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时,顾贺醒了。
他咳了一盆血,又饮下两碗汤药,双目无神,脸色苍白虚弱。他看着面前悉心照顾他的女子,不由地皱了皱眉。
“你是谁?”
鹅黄色绮绣织锦罗裙,裙摆轻纱重叠,每一步的走动都像一朵朵白莲绽开,银丝钩勒出兰花的形状,在绥带点缀。珠翠丝毫不见,只是简单地半盘着发髻,插着一支玉簪,绑着两条松花色丝带在身后飘呀飘,淡雅温婉,就连空气中都飘着清香。
这绝非是普通的女婢会有的打扮。
他下意识把手伸向腰间,却不曾摸到熟悉的踏雪,他刹时大怒:“我的剑呢!”
宁骁进来时正看到顾贺怒目圆瞪着苡鸢,毫无血色的两瓣唇反复吐着气,视苡鸢为不怀好意之人。
他慌忙提着踏雪跑过来,大喊:“顾贺!”
紧着他的步伐的还有司寇翾。
他站在苡鸢身旁轻声问:“他既已醒,我们何时出发?”
“待到今夜,”苡鸢抵着下巴,“鸿门宴之后。”
兄弟二人互相拥抱大声嚎哭,动静吸引来了早就伺机而动的赵云乾。
他快步而来,匆匆下跪。
“拜见王爷。”
宁骁的手松开,不知他为何总是阴魂不散的。顾贺一眼辨出来人的真伪,同样神情严峻。
他抬抬手,随意说了句起来吧。
五个人挤在一间屋子中,气氛凝重。
赵云乾赔着笑脸:“听闻王爷今日苏醒,赵某特地前来恭贺,并非有意要叨扰您和好友的相聚。”
他又微微弯腰,向四人各自行了个礼,“在下自作主张地命膳房做了一桌好菜,想邀请四位一同前往,共饮一番,不醉不休。”
还真是鸿门宴。司寇翾想。
他迟疑的目光停留在苡鸢身上不动。
苡鸢又是如何预估得一清二楚?
宁骁拿不定主意,全将决定权交给苡鸢。
她轻轻点头,帮宁骁答应了。
“好呀,这两天还承蒙赵大人照顾,我等还未来得及感谢呢。”
他似笑非笑:“哪里的话。能得王爷青睐住下,实乃赵某之荣幸。”
“那今夜戌时,我便在毓芳阁恭候各位了。”
他来也无影去也无踪,没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宁骁紧绷的神情瞬间垮掉:“怎么他每次都神出鬼没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苡鸢笑意浅浅。
顾贺听得恍惚,问来人是谁。
他故作神秘地凑到顾贺耳边,悄声道:“他是寅旨城的城主赵云乾,只不过他是假的,是只妖怪冒充的!”
顾贺攒眉蹙额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拍拍肩膀,神采奕奕地看着苡鸢,郑重介绍道:“当然是这位苡鸢姑娘告诉我的。”
“顾贺,如若没有苡鸢姑娘和司寇兄弟,我们恐怕今后只能在黄泉相见了。他们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悄悄告诉你,他们可是来自蓬莱岛的,不仅法力高超,还医术精湛,实乃人中翘楚。”
苡鸢不明所以:“什么蓬莱岛?”
始作俑者只是耸耸肩,无所谓道:“我胡编乱造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医术精湛的本领?”她觉着好笑。
司寇翾却说:“我们不是一体的吗?”
苡鸢哑然失笑。
一体?
他们是世人眼里天生敌对的关系。
神魔纷争,自古以来便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如何成为一体。
即便如今恰恰好结成了同盟,那他们也是天生敌对的同盟。
司寇翾,你可是在我的世界里杀了我一次。
*
到赴宴的时候了。
宁骁这是第一次见识到夜晚的赵府,他虽然害怕但仍然要强装镇定,廊檐外的影妖在两侧叫嚣着,幸得司寇兄在一旁清扫障碍,他们才安然无恙地来到毓芳阁。
赵云乾早已恭候多时。
他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招呼他们坐下,“没想到贵客们还是过来了。”
司寇翾将手中的砍刀收入身后,冷冷说:“托你的福,我们差点就要过不来了。”
他试图举起酒盏遮挡住自己心虚的表情,讪然道:“公子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
贼眉鼠眼一样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四人。一个伤残的凡人,一个必须要在今夜杀掉的王爷,另外两个着实不好对付,不过好在他早有先见之明,增援马上便会到。
他打趣着自己:“恕赵某愚钝。”
这一桌宴席他们都各怀鬼胎。
觥筹交错间,杀气重重。
在苡鸢和司寇翾的处处掩护下,宁骁和顾贺滴酒未沾,筷子只是偶尔举起便又刚下,举手投足间都做足了戏。
可这让赵云乾一点都不满意,他神情鬼祟:“怎么王爷与顾公子都不曾动筷呢?可是有不满意的地方?”
宁骁本就是伪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与顾贺相视无言。
他作势要起身:“王爷尽管开口,赵某必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王爷金贵之躯,不满意这些寒酸之物实乃正常,如若这些菜品都不合王爷胃口,那小的就吩咐膳房重新做吧?”
宁骁咬牙:还不是怕你在菜里面下毒?
他已经走到了宁骁和顾贺跟前,当着苡鸢的面给二人倒了两杯酒。不顾推辞地往他们手里递。
顾贺推脱:“赵大人,我与王爷身上伤势未愈,不便饮酒。”
宁骁附和地频频点头。
赵云乾似早就料到般,又换了一壶:“既如此,那便饮些茶水吧?”
没完没了了。宁骁捏拳。
“为什么我们非喝不可?”
赵云乾丝毫不惧,“王爷初来乍到,不知这江湖规矩实乃正常。既是到他人府邸做客,必定要相互敬几杯以表酬谢之意。不过王爷出生乡野,这规矩总要有人交代。”
乡野……
庇护他与至亲之人的都城,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偏僻乡野吗?这胡诌的规矩几分真假尚不清楚,便能如此讥讽他是粗鄙不堪之人吗?
宁骁已经怒不可遏,在他又递出那一盏热茶的瞬间抬手将它打翻,瓷杯碎了一地,清脆作响。
他眸中的笑意变了一分。
宁骁还未有所察觉就要开口大骂的时候,赵云乾挥动宽大的袖子,同样一翻,把满桌的酒菜全部掀了个稀碎。
苡鸢立刻反应过来,将顾贺和宁骁用结界护了起来,避免他们被飞溅的碎片伤到。
司寇翾亦动作迅速,跟随到她身旁。砍刀出鞘,牢牢地攥在手中,刀尖直指眼前这个伪装多时的妖怪,莲章也早为此刻恭候多时。狼首闪亮与刀柄间,翡翠眼闪烁出熠熠光辉。
赵云乾眼底的兴奋难以遮掩:“乌黧狼王?你们果然不是普通凡人。”
翡翠之眼是狼王的灵丹。
无人不惧怕这头狼王。
狼高七尺八寸,可触日月,长嚎震天边,可吞万物,仙魔人三族来了都是无能为力的,它无恶不作,无所不及,几乎是所有人的噩梦。
可传闻,青阳神姬携着白灵剑而来,只三两招就把它乖乖降服,灵丹被取,尸身被剐,最后被她扔进了炼炉中经九九八十一日,化成了一件利器。
居然是一把天下无双的砍刀。
“你们果然,与青阳有所关联。”
它们妖界视青阳为敌已久。立于权势之上,她才是那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之人,如何才能夺得她的一眼青睐,又如何才能在她手下脱生,她是如此的杀伐果断,凡经她手、过她眼,皆是寸草不生。
它的同族不知被杀了多少,尸骨垒成了一座城墙,如今,与青阳神姬关联的人就在眼前。
赵云乾眼底猩红,忽然觉着好痛快。
记忆中,那夜死伤无数。
真正的赵云乾被人揪着衣领走,一路蹒跚,几乎是跪下来勉强走动的。宰相的人把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奸笑兮兮的:“宰相只要稍微在圣上面前参上你一本,你的人头就会落地,甚至用不着我现在动手。”
它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赵云乾寒窗苦读十二载,终于在乡试中拔得头筹,无人不赏识他的才华。
从年少到不立,它陪赵云乾走过了数不尽的清贫的日子,也见过顶峰的繁华,朝廷大殿内他虽居高位,却仍不忘本心尽职恪守,尽管龙颜不悦,也依旧忠勇进谏。
于是赵云乾跌落了。
从陵州的“赵谏官”到而今寅旨的“赵大人”。
有其名而无其实。
它忘不掉破旧的车辇和三三两两的赶驴人,送他远行的官奴才行到一半的路,就偷溜着跑了。
顺带卷走了车上所有的笔墨纸砚。
他们以为,连金银珠宝都没有的官员,大抵也就这些玩意儿值点钱了。
他们呸他一口,喊他老顽固。
穷山恶水的,没人愿意陪他走得这么远。
那它愿意吗?
它不语。因为这句话永远问不到它耳边。
它见过湍流的溪水,汹涌的大江,明白了他总写的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是何意思。在滚滚黄沙中,它与尘埃相融,高山前,它弯着腰双手合十,尽显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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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也曾有过短暂的善意。
年逾半百,尚未成家。
一身轻简,廉政爱民。
它想,作为一道影子,它应该也是这样的。
直到那晚马蹄声踏破了这座城池的宁静。
那时的街道不像现在一样井井有条,相反的是,臭气熏天、混乱不堪。
寅旨毗邻大漠,朝廷经常为领土之事与他国大动干戈,于是这座小城,就被迫成了朝廷军官的安营扎寨之处。
城池一座又一座地收入囊中,高位之人只在乎权势,那么大战过后,能记得寅旨的,除了低泣的黄沙,还有谁会记得呢?
寅旨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孤风侵蚀,城倒墙塌,尸横遍野。
百姓居无定所地在城中游荡,血染红了河流,街上随处可见骨肉裸.露的死尸,有些甚至死不瞑目,腿早被腐化成了白骨,脸上的肉正一点一点地被蝇虫吞噬。
这就是寅旨。
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给他赵云乾的惩治。
它的身子被血污染,日日与尸骨打照面,渐渐地,它才明白,它不过是一道影子,它得以活下去,是因赵云乾的存在。
它如何不满,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
明明它能与赵云乾的心境相通。
可赵云乾却始终觉得他是孤身一人,毫无依靠。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
赵云乾如何,它就该如何。
一晃十年而过,压弯的不仅是赵云乾的脊梁,也是它曾经的志气。
可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座寅旨终于诞生在了蓬勃生机之中,恢复了朝气。
他们为什么要来呢?
仅仅只是因为赵云乾不听从他们的命令吗?
烛火摇曳,它听到他一次又一次的叹息。
在它的短小又黑暗的眼光里,它只看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朝廷官员佝偻着的背影。
夜间的风是热的,它也好,赵云乾也好,不知是因为什么,情绪莫名的难过。
它的臂被迫使着抬起,与毛笔融成一块,挥笔间,行云流水,一句“恕不能从命”跃然纸上。
它知道这是反抗的意思。
所以整座府邸被鲜血晕染,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它害怕地捂住耳朵,却忽然感觉脚底一阵悬空。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被提起来了。
为首的人语气嚣张:“你若再不按宰相说的做,等这府邸人杀光了,我便去到外边,挨家挨户地敲门,再一把大火给他们烧了,你意下如何?”
赵云乾震怒:“这是天子脚下!岂容你们乱来!”
“这天下,今后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刀刃锃亮,映出他丑恶的嘴脸。
它一直在发抖,感觉今夜冷得可怕。
它是否就要死在这里,是否要毫无意义地消失,为什么自己的命运总是被他攥在手中,凭什么一切都要由赵云乾决定。
他不懂审时度势,不知揆情度理,只为了心中某一刻的坚守,让所有人白白将生命葬送在这里。
它不要被掩埋在黄沙之下。
连风都不愿意吹拂它。
他只说,“只要赵大人答应我,我便立马撤兵离开。”
赵云乾表情凝重,是它从未感受过的可怕。
他站在大堂前,亲自提笔写下的牌匾就挂在头上,“清廉为政”这四字,忽然因这满堂的官兵而变得极端讽刺起来。
“那也是……陛下的皇子啊。”他声线颤抖。
“也不过是个野孩子。”
他目光冰冷,将脖子往前递了递,很快,在大刀抹过的痕迹下出现了一条红色的血痕。
“回去告诉宰相,赵某,恕难从命。”
“你还真是……铁骨铮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男子笑得逐渐面目狰狞起来。
短暂的吵声过后,他倏地收回笑脸,“可惜,皇帝记得你吗?”
屋外忽然电闪雷鸣,眼看就要落下倾盆大雨。
赵云乾的脸色骤然一变,没了方才的果敢刚硬,更多的,是难掩的失落。
没有一位官员是不想重返朝廷的。
他们总觉得在大殿之上,跪地谏言,这才能体现出自己的满腹才华,心怀天下。
即便赵云乾来到寅旨驻守了整整三年,他还是会想着回去,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而是想着证明自己的勤政廉政,却金暮夜。
所以他此刻想着的,不是自己的安危,更不是整座寅旨城的死活,而是在想,要对得起王朝,要对得起皇帝。
可它不肯。
它是影妖。它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