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宴抬眼望过去，整片空间的主体是一张巨大的圆桌。靠近边沿的地方，摆放着一盏盏黯淡的灯，照亮旁边的本子和笔。
木质的椅子只被照亮一侧，隐约可见模糊人影，椅面和椅子腿尽数隐于黑暗。
而陌生的男声响起后没几秒，圆桌上方出现了一束光，直直打了下来，照亮了正前方的空间。
那里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色的蝴蝶状面具挡住半张脸，银色长发流淌过肩侧，隐匿进黑暗深处。
他懒散靠在椅背上，扣子没扣，领口半敞，生生将原本肃穆的黑色制服，穿出了休闲装的感觉。
“简单介绍一下，我是本次圆桌会的主持人，你们可以称呼我为程先生，沈先生，或者蝴蝶先生，请随意。”
应宴低下头，笔尖在本子上沙沙作响，速记下值得深思的关键词。
白纸上依次出现了“圆桌”、“灯盏”、“声控灯”、“程先生”、“沈先生”、“蝴蝶先生”。
下一秒，“程先生”和“沈先生”凭空消失，“声控灯”后面出现了一小块空白。
顶上传来一道散漫的声音，应宴呼吸一滞，沉重的压迫感如潮水席卷全身。
“可以随意称呼，但不代表可以记下来哟，小女孩。”
——明晃晃的警告。
这种感觉，应宴默了一瞬，将黑色签字笔放下，眼眸中滑过一抹深思。
一般情况下，只要不违背怪谈世界基础规则，就不会立即死掉。但这位蝴蝶先生，给人一种不符合逻辑的怪异感。
见应宴还算识趣，蝴蝶先生移开视线，道，
“圆桌会拥有悠久的历史，旨在促进人与‘人’的交流交往。为保证会议正常进行，请与会者遵守以下约定：
第一，圆桌会采取一问一答模式，由‘人’发起提问，由人做出回答，反之也成立。请注意，在作答过程中，请不要沉默，不要支支吾吾，不要停顿超过一分钟，不要泄露个人信息，尤其是家庭住址。”
蝴蝶先生停顿了一下，自认为幽默地反问道，“你们也不希望接待来自远方的客人吧？”
与会的人没有一个笑的。
这似乎让蝴蝶先生感到无聊了。他的声音丧失情绪，变成了一板一眼的播音腔。
“第二，圆桌会是包容性很强的会议，允许大声发言，允许吃零食，允许打架斗殴，但请不要离开座位，不管看到什么。”
“第三，圆桌会只是友好交往的形式之一，欢迎大家解锁更多形式。好了，就这些了，想起来我再补充。”
蝴蝶先生往后一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顶黑色礼帽，盖住了桌上的灯盏，然后宣布圆桌会正式开始。
应宴收回观察蝴蝶先生的目光，在脑海里将三条约定过了一遍，反复拆分，直到记住后才开始分析。
片刻后，她秀丽的眉毛皱起，手指轻轻压在笔杆上，打算静观其变。
口头规则比纸面规则更凶险的原因之一，在于无法确定一些字词的准确含义。
比方说第一句出现的两个“人”字，鬼知道是“真人”还是“诡异”。
事实证明，鬼可能真的知道。
过了几分钟，就有“人”举手了。一束光凭空出现，打在一个圆墩墩的黑色物体上。
应宴仔细观察，发现黑色物体实际上是戴了一顶巨大圆筒帽的不明生物。帽檐上长长的黑色纱巾垂下来，造成了视觉上的误差。
她垂眸思索，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之前收集的碎片。
那东西没往她这边看，慢腾腾从黑色圆筒帽下伸出一只手，高高举起，传出来的声音干涩嘶哑，分辨不出男女老少来。
“请001号回答我的问题，请问丧尸喜欢吃的十种食物是？”
闻言，应宴翻了翻笔记本，发现封面右下角有三个数字，是009号。看来，这道题不需要她来回答。
又有一束光出现在圆桌的左侧，照亮一张苍白恐惧的面庞。
穿着蓝色睡衣的男生看到笔记本封面上的001，顿了一顿，语速很快，道，“人类内脏，头颅，手脚，呃，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他绞尽脑汁地想。
可越是着急，却越想不出来。明明电影里丧尸的食谱只有人类，怎么会出现十种食物！
男生有些崩溃，求救的目光投向邻座的人，却在他们眼中，看到了强烈的恐惧。
他忍不住回了头，前些天的噩梦出现在视网膜里。
椅子后面，站着一只巨大的丧尸。臃肿的身形，青灰的皮肤，脸上没有眼睛，鼻子，只有一张血盆大口，正流着涎液，贪婪地盯着前方。
随着时间一秒两秒流逝，丧尸缓慢往前移动，压迫感变得越来越强，并在桌面扩印上高大的阴影。
男生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他手脚发冷，猛地站了起来，打算逃跑，可身上的衣服燃烧了起来。稍一抬头，就看到了无数的火球。
——在他站起来的一瞬间，原本柔和的光束，异化成了一片火球，雨点般落了下来。
丧尸失望地吼了一声，停在火雨外眼巴巴看着，一分钟后消失不见。但火焰还在燃烧，一声声惨叫求救，蕴含着极致的痛苦。
半个小时后，火焰才熄灭，木质椅子完整无缺，丝毫没有烧过的痕迹，但椅面上多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黑色圆筒帽心满意足地放下手，似乎听不到死寂空间中压抑的哭声。
在陷入恐惧的人中，应宴脸色如常，神情镇静。她握着笔的手只一顿，就接着思索下去。
照目前的情况，问题回答错误，会被自己恐惧的东西吃掉。而离开座位，则会被火雨活活烧死。
没等她考虑太久，又有“人”举手了。
一束光亮起，照在如同复制粘贴的圆筒帽上，“请006号回答我的问题，请问你的家庭地址是？”
被点到的中年男子心脏高高提起。他已经看到了男生的惨烈下场，在不到一分钟时间，衡量好了利弊，“杏花路104号。”
他故意没报城市，又侥幸地想，反正只是接待远方的客人，应该不会死吧。
应宴并不关心中年男回答了什么，目光落在对方椅子后面。那里是一个巨大的肉瘤，蠕动着，密密麻麻的触手蠢蠢欲动。
如果说，前面的丧尸还有个出处，来自近期上映的末日电影。
而这个怪东西，就完全没有出处了。可中年男身体一直在抖，似乎知道后面是什么。
黑色圆筒帽上下动了动，似乎在点头，然后放下了手。从表面上看，无事发生。
下一个被提问的是003号，一个娃娃脸的女生。她后面是一个半透明的幽灵，正幽幽盯着她的后脑勺。
女生似乎感觉到了，吓得瑟瑟发抖。她平时比较粗神经，但就是害怕阿飘，尤其是西方那种打不到的半透明幽灵。
从黑色圆筒帽里传出沙哑的声音，仍是不辨男女，“请问幽灵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娃娃脸女生迟疑道，“曼珠沙华？”
她的回答显而易见错了，幽灵倏地扑上去，直冲着后脑勺而去，想要啃食心爱的脑花。
与此同时，光束下升腾起漆黑的雾气，将那一片区域围了起来。
有些人闭上了眼，不想面对接下来的悲剧。
应宴皱起眉，从口袋里摸出收集到的碎片，在笔记本封面上拼来拼去，可眼睛一直注视着那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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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况。
一分钟后，幽灵消失。应宴看到空出来的地方，苍白的面庞上，浮现出淡淡的愉悦。
下一瞬，一个脑袋从桌子底下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问，“幽灵走了吗？”
与会的人哗然，满脑门问号，下意识看了看仍然亮着的光束。那光束柔和如初，丝毫没有异变成火球的迹象。
提问的黑色圆筒帽咬牙切齿，主动喊蝴蝶先生，道，“主持人，她离开座位了，为什么没死？”
闻言，银发的蝴蝶先生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不好意思，那机智的小女孩没有违反任何规则，当然不会死。”
——屁股和椅面并没有分离，当然不算离开座位了。
娃娃脸女生异常艰难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双手使劲拽着椅子，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回原位。
危急关头，她在“被幽灵攻击而死”和“离开座位逃跑被烧死”折中了一下，机智选择了“连人带椅子逃走”。
黑色圆筒帽悻悻沉默。
等了好一会儿，才又有“人”举手。
一道低哑的声音响起，将炮火对准了应宴，“请009号回答我的问题，请问三个箱子里，一共有多少颗玻璃珠？”
光束亮起，落在女生白色的睡衣上。她柔顺的黑发披散下来，衬得脸颊白如细雪，身形稍显单薄，如寒冬腊月探出枝头的琼花。
最令人震惊的，是她椅子后面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应宴右手拿着笔，闻言抬起头，认真道，“一共1500颗，”
没等黑色圆筒帽露出欣喜的情绪，她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但我后来不小心摔碎了一颗，现在是1499颗。”
——一个令强迫症很恼火的数字。
黑色圆筒帽心不甘情不愿地道，“答对了！”
“唔，那现在轮到我了。请石先生回答我的问题，请问你午夜梦醒之际，不会觉得胸闷气短吗？她正趴在你的背上，一直一直看着你。”
在惨白的光束下，黑色圆筒帽剧烈颤抖起来，背得烂熟的约定成了一片空白，下意识问，“你叫我什么？”
应宴语气温和，字字珠玑道，“石先生啊，石头的石。或者说，你需要再准确一点的名字吗？石基杰，请问你不会感觉愧疚吗？”
随着话音落下，整个空间震动起来。一瞬间，所有亮着的光束都集中在一起，像一条蠕动的虫子，迅速钻进黑色圆筒帽里。
下一瞬，一声短促的惨叫响起。黑色圆筒帽失去支撑，落在了座位上。
一时之间，圆桌周遭，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原本气焰嚣张的黑色圆筒帽，轻轻颤抖着。这其中，又以距离应宴最近的两个抖得更厉害。
应宴反而表现得最镇定，手指轻轻抚摸着大致拼凑起来的一张报纸。
她这时候才留意到，两边竟然都是黑色圆筒帽，就左右瞟了一眼，吓得俩圆筒帽蜷缩起来，恨不得把自己藏进桌底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光束完成使命后，消失不见。然而，死寂仍在蔓延。
没过多久，蝴蝶先生敲了敲桌子，将在场的人注意力吸引过来，道，“好了，今天的圆桌会到此为止，感谢各位的捧场，让我们期待下一次再见吧。”
他拿起了帽子，帽口朝着桌子。
不知怎么的，应宴总觉得三个名字先生在憋着笑，还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式的幸灾乐祸。
没等她细想下去，从礼帽中突然冒出了无数的蝴蝶，冲着黯淡的灯盏撞上去。
罩着白布的灯盏摇晃了一下，倒在桌面上，蜡油流出来，一片混乱。
最后的光源熄灭后，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只听到蝴蝶拍打翅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