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彻向东宫崇德门当值的侍卫禀明了来意，顺道提了一嘴太子妃妹妹畏风骇寒。
不久时，崇德门出来一位宫人，她拿了件薄裘给闻絮披上，而那件深青斗袍自然而然回到了魏彻肩上。
入东宫后，两位内侍一左一右引路，领着二人去往太子妃的居所流香殿。
途中，闻絮当真将魏彻的话尽数听入耳中，十分乖巧的与他保持距离。
一路上，魏彻仔细打量着这东宫里各处角落。
那日宫宴告别闻絮回席，魏彻走在悄寂无人的皇宫里亦是如此感受，同样的红墙青瓦，同样的压抑无声，同样狭窄的方寸天地，他无可奈何的想，怎么会有人这样傻，甘心受困于此。
一进流香殿内，闻絮还不待立稳脚跟，一道透亮的少女音色蓦地炸在耳畔，“小絮儿，我好想你啊！”
光听这莽撞无顾忌的声音，闻絮就能猜到定是五公主无疑。
说罢，李华姝就猛扑上前，难掩欣喜地抱住闻絮，“你可有想我？”
五公主的热络，闻絮见惯不惊，她弯唇笑道：“臣女对公主亦是朝思暮想，心心念念。”
华姝在见到闻絮身后的魏彻时，原本愉悦的神色陡然黯淡下来，华姝松了揽着闻絮的双臂恶狠狠剜了他一眼，心恼怒生，这衣冠禽兽怎么也来了？
魏彻睹此，眉心蹙了蹙，心里暗忖，为何这位五公主一见自己，那双眼眸便露出没来由的滔天恨意，难道是女承母恨，上一辈的恩怨纠葛也过继到了她身上？
宫人们替二人卸下斗袍，随后二人向主位的太子妃与元贵妃屈身行礼问安。
魏彻望着昔日温柔敦厚的阿姐，现下挽上妇人发髻，头戴金钗玉簪，耳衔流苏珠坠，一袭锦衣绣风纹，已然是贵不可言的太子妃娘娘。
他心中惆怅百转。
元贵妃见魏家仅来了个毛头小子，登时冷嗤一声，“难为本宫来帮他解困惑之局，他魏桓倒好，躲着不敢见人。”
元贵妃自觉无趣，不愿与那魏家人多有瓜葛，音寒声凉道：“想来你们姐弟二人隔久未见，定是千言万语话不断，我便领着她俩移步偏厅，不多打扰了。”
太子妃起身相送，敬重道：“多谢元娘娘。”
魏彻惊诧，虽言元家官途坦荡，一路高升，那元贵妃眼下亦是圣眷正浓，内廷红人，可区区一届宫妃，本朝储君正妻跟前，态度傲慢狂妄，竟目无王法至此。
三人离开后，魏汐命人给魏彻看座奉茶，随后抬手屏退了宫人们。
她言中深切存眷，问道：“家中一切可好？你一切可好？”
魏彻恭敬低首，“幸得太子妃娘娘记挂，一切皆安。”
本是同根同源，血脉相连的亲生姐弟，现时隔着一道根深蒂固，无法逾越的皇权礼法，只能循规蹈矩以君臣相谓。
魏汐鼻尖不禁泛起涌上酸楚，“眼下再无旁人，阿彻你又何必这般唤我，照旧同在家中那般，唤我阿姐吧。”
魏彻吸了吸鼻子，刹那间，眼眶多了几分湿热，小心翼翼问道：“那阿姐在东宫可还适应？太子殿下待阿姐可好？”
二人言语里恢复往日亲昵，魏汐的伤心稍有好转，她回道：“太子殿下待人素来宽厚，待我亦是如此。”
言语间，魏汐视线落在了魏彻腰间，她这弟弟素爱舞枪弄墨，不沾旁物，自己竟不知他何时爱佩香囊了？
魏汐盯着它愈发眼熟，说道：“阿彻你腰间的这枚香囊我貌似也有个差不多的，不妨摘下给阿姐瞧瞧。”
魏汐越想越忘，根本记不起来了。
魏彻坦然，“我倒是想给阿姐瞧瞧，只是这香囊跟我的玉佩系了个死结，我打不开。”
既打不开，魏汐自然没有非要凑上去看的道理，于是撇开了这个话题。
“你和阿絮还没到的时候，五公主就时时刻刻念叨个不停。”魏汐敛眉感概，“难得见到同阿衍脾性如此相像的姑娘，真好。”
单单瞧着就是个率性洒脱之人，仿佛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困住他们分毫。
提及闻絮，魏彻几度捏握手中杯盏，踌躇再三，终于问出了纠结多时的问题。
“阿姐，这元贵妃无缘无故，为何要来东宫寻你？”
这般大费周章，总不至于真是为了见到闻絮一面吧。
闻言，魏汐陡然正了正神色，不紧不慢地说，“是因朝廷变故，恐会波及魏家，波及东宫。前几日郑家被抄，岳立书院查封，连带着兵部左侍郎王文纪，御史中丞胡素培一起锒铛入狱，当下正革职受刑审，只等陛下决断如何发落。”
“什么？！”魏彻瞳孔一惊，杯盏中的茶水险些撒了大半，他搁下茶盏，紧接问出了一连串疑云，“好端端的，郑家因何被抄？户部兵部御史台这三处能有什么相干？”
难道是洪州一案？饭席间曾听父亲提过一嘴，可年底前洪州贪污一案就已了结，这也说不通啊。
魏汐缓缓言述，解他之惑，“三公主在郑家书房翻出一本账簿，继而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那账簿上头白字黑字清晰记载了，户部尚书郑其越，联结诸多官员私自吞并数年前朝廷拨援秦南以用赈灾的大半官银，彼时那王文纪胡素培二人曾在秦南任职。”
“陛下早疑心有污吏蛀虫，吸血百姓，啃食朝廷，曾派遣父亲与闻伯父南下彻查秦南一案，却一无所获而归。闻伯父已逝，逝者难究，可父亲现已身居要位，遭人眼红，难保不有人因此参上一本，渎职之过虽不祸殃全家，可也得走一遭诏狱，受一道皮肉之苦。”
去岁初秋，郑其越亲自前来将军府，来替他长子向魏家提亲，本还是和和气气有意促成良媒，最后不知怎么，竟闹到不欢而散，故此结下了仇怨。
如今郑家一朝跌入深潭定将溺毙，郑其越丧心病狂势必要拉人下水，魏桓免不了遭受波及。
魏彻顿了半晌，微微错愕地问，“逝者难究，阿姐的意思是将要过错，全盘推责给闻伯父。”
魏汐气定神闲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魏彻猜测。
“不错，这是当下最周全的明哲保身之法。”
魏彻心中隐隐揪起，失语良久后，他闷声问，“那闻絮呢？她当如何？”
方今她飘如浮萍之身，随意三两句流言蜚语都有可能断她性命，若是朝廷不依不饶，当真根究下来，为子女者恐怕是要代父受刑。
倘若父亲被根揪出错处，那阿姐在东宫必将举步维艰，而太子殿下在朝廷之中好不容易明晰的局势，又将被二皇子党搅成一摊浑水。
魏彻凝噎，奈何实在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一时间不敢细究深想下去，可是当下这般局面，退进失措，难以两全。
魏汐先是懵圈，随后恍然大悟，原来她这弟弟是在为推责闻伯父会牵连阿絮而忧心。
她失笑一阵后，解释道：“元贵妃是奉陛下私意前来，元贵妃说陛下惦念旧友之情，定不会为难旧友遗孤，要父亲定心安神，不必陷入两难境地。眼下父亲没来，只好由阿彻你代为转述了。”
魏彻应好，随即沉闷的心头懈下一口气，幸而是虚惊一场。
“光顾着讲朝廷里头的事，有一正事我险些都给忘了。”提及此事，魏汐喜上眉梢，“太子殿下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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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准备在春末举办一场较武会，凡京都武将世家子弟都要前来参选，前三甲者可得陛下亲授武职。”
“以我两位弟弟的风姿啊，定横扫一大批世家纨绔子弟。”魏汐掩唇，调笑打趣道，“说不定啊，还会惹得这京都城中，那些官宦人家待字闺阁里头的女儿们，芳心暗许呢。”
魏彻面上冷冽，凝思几许问，“阿姐不觉其中有疑吗？”
“何疑？”
“国丧未满一年之期，怎好兴师动众，大办较武会？”
听此，魏汐光亮的眸子瞬间黯淡，半晌后概叹，“陛下近日预备拟旨，罢除了国丧。”
郑氏抄家，户部离了郑其越这个主心骨后，方寸大乱，朝臣上参，奏折谏书摞成一堆，贤德帝已然焦头烂额，案牍劳形。
昨日文宁殿派李大内侍传来口谕，陛下之意，太子守孝，可以日易月，三十六月为三十六日，除服上冠后，速速进宫协理朝政。
太子生母，是先帝曾在世时，随意指了一位六品官吏家的女儿，赐给四皇子做正妃，那姑娘便是贤德帝发妻，溢号恭慧皇后。
恭慧皇后生时，被迫无奈幽闭深宫，空有国母之名，却无实权。临死前，一条性命苟延残喘数月，走得万分痛苦。死后，子孝三年国丧一年，说免就免，身为帝王发妻，储君亲母，落得这般境遇之人，不免令后世唏嘘。
……
偏厅内。
元贵妃扣着闻絮肩膀，由里到内，自上而下，仔细打量了一番，须臾愠怒不已。
“本宫处处精细，好不容易才养的你气色渐好，那将军府上人不好风水也差，那夫妻俩是如何照料你的，这脸色病气憔悴的直叫人心疼。”
元贵妃愤愤道：“若非不得已而为之，本宫是断然不会将你送出宫外受苦的。”
闻絮心虚不已，是自己嘴硬贪凉，故而冷得脸色差劲，奈何元贵妃怒气太盛，闻絮实在不敢明言。
她讪笑道：“娘娘，魏家的人都很好，谈不上苦。”
闻絮甚至觉得，魏叔父明婶婶待自己，比待那亲生的阿彻哥哥更为上心。
每每席间饭时，几位长辈就围着自己与阿衍哥哥嘘寒问暖，话里话外尽显关切，闻絮总能窥瞧见阿彻哥哥只默默进食，不说旁事，好似独自隐没在了众人嬉谈言笑之外。
他时常一副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只要自己稍稍向他贴近，他总是抗拒抵触，可只要自己露出几分伤心委屈，他又会心软安慰。
闻絮是鸠占鹊巢之人，抢了本该属于他的体贴温眷，她愧意歉疚，心中极其不是滋味。
元贵妃指斥，“他们魏家给你惯了迷魂汤？心向他家一边倒，那魏家夫妻二人都是急躁性子，我好好一个孩子被他们养得这般差劲。”
元贵妃当机立断，为闻絮做好筹谋，“等过几年姝儿出宫立府，你便立即给我搬过去，什么大将军义女的头衔通通给我摒弃了，日后只做我元家人，且认我为姑母，咱们不再与那魏家有牵连。”
听言，闻絮似怀心事，明婶婶也常为她打算将来之事，可将来…她要回家。
她缓缓垂眸，不愿遵从，“贵妃娘娘，我不是魏家人，亦不为元家女，我姓闻，我有家……”
听着闻絮低落的音色，一刹那，元贵妃百感交集，原来那魏家人也同自己一般顾及着，不敢与她明言。
众人皆恐她身躯薄寡，承不住丧亲之哀，此后郁结病摧，人消故。
元贵妃微颤指尖，轻抚上她的脸，喃喃道：“你是蓁蓁的女儿，她明娴疼都来不及，又怎会亏待你，是本宫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