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殿下进行时》
1. 暗渊
2024.11.08/览青山
烛火摇曳,青烟缭绕。远山处,鸟鸣阵阵,花香幽幽。
日照光辉,倾洒而下,竹笙谷在静中苏醒。
薄雾缭绕山间,低吟浅唱自耳边响起,笛声沉沉,似在诉说着一个神秘悠长的传说。
竹笙谷至高处,女子立在山尖处素裙飘然,一双赤脚踩着碧玉金链,发丝如瀑,柔似绸缎,额前的眉心坠在日曦下耀着金光。两臂间,水色的轻纱披帛随风而扬,她孑然独立,闭眸浅笑,合掌于胸前,像在淘金乌之气,吸万物之灵。
她唇如凌霄,睫若蝶舞,两颊泛着桃红。
而眼望谷底,是一片乌压压。
一群族人或是双手合十,或是拘手于腹前,头纱之下,是合上的眼眸与动听的吟唱。
这是青阳一族以年为轮的晨祷。
歌声将护佑三界和平,众生幸福。
半柱香后,低唱骤止。
随着整齐的一句“愿三界祥和,再无战火”而落,谷底众人缓缓睁眼,纷纷单膝半跪,拨起遮挡视野的头纱,埋首又齐声道:“神姬保佑。”
她抬眸,眼底的情绪参不透。
是三界最至高无上的掌权者,也是杀伐果断的最强之人。她的冷漠是为当然,欢与喜也不过是为对下位者的怜悯。
她道:“天地为证。”
而后朱唇轻启:“散。”
乌泱泱的一群人在眼前退去。
她杵在金阳之下,任凉风吹拂,衣袂飘飘,赫然挺立。
神侍出现在身后传话:“神姬,关玥殿那边又有动静了。”
她点了点头,转身,目光被天边那抹耀眼的光牵引,这是关玥殿今日的第二个预言。
她的耳畔在不觉间似乎又响起了酉时的第一句预言——推她入深渊,置三界于水火的预言。
千年之前,瑶天之境的王君托青鸟来传信,称自己想打造一件失传了已有万年的古器,唤知镜,能通古往今来,预言未知,特求她造之。
身为青阳神姬,她无所不能。
锻造一件古器更是不在话下。
竹笙谷的关玥殿是三界千万灵器汇聚之处,其中坐落一鼎炼炉,凝聚神力顷之,便可无所不成。
可这知镜却绝非这般便可铸成。
它需在赤金高炉里经昭火煅烧千次,于鸟鸣花语的竹笙谷中吸日月精华,更是需要青阳神姬体内的灵血为食,经雷雨烈焰洗礼,遭天地铁锤击打,再集众神之力,积三界灵物,此器才可方成。
通古今,晓所有。
可窥未来之事,预知一切。
故称,知镜。
数日过去,她都未曾应允。
从古至今,三界的纷争都源于争夺权势。孰强孰弱,都只在一念之间,上位者只需发号施令,却全然不顾及底下的悲嗥,扰得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从前,三界中亦有预知一切的存在。
魔族的烬祯,曾经是暗夜之域的统治者。他们有着通晓古今的能力,也有毁天灭地的本领,无人不惧而远之。
到了最后,还是落了一个灭族的下场。
传闻横尸三万里,血流成河。
可竹笙谷深处的召唤又一次响起:“苡鸢,你会需要它的。”
那是最澄澈的召言。
声音响彻山谷,冲破浓雾,来到她的跟前,对苡鸢说,她会需要它的。
“我无所不能,何惧未知。”
“你的命数已定,是死局。唯它可破。”
死局?
她看到墨水晕染的长空,荧惑守心,熊熊烈火灼烧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黑烟四起,几乎是奄奄一息,却又横飞一双砍刀直穿她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她坠在断崖口,神智不清,将近一死。
她嘴角噙着一抹红,发丝凌乱,头上的白玉簪碎成两段,摇摇晃晃地吊在几搓青丝间。
瞬息间,一道赤刃划破苍穹,凄厉惨嚎响彻云霄。
她的心任人徒手挖去,魂魄尽碎,最后分尸成万段,烧骨成灰,抛洒三界……
这是知镜问世之初,呈上的第一个预言。
咒她形神俱灭。
——
苡鸢已站在关玥殿前,两名神侍为她推开这座暗藏玄机的大门,知镜立于赤金高炉之上,见她靠近,便飘了过来。
是一面银镜,不过几寸大小。
镜身背面刻着一只高昂首的獬豸,双目坚定,炯炯有神,四脚强健,嘴巴大张,似是怒吼,栩栩如生。独特之处便是它额前的独角,乃为沧海明石所琢,在万芒汇集之下,花青色耀眼夺目。
其光滑的镜面闪着熠熠采光,亮晶晶的,像是要说话。
“我的出现不对不对!”
“我的降世是祸患,注定会搅得人间动荡不安!”
它一惊一乍地说着。
思绪又被牵扯至今日尚未天明时,那抽筋剥皮的痛仿佛就置身其中。
三界因也她之死而更加动荡。
问世时它是这样说的:
“百年后,你将死于一场大战之中。”
“死于暗夜之域的魔尊手下。”
“他是魔界新的统治者。”
那一幕再次浮现在苡鸢的脑海中。
流火四坠,瑶天碎裂,仙宫消融,树枯草凋,谷塌成芜,山倒地崩,哭嚎四起,最后,周遭只剩一摊白骨。
他们跪地求神,盼她能出现,挽大厦于将倾,可转眼,她便死在了那魔尊的双刀之下。
知镜说,他是百年后横空出世的魔尊殿下。
吞天灭地,无恶不作。
他挑断了她的筋骨,迫她下跪,逼她臣服,讥讽道:“护佑三界苍生渡众人苦难的神姬?那你为何独独不渡我?你也不过如此。”
说罢,白玉簪被赤刃一斩而断。
那道声音一直在她耳畔萦绕,迟迟不散。
邪恶的,嘲弄的。
在埋怨她,却也每个字都在戏笑她作为神姬的无能。
想到这,她紧紧握住了腰间的白灵剑。
她才不会输,也不能输,苍生涂炭皆会是虚言。
她乃法力至上的青阳神姬,是天界之外的第二存在竹笙谷的统治者,青阳一族之首。她的神力可以让她只身抵万人,她可戏潮焰于掌中,制幻蝶以迷对手的心智,魔族畏惧,人间崇敬,仙界景仰。
三界中唯她一人拥有灵血,可使万物复苏再生,驱世界邪物、养天地灵器,甚至是定生死。
白灵剑积蕴万物元气,利刃斩众物,在噬影暗泉息憩三十万年。传闻那潭黑水中鬼魂无数,漂泊无依,专吃人心肺,因此,从未有人能深入噬影暗泉中,将千斤重的白灵剑举起并带离。
是她只身潜入万丈暗渊,单手举起此剑,斩鬼影,注正气,随后破水而出,毫发无损。自那之后,白灵剑便一直跟在她身旁。
三界传言,这是白灵对强者的依附。
她是众人承认的强者,青阳神姬苡鸢。
延承了祖女的神力,天下无双,又心生慈悲,兼济苍生,只有她,才可介于三界中,也只有她,才能一直维续着这份祥和。
也正对应了她的称谓,青阳。
青阳初至,万物始新。
有她在的地方,便会万物生。
苡鸢不会输,也绝对不能输。
思绪被拉回,知镜还在嚎啕着:“我是罪恶的伊始!我根本就不该存在!”
她皱着眉:“你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我今日所说的吗!”它突然很激动,“极大可能的原因,是由于我的出现,那位新的魔尊才会滋生毁天灭地的想法的。”
“极大可能?”
“是的…我的能力有限,不能看完全部,总而言之,如果想阻止百年后那场灾祸的发生,就必须从根源入手。”
苡鸢看向它:“那个人,现在正藏身于人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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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人间不太安定。
自从暗夜之域更替了新的统治者、左丘族人上位后,妖魔鬼怪愈发猖狂,甚至潜入人间为非作歹,掠走了不少百姓。
魔族以非人的手法虐待这些百姓,将他们提炼成丹药以强健自身体魄,如今,对比仙族的不作为,魔族的势力几乎快要只手遮天。
祖女传话于她,如若再放任不管,这三界很快便会改天换地。
知镜晃了晃身子以示回答:“没错。他叫司寇翾,只身在边陲都城。”
“我正好要去往人间一趟,杀他,不过是顺手的事。”
“神姬,切莫冲动!”知镜忽然拔高了音调,“他乃不死之躯,哪怕拿他千锤百炼也不会伤及到他性命分毫。”
苡鸢怔住,脑海中不停回荡着祖女所言的那句死局。
难怪她居然会败在他的手下。
司寇翾残暴不仁,一身法力也成了他屠宰无辜的利器,他不论善恶,以杀戮为好,手段残忍,这样的魔王,竟然是不死之躯。
所以,即便她知道了往后会发生的事情,也只能静静看着,毫无还手之力吗?在死亡逼近时,她仅仅能做的也只是无能为力地接受命运吗?
空气凝重。
她问:“这世间,即便是神仙也终有生老病死一日。为何偏偏是他,会拥有不死之躯?”
知镜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毁天灭地之人,又完全能与死亡割席。
这死局,似乎真的无法破解。
她徘徊着,在求一个转圜余地。
既然是发生在百年后,那她便一定可以找到破局的关键。
苡鸢看向知镜,未知就在她的眼前。
胜败未分,她绝不可能轻易认输。
苡鸢抬起袖子,知镜愣了一愣,随后识趣地溜了进去,“哇,你这可比那炉子暖和多了!”
她表情一滞,只是将白灵收了起来。
“现如今,瑶天之境的人还尚未知晓你已问世。虽是他们提出的,要将你打造。可你若白白落在三界任一方手中,整个天地必将迅速走向颠覆与毁灭。”她顿了顿,“所以从现在起,你必须得时刻跟着我,不可离开我半步,也不能现身在除我之外的第二人眼前,否则,后果将难以估量。”
知镜躲在苡鸢宽大的袖中,声音闷闷的应着,忙表忠心,“本镜将誓死追随青阳神姬。”
关玥殿的大门再次被打开。
此时明月轮升。
在竹笙谷,日月更迭频繁。几乎只是一瞬间,万事皆如棋盘落子,过去了便是过去,即使是上天入地的神仙也无法将过去再重启。
可她现在手中掌握着未来因果。
她又是否能做出什么改变。
雾气蒙蒙的夜晚,月朗星稀。
殿前的两名神侍只是稍一眨眼,神姬便消失在了眼前不见踪影。
*
凡间,寅旨城。
撕心裂肺的大吼在城外深处的树林里回荡。
飞鸟奔窜。
树妖恼怒着从口中不断地吐出尖锐的荆棘,往眼前动作快到捕不着影的少年伸去。
这抹黑色的身影在郁郁葱葱的林中分外显眼,火光从他的手中飞出,砸在树妖身上,痛得它叫苦不迭。
它哀嚎:“本妖今日,就让你瞧瞧我苦修千年的威力!”
少年停了下来,冷笑着:“那就放马过来。”
乌褐发带束起利落的马尾,一袭朴素的玄衣,黑色肩甲在太阳下鳞光隐隐,两臂佩着墨色的护腕术袖,一把短刀横在嘴边,眼神中弥漫着杀气。
他目光桀骜狠戾,将短刀握紧。窄腰宽肩,此人可谓齿少气锐。
刀光印在他俊俏的脸上,半张侧颜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鼻子高挺,肤及月色般银白,几缕发丝从额前散落,剑眉玄青,眼眸中隐隐含着猩红的血丝。
一团火焰悬在他的掌心,他看着眼前的妖怪,笑得势在必得。
2. 暗渊
陵州之途山高路远。
正逢旱季,黄土龟裂,方圆百里内竟无一点生机。百姓们过得苦不堪言,肩上赋税苛重,却一点都不曾减过,只靠扒树皮吃土块度日。可传闻,陵州的皇宫内仍旧日夜笙歌。
寅旨是大翎王朝的边城,孤僻遥远,四处黄沙弥漫。
苡鸢一身素衣纱裙,轻飘飘地落地。
热浪携着闷燥的微风而来,卷起一层又一层的黄沙,在风中独舞。百里内,鲜少有有人家。
她又往城门所在的地方近了近,烟火气重一分,妖气便浓一分。
一直到被不远处的树林传出的声音吸引,她的脚步这才顿住。
苡鸢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杀意:“找到了。”
——
树妖早已被他折磨得体无完肤。
相较于它的奄奄一息,他却毫发无伤,甚至愈战愈强。
它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正在不知不觉中被面前的少年给吸收。
可他难道不是一个连道修门槛都没摸到的凡人吗?
树妖撑着最后一口气倒在地上,在未炼化成丹前,眼神幽怨地盯着他:“你…你到底是何人?怎会、会知晓魔族的秘术…...”
少年果断,不做一句解释,手中的刀扔向它干枯浑浊的眼睛,击溃了它的最后力气。
“败者,不配让我浪费口舌。”
褐色的内丹缓缓升起。
他噙着一抹笑,正要过去将它收入囊中。
可内丹却渐渐与他拉开了距离,似乎在被什么拉着走。
“是谁在那装神弄鬼。”他停了下来,不愿做过多的追逐,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
大笑爽朗,阴森可怖地笼罩着这小片土地,声音似乎隐藏在暗处,难辨雌雄:“司寇翾,我终于找到你了。”
司寇翾的瞳孔皱缩,僵直在了原地。
他方才的一举一动,难道都在被它们监视着吗?
窒息的回忆压得他喘不过气。
阿母死不瞑目血肉模糊地倒在他的眼前,将她挫骨扬灰的那群魔族士兵,颠沛流离的逃亡与苟且偷生,终日匿身于不见天日的隅隈,阴湿的角落与腐臭的尸体,便足以含括他流窜在凡间的所有日子。
所有反驳的话都如鲠在喉,风干干的,灌入他的喉咙,如窒息、如溺亡。
天色愈发昏沉了,他在十七岁这日,再次被左丘族人发现。
阿母在他们被左丘族赶尽杀绝之前,决心逃往人间,在这里的每一日,都寸步难行。为了屏绝他体内强大的魔气,阿母将自己所有的内力倾注在他的身上,加以封印,为的就是能让他们在人间过几日安稳,不被丧心病狂的左丘族人发现。
他那时才五岁,如此小的身躯因难以承受住这么大的力量而受了许多苦,日夜承皮肉之痛,钻心刺骨,伴随了他整个幼年。
可在他幼学之年时,左丘族人还是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是阿母拼尽全力将他护下,他才免于被发现、被凌虐。于是这些刑苦皆由阿母承受,一直被反复鞭打凌辱至死。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按理说,我该唤您一声‘少主’。我们,可不是敌人,少主又何必对我起了杀心?”
他的眸子冷了几分:“既你对我并无敌意,又为何不现身?”
“我早在一千年前便被魔族的左丘翼打得身毁神灭,现在能与少主相认,也不过是因魔核未损,尚有一丝神智在。”
司寇翾指尖发白,将十指深深嵌入了掌心中,他咬着牙:“你是左丘族的。”
它又缓缓道:“可我们都有着同样的敌人。”
“谁与你说的,我的敌人是左丘?”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他矢口否认。
它饶有兴致地继续追问:“那你的敌人会是谁呢?仙族?还是那高高在上的青阳神姬?”
司寇翾歪了歪头:“自然是无可奉告。”
“看来你并不想与我联手。”
他转身就要走,可还是被它接下来的一句话挡住了去路。
“即便我拿出能让你恢复所有被王后封印住的内力作为筹码?”
它自顾自地说着:“你暗中斩妖收集内丹的事,迟早会惊动霜羽巅的那群道士,甚至是魔族的那位。这是凡间,并非无人之处。你扰乱了他们的秩序,他们发现你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可是烬祯族的最后一人了,少主。”它笑,“如若三界抢在我们之前联手,那么这场博弈的胜负,定不用由我分说了吧?”
司寇翾恶狠狠地看向被阴云环罩的上空,“你究竟是何人!”
这一次,它底气十足:“少主,我说了呀,我是来帮你的。烬祯的没落是三界的损失,我,能让你重复烬祯的光明,一统这天下!”
不明的意味流转在他的眼眶中。
司寇翾平静了下来,想听它继续说下去:“你要如何帮我?”
一颗火红的丹药在眨眼间出现,他一愣:“这便是你的筹码?”
“服下它,你便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在下,先在这拜见少主了。”
他取下这枚丹药,并未立马服下,而是又一次反问:“我如何确定其中是否有诈?既是蛰伏,又为何碰巧在今日现身?我拿什么信你。”
似乎是没料到他的警惕性会如此之高,它哑口无言了一瞬,刚要开口,便被他截了去:“你的魔核,应该比我收集到的这些内丹还要有用得多吧?”
还未反应过来他的忽然变卦,整个天地便在顷刻间昏倒,好一阵天旋地转、尘土纷飞,它被沙石迷了眼,再一睁开,眼前的人便没了踪影。
和它一样,只留下一道声音:“待我把你揪出,定要将你大卸八块。”最后四字,是咬牙切齿说出的。
大地裂开一条缝来,目光所及的全都塌入其中,司寇翾的眼中已无半点生意,眸染猩红,如一头吃血噬骨的孤狼在放任着自己的野性。
他发誓,烬祯的秘密只能由他一人知晓。
这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永恒。
没有永恒的同盟,也没有永恒的对手。
他会将他们一点一点地碾碎,向他们对待阿母那样。
整片树林摇晃着,动静之大,甚至惊扰到了城外过路的行人,纷纷避而远之。
苡鸢随着这片动静而来。
这魔气竟比想象中要强得多,如此恶魔横走人间,以百姓血肉为食,好不嚣张。苡鸢攥着随手抓来的枯藤长条,步步逼近着前方的纷争。
荆棘丛生中,她远远瞧见一抹玄色。
一道横波将他打得口吐鲜血,他单膝跪在地上,抬手擦了擦,唇边染了红。
“这就是你所有的招数吗?”
天边落下一道轰雷,阴霾密布。
“你敢挑衅于我!”
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低沉压抑,又透出几分奸邪狡诈。
司寇翾吃力地站了起来,阴风阵阵,瘦削的身子被吹得摇摇晃晃,方向尚未分明,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一次次进攻中去猜测它的藏身之处。
须臾间,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雷电交汇成了一团裹着碧火的圆球,径直朝他砸过来。
他眉峰一皱,风再次席卷而来,一个踉跄,又再次跪在地上,未来得及站起便迅速抬起手中的短刀在空中画咒,“以土为盾,以木为基,天地……”
“小心!”
话还未落,便突然被一道女声打断。
他的视线蒙上了一层白色,忽然有朵莲花在眼前绽开,舞动在空中。好一会儿他才看得真切,有一白衣女子竟替他挡下了这妖魔的轰雷决。
他蓦然嗅到了一股清雅的花香。
望着她的背影,青丝如瀑,别着一支素色的玉簪,透亮雪白,司寇翾盯着它看,似乎也有一双眼在同样注视着他。
他感到不妙,却没想过要在这时逃开。
裙纱飘飘,腰肢纤细,盈盈一握,缕带正中绣了朵开得脱俗无暇的金莲,水碧色的披帛在腰后摇晃。
她只拿了一条枯藤,长满了尖刺。
不知为何,司寇翾竟觉得自己的命运与这藤条相似,枯萎半生,以刺为盾,可即便充满了防备与危险,也会是会被人扼住喉咙,决定着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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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
意想中的轰雷并未落下,藤条甩在地上,沙石四起,力度之大,竟平白砸出了一个洞来。
她淡淡开口:“妖孽,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完全被女子挡在身后,周全地护着。
她的声音带着坚定,与叫人难以违抗的命令,她似乎同样志在必得。
她侧过脸庞,一双眼出现在阴霾下,隐隐有水波流转,又隐隐悲天悯人,“你没事吧?”
她逆着光,穿越黑暗,朝他递了只手。
从未有过这样一只手,义无反顾地伸向自己。
如此坚定。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像神。
从天而降,拉他逃离深渊。
也或许是在这人间炼狱偷生已久,他从未感受过如现在这样,有人愿意伸手拉他一把。
他在严寒清冬中萧瑟了一季又一季,逐渐枯萎,毫无生气,几乎是凋零一地。
终见得,缕缕明媚春晖。
于是他势如破竹,向朝绽放。
眼中多了温度。
灼人的炙热。
叫人挪不开眼。
——
它乃暗夜之域曾经盛名一时的魔族将帅,左丘煴。
因触犯魔尊大忌而被折磨至此,一千年的苦恨与积怨,支撑它凭借本就微弱的魔核存活至今。它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将那高位上的人拉下地狱,千刀万剐。
烬祯因可预知一切而成为三界众矢之的的,族人们被虎视眈眈,反抗无果便也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它处心积虑地四处打听,十年如一日,它终于等到了烬祯族那最后的文明。
可为何,他们的敌人不是同一个呢?
它震怒,怒在自己的千年如手中沙一瞬间流逝,怒在所有的蛰伏与谋划在此刻崩塌,怒在自己今日一旦与之交战必定会元气大伤。
但它管不了这么多,它势必要给这个毛头小子一点颜色瞧瞧!
电光?磹赪目?,它汇集所有内力只为用这一击将司寇翾彻底拿下。
忽然冒出的一道女声,以及一条枯藤便将它的修为打了个稀巴碎。
它远远瞧着那女子,一袭白衣,眉宇间冷冽狠戾,在这强大的气场之下,它被衬得如一苟且偷生的蝼蚁,轻轻一碾便会是五马分尸的下场。
骤然间,它发觉此人眼熟得像一位故人。
立于三界之上,那杀伐果断的青阳神姬。
“你是…”话到嘴边,它又说不出口了,“不对,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还不赶快给我闪开,竟敢坏我好事!”
传言白灵剑与她寸步不离,她形单影只地来,不过是赤手空拳砸在棉花上。
女子昂首:“这是在看不起我吗?”
左丘煴愠怒,吼叫声响彻如雷,他们两旁的树木被连根拔起,阵法排布在四周,将他们所有出路都给堵住了。
尖锐的木头指向他们,在左丘煴一声令下后,以破竹之势对他们发起进攻。
她单手挥舞着手中的藤条,另一手紧紧抓住身后的人,随着一声“破”落下,面前的木头全都被劈成了两半。
司寇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火光裹挟着这条枯藤,她在手中延伸,臂抬高、再收紧,她盯着前方,露出了第一抹笑:“妖孽,还不现身!”
音落,一团黑雾被她手里的藤条五花大绑而来,只长了一张獠牙和两只如同枯槁的眼睛,便这般丑陋可怖。
它还是没服输:“你,究竟是何人!”
司寇翾从她身后探出了一双眼,他直视着那潭深渊,仇恨渐渐在心里褪去。
“我的修为,可绝不是你这样的人就可以轻易将我打倒的,”它眼睛一转,“除、除非,你是青……啊!”
藤条收紧,将它的皮肉紧成一团,瞬间感到锥心刺骨、刺心裂肝,浑身被火烧得发疼,一声声哀嚎响彻云霄。
不出多时,它便魂飞魄散,只剩下一颗烫手的魔核。
她徒手将它取下,握在掌中,转身看向司寇翾,嘴角的笑让人难以分辨:“你想要这个,是吗?”
3. 暗渊
她说着,朝少年伸出一只手。魔核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十指尖如笋,腕似白莲藕。
少年悠悠抬眼,目光如炬地看她。
不作任何回应。
若雪般白皙的面容布着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近眉端处的伤还沁着鲜红的血,他薄唇微微下垂,眼底染了淡淡的殷红。
“你总得先让我知道一下,你是谁吧?”
他终于开口:“不过一介凡人,姑娘不必知道,免得污了耳朵。”
她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好看的眉皱了皱,手也往后缩了点:“那你告诉我,你想用它干嘛?”
他还是那样,一双瑞凤眼狠厉淡漠,冷如刀刃。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
方才她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之中。
可他现在唯一想的却是,应该如何才能摆脱掉她。
她也不恼,“我今日受了点伤,恐怕再难赶路。天色已晚,作为交换,我可以将它给你,毕竟它对我也没有什么用。但你,可否收留我一晚?”
“我闯荡江湖四海为家,并无住所。”
她故作惊诧地张了张嘴:“我亦是江湖中人,只求前往陵州,一路斩妖除魔匡扶正义。看来我们所求,是一样的。”
司寇翾拧眉,墨瞳染上隐约的愠怒,竟不知她会如此难缠。
可他如今内力尚未恢复完全,观下方才那局,他已将她的功力摸了个半成,以他现在,绝对打不过她。他当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拿到那枚千年魔核。
他只好佯装微笑:“噢?姑娘竟有如此抱负。”
她点了点头:“既然你我皆四海为家,不如,我们结个伴?一起赶路吧?”
“可我并没有要去陵……”
她笑着将魔核往自己眼前一递。他们对视上,两人的笑一丝真意都不曾有,全都各怀鬼胎。
罢了,姑且先答应她。
她的眼眸分明如冰窖般严寒,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手仍旧往前递:“我叫苡鸢。”
他颔首接过,“司寇翾。”
到时候再设法将她甩掉。
司寇翾想着。
苡鸢笑着:“你有没有发觉,这周围的魔气好像更重了?”
一字一句都有如弓箭射在靶上,他同样扯出一个笑:“有吗?”
“逗你玩的。”
他们两人的身影一黑一白,穿梭在林间,彼此默契,竟一路上都一言未发,似乎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
入了城,已是黄昏。
夕阳余晖,霞光万道。
“我今日瞧见你身手不错,不知,你师从何人?”苡鸢微微抬头看着他。
司寇翾一愣,面色仍旧凛若冰霜:“我无父无母,更无师无尊,身手也不过尔尔,远不及姑娘万分。”
她还想说什么,身旁的人便突然停顿。
“客栈到了。”
她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便拉住了作势要往里面走的司寇翾,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她轻声说:“这里面有妖气。”
她炽热的温度又再次触及他的冰冷。
司寇翾早便料到,一改方才的冷色,微微笑道:“这不正合你意吗?”
可这温度总要褪去,他将苡鸢的手轻轻放下,自顾自地往里走去。
苡鸢站在外面,定定看着他和掌柜交谈。可里面将近一半的客人,皆是妖魔化身,他的出现,无异于掉进龙潭虎穴。
知镜:神姬,他为什么这么恨你啊。
她耸耸肩。
可能觉得她坏他好事了。
林中的魔气绝非寻常,似乎存在着两种势力。苡鸢其实在旁边看了很久,因为屏障内力的原因,他们都无法察觉到她的存在。
司寇翾?
她反复念着这个名字。
恨不能千刀万剐、嚼碎入腹。
可他现在的内力并没有想象中这么高。知镜说,曾在幼时,他的娘亲将自己的魔力全部渡给了他,也因此封印住了他本该拥有的所有内力。而魔族有一法术,说是收集同族的内丹饮下,便可将它们的力量全部吸收,甚至能慢慢恢复自己原本的内力。
司寇翾现在正在做的,大概就是这样。
她低头,拈着两根青葱似的手指,忽然间有了盘算。
她才不会卑劣到将他掠了去,一辈子都只能关在瑶天之境的大牢中。
她要此人强,强大到能与她一战。
她若要赢,那便堂堂正正地赢。
于是:“我若帮他一把,你猜他会如何?”
知镜说:“神姬的帮,是要如何做?”
苡鸢露出了少有的笑:“你自己看便是了。”
*
深夜,朗朗乾坤。
宵禁锣声一敲,街上便再无方才的热闹。
鸟啼人寂静,正是入睡时。
司寇翾屋内一早便灭了烛火,整座厢房静得出奇。苡鸢与他一墙之隔,丑时已过,房中还燃着他特地交代过的安神香,她必是早就酣然入梦了。
借着窗外洒落的月光,他躺在榻上,又一次打量起了五指。
怎会如此灼热。
将他这座死板的山,弄得哗然一片。
似暴雨过后的一缕金阳,不偏不倚,恰好照到了他晦暗阴森的角落。
白衣飘然。
眉黛青山,双瞳剪水。
他做了个简短的梦,恍惚间,他便飘飘欲仙,飞向了高寒之处。与月齐升。
他所亲历的一切,在今日也都不过是场梦。更何况,苡鸢如此缠着他,今后指不定会搅出几番风云来。
思及此,他将那魔核从囊中拿出,不做思考地吞了下去。
今夜,他就要出逃,要不受束缚地往更高处去。
借着夜色,司寇翾翻窗而出,动作敏捷地行走于屋檐之上,房屋密密层层、鳞次栉比,他越走越快,在不觉中力气也在慢慢消散。
晚风很凉,吹打在他的脸上,可为何还是任汗水湿了衣背。
他喘.息着,很快便察觉五脏六腑生出了刀割的疼,就连心也跟着绞痛,他的身体像是在被什么控制着。
意志在慢慢被吞噬。
司寇翾最后还是倒在了路上。
底下垫的是残缺的青瓦,后背紧紧贴着,硌得生疼。
有脚步声逼近。
可他早就没了拿起刀刃保护自己的能力。
一步一响,牵动着他紧绷的心一起。
“你怎么倒在这啊?”女声清脆悦耳,疑惑地问他。
这道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苡鸢。
在双睑未阖上之前,他以模糊的视线看了苡鸢最后一眼,碧落褶裙,腰间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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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动,每一次声响落下,他身上的痛就加倍万分。
发丝在银辉下像是镀了一层白色的光,星蓝披帛仍旧飘飘于她的身后,浅浅笑着,背着光,她与月重叠。
又是一只手,自高处落下。
“你不是答应我了,要同我一起去往陵州吗?穷山恶水的叫我一女子如何应对?”她的语气间仿若充满了嗔怪,“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腹中好一阵肝肠寸断的痛,司寇翾闭上眼,唇色苍白,“你是……如何找到这来的。”声线甚至都是颤抖着的。
“当然是因为我给你下毒了呀。”
他再也没有多余力气可以支撑,被疼痛折磨得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他被绑在了最初那间厢房。
苡鸢与他正对着,端坐在凳上。她侧着脸,烛光昏黄,描绘出她的轮廓,有山的蜿蜒,也有水的流迹,像一座静立的神明石像,谁都不能轻易靠近。
他张口,虚弱无力:“你……到底是什么时候?”
苡鸢并未偏过头,“在我朝你伸出手的那一刻。我给你的那颗魔核,其实是假的。你若再服下它,可谓是毒上加毒。”
两只手被粗绳束缚在背后,他紧紧握着拳,忽然觉得可笑。
她伸出的那只手,不过是在下毒,他却以为是冬雪遇上孟春,终于有人愿意拉他一把。
司寇翾眼底的黑暗难以一眼揽尽,他们相视,这中间暗流涌动,杀意腾腾。
他敛眉瞪着苡鸢,语气凶狠:“你究竟是什么人!”
苡鸢摇摇头:“败者,不必让我浪费口舌。”
学着他今日对那树妖说过的话,在他看来不过是在挑衅。
“你是魔族人?”
但为何,他一丝魔气都未曾感受到。
她武艺高超,技法精湛,远比道修门派那些故弄玄虚的白头老儿还要厉害得多。她看似凡人,却又不是凡人。
那她到底是谁?
苡鸢走了过来,脚步轻盈。
她绕到司寇翾的身后,十指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她俯下身,与左耳不过三寸之隔,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脖颈,有些痒。
“我非魔族,更非仙族,烬祯的秘密,我也知晓。那么你猜猜,我会是谁呢?”
吐气如兰。
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直起身子,又回到了他的跟前,“你中了我亲自调制的毒,每逢子时,便会受剥肤之疼,痛入骨髓,不出三月,就会七窍流血,暴毙身亡。”
一袋锦囊横空出现,她握在手中,凑近了些,淡淡道:“这是解药,十日一用,你若想活命,就得乖乖听话。”
“像今夜,你就是不听话的表现。”
司寇翾眉峰冷峻,自谑地勾唇:“以死要挟?对我而言,死轻如鸿毛。要杀要剐随你便,我绝不会听命于你。”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你走吗?”苡鸢声音冷冷的,叫人摸不清情绪,“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日夜折磨你,一直到你甘愿俯首听命的那日。”
反正他也死不了。
她取下腰间的乌金铃铛,每一次轻微的响动,都死死牵制着他的所有感官。
“明日再会,司寇翾。”
解药与那真正的魔核被她放在茶桌上,不过几步之遥。
她推门而出,渐渐同铃铛声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4. 质明
天边泛起鱼肚白,苡鸢撩开纱帐,远远瞧见门前覆了一道阴影。
那人影高大瘦长,笔挺地站着。
苡鸢勾唇,自是知道是谁站在那儿。
她唤:“既是想见我,直接进来便是。”
门被推开,司寇翾换了一身靛蓝束腰长衫,脸色冷淡,眉宇间仍旧写满了不羁与疏离,他淡淡一瞥,榻上的人也在直勾勾地看他。
她柔顺的发丝随意散在肩前,雪肤透出两点红,茶褐色的瞳仁闪着璨光,一袭浅色罗裙单薄,她眨着眼,正在笑。
“你是来向我低头的吗?”
他现在看起来容光焕发,昨晚那位被毒发折磨到蜷缩在地的人仿佛不复存在。
一扇门半开着,他倚在旁边,用身躯挡住了外面来回过路的客官,他身上的魔气已经难以掩盖,在这座客栈中,他似乎与那些妖怪没什么区别。
“你想要我怎么做?”
苡鸢的房中不知为何弥漫着淡淡的莲香,紫炉熏烟袅袅,她的脸藏在其中朦胧不清,只听她的声音正随着脚步慢慢靠近,“你把那魔核吞了,以后行事须得要万分小心。”
他语气漫不经心:“我自然知道。”
“把门掩上,走进来。”
苡鸢已经坐到鼓凳上,倒了盏清茶。
他昨夜的动静苡鸢听得一清二楚,忍耐的滋味并不好受,更何况这是专门为他研制的毒药,性命当然不会被危及,她也同样凭此证实了心中的猜想——他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不死之躯的能力。
他磕磕碰碰、跌跌撞撞地走向解药,终于能有所缓解。
与此同时,他与苡鸢之间的联系从此将密不可分。
久嗜成瘾,更何况这是能治他根本的良药。
他,只能心甘情愿地俯首听命。
司寇翾将门轻轻掩上,只听她说:“你撑的比我想象中要久得多。”
短刀反扣将刀尖对着自己,他握住刀柄,并未说话。
茶水滚烫地流入喉间,“那你现在服输了吗?”
“我若说不服,你会怎样?”他冷若冰霜。
茶盏与木桌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苡鸢嘴角含着淡淡的笑:“那现在我们打一场。”
司寇翾没有客气,如今他的内力已恢复半成,他也正好想再探探苡鸢的底。
短刀出鞘,他握刀而起,眼神锋利。
谁知她只是说:“你这把刀太烂了,这样,如若你能用这把砍刀连过我三招,我就将它赠予你,如何?”
司寇翾一愣,不觉间有些错愕。
更多的似乎是难堪。
她徒手生出一把砍刀。
与那预言中的双刀有些相像,不过二者差得远了,那是三界第一刀——扶光双刃,而她手中这把,不过是在一次缴兽时用其灵丹随手提炼出的。
砍刀刃口锋利,长一尺五寸,刀柄整体呈黧黑色,尾处刻了个狼头,以金描出狼首轮廓,镶翡点睛,血口大张,若隐若现的两枚尖牙匿在其中。
与司寇翾十分相像,都藏着汹涌的野性。
“接着。”
苡鸢把砍刀稳稳丢在他手中。
他掂了掂这把来历不明的砍刀,重量正好,握起来也称手,刀柄上的狼首栩栩如生,明明只是刻它张口,他却隐约间听出了嘶吼。
他转动手腕,身后忽然刮过一阵罡风,砍刀稳稳握于掌中,如绑了绳子般,手刀紧紧贴合。
招式已起,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苡鸢赤手空拳,早便胜卷在握。
司寇翾手持砍刀,亦是志在必得。
“轰——”
两人皆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被楼下传来的动静吸引。
“救命啊!”
“有妖怪!有妖怪!快放我出去!”
求救声此起彼伏。
她扶眉,不曾想变故会出现得如此之巧。
她早便察觉出这座客栈的妖气绝非寻常,可他们看起来行为与常人无异,亦无害人之心,住下时已快近深夜,街上热闹非凡,她并不想因此而引起轰动,弄得人心惶惶。
本是要趁四下无人时将它们一网打尽,奈何司寇翾的动向竟比这些妖怪还要难以摸清。
它们绝对是有所行动了。
她递给司寇翾一个眼神:“到你替我效命的时候了。”
话落,他提起砍刀破门而出,“不必你说,我正有此意。”
待他出门,苡鸢问知镜外面发生了什么。
它说,那些妖怪在抓一个人。
——
男子绮绣锦袍,华服加身,此时正被为首的妖怪拎着领子吊在半空之中。
他颤抖着身体,唇色发白,他抬脸,用无助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四周,满面的鼻青脸肿,身上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无辜的百姓因为他的出现而抱头逃窜,有人被牵连,欲跑出门外呼救,不想大门竟自己关上,他不小心撞了上去,重重晕倒在地。
他实在不想因自己的出现而致使这些妖孽残害黎民百姓了。
他咬牙:“我宁骁不过是烂命一条,你们要杀那便取了去!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宁骁也不曾料到,自己翻山越岭赶到寅旨,竟还会遇到这些妖怪。他懊恼着,一边忐忑着生死,一边担忧着顾贺的安危。
大翎新建第三载,圣旨快马加鞭地来到他们荒凉落魄的府前,皇帝封他为和煜王,说他是流落在外的皇子。
前朝动荡时,他亦是父王的皇子。
战火纷飞,母妃在宫殿内被赐一条白绫,她吊死在那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的房梁之上,死后仍被凌辱,最后曝尸荒野。嬷嬷与几位太监带着他与护卫顾贺一路北逃,最后依傍在苦寒之地而居。
他们用着从皇宫盗出的珠宝换了些盘缠,才有了那座不算气派的府邸。
全岭城偏远孤僻,并不比寅旨好得多少。
他们最后被唤家仆,他贵为前朝皇子,自小便耳濡目染。母妃记忆中的模样早已被流失的岁月冲淡,她总是这么善良,眉眼弯弯的,从未与他置过气,可他们的最后一面,母妃哭得泣不成声,他那时即便太小,却也体会到了何为生死之别,何为哀哀欲绝。
母妃将自己的贴身玉佩取下,为他戴上,她的眼角还含着泪,哭得通红:“一定,要找到你的……皇叔。把这个交......交给他。”
他与母妃分别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可玉温热,每每靠近心脏时,他便觉着就算是严冬也不算太难捱,母妃好像在以这种方式与他相拥。
战乱一直延续了四载。
皇叔宁远泽领兵杀进了那作乱贼子的营帐,直捣黄龙,在陵州重新建立起了他们宁家的政权。
百废待兴之时,他也终于想起了自己流落在外的侄嫂。
他或许并不知情,自己的情人早便死在了他日夜与人饮酒作乐的宫殿。
圣旨落下,宁骁被封王爷,掌管北地,明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可他等了半月余,仍未见到迎接队伍的影子。
回陵州,几乎成了宁骁这辈子的执念。
嬷嬷年岁已高,手写了一纸信拖他带回陵州,并亲自交由圣上。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十五日,即便是已到半路,也不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没法再等下去,决心要亲自前往陵州。
穷山恶水也好,妖魔猖狂也罢,他不在乎加官晋爵与荣华富贵,只想将母妃的念想转交与那高位上的天子。
他与自小便一起习武的顾贺买下了十几个武士,在城主派予他的士兵队伍护送下,同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刚出城门,不过几十里地的功夫,他们便遇到了山匪流寇,底下的人被杀得寥寥无几,再南逃,又遇到妖魔作祟,这一路坎坷,似乎是有人在故意算计他们一般。
他与顾贺在逃亡时跑丢了,他独自奔向寅旨,企图向寅旨城主发出求救的信号。
城门的士兵告诉他,福来酒楼会有他想要的答案。于是,他大呼一声城主何在,周围的人都换了一副面孔,细一看,竟全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妖怪。
此时,他就算不认命也再无他法了。
这些妖怪设下了结界,就算有人路过欲伸手施救,也得想法子进来再说。
抓着他的妖怪阴森地笑着:“小王爷,这些可都是我与底下这帮兄弟的吃食呀。你有多大的脸,竟敢向我发号施令!”
“你们到底是受何人指使,非要揪着我不放!”宁骁大吼着,字字泣血。
枉死的武士与无辜的士兵。
每当他阖上眼,心中的恨意就如藤蔓一路延伸,直冲云霄。
“简单啊,只要我现在杀了你,那便不会再有像今日的变故发生了,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揪着你不放了。”
宁骁转动着眼珠,似乎找到了答案。
它们所做的一切,竟都是为了阻止他前往陵州。
他也不知自己的那个决定究竟是对是错了。他再无思绪去想是何人要加害于他,而是在后悔他的决定居然暗暗伤害了这么多平白无辜的人。
那妖怪张开了血盆大口,将与他的距离拉近。他已再无求生的欲望,只想此事早点做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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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陵州江水与母妃的音容笑貌重叠。
他仿佛回到了十岁时。
在皇宫中无忧无虑的日子。
宁骁绝望地闭上眼,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对不起顾贺,没能活着去救他。
“妖怪,你的对手在这。”
他倏地睁开眼,莫非是有人来救他了?
只见一蓝衣男子从高楼一跃而下,手中还握着一把狼首砍刀,他面色冷峻,猩红的眼眶微微眯着。
周围的妖怪全数围了上去。
他似乎更兴奋了,厉眼疾步,手起刀落,一个瞬移过去,周遭包围他的妖魔皆分成了两段。
来不及凄嚎,它们就连死后流出的红血也被这把刀统统吸了去。
血一入肚,刀身便银亮一度。
宁骁瞠目,连惊讶的空隙都没有,又见男子以一敌十,空手生火,烈焰灼烧在砍刀身上,削铁如泥般便将眼前的妖怪雷厉风行地斩杀在刀下。
知镜拉着苡鸢出去看。
她站在高处,下面发生的事皆一览眼底。
它跟着凑热闹:跟我好像啊,我也爱喝血。
苡鸢罔若未闻,视线被司寇翾的动向牵着走。
只剩下为首的妖怪了。
它惊诧于司寇翾的武力,又震撼于他竟是魔族人。它把宁骁随手一扔,他重重落地,吐了大口鲜血。
“你竟是魔……”
它探究的目光在司寇翾身上来回扫视,可惜他从没有耐心听完,刀刃锋利,第一刀斩它腰腹,第二刀削它四肢,最后一刀直直砍向它那丑陋的脑袋。
三刀落下,这座客栈的妖怪全部随着火焰的炼化而变成了内丹。
他抬头看向高处的人,与她对视。
苡鸢的眼神意味不明,似笑非笑的,她轻轻一跃,双脚踏在地上,便朝着司寇翾走去。
她终于说出了第一句夸奖:“干得不错。”
司寇翾默不作声的,过了片刻,便将手中的砍刀朝她递了递,说是要归还。
苡鸢不在意地摆摆手,往那受了重伤的男子走去,装作不在意地说:“已经见血了,我不喜欢。就送你好了。”
“可我们还未过三招。”他急切开口。
苡鸢懂他的别扭,便顺着往下说:“真的过了,你也打不过我,你且收着吧。”
“你怎么就知道我打不过了。”他仍是那个语气。
苡鸢则是淡定顿首,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那你总该有自己的法器吧?怎么样,还算好用吗?”
他没直接回答。
而是问:“它叫什么?”
苡鸢摇头:“我也不知道。你给取名吧,以后它便认定你了。”
他低头盯着这把砍刀久久不语。
除阿母亲织的发带外,他从未收过他人赠予之物。
握在手中那一瞬,就像抓住了安稳一般。
苡鸢的出现,让他单调干枯的日子有了一丝改变。
有人陪着说话的感觉,其实也不错。他想。
他好似终于脱离了苦涩的严冬,见得了初春,触得暖意,嗅得花香。再越过这春意盎然,他便来到了烁玉流金的夏夜,融掉了他的冷漠,他感受热烈。
她像是一朵远离凡尘,超然脱俗的莲花。
即便有时,他们会嘴上从不饶过谁。
居水间,以雾气为伴,在人迹罕至处,缈缈身影在水雾中极不真切,方一靠近,那朵莲便奏起了动人的乐章。
弹奏间,阳春白雪,三千流水入江河。
停顿时,奔放淋漓,远近青山在怀中。
曲尽后,余音袅袅,飞至瑶天见月明。
一朵莲,在他枯燥阴郁的心中奏响高歌。
司寇翾将刀柄牢牢抓在手心中,来回摩挲,生怕它会消失似的。
他缓缓抬起眼睑,璨瞳灼热,“莲章。”
“它就叫莲章。”
掌间的砍刀似也认定这个名字,在他第二次叫出“莲章”时,配合地亮了亮刀柄上的狼首。
苡鸢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反问:“莲章?”
毕竟谁能想到这把凶猛的黑狼大砍刀竟落得这样一个风雅的名字。
拿出去打斗时,一点儿也不霸气。
也罢了,他能取出什么像样的名字。
下次一定得让她先取好了再转手送他什么。
司寇翾回得更坚定了:“是。”
就叫莲章。
让他一直记得,这第一个法器是苡鸢送的。
这是属于他的短暂温存。
5. 质明
苡鸢将宁骁扶起,伤痕累累,好不狼狈。
他揉着后背,另只手搭在苡鸢温暖的掌心中,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多谢,又说着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客栈内的百姓们都被安顿好了,他们受到的惊吓并不比宁骁少得多。
他看着空荡的大楼,颓垣败壁,好似在全岭时的府邸,人也稀疏,物也破败,他离陵州越来越远了,他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的故乡了。
借着苡鸢的手,他顺势一滑,便靠在她的了身上,埋肩大声痛哭起来。
苡鸢僵住,半边衣裳已被打湿。
司寇翾快步流星,一把将宁骁拉开,瞧见他涕泗横流,两只眼睛本就青紫现下哭得肿了,更是难以入目。
他抽泣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司寇翾蹙眉:“你再哭,就滚出去。”
威胁的语气让宁骁不寒而栗,他讪讪闭了嘴,难掩的悲伤全都咽下了下去,颤抖着身体只留一双可怜的眼睛来表露情绪。
苡鸢站在原地,相比之下,柔情似水:“你叫什么名字?为何那群妖怪要对你痛下杀手?”
他冷静下来,双手抱拳对苡鸢行礼。
“在下宁骁,自全岭而来,要往陵州去。”
苡鸢眼眸亮了亮:“你要去陵州?”
事已至此,宁骁不打算做任何隐瞒,便把这一路遭遇的一切都一一交代了。
“我被封王的事并未彻底传开,我又自小被嬷嬷护在府中,从未与人结过仇,更从未无端地生怨过。我唯一能想到的,既不想让我回京领命,又能命令威胁大小官差,与妖魔势力勾结,定是一位在陵州,甚至是皇宫内可一手遮天之人。”
难怪宁骁这身打扮非富即贵。
锦绣长袍,金色显贵,两只在池边戏水的红鶴绣在胸前,腰环白玉,绥带镶红珠,头佩金冠,玄色长靴更是用料精致,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能在光下折出鳞光的云丝靴子。
竟不曾想到他便是圣上亲封的和煜王。
问到他要如何只身前往陵州时,立马就润湿了眼眶,两行热泪从黑瞳中直直流下,哀哀道:“姑娘、公子,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我的手足顾贺同我在全岭城外分离,至今下落不明。我们从皇宫来,自小一块长大,如若此途的代价是要失去他,我必将终日活在郁郁中……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之人了。”
宁骁双膝重重跪下,两首伏地,诚恳万分:“我自知此求可谓恬不知耻之举,可事关顾贺的安危,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如若你们愿意帮我,待我回了陵州,定重金酬谢,在圣上面前替你们求个好功名。”
司寇翾不在乎他的所求。
他没必要去为了一个刚认识的人大打出手,甚至是搅进一团未知深浅的浑水中。
他走到苡鸢身旁,面前的人只是眼皮微动,垂着眼眸难辩情绪,她张唇低声道:“我给你两个时辰,去将这个叫顾贺的人找回来。”
他不解,纵有疑惑,千言万语在苡鸢面前也被压缩成了一句:“你不和我去吗?”
苡鸢一寸目光也不愿分给他,她上前欲把跪地的宁骁扶起,司寇翾却抢先一步接过。
发白的指尖落在宁骁的臂膀,他没忍住吃痛出声,却瞧见二人之间的氛围好似不太对,总觉着下一刻便会大打出手,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就不怕我半路跑掉?”司寇翾戏谑道。
苡鸢声音清冷凌厉:“你大可试试。”
晃了晃腰间的铃铛,悦耳得像一曲清雅乐章,可对司寇翾,却是索命的节奏。
跑掉,铃铛?
宁骁隐隐看出了个大概。
他们或许是主仆。
司寇翾愤愤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人海中。
苡鸢搀扶过他摇摇欲坠的身子,问他可想好了要去哪里养伤。
好像陷入了仙女的怀抱中,她一袭梅青罗衫,皎洁的容貌洁白如雪,裹挟着淡淡的莲花香气,青丝半绾,以一枚素雅的玉簪点缀,举手投足间更是气若幽兰,宁骁沉浸在其中,忽然口不择言。
她再次开口询问,吹气如兰:“你到底要去哪里?”
宁骁忙不迭回神,整个人楞楞的。
“我、我,姑娘可否将我送去城主府中?”
“我叫苡鸢,下次便这么唤我吧。”
“好!”
——
寅旨城主的府邸很是气派。
他们被一位面容呆滞的下人引领着,穿梭在阴凉的连廊中,假山流水,绿草茵茵,叫人看得眼花缭乱。廊亭桥院,样样不少。西苑内妻儿成群,分明未见人影,却听见他们正欢声笑语地嬉戏着。东院便显得冷清得多,传言是城主赵云乾办公之处,谁都不得靠近。
被请到了正厅,房梁错落在青瓦红墙间,香烟缭绕,好不威严。
爽朗的笑声渐渐逼近,苡鸢坐在宁骁左侧,先一步看到来人。
来人步伐稳健,笑容可掬,肤色蜡黄的脸上爬布皱纹,两眉浓黑,人中间一撮短黑的胡须更显他的沉稳,唇边是似有若无的笑意,不难看出原本赵云乾的和蔼可亲。
是的,原本。
因为来人根本不是真正的赵云乾。
一身华服雍容富贵,黑色长袍拖在脚跟后,环环紧扣的花纹密密麻麻,丝绸布子在烛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珍珠一般的光泽。
他头顶着金冠,乌发间掺杂着几缕银色的发丝,两鬓间的白色格外显眼。
苡鸢警觉的眼神跟着他的脚步走。
赵云乾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臣,拜见王爷。”
宁骁受宠若惊,惶然站了起来,忙扶他:“赵大人快请起,我还未曾进宫册封,担不起如此大礼。”
赵云乾的神情藏在袖下,难以摸清究竟是敌是友,可他布满茧子的双手在抚摸宁骁的时候,苡鸢嘱咐的话也抛之脑后了,只忽然便觉得他是如此清廉正直,慷慨为民。
“王爷乃金贵之躯,光临寒府是赵某荣幸,如若王爷不嫌弃,这几日的休养便全由在下负责吧,待您康复,我定飞书回陵州如实禀报圣上。”
宁骁身上的伤还未包扎,若想赶往全岭也得身体完全恢复才行。
他点点头,说麻烦了。
赵云乾的目光又落到苡鸢身上,本就掺着假意的笑脸在一瞬间顿住,如一个提线木偶,瘆人又诡异。
他问:“这是……”语气处处透露着不自然。
苡鸢微微笑,不等宁骁介绍她,便自己开口:“我乃小王爷的一个江湖朋友。”
宁骁连连点头。
他眸光一暗,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就轻轻拉过宁骁走到一旁,他用宽大的身形遮挡住苡鸢的视线,躲着她悄悄说这些什么。
她又不是凡人。
一点声音而已,她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听他故弄玄虚道:“王爷,您此前从未出过全岭,自然不知这世间险恶。不过是一介女流,贪图您的钱财罢了,怎的还把她带到身边来呢。”
宁骁只是皱着眉头不作理会。
他偷偷摸摸地转过头瞥了苡鸢一眼,却见她淡定地坐在原位,眼眸冷入骨髓。
赵云乾依旧不喋不休:“王爷若需要高手护在左右,我自可安排武艺精湛的死士一路路送王爷前往陵州。可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手指直直向着苡鸢,“王爷需要尽早做出决断才是,以免夜长梦多啊。”
“我需要做出什么决断?”宁骁言语间充斥着冷漠。
赵云乾愣愣抬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再一次重复:“我问你,我需要做出什么决断?”
不眠让人听得有些瑟瑟发抖,赵云乾低眉顺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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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才答道:“当然是……如何处置她。”
“我在寅旨的福来酒楼遇难,献些丧命于一群妖怪的血口中,这件事我还没同你算账。城门士兵失守,谎话连篇,一点大翎男儿的血性都不曾有,这样的人如何能担得起护卫寅旨的大任?”宁骁正色厉声,一身凛然不可犯的气场。
“若非遇到苡鸢姑娘和一位公子出手相助,我今日死在了寅旨,你又该当何罪?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不会允许你暗中以恶语伤害!”
他转身就要离开,可这满身伤痕却经不起等待,他又幽幽道:“过会儿,我还有两位朋友要来府中,你去命人准备四间厢房,这几日我们便在你这养伤。”
一言一行中皆透出当朝王爷的威严。
其实宁骁很少会以这样的语气待人,更不会说出命令人的话。
只不过这妖怪实在过分,他方才还误会了苡鸢是不是说错了,这样一位形象的老官员,两袖清风,蔼然可亲的,怎么会是妖怪呢?
现在想来,它不过是借了城主的一副好皮囊在此招摇撞骗,是非不分,死士之说更是荒谬至极,苡鸢同那位公子将自己救下已是感激不尽,现在又去帮他找回顾贺,生死未卜,他如何能忍受这妖怪的诽谤之言。
难怪苡鸢一开始便说了,这是个修为及法力都极高的老妖怪,打得这叫一个如意算盘。
身边没有人能保护他了,它就能痛下杀手了对吧。
他愤愤:“给我寻全都城最好的大夫过来,若被我发现你从中苛责,我定饶不了你。”
赵云乾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为刚才说过的话感到羞愧,把头埋在两只手臂中,声音沉闷:“是,臣这就去办。”
晌午烈日炎炎。
院落内的笑声仍旧不绝于耳,府中下人依然寥寥。两位女婢无精打采地凑上前,声调平缓冰冷,“奴婢领两位贵人过去吧。”
这是影妖。苡鸢一眼便瞧出。
在白日虽会表现得与常人无异,但行动迟缓,话语间也会透露出破绽,它们是由凡人的影子变幻而来,一旦化为人形,则会与那凡人的身形和长相一模一样。但其双目无神,举止怪异,要说分辨还是能一眼看出的。
到了夜晚它们便能行动自如,原形毕露,无数的行尸走肉游荡在府邸的场景,光是想着就触目惊心。
只不过它们并没有多大的本领,对宁骁要挟不算大。最打紧的还是赵云乾,这绝非普通的影妖,它能言善辩,一言一行皆模仿得好似真的凡人一般,功力绝对深厚强大。
想必这几日都是一场大战。
他们被领到偏院住下,竹林流水,穿过假山,行过花园,这才隐隐窥见了院落的一点样子。
影妖走后,宁骁卸下了架子,全然不顾及身上的伤势,只是一直缠着苡鸢问:“大概还需要多久啊?他们怎么怎么这样久了还不见身影?”
他不免多想:“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一个时辰已过,司寇翾还未有消息。
苡鸢不紧不慢地算着,单手倚在案上,“快了。”
宁骁不明所以:“什么快了?”
话刚落下,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骁快步跨门而出,远远就瞧见司寇翾将身负重伤的顾贺扛在肩上,正在靠近。
他迎上前去,道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就要接过已经昏迷了的顾贺,两行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司寇翾索性将顾贺过给他,自己先一步进了苡鸢的房中。
快两个时辰未见,他冷淡的语气照旧:“你明知这里妖气浓烈,却还是要在这住下,你又想干嘛?”
苡鸢不恼他的话也不做任何回答,只是问他:“你怎么找进来的?”
他撇过头:“循着你的气味,翻墙。”
苡鸢满意地扯起半边嘴角:“干得不错。”
6. 质明
几位大夫相继为宁骁和顾贺查验过伤势,又抓了几副药,赵云乾已经在命膳房仔细烹煮了。
这是司寇翾首次与赵云乾交锋。
逼仄的屋内,司寇翾占据着高处,垂眸看他。他躬着腰,鸢肩羔膝之态,同样凝视着高处之人的深渊。
背上才刚入鞘的莲章已经蓄势待发。
药的苦味深入鼻腔,他们几乎是同时,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似乎是在防备彼此,对视上时,他们面色如初。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有我在,你绝不会得逞。”司寇翾声线凛冽。
他亦嘴上不饶人般:“恕赵某无能,不知公子何意。不过,单看公子的打扮,该提心吊胆的应属我们府中人吧?”
暗流汹涌,他们彼此之间就只差一个动静了。
苡鸢端着药膳走了进来。
“赵大人怎么还在这?”
气势褪去,司寇翾别开眼转而投在苡鸢身上,赵云乾讪讪陪笑:“噢,赵某是来邀请二位前往厅内一叙,美酒好菜皆以备下,就差贵客了。”
“我们就不去了,”这已经是第二碗药膳,她方才已经送到了宁骁屋内,这才又来的顾贺这里,“他们尚且昏迷,其他人照料我们也难以放心,待到明日再说吧。”
顾贺双目紧闭,僵硬躺在榻上。
纱幔遮住他的模样,却不难看出长相周正,上身裸着,包扎着层层纱布,渗出的鲜血像朵朵绽开的花,触目惊心。
司寇翾说他那时就躺在死人堆里面,苍蝇环绕,天空有秃鹫盘旋,狼虎肆掠,都等着分食这成堆的腐肉,对它们而言,无外乎是一顿盛宴。
宁骁说他身上配有一把长剑,墨衣玄带,腰佩红玉。成堆的尸体,顾贺是其中唯一还有活气的。
他将顾贺扛起,好像在拥抱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大夫说顾贺伤势最重,脉搏紊乱,若医治再晚些恐怕现在已是命丧黄泉。
宁骁激动地拉住他的手,啪嗒啪嗒的眼泪落在手背,这感觉很不舒服但又很温暖。最后宁骁由于情绪过激晕了过去。
也是在这时,赵云乾过来了。
面对苡鸢的拒绝他似乎还不死心,欲图说些什么,司寇翾便率先挡在他的眼前,阻绝了他们的谈话。
他低眉:“听不懂人话吗?都说了我们不去。”
赵云乾笑着在打圆场:“既如此,那便等王爷他们醒来,再摆酒庆贺吧。赵某先告辞了。”
他已退到院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是步子一顿,转头交代道:“对了,二位贵客。近来寅旨不算安定,夜里诸事诡怪,还请不要随意走动,紧闭门窗就是了。”
见人已走远,苡鸢才不急不慢地开口:“这些药我已经验过了,没有下毒。”
她将手中的碗递给司寇翾,示意他去喂顾贺服下。
他也果断接过,滚烫的热灼烧着指尖。
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热气在两人的距离之间缓缓上升,他眼睑半睁,语气漫不经心:“你到底为什么要管他们?”
苡鸢眉眼泛着疏离,“那你为什么还是照我说的做了?”她答非所问。
“我受你控制,生死掌握在你的手上,这不就是你期望的吗?让我一直顺从着你。”
“你确实挺听话。”
心莫名被挠了一下。
雾气中她的眉峰,她的琉璃眼都是如此不真切,司寇翾的呼吸因此停滞。
热气渐渐散开,他恍然醒神,手中的碗不知何时到了苡鸢手中。一只芊芊玉手撩开了半边帏帐,她轻轻坐在榻前,正要给顾贺喂药。
他这才想起了要问的。
“他们是朝中人,身陷何局尚未分晓。你可知你若出手相助,又会引来多少杀身之祸?”
苡鸢学着他:“你亦是烬祯族人,我插足其中早就身陷囹圄中了,或多一件或少一件,中间有分别吗?”
药沿着顾贺微张的嘴唇流下。
苡鸢眼中含着隐隐笑意:“我既不怕左丘问罪,亦不怕人间妖魔横行,杀身之祸不会落在我的身上,你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危。他们身负重伤又被邪祟缠上,形单影只的前往陵州那才是真正的杀身之祸。”
“你大可说我是独好多管闲事,我就是爱管闲事,甚至爱管你那堆破事。你以为你的魔气是如何到现在都未被左丘发现的?若无我在身边,你早被他们碎尸万断了。”
碗中药膳已空,她微微松了两指,手中的东西就要碎落在地。
他眼疾手快地接过,将那碗稳稳捧在手中。
司寇翾单膝跪着,已经滑到苡鸢跟前,抬眼对上她的明亮眼眸,似有流光转动,一瞥一笑皆勾人心弦。
她在笑,手已经抚摸上他的头。
“这就对了嘛,做条忠犬,由我护你周全。”
他明明也沉浸在这阵触摸中,温热席卷着全身,明明是日思夜想的轻抚,言不由衷般,竟还在否认:“我不需要。”
仍旧在苡鸢掌心的控制之下,他贪婪地想嗅进她身上所有的香气,想一梦不起,想永远不要从中醒来。
脸上慢慢爬了红晕,他仍不知觉。
手已松开,只听苡鸢戏虐一样的语气:“司寇翾,你怎么脸红了?”
他慌乱地别过头,迅速起身。
“你看错了。”
他不会说苡鸢一句多管闲事,她很善良,对谁都会伸出手。包括狼狈不堪的他。
他们牵手的那一刻便好像同枝生,她托举着自己,默默无闻伫立在原地,什么也不求。就像现在,他仍旧不知道苡鸢为何要拉自己一把,又为何对宁骁的事处处上心。
他们如今陷入了龙潭虎穴中。
一步一险。
月色朦胧时,天有异动。
他和苡鸢各自守在了顾贺和宁骁的屋中,一墙之隔牵起两人的距离,她单手撑在方桌上扶着半边脑袋闭眸浅睡,司寇翾精神紧绷片刻都不敢松懈。
难熬的夜,又该如何度过。
——
丑时,玉盘般的月亮已爬上高梢。
院外不时传来啜泣声,尖锐刺耳。竹影随风摆动,落在纸糊的窗上,活像一个个扒着窗户想要入内的人影。
或许说,就是一群会动会说话的影子。
“开门!快开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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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我进去,放我进去!”
随着拍打声的还有此起彼伏的说话声,阴森诡异,空灵幽森。
这动静要想继续睡着只怕难了。
苡鸢披了件织锦斗篷,雪色莲花交织在碧色绮布上,夜间风凉,她要做的事还太多。
她为宁骁和顾贺布了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
推门那刻,她空手打下一道白刃,它们魂飞魄散的瞬间屋外的喧嚣也由此停止了。
风呼呼作响。
檐廊蜿蜒,交替衔接的房梁遮住了她穿梭的身影。掠过走道间点燃的烛火,她走得匆匆,一双手搭在腹前不苟一笑。
檐廊的尽头是一面白如明月的石墙,左侧则是假山,赵云乾清闲,命人在府邸种了小片绿叶竹林,如今阴风娑娑,树影斑驳印在石墙之上,随风而动。
一路摸到了东院,只一微弱烛光闪烁在其中。一道身影弓着腰埋着头,倒映在纸糊棂窗。
她终于找到赵云乾了。
飞至房檐之上,她掀开一片青瓦,将书房中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赵云乾正提笔写下书信,烛光斑驳摇曳,映出他两鬓的花白。仓颉有力的毛笔字赫然落在宣纸之上,苡鸢看得清清楚楚。
“来人不妙,速速增援。”
书信会由飞鸽传往陵州,增援之人是皇宫的一位皇子。
但单凭一纸信很难去定他的罪。
一定还有其他暗通款曲的证据她还没有发现。金银往来,信物交换,这中间任何蛛丝马迹皆尤为重要。
烛火已灭,他将书信牢牢捆在飞鸽的脚踝中,寄希望于它身上。
可他定然不会料到,才离开东院的瞬间飞鸽就被苡鸢拦截,她把那纸书信取下,贴身藏好,准备待到宁骁神智清醒后再交由他。
她今日所为全因知镜的一句话。
它说,宁骁身上背负着三万万苍生的命运。
她听得懵懂,又听知镜继续道:可惜他之后会身死建安,最后还是没能回到陵州。皇位被另一位皇子继承,此后,百姓日夜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他竟关乎着人间黎民百姓的生死。
知镜说他虽身世坎坷曲折,却确实是当今圣上的血亲之人。
如若苡鸢能在建安之行中救下他,不让宁骁死于非命,那是不是就说明了已经既定好的轨迹仍旧有挽留迂回的余地,这天下苍生是否不用再颠沛流离,她又是否能成功助他称王。
所以,她决心为宁骁铺平这一条血路,替他扫清所有障碍,安然护送他前往陵州。
若此事一成,那她将不必畏惧未知。
因为未知尽数踩在她的脚下。
赵云乾早就走远了。苡鸢将瓦片放回原处,刚要落地,便听到后边传来的动静。
她疑惑地侧身,好奇司寇翾为何会在这。
“你到这里做什么?”
司寇翾双臂环在腰前,质问一般的语气:“这话我同样想问问你。”
她本就不打算隐瞒,“赵云乾有问题,我是来找答案的。”
他的答案却出乎意料:“我是来找你的答案的。”
7. 质明
司寇翾只察觉这周围越来越安静了。
她的气味在慢慢消失。连带着他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内心。
门外的影妖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宁骁的屋内设有一道结界,顾贺的也有。唯独不见的是本应该安静坐在门后面的苡鸢。
找了许久,她的背影才慢慢在瞳中扩散。
本是要脱口而出的关心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夹枪带棒的。
苡鸢明显因为他的话而有所动容,她的答案吗?或许只会出现在黑暗退去之后,山崩地裂之时,东曦既驾之刻。
眼前的人就是她现下要抓牢的答案。
焦灼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将她看得很不自在。
“呜呜——”
萧瑟的风响连带着呜咽的哭声。
他的视线终于挪开,顺着苡鸢的目光所落之处看去,院落内不知何时站了一只影妖。
丫鬟装扮,苍白的脸。
一身红衣,绑着两条小髻。血肉模糊的两瓣唇,混着黑色的血痂,外翻的唇肉含糊着粘稠的口液。它的两只瞳仁是黑色的,没有眼白。透明的泪水划过它苍白的面容,血唇一张一合地哭着。
似乎它也对他们的气息有所察觉,它机械地抬起头颅,忽然紧紧合上眼睛,咧着嘴哭得更大声了。
“你们,快、快救救我呀!”
凄厉的叫声几乎要划破他们耳膜。
苡鸢不作任何思考地落地,司寇翾也紧随其后。她总觉得这个影妖是有意出现在此的。
它的脸色煞白,像纸糊一样,阴森怪诞。乌黑的眼珠跟着他们的走向转来转去。血色的唇,被针缝过,抿成一条细细的线,望得人背后发凉。
它幽幽开口,一字一顿地:“你们、终于、找到我了……我等了,你们好久好久。”
苡鸢淡定从容:“我们也找了你好久,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吗?”
它以埋怨的口吻说:“有、有,我死了,只有你们还能看到我了……我不想变成这个样子,都怪、都怪那群人,把我杀了,让我的影子替代了我,我不要,我不要变成这样。”
她上前拉住丫鬟的手,温声细语问:“是哪一群人?”
宁远泽膝下只有三子,大皇子成英王、三皇子云庆王、四皇子沅墨王。
圣后无子,皇帝宽仁,便把自幼丧母的四皇子养在坤宁宫,他生性温良,颖悟绝伦,文武双全,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只可惜他患有心疾,身子一直羸弱无力,只怕时日无多,难担皇帝大任。
三皇子的母妃是盛宠多时的熹岚皇贵妃,家中权势滔天,阿爹是当朝宰相,阿娘乃陵州赫赫有名的大家闺秀,为太傅之女,兄长武艺高超,建立新朝时便是他一直随着圣上亲征,建国后被封镇国大将军。可即便如此,凭她千娇百媚,闭月羞花之容,圣上仍旧只独爱于她,除了皇后的位置不能给她之外,皇帝几乎倾尽了所有,只为满足她。
许是自小便生活在溺爱之中,他性子跋扈,开智又晚,一直到九岁时才能完整背下《三字经》。他咿呀咿呀地背着,皇帝眼底的宠爱几乎快要溢出来。而今已是弱冠之年,无功无禄的,却仍被封王赐食邑,甚至赏了一座避暑山庄专门供他玩乐,百姓皆道这才是天子骄子。
大皇子诞于一位贵人膝下,品行端正,虽不善读书,却心有宏图,自幼便跟随皇帝习武,十八时随同圣上亲征,开功立业,战功赫赫。他名声在外,只可惜不懂什么君臣之道,也难以学会礼仪相扶,同样不在太子之位的人选中。
这三个皇子各有不同,那么会是谁在暗中加害于宁骁呢?
为何会如此担心宁骁的到来?甚至要先下手为强,将他杀害。
丫鬟说当时府内站满了铁甲士兵,他们手持长枪,黑压压一片填满了这座府邸,为首的人气势汹汹地将他们这群奴婢小厮全数抓了起来。
他在拿他们的生死要挟赵云乾。
手起刀落,人头一颗一颗地滚落在地,赵云乾颤抖着自己早已弯曲的背脊,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天子脚下竟还有着这样草芥人命的事情发生。
他指着那手下,顿时,流了两行热泪:“你们究竟想要我如何做!”
他们死去的冤魂积成了怨念,深受剥肤之痛,被仇恨炼化成了影妖。它们只在夜晚时能苟且偷生,一旦到了白日便会宛若行尸走肉。
苡鸢问它:“所以,你知道来人是谁的手下吗?”
它歪着脑袋,拍了又拍,最后木讷地缓缓吐出两个字:“宰、相。”
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
宰相,是在为三皇子做事还是在为自己谋一条路?他们无从知晓。
影妖在一声声“一定要为我报仇雪恨”中乘风里去,天快破晓,她却还未找到关于赵云乾与那群贼人暗通款曲的证据。
她同司寇翾的目光交汇上:“我们一起进去?”
他眨眨眼:“要做什么?”
——
刚一推门,墨香味扑鼻。
满屋的瓷青纸撒了一地,杂乱无章的角落散发出阴湿的腐臭味,纱幔好像很久未曾有下人打扫过了,她抬头,芙蓉面与残纱撞了一怀。
他们只点了一盏灯,两人各自在角落摸索着。
“清廉为政”四个大字跃然于牌匾之上。
苡鸢却瞧着讽刺。
或许赵云乾的真身却有此番报负,欲乘青云之志,兼济天下苍生。可他的影子却完全与他的本意背道而驰,与人狼狈为奸。
看久了,便觉着有些不对劲。
苡鸢抬手生出一团碧色火焰,直直朝上空打去,牌匾重重落下,零散碎着,而里面居然还藏着一方暗格。
司寇翾见状,立刻踩在书案上,伸手去够。
银票上百张,书信数不尽。
字字句句清楚写着宁骁与皇宫派来的迎接队伍的所有动向:通通绞杀,一个不留。
布局之大,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去往陵州的路线,皆被他们事先预料到,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若他尸首被发现,他们只需禀报一声妖匪作乱,世事难料,便可以轻飘飘地掩盖宁骁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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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相别多年,仅仅有过幼时的一面之缘,他们之间又能有什么感情呢?
此局布置得不错。
只不过忽视了苡鸢这一变故的出现。
她将这些证据一一放入了一个小锦囊中,看着不过四寸,却能无尽地塞下很多东西。一转眼,锦囊就在手中消失不见。
司寇翾早就见怪不怪,可他还是隐隐担心:“那这个牌匾怎么办?”
苡鸢浅浅笑,抬手一挥,这间书屋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她拍拍手,心情听着不错:“走吧。”
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如何做到这般神通广大。
他还愣在原地不动,苡鸢扯了扯他的衣角,问:“你到底走不走?”
天已经慢慢亮了起来,昨夜算是相安无事。
她甚至找到了最至关重要的东西。
正午时分,宁骁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
第一句便是:“顾贺怎么样了?”
身上的伤已经结成血痂,在他起身的那刻撕扯着自己的皮肉,来不及喊疼,就要下床,若不是司寇翾拦着,只怕伤口又要裂开了。
他单手挡在宁骁眼前:“有人在看着了,你不必担心。”
宁骁把脚缩回,面对他冷若冰霜的一张脸,有些胆怯:“那位姑娘呢?”
“你说的那位姑娘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噢。”
他冷淡的语气无不让宁骁察觉,自己有多讨人厌。宁骁清楚,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只会让人徒生厌烦。
没办法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太多次。
宁骁思来想去,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
“等我回了全岭,必定将手中的积蓄全部赠予你们……之前答应你们要请圣上为你们加官晋爵之事,恐怕我要食言了。”
司寇翾倚在床边,漫不经心地侧头盯着他看,“你不去陵州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这一路上,因为我的出现而造成死伤无数,如若前往陵州的代价是踩在他人尸骨之上的,我情愿不要去什么陵州,也不要这王爷噱头。”
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做噩梦。
枉死之人死不瞑目的画面一直在脑海中缠绕着他的每一处神经,他仿佛被逼到悬崖峭壁边,既然左右都是死,那不如死得不要这么自私。
“我和苡鸢可以助你前往陵州。”
吸妖体质,一路上可以打打杀杀,好像也不错。
宁骁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后是欣喜,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看到司寇翾坚定的眼神,他确定这是认真的而非玩笑。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双眼:“你们……当真?”
试探的话一经出口,他便与自己辩驳了起来:“不行,与我同行必定凶险万分。你们万不可因为我而选择冒险。”
“一些妖怪罢了,不过尔尔。”他坦然。
在宁骁还在犹豫不决时,他又补充道:“你和顾贺的伤势,苡鸢已经看过了。最多今夜,他就能醒来。等他修养好了,我们便去往建安。”
8. 质明
近黄昏时,顾贺醒了。
他咳了一盆血,又饮下两碗汤药,双目无神,脸色苍白虚弱。他看着面前悉心照顾他的女子,不由地皱了皱眉。
“你是谁?”
鹅黄色绮绣织锦罗裙,裙摆轻纱重叠,每一步的走动都像一朵朵白莲绽开,银丝钩勒出兰花的形状,在绥带点缀。珠翠丝毫不见,只是简单地半盘着发髻,插着一支玉簪,绑着两条松花色丝带在身后飘呀飘,淡雅温婉,就连空气中都飘着清香。
这绝非是普通的女婢会有的打扮。
他下意识把手伸向腰间,却不曾摸到熟悉的踏雪,他刹时大怒:“我的剑呢!”
宁骁进来时正看到顾贺怒目圆瞪着苡鸢,毫无血色的两瓣唇反复吐着气,视苡鸢为不怀好意之人。
他慌忙提着踏雪跑过来,大喊:“顾贺!”
紧着他的步伐的还有司寇翾。
他站在苡鸢身旁轻声问:“他既已醒,我们何时出发?”
“待到今夜,”苡鸢抵着下巴,“鸿门宴之后。”
兄弟二人互相拥抱大声嚎哭,动静吸引来了早就伺机而动的赵云乾。
他快步而来,匆匆下跪。
“拜见王爷。”
宁骁的手松开,不知他为何总是阴魂不散的。顾贺一眼辨出来人的真伪,同样神情严峻。
他抬抬手,随意说了句起来吧。
五个人挤在一间屋子中,气氛凝重。
赵云乾赔着笑脸:“听闻王爷今日苏醒,赵某特地前来恭贺,并非有意要叨扰您和好友的相聚。”
他又微微弯腰,向四人各自行了个礼,“在下自作主张地命膳房做了一桌好菜,想邀请四位一同前往,共饮一番,不醉不休。”
还真是鸿门宴。司寇翾想。
他迟疑的目光停留在苡鸢身上不动。
苡鸢又是如何预估得一清二楚?
宁骁拿不定主意,全将决定权交给苡鸢。
她轻轻点头,帮宁骁答应了。
“好呀,这两天还承蒙赵大人照顾,我等还未来得及感谢呢。”
他似笑非笑:“哪里的话。能得王爷青睐住下,实乃赵某之荣幸。”
“那今夜戌时,我便在毓芳阁恭候各位了。”
他来也无影去也无踪,没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宁骁紧绷的神情瞬间垮掉:“怎么他每次都神出鬼没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苡鸢笑意浅浅。
顾贺听得恍惚,问来人是谁。
他故作神秘地凑到顾贺耳边,悄声道:“他是寅旨城的城主赵云乾,只不过他是假的,是只妖怪冒充的!”
顾贺攒眉蹙额的:“你怎么知道的?”
他拍拍肩膀,神采奕奕地看着苡鸢,郑重介绍道:“当然是这位苡鸢姑娘告诉我的。”
“顾贺,如若没有苡鸢姑娘和司寇兄弟,我们恐怕今后只能在黄泉相见了。他们都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悄悄告诉你,他们可是来自蓬莱岛的,不仅法力高超,还医术精湛,实乃人中翘楚。”
苡鸢不明所以:“什么蓬莱岛?”
始作俑者只是耸耸肩,无所谓道:“我胡编乱造的。”
“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医术精湛的本领?”她觉着好笑。
司寇翾却说:“我们不是一体的吗?”
苡鸢哑然失笑。
一体?
他们是世人眼里天生敌对的关系。
神魔纷争,自古以来便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如何成为一体。
即便如今恰恰好结成了同盟,那他们也是天生敌对的同盟。
司寇翾,你可是在我的世界里杀了我一次。
*
到赴宴的时候了。
宁骁这是第一次见识到夜晚的赵府,他虽然害怕但仍然要强装镇定,廊檐外的影妖在两侧叫嚣着,幸得司寇兄在一旁清扫障碍,他们才安然无恙地来到毓芳阁。
赵云乾早已恭候多时。
他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招呼他们坐下,“没想到贵客们还是过来了。”
司寇翾将手中的砍刀收入身后,冷冷说:“托你的福,我们差点就要过不来了。”
他试图举起酒盏遮挡住自己心虚的表情,讪然道:“公子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
贼眉鼠眼一样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四人。一个伤残的凡人,一个必须要在今夜杀掉的王爷,另外两个着实不好对付,不过好在他早有先见之明,增援马上便会到。
他打趣着自己:“恕赵某愚钝。”
这一桌宴席他们都各怀鬼胎。
觥筹交错间,杀气重重。
在苡鸢和司寇翾的处处掩护下,宁骁和顾贺滴酒未沾,筷子只是偶尔举起便又刚下,举手投足间都做足了戏。
可这让赵云乾一点都不满意,他神情鬼祟:“怎么王爷与顾公子都不曾动筷呢?可是有不满意的地方?”
宁骁本就是伪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与顾贺相视无言。
他作势要起身:“王爷尽管开口,赵某必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王爷金贵之躯,不满意这些寒酸之物实乃正常,如若这些菜品都不合王爷胃口,那小的就吩咐膳房重新做吧?”
宁骁咬牙:还不是怕你在菜里面下毒?
他已经走到了宁骁和顾贺跟前,当着苡鸢的面给二人倒了两杯酒。不顾推辞地往他们手里递。
顾贺推脱:“赵大人,我与王爷身上伤势未愈,不便饮酒。”
宁骁附和地频频点头。
赵云乾似早就料到般,又换了一壶:“既如此,那便饮些茶水吧?”
没完没了了。宁骁捏拳。
“为什么我们非喝不可?”
赵云乾丝毫不惧,“王爷初来乍到,不知这江湖规矩实乃正常。既是到他人府邸做客,必定要相互敬几杯以表酬谢之意。不过王爷出生乡野,这规矩总要有人交代。”
乡野……
庇护他与至亲之人的都城,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偏僻乡野吗?这胡诌的规矩几分真假尚不清楚,便能如此讥讽他是粗鄙不堪之人吗?
宁骁已经怒不可遏,在他又递出那一盏热茶的瞬间抬手将它打翻,瓷杯碎了一地,清脆作响。
他眸中的笑意变了一分。
宁骁还未有所察觉就要开口大骂的时候,赵云乾挥动宽大的袖子,同样一翻,把满桌的酒菜全部掀了个稀碎。
苡鸢立刻反应过来,将顾贺和宁骁用结界护了起来,避免他们被飞溅的碎片伤到。
司寇翾亦动作迅速,跟随到她身旁。砍刀出鞘,牢牢地攥在手中,刀尖直指眼前这个伪装多时的妖怪,莲章也早为此刻恭候多时。狼首闪亮与刀柄间,翡翠眼闪烁出熠熠光辉。
赵云乾眼底的兴奋难以遮掩:“乌黧狼王?你们果然不是普通凡人。”
翡翠之眼是狼王的灵丹。
无人不惧怕这头狼王。
狼高七尺八寸,可触日月,长嚎震天边,可吞万物,仙魔人三族来了都是无能为力的,它无恶不作,无所不及,几乎是所有人的噩梦。
可传闻,青阳神姬携着白灵剑而来,只三两招就把它乖乖降服,灵丹被取,尸身被剐,最后被她扔进了炼炉中经九九八十一日,化成了一件利器。
居然是一把天下无双的砍刀。
“你们果然,与青阳有所关联。”
它们妖界视青阳为敌已久。立于权势之上,她才是那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之人,如何才能夺得她的一眼青睐,又如何才能在她手下脱生,她是如此的杀伐果断,凡经她手、过她眼,皆是寸草不生。
它的同族不知被杀了多少,尸骨垒成了一座城墙,如今,与青阳神姬关联的人就在眼前。
赵云乾眼底猩红,忽然觉着好痛快。
记忆中,那夜死伤无数。
真正的赵云乾被人揪着衣领走,一路蹒跚,几乎是跪下来勉强走动的。宰相的人把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奸笑兮兮的:“宰相只要稍微在圣上面前参上你一本,你的人头就会落地,甚至用不着我现在动手。”
它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赵云乾寒窗苦读十二载,终于在乡试中拔得头筹,无人不赏识他的才华。
从年少到不立,它陪赵云乾走过了数不尽的清贫的日子,也见过顶峰的繁华,朝廷大殿内他虽居高位,却仍不忘本心尽职恪守,尽管龙颜不悦,也依旧忠勇进谏。
于是赵云乾跌落了。
从陵州的“赵谏官”到而今寅旨的“赵大人”。
有其名而无其实。
它忘不掉破旧的车辇和三三两两的赶驴人,送他远行的官奴才行到一半的路,就偷溜着跑了。
顺带卷走了车上所有的笔墨纸砚。
他们以为,连金银珠宝都没有的官员,大抵也就这些玩意儿值点钱了。
他们呸他一口,喊他老顽固。
穷山恶水的,没人愿意陪他走得这么远。
那它愿意吗?
它不语。因为这句话永远问不到它耳边。
它见过湍流的溪水,汹涌的大江,明白了他总写的那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是何意思。在滚滚黄沙中,它与尘埃相融,高山前,它弯着腰双手合十,尽显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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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也曾有过短暂的善意。
年逾半百,尚未成家。
一身轻简,廉政爱民。
它想,作为一道影子,它应该也是这样的。
直到那晚马蹄声踏破了这座城池的宁静。
那时的街道不像现在一样井井有条,相反的是,臭气熏天、混乱不堪。
寅旨毗邻大漠,朝廷经常为领土之事与他国大动干戈,于是这座小城,就被迫成了朝廷军官的安营扎寨之处。
城池一座又一座地收入囊中,高位之人只在乎权势,那么大战过后,能记得寅旨的,除了低泣的黄沙,还有谁会记得呢?
寅旨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孤风侵蚀,城倒墙塌,尸横遍野。
百姓居无定所地在城中游荡,血染红了河流,街上随处可见骨肉裸.露的死尸,有些甚至死不瞑目,腿早被腐化成了白骨,脸上的肉正一点一点地被蝇虫吞噬。
这就是寅旨。
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给他赵云乾的惩治。
它的身子被血污染,日日与尸骨打照面,渐渐地,它才明白,它不过是一道影子,它得以活下去,是因赵云乾的存在。
它如何不满,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
明明它能与赵云乾的心境相通。
可赵云乾却始终觉得他是孤身一人,毫无依靠。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
赵云乾如何,它就该如何。
一晃十年而过,压弯的不仅是赵云乾的脊梁,也是它曾经的志气。
可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座寅旨终于诞生在了蓬勃生机之中,恢复了朝气。
他们为什么要来呢?
仅仅只是因为赵云乾不听从他们的命令吗?
烛火摇曳,它听到他一次又一次的叹息。
在它的短小又黑暗的眼光里,它只看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朝廷官员佝偻着的背影。
夜间的风是热的,它也好,赵云乾也好,不知是因为什么,情绪莫名的难过。
它的臂被迫使着抬起,与毛笔融成一块,挥笔间,行云流水,一句“恕不能从命”跃然纸上。
它知道这是反抗的意思。
所以整座府邸被鲜血晕染,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它害怕地捂住耳朵,却忽然感觉脚底一阵悬空。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被提起来了。
为首的人语气嚣张:“你若再不按宰相说的做,等这府邸人杀光了,我便去到外边,挨家挨户地敲门,再一把大火给他们烧了,你意下如何?”
赵云乾震怒:“这是天子脚下!岂容你们乱来!”
“这天下,今后是谁的还不一定呢。”
刀刃锃亮,映出他丑恶的嘴脸。
它一直在发抖,感觉今夜冷得可怕。
它是否就要死在这里,是否要毫无意义地消失,为什么自己的命运总是被他攥在手中,凭什么一切都要由赵云乾决定。
他不懂审时度势,不知揆情度理,只为了心中某一刻的坚守,让所有人白白将生命葬送在这里。
它不要被掩埋在黄沙之下。
连风都不愿意吹拂它。
他只说,“只要赵大人答应我,我便立马撤兵离开。”
赵云乾表情凝重,是它从未感受过的可怕。
他站在大堂前,亲自提笔写下的牌匾就挂在头上,“清廉为政”这四字,忽然因这满堂的官兵而变得极端讽刺起来。
“那也是……陛下的皇子啊。”他声线颤抖。
“也不过是个野孩子。”
他目光冰冷,将脖子往前递了递,很快,在大刀抹过的痕迹下出现了一条红色的血痕。
“回去告诉宰相,赵某,恕难从命。”
“你还真是……铁骨铮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男子笑得逐渐面目狰狞起来。
短暂的吵声过后,他倏地收回笑脸,“可惜,皇帝记得你吗?”
屋外忽然电闪雷鸣,眼看就要落下倾盆大雨。
赵云乾的脸色骤然一变,没了方才的果敢刚硬,更多的,是难掩的失落。
没有一位官员是不想重返朝廷的。
他们总觉得在大殿之上,跪地谏言,这才能体现出自己的满腹才华,心怀天下。
即便赵云乾来到寅旨驻守了整整三年,他还是会想着回去,不是贪图荣华富贵,而是想着证明自己的勤政廉政,却金暮夜。
所以他此刻想着的,不是自己的安危,更不是整座寅旨城的死活,而是在想,要对得起王朝,要对得起皇帝。
可它不肯。
它是影妖。它想活着。
9. 质明
司寇翾还在疑惑,苡鸢便淡淡开口,语气有些挑逗的俏皮:“只猜对了一半哦。”
它啐了一口:“我管你们是谁,今夜,谁都别想从我手中活着出去。”
它的十指渐渐生出尖利的黑色指甲,血盆大口,两排牙齿不整齐地交替着,眼神凶狠恶毒:“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风驰电掣之间,它已经快步挪动到了苡鸢身旁,嘴里吐出细长的白色丝线,欲将他们缠绕。
苡鸢不紧不慢地从手中伸出一条长鞭,唤霓月,是她最普通不过的一件法器。用着称手,杀伤力也不错,长两尺四寸,通体透着隐隐的白光,偶有雷电相伴。
司寇翾赤手空拳地生出一团火,将这堆丝线烧了个精光。
他们背对背靠着。
一人手执霓月鞭,一人手握莲章。
他眸光凛冽,左腿后撤,脚底随着此举扬起了沉寂的泥沙。他双手紧握莲章刀柄,不等赵云乾自己过来,便瞬移到了它的跟前。
刀有口诀。
全在他心中。
一曰绕步向前,势猛刀快。
司寇翾借蹬地之力而起,在空中绕了个圈,莲章缠着方圆百里内汇聚而来的的飓风,在他放下手臂那刻集了境外的日月之光,伴着他体内的赤靛焰火,斩下了它的两节手臂。
苡鸢紧随其后地递出长鞭,将它的身体紧紧缠绕,使它动弹不得。
它胡乱挥舞着仅剩的两条腿,口中不断叫嚣着:“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我的救援马上就到了!”
不知不觉间,它竟吐出了一条巨大的舌头,“啪啪”拍打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幸好他们带着宁骁和顾贺躲闪即时,不然这一条舌头拍下来,不敢想会有多痛。
它仍然被束缚在霓月鞭之中,只靠一条舌头吐出有毒的唾液来进攻。
二曰击其要害,手起刀落。
他将莲章束在身后,一手独挡那妖的嘶吼,闭眸屏息,凝神静气,在它的唾液再次向自己喷涌而出时,他踩着赵云乾的那两条巨舌,在它抬舌砸地时便跟着一块上去,最后稳稳落在它的脑袋上,任它两条舌绝望地卷在一处。
趁它恰囿于自相矛盾中,他以尖甲划破指尖,将烬祯族人所具的血注在莲章内,这一招,便叫——燃刃。
他一跃而下,控制着莲章嗜血后的骚动,在下坠那刻挥动莲章斩断了赵云乾缠绕的双舌。
顾贺眼睛快要跟不上他们的动作了,目瞪口呆道:“蓬莱岛不是素有神医之说声名在外吗?怎么他们这般厉害,完全不输霜羽巅的道士们。”
宁骁沉思片刻:“可能他们私下比较刻苦吧,勤学苦练那种。”
苡鸢的长鞭一缩紧,雷电将它笼罩住,它便瞬间一点还手之力都不曾有。
感受着身体传来的剧痛和慢慢流血带来的折磨,它叫苦不迭。
甚至不用第三招式。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斩舌后,赵云乾便失了最紧要的武器,又没了肢体的摆动,只余一副躯干在地上。
空等血液流干。
刮过一阵萧瑟的冷风。
吹来了它的腐臭糜烂之气。
它死不瞑目,像它那夜亲手杀掉赵云乾一般。死得好无辜。
它被踩在脚下,度日如年。
它听着耳畔传来愈来愈凄的尖叫声,感到发抖和害怕,可真正的赵云乾还是无动于衷。
他为了一个朝廷,一个名声,竟做到如此地步……
它便在这时觉醒。
在这一刻,它是影妖,也是赵云乾。
它想活着。
活着并没有错,错的是它被杀戮和贪念迷了眼,分不清何为好坏。
于是它亲手抹杀了赵云乾。
毫不犹豫的。
他的灵魂不可置信地看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它,眼睛瞪大,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幕的发生。
魂魄之外,冰冷的刀刃蹭着肉身的脖子。
可他背脊发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它。它张着嘴,眼睛望着很恐怖,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比划着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影子不会说话。
于是他开始害怕,想逃跑。
灵魂在大宅里开始逃窜着,一直跑一直跑,他的影子就一直跟着他。
赵云乾跑什么呢?
因为害怕吗?
害怕什么呢?
他见过死伤无数的战场,帮被战争迫害得血肉模糊的百姓包扎,他不应该不害怕这些的吗?
为什么会害怕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影子呢?
后来,它想了很久。
可能……他也不敢正视自己。
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
但没关系了,它已经亲手杀了他,在他惊恐的叫声中,了结他的性命。
而那一刻,它彻底失去了自我。
——
它的内丹缓缓升起。
苡鸢示意他去取下来。
宁骁和顾贺被解放在地,来不及感到放松,眼里只剩下无尽的欣赏与崇拜,于是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能这么这么厉害!”
司寇翾已悄悄将内丹服下,瞬间觉着体内火热焦躁,不愧是有着多年修行的妖怪。他的感知力又强了一分,内力也多了半成。
周围的妖气已经全数消失,整座府邸除了他们之外空无一人。
苡鸢镇静笑着:“那还是他厉害点。”
她给足了面子,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它方才口中的青阳是什么意思?”
他们也如醍醐灌顶般,忙问:“对呀对呀!这不是天上的神仙吗?难道你认识她吗,苡鸢姑娘?”
“她可不是什么仙女,是竹笙谷的青阳神姬。我不过一介凡人,怎么可能认识她呢?不过是骗它的,糊弄几句罢了。”
她总将仙族与青阳族分得很开。
原因无他。
只是,他们在几十万年前确实出自一脉,却因能力卓越出群而被赶尽杀绝。他们两族之间早就是敌人了。
他们倒是好糊弄,三言两语便听信了。
司寇翾却一直纠结于那句话,总觉得这其中内含隐情,只是难以摸清。
寅旨外的左丘煴,欲言又止的一句青阳;城主府中的影妖,模糊不清的几句猜测。
莫非?她真的是……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他倏然回过神来,眼底的疑虑忧愁被她尽数望去。苡鸢嘴角噙着一抹笑,分明是笑着的,情绪却叫人摸不着边。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月色正浓。
他们一并站在院落中,风轻轻吹起她身后的两条纱带,携着柔顺的发丝飘起。
月色不及她皎洁。
她是春,是月,更是遥不可攀的神。
可最后一句,终究只是他的猜测。
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点点头,扫视了一眼周围:“可以,那便明日启程。”
飞鸽已传书信前往陵州,一字一句写出了寅旨这几月来遭遇的种种变故。
他们早就报官,将妖魔肆虐和城主府被屠的事情一一托出,衙门里的人本来还深信不疑,直到看到狼藉不堪、空无一人的府邸,这才惊觉自己被蒙在鼓里多时。
它一直告病不出,生怕会露出什么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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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横行霸道,就在官吏的眼皮底下。也在它一步步的包庇之下。
宁骁第一次充当起了王爷的责任。
虽然还并未实名。
他将一些琐事处理好,剩下的便都交由衙门。这座城池短暂的迎来孤寂,毫无生机,死气沉沉地坐落在风沙中。
失去了城主,寅旨的复苏任重道远。
这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完成的。
靠的是磨难将它拖起,苦涩将它围住,岁月给它搭起根基。
于是才有了城——在黄沙滚滚中,称为寅旨。
寅时陵州快马加急,行了千里路,宣旨的黄衣公公在城前跌了一跤,却仍将金贵的圣旨护在怀中。
他颤颤巍巍地看着这座无声自威的石城,将头上的纱帽一再扶正,整理衣装,端正步子,将圣旨双手捧起,在寅时进了城。
那声尖利的宣召如同宿命,敲响了黄沙中无名沉睡的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沙中挺立,雨中不倒,谓之坚韧。
百姓淳朴,大善大仁,谓之良民。
天子脚下,芸芸众生,该向智向正,归顺大翎。
大翎为枝,城池阔土为叶,合二为一才可枝繁叶茂。
特赐此城冠以‘寅旨’之名,望牢记今日。
钦此。”
这座石城动荡多年,终因“寅旨”一名安稳而定。
*
翌日一早,他们又踏上了前往陵州的道路。
知镜声音极小:神姬,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它担心苡鸢青阳神姬的身份会被发现。
苡鸢顺着地上的影子缓缓往上看去,正是东方既白之时,天空阔蓝,光辉灿烂,不偏不倚地落了一处温暖打在他身上。
仍是那条乌褐发带,马尾竖起。莲章入了黧黑刀鞘中,一身黑衣,两条天青色的束袖将他的小臂包缠着。
旭日阳光将阴冷的他一点一点包裹着。
她只是抿着唇:“挺好的,事情会变得更有意思了,不是吗?”
知镜懵懂,这哪有什么意思。
他们明明在那一日会大打出手啊。
赶路仍在继续,宁骁和顾贺片刻都不敢停下,也不敢先一句喊累。
本就是有求于人,如今遇得贵人愿意助他们回到陵州,护送他们周全,他们应该是感激不尽才对,绝不应该喊苦喊累的。
而他们一魔一神,本就行动自如。
走两步的事,一点疲惫都没感觉到。
顾贺宁骁早就气喘吁吁了。
又逢烈日当头,宁骁一只手扶着腰,边走边说道:“苡鸢姑娘,要、要不然,我们骑马前行吧?”
她一愣,这才注意到他们两人额上沁出的汗,后背更是被打湿了一大片。相较下来,司寇翾淡定自若。
她不做任何反对:“当然,只不过这四处荒凉,我们也许得先找到一处客栈才能借得几匹马来。”
他忙摆摆手,已经快要喘不上气来了,“不不不,我之前便有问过,寅旨与建安相连之间有一小村落,唤秋来,约莫几百户人家,若我们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兴许还能借宿一晚,在天亮时再乘马出发。”
顾贺已经在摸前行的方向了。
秋来村。
那可是一座鬼村啊。
他们两人已经先一步走在前面了,司寇翾倚在树上,目光紧紧跟随着她。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抬眸回应。
眼底蕴藏着隐隐的担心。
他们早便走远,司寇翾轻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的地方可多了。
她想。
10. 质明
天黑之前他们赶到了秋来村。
只是,怎么光景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古怪与凄凉。
枯树缠绕着这座山脚下的村落,阴风呼啸,卷起土地上的枯枝败叶,卷成一个又一个圈,像在萧瑟起舞。
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门户是将大门敞开的。
一路上,甚至空无一人。
每家每户前都高高挂起一盏白灯,偶尔还会踩到一两张祭祀用的纸钱。
天色几乎马上要被黑色笼罩。
这座秋来村渐渐换上了阴森可怖的模样。
他们大气也不敢喘,只听脚步踩在枝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苡鸢敲响了其中一户人家的大门,铁扣与木门碰撞出沉闷的声音,似乎在低声诉说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司寇翾随即低声喊道:“有人吗?”
无人应答。
却听见茶盏落地的声音。
顾贺和宁骁害怕地打量着四周,手中不约而同地各自握住了武器。
苡鸢与司寇翾对视一眼,坚定地交替了一个眼神,她又继续道:“我们只是碰巧路过,想进来借宿一晚,并……”
“并无恶意”四字尚未出口,就听宅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四人皆警惕十足。
司寇翾兀自地要挡在最前面,他手握莲章,双臂环在胸前,渊渟岳峙的模样。
大门从里面缓缓打开。
妇人的模样,苍老的面容憔悴不堪,她的眼白浑浊昏黄,眯成一条缝来,与眼旁遍布的皱纹相连,如一道道深壑。她上下打量着眼前有些来势汹汹的男子,似乎并不害怕也不惊讶,而是有些许失望。
直到被他挡在身后的苡鸢缓缓探出一双眼来,她的表情似乎才开始有所波动。
平静如水的面色转而欣喜若狂,在苡鸢彻底露面之后,她扭头朝屋内大喊:“当家的,当家的!是名女子!真的是名女子!是名年轻女子!”
声音回荡着整座村落。
霎那间,沉寂褪去,四周渐渐开始有了说话声与欢笑声。
他们正觉奇怪,那妇人就要来拉过苡鸢的手,司寇翾见状立马倒过刀柄,将妇人的手轻轻拍开,他皱着眉,语气不悦:“你这是要做什么?”
妇人愣了一愣,只尴尬笑着解释:“当然是要邀你们进来呀,不是说要借宿吗?”
他扫了一眼里面的环境,不过是一户简单质朴的寻常人家,并无诡异之处,更无妖气相伴。
身后的苡鸢先他一步开口,温婉笑道:“是,我们是要借宿一夜。只是不知,婶婶您为何见到我是名年轻女子会这般高兴?”
她的笑容僵住,似乎不知要从何作答。
好在后面的脚步声慢慢逼近,是她的相公来了。沉重的心情随之落地,未见其人却先闻其声,只听他沙哑的声音在众人耳畔回荡:“姑娘与我家小女年龄相仿,是我夫人思虑过度,这才将思念之情转交至你的身上。”
引入眼帘的是一位老者,蹒跚着步履,弓腰驼背的,约莫半百之寿。
他捋着下巴的几条长须:“是拙荆失礼,给各位带来了不好的印象。我家小女之前出嫁至远方,许久未见书信与身影,见到姑娘身姿相近便慌了神,还请海涵。”
“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屋内一坐,给在下一个赎罪的机会?”
这一言一行似乎没什么破绽。
苡鸢的语气同样缓缓,“本就是误会一场,我们也未曾受到什么惊吓伤害,您又何罪之有需要去赎?”
老者捋胡子的动作一顿。
她拉起身后人的袖子,微微行了个礼,“既然阿叔阿婶愿意让我们留宿一夜,那我们便不客气地住下了,待到明日一早,我们便寻马离开。麻烦了。”
她如此的谦卑懂礼,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弱柳扶风般,像囡囡还在时的样子。
老者的眼底竟闪过一丝不忍。
可当窃蓝裙摆掠过门槛的一瞬间,她便再也不会有回头的机会了。
可是她若不死,那便是他们自己了。
人总是自私的。
既然是你选择踏入这片死寂沉沉的土地,那便得做好随时赴死的准备。
——
屋内干净敞亮,与外边的荒凉破败全然不同。
热气腾腾的菜肴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光泽美味,宁骁不由地咽了咽口水,手却被司寇翾抓住,“小心有诈。”
他的低声提醒让宁骁彻底收回了准备大快朵颐的心。心仍被一根线吊得紧紧的,不敢松懈半分。
见他们迟迟不落座,妇人赔笑道:“是不是不合口味?”
她不安地将那双枯老的手放在腰间蹭呀蹭,在觉着不好意思。自从他们秋来村发生那件事情之后,他们便许久没有出过门了。
“我们只有这些能招待你们了……这已经快是我们的全部了,贵人们。”她又用手擦去脸上的汗水,眼神闪躲。
宁骁慌忙摆手,连说不是。
“没有没有,我们不是在嫌弃。”
“那是……?”她的目光转而又落在苡鸢身上。
眼前的女子温婉如水,像挂画上的人物,仙气飘飘,烛光下,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袭轻云碧落罗裳,腰间绥带镶着白玉,裙摆轻纱重叠,走动时如水波荡漾,她微微一笑便似那天上正圆的月,洁白无瑕,眉眼间隐隐感到一抹慈悲与温暖。
但想来也许是看错了。
神仙哪里会有闲工夫会顾及到他们这些苦命百姓的死活呢?
他们是被诅咒的人。
要一次次用鲜活的生命为自己铺一条路来。
苡鸢提起裙摆坐在了妇人身边,她面色如湖水般平淡,不起一丝涟漪,说:“若我们今日将这些吃完了,阿叔阿婶你们可还有存粮?”
妇人嘴比心快:“马上就可以进城存些粮食了。”
说罢,她慌乱地看向那位老者,不觉间用手捂住了嘴巴,似乎是责怪自己说错了话。
老者喜怒难以察觉,面对他们的疑惑冷静说道:“每每十五过去,我们都会进一趟城采办些吃食。所以贵人们不必担心,尽管吃。若不够,我们再准备多些。”
他们这才安心地坐了下来。
只几盏烛台,照出六人之间的光明。他们都各揣心事,或担忧、或不安,或心虚、或平静,偶尔几句话落下便能打破这片湖面的宁静。
“我们方才入村时竟不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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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家每户都紧闭门窗的。为何村子会这般安静呢?”苡鸢看着那老者问。
而他只是捋着胡子,一言不发。
眼眸垂下,思绪渐渐扯远。
漆黑的夜晚与囡囡撕心裂肺的尖叫,十里白绫铺满整座村落,唢呐声响彻山谷,他与妇人拼命拉扯住囡囡的衣角,最后还是被迫分离。
她哭得是那般伤心。
乞求他们能救救她。
瞳中的烛光渐渐缩小,老者眯了眯眼,回过神来,“我们秋来村曾经受过诅咒,每逢十五,便是灾难降临之时。各位贵人们不赶巧,恐怕今晚会是一个难以忘记的不眠之夜。”
司寇翾停箸困惑:“什么灾难?”
“子时一至,便是恶鬼敲门时。它会噬走我们的灵魂,吃尽我们的肉身,让我们承受亲人分离之痛。”
“你们这,从前有人失踪过?”他继续问。
老者有些激动,慌乱摆手,而后又环顾左右,像是怕被什么听去一般。
他压低声线,故作神秘:“是鬼怪,是阎王!它要带走我们,我们也是没有没办法的呀!”
顾贺声音冷冽:“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之说?无非是人们自作自受,做了什么亏心事,才将过错怪罪在莫须有的东西身上。”
妇人老者相互对视一眼。
竟无从辩驳。
“而且若是有人凭空消失不见了,您不应该报官吗?天子脚下,怎么能容许这些鬼怪行径惑乱人心呢?”宁骁亦有不满。
不过是在故弄玄虚罢了。
这里的一切都处处透露出诡异的古怪。
哪知妇人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报官?怎么会有人在意我们的死活,又怎么会有人不顾自己的死活来趟我们这片浑水!”
越听越奇怪了……
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宁骁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又看了看顾贺。
她的情绪好激动。
苡鸢的手忽然被妇人一把拉过,老茧粗粝,摩挲着她光滑细腻的皮肤,有些疼,她不免皱了皱眉。
司寇翾敏锐地察觉出苡鸢的不对劲,刚要为她分开两双手,却发觉自己的身体竟难以控制,四肢麻木,动弹不得。
她一字一顿的:“如今,能救我们的,只有,你了,姑娘。”
话落,他们四人齐刷刷地倒了一片。
茶盏仍旧冒着热气。
妇人和老者的目光晦暗不明,阴桀狠戾替代了他们原本伪装的和善可亲。
“这毒性不错。”
妇人声音尖锐。
老者转身离开,挥挥手:“先不要说这么多了,赶紧拿衣服来给那姑娘换上。”
他们一动不动地趴着,脸贴着冰冷的桌面。
耳鬓边的发丝随着她侧过脸的动作散落,替她遮住了眼前的视线。青丝间的缝隙清清楚楚地映射出他们的定向。
他们步履蹒跚,端着一袭叠好的白衣走近。
她缓缓阖上眼皮。
耳边,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赶紧给她换上,带到里屋去,守着她。不到子时,不能离开。”
她平静的面色终于有所波动。
这是要……拿她献祭给鬼怪?
11. 质明
屋外狂风骤雨。
她被蒙上一层白纱,端坐榻前。
不远处的铜镜刚好能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
重叠的层层白色轻纱之下,她裹着浓妆,花白的一张脸抹了鲜艳的朱色胭脂,红唇夺目。盘着高高的云髻,银饰点缀,流苏发钗只需轻微一动便会发出细微的声响。
而她平日里常常佩戴的白玉簪子正明晃晃地摆在梳妆台前。
素色罗裳,银丝线勾勒出彼岸花的形状,交替在裙摆处。云锦披肩,腰束缎带,衬出她婀娜身姿。
为了预防她醒来之后会逃跑,甚至在乳白绣鞋处绑了铃铛。只要她有所动作,这铃铛便会响起。
纸糊的槛窗任风雨拍打,屋内黑暗一片。
她轻松解开了被绳子捆绑的双手,又不动声色地将脚踝处绑好的铃铛取下。她捻着青葱两指往后退,白玉簪便好像受到感应般,腾空而起向她飞来。
冰凉的触感席卷全身。
苡鸢眼神亦如此,冷峻严肃。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门窗紧闭,她难以分辨出此时的时辰。
她撩起半边轻纱,露出一张芙蓉面来。一双桃花眼灵动地望着四周。
苡鸢踏出一只脚来,方要走出,却听耳畔传来刺耳的唢呐敲锣声。
打破了漆黑漫长的夜晚独有的寂静。
她忙把脚收回,盖好白纱,安静等待未知的到来。
隐隐传来说话声。
“不好,阎王来了阎王来了!”
“你怕什么!我们手握祭品,它能拿我们如何!”
“可她毕竟不是咱们秋来村的呀。”
“你怎么知道阎王愿不愿意接受?”
阎王娶亲?
苡鸢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隐藏在轻纱之下。
还挺意思的,她想。
她通过影物筒看到他们三人被捆绑在柴房,目前并无任何危险。她倒要去会会,究竟是何人在人间猖狂作乱,装神弄鬼。
她的腰间遽然间被缠上一条白绫带,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她拉起,她悬浮在半空中,随后重重破门而出。
木屑粉碎,苡鸢穿梭其中,白皙的脸庞被划开了一道小口子。
鲜血顺着她的轮廓延下。
大雨磅礴,却仿佛受到指引般,竟一滴也没落到她的身上。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她居然可以避开那些雨点!果然是阎王指定的新娘!”
“老天保佑,阎王一定要满意她!”
避开雨点不过是因为她的衣裳上涂抹了幽灵草,这个气味能隔绝水的靠近,是民间的一个巫术。
看来这背后之人极擅长这些拙劣之术。
风将苡鸢的发丝吹散,掩面的白纱也随之掀起。浓稠的血液黏着三两头发,她半垂眼帘,任由身体被拉着走。
长幡飘荡在空中。
白色纸花亦随风纷飞舞动。
敲锣打鼓,唢呐吹奏。
雷鸣电闪,疾风暴雨。
一道声音老态龙钟,不知起于何处。
空灵低沉,恐怖如斯。
“这不是你们秋来村的姑娘。”
村民们瑟瑟发抖,一言不发。
白绫缠绕她的腰身,将她半吊。
精心装饰的青丝此刻也凌乱得不成样子,白纱褪去,只见她倾国倾城的容貌面色不改,仍旧淡定如初。
腰肢间的那股力量愈来愈强烈,几乎要缠断她的骨头。
“回答我!”
一道轰雷随着它的暴怒落下。
村民们立马跪了一片,纷纷求绕道:“我们已再无姑娘能献祭于您了!”
簪子从发丝间飞出,苡鸢将它牢牢握在手心之中,用力一挥,撕裂了这条束缚住她的白绫。
一分为二,她腰间的白绫也随之落地。
苡鸢双手张开,一只脚踏在空中,另一只点在地上深深陷入土中,急速向后退去。
魔气在渐渐靠近。
在她彻底停下的那刻,她的腰陷入了某人的臂弯之中。
苡鸢侧过半张脸,醒目的红色映入他的眼帘。
她微微皱眉:“你怎么在这?”
司寇翾眼下的乌青难以掩盖,是肉眼可见的疲倦。凝视他的眼神就好似在与深渊相望。
他眼眶微红,“你受伤了。”
他边说着边抽出背后的莲章,抱住苡鸢的那只手收回。
阴鸷恣睢的眸光注视着村落的尽头。
司寇翾双手抬起莲章,往空中划出一道口子,靛蓝色的光将其围绕着,点起周遭的片刻明亮。
划痕间,似乎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欲穿过此口,快速追踪那装神弄鬼之人的踪迹。
可惜雷雨已停,白绫也被收回,那人早便偷偷消失了。
苡鸢握住司寇翾的手腕,叫停了他:“别去了,他并非妖魔,不过是一介凡人,气味难以追踪。他现在,估计已经跑远了。”
他回眸,眼底的狠戾已经褪去一大半。
粗气在耳旁喘着,担忧占据了他现在的主要情绪。
苡鸢莫名有些陶然,于是蹙起好看的墨色柳眉:“司寇翾,你是不是很担心我?”
他怔怔不语。
苡鸢却仍步步紧逼:“你为什么会担心我?”
他将她紧握的手甩开,动作却轻轻的。
“谁担心你了。你若死了,谁给我解药,谁与我比试,又有谁能护我片刻周全?”
她扬起嘴角:“你这是承认了?”
司寇翾惶惶转过身,缄默不语。他抬起下巴,看向不远处臣服在地的秋来村村民,示意她也看过去。
“他们怎么办?”
沾有稀疏泥点的乌黑履鞋入目,原本伪善招待他们的老者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差点被吓到失了魂。
刀尖直指他的瞳仁,顺着锋利的刀刃向上看去,翩然撞进执刀之人眼底的深渊。
如一潭不起波澜的死水。
“为什么给我们下毒?”
就连声音都不带一丝温度。
老者不敢动弹,生怕有半分差池便会碰到那锐利的砍刀。他声线颤抖:“我......我们也是别无他法。”
司寇翾歪着头,“被诅咒的是你们,罪有应得的也是你们,你们做错了的事凭什么要让我们这群无辜的外人来承担?”
他们纷纷埋首,面面相觑。
老者两行热泪来得十分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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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甘愿要去送死,我们又有什么错!”
见他仍不知悔改,司寇翾砍刀一横,与他的脖颈仅一寸之隔。
“那她又何错之有。”
他的语气是不同寻常的冰冷。
口中的人终于缓缓靠近。
苡鸢将冗杂的披肩取下,只一件单薄的素色罗裙,即便浓妆掩盖了她原本的样貌,也仍旧惊艳。
刀尖被她拦下。
只问:“‘阎王’为何只要你们秋来村的年轻女子,又为何只每每在每月十五出来作乱?”
他们似乎还想有所隐瞒,皆默契地闭口不谈。
直到司寇翾的砍刀再次伸出,人群中缓缓伸出一个头来,他身形瘦弱,眼神惊慌失措地看向他们二人。
“我来说。”
*
他们都是做错事情的亏心人。
如若他们愿意在成婚那夜拉阿柳一把,是否这座村子就不会遭受诅咒。
阿柳是秋来村出了名的美人。
她聪慧过人,美艳绝伦,才过及笈之年,便出落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各家争相求娶,却不曾想被建安城的王地主给抢了去。
王地主丑陋之容,肥头大耳的。
院内妻妾成群,是个花花肠子。生性暴戾狠毒,总爱招惹是非,凭借家中丰厚的财力一直为非作歹、欺压百姓。
他只命人抬了两厢金银珠宝来,媒婆笑脸相迎,对着阿柳百般讨好。
“柳卉儿,你听李婆子一句劝。虽说你嫁过去是给人当姨娘,可这待遇难道不比你一辈子守在这小村子好得多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总好过你窝在这儿给一群大老爷们端茶送水。”
阿柳宁死不从,捂着条丝帕哭哭啼啼:“你便让那人死了这条心,我便是一头撞死也不愿嫁过去!”
她立下誓言,说此生不嫁。
媒婆见她不识趣,咬咬牙,跺脚走了。
可谁知只是第二日,王地主便乘着车辇赶来,身后还跟着一帮五大三粗的打手。
他扬言,若阿柳不嫁,便砸了这村子。
他肆虐地损坏他们辛苦耕作的田地,拆解他们遮风挡物的屋子,随便抓起两个人就打得鼻青脸肿的。
“你若不从,我便每日都派人过来,像今日这般折磨你们,一直到你答应为止。”
于是他们这群自私自利的人,要牺牲阿柳余生的幸福为自己铺路。
他们与王地主沆瀣一气,设计让阿柳嫁过去。
茶水下了迷药,她沉沉睡去。
再次睁眼,阿柳身披嫁衣,手脚被麻绳捆绑着,动弹不得。即便她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抬花轿的人也片刻不敢耽误,摸黑踩着崎岖的山路,将她扛回地主府。
朱红花轿摇摇晃晃的,但很快便没了动静。
壮汉们只是以为她闹累了,晕睡了过去。
不曾想花轿刚落地,王地主贼眉鼠眼地钻进了轿中,掀开那花盖头来,只一瞬间,便吓晕了过去。
盖头之下,阿柳死不瞑目。
她瞪着一双嫉恶如仇的眼睛,脸色惨白,嘴角的鲜血不断涌出。她不堪受辱,在花轿上咬舌自尽。
而那王地主受了惊吓后一病不起,不出三日便患疾而终。
12. 质明
他们受了诅咒。
因为他们是协助做坏事的人。
阿柳不会放过他们,就像她轻飘飘索走王地主的命一般。
于是阿柳死后第五日,即十五。
一早醒来的村民推门而出,却见白绫铺了十里地,白色纸花随枯枝落叶飘舞纷飞,每家每户都被贴了白纸红字的一页通文。
“还我命来。”
不寒而栗。
那天夜里,他们都早早睡下了。
直到一声尖叫划破长空,他们纷纷跑出去一看,只见许家姑娘身着素色嫁衣被一条白绫捆绑着吊在空中,不出多时,便消失不见。
此后的每月十五,村里的姑娘都会像今日这般无缘失踪。
他们不敢承认这是阿柳的报复,只说是阎王娶亲,是被鬼怪诅咒。
如若不能及时献祭年轻的姑娘们,那么灾祸就会降临到他们头上。下场可想而知,被虏走的人的尸首第二日便会被扔回秋来村。或是缺少四肢,或是不见头颅,从来不会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他们就算是死也要被折磨得体无完肤。
衙门的人也来过。
只第二日便被疯疯癫癫地吓跑了。
官吏屁滚尿流的,“你们自己作的孽自己承担!再不济,去找那霜羽巅的道士们,叫他们来镇压住她的鬼魂,永世不能超生!”
如此邪恶的念头,他们也依旧照做了。
紫兰道袍在秋来村念咒三日有余,符纸漫天,镇魂香不断。
阿柳或许真的永世不能超生了。
可阎王给秋来村的惩罚仍旧继续着。
想过逃跑,可方踏出村口的第一步,便危机四伏。他们像是被囚禁在内的蚂蚁,秋来村是一处随时可能面临塌陷的蚁窝。
一手遮天之人躲在暗处,以观赏他们的苦难与慌乱为乐。
除非献祭姑娘,否则,他们又将日夜深陷在无尽的折磨之中。
——
贪生怕死之人此刻蜷缩在脚下。
苡鸢难以克制心中的怒火,何时他们的幸福需要一个个姑娘的生命来延续?
他们畏惧权势,恐惧鬼神。
可他们所面临的担惊受怕不过是那些姑娘承受的万分之一。
已过一年之久,她们如今的下场可想而知。
背后之人只手遮天,甚至一点踪影与线索都不曾留下。
苡鸢单手支起下巴。
极擅长装神弄鬼的拙劣之术,又能清楚洞察秋来村村民每一步的动向筹划,抓走数十个姑娘至今下落不明……
“阿柳姑娘生前可否还有其他追慕之人?”她冷静地扫视着人群,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尽收眼底。
“当然有了。阿柳生得如此美丽,追求者数不胜数。”
她点点头,“那秋来村里的呢?”
众人堂皇不安,不知苡鸢此言何意。
有人出声:“有是有,可这与那阎王娶亲有何关联?”
苡鸢不知从何处生出了纸墨,司寇翾就在身后瞧着,已经不意外了。
她将纸笔往那人手里递了递,轻声道:“尽你所能,将所想到之人一一写下,明日交由我。”
“阎王娶亲不过是一个噱头,诓骗你们不得不照做罢了。你只管写下,三日之内,我帮你们找到真凶,报酬另说。”
“这……”
有人开始犹豫。
“且让她试试吧,方才她与那男子的本领我们也都看到了,并不比霜羽巅差到哪儿去。”
又有人选择相信。
“你要什么报酬?”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一个手指竖在两瓣唇前,盈盈一笑:“无可奉告。”
他们从老者手里要来了解药,人群散去,只剩一黑一白两抹身影穿梭其间。
他随着苡鸢的脚印,一步步紧跟。
他问,“他们明明是坏人,方才要置你于死地,为何还要选择帮助他们?”
百家灯火通明。
灯笼高挂在房檐之上,像是在哀悼故去的亡魂。
她眨眨眼,眸光忽暗:“我要相助的从来不是他们,而是阿柳。”
“卖女行径本就龌龊至极,他们不单单这样做了,甚至要推她坠入深渊,嫁给那穷凶极恶之人。如若,当时我在,或说是任何一人,愿意在那时伸手拉她一次,她的结局都绝对不可能是枉死在花轿中,也更不可能在死之后,仍旧遭人诟病,冠以女鬼之称,死后也要给她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风起又落,吹舞着她的裙摆。
一枚树叶郁郁葱葱,刚好飘在她的掌心之中。已是金秋时,却仍能拥抱这抹绿意。
苡鸢将叶子攥牢在手,满面愁容:“我要还阿柳一个清白,就必须先揪出幕后黑手究竟是何人。”
她好看的眉弯着,嘴角平平。
从未见过她有今日这般的神伤。
不知是为解她心头郁结,还是将她说的话听进去了几分,司寇翾将莲章收入刀鞘,双手握拳,声线冷淡如初:“要我如何做。”
水雾荡漾的明亮眼眸,此刻被蒙上一层难以言喻的忧伤,他与苡鸢相隔很近,近到几乎要被她身上的情绪牵动,也跟着一同哀愁起来。
可他才要脱口而出的一句关心却倏然卡在了喉间。
只一直盯着苡鸢的脸庞看。
那渗血的伤痕呢?
一张洁白如玉的面庞,不染一尘。
即便是伤口已经结痂也不可能愈合得这般快,血痕原本染了她近半张脸,现下也随着那道伤疤消失不见。
司寇翾微不可察地凝眉,眼里多了分最初相见时的探究:“你的伤痕呢?”
苡鸢毫不遮掩:“如你所见,这也是我的一个能力之一。”
“自愈?你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他像是在喃喃,又好像是在发自内心地问她。
她拂袖间刮起一阵微风,笑着走远。
“你心中既有猜测,那便认定它。说不定,我真是你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什么日思夜想。
司寇翾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势必要和苡鸢分说清楚。
她抬手将他拦住,脸上仍旧挂着笑:“你猜为何暗夜之域的那群人没再追上来过,它们如何能掠过我来直接将你抓走呢?”
他还在愣神之际,苡鸢已经将脸凑近,桃花眼闪烁着,隐隐印出月色清辉,“司寇翾,我就是你想的那个人。”
杀伐果断,盖世无双之人。
上天遁地无所不能,拥有极强大的自愈能力,若她愿意则可做到分毫不伤。她的血是为三界灵血,能做到复苏生灵万物、驱赶一种邪祟。
古书记载,青阳神姬是三界最强者。
即便他当时尚且年幼不知何为强大,也在阿母口中听到了些。
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烬祯卑微如尘。
苡鸢随身携带的那枚簪子,晶莹剔透,淡雅素净,最适合她不过。方才那一挥,却杀气腾腾,握在手心时便成了恍若弑人的冰刀。
青阳神姬有一长剑,谓白灵。
是天下第一剑。
传闻中,重千斤,喜深水,剑锋指日月,一剑劈山河。
她曾赤手空拳地坠落在噬影暗泉中,与泉下恶魂邪妖打斗了整整三天三夜,取其筋骨废之功力,古书上将她描绘得无所不能,却从未提她在泉下受过的伤。
司寇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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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着,在恍惚中仿佛看见了青阳神姬那一袭白裙沾满的红色血点,发丝凌乱着,浑身尽是难以入目的伤痕。
可便是这样的她,落了一身伤,踩过无数妖鬼的尸骨,在水下泡沫的重叠中,背影清瘦单薄,随后单手举起白灵破水而出,所谓剑指日月便是这样而来。
青阳神姬坚韧的身影与眼前的苡鸢渐渐重叠,清瘦单薄的她,竟在一轮又一轮间守护了三界苍生上万年。
又偏偏,恰好降临在他肮脏不堪的一隅之地,掀起涟漪。于是,万物荣发,满目芳菲。
雨露润物,草木华滋。
她带来了一角春色,让他平静又复杂的心境中荡漾起一首高歌。
所以,是你吗青阳神姬?
你如梦境中一样,应了我一句渡,要伸手将我拉出深渊吗?
*
“我们怎么......又被算计了。”
宁骁迷迷糊糊地说着。
解药入喉,他和顾贺很快醒来。在了解了昨晚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愤愤:“都怪我!竟没有一丝察觉,轻易相信了他们!我宁骁虽说不能与妖魔鬼怪缠斗,但刀剑在手,对付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他作势要起身同那群自私的村民理论:“苡鸢姑娘你别怕,今夜,就由我们来保护你!”
弄得苡鸢在心里哭笑不得。
宁骁自小跟着顾贺一同习武,虽算不上武艺高超,但也懂得些防身之术。顾贺生父是前朝的大将军,战死疆场后,凭着交情便托孤给宁骁的母妃,这也是为何他们能做到手足情深的原因。
可对付起妖魔鬼怪来,宁骁这些简直是三脚猫功夫。
苡鸢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安定,“未到十五,它恐怕不会再轻易现身。而今最紧要的,是要揪出‘它’究竟是由何人扮演。”
顾贺至今一言不发。
直到苡鸢方才提起那群年轻女子的失踪,他脑海中隐隐有了答案。
“我阿爹从前剿匪时路过一个部落,”众人目光全神贯注地投向他,“有一巫术,是从那里传出的。听闻,若想复苏死去之人的性命,便要取同龄人的心肺聚集在炼炉之中,凝成丹药,喂入那人的口中,便可使其复活。”
司寇翾抓住关键,“所以还需要死人完整保存的尸首?”
顾贺连连点头:“是。并且心肺之数,简直难以估量,相当于草芥人命去换另一人的存活。”
“好歹毒。”宁骁撇嘴。
苡鸢坐在桌前沉思,神情凝重。
看出她的异常,司寇翾低头垂眸,问她在想什么。
“只怕我们会寻不到阿柳的葬身之处。”她忧心忡忡,又一次蹙眉不悦。
惨死花轿后,地主府中人嫌晦气,便找来三五个下人将她随便扔到野山上,任凭风吹雨打,尸身腐烂,也不管不问。
也就是说,即便她是被逼迫而自杀身亡的,那户人家也不愿意为她立一座坟,刻一道碑,就让她一直赤.裸山间,遭贼人虎兽觊觎。
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而现在,如若那背后之人想要用巫术将阿柳复活,就一定裹藏着阿柳的尸身,躲在暗处。甚至对他们的接下来的举动皆了如指掌。
只因为,他也是秋来村人。
司寇翾听后将砍刀重重拍下,与摇晃的木桌碰撞出剧烈的响声。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他目光如炬,视线全数落在苡鸢身上,“那便帮我一个忙。我就算掘地三尺,也会将柳卉儿的尸身完整找出。”
知镜悄悄听着,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神姬,他要动用自己烬祯族的法力了。但是不巧的是,他这样一弄,左丘族一定会察觉到他的存在,我大概已经能听到他们赶来的动静了……
13. 质明
司寇翾口中的忙,是要借苡鸢的影物筒一用。
阿柳当时的周边环境才最为关键。
他很快便确认了周围的竹叶林与湿润的黄土,是出自较温热一带才有的。那块地方重农,不似寅旨与全岭这般总是黄沙纷飞,商业往来才是百姓们谋生的出路。
方向往南,近水乡安都。
却又有些距离。与秋来村不过百里之隔。
刀尖重重插入松软的土地中,宁骁和顾贺被关在屋内,与院外的他们隔绝。
天还未明,圆月就要隐入云雾中。
月影婆娑,借着它最后一抹显露的柔和,他单手握住狼兽刀柄以支撑身体,另一只手轻轻划过锋利的刀刃,朱红的血液从撕裂的皮肉中涌了出来,顺着莲章迅速滴落在地。
司寇翾面色不改,却见薄雾缭绕林间,卷挟幽幽清风,轻柔地拂过她的芙蓉面时,略有动容。
他仿佛是要证明什么。
以刀划圈,再重新立在土中,他单脚腾跃,稳稳落在刀柄之上。鲜血不止,淌过他的手腕与束袖,在他双掌合十的瞬间,血液倒流,从儒黑粗麻布料渗出。
血滴将他包裹成圆球形状,月光隐隐折射而下,竟还闪烁出几分如玛瑙般璀璨的光泽。
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悄然汇集。
苡鸢体内的白灵已经要按捺不住,在心海中不住地震裂摇晃,它感知到邪恶的魔气在周遭肆虐,于是有天塌地陷之势。
她极力克制住白灵的叫嚣,任皮肤灼烧之痛席卷全身,却仍旧波澜不惊。
她得守护着司寇翾完成这道仪式。
绝不能松懈半刻。
方圆百里内的飓风奔赴而来,玄色织纹下摆被风吹打开,毁天灭地一般,仿佛要将他吞没。
烬祯的秘术,千里之眼。
仅仅是一处角落或不起眼的石林花草,都能作为他们岑破距离的依据。
他们本就是以预知能力为本领的烬祯族人,窥视千里之外的任何并不算是什么难事,但需割血入土,耗尽将近一半的内力,此举一成,必定劳神伤心,需要静养许久才能恢复今日的消耗。
苡鸢在暗处,此刻他成了在月下发出明亮清辉之人,她不解为何司寇翾会做到如此境地。
这不是他要完成的使命。
他的背脊已有些弯曲,倦容满面。
至少在这之前,苡鸢认为的他只顾着自己,从不会关心与在意他人死活,即便再苦再可怜,也不及他曾经亲历过的什一。这也是为什么司寇翾总是对任何事情漠然置之,冷淡无情的原因。
如果他想比较,那么,他会置于苦难的最底层。所有人的哀嚎在他眼中不过只是无病呻.吟。
苡鸢略有动容,心想他是否真的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发生了什么变化。
仪式已经过半。
司寇翾的身体在狂风中止不住地摇晃,似乎力气快要消失殆尽。
随之而来的是地面的晃动。
杀气弥漫在这座狭小的村内,正在逐渐靠近。
他沉浸在咒语之中,还未能注意到四周隐约的变化。而苡鸢,早就蓄势待发。
她点地而起,飞升至空中。
远处的动静尽收眼底。
左丘族人来得比想象中要快许多,它们一直蛰伏于人间,只为清除烬祯余孽以及搅动百姓安宁。
也正好不虚此行。
她待完成的使命如今尽在掌握之中。
胡作非为的魔族人被她踩在脚下。
青丝已散,她拔下白玉簪子牢握在手,俯瞰着地面攒动而来的黑色魔气。
她冷声一喝:“白灵!”
簪子瞬间被冰冷的寒气缠绕,一阵水蓝雾气散尽后,一条白璧无瑕的长剑出现。
长约一尺五寸,通体呈清透的素白,刀刃薄而锋利,折射出冷冽的剑光。并非是由钢铁浇铸而成,而是由透亮坚硬的白玉一点一点雕刻,成了最锋利的刀剑。碧色剑穗系在挖空的蟠龙之眼中,只见数条龙身彼此裹缠,远看如丛生的藤蔓向上延伸,错落有致,霸气侧漏。
重千斤的天下第一白灵剑在她手中轻松自如,她眸光凌厉,手臂向前一挥,剑光乘风而出,直指底下奔窜的魔气。
山林被辟出一条巨缝。
魔气也被白灵挥出的剑气分散。
苡鸢手握长剑顺势落地,将它们拦下。
成千的魔兵执长矛、戴盔甲,随着为首将领的脚步顿住而停下追逐。
苡鸢形单影只的站在魔兵跟前,它们个个面露凶光,只把她当作是不自量力的拦路凡人。
左丘将领叫嚣道:“闪开!敢耽误我们暗夜之域做事,我看你是不想活命了!”
她非但没有避开,反而拖着白灵越走越近。
剑灵与苡鸢的身躯合二为一,呈所向披靡之势。
玉刻的利刃与素色罗裙几乎要融为一体,微风吹拂,闪着光泽的彼岸花刺绣随裙摆轻舞。
“那你便好好看,我究竟是谁。”
苡鸢的声音空荡幽灵,震慑山谷间。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白灵随着她起舞作圈,脚步旋转仿若莲花在绽放,九圈过后,身边的清风骤止,剑尖直抵人潮。
“九莲歌——”,伴随此句落下眼前的魔兵瞬间倒了一地,纷纷吐血晕了过去。
还有几个虽动弹不得但尚存一丝神智,它们指着她说不出半句话,满脸诧异。
裙摆轻扬,白灵抵着地面。
对付它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她的目光好似施舍,冷淡一瞥便收回,天空已经有明亮之趋,司寇翾应该已经找到了吧?
语气如冰寒雪冷:“回去告诉你们魔尊殿下,要动他,先问问我同不同意,”话锋一转,她又接着道:“还有,如若你们再胡作非为、祸乱人间,我不介意陪你们去暗夜之域走一趟。”
魔兵万分惊诧:“你、你是……青阳神姬!”
毕竟谁人不知竹笙谷苡鸢法力高强、天下第一,剑术无双、白灵一舞九州尽寒?
“青阳神姬?”
身后传来细微动静。
苡鸢回头,少年伤痕累累,扶着腰唇色发白,好似快要倒下。
他嘴角挂着一抹戏谑的笑:“果然是你。”
骨节分明的右掌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修长的指尖到处是深浅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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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长疤,最触目惊心的,是他为唤醒莲章、浸染土地而刺指滴血的食指,到现在还是往外流着猩红的血。
掌心还遍布一道长长的血肉模糊的刀痕,连着渗血的食指,惨不忍睹。
苡鸢只字不说,手中的白灵剑也因魔气的消退而镇定,寒光乍现,又成了装点青丝的一枚清雅玉簪。
她将簪子别在腰间,径直朝司寇翾走去。
伸出雪白细腻的一只手,没有得到回应,只迎来对方嘲弄的眼神,司寇翾站在原地微微低头俯视她,抿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为何要接近我?”
她还是不语,拉过他受伤的手掌轻轻抚摸,凹凸不平的伤口皮肉相融,混着沙石细屑,血肉淋漓,简直难以入目。
苡鸢的叹气声很轻很弱。
却叫他敏锐地察觉了去。
他把手缩回藏在身后,全然不顾皮开肉绽的疼痛,“我的死活对你而言有这么重要吗?”
苡鸢突然抬起头:“重要。”
她的语气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
弄得司寇翾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僵持对视着,一仰一俯。不知不觉间,手掌传来的痛感正渐渐退去。
十指微动,他眨眨眼:“你想利用我做些什么?”
她也歪过头,幅度很小:“你怎么总觉得我对你是别有用心呢?”
“那不然呢?”他稍向后退了一步,“神姬与我云泥之别,若非是我拥有烬祯族人这一身份,你又岂会高看我一眼?”
苡鸢有些诧异,原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别有图谋的。
不过也确实,她有所求。
可求的并不是司寇翾所想那样。
“你想用我去制衡暗夜之域的左丘翼,对或不对?”眼眶忽地涌上几滴眼泪,在一片猩红中打转。
而她的默不作声在司寇翾眼中相当于默认。
他又接着猜测:“所以你才会提出要助我恢复全部内力。为的就是日后我若成为暗夜之域最为尊贵的魔尊,便可为你所用,做任由你摆布的傀儡。”
为她所用并无错。
可傀儡尊上是不是有点过于曲解她的本意了?
她的解释在司寇翾隐约的泪光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为什么会哭?
知镜纵观全局:因为他以为神姬你是真心对他的,却不想你竟是为了利用他。当然,他也可能是装的,我说不明白。
“神姬果真好算盘。”他愚弄地扯起半边嘴角。
既如此,苡鸢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接:“难道你不需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吗?”
他的回答不出所料:“需要,我当然需要。”
“有了神姬你的帮助,我便能毫不费力就坐上魔尊之位,放眼全天下,没人会放弃这买卖。”
“买卖?”苡鸢轻笑出声。
“难道不是吗?”
苡鸢扬眉冷色:“我不是你的敌人,没必要对我恶语相向。我更没有卑劣到要将你做成傀儡,时时刻刻操纵你,让你对我俯首称臣,为我所用的地步。”
“司寇翾,所谓听从是在输赢中比较而来的。若要你臣服,也得问你一句是否心甘情愿。所以,我们比试一场吧?”
14. 质明
左丘族统治暗夜之域已有五万年。
他们推崇暴虐为道,于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烬祯族的存在对于他们而言无非是潜在的最大威胁,所以即便稳坐王位,左丘族人也难安下心来。
灭族一事单凭零散的魔族很难完成。
显而易见,三界勾结、鼠雀之辈打成一窝,只为了烬祯族背负的有关预知的秘密,便屠尸三万里,下令一个活口都不准留。
魔尊之位在烬祯族人的尸骨之下摇摇欲坠,无数惨死的冤魂托举起了他们的权势王座。
现下左丘翼作为新生的势力被推攘上位。
冰冷的王座迎来了又一位魔尊殿下。
而他坐下的那一刻,宣布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烬祯余孽,若是抓到,即便夷为平地也要不惜任何代价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不同于前几位魔尊的愚钝不仁,左丘翼狠辣恶毒,粗暴无常,凡经他手寸草不生。
司寇翾的阿母便死在了他的狂暴之举下,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一直到体内的血流干殆尽,最后再挫骨扬灰致死。
三界的祥和隐隐有了分崩离析之势。
左丘翼的统治势必会给这天下带来极大的威胁。
所以司寇翾很难不去想,青阳神姬降临人间来到他的身边护他周全,难道不就是为了架他上位,利用他的仇恨,与左丘一脉的势力叫嚣吗?
司寇翾神色未变:“你想怎么比?”
他的伤势已经在苡鸢的抚摸中有所痊愈,也多亏了苡鸢,他才有力气站在她的眼前向她宣战。
苡鸢眉眼含笑,缓缓走到他的身旁,裹着清幽莲香挟风而来,层叠的轻纱拂过他方才还血肉模糊的伤口,现在已经恢复如初。
她吐气如兰:“当然不是现在。”
淡淡的笑意蕴藏在眉宇之间,几缕青丝遮住微皱起的两条春黛:“我不会强人所难。但如果你愿意,我随时都可奉陪。”
他避开苡鸢的靠近,两人相隔不过三尺,水一样的眼眸如此清澈明亮,褐瞳将他的身形一点一点框住。
莲章再次出鞘,两指掠过锋锐的刃口,杀意隐藏在刀柄之后,半张脸在清晨浓重的雾气中极度不真切,难以分辨他的喜怒。
“既是随我意愿,那便现在和我比试一场。分个高下吧神姬。”
他挑刀而起,手臂与刀身齐高,借着脚后的石头用力一蹬,莲章同他是为一体,朝苡鸢所在的方向刺来。
苡鸢敏锐地偏身躲过,凭空接住他饱含恨意的招式。修长白皙的五指夹在刀刃之间,火光燃起,两人瞬间碰撞出肆虐的狂风,周围的竹林沙沙作响,鸟兽闻声奔窜而逃。
她的笑脸同样隐匿于莲章之后:“你这是要对我下死手。”
抽刀剥离的速度宛若电光石火,司寇翾被她强大的内力弹开,落地的瞬间便感到血液在体内倒流,心跳如擂鼓,所有的脉搏在此刻张扬鼓动,呼吸停滞片刻,一抹鲜红便缓缓出现在唇边。
温热的感觉蔓延在冰冷的皮肤。
不止是司寇翾,她空手接刃时同样被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瞬间血流不止。
“对付你,不下死手怎么行。”
他抬起束袖粗砺地蹭掉嘴边的血迹,眼神逐渐阴鸷:“你的白灵呢?”
血珠断线般滴落在地,绽出朵朵红花,苡鸢感知着这刻入骨髓的疼痛,忽然笑了:“你得先拿出要拜见它的诚意才行。”
话语刺激着他的层层神经,背着砍刀倏地转了一圈,潮水应地升起,在他身后掀起翻涌的巨浪。
刀刃朝上,贴着头顶,浪花包裹着它藏匿的锋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向苡鸢。
她微不可查地倒吸了一口气,随后迅速躲闪。
刀分数影,每一个分身都只认定了一个方向,它们都势如破竹地来,乘风奔之,浪潮在闪速中渐渐开始蒸腾,在东曦之下滚烫的热气徐徐升起。
不愧是天选的魔族之王,骨骼奇异,无师自通,共修潮焰两术,可通水火,轻轻一动便是草木枯萎,莲章一挥四周皆静,苡鸢明明从未授予他什么,偏偏就是感受得到他愈来愈强的法力,几乎要从体内破出。
她已经略疲倦于这场杀戮追逐,不堪只做被动。于是口中念咒,身后大片的竹林顷刻间拔地而起,自然地掉落枝叶,粗重的竹木被削成尖锐的利刃,随着两袖缓缓抬起,成千上百的如长矛一般的竹木汇集在一处,抵御莲章之影猛烈的攻势。
“砰——”
震耳的响声伴随毁天灭地之势。
司寇翾如今还难以控制莲章的全部,虽已认主,但他若迟迟不能恢复完十成内力,便相当于玩火自焚。
莲章体内的狼王正在叫嚣着。
鲜血如注,浓烈的腥气让它兴奋不已。
他的熊熊气势在不知不觉间被削减,苡鸢却仍面色如初,声调平缓:“胜负已分,你还要再打吗?”
巨大的冲击早把他伤得体无完肤,莲章孤零零地同汩汩流淌的血液躺在一处,隐约已有铁锈的斑驳。
他虚弱的气息连着苡鸢的思绪。
薄雾从殷红的薄唇吐出:“再来。”
苡鸢音色清冷:“我可不想将你平白打死。”
虽然她心知肚明司寇翾死不了。
倚着硌背的巨石,他仰头,沉重的呼吸随着清晨稀薄的水雾起落。天已明亮,云彩相伴在红火赤阳左右。
周遭被他们弄得乱作一团。
却因这旭日东升多了几分美好。
苡鸢未伤分毫,倒显得他白费力气了,明明快要将自己半条命都搭进去。
衣裙被毁了几分,不过正好,司寇翾不喜欢这身装束。
她说:“司寇翾,你认输了没有?”
眼帘倦怠地抬起,她背对着初升的朝阳,青丝像是被镀了一层金光的丝线,泛粉的眼眉,温柔似水。
两瓣红唇缓缓逼近,一张一合的:“所以,你决定要对我俯首称臣了吗?”
她与象征希望的光辉重叠。
神的悲悯与隐性在此刻展现。
一袭银缕白衣,衣袂翩跹。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他好像没有说拒绝的权利。
也没有理由说出拒绝。
此战他拼尽了全力,却还是输得如此凄惨狼狈,那么,“愿赌服输。”
是的,他愿赌服输。
面前的人身姿缥缈,轻飘飘哼了一声,好似早就料到结局般。
“司寇翾,一年之内我可以助你称王,让你一统暗夜之域,重建烬祯辉煌。”
她竖起一根手指,接着道:“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司寇翾声线低沉:“什么?”
“待你内力全部恢复,再和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若你输了,则任我处置。”
他冷笑:“我现在不正是任你处置吗?这之间有何分别?”
看来他是不懂竹笙谷的霖池天牢有多么阴暗无光。
苡鸢俯身凑近他,眸光隐晦难懂,湿热的气息透过他敞开的衣领,与脖颈露出的一抹皎白碰撞,有些挠人似的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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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忘了,我出自竹笙谷,若我想处置你,那我将会有成千上万种方法将你折磨得,痛不欲生。”
最后四字她咬得轻轻的。
叫人莫名不寒而栗。
还未从中缓神,衣襟又被她抓了去,他被迫仰着花白的一张脸,嘴角还噙着未干的血渍,而他眼底的所有情绪都被苡鸢一一洞察。
“所以你最好拼尽全力,小心别落在我手里。”
逞强的笑意伴随他弯弯的眉眼,在苡鸢看来好似挑衅一般:“我奉陪到底。”
苡鸢的手松开,任由他的身子失去支力向后倒去,语气冷漠得像对待一位生人,淡然的目光不见一丝情绪:“在那之前,你便是任我差遣的手下败将。但在人群面前,你该唤我……”
她顿了顿:“还是你来决定吧。”
司寇翾偏过头,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冰冷的字:“主人。”
苡鸢:?
*
宁骁和顾贺被锁在屋内整整一夜。
经历了昨晚的风波,他们早就疲倦不堪,可一想到苡鸢和司寇翾不知所踪,他们始终惴惴不安。
两人提心吊胆地轮流眯了会儿,醒来便贴着槛窗,企图从纸糊的视野看出个什么一二。
宁骁嘟着嘴,愤愤拍桌:“若能抓到那背后之人,我定不会轻易放过!”
“可眼下最紧要的,”顾贺站在窗前,点了盏烛台灯捧在手中,脸色紧张忧虑,“是那两位蓬莱仙人去哪了。如若遭遇不测,我们干等在这也不是办法。”
他撑着脸颊两侧的肉,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他们到底去哪儿了?”
沉默良久过后。
“宁骁,他们当真愿意护送我们去陵州?”顾贺问他,夹杂着沉重的情绪。
宁骁也不敢作保这三两句的真伪。
不过,既是他们主动挑明的,那为何不放手一试,选择相信呢?
他颔首说是。
顾贺手捧烛台走近,在宁骁身边坐下:“山高路远的,这中间变数繁多冗杂,遇到的危险也尽是未知的。我们会不会太麻烦他们了?”
“我们本就是连生死都不在意的人了,只是想吊着一口气回陵州领命。从前我想,王爷的殊荣我可以不要,我只要圣上愿意见我一面。可现在,如若我一身轻地进到皇宫,什么都不求,我又怎么对得起他们一路相送呢?”
宁骁神色不安:“我们能相赠的,好像只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可这段往来沾染了铜臭,他们又是否会喜欢?”
烛台被摆在桌台正中。
两人之间的忐忑在火光的照映下渐渐放大。
最后还是顾贺先开口说话,他拔出踏雪剑,青铜利刃,锋芒不减,是他的阿爹在出征前赠予的。
他义正严辞:“等我们安全回到了陵州,若他们有任何需要,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宁骁连连点头,大声附和:“对!我也是!上刀山下火海的,也要对得起他们一路相送的恩德!”
他们对前路的憧憬渐渐掩盖了方才焦虑担心的情绪。
他们只求,能一路平安。
又想贪心地求,能一路替遇到的百姓解决所有难题。
“咔——”
屋外忽地传来动静。
树枝被人踩碎。
顾贺警惕地拧头,看向紧闭的大门,声音凌厉:“谁!”
音落,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与他方才问的如出一辙。
“谁人在那!”
是司寇翾。
15. 质明
苡鸢在原地替他疗好了伤。
穿过拉近两个空间距离的长梭洞,他们迅速回到了秋来村。
鸡鸣已过,这片沉寂的土地仍旧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路上静悄悄的。
似乎是因为昨夜的变故,他们都被吓得不敢出门。
也不知他是在卖惨还是真的走不动道,明明伤痕已经全部消失,苡鸢还渡了半成内力给他,他却还是这般奄奄一息的模样,身子软得像一滩泥。
苡鸢不得不搀着他走。
半个时辰前他们还在大打出手,谁也不让谁。而今却对他施以援手,扶了他一把。
他粗重的呼吸尽数打在苡鸢轻透的衣裳,把头埋入肩颈,忽地飘来一阵风,淡淡的沉木香气涌入鼻间。
她有些别扭地抬起头。
有人靠在怀里的感觉真奇怪。
拖着沉重的裙摆她小心翼翼地走着。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攒动的人影。
“……有人。”
“嗯?”
司寇翾的头发蹭过她薄纱下的皮肤,他抬起眼帘,“谁人在那!”
中气十足的一句怒喝。
苡鸢怔愣了一会儿,随后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男子鬼鬼祟祟地逗留在宁骁他们的屋前,神色凝重紧张,手里还攥着什么东西。
粗布麻衣加身,他面色黝黑,发丝凌乱,受惊的一双眼紧紧盯着他们。
“我、我,我只是过来看看。”他哆嗦着。
司寇翾瞬移过去,男子只是眨眼的功夫跟前就忽然站了个高大的人影,他眨眨眼不由惊叹:“我并无恶意呀!”
苡鸢衣袖一挥,落了锁的房屋被打开。
顾贺举剑,蓄势待发地站在门口,见来人是苡鸢才舒了口气:“你们终于回来了。”
她的关心脱口而出:“你们呢,可否遇到什么?有没有受伤?”
“我们一直待在屋内,外面的人进不来我们也不出去,不过……外面鬼鬼祟祟的那人是谁呀?”宁骁说完便把头探了出去。
男子颤抖着身体,已经跪倒在司寇翾面前,他抬手递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
“这是我哥叫我交给你们的。”
司寇翾狭眸微眯:“你的兄长?”
他嘟囔着说是:“要不是见你们长得凶神恶煞的,我才不用来呢。现在东西已经带到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你和你的兄长长得并不像。”
屋门传出一道女声。
男子转头看过去,一眼认出这便是昨夜阎王不要的新娘。
妆容已褪去一半,芙蓉面清雅淡丽,凌碎的青丝成了独有的点缀,仿若挂画像上的山水墨客,飘飘然独立。
他咧嘴露出一口黄牙,朝苡鸢猥琐地笑着:“你果真和我哥说的一样,好漂亮。”
一双手蒙上他的视野,黑色笼罩住他,一道阴沉嘶哑的嗓音随即从头顶落下,是那个冷面少年。
“回答她的问题。”
苡鸢的容色带着隐约的惊诧,可他分明又从中察觉出几分赞许,好像在说他确实是条好狗。
虽然她说唤苡鸢便好。
可常年的摸爬滚打下来,他早便无法坦然接受这些不对等的买卖。
或许依偎在强权之下当条忠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便要当上这短暂的菟丝花,借势吞掉所有的枝叶,再渐渐长成凶残的食人花,成为人人畏惧的新的强权。
手掌顺势往下滑,牢牢锁住他的脖子,司寇翾力度缓缓加大,叫他叫苦不迭的:“我、我说!昨夜那个并非是我兄长!我哥与许五自幼交好,许五没读过多少书,便把写字这一重任交由了我哥。”
“他现在身在何处!”司寇翾仍不松手。
“我哥吗?他就在.…..”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苡鸢飞升而起,越过了两间草屋,方一落地便听她叫道:“司寇翾。”
他将这男子松开,重重往地上摔去。
男子扶着半边屁股滚来滚去,直喊疼。
他转而朝顾贺二人交代起来:“你们看好他,务必寸步不离。”
司寇翾步伐轻盈,形如踏水,只见苡鸢将一玄衣男子钳制在地,他不做反抗地受着,像是在平静等候着审判的到来。
她问:“这就是你看到的那个人吧?”
只一眼,那回忆便似潮水般汹涌而来。
——
“阿柳,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替柳卉儿披上了蔽体的衣物,藕粉如此娇嫩,与她满身的血痕与凄厉格格不入。
十指沾染了土腥味。
他双手颤抖着,用刺绣丝帕一一仔细地擦去。豆大的泪打了下来,啪嗒啪嗒,宛如断线的珠玉。
“是我没护好你……”
冯奚在号啕大哭,两只长长的手臂搂住阿柳娇小的身躯,他趴在阿柳的身上,伤心欲绝。
他自顾自地说着,“如若那会儿是我娶了你,那结局会不会便不像现在这般了。阿柳,你再等等我就好了。”
说罢,蜻蜓点水的一个吻落在阿柳冰冷的两瓣唇上。
“我们回家。”
阿柳的尸身包裹完整,被他扛在肩上。
山路崎岖,他不禁想阿柳的灵魂是如何在这深山中安息的。她会不会害怕,又会不会后悔,后悔没有等来他的荣华富贵,后悔没能在那日应允他的求娶。
往事成风,不可追忆。
结局仍在他的手中,悲欢与否,由他再次改写。
他要让阿柳活着,活着嫁给自己。
他曾在求学时听闻一道秘术。
因关乎人的复苏生死而一直被禁用,也正是如此,他才更加坚信这秘术的真实。
妙龄少女又如何?
他才不是草芥人命,他只是在为自己可歌可泣的爱情做出努力。
他们无视阿柳生命的珍贵,那他便更不用在意这些龌龊之人的死活。
剥心取肺,让她们死不瞑目。
就像当初枉死花轿的阿柳一般。
就这么往复过去了整整一年。
阿柳躺在暗无天日的地窖中,背靠严寒的冰床。雪气将她单薄的身子层层包围,她毫无生气地,日复一日。
“阿柳,这次就不要再拒绝我了,好吗?”
他想起那盆从天而降的冷水。
阿柳娇嗔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她端着那木盆就要往屋里躲,看见他过来,眼眸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压着嘴角,“你不要再来了,我说了,我不愿嫁给你!”
他知道他的阿柳只是在欲擒故纵。
所以他契而不舍,坚信自己的赤诚真心总有一天会打动阿柳。
于是情书不断,载满了他的少年心事与满怀情愫,当她推窗而出,便能看到自己为她所付出的一切。满园花卉,绿柳成荫,论哪个女子不会为之心动。
可阿柳便是这般脱俗淡然,从不会因为这些而随意改变自己的看法。
阿柳如何能生得这般完美。
弱柳扶风,恰恰好对应了她的名字。美得明艳动人,惊天动地。一双琥珀眼只轻轻一瞧,便要摄人心魄,将人勾了去。那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扭啊扭,雀跃在田间,飘荡在檐下,他每日远远看着便已是知足。
阿柳阿柳,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接受我呢?
他时常想。
若不是他那日进城拜师,若不是他那日归村已为时尚晚,若不是……
他只能狼狈地看着花轿远去。
绯红嫁衣,金冠朱纱,绮绣盖头以明黄的流苏做点缀,腰间缕带镶着夺目的玛瑙,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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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唢呐下,她渐渐消失在薄雾之中。
他还来不及伤心欲绝,就在当夜听闻阿柳自尽而亡的噩耗。
而她死后不久,那王痞子也跟着走了。
众说纷纭。
说她红颜祸水,即便死了也要勾走一个活生生的人与自己地狱作伴。
阿柳何错之有!
她只是生得这般娇媚,这般惹人。
她凭什么总是要活在他人的觊觎与中伤之中。
他立誓,一定要用那群人的生命给阿柳陪葬,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日日夜夜都活在对阿柳的忏悔之中。
而后的每一场大婚,都像是他对阿柳迟来的迎娶。素白的嫁衣,擂鼓喧天,阿柳是否也会沉浸在阴郁的氛围中,愿与自己做那比翼鸟?
这一切的答案,都要等阿柳复活之后亲自告诉他。
阿柳怎会死了也这么美。
他摸着阿柳保存完好的冰肌玉骨,每日每夜都没法忍住心中的欲望,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阿柳彻底地属于了他。
他们早已有了夫妻之实。
“阿柳,你就是我一生认定了的妻子。”
如今只差一人的心肺了。
秋来村的人胆小如鼠,怯懦卑鄙,每当祸事临头就只知躲好,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各家各户未出阁的女子有这么多,数量多少他都一清二楚,怎么会说没有女子呢?
昨夜的那女子确实与阿柳有几分相似。
可阿柳才不会生得这般冷淡。她娇憨可爱的眉眼,温婉动人。阿柳便是阿柳,谁都无可替代。
所以他才会选择放过她。
可不曾想,经过一夜的折腾,他们还是顺藤摸瓜地找到了自己。
莲香扑鼻,她穿着自己亲手裁制的云纱罗裳,与天一色,白得脱俗皎洁。那纤纤玉指抓着自己的肩膀,力气之大让他动弹不得。
沉浸在这片刻的欢愉之中。
她的发丝轻轻落下,滑过自己粗糙的皮肤,好似阿柳才会给他带来的触感。
冷淡疏离的一双眼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他便回以微笑:“小娘子,干嘛这般动怒,我竟不知自己何错之有?”
极其挑衅的口吻。
一道巴掌不轻不重地落了下来。
火辣的刺痛从下颌蔓延至全身,他贪婪地吮吸着她飘过来的香气。
仅仅一眼,他浑身滚烫。
她怎么也生得这般沉鱼落雁啊。
看来昨夜不该把她放走的。他心想。
“阿柳尸身何在!”
她愠怒着,愤愤着,落在他眼中好像一只挠人的狸猫。
冯奚在此刻还企图狡辩:“什么阿柳?我与她从未有过交集。”
浑浊的瞳仁一转,“光天化日的,平白无故地污蔑一个好人,更何况这还是在我秋来村的地盘。我若报官,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得意洋洋的表情还没维系多久,只听耳边有一沉重的脚步声正渐渐逼近。
他抬眸,看见了那惹眼的少年。
正怒气冲冲地举刀走过来。
司寇翾一边走近一边甩着手中的莲章,刀柄在掌心中以飞一般的速度调转了方向,他单手将冯奚在从苡鸢手中提起,另一只手握着莲章重重打向了他的腹部。
他瞬间被甩到身后的墙面上。
后背凹出了一个洞,他的五脏六腑被挤压得生疼,血腥气从喉间涌出,一大摊朱红吐了满地。
“收起你那龌龊肮脏的心思。”
模糊的视线中,那少年满面愤怒,一字一句像是在牙间挤出的。
凝视他仿佛在凝视着一个死物。
他眸光冷如霜雪,眉宇间的狠戾阴鸷丝毫不减,“你若敢在接下来对她有任何的不敬,我不介意脏了这把刀,将你大卸八块、五马分尸。”
16. 质明
少年凶狠的眼神仿佛要将他彻底吞没,嚼碎入腹。
他从墙面上缓缓滑落下来。
耸拉着脑袋,狼狈地跌坐在地。
少年又一次靠近,衣领被抓起,他再一次体验到了悬空的感觉。
“你要对她如何,得先越过我。”
随即又是一拳,落在他的胸口处。
血液倒流,浑身酥麻。有一口血痰卡在喉咙里,伴随着浓烈的腥气,堵住了他呼吸的唯一通道。
他被揍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一点反驳的机会都不曾有。
少年的声调听着平稳又冷漠无情,“除非你能把我弄死,否则,你休想对她产生那种恶心至极的想法。”
实则情绪早叫他挑动了起来。
他对自己下了死手,拳打脚踢的。好多个瞬间,他都感觉自己身处地狱之中,几乎是命悬一线。
好在那女人开口制止了他:“司寇翾,停下。”
如圈养的野犬,得到所谓的命令后,他果真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他递给她一个温顺的眼神,忠心全数挂在了阴湿俊俏的脸庞上。
苡鸢轻飘飘道:“你若将他打死,我如何能从他口中挖出个什么真相来?”
他语气懒散随意:“知道了。”
于是抓起冯奚在的半边衣角,沾染脏血的两只手在反复摩擦,一直到擦净为止。
司寇翾最后踹了他一脚,随后缓缓朝苡鸢走去。
乖张的一张脸眸光阴狠,偏偏面对苡鸢时便收起了所有的戾气。
微微扬起的嘴角仿佛在说,我任你调遣。
也或许是她看错了。
她正对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冯奚在,之间隔着一道敞开的圆形木拱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最里面,只听他嘴里还振振有词般:“来人啊......光天化日的,还有没有王法啦!谁来救救我……”
嫌他太过吵闹,苡鸢的衣袂随手臂抬起,指尖缠绕着耀眼的荧光,她挥挥手掌,辉芒便都朝冯奚在涌去。
他瞪着两只眼,模样与他那偷偷摸摸的幼弟如出一辙。
想呼喊的话被堵在嘴边,他扭动着身子,惊讶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连说话都不能由自己控制。
他的一切都被眼前的女子掌握着。
她五指一拢,脖子忽然被一股力量牵制,窒息的疼痛使他生死垂危。
“我最后问你一次,”她眼神冷漠,不着任何情绪的音调缓而平,“阿柳尸身何在?”
只见她蹙眉微微愠怒,脖子传来的窒息感也紧随着愈发明显强烈。他的四肢秉着求生的本能与欲望,发疯似的扭动着,他还不想死。
好一阵抽搐过后,他终于得以开口。
“阿柳是我的!”
冯奚在恶狠狠地来了这么一句。
苡鸢眼底的生气渐渐隐去,五指深深嵌入掌心之中,皮肉与指甲相合,传出钻心的疼,在全身上下蔓延开来。
吼叫与求饶被封在喉间。
他如煎锅上的蠕虫,只能靠摆动与扭曲来宣泄自己的怒火。愤愤的一踢砸碎了身后本就牢固不堪的墙面,屋内的喧嚣声与屋外的安静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又何必在此自怨自艾的呢?
企图向外面的秋来村民求救,却不曾想,因为他的装神弄鬼,所有人都闭门不出,生怕被所谓的诅咒牵连。
面对来势汹汹的两人,他满脸可悲。自知现在已是死路一条了。
司寇翾半边身形隐藏在苡鸢身后,露出一只阴森可怖的眼睛,他死死盯过来,把自己当成了一只任人摆布的猎物。
“不如我放把火将这里全部烧掉,你看如何?”
声音轻轻的,却让冯奚在瞬间暴躁起来。
只见他从束腰缕带中掏出两张符纸,唇瓣轻启,呼出一口热气,火焰由此而凭空出现。
随着符纸的慢慢燃尽,冯奚在感觉脚底一阵燥热,奈何他被五花大绑着,所有的举动都被束缚在原地。
火势迅速蔓延开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斜前方的那口棕黑色大泥缸,一着急,两行泪便跟着流了下来。
苦咸的泪水顺着嘴唇流入舌苔,与他急促的呼吸一起,品尝到了煎熬的滋味。
司寇翾也注意到了那口泥缸,他先是向苡鸢请示了之后,这才走了过去。他挥着莲章往下劈落,大缸瞬间裂开,支离破碎。
飘舞的粉尘散尽后,眼前竟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地下通道。
苡鸢快步走了过来,扶着道口,将头探了进去。
“咳。”
腐臭味熏了一脸。
苡鸢借宽大的袖子捂住口鼻,柳眉蹙起,随后直勾勾地看着他。
忠犬的职责又一次需要展现。
他毫不费力地一把拎起冯奚在,面对黑漆漆的通道,更是没有一点犹豫地将他一脚踢了下去。
骨骼与石阶不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片刻过后声音停止。
司寇翾见状,忽然伸出了一只手,是仔细擦过的,却依稀可见仍有几滴已经干掉的血渍。
他没有表情,音色闷闷的,问她:“需不需要?”
苡鸢不明所以:“你想做什么?”
像是被浇了盆冷水,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倏然泄尽,他冷哼:“不要就算了。”
而她总是慢半拍,见他先一步顺着石阶向下走去,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是想问自己要不要扶着他。
石梯陡峭,难以同时承受两人的重量。
若他们一起下去,那还真是要伤筋动骨一百天了。
待苡鸢举着火把靠近了底下的未知,司寇翾就忙不迭地凑了上来,一张脸出现在闪烁的火光后,他的瞳光晦暗未明:“阿柳尸身找到了。”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地底的秘密世界。
一方柴房般大小的暗屋,只陈列了一鼎火炉与一张含冰的玉床。蜘蛛网纵横在头顶之上,房梁只这么寥寥几根,上面的人只需少用些力,便会瞬间塌陷下来,发现这暗黑邪恶、惨无人道的地方。
再往里走些,白骨成堆,垒成一座小山。
苡鸢倒抽冷气:“这绝不可能仅仅只有数十来个姑娘。”
冯奚在的嘴巴再次被打开。
他得意地笑:“谁与你说的,我只要秋来村的姑娘?我不过是恐吓他们。如若他们不按时上交适龄之人,我还是要外面找的。”
司寇翾凭着头骨一一数着,最后说,这其中有二十有一。
衣袖之下她双拳紧握,他却还在自言自语,沉浸在自己复仇的回忆中。
“他们讲的才不是什么嫁女,而是卖女。阿柳自小没了母亲,她明明都这么可怜了,却还要日夜受那没用的父亲折磨打骂……”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你们以为,阿柳是如何吃下那迷药的。还不是拜那死老头所致!他诓骗、诓骗我的阿柳,心甘情愿地饮下那碗药!与全村人勾结,设计将她抬上了花轿!他就为了那点钱财,便要将女儿的幸福全数葬送给深渊!他难道不该死吗?其他人不该死吗?要死的,从来不是我的阿柳!”
想起初见时,阿柳一身嫩青小衫,扎着条辫子笑靥如花。
分明自己脸上也落了彩,却还是将手帕往他怀里递,她的声音如黄鹂,如此清脆动听:“你流血了,擦一下吧。”
她那时才十三。
出水芙蓉之貌,好比天仙之姿。
乳白蚕丝,绣工精细,几朵荷花重叠盛放于水面,虚无缥缈的,映射了他那时对阿柳模糊的情感。
正逢求学失败,他拿不出过多的钱财为自己垫付私塾,被人用棍棒赶了出来。
额头渗了血他自己都没发现,阿柳却主动走近,碧色纱裙,绿若青山,婀娜曼妙的身姿勾人心魄,欲关心他的伤势。
于是丝帕被他顺理成章地收了下来。
包括他擅作主张的情愫。
“多谢你阿柳,从未有人对我如此关怀。”他语气青涩,不知怎么言说。
阿柳捂着眼,“徒手之劳罢了。”
好一句徒手之劳,刚好是把丝帕递在他的手中,又刚好打扮得如此艳丽出现在他的眼前。
阿柳与他定是两情相悦的。
思及此,冯奚在的泪水缓缓从眼角流下,他深陷在无尽的悲伤中,连话都哽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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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阿柳是被上天拆散的一对苦命鸳鸯,我只是太爱她了,想为她复仇,我有何错之有?”
“你很清楚那不是爱。”
苡鸢的声音打破了他沉浸的回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苡鸢,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冲击,怔愣张口,却又不知要做何解释。
“你若爱她,又为何要以她的名义一次次的中伤于她,让她饱受诟病与玷污,又让她背负所有你应承受的骂名?”
阿柳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她躺在寒气缠绕的玉床上,毫无生气,衣不蔽体,全身上下到处都是惹眼的痕迹。
苡鸢将外裳褪下,为阿柳仔细披好。
她们分明从未见过面,亦有这样的怜惜之心。
而他口口声声说着爱,却完全不顾忌她的名声与体面。
“你清楚知道她是如何死在大婚之夜的,却又以婚嫁之名,将一句句诋毁变成枷锁捆在她的身上,你又是居心何在?”
她只觉得浑身冷得可怕,音线在不知不觉中颤抖不止:“你若真心怜她爱她,何不干脆饮血自尽,与她做那双飞的比翼鸟?你分明是不敢。”
“你怨恨秋来村的所有人,你想报仇,只因他们曾不止一次羞辱你读书无用。当你想借些钱财,却一次次吃了那闭门羹。你生性胆小怯懦,不过是借了阿柳之死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你不敢死,也永远不会死。你把自己的错误全数赖在阿柳身上,毕竟,没有人会跟一个死人过不去。”
一字一句都像是锋利的长矛,刺向他本就不算牢固的心防戒备。
*
冯奚在出生在农耕之家,底下还有个智力堪忧的幼弟。
父母早亡,他担起了长兄之责。
虽是一母同胞,可他从未能有像自己一般的才华,只一身蛮力,扎进了这一亩三分地。
可也就是这样的胞弟,供起了自己本就微弱昏暗的求学之路。他们如此相依为命,胞弟在外耕田种地,冯奚在便在屋内为他洗手作羹,虽算不上是炊金馔玉,但却别有一番温情。
他也曾以为自己的一生只能与胞弟一起,满腹才华终有一日能被赏识,遇到自己独有的伯乐。
都城的私塾先生大多看不起人。
他们低看自己跋山涉水的一双脚,嗤笑他饱经风霜的木箧,对他要求的学问不屑一顾。
他说,学问是建立在钱财之上的。
于是他忍辱负重,挨家挨户地敲门。
最过分对他的是柳卉儿的父亲,一个巴掌落下,辛辣的痛感瞬间将他包围。他啐了自己一口,说他是山鸡要变凤凰,不切实际。
他受了一身侮辱之后,就这么与柳卉儿相遇了。
他痛恨这世间的一切。
是柳卉儿为他遮蔽起了流言蜚语。
他下定决心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柳卉儿死后第二日,他亲手杀死了她那虚伪毒辣的生父,血溅入瞳目,湿热的感觉从眼角落下。
他体验到了复仇带来的快感。
因为她那父亲总是醉酒熏天,毫无存在感。即便他死了,也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去彻查背后凶手是谁。
就算问起,一句轻飘飘的“肯定是阿柳干的”就能盖过他的所有罪责。
可他仍旧执迷不悟,始终认为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惨死的阿柳。
他从未一厢情愿过,他是带有色心的偷偷觊觎。美好的爱情从来都不属于他。
但冯奚在现在开始后悔了。
后悔昨夜不能将这疯言疯语的女子杀掉,后悔自己方才为何要站在窗边企图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又后悔自己为何不能再干脆利落些。
分明只差一步,那遥不可及的幸福就近在眼前。
阿柳是他的此生挚爱。
“你胡说!我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阿柳!”
见他还是顽固不化,苡鸢只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说是为了阿柳,可阿柳又记得你几分?在她眼中,你只不过是个爱纠缠不清的卑鄙小人,算不上什么盖世英雄。”
眼前一片迷茫。
冯奚在不可置信地摇着脑袋,所有的信念在此刻坍塌,他的情绪愈发激动,重复地说着这不可能。
17. 质明
她叫柳卉儿,生在偏远的秋来村,环抱大山而立。
众人说她有西施之貌,好比神仙。
又说有貂蝉之姿,美艳绝伦。
她似乎在他人的口中,永远只落得一个花瓶之名。
她亦满腹经纶,知晓孔孟之道,知书达礼,无所不知。可为何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永远只是玩味与戏弄。
娘亲因生下她后身子大不如前,只留下几岁的她便仙逝。她与父亲相依为命。
可他总埋怨,若不是因为她的降临,他不会落得一个无子无后的结局。
他年岁已高,很难再娶。
于是又想把主意打在才十三的她身上。
那道眼神她永世难忘。
裂开的嘴角朝她缓缓靠近,他佯装循循善诱般,将手四处乱摸,“阿柳,给爹生个弟弟好不好?很快的,很快就能结束的。”
她誓死不从,以命相逼,他这才作罢。
她的相貌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无价之宝。
阿柳绝不能死在他的身下。
可却还是落了一身的伤。
她收拾好衣衫跑了出去,却意外撞见了冯奚在。她将书箧里的经文与草稿撞落在地,出于歉意俯身帮忙,瞥见他额头的伤,又出于善意提醒他擦拭。
她羡慕男子的自由自在。
可以为了求学跋山涉水,远赴百里之外,不顾一切。而她作为一名女子,还是一个样貌出众的女子,注定只能受嫁衣枷锁禁锢,围绕着相夫教子草草过完一生。
于是她捂着眼睛,手掌覆上视野的一刻,瞬间水雾横生,眼波流转。
怎知,这一举动将让她悔恨终生。
冯奚在像个泼皮无赖,自那天起日夜纠缠着自己,说要求娶她,说心悦她,说要带她远走高飞。
她讨厌冯奚在的自以为是,更厌倦他的不知羞耻。
拒绝到底要说几次他才会觉得真切。
他自小学习四书五经,手不释卷的,又怎会不懂她的字字无奈?
“我说过了,我不愿嫁你。你也能否,放我一马,别再纠缠于我了。”宽大的袖子遮住半张脸,只余一双水雾荡漾的眼眸,发着光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一窗之隔的距离,冯奚在却一再凑近。
他把她绝望的眼泪当作是美丽的点缀。
于是愈发喜笑颜开,他无视她的呐喊,无视她日溢增加的伤痕,更无视她恳切的求饶。
父权之下,分明是别人的逾矩,却将过错全数赖在她的身上,怪她生了个狐媚子长相,怪她沾花惹草不守妇道……
她痛恨每一个好色之徒,沉湎淫逸的,只叫来一个媒婆与一纸聘书就欲图将她牢牢困住。
可最终,她还是拜倒在这跟前。
建安的地主王痞子,整日朝秦暮楚,寻花问柳,只两箱金银珠宝便能将她一生的幸福全部买下。
她第一次见到那颓靡无用的父亲笑得这般开怀,他守在这铜臭之中,做到寸步不离。
她就在屋内盯着朱红的嫁衣,抑郁寡欢。
就像一个傀儡,看戏之人让她如何,她就得如何。她不能拥有自己的情感。更不能头脑清醒地扎入在无尽的痛苦中。
可当迷药入喉时,她自知,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摇晃的花轿,刺耳的唢呐。
盖头之下,她抹着厚重的脂粉,连苦咸的泪水都裹着一丝劣质的香气。
过往的回忆如走马灯。
一幕幕的痛苦渐渐掩盖了她自残的疼痛。
唇齿之间,血腥气弥漫开来。
她不要只做别人的附属。
她要活得坦荡,要为自己而活。
可死活与否,还是留到下一世再说吧。
——
冯奚在被架在两根十字木头之间,麻绳捆住他的手脚,他如砧板上的鱼肉,脚下窃窃私语声不断,动弹不得。
司寇翾站在他的身旁,依傍砍刀而直立,似乎蓄势待发。
有人问他,是不是抓错人了?
冯奚在平日里在人群面前还算是个谦谦公子,生性温良,又有些胆怯懦弱,不可能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
胞弟匍匐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求饶。
他涕泗横流的模样让众人避而远之,他只想让这些人放过自己的兄长,不要让他再失去至亲之人。
冯奚在撑着眼睑,好几次泪珠都在眼眶中打转,他不忍看到胞弟这般模样。
而胞弟的周围还站着两个高大的男子,同样嫉恶如仇地盯着自己看。
她就站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
环着臂淡然一笑,她说:“是与不是,你们自己问不就好了吗?”
司寇翾将一五一十全数托出。
而台下的村民愈听愈发愤怒。
其实也多亏了他,若不是他延用了烬祯的法术看到了冯奚在于山间鬼鬼祟祟的身影,恐怕一一排除下来,绝非能在两三日内就找出罪魁祸首。
可同时,危机四伏。
暗夜之域如今肯定动荡一片,猜忌与愠怒笼罩在漆黑一片的上空,高位之人势必会亲自出手。
届时,她又当如何以神姬的身份站在众人面前,护一位魔族人周全。
村民们纷纷的咒骂打断了她的沉思。
不多时,冯奚在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上,被砸满了东西。
“你与我们家囡囡年岁相近,几乎是一同长大的,你如何能下此狠手!她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你将她的大好年华全部断送在了你那阴狠奸诈的谋划之中!”
“阿志算得上是你的兄长了,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断他手臂害他日夜受病痛折磨,最后……郁郁而终!你还算是人吗冯奚在,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
声声咒骂企图唤醒他最后的良知与悔过。
可冯奚在却听得极致爽快,果然,刀子要扎在自己身上时才会感觉到疼。
每一句骂声都这么轻飘飘的,伴随他胞弟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此割裂。
他哀嚎,请求他们不要这样对自己的哥哥。
冯奚在已经没有什么好挂怀的了,只有他什么都不懂的胞弟,需要自己悉心照料,需要自己再陪他找到一个贴心之人。
从前明明只是把他当作是一个累赘,怎么到了如今,濒死之际,竟开始有一丝不忍。他如何能安然处世,在自己死了之后。
有人大喊:“公子!你便帮我们一刀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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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吧!他作恶多端,就算交由官府也是死路一条,那就让他干脆死在这好了。”
宁骁听着疑惑,拧头理论道:“为何要让我的朋友,手上沾着杀人凶手的血?”
朋友吗?
司寇翾闻后挑眉,从未有人这般说过。
“你们倒是一身轻松,作恶多端的人死了,你们还是借的他人之手,自己一点罪恶也不曾沾过。而他死后,则任由你们处置。凭什么所有好处都是你们占着?”顾贺说完之后便把踏雪拔出,在刀刃面前,从不会有人主动滋事胡闹。
像是被说中,人群中一片悻悻,无人吭声。
司寇翾在一句句袒护中从台上跳下。风卷起他飞扬的衣角,他抬手拂去身上的尘土,转而走向苡鸢。
“说吧,”他神色冷淡如水,“你想让我如何处置他?”
“你不用插手,这件事让他们自己解决。”苡鸢看法与他们一致,既是他们自己养育出的恶种,那就理应由他们来终结。
随后转身,她站在众人面前,又一次提起了昨晚说过的事,“你们答应过的报酬呢?”
“你若要马,我们有的是。可你若要其他,也得先说了,我们才好同意吧?”有人欲图讨价还价。
刀剑相逼,顾贺的踏雪与司寇翾的莲章齐齐指向他们,瞬间便都哑口无言。
三人挡在苡鸢面前,形成一堵坚韧的墙。
她的双手规矩地捧在腹前,笑意很明显:“我要你们亲自给柳卉儿下葬、立碑,刻字柳家之女,而非是谁家妻子。坟墓不能离秋来村太远,每日都要有人去专门供奉清扫,若她不得安息,我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没人敢说不,只是低着头面面相觑的。
许是看出他们的顾虑,司寇翾问:“你们又在觉得哪里不妥了?”
“是……是这样的,”人群中推攘一个年岁已高的妇人,她犹犹豫豫的,面色不堪,“从前我们都以为这些事情皆是由阿柳姑娘引起的,便特地请来霜羽巅的道士。”
“然后呢?”宁骁急切追问。
她五官扭曲,似乎很不好意思:“他们为了镇压阿柳的魂魄,便施用法术将她的灵魂抽走,目前已随他们到了雪山之巅上。恐怕..….没有魂魄,阿柳也难以安息。”
霜羽巅?
苡鸢只是略有耳闻。
天下第一派系衿浣派立足于这之上,如今大翎的国师李凪廉便出自这冰山白云间的霜羽巅。
知镜在这时崩了出来:恭喜神姬!你成功改写了未来既定的结局!若你未曾插手此事,那么冯奚在是凶手的身份将会在两年之后暴露,这些村民不分青红皂白,认定他与阿柳姑娘是一伙的,便将他们的尸首捆在一块扔到了野山喂狗,阿柳直到尸身尽毁也没能等来一个真相。
她竟真的能撼动预知中的已定之事。
可为何她就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知镜还在喋喋不休:但神姬请不要伤心,虽然阿柳已死,但事情仍有转圜余地。我为你们制定好了一条特殊的路线,穿过霜羽巅,夺回阿柳被封印的魂魄,你们便能省去三百里之路,迅速到达建安城。
苡鸢眉眼低垂,几乎没有片刻犹豫便应允下来:“择日,我们就出发霜羽巅。”
18. 质明
他们向来对苡鸢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但她还是从司寇翾的眼中察觉出了些许的不对劲,暗淡无光,没有一丝生气。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
她没有多想,而是又投身到冯奚在的事情。
最后他们决定,将被打了个半死的冯奚在交由官府处置。而他那有些痴傻的胞弟,无人敢帮忙养育。
他虽是无辜,可他兄长的罪孽却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他的身上,苟活在世,只讲一个“活”字便好了,冯奚在也不敢多奢求些什么。
最后还是衙门插手管了此事。
他们找了一处无人的房屋打算休整一夜再说赶路的事情。
司寇翾和苡鸢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过眼。
不算大的木屋内,鼾声此起彼伏。
宁骁和顾贺睡得很沉,什么动静都吵不醒。而苡鸢躺在唯一的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也不知睡下了没有。
小憩几个时辰后,他又爬了起来。
月上高稍,空荡荡的庭院中,暗香浮动。
他倚着一棵古树旁,月影婆娑,映照在刀削似的面庞上,银辉描绘出他的轮廓,远远望着,像一尊石像静立于此。
树叶纷落,他学着苡鸢当初那样,也伸了只手,想为它们提供个短暂的居所。
可为何,永远不会落在他的手心。
已经做到万物都弃而远之了吗?
他戏谑地扯起嘴角,却不经意瞥见屋外忽然出现的一抹粉色。
苡鸢不知在那里看了他多久,他竟丝毫没有察觉。
一身藕粉留仙裙,外衣长袍为金羽霓裳,在光下折射出薄若蝉翼般的鲛纱质感,鹅黄披帛在身后飘扬,她仍素着淡雅的面容,发饰还是那支白玉簪子,青丝随意地披在肩上。
风一吹,带动了她的长裙与绮纱。
“你怎么起来了?”她说着走近。
他语气淡淡的:“你不也是吗?”
“你动静很大,我很难不清醒吧?”苡鸢轻笑出声,却没有要责怪的意思。
“是我的错。”
说得这般软绵绵,像落在棉花上似的。
“你在想什么?”
“没有。”
矢口否认一般就是有,于是她紧追不舍地问:“你不会不想去霜羽巅吧?”
面对这个张口闭口就是要护自己周全的人,司寇翾不敢正眼去看,而是低垂眼帘,盯着地面不语。
苡鸢仍在静静等着下文。
最后他问:“若左丘族人找来,你有几成把握对付他们?”
低沉沙哑的,宛若喃喃细语。
她虽不明缘由但还是浅浅一笑:“十成。”
司寇翾的心绪终于不再混乱,他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但十成是人们估量用的最极限,于我而言,并不是我的全部实力噢。”苡鸢眉眼弯弯,在与他说笑。
几日唇枪舌剑下来,这还是他们之间第一次玩笑。
同时,心中的石头也终于得以安稳落地。
他附和:“神姬果真是天下无双。”
“可我并非是一蹴而就的。”
她声线忽而平淡下来,方才的轻快消失不见,紧紧盯着她眸光闪烁的眼睛,月光也在此短暂停留。
“我也是一路摸爬滚打才站上的这个高位,于你而言,你也可以的。说不定到时候,你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是吗?”他嗤笑着。
这份期待从出生时就伴他左右。
时至今日,他仍行在半路。
光明与希冀仍旧渺茫,似乎他只能拥有朦胧模糊的深夜,触及至高之处,也只是空谈。
他忽然娓娓道来,说起了积压在内心深处已久的一个秘密。
“我与衿浣派的弟子有过一面之缘,在我阿母死的那日。”
“他们奉斩妖除魔之命而来,虽护住了我的性命,却因此,遭左丘族人仇视。”因紧张而徒生的沉溺感仿佛窒息,水泡一一灌入喉间,使他命若悬丝般。
这双平日里总是冷淡疏离的瑞风眼,在此刻隐去了所有阴暗凶狠,蒙上了一层忧愁伤感的水雾。
他有些哽咽,却一瞬收回:“他们都死得差不多了,因为我。”
苡鸢的错愕尽数呈现在脸上,“这些你从未同我说起。”
他冷冷笑着:“又不是什么好事。”
“有什么可以提起的必要吗?无非是落个‘灾星’之名,谁也不敢轻易靠近我。”
他看着苡鸢莫名哀愁的面容,目光炯炯:“我恨左丘族人,恨入骨髓。若我不能亲自了却这些仇恨,我不会轻易放手。”
她向来才辩无双,却在面对司寇翾自述的经历时一直沉默不语。
真可笑,她怎么会心疼起一个将自己千刀万剐的敌人。
苡鸢寡言寡色的,最后点了点头。
“可是我能靠近你。”
“你动机不纯,”他微微颔首,“这不是我们之间都心知肚明的吗?”
她收起隐约悲愁的眼神,不愿再继续往下说去:“那霜羽巅,你去或不去?”
“当然去。”他回答得果断。
得到肯定的答案,苡鸢转身就走。
月色正浓,夜已晚。
而他还打算在院中再待会儿,想独自享有这宁静的黑暗。
她瞳仁转动,脚步顿在了往上的木阶,明明只余了一个背影,不曾转头,话却是同他说的:“司寇翾,我不会阻止你所谋划的复仇。可你若危及到这三界苍生的安危,我不介意与你为敌。”
末了,她嘴角含笑:“想来,你也应该得有那个实力才行。”
司寇翾目光收回。
一片树叶不偏不倚地落在头顶。
轻飘飘的触感似有若无的,原来这就是被依偎的感觉。
他同样扬起了一抹笑:“会有那一天的。”
可回去后的苡鸢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她反复想着司寇翾的幼时经历,这些她竟从未知晓。
她就这么毫无准备地来到了他的身边,对这个对手的唯一了解只来自于预知,预知他法力无边杀戮成瘾,预知他亲手终结了自己的生命,却从未回到过曾经。
过去的他如何在人间一步步靠着自己活到现在,如何躲避左丘族人反复的追杀,又如何以毫无内力做到安然无恙。
阖上眼睑的一瞬,属于司寇翾的记忆全数奔涌而来,席卷着她的神经与思绪,和她冷漠又事不关己的内心。
——
他生在寒冬腊月,裹着厚重的白雪降临。
作为暗夜之域魔尊殿下与王后结合诞生的唯一一子,他自小便被予以厚望。
暗夜之域的苍穹总是黑红一片,不见光明。腥红之月高挂玄空,赤色的火焰环照黑土大地,无形的压力笼罩着这片领域,身为众人畏惧诟病的魔族,他们似乎此生都只能窝身于这一隅之地。
于是他被冠以“翾”字。
取名司寇翾。
承载着族人的希望,期盼他终有一日能做那俯视众生的飞鸟,高高盘旋,翱翔于世间。
王后温柔善良,只希冀他平平安安长大,不必担负太多的命运与责任,所以给取了个小字,唤“长暨”。
“暨”寓意太阳初升,象征美好。
她只希望司寇翾能永远迎昭沐阳,快快乐乐、毫无忧虑。
而他也的确没有辜负大家的期盼。
自小便天赋异禀,仅凭自己的觉悟便能共修水火两术,所谓无师自通。才七岁的年纪,就对各种兵器都得心应手,舞刀弄剑,执枪握矛,每一样都是非凡才干的水平。
延承了那不苟言笑的严父所有的内力,与温和敦厚的慈母过目不忘的本领,他的出生,势必象征着无上权势。
而烬祯族人最引以为傲的关于预知的能力,虽被封印在体内,可若达到十八的年纪,在完成继承大典之后,便能将它唤醒。
可他再也等不到了。
一记长枪落在他的跟前,险些与他的眉眼擦碰上。他怔愣在原地,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王后抱在怀里四处躲窜。
左丘族人的进攻来势汹汹,将他们杀了个猝不及防。
本来是最平凡的一天。
魔尊说要教他习武耍剑,王后要带他练字读书,这本应该是其乐融融的回忆。
却被战乱划破了这片宁静。
流火四坠,硝烟弥漫。
族人一个个倒在眼前,尚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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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瞑目,尸身便被一把大火烧了去。
他忘不掉族人那双眼眸,带着仇视与不甘,噙着血泪。长枪.刺穿胸膛,血肉模糊,随后缓缓地倒下。
王后施用法力带他去到了人间。
一间简陋的小屋,暂时成为了为他们遮蔽风雨的庇护所。
可他连父皇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身为烬祯的统领,暗夜之域的魔尊,他一定伤痕累累,即便疼痛难忍也要坚持挡在族人身前,为他们筑起一堵人墙,死死守护着这片曾经属于他们的土地。
在人间,王后被唤作阿母。
她预言的结局是万箭穿心。
可为何独独那时,他们的预言没有对应上今日的变故,又为何致使他们一点防备都没有。
他无从考究。
只是一直随着左丘族人浓烈的魔气四处迁徙逃避,而他强大的内力也由此而被封印。
手无寸铁的孤身母子,如何能在这同样险恶的人间安然无恙呢?
记忆中阿母的手布满老茧,只为了一口吃食,向来高贵的王后耕田织布,以换取一些微弱的盘缠。
日子日复一日。
本以为他们会就此安定。
却不曾想左丘翼一手遮天,动用了所有势力也要将他们挖出。
阿母被绑在眼前,以非人的手段对付她,只为逼问出司寇翾的下落。
殊不知他就被隐身于逼仄的屋内,泪水充盈的眼眶中,阿母的身形蜷缩在地,不堪痛苦的折磨而多次昏迷。
遍体鳞伤后,又放干了她的血,用一个精致的小瓷瓶装着。阿母的头颅被左丘族人人踩着,直到碾碎融进土里。干柴瘦削的尸体,最后落了个挫骨扬灰的结局。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些屈辱。
耳畔却一次次响起阿母温柔的嘱托:“长暨,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今后,一定会是名动天下的奇才,甚至轰动整个三界。阿母不希望你带着痛苦无尽地复仇,只希望,你能活下去。”
这是阿母留给他的倒数第二个预言。
成为轰动三界的旷世奇才。
他凭着这句虚无缥缈的预言一直支撑到了衿浣派弟子出现,他们施用法术,将这些仍逗留在附近企图将他找出的左丘族人打跑,他也终于得以放下隐藏与戒备。
在伪装的两行热泪中,他以可怜的丧母凡人身份出现。
紫袍道士只是摸着他的头,温热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如同父皇才会给的抚摸。
他们安抚他,不要难过,也不要放弃,坏人已经被他们赶跑了。
为首的道士有些年长,他慈爱的目光透露出一丝杀意,让他至今仍觉后怕。可就是法力高超的他,死在了左丘族人的手下。
原因是,他们多管闲事。
他又被吓得四处奔走,逃窜于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巨大的仇恨包裹着他,几乎要把他缠得喘不过气。他明明处在这世间最逼仄的一角,从不奢求什么。可即使这样,他的存在也都还是错误。
所有插手此事的人都会落得个身亡命损的结局。
肩负着灭族的仇恨与亡母的痛苦。他是烬祯最后一丝火光重燃于天际边的希望。
十岁的幼童,一路摸爬滚打,跌跌撞撞地苟活于世。或有人觊觎,却远远不及左丘族支配他的恐惧。
学着阿母的一双手,替人做活,为人打杂。换得一碗饭吃他便知足。
一直到十四岁时,他的内力渐渐开始恢复,封印也随着岁月慢慢解除,他便开始从小妖练起,最开始也确实被碰了一鼻子灰,被揍得遍体鳞伤,打得浑身是血。
可每每想起阿母那张惨死的脸,与父皇万箭穿心的想象,他总能坚持下来。
简短的回忆含括了他苦难的所有时候。
一直到苡鸢出现,终于打破了这个僵局。
他似乎等来了暖春。
他在苡鸢的眼中看到了绿林杏雨,千万朵流云交叠,红日余晖勾勒描绘出金边,四处是彩光舞动,大地万物复苏,蝶蜂共舞。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景。
他盼了几近一生。
他的世界,可以不再只是被无尽的仇恨笼罩,也不用再逃跑。
因为有了短暂的依仗。
19. 质明
苡鸢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她侧躺着,背对在地上酣然入梦的两人,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滚过山根与脸颊,再渐渐蔓延至耳廓。
外界的声音被这滴泪水隔绝。
她很少会哭,可这一次,竟言不由衷的,红着眼眶一直到了清晨。
他没再进来过。
许是介意她说的那句动静太大,他就一直在门外守着,倚坐在树下。
她到底为什么会为了司寇翾哭,想了一夜都不曾有过答案。
胸口闷着一股气,压着肋骨在隐隐作痛。
“哈啊……”
身后传来宁骁清醒的声音。
他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快就天亮了。”
顾贺应声而起,同样伸了个懒腰。
他揉揉眼,“小声些,别把苡鸢姑娘和司寇兄吵醒了。”
宁骁点头说是,可一低眼:“哎?司寇兄怎么不见了?”
他瞥了一眼宁骁:“肯定是你鼾声太大!把司寇兄吓跑了!”
“我才没有,”宁骁摆摆手狡辩,“要这么说的话,你也有份!我半夜还被你的鼾声惊醒过,如雷动一般,吵都吵死了!”
“没那么夸张吧?”
“分明就有!”
苡鸢揉着眉心,缓缓起身。
对视上二人惊诧又觉着抱歉的目光时,淡然一笑。
顾贺眼神锐利,一眼便注意到了苡鸢脸上的疲倦。平日闪光熠熠的一双眼眸,如今却藏着两抹乌青在眼下,血丝遍布,似乎整夜未合过眼。
他懊悔地拍拍脑袋:“苡鸢姑娘,是不是我们吵到你了?”
她皱着眉矢口说不,又问怎么了。
“感觉你没睡好。”
她又摇头说不是他们的原因。
宁骁来了兴趣,赶忙伸头追问:“那是因为什么呀?”
正巧司寇翾推门而入。
背着屋外晨曦不偏不倚洒下的一缕光辉,乌褐发带上的金丝刺绣如此耀眼,如同他坚守至今的存在。
她眼神灼热地盯着他看。
杉绿锦衣,墨色腰带,负着莲章贴在背后。眼尾泛着点点桃红,眉峰仍旧凌厉。薄唇紧闭,在等她开口说话。
他早便把一切都听了去。
所以,因为什么而睡不好呢苡鸢。
她闭口不谈。
——
借着清晨的薄雾未散,顾贺提议可以携些吃食就乘马出发,这样的话,“我们大概能在晌午前到达霜羽巅,听闻近日衿浣派还在筹办一年一度的仙道大会,我们兴许还能凑个热闹呢!”
仙道大会,以武会友。
苡鸢略有耳闻,拔得头筹者奖赏任选,或是天下无双的宝剑,或是衿浣派一手凝练的绝佳丹药,只要他们有,也只要实力足够,他们便都能给出。
时间定在九月二十。
声势浩大,只要找到路上山,无论是谁,都可在天决擂台上大展身手。
如若他们在今日赶到霜羽巅,那么,还有三日。
她正为如何索要镇压阿柳灵魂的咒符发愁,而今,看来只要在仙道大会上独占鳌头,她便可以理所当然地伸手。
她点头应允下来:“那我们这便出发,去凑一凑这所谓的热闹。”
天蓝如碧水,浅浅白云游在其中勾勒出苍穹的江河,那太阳就隐在其中,待白云一飘动,便毫不吝啬地释放出光芒,普照大地。
雄鹰自高空落下,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地面捕猎,落得一场空后也无妨,再升起再落下,它所看中的就从未会离开。
四人御着温顺的白马穿过山林,偶尔会传出几句欢笑。
宁骁被围在最中间,他问着后方的苡鸢,“我们真的能以凡人身份参加这仙道大会吗?若是问我们出自哪个门派怎么办?”
苡鸢似乎早有准备,回答得干脆利落:“云天台,我们四人出自一个门派,就叫云天台。”
顾贺思忖良久也不得正解:“这世间,真有这个门派吗?”
司寇翾行在最前方,御马开路的背脊坚韧如山,他摇了摇头随后嗤笑:“听不出她这是在胡口乱诌的吗?”
顾贺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尾调拉长,忽然灵光一闪,便匆忙举起了一只手:“既是乱编的,那我要做一个二师兄可不可以。”
宁骁不甘示弱:“那、那我要做大师兄!”
两人的马互相碰撞着身子,隐隐暗射了他们之间的剑拔驽张。
顾贺不满道:“你的武力远没有司寇兄要高,说什么大师兄呢!你顶多算个小师弟!”
“那还有苡鸢姑娘呢!”
他语气尽显委屈,才嘟囔没两句一道不轻不重的巴掌就落在了头顶,抬眼一看,是有些咬牙切齿的顾贺。
“你傻呀你,苡鸢姑娘这般厉害,肯定是要做我们的掌门咯!难道你还想苡鸢姑娘做你的小师妹呀,我看你是没睡醒。”
于是吵吵嚷嚷中,他们推苡鸢作云天台的掌门,自北边而来,特来一睹这高手如林的仙道大会。
可他们一路弯弯绕绕地走着,一直到了正午之时,连通往霜羽巅的小道都未曾摸到。
他们在野林中穿梭,越过荆棘,拨开云雾,走得毫无章法。
日头正盛时,他们恰好出了林子。
而林外,是另一世界。
苡鸢轻越下马,抬手撩开眼前遮挡视线的藤蔓,独自一人挡在前头。
才从林叶中露了面,姣容便叫清凉的水雾给打湿了。
她的耳边忽然明朗了起来。
与林中的鸟歌蝉鸣不同,这林外的世界像是安了个绝音罩一般,明明只是隔了几根藤蔓和几层茂叶,可方一打开这些阻碍,她能听到的只剩下水势磅礴的击水声。
是从千丈高的地方掉出来的浩浩汤汤。
她伸出一只手挡住了后面跟上的三人,道:“我先出去探探路,没我出声,你们绝不可往前半步。”
宁骁听话地大声说:“嗯!”
这一应也同样表明了另两人的回答。
司寇翾手握缰绳,挺立在白马之上,目光紧随着她远去的背影。
苡鸢走出了这片被叶子挡下的阻碍。粉裙勾着枝蔓上的尖刺,鹅黄披帛荡在腰间,经林外的清风一吹,同样挂在了枝叶上。
才站了没多久,她便感到身上的衣裳有些湿润。
仰头看天,脸上就让水雾蒙上了一层清凉之意。
听着耳边回荡的浩荡水声,再看着天空无形地被划成阴阳两界,一半是晴天,一半乌蒙蒙的,她心中已经有了想法。
附近隐了一道瀑布。
她向前走得近了些,眼前仅是座高可遮日月的大山,连滴水都没有。
这座山绵延至无边处,叫她摸不着哪里才有出口。
壁上陡峭,光秃秃的表面到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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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潜在的危险,蹬上去是不可能了。
可不觉得奇怪吗?
如果这高山后边就是那道轰隆的瀑布,那么为何这水落大地的巨响没有回声?
这水声实得不能再实。
分明就在眼前。
而这山,连接着成群的绿林。
不可能静成这样的。
飞鸟可在它这筑巢,野兽会来它这觅食,到处都是声音,偏它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么这山,指定是障眼法。
难怪会说只要找到上山的路,那便是参加仙道大会的拜帖了。
她在嘴边大喝:“白灵——”
那白玉簪子就应声而出,缕缕青丝浮在淼淼水雾间。
玉簪从发间出来的那瞬便被苡鸢手中的那团碧波包住,它半悬在透若琉璃的碧球中,簪尖指向那座深山。
它感受到了恣意的激流正拍打着石岸。
深渊一样的水底蕴着最为蓬勃的力量。
于是,在碧波与玉簪的共行中,是它占了主导地位。
它剑指巨山,以风驰电掣之速往这碍眼的劈去。那无穷大水,就在身后召唤着它,引它释放体内所有的神力。
白玉簪子体内的金火早就把那碧波融化吞没,它微微一动,四周便是地动山摇。
苡鸢在身后用五指牵制着它,借一条金丝缠着它簪上的花纹,似乎是在束缚警告它——不可失态。
它被抓在苡鸢的手中,听着苡鸢的号令,剑锋坚韧,只是一个向下的招式,这山就裂开了。
眼前的巨山在顷刻间坍塌成灰。
有几粒碎石落下她脚前,还没等苡鸢拿在手中细细端详,就融于土中消失了。
她想,果然是障眼的幻术。
山倒土去,那凉意就更肆无忌惮了。
被剥去了保护壳,它不加遮掩地向人展示它的气壮山河,声势浩大。
就连白玉簪子见了也是灵躯一震,不等苡鸢召自己回去,它就乖乖归在她的髻间。
那垂水还未完全现在眼前,苡鸢最先看到的是那被断开的路。
原本是连着那座大山的,可自山塌后,路就没了。前方完全塌陷了下去,视野之下一片开阔,她所站的地方本还是一块平地,现如今也被迫成了悬崖。
水声越来越清晰,如拨开了多年的阴霾一样,垂水一泻千里,汹涌澎湃。
悬崖下是潺潺水流,那高空落下的万丈水帘在大河下溅出千朵水花,自下往上看,才发现那源头可抵青天。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如此壮阔的景色尽收眼底。
她果断转身,撩开这片郁郁葱葱的藤蔓,五指捻着三两绿叶,隐去朦胧,芙蓉面渐渐变得真切。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找到路了,进来吧。”
司寇翾手缰绳勒着马头,借着马蹬一跃而下。他快步走到苡鸢跟前,接替了她手放着的位置,撩起缠绕丛生的藤蔓。
顾贺和宁骁紧随其后。
方一进去,便惊叹声不断。
“哇!”宁骁捂着嘴。
“这是仙境吗?”顾贺瞠目结舌。
司寇翾在对比之下显得淡定许多。
苡鸢声调平缓:“这是霜羽巅特设的结界,只有穿过这帘垂水,我们才能一睹高山真容。”
“这……这要怎么穿过去?”
宁骁满面不可置信。
20. 质明
苡鸢手中使了点劲,将顾贺往司寇翾怀中一推,自己抓着宁骁的衣襟先一步飞起来。
伴着宁骁惊吓的长嚎和顾贺略带忧虑的呼唤,苡鸢回眸朝他笑,说:“司寇翾,来比比是你快还是我快。”
宁骁的头抵着势猛的大水,穿过的那刻仿佛脑碎身裂,整副躯壳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偏偏抓着他衣襟的苡鸢却轻松自如,嘴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司寇翾皱着眉看向怀里有些雀跃的顾贺,又看看早便消失在朦胧水雾中的那抹粉色身影,他低声说了一句:“抓紧我吧。”
双脚向后一蹬,便乘风而起。
宁骁与顾贺的长嚎此起彼伏,在这山水间,好似两岸猿声啼不住般。
他与苡鸢在暗暗较劲。
每一次快要赶上的追逐,苡鸢都会突然掀起衣裙,加快了速度往前奔去,将他甩开好几里远。
最终他还是没有追上苡鸢的脚步。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先一步穿过那磅礴的水势中。
不知是在里面飞了多久,宁骁只觉得落地那瞬浑身冰凉,脑子眩晕,若不是苡鸢还提着他的衣领,只怕他就要倒下了。
他们在水帘出口等着余下二人出来。
苡鸢离他远远的,身上一点湿意也没有,神情恹恹地打量着面前这座高巅。
宁骁也不知怎么的,总感觉浑身冰冷僵硬,待久了竟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金贵的衣袍湿透了,于是就双手环着臂膀上下动作起来,脚踩着碎步,在原地环圈取暖。
动着动着,就忽然停了下来。
目光甚至是呆滞的。
他在口中唤着苡鸢的名字。
视线却不偏离半点眼前给他带来的震撼。
苡鸢迟疑地看着他,低声应:“怎么了?”
见他神色怔愣,她便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不远处是一座覆有厚厚霜雪的高巅,顶处参破苍穹,云雾缭绕在其间。
天色阴暗,他们脚踩的是光滑坚硬的冰面,对应着那巅上乌云撒下的浓浓大雪。
一道石阶连接了地底与巅峰,宁骁粗略扫了一眼,不用数,他定然爬不上去。
这不单单只有一座山在其中,而是无数的雪山汇集在一处,才有了冰雪中巍巍而立的巨峰与高巅。
一块玉石静静摆在阶前,绛红的颜色将石上原先的刀刻痕迹掩盖。
其上红字醒目,赫然写着——霜羽巅。
“怎么会下雪了呢?”他心中疑惑。
正想着,司寇翾带着顾贺姗姗来迟。
顾贺和司寇翾比他们站得前面一些,两人同时盯着垂直入天的云阶,企图在那遥远的距离外看见衿浣派的大门。
可盯久了,还是白茫茫一片。
末了他问:“这上面,真的有人吗?”
冰雪皑皑的一片天地,严寒交加,高耸入云的山峰交错在迷雾之中,大雪飘飘好似鹅毛飞舞,也不怪顾贺会这么问。
这不应该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吗?
金秋之月,竟大雪纷飞。
可苡鸢却说:“这正是它的神秘之处。”
他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将“喔”的尾调拉长。
于是齐齐向前迈了几步。
没一会儿便都默契地停住了脚步。
只因司寇翾说:“有人下来了。”
四人不知不觉站成了一排,眼神笔直地望向那白雪中模糊不清的山顶。
慢慢地,那山上翩然出现一抹淡淡的霞紫色。
视野逐渐清晰,那紫色步步向他们靠近。
直到来到半山腰间,他们才把来人看清。
而那人也恰好看过来,对上目光后,便在原地停顿不前。
这是名女子。
雪青长裙自腰间落至脚踝,月白缕带束在纤细的腰间,其间绣了几朵戏花纷飞的小蝶,衬她清瘦肤白,外披一件暮山紫薄纱霓裳,玉指间提着把长剑。
她方才飘飘下山时,伴着清脆的铃铛声。
细一看,竟是她青丝间别着的银钗珠翠,一只银蝶落在她高盘的随云髻上,旁边装点着几支流苏钗,随风动而响。
她的眉眼极不真切,却叫苡鸢看出了淡漠的生疏感,清冷如苍山上的雪莲,久立不倒。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她外纱的肩处留下痕迹。
几人彼此对视得久了,都不曾动过。
女子便在雪中现了一道清冷孤傲的嗓音,问道:“何人擅闯霜羽巅?”
未待他们出声回应什么,她便轻盈地蹬地飞起,在雪中如隐忍盛放的紫兰,借着风雪立在他们眼前。
距离近了,苡鸢便把她看清了。
她瓷肌似霜,绛色红唇,蛾眉弯弯,生了双冷媚的丹凤眼,看淡世间沧桑一般,明明是极好看的一双眼,却没了温度,如同一片空了的汪洋,只剩干涸的大地,空洞无光。
可又跟苡鸢一样,两人的眼中永远藏着一份悲悯与怜惜。
故她眼尾总是泛着淡淡的粉色,叫人看着便心软。
脸蛋清瘦,五官仍生得精致端正,一身正气凛然,又冰清玉洁,说她是衿浣派上的弟子,可能有些说低了,大概是……
雪山上的圣女。
知镜说,这是衿浣派的二师姐,名唤李睢清。
她早便声明在外。
自小灵根奇异,短短修真数年便来到了宗门同期弟子叹为观止的境界。她发奋刻苦,整日在那雪峰高巅之上挥刀习剑,本就天赋异禀加上后天勤勉,她早就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第一道士。
而李睢清作为衿浣派道渊太尊膝下唯一的女弟子,不仅擅舞剑,还精通读心之术,大师兄则是而今的大翎国师李凪廉。
可道渊太尊早在七年前便惨死在魔族人的刀剑之下,李凪廉下山远走,整个霜羽巅如今只剩她孤身一人。
她最先看到的也是苡鸢。
穿着碧池荷花一样的衣裳,在雪中站姿如莲,任寒风拍打而不动,目光坚毅,瞳光璀璨,半山腰时,明明她们离得是那样的远,却彼此间望眼欲穿。
她觉得这女子该是剩下三人的领头人。
于是多看了几眼。
月下的哑忍,一朵傲立霜雪中的青莲借着溪间倒影中的银勾成了神。
李睢清这般想着。
她们各有各的相似,同样悲悯得只能容下对方。
可不同的又是,那女子将自己看得什么也不剩。
她能感受到的。
可自己却怎么也无法读懂她的内心。
包括在她身后隐了半边身形的绿衣男子。
盯着看久了些,她忽然又一次出声:“司寇翾?好久不见。”
她在半山腰时远远便瞧见他有些眼熟,那样冷淡的眉眼,她不曾在第二人脸上看到过。
想起之前见到的他,是在师尊惨死那日,大抵已经过去了七年。
——
李睢清是一个孤儿。
无父无母的她偏偏被衿浣派的道渊太尊看中,将她带回霜羽巅,取字“睢清”。
她骨骼惊奇,不惧严寒。
每日发奋练剑,那时她志气昂扬,说要超越师尊成为天下第一。
可李凪廉却不满,他摸着这个小师妹的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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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宠溺:“你可别忘了,你师兄我同样武艺高强,你又如何能略过我成为这天下第一呢?”
每每这时他们总会缠着师尊进行一下比较。
知雪庄总是回荡着欢声笑语。
师尊的两鬓斑白像是她的催生符,总是警醒着她,师尊年岁已高,她要更加刻苦努力,不可松懈半分。
而师尊膝下只有他们两位弟子。
他的读心之术只能靠李凪廉和李睢清进行传承。
师尊总开玩笑:“我看,你们还是得在我跟前大战一场,我再决定一下把这个独门秘籍传授予谁吧?”
李睢清这时会当真,废寝忘食三天三夜,也要博个头彩,继承师傅衣钵。
而李凪廉早便看透师尊只是随口一说,根本不屑于用功,吃喝照旧,睡得舒顺。
于是到了比较那日。
她因疲倦不堪而败在了师兄的剑下。
泪眼婆娑的一双眼顺着锋利的刀剑仰头看去,师兄嘴角含笑,在风雪中恣意站立,他说:“师妹还是太急功近利了。”
她不服的时候,会捧起一团冰雪四处乱砸,而李凪廉也任由自己胡闹,乖乖承受着她毫无威慑力的雪团砸在身上。
师尊笑眯眯的,目光慈爱,会安慰她这场结果他不喜欢,再等下次他一定能做出个抉择。
她那时的性子还些许活泼。
一直到了十三岁时,师尊拗不过她的撒娇,终于决定也带上她一起下山,特去斩妖除魔,清除在人间胡作非为的左丘族。
她看到不一样的江山,墨绿一片。
也看到饿殍遍野,百姓纷纷伏地恳求他们能给口吃食。
她有些害怕地拉过李凪廉的手,而他也总能懂得她的所有心思,会轻轻拍手回应,说:“师妹别怕,有师兄保护你。”
听师尊说起,近来魔族人十分猖狂,竟然跑到人间的地盘撒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当他们循着魔气赶到时,只见一个小男孩才十岁的模样,害怕地蜷缩在屋内角落,哭得泣不成声。
而他们最终还是来晚了一步,没能将他的母亲救下。
他很瘦小,身披粗麻布衣,窝作一团,眼神警惕地盯着他们看。可分明写满着害怕的幼脸,为何眉眼会这般冷淡,如一潭毫无动静的死水。
师兄见他们年纪相仿,便叫她去安抚。
她学着师兄的动作轻轻抚摸男孩的头,略感抱歉:“对不起,是我们来晚了。不过你不用害怕,坏人已经被我的师兄们和师尊打跑了,有我们在,谁都别想再欺负你。”
但师尊看着男孩的眼神,似乎并不喜欢他。
那道平日里慈祥的目光此刻充满着杀意,仁爱再也瞧不见,探究的视线落在男孩的身上,像是要将他吞没。
那是师尊只在缴妖除兽时才会有的神色。
可那一夜却相安无事。
师尊没对他做什么,反而叮嘱她和师兄要好好照顾他。
他们最终决定,要带这个被魔族人迫害、导致父母双亡的小男孩回到霜羽巅。
可这个决定,必定会给他们带来无尽灾祸。
李睢清忘不掉暗色苍穹之上的那抹紫色。
魔气缠绕在他的周围,外裳上的暗紫色鳞光在刀刃相对下折射出别样的色彩,他空手生出尖锐的利甲,朝毫无防备的他们发起了攻势。
那人来势汹汹,一直在口中说着:“就凭你们这群臭道士,也敢多管我们左丘族的闲事。”
李凪廉后来告诉她,那是暗夜之域新上任的魔尊殿下,左丘翼。
为了树立威严,亲自来到人间。
杀鸡儆猴。
21. 质明
天刚蒙蒙亮,却阴云密布。
左丘翼生得邪魅,悬浮在半空之中,紫色长袍随风飘舞,两鬓青丝夹着几缕朱红。而那宽大的衣袂之下,真正的利刃蓄势待发。
腰带下的流苏银铃清脆作响,随着他转圈的起落,一道红色空刃径直朝他们打来。
大地被劈开一条缝隙。
深不见底。
周遭的房屋慢慢塌陷入内,百姓的叫声此起彼伏,哀嚎不断。
道渊太尊站在最前方,枯黄的眼眸微微眯起,合成一道缝隙,他的声音老态龙钟般响起:“你果然还是来了。”
两指立起竖在唇前,紫兰道袍淡如水,随着邪风而左右摇摆。
他笑声猖狂:“我若不来,恐怕你们是不会将左丘放在眼里了。”
道渊脸色凝重,只吩咐李凪廉要带好那个男孩和一众弟子躲好,要越走越远,等他回来。
“那你呢,师尊?”
李凪廉眼眶微红,他不是像师妹那般好糊弄的孩童,已是弱冠之年,又跟随师尊已久,他不会不明白此句嘱托意味着什么。
看着大弟子紧握住自己的手臂,那双手曾与他相握过无数次。每一次提剑、耍刀,他都有参与,躬身教导。
他年岁已高,再无遗憾。
唯一需要愧对的是,仍旧需要他庇护的两位弟子。
没了他,在衿浣派定是寸步难行。
可他早便察觉自己的身子大不如前,若不能利用这副残躯替弟子们再铺一条路,那才是真正的有违人伦。
于是他一一掰开了李凪廉的五指,声色冷淡,不敢再多去看他的眼睛:“读心之术的奥妙已被我编写成册,就放在睢清的枕下。你们要认真研读,将我这身功力一直延承赓续下去,这样,我也就放心了。”
他伸出金刚掌,将李凪廉弹开。
任他在身后如何大哭呐喊,道渊都只能装作充耳不闻。
眼眸往上抬去,左丘翼还是那抹邪恶的笑容:“老头,这么快就在交代后事了?”
沉闷的一声“哼”落下,他道:“你也应该交代交代一下自己的后事,毕竟作为刚上任的魔尊殿下,死在一个老道士的手里,着实丢人。倒不如,编个好听点的故事让自己别输这么惨。”
此句一出,瞬间激怒了他敏感的内心。
一个俯冲下去,他以势不可挡的锐气而来,衣袖一挥,隐藏的利甲迅速在空中抓出一道划痕,直直向道渊砸去。
而距离越近,那抓痕也就越大了。
火焰包裹着这三条划痕,来不及避让,就全数落在了道渊的身上。
他已经年迈,无力再做出敏锐的反应。
背脊被压弯,他双膝跪在地上,鲜血瞬间从喉间奔涌而出,吐了一地。
耳边,李睢清撕心裂肺的哭喊还在回荡。
她被师兄抱在怀里,手脚还是那般调皮,止不住地乱摇乱晃。
而那小男孩却早不见踪影。
他心中已有猜测,于是终于放下心来。
可凪廉与睢清,还都太小。
难堪重任。
他擦去嘴边温热的血,有些踉跄地爬了起来,杀意腾升,道袍应风而起,他在嘴边大声呼唤:“金刚之剑!”
那是道渊毕生都在钻研的法术。
是他的致命杀招。
可以将百里内的金铜铁石都召集而来,汇聚成一条坚不可摧的利刃,虽为虚拟之剑,杀伤力却可抵千军万马。
最后的结局,李睢清早便知道。
她没能看完全部,只是在最后,与李凪廉抱着师尊的尸首放声大哭。
左丘翼带着所谓的战绩满心欢喜远去。
继续称霸魔族。
而他们不可一世的师尊,惨死在了他恶毒的招式之下。
他的胸膛被刀刃穿过,心被挖去。血痕遍布全身,本就弯曲的背脊此刻再也直不起来了。十根肋骨,被尽数打断。
手筋被挑,他最后是因血流尽而亡。
她没法做到不恨魔族的每一个人。
而那男孩写下的字条还放在袖中。
他说,“多谢相助,可我不能久留于此。待我名动天下,定会亲自了却今日这场仇恨,血洗暗夜之域。”
他早在半夜时就跑走了。
李睢清只记得,他叫司寇翾。
他也十分痛恨魔族人。
自那天起,李睢清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李凪廉的脸上也鲜少再会出现笑容。
知雪庄不再遍布欢声笑语,取而代之的是凄凄与荒凉。衿浣派的掌门也易主,是道渊太尊的师弟道奕,他生性刻薄,对他们两位很是不好。
二十二岁那年,大师兄说想要下山,去匡扶正义拯救苍生。
她又一次哭了,拉着李凪廉的衣袖求他不要离自己远去。
他不会再摸着自己的头了。
他把李睢清的手甩开,脸色淡漠:“睢清,你不再是孩童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这不是三两滴眼泪就能轻易改变的。”
“那为何,师兄不带上我……”她跪地哀求的模样惹人垂怜,可偏偏再也不会对师兄管用了。
他一滴泪也没有。
李睢清仰头望着陌生的他,将他眼中的寒霜全数揽下。
他分明是在骗人,在故作绝情。
他在心中一遍遍道:阿清,对不起。
既说着抱歉,那为何不曾有过留恋。
她突然开始怨恨,为什么只单单她一人能通晓这知心之术,为何她要夜以继日地讲那传承,如今,所有的真相摆在眼前,她却无能为力。
只能看着至亲之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
那么五年过去,师兄,你的道义找到了吗?
为何毫无音讯,又为何不曾再出现过一次。
她在衿浣派独身一人,日子过得如此煎熬。
道奕完全将她当作是光耀门楣的工具,逼她抛头露面,迫使她在外客面前舞刀弄剑,全然是一副瓷瓶模样。
只因她生得冰雪聪明,被供奉为高山圣女,神不可侵,众人都只为一睹她的真容而来。
而她那天下第一的志气,早被霜羽巅上的风雪磨平,死在了七年前的那一日,又在五年前彻底身毁神亡。
——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她清冷的嗓音再次响起,字字拨动司寇翾紧绷的心弦。
她的师尊为了护住自己一条贱命,而枉死在左丘翼的手下。她应该是恨自己的。
可又听她问:“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那时说要名动天下,现在呢,你做到了哪一步?”
并非是轻蔑的语气。
而是目光炯炯的瞳仁,极认真。
宁骁和顾贺虽然面上要强装淡定,但内心早就炸开了锅。
顾贺:这不是霜羽巅的圣女吗?
宁骁:司寇兄如何会与这位道士姐姐扯上关系?难道他们以前就认识?
顾贺:名动天下?其实再多惩治几个妖怪,我们司寇兄马上就能做到了。
而他们的心声一一被尽收。
眼前的两个人仍旧没有动作,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司寇翾几次欲开口,可回忆总是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隐隐作痛,他无法从中脱离,于是在她眼中看来,不过是在逃避。
苡鸢恬静地笑,替他回答:“马上了。在仙道大会过后,他定能扬名立万。”
他只微皱着眉头,不知苡鸢为何会这般说。
莫非,她也知道阿母留下的秘密?
她与苡鸢相视许久,最后疑问:“哦?”
苡鸢在她跟前微微欠身,颔首道:“我们并非是擅闯,而是要参加仙道大会。”
“迎客的日子早过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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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略带敌意的眼神将他们扫得很不自在。
而她的五指还搭在剑柄上,似乎只要抬手出鞘,一场不可避免的大战就要一触即发。
在衿浣派面前,只有敌人。
依照道奕说的,她自从被捡回的那一刻起,她便生是霜羽巅的人,死是霜羽巅的鬼。若有人来犯,唯有刀剑相向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她不会念及旧情。
更不会念及心思不明,诡谲怪异的他们。
怎知这女子还是抿着笑意,看久了,竟觉着这笑意的背后冰寒如霜。
“是路上有事耽搁了,这才误了时间。可你们既说参加仙道大会毫无门槛,只需找到入山的路即可。若我们都走到这了都不让进去的话,我劈开的山算什么。”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你、你将那山劈开了?”
那是师尊生前亲自设下的障眼法,是他为霜羽巅设下的结界,一直以来坚不可摧,抵御了许多外人的入侵与觊觎。
这是衿浣派的后门。
如今出现在眼前的他们,到底是何人……
心中难免发凉,可女子却说:“不过你放心,我已经将结界恢复好了,甚至比之前的,还要更牢靠些。”
话一落,李睢清换了眼中的情绪,由冰雪堆出的漠意转为狠厉的仇光,她手掌击着剑鞘,长剑便从中而出,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千钧一发之际,就当她要剑抵女子的脖颈时,一直站在女子身后沉默不语的司寇翾就冲到了前面来。
他的动作要比自己快一步,目光敏捷地捕捉到她长剑的走势,在风驰电掣间竖起两指,同样是快而利落地抓住她长剑的剑尖,止住了它的攻势。
曾在幼时的一面之缘,而今却杀气重重。
他的两指仍抵在剑身上,嗓音低沉:“你要干什么?”
李睢清一开始尚未缓过来,现如今倒是清醒了片刻,发觉自己的轻云正被人控制在手中,便使了五成力将剑收回。
剑刃锋利,划破了司寇翾指上的皮肉。
霎时,血开始不断往外涌。
“我、我并非有意。”李睢清有些慌乱地侧过身,不敢多去看眼前的他。
宁骁和顾贺见状不妙,一窝蜂地就涌了上来,张开手挡在受伤的司寇翾跟前。
宁骁不满喊道:“喂!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出手伤人呢?我们掌门是出于好心才帮你们恢复的结界,你若有不满,直说便好了!”
顾贺连连点头附和,凶狠的眼神似粘在她的身上,寸步不离。
鲜血“啪嗒”落地,在冰面上绽出一朵又一朵的红花。
情况愈演愈烈了。
她身体的温热靠近着司寇翾的寒冷,甫一抬眼,苡鸢便看到了他眼中模糊的湿意。
这是......哭了?
面前的两人闹得正凶,忽然就听到背后传来的动静,于是冷了会儿,左思右想后又怔愣回眸。
只因苡鸢说:“你出手伤人是你不对,若要弥补,就让我们进山。不然,你要怎么赔他的血和泪?”
“可他伤的并不重。”她语气渐渐冷静下来。
“可到底还是见了血。再说了,我们不远万里的来,难道这就是衿浣派的待客之道吗?”
她收回视线,“今日之事皆是我一人所为,与衿浣派无关。”
身后的司寇翾将可怜扮到极致。
这向来是他的强项。
通红的一双眼挂满晶莹泪珠,在雪下渐渐凝成冰霜。羽睫乘着霜白颤动,偏偏若蝶舞。泛粉的眼尾与额前洒落的几缕碎发,冷风下,显得分外可怜。
“我可以让你们进山。但,我要如何才能确认你们并无敌意。”
她的话是对着苡鸢说的。
这世间,还没有她不能读透的内心。
除非那人与她势均力敌。
或者,远在于她之上。
22. 质明
仍在僵持中,山巅之上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
苡鸢往上看去,透过厚重的浓雾,只见两名衿浣派的道士手持各式各样的法器,气势汹汹地正要走下来。
说话声近在耳边。
“再有两天可就是仙道大会了,李睢清到底要搞什么鬼,存心不让我们好过是不是。”
“你快点别说了,现下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她,不然怎么向掌门交差。”
苡鸢眉峰一挑,饶有兴致地看着李睢清:“有人在找你?”
现在的主导者换她了。
有些慌乱的神情占据在清冷的面容上,与她方才的孤傲全然不同。可她只是一再地攥紧轻云,指尖缠绕着青色的剑穗上,欲下楼的动作被苡鸢敏锐地捕捉了去。
苡鸢抬手将她拦下,对上她微愠的目光时也不恼,反而还是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想下山?”
“让开。”
朱唇缓缓吐出冰冷的两字。
心声已经在渐渐逼近了,她这次再不能远去只怕是来不及。
“你答应我们的要亲自带我们进山呢?”
“我何时说过……”她百口莫辩。
苡鸢出声打断:“现在。”
李睢清满面不可置信,竟不知她都在胡诌些什么。她冷颜:“不可理喻,我可未曾答应过你。”
她的手仍旧拦在腰间前:“你现在下山早就为时已晚。”
李睢清蹙眉不语。
她是如何得知自己要下山的。
“自从你从知雪庄离开的那一刻,这周围的结界远比你要想象中的,还要牢固万分。”
她心中警铃大作,唯一能护卫自己的轻云剑却再不能给她带来安稳,她声线藏着万分不安:“你说什么……”
身后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伴随着她心跳如震震擂鼓,那声音像催命咒符,同样压得她喘不过气。
几乎近在咫尺。
眼前的四人同样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一样的棘手。
寒气渐渐加重,方才被她误伤的那道伤痕已经在缝合。那张故人之脸,还真是让她失望透顶。
“二师姐,你怎么到山下来了!”
好不耐烦的语气。
宁骁看着从山上吊儿郎当走下的两人,同样是道袍加身,怎么他们穿着却是痞气十足,毫无一点修真之人的正气凛然。
各式各样的法器背在身后,气势汹汹。
他们一高一瘦的,姑且先称作高子和瘦子吧,反正他也没兴趣知晓他们姓甚名谁。
而且既是霜羽巅门派之内的事,就算再怎么不满他们的跋扈,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而今,本就是惹人注目的蚂蚱,还是热锅上的。
能不能上山还另说呢。
而且苡鸢姑娘和司寇兄都没有说话。
那我也不要多说什么了吧。宁骁心想。
李睢清乘着风雪转过身,一张清冷孤傲的脸如旧,冷言说道:“我去哪,还要同你们过问吗?”
天资聪慧,灵根奇异,剑法在各宗门前算得上是举世无双,李睢清就应该有自己的傲气,这才是真正的她。
那高子似乎没预料到她会这般说话,暗暗在心里骂她又在摆谱了。可明面上,仍要装一副谦卑的模样。
双手作揖,微微躬身:“师弟不敢。只是我们此番前来,全奉掌门之命,我们也不敢恭维呀师姐。”
“我现在还要忙别的事,恐怕抽不开身。”
瘦子和高子心思各异的眼神碰撞上,最后视线被李睢清身后的四人吸引。
毫无内力的两个凡人,和两个难辨虚实的奇怪之人。
这是要干嘛?
瘦子嘴尖齿利的:“师姐莫不是要说,要忙这四人的事?一介凡人,何必劳烦师姐的金尊之躯呢,若是来参加仙道大会的,那交由我们便好。可若不是……”
他那贼眉鼠眼的,渐渐起了杀意。
宁骁和顾贺本就心里没什么底,现在几乎要被看穿了,更是慌乱一团。
可李睢清竟会出手帮他们。
明明方才还动了刀剑的。
她冷声大喝:“住口!”
碍于尊卑,他们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凡拜我霜羽巅者,哪位不是贵客?岂容你们在这胡乱猜测!”她拂袖而去,绣鞋已经往上踏了。
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后退了几步,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牵起了苡鸢的手。
两抹独属于雪山下的温热在相互靠近。
她说道:“掌门那里,我会亲自去说。你们也赶快回去复命吧,可别误了时辰。”
她与苡鸢的身影比肩,两只手握得虽虚,却是只身一人在霜羽巅能感受到的,至深暖意。
三人在身后缓缓跟上。
望着这座深不可测的威严雪巅。
他曾经,几乎与它擦身而过。
踩在软绵的雪上,一切都感觉如此不真实。
道渊太尊已逝,李凪廉也早便远去。
只剩下李睢清一人在此。
他的眼泪与那时的伪装,如出一辙。
可却早已物是人非。
*
已到山顶,在那两位弟子看不见的地方,手被松开。李睢清侧过半张脸,问她:“你是云天台的大弟子?”
苡鸢蹙眉思忖片刻,一时有些忘记顾贺原先要给自己的身份。
只见她眉峰逐渐有了一丝温暖:“不是,我是掌门。”
李睢清的神色难以言喻。
难怪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们心中竟都所求一样。
又难怪她为何不能探取到这名女子的心声,她果真,功力在自己之上。
“虽说我不曾听过云天台的威风,但我想,若是择你这般的女子做掌门,这个门派是不会差哪去的。”
高山之上,风小了些。
却吹得苡鸢心绪凌乱。
曾几何时,她也曾囿于女子执权的该与不该中。
李睢清神情有些微妙,“我很期待三日后的仙道大会,能与你们一战。”
苡鸢疑惑她怎么会转变得这般快,于是问:“你不下山了吗?”
她摇着头,看向这片广阔的天地,视野之下,银装素裹。她永远也离不开霜羽巅的。
“今日既派了弟子前来抓我,那么,在仙道大会之前我是绝对不能再踏足此地半步了。”
言外之意便是,她马上要被关禁闭了。
可话一出口,她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同一个外人说了太多,于是准备远去,“方才多谢你们在,能替我解围,不然我恐怕现在已经在汀烛大殿内领鞭受罚了。”
苡鸢心中跟着一紧。
表面风光一时的雪巅圣女,享誉盛名。可众人却只在乎她冰冷如霜的容貌,从未在意过她曾经的凌天之志,将她的天赋与才能尽数抛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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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地为牢。
她就委身于此,一点一点砌上了伪装的城墙,在只身一人的世界,孤独飘荡。
从她的语气不难听出,所谓神圣的汀烛大殿,不过是她跪地领罚的一处常地。
那道眼神渐渐褪去冰凉,只见她莞尔一笑,好似在释怀:“方才在山底,恕我愚钝。现在才反应过来,你是在有心帮我。若我冲出结界而去,下场定然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能主动去受罚。多谢你。”
可苡鸢只是说:“我会去找你。”
李睢清听着困惑:“什么?”
“汀烛大殿,撑到我来为止。”
她却答非所问:“你叫什么。”
如此肯定的一句轻喃,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她们才不是所谓夹枪带棒的关系。
而应该相互靠近。
她们本是一类人。
“苡鸢。取自芣苡、鸢飞。”
芣苡与鸢鸟,都不约而同地生长在生机勃勃的春色之中。
象征着无尽的生命力,与最鼎盛的繁华。
草木相争,葱茏绿意。
鸟鸣声声,纸鸢齐放。
耳边忽然静了下来,风声不再凛冽。
她在这时听到了苡鸢的一句心声。
抚慰着她的每一处。
苡鸢说:我们很相似。
此句一出,风雪再次喧嚣。
宿命一般,雪山上覆了冰霜的圣女竟会有了生气,闻之心颤。
好似很耳熟。好似她们本来就认识。
又好似,真同她介绍那般,二人很像。
她迟钝地抬了抬手臂,覆上苡鸢手中安心的暖意,所有酸楚都在喉间难以言述。
“李睢清。”
苡鸢抬眸望着她:“睢清二字很衬你。”
身后的三人已经跟了上来。
李睢清似乎是愧于方才闹出的那场误会,将司寇翾指节划伤确实非她本意。
她怎么会知道那个哭鼻子的人突然会挡上来?
明明她都有估算好距离的。
李睢清背过身去,一句“谢谢”说得轻如蚊虫。
司寇翾瞧见她神色古怪的,却不明所以。
苡鸢和她都说了些什么,才是他要至为关心的。
可她只留下一句“你们可以前往安客轩,那处僻静,挨着知雪庄”便匆匆离去。
宁骁挠着头:“这姑娘走这么快干嘛?”
她走后,苡鸢的目光重新落到司寇翾身上。
那伤口如今已经结痂,可凸起的褐色血痕仍旧瞧着触目惊心。
她似乎有些无奈:“那剑本不会伤到我的。”
眉眼低垂在眼前,发丝随着微风拂动,苡鸢的长睫翩翩,温声细语道:“下次不用你挡在我跟前。”
喉间微不可查地滚动着,他微微抬头:“这不是我应该要做的吗?”
那潭柔水在她眼中渐渐化开,随着她温热的触摸一同消散。
她语气认真,甚至眸光有些冷冽:“没有什么应不应该。你没必要囿于之前我同你说过的话,若你要替我挡下所有伤害,给你十条命你也死不够。”
顾贺和宁骁相视一眼。
听得一头雾水。
他指尖微动:“是不是觉得我给你添麻烦了。”
苡鸢欲说不是,却被他给拦了去:“我只是觉得会不会这样,你就能上山了。”
23. 质明
苡鸢内心掀起一阵涟漪。
竟些许触动。
他自身都自顾不暇了,还来管她的闲事。况且,还是她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事。
顾贺在一旁打圆场,讪讪笑道:“哎呀,别管这么多了嘛!反正我们都进来了,这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宁骁跟着点头,随即问起:“就是就是,况且方才那姑娘不是叫我们去安客轩落脚吗?我们要再不去,后面那两人就要追上来了!”
山脚下,他们动静渐渐被放大。
苡鸢别过头:“我不需要。”
司寇翾的眼底闪过一丝苦楚。
他分明就是做错什么了。
可寄人篱下,受人庇护,他要做的不就是这些吗?为何苡鸢会与他置气。
她话虽这样说着,手中却忽然生出一道浅青辉芒。光散去后,一个锦绣的绿竹香囊出现于掌心,也不说里边装着什么,只是上前帮司寇翾系上。
吊在腰间,随风起舞。
她嘱咐说:“万不可摘下。”
衿浣派通天,是为道家最神圣之处。
他的封印已在渐渐解除,内力也随之恢复。若他就这般大摇大摆地出现,只怕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纷乱。
知镜说过了,仙道大会那日死伤无数。
可却归咎不到司寇翾身上。
所以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帮司寇翾一瞒再瞒。起码得先拿到阿柳姑娘的镇魂咒符再说。
他倒是听话,没问是什么。
而是抿唇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她的声音回荡在耳侧:“你们先去吧,我还有事要做。过会儿去找你们。”
司寇翾的疑色清晰可见,可却是宁骁先开口问:“苡鸢姑娘,你要去哪儿呀?”
苡鸢一声不应。
只是腾飞而起,顺着屋檐往前走去。
看她的方向……
像是去往衿浣派的中心,汀烛大殿。
*
踩在厚重的霜雪之上,脚底一阵软绵。
裙摆落了一层白色,她俯身,又一次同在寅旨那般,站在屋檐之上,透过方才凿开的一小道缝隙,往下看去。
殿内弟子众多,她若贸然,只怕李睢清也定会深陷囫囵。
座上的人似乎就是衿浣派的掌门。
唤作道奕。
野心勃勃的一双眼,浓眉倒竖,蜡黄的面庞布着几道分散的皱纹,嘴角朝下时,神情严峻,黑洞一般的眼,浑浊恐怖。
李睢清被火藤捆绑在柱上,并未受伤。
可一道道目光落下,众人将她围在中间,虽未说些什么不好,可心声却在耳边一次次炸开,有如千刀万剐。
高座上的人眯了眯眼,一开口便是冷冽的寒气与阴森:“睢清,你能主动来,师叔很是欣慰。”
双手被禁锢在身后,瘦削的背脊与冰冷的玉柱紧贴,粗气在鼻间来回进出着,她别开脸,双眼缓缓阖上。
他仍在自顾自地说着:“几日之后便是仙道大会,你若要下山,那便是全门派的大事。睢清,凡事皆由不得你做主。你要记住,霜羽巅是你生死之地,你要如何,都得由我定夺。”
那些弟子的心声同样不怀好意。
说她爱徒生麻烦,骂她只顾着自己,又斥责她从未为衿浣派的脸面着想过。
可笑,什么时候一个门派的脸面要仰仗一个女子的容貌来撑起。
这个女子还得受他们的唾弃与伤害。
她的不语反而让道奕更怒不可遏。
于是他道:“你若仍不知悔改,那便在这给我待到整夜!没我允许,谁也不得将你放出来。”
苡鸢眨了眨眼,心道机会来了。
弟子随他一同散去了。
门被落了锁,殿外是一群手持刀刃的人在严加把手。
她才不在意究竟有多少人。
反正也不走寻常路。
空刃将屋檐劈开了更大的一条缝隙,足以让她一跃而下。
伴着洁白的冰雪,轻盈如她,连脚步都是这般轻。
察觉动静,李睢清吃力地抬起了眼睑,模糊的身形若影若现,渐渐与山下的苡鸢重叠。
“你……”
“嘘。”
温热的掌心覆上她苍白冰冷的唇。
李睢清的瞳光开始闪动,眼前的苡鸢仿佛踏月而来,并未食言。
她不是像李凪廉那样绝情果断之人。
她也不用再有所防备,不会选择轻信任何。相信之情正在心中悄然重建。
冰肌玉骨,穿着轻透的薄纱。
杏脸映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我给你解开。”
火焰随着藤蔓缠绕住她的身躯,光是凭苡鸢一双手,空空如也的,只怕连触摸都难。更何况,这是道奕亲自为她而设下的阵法,专克她的冰系水术。
每每将她捆住时,浑身都会冒出热汗,发丝黏腻在额前,力气也会随之消散。可偏偏她又四肢被禁锢,动弹不得。即便觉得痛苦,也只能憋在心里不言说。
她自己都束手无策。
霜羽巅上下,早便没有能护她周全的人了。
她吃力地张开两瓣唇,轻声道:“无用的。”
苡鸢仿若未闻,朝她眨了眨眼,视线忽然开朗起来。她拔下别在发间的那枚玉簪,只是轻轻一划,火藤便瞬间洒落在地。
李睢清顺势倒下,靠在她温暖的怀中。
两只手臂紧紧将自己笼住,掌心抚摸着她湿热的后背,她的宽慰在耳边,一点一点放大:“没事,我来救你出去了。”
她在苡鸢的怀里轻轻颤动,好像是哭了。
可苡鸢与她的脸庞相对,并未瞧见什么。只是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外袍被渐渐打湿。藕粉薄衫贴着肌肤,有些黏。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在她嘴里组成一句话:“你、你为何会到这边来?”
苡鸢语气轻松:“我说过,我会来找你的,我也会在之后帮你,带你一同下山。”
呼吸一点一点打在苡鸢的肩上,又渐渐远离。
李睢清从她的怀中脱离,孤傲的容色伴着一双凌厉的眸光:“为什么要帮我?”
“我自然有我的所图。”苡鸢浅笑着摊开掌心,两手空空,好像在说此刻的她是在坦诚相待般。
“可要帮你,的确也出自我的真心。”
李睢清的防备一点一点被卸下。
“我虽然并不知晓你要下山的执念。可今日瞧见他们这般卑劣的行径,我想任何一人,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任何一人吗?
现在已经是她孤身在霜羽巅的第五年了。
衿浣派内,谁人不是袖手旁观的。
又有谁,未曾参与过对她的围剿。
苡鸢的手又一次搭了上来,“我先带你出去。”
为了躲避来回走动的这些紫袍道士,苡鸢干脆穿过长梭洞带她回到了知雪庄。
霜羽巅竟是一直下着雪的。
她们没有进屋,而是坐在屋檐上眺望长空。
李睢清双手环臂,头偎在怀中,倚着半张脸看向苡鸢。
眸子冷淡,微光明亮。
苡鸢则撑着双臂向后仰,掌心朝下,漫不经心地歪着头,感受金秋之外的冰天冻地。
李睢清却用一句“谢谢”打破了沉默。
离开了火藤,她的精神渐渐恢复。
而苡鸢还是那般淡然:“其实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何会在今日选择下山?”
她答非所问着:“苡鸢,其实我很敬仰你的一身功力,更艳羡你会是一个门派的掌门,能有自己的自由。”
“你的一切,都是我曾向往的。”
——
李凪廉走后,他们丑恶的嘴脸一一展露。
平日里因师尊与师兄的关系,众人总是笑脸相迎的。
可如今知雪庄落魄,又只剩她一名女子,还是个出落得清冷俊丽的女子,他们的不怀好意写在明面上,龌龊心思全在内心深处。
当初大师兄将那本秘籍递给自己,嘱咐她一定要将此传承。
她问:“师兄,那你呢?”
他的记忆仍被困在师尊惨死那日,迟迟走不出来。这是师尊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约莫是遗言了。
他有愧于道渊。
通心之术,不是他这种逃窜的鼠辈可以窥见的。
即便李睢清再如何说这一切与他无关。
他也还是囿于其中,情难自拔。
于是李睢清发奋刻苦,日复一日。
时常会将那泛黄的纸打湿,汗水或泪珠,有时连她都难以分辨。
读心术,终于在他走后的前一日练成。
她也因此听到了世间最险恶的声音。
李凪廉手握竹笛,在衿浣派的大门下,给她画下一道阵法勒令她不准再上前。
她是霜羽巅最后一位圣女,是衿浣派所谓的脸面。
传言她生性清冷,心中柔软,不施粉黛仍一貌倾城,长剑一舞众生倾倒,是苍山上吹风雨而不倒的皎洁雪莲,是万物复苏后生灵俱赴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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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日,李睢清忘却了这一切,剩给她的只有昏天倒地与无尽黑暗。
在小小的阵法内,她徒手撕开火盾,十指皆染上了腥红的血,毁了几近一半的面容,越过千险万阻也要走向李凪廉。
她是一路爬着下去的。
那双苦苦哀求的手被道奕的法术打开,师兄冷漠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中,不曾回过一次头。
身后渐渐涌上宗门内的弟子,那群人蛮横地把她从地上拉起,生硬地掰开她的十指,将她与师兄就此分离。
道奕跟着前来,恨铁不成钢一般地打了李睢清一巴掌,朝她大喝:“混账东西!你大师兄下山,为的是天下黎明百姓的福祉!为的是这千万苍生!你如何敢做出这样龌龊之举,一再阻拦你师兄!混账!”
她吃痛地别过脸,浑身上下都因这一巴掌的突然降临而变得火辣。
她明明也是茫茫苍生。
若未横生那场变故,她的世界本应该多彩。
可这一切,只是噩梦的开始。
她成了任人摆布的花瓶,轻云被收起,在汀烛大殿随笙起舞。
她的能力被低估与碾碎。
一切都在告诉她,只要她的脸蛋还在那她就是有用之人。
要下山的原因是因为她终于幡然醒悟。
既然她能有当掌门的能力,又为何不能借此冲出结界,去为自己闯下一片天地?
想起那日烛火通明,照耀了大殿内原本的黑暗。
道奕提起要退位一事。
隐隐约约透露着,要将此位传给其子李凌昀。
他继位时其实年岁已高了,之所以接下掌门之责,一是了却心中执念,而是要给李凌昀铺一条路。
皓首成群,后面跟着一群紫袍弟子,整整齐齐地站在两侧。
一条玉石大道开在殿内,光洁的地面映出李睢清项首低垂时隐藏的失落之容。
道奕在高座上声色俱严,斥责她:“女子如何当家?现如今,是我要退位!你师兄不在,那便是整座霜羽巅的大师兄不在!那么略过你,这掌门之位难道不该是你师弟凌昀坐吗?你有什么好质疑的?”
座下,窃窃私语声四起。
都是在说她一介女子不该插手此事。
明明是宗门内商讨事宜。
也明明是他们在纠结掌门人选。
道奕年老,凌昀难堪重任,既是纠结,又为何偏偏不能是她坐上这个位子?
她想起李凌昀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还是尚未弱冠之年,法术也未能精进到打遍宗门弟子的地步,门派上下,谁不传一句李凌昀天生不是修真的料。
可李凌昀总是这般天真烂漫地跟在她身后。
是她在霜羽巅唯一的温暖残存。
他常常来到知雪庄,皱着眉头诉苦道:“师姐,我好累啊……方才掌门又抓我去练功了。我才不想当什么掌门,只要一直跟在师姐身后,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而今却又要架他上位。
可她就是不知,为何自古以来,权势的巅峰从不是能者居之。分明仁爱之人才能广泽天下,泽慧众生。
何必总困于一个“性”字。
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我来”,就掀起轩然大波。
落在他们眼中,李睢清简直是离经叛道,一点女子的脸面都不在乎。
于是李睢清更加坚定了。
众人皆说不行的,她定要竭尽全力去做到。
李睢清展现出原本该有的模样,跪得笔直,清冷面容令其余人暗自不爽,心道她为何不再是顺从的了。
李睢清无视周遭一切,义正言辞道:
“女子,为何不能当家?既说掌门之位,那该是强者居之,手握权利的人不能连同宗门的师姐师弟也斗不过。弟子比凌昀要强,那么为何,这位子坐的人不能是我?”
她其实有违内心。
若非事发突然,她不会这般说李凌昀的不是。
道奕气急败坏,气得要冲上前打她。
念及还要在座上维持威严,于是随手从尊座的扶手处拿起决策时用的掌印,重重地朝她脸上砸去。
李睢清不躲,才养好的脸又在这一刻受了伤,一道细小的血痕在她雪一样的面庞渗出鲜艳的红色。
如此夺目,四周皆是不解与惊讶。
掌印为玉,也在砸在地上那刻支离破碎。
道奕连忙从座上跳起来:“你给我滚出去!不要脸的东西!“
李睢清仍旧道:“弟子——自请居在掌门候选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