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姜菡萏去没有去猎场,只在晚宴时听说了张贺的死讯。
有人说是被猎狗咬死的,有人说是被人咬死的,听上去前言不搭后语,姜菡萏对这些事从不在意,自然也没有深究,听完就过了。
是到了五年后叛军入城、天下大乱之后,她才意识到这一天发生了什么。
张贺善战,镇守南疆二十年,让迦南人乖乖称臣,堪称是南疆屏障。
他死后第二年,迦南便不再纳贡,朝廷派使臣谴责,迦南王斩杀来使,反了大央,大央发兵征讨。
如果不是这场战事,人们还沉浸在大央繁荣无限、是天下之主的美梦里。
小小的迦南扯下了大央盛世的假面,露出底下的千疮百孔,央军一退再退,兵饷难以为继,各地刺史从此拥兵自重,不再听从朝廷号令。
张贺的死,是大央衰败的开端。
“陛下,娘娘,”姜菡萏的兄长姜祯起身行礼,“陛下和娘娘不是常常担忧妹妹体弱,让我多带她出门舒散筋骨吗?难得妹妹有意调教此人,姜家愿尽倾族之力相助,定教陛下与娘娘放心。”
上一代家主早逝,十八岁的嫡长子姜祯已经是姜家当代家主。姜家作为足以与皇族分庭抗礼的世家,富可敌国,权倾天下,姜家的倾族之力,庞大到可怕。
没有人能拒绝姜家家主的担保,连皇帝也不例外,承德帝终是点了头:“那便交给菡萏了,就以三个月为期,若是成了,朕重重有赏。”
丽阳一跺脚,冲风曜:“皇兄!”
姜菡萏有哥哥,她也有哥哥!
风曜嘴角带了点无奈的笑意,摇了摇头:“丽阳莫闹,你是姐姐,让着些菡萏。”
又道,“菡萏,此子野性难驯,我宫里有几个驯兽的好手,我让他们去帮你。”
丽阳闻言更恼了,恨恨瞪着姜菡萏,眼睛里像是能冒火。
可惜,就算她眼睛里真能冒出火,也烧不到姜菡萏身上,姜菡萏先谢恩,然后谢过风曜:“多谢三哥哥好意,我想自己先驯驯试试。”
风曜目光落在姜菡萏身上,分外温和:“那你可要小心些。”
姜家府兵费了不少力气才抓住少年,这还得多亏那条铁链,让少年多了一个弱点。
少年昂首发出狼嚎,拼命向那几头狼的方向冲,颈间鲜血直流,全身都被染红了。
承德帝看着眼睛发光:“有趣,有趣。”
姜菡萏:“有没有迷药?”这少年也是绝世犟种,她怀疑他能直接把自己脑袋扯下来。
姜家府兵可以说是京城最精锐的力量,是人类在战斗中所有智慧的凝练精华,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兵,盾牌、长刀、弓箭、暗器、药物……无一不备。
一大蓬药粉向少年当头洒去,少年猛烈反击,却因此吸入更多,很快便身体发软。
府兵们这才将他带走。
姜菡萏缓缓松了一口气。
上一世张贺身死,自然是被逼不过,只得下场,激怒了那少年,死于少年之手。
现在少年被弄走,张贺应该是保住了。
围猎继续,因场内有狼,这回便是武将们下场。
少年尚未彻底昏迷,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他看见的最后景象——那些穿着铠甲骑着马的人类,举起弓箭和长矛,对准三只狼。
它们无法逃跑,挤在一起,仰起头,发出最后的长嚎。
*
场内围猎持续,贵女们悄悄在扇子后面偷看风曜在场上奔腾如雷的英姿。
姜菡萏举目四顾。
丽阳似乎无时不刻不在盯着她,问道:“你在找什么?”
“新科状元顾晚章你认识吗?是哪个?”
丽阳愣了一下,面色忽然红了红,转即又开始发白:“你你你要干什么?你你你别忘了,你是要嫁进风家当皇后的!”
姜菡萏:“公主的脑子似乎不好,有没有传太医看看?”
平时是谁老跟她针锋相对,不想她嫁进风家的?
丽阳跳脚,伸手就想打人,两人身边都围绕着妈妈侍女宫女与太监,自然早早将两位小祖宗隔开,丽阳犹涨红了脸:“姜菡萏,不许你打顾晚章的主意!”
“小姐想找顾状元?”阿福指了个方向,凑近小小声,“喏,那个穿青绿官袍,帽子上簪着一朵白梅的就是。”
姜菡萏的视线顺着阿福的指尖望过去,在重重人群里发现了大央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很高,也很瘦,脸色是苍白的,完全符合时下“薄削羸形,不胜绮罗”的审美,整个人像被笼罩在七品翰林的青绿色官袍下的一捧雪。
唇很薄,嘴角微微朝下,看上去就很冷峻很高傲,世间万物仿佛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朵白梅是一位同僚为他簪的,他没躲过,被强行簪上,然后同僚还未走远,他抬手就摘下来扔了。
一看就是个很不好相处的人——没什么和他人相处经验的姜菡萏这样下结论。
阿喜凑热闹:“据说放榜那日,三皇子派出了羽林卫才护住他,不然早被榜下等着捉婿的人捉走了!小姐,你想捉他吗?”
话未说完,已经被阿福在头上敲了一指头。
阿喜自知失言,连忙捂上嘴。
姜菡萏当然不打算捉状元郎为婿。
上一世晚宴时她只喝了几口漉梨浆应景,略坐坐就回了别院,不知道席上后来发生的事。
那件事先是传遍了京城,再从京城传到西山,她才听闻。
新科状元顾晚章诗文了得,奉旨为今次冬猎作应制之诗。
承德帝满心等着欣赏状元的歌功颂德,结果诗里没有一句赞词,全是劝谏,还有暗讽。
当然了,承德帝是看不出暗讽的,这都是贴心的臣子们分析出来的。
天子大怒,顾晚章跪下,却不是请罪,而是慷慨陈词。
“道者,弃位出家,割爱中之至难,取灭后之殊胜,非帝王所宜慕也。愿陛下时开延英,接对四辅,力求人瘼,虔奉宗祧。思缪赏与滥刑,其殃必至;知胜残而去杀,得福甚多。罢去讲筵,躬勤政事。此诚为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承德帝笃信道教,道士虞仙芝入朝不拜,皇帝反而要离座接迎,王公大臣当然要跟随一起躬身迎接。虞仙芝的父母族人俱受诰封,并且有实打实的封地采邑,并非虚封。
道士一概役税皆不用承担,还可以从官府领禄金,即便犯案,官府也不能直接上门拿来,得通过道门自己解决。
承德帝还准备出家为道,被阻止后仍不死心,在宫中设道坛讲法,甚至请道士去太学讲教。
承德帝喜好挥霍,只要心情好,赏一次乐工就要花费数万钱。乐师尉迟心琵琶弹得好,承德帝不单赏银钱奴婢宅院,还赏了他四品官职。
如此滥赏,国库空虚,且上行下效,达官贵人无一不是如此,为了满足贵人们的挥霍,百姓头上的赋税加了一层又一层,苦不堪言,每年逃去当道士的百姓有数万人之多。
数年下来,受供奉的道士越来越多,种地执徭役供奉他人的百姓却越来越少,田地荒芜,百姓失所,饿殍遍地。
这些全都是顾晚章在诗中所言,姜菡萏是到了城破之后,自己也变成流离失所之人,才懂得了顾晚章所说的这一切。
如果说大央是从内而外被蛀虫啃坏的,那么最大的那只蛀虫,就是承德帝本人。
可以想象承德帝看懂之后会有多么愤怒,顾晚章一夜连降三职,降到最后被派往惠州当收粮的小吏。
惠州本就不是产粮之地,去惠州收粮,等同于流放。
据说这还不是顾晚章的终点,承德帝冬猎的好心情一个晚上被败光,第二天早起还越想越气,要诛顾晚章九族。
是当时随行在侧的尉迟心开口求情,并为承德帝弹了一首新曲,承德帝听完龙颜大悦,遂放过了顾晚章。
所以姜菡萏吩咐阿福去找姜祯:“告诉哥哥,今夜顾晚章若是要献诗,一定要拦住他。”
这等大宴,多是男女分席,她照看不到。
一时开席,皇帝在前殿大宴朝臣,安贵妃在后殿宴请内外诸命妇与贵女们。
筵席丰盛,美酒佳肴流水介送上来,姜菡萏的筷子几乎没停过。
她以前为什么看着这些菜会没有半点胃口呢?明明每一道都香醇美厚,滋味入骨,这么好吃!
因为是冬猎,菜式多用人们打来的猎物,全是新鲜野味。姜菡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过肉了,肉才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丽阳一直盯着姜菡萏,越盯越震惊,最终忍无可忍地开口:“姜菡萏,你疯了吗?”
身为贵女,能这么吃东西吗?!敢这么吃东西吗?!
时人崇尚的纤弱无依之美,要有弱柳扶风的姿态才称得上是美人,纤薄身形顶着累赘衣饰,越是弱不盛衣,越是美丽绝伦。
姜菡萏一直比同龄人瘦弱,十五岁的个子跟十二三岁似的,身子单薄得像一片柳芽,任何人和她站在一起都会被比成虎背熊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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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身份的关系,无论什么场合,丽阳都是那个离姜菡萏最近的虎和熊。
明明丽阳只大一岁,却被比得又胖又壮。
丽阳恨!
恨死了!
姜菡萏完全没空理她,埋头啃完了一整颗婴儿拳头大小的肉丸。
此菜名“芙蓉清露”。肉丸据说用了九种肉细切粗斩,加以山药、马蹄绞打上浆,缝进鸡腹,入瓦瓮文火慢炖十个时辰,炖到肉酥骨烂,鸡肉弃之不用,只取肉丸和清汤,洁白瓷盅里浇上半颗碧绿青菜,几点枸杞,汤清似水而味浓如酒,肉丸入口即化,不等尝出味道,已经顺着喉咙吞进了肚子。
好满足。
好久好久没有吃饱过了。
原来吃饱是这么幸福的事。
她理解了那些造反的百姓——他们也只是想吃饱而已。
丽阳目瞪口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幸灾乐祸多些,还是羡慕多些。
就在这个时候,好几名下人悄悄进殿来找主人。
在这座殿里坐着的女眷,几乎人人都有父兄子侄在外殿与皇帝共饮,两边消息互通,前边出事了。
于是姜菡萏知道,那件事情发生了。
姜祯贴身服侍的小太监郑灵过来低声禀报:“小姐,家主大人没拦住。”
“怎么就没拦住?”
顾晚章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他姜家家主可是王爷!太监侍卫一大堆,能拦不住?
“家主大人亲自动的手,故意拿酒泼了顾大人的诗稿,还假借擦干,又推倒了烛台,把诗稿烧了。”
“……”这不拦挺好吗?
“然后顾大人就直接上去背诗了。”
姜菡萏:“……”
永兴五年,叛军攻入京城,各处州府应命勤王者少,隔岸观火者多。
顾晚章当时只是一名催粮小吏,他转辗十数个郡县,筹备到十万石军粮,供应给勤王大军。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时人称赞这才是真正的忠臣风骨,无论君父如何待我,我皆以死忠报君父。
对此,顾晚章只有一句话——“我做这一切是为大央的百姓,而不是为了大央的皇帝。”
“你这样……”姜菡萏吩咐郑灵一顿。
郑灵跟在姜祯身边久了,沾了一身主子的好脾气,眨眨眼睛,眸子里是清澈的愚蠢,“能行吗?”
姜菡萏微微顿了一下,一个“去”字差点就冷冷出口。
可能是死过一回,也可能是现在吃得很饱,她的耐性很好。
“行不行的,试试不就知道了?”
“是,是。”郑灵额头冒汗,躬身走了。
好、好像被小姐讨厌了。
姜菡萏端起漉梨浆,喝了两口。
丽阳忽然道:“姜菡萏,你撞邪了吧?”
姜菡萏一口漉梨浆险些呛着。
某种程度上,算是。
“以前的你从来不会跟下人说这么多话,也不会在席上坐这么久。”丽阳一脸狐疑,觉得姜菡萏可能被什么脏东西附了体。
“那是因为我长脑子了。”姜菡萏回答,“而公主还没有。”
丽阳立刻气成一只河豚。
姜菡萏,果然是最讨厌的。
前殿很快传来新消息。
承德帝大怒之余,要将顾晚章贬去江南做通判。
姜家家主进言:“陛下,顾大人可是状元郎,千里迢迢南下,何其辛苦。我瞧顾大人的字写得漂亮,不如到姜家别院来做个账房。不怕诸位笑话,别院的账册子是一塌糊涂,急需像顾大人这样的人才。”
承德帝哈哈大笑:“还是阿祯会凑趣,你既慧眼识英雄,朕岂能不成全?顾大人,还不快去拜见你的东家。”
顾晚章,大央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十九岁的一甲头名,青史留名的天才少年,闻听此言,冷冷一笑:“臣要说的已经说完了,翰林苑的笔墨也伺候够了,大厦将倾,君臣缘尽,诸位,永别了!”
说完,他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
这个举动突如其来,谁也没有想到,他离柱子又近,当值的羽林卫根本拦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几名太监蜂拥而上,拦腰的拦腰,抱腿的抱腿,把顾晚章“叭唧”一下压倒在地上。
其中最胖的那一个,也就是郑灵本人,一屁股往顾晚章身上一坐。
顾晚章眼冒金星,当场昏死过去。
也不知是压晕的,还是气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