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早春时节,屋檐下的冰棱逐渐融化,幼芽从墙角破土而出,几个丫鬟分散在庭院中,扫去残余的积雪。
一时间只有扫帚沙沙的动静,有人耐不住寂寞,挑起话头:“清晨去送东西时,看见府上热闹得很,今日是有贵客前来?”
一个圆脸丫鬟天真地发问:“莫不是赵郎君来看二娘子了?”
“赵郎君那种出身,老爷连面子都不给,又怎会郑重以待,”更年长的丫鬟瞧了眼四周,小声地说,“我听说是位权势滔天的大人,老爷有意把大娘子许配给他。”
圆脸丫鬟充满同情:“那二娘子岂不是更可怜了,病重的那段时间,老爷都不来看一眼,明明二娘子也是亲生的啊。”
屋内传来动静,年长的丫鬟急忙打眼色:“嘘!别说了。”
春光明媚,午后阳光透过屏风,映照出斑驳不一的光影,女郎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眉宇间似有愁绪。
芫花将刚熬好的药碗递给女郎,却听见屋外的议论,她脸色颇为难看:“娘子,您别把她们的话放在心上,赵郎君一心一意对您,即使地位不高,也胜过许多人。”
“你前些时日还劝我早作打算,赵郎并非良人。”
萧蕙心试了下碗边的温度,有些凉了,她恹恹地推开:“不喝了。”
“赵郎君刚得知您病好,就迫不及待想来看望您,老爷或许就看重这份品行,才答应婚事,并非想亏待您。”
芫花搜肠刮肚,尽力安慰她。
“父亲就是存心亏待我。”
萧蕙心嗓音婉转悦耳,犹如黄鹂,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动听:“阿姐能嫁与达官显贵,我却只能嫁给小门小户,难不成让我陪他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期望哪天能飞黄腾达吗?”
她是少见的那种美人,生着一双漂亮的眸子,眼尾微微下垂,衬的眼神清纯无辜,令人不禁升起疼惜之情,即使口出不逊,也很难去责备她。
可这份容貌,却没换来萧父半点怜惜。
身为府邸的嫡女,衣食从未短缺,但也仅限如此。不管是结交权贵,还是出席宴会,萧父从来只带她的长姐,对她视而不见,仿佛没有这个女儿一般。
就连她的婚事,都被父亲敷衍地指给门下寒生,草率地想将她打发掉。
“娘子,您吩咐奴婢的事,奴婢已经打听好了。”芫花想让她开心些,原本还在犹豫的事,也一箩筐都倒出来,“今日来的贵客,是中书令,陆聿大人。”
陆聿,是陆家唯一幸存在世的嫡系血脉。
陆家满门忠烈,战功赫赫,他身为镇国公幼子,却不入沙场,执意要做文臣。镇国公夫妇在世时,一度气得要逐他出家门,他却凭借一己之力坐上中书令的位置,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传闻他性子极傲,不能容许他人丝毫冒犯,早年还有官员见他久未成婚,动起歪心思,买通府上管事,把女儿送到他的床上。
他当场便杀了那个管事,那名官员也被削去官职,驱逐出京,从此下落不明。
萧蕙心微微睁大眼睛,感到难得的惊讶:“父亲怎会结识这般人物?”
芫花摇头:“奴婢不知,但奴婢还打探到一个消息,陆大人在午宴时被仆从划伤,正在别院歇息。”
萧蕙心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不过几个瞬息,她便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萧蕙心拢起长发,光脚踩下地,她唇边荡开笑意,心情极好:“父亲为阿姐尽心尽力,可他忘了,从小到大他不给的东西,我自会去抢夺,更遑论人人向往的好东西。”
她擦去口脂,露出淡粉色的唇色,又对着铜镜看了看,抬手卸下耳环,换上素净的玉簪。
凝视着镜中人,萧蕙心满意地笑了:“这才像个柔弱无依,可怜无助的女郎。”
她转头,望向愣住的芫花:“那位陆大人,如今在何处?”
*
嘎吱——
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明明日头正盛,屋内却一片漆黑,只有几缕光线从缝隙中透出。
萧蕙心一时不能适应这种黑暗,只能模糊地看见床边坐着个人影。
“出去。”
是一道冷漠,不含丝毫感情的嗓音。
她充耳不闻,柔声解释:“奴婢奉老爷之命,来为您疗伤。”
借着黑暗掩护,她趁机往床边快走几步,摸索到脚踏,径直跪坐下去。
但衣裳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摩擦声。
“滚出去。”
男人的声音已经夹杂着怒意。
屋内的光线在逐渐偏斜,正当时,一缕微光精准地打在床脚边。
借着这束光,萧蕙心用尽毕生所学,抬眼望去。
她睫毛轻颤,双眸似盈盈秋水,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怯意,仿佛诉说着万般委屈。
萧蕙心看见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惊艳。
她哽咽着,很是难为情:“您若赶奴婢出去,老爷会狠狠地惩罚奴婢。”
他不再开口,似乎默认她可以留下。
萧蕙心放下药箱,手指向他脸上摸去。
陆聿猛地偏头。
“您伤在脸上,若不及时疗伤,日后会留疤的。”萧蕙心轻声细语,从箱子里拿出药瓶,“奴婢上完药就走。”
这次她还未触碰到,就被男人蓦地扣住手腕。
陆聿冷笑,强硬地将她拽上前:“萧府的婢女,手上连薄茧都没有,还真是养尊处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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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毕他便将手直接松开。
萧蕙心身子被迫倾斜,又被这一拉一扯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
她没有着急起来,眼中聚集起泪水,双手捂住脸,浑身颤抖。
“我不是有意欺骗您,父亲逼迫我过来,说、说若不能讨您欢心,就当没我这个女儿。我实在不愿,才谎称是侍女,您就当没见过我,求您了。”
陆聿不为所动:“你是萧家哪位女郎?”
萧蕙心一愣,险些装不下去。
日光越来越强烈,单薄的窗纸遮不住,逐渐让室内亮堂起来。
她顺着指尖缝隙,偷偷观察陆聿的神情。
他漠然地看向她,就像在看一只漂亮的宠物,没有半点对人的同情。
萧蕙心突然意识到,他不在意她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也不在意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只是出于无聊才问了这一句。
但她不会天真地以为不回答也没事。
萧蕙心乖巧地回答:“我是府上四娘子。”
陆聿兴致缺缺地摆弄扳指,不再追问。
萧蕙心松了一口气,果真如她所料,陆聿并不关心她叫什么。
她膝行几步,讨好地笑了笑:“大人,听说父亲有意为您和长姐说媒,想来让我讨您欢心,也是为了更好体察您的心意,长姐嫁过去才不至于受苦。”
时下家族嫁娶,一个女郎为妻,另一个身份更低的女郎为妾,以求得两家姻亲更为牢靠,这并不少见。
而为了博得郎君喜爱,一名女郎会于成婚前先送给郎君,提前探知郎君在房事上的喜好,被送出去的女郎也代表主家默认,郎君可以对其肆意玩弄。
陆聿没这份善心,来为她单纯的想法作解释。他轻蔑地瞥她一眼,语调讥讽:“萧校书郎是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了,就算是做妾,萧家女也绝无可能进陆家门。”
萧蕙心语气轻快:“那便好,父亲不会再逼迫我了。”
似察觉到他不愉,她连忙打补丁:“您是天潢贵胄,我实在不敢高攀,并非是嫌弃您。”
仿佛越描越黑,她索性闭上嘴巴。
还未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无礼,陆聿差点被气笑。他又打量几眼端坐在地的女郎,眯起眼睛:“你说你是萧四女?”
萧蕙心正欲回答,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伴随着熟悉的声音响起:
“陆兄!你在里面吗?我拿了些药粉给你,你开个门。”
萧蕙心刚扬起的笑容僵在嘴角。
此刻她恨不得失忆,而不是面对这种场合。
她想忘记都难。
声音的主人,正是她许久未见,与她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婿,赵文州。
也是属于萧二娘子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