓬灰,就葬在洞秋庭中的桂树下。上一年我留着的生辰愿望,就是这个。死未必不是好事,但是如果你……你们那时想我,就到庭中和桂树共饮一杯酒吧。”


    魏宜青心中似有万语千言,但是他知道什么也不必说,因此只是点头:


    “好。再会,兰因。记得我等着和你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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