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兄总对我虎视眈眈怎么办?》
1. 生病
贤德十七年,严冬,常常一夜过后,檐下冰长如锥,门前雪盈一尺,以白雪相覆,任谁也见不到底下脏污。
尤其到了三九天,冰冷彻骨,格外难捱。人立于室外冷风削铁如泥仿若利刃,一下一下切割着裸露在外的皮肉,寒冷压抑住口鼻喉腔,连呼吸言语都为难事。
民间常道,三九补一冬,来年无病痛。听了此言,闻絮补气养血十年,仍是不见半分好转迹象。
京都城内,将军府中,有一处僻静幽深的院落名为长青居,现下的长青居内仆从慌张忙碌,进进出出。
原是魏桓将军前些阵子接进府中,认作义女的闻家小姐又病了。
丫鬟婆子们粗心大意,昨日夜里炭火烧得不够旺,燃到子时里便只剩灰烬。无人守在闻絮房中伺候,直到了快至晌午,房中迟迟无传唤,才忙去查看。
触她额间烫如滚水,又环视一周冷如冰窖的房中,才明白她夜里受了寒气,而今正烧得厉害。
魏桓下朝后处理完公务回府,正与前来诊治的郎中打了个照面,便将此事问了个清楚。
霎时间怒火中烧,连官服与雪水粘湿的鞋袜还未来得及换下,便刻不容缓,随郎中一齐朝长青居走去。
长青居的前身是个无人居住的无名荒废院落,是因闻絮住进来,魏桓见这院子清静适于她将养身子,便吩咐人洒扫收拾,赐名长青居。
魏桓的妻女明氏与魏汐,伴在闻絮身侧。
明氏沾水拧干后的温凉帕子轻轻擦拭着小人儿红热的脸颊,期盼着能降下些温度。
“这郎中怎么还不来。”
魏汐向来温婉平和的脸上也浮现几分焦灼,“我已派刘管事亲自去请,恐怕雪路难行,途中耽搁片刻,母亲稍安勿躁。”
“夫人小姐,郎中到了。”
刘管事在院外传来的声音让房内焦急踱步的母女俩,骤然心安。
明氏催促:“快请进来。”
二人见到那大夫并非两鬓似霜,眼善如水的老者。而是一位约莫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才落下的心思,又悬起来几分。
虽有不安,明氏还是礼貌颔首,“有劳小郎君了。”
魏汐在床前守着,明氏则将方才一同进来的魏桓拉到旁侧的凳子坐下,用帕子替他拂去匆忙赶来时发丝眉间夹杂的残雪。
明氏斟了热茶,递到魏桓冰冷发红掌心间,转眸望着床榻上哪个眉头紧皱的小人不免心疼。
多想道:“近来的风雪如此大,礼州更是苦寒,那边催得再急,也不能现在去啊,好歹过了这个年等到开春,我担心闻家……”
闻絮的母亲徐氏与明娴乃闺中密友。
前朝纷争涡源,几党争夺不断,徐氏母家站错了队,夺嫡之争惨败的结束。新帝继位后便下旨抄了徐家,徐太傅一家老小斩首示众,徐氏族中女子为官妓,男子充徭役,而徐氏因早早嫁了闻姚而躲过此劫。
魏桓握住杯盏的指尖紧了紧,茶水上萦绕的热气也被他的手中凉意冲的消散。他低声道:“若非有人授意,礼州怎敢在此等节骨眼下催促?”
明娴张唇又欲问,魏桓噤声,视线落在几尺之外的为闻絮诊治的年轻郎中身上。
明娴立马反应过来,知晓这事已并非平常家长里短,极有可能与高坐文宁大殿的那位密切相关,不能轻易妄言。即刻闭嘴。
一盏茶后,明娴问道:“郎中,我家姑娘如何了。”
“这位小姐本就体质羸弱,又加上一夜受冻感染风寒,照我这张方子去抓药煎熬,服下药后睡一觉,烧热应该能退个七八成,病未完全痊愈前,药不能断。”
年轻郎中问诊过后执笔写了一张方子递给明娴,交代说,“病好之后也不可疏忽大意,要将养好身子需得谨记,不可碰雪,不可淋雨,不可吹风,不可贪凉,不可食重油重盐,不可愁绪思多,郁结于心。”
明娴点头,“好,我必谨遵医嘱,劳郎君费心了。刘管事,备马车,送送郎中。”
郎中走后,魏桓心中依旧忐忑,派人拿了拜帖,去李宅请李太医前来诊治。
……
济安院中,魏桓之子魏彻正在书房温习功课,自入冬落雪后,学堂便给学生们冬假,不上学他也无处可去,只得缩在这院中读书。
先前他本以习剑耍枪为趣,热了满身汗水只着一件贴身单衣。明娴怕寒气侵体伤了他身子,便勒令他不许练武,直至初春解禁。
十四岁的少年一袭深青色长袍,不似同龄孩子那般稚气浮躁。
他面容冷淡俊逸,若言其姐温柔恰若春水,而他从来都是一副漠然疏离模样,小小年纪墨守成规,平白叫人发怯。
魏彻手中整理着几册书籍,问道:“戚远,外头的雪可还在落?”
戚远拱手道:“禀公子,雪停了许久,底下人已辟出一条可行之道。”
戚远比他稍长几岁,自打他记事以来便跟在身边。
“阿姐前日一直管我要那本言秋赋,我还未读完,没舍得给,恰好现下雪停,我给她送去。”
“公子还是晚些时候再去寻小姐吧,现下去怕是会扑了空,小姐不在蓊蔼轩。”
“阿姐不在?她出门了?”
魏彻疑惑,他阿姐出门前向来会同他招呼,过问他是否一起,今天怎么就一声不吭的独自出门?
戚远抿唇,观察了下魏彻的神色,斟酌一番还是答道:“是闻小姐病了,家主与夫人还有小姐当下都在长青居。”
闻言,魏彻清俊的眼眉骤然冷了下来,“她病了?自打她一个月前入府,我哪次见她不是病气恹恹的模样,只是一场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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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要整个将军府都要围着她转不成?”
“听闻是底下人一时疏忽导致的。”
魏彻微愠,冷嗤一声,“我父亲哪是认了个义女啊,分明是请了尊祖宗。”
魏彻冷言过后,披上狐裘,去了长春居。
……
喝过药后的闻絮渐渐褪下烧热,李太医也匆匆赶来,诊治一番后又拿起那张干了墨迹的药方仔细端详。
饶是他带过许多徒弟,也少见这般年纪就有如此造诣,他抚着长长的白花胡,啧啧称赞道:“这方子不错,有治病调理的作用,既有这张好药方,我便不动笔了。”
魏桓送过李太医后,又回了长青居。
只见小人儿半倚在床榻,瓷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神色萎靡不振,也不哭闹折腾,很是闲静的坐着,莫名让人多了几分怜惜。
明娴端着瓷碗,舀起一勺粥,吹温了慢慢喂给闻絮。
见到魏桓来,闻絮脸色才有了变化,音色轻轻道:“叔父。”
魏恒应下,心底生怕这孩子又问起她父母的事,自己又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赶忙随意说了几句,叫她分心。
他看着明娴道:“怎么你亲自动手?底下人呢?”
“我哪敢指望她们,这院里的人皆是些见风使舵的玩意,我这几日光顾着过年采买添置的东西物件,没仔细过问这院子里的事,便让这些丫鬟婆子钻了空子偷了懒劲,闹的阿絮遭了这场罪。”
闻絮垂眸,害怕她们因自己生病受罚,解释道:“是我自己没注意,不怪他们。”
一双秀丽的水湾眉微微拧紧,明娴恨铁不成钢道:“便是由得你这般纵容,才要底下人压到你头上作威作福,主仆次序颠倒,是非黑白混淆。”
闻絮盈满水雾的泪珠在眼眶打转,满腹歉意,心想又添麻烦了。
“我知道婶婶是疼惜我,我日后不会了。”
“说这些做什么,惹得孩子哭。”魏桓轻斥,随即打量了四周,终于发觉不对劲,问:“汐儿呢?”
明娴记恨着他方才的话,狠狠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叫窦妈妈领她汐儿去账房学看账。”
此时明娴要照顾闻絮分身乏术,便要魏汐替她管账,也学学持家之道。
眼下年关将至,要操心许多事,底下几十个庄子的租银每年一收,账目繁杂。二房那边的开支又是一大笔,更别说魏桓在朝堂上,莽撞无顾忌之言,宫里还需打点一二。
处处皆是账,处处要算平。
“都已十六,成了大姑娘了,是该好好教导这些。”
魏桓时常板着一张冷脸,不怒自威,他手底下的军士将领无一不怵他,魏彻那副又臭又硬的性子多是随了他。
他并不将明娴小猫挠似的脾气放在心上。
2. 怕他
屋里通红的炭火烧得人发干,外头毫无征兆的飘起鹅毛大雪。
长青居内丫鬟们见到魏彻冒雪前来,急放下手中活计,恭顺道:“大公子。”
魏彻与戚远离开济安院时,雪还未落,所以二人没持伞来,淋了一身素净。
魏彻走到檐下,一个容貌稍俏的女使斗胆上前,伸手替魏彻抖掉狐裘上覆满的清雪。
魏彻秉性寡情,与大小姐二公子这两位面蔼心善的主子没法比。他最是厌恶旁人近身,府中下人皆是知晓的。
众人内心不禁为那位姐姐捏一把冷汗。
出乎意料的是,阴晴不定的大公子未曾发怒,反而侧目瞧她,竟还问了她的姓名。
大家惊愕异常,嫉妒愤恨的同时都暗暗后悔。当时若去的是自己,是不是也有她那般福气好命,能同大公子讲上一两句话,得他青睐。
那女使脸颊染上一层绯红,嗓音绵软,“奴婢名叫绿箐,从前在大夫人院里还伺候过公子茶水呢。”
“既伺候过我,应知晓我的规矩吧?”
绿箐一头雾水,眼眸含羞,欲拒还迎,“奴愚钝,不知公子在说什么?”
“今日的雪太大了,我平日素来不喜清白之色。”魏彻望着天上雪飘如絮,音色冰冷,不藏温度,“你心思不正,这双手也不安分,当不当该罚?”
本还春风得意的绿箐腿脚骤然一软,瘫跪匍匐在地上,身子瑟缩,“还望大公子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魏彻道:“戚远。”
“在。”
他视线挪至长春居中从前久无人打理的梅花树。那红梅依旧娇艳欲滴,傲然挺立,令人不忍移目。
“赏她三十手板,就在院中那棵红梅树底下。”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心里那阵龌龊想法,顷刻间,烟消云散。
魏桓三人在屋内听着外面一阵喧闹,还夹杂着女子哭泣呜咽的声音,心生疑惑。
明娴正欲遣了贴身的冯嬷嬷,去看看那些糟心丫头们,究竟在闹些什么名堂。
恰逢此时,魏彻推门而入。一袭寒意扑面,与暖和的房内格格不入。
魏桓很是意外,“你怎来了?门外的动静是你闹出来的。”
“底下人不懂规矩,我便出手责罚,父亲在怪我?”
他说得理所当然。
魏彻进来时房门大开,那女使跪在落满雪的院中的场景,魏桓瞧了个真切。
掌罚的正是魏彻贴身侍卫戚远。
戒尺一下又一下落在那娇滴滴姑娘的掌心,任凭她如何哭喊求饶,戚远没有分毫怜香惜玉,手中力气只增不减。
魏恒浓眉紧皱,“我未曾说你错,可她是你阿絮妹妹贴身女使,你要责罚总得先知会她一声。还有阿絮本就病着,你如此莽撞不分场合,怕是要吓着她。”
二人虽为父子,面容相像,却更似仇敌,互不对付。
魏彻存心要逆他言,隔着门冲外头喊道:“戚远,再加十板子,堵住她的嘴不许让她叫唤出声,莫叫她扰了主君新女儿的好清静。”
“阿彻!”
明娴打断他们,“哎呀好了,你们父子二人一碰面就没完没了。”
魏彻此举,落在她心坎上了。
若非她现下抽不出时间,料理不了这些只顾擦脂抹粉,花枝招展,不顾主子死活的黑心肝。这长青居哪能由着她们胡来。
明娴跟前除窦妈妈外还有个自幼带她的乳母冯嬷嬷,也跟着她陪嫁来魏家。
冯嬷嬷体型微横,面上挂着肉,所以并不显老态。
她上前来替魏彻卸下御寒的狐裘,关切说,“公子的头发都被雪水淋湿了,手也冻的通红,快去烤烤火,日后生冻疮可磨人呢。”
魏彻很是桀骜,他老子的话从不放在心上,可意外的很尊敬明娴这位乳母老嬷嬷,他颔首道:“好。”
闻絮眼含着秋水波光,视线下意识落在魏彻身上。他向来独行孤僻,少与人亲近,同魏叔父关系紧张,这是闻絮来府中后听到关于这位哥哥的只言片语。
府中偶尔碰上了,闻絮依照规矩唤他哥哥,与他道声安。可他连眼皮都不稀得抬一下,抬腿径直便走了。
当下,闻絮也不知该不该出于礼节唤他一句,缩了缩身子,索性算了。她唤他,他从来都不予理睬,自己懒得白费这番口舌功夫,他左右也不在乎。
先前不愿正眼瞧她的魏彻,此时偏了偏脑袋,与闻絮四目相对。一瞬,惊得她急促将头扭向一旁。
这般刻意早已落入魏彻眼底。他皱眉,坐在火炉前,紧盯着床榻上的人,片刻才挪了视线。
一女使前来通禀道:“主君,夫人,二夫人家的舅舅来了,人正在前厅候着呢。”
闻讯,明娴心中鄙夷都不屑遮掩,“我猜他来,准没好事。”
不怪明娴厌恶,实在是二房娘家的吃相太过难看。今日先张口要几锭银子,明日便敢张口要几间铺子。偏那二房是个软性子,处处由着她哥哥来,只将娘家当做家,夫家的值钱稀罕宝贝恨不得全往娘家搂,一件都不留。
魏彻也提起他头疼,若非他弟弟身子骨差。他母亲在世时张罗娶了门第不高的女子,过门后次年生了个孩子,那孩子还未过周岁呢,母亲兄弟先后逝世,二房只留下孤儿寡母,甚是可怜。
堂堂将军也苦于总要应付这些琐碎烦心事。
“毕竟是阿衍舅父总不好一直晾着,走吧。”
魏桓嘱咐闻絮安心休息,牵起明娴的手,去了前厅应付。
众人鱼贯而出,原本略显拥挤的屋子一时间冷清下来,仅剩闻絮与那位冷面冷言的阿彻哥哥。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被他的沉默,连带着有些压抑。
他的掌心将冯嬷嬷方才递过来的手炉包裹的严实,看起来是真冷着了。
戚远过来请示,“公子,责罚完了,人如何处置?”
“问我做什么?她主子在那。”魏彻修长的指尖,指向床榻上掖的严严实实的闻絮,“你去请她拿主意。”
他语毕,戚远目光就落在闻絮身上,“闻小姐?”
房门几次开关,屋外带进来的冷气吹到了闻絮,她突觉脑袋发晕,喉咙口都要烧冒烟了,哑着嗓子无力回答道:“要她起来吧……”
闻言,魏彻眉头不自觉的沉了三分。
戚远听出闻絮言语间的不适,忙倒了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闻絮感激似的望向戚远,没扭捏,温吞喝下那杯水,她实在渴的厉害,但也不可吞咽过快。
奈何魏彻在她眼中便是阎罗恶煞,只怕她今日渴死在这,都不敢开口吞吐半个字。
“起什么起,你这幅软性子,病死你都是活该。”
闻絮被魏彻突如其来的怒斥陡然一吓,杯盏中的水撒了大半,打湿了衣襟。
“戚远。”
“在。”
“你亲自盯着,要她在梅树底下跪上半个时辰才准起,此间腰背不能弯。若昏死过去,一盆冷水将人泼醒继续跪。”
戚远应是,行过礼正欲退。
魏彻又道:“还有,唤几个人进来伺候。”
他觉无趣,披上狐裘,撑伞回了济安院。
魏彻这么一走,闻絮顿时自在许多。
……
前厅主位上的魏桓早以褪下官服,他身着玄色衣袍,更衬气度不俗。
张桧挺着大腹便便的肚腩,坐在了主宾位。他喝了一口清茶,一笑,便不见眼珠,满脸横肉层层堆叠,面覆算计。
他笑道:“早听闻魏兄在朝中做官,很得陛下赏识。果真是忙,来了许多趟,今日才见着一回。
魏桓客套,“张家舅舅抬举魏某了,我一介闲散武将,哪里比得上文官重臣,只是不凑巧罢了。”
侧边的张氏露出笑脸,切入正题,“今天是个好日子,难得两位兄长还有嫂嫂都聚于此,咱们吃茶闲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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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家长里短。家中的孩子们也都渐渐大了,一晃眼,汐儿都十六了,我如她那般大时,衍儿都怀在腹中了。”
明娴掌心间把玩的玉珠忽然停顿安静,她对这个客人本就不甚在意,若非出于应付,她是连见一面也嫌恶心。
可张苓无缘无故的一段话,明娴听出不对劲,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问道:“弟妹此话何意?”
张桧听惯了狐朋狗友的阿谀奉承,也不懂察言观色之理,自然瞧不出魏家夫妇二人神色微变。
竟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道:“都是自家人,我也不拐弯抹角的,我家二郎嫂嫂应当见过,生得是相貌堂堂,威风气派,配你家汐儿正好不过。”
张苓微微一愣,硬着头皮附和。
明娴险些要被他这厚颜无耻气昏了头,他家二郎张间自己定然是见过的,张间与张桧站在一起,毋庸置疑的亲生父子。
獐头鼠目,豁牙露齿,身状似豚,过于肥胖导致走路时,哼哧哼哧喘着臭气。莫说是明娴,张间一过跟前,肥腻味扑面而来,连历来正经的魏桓都些许嫌恶。
张桧是一身猪油蒙了心肝,将他那百拙千丑的儿子夸的好似天上仙。
明娴顿时腹中泛起阵阵恶心,凭那好吃懒做的张间,也敢同她女儿相提并论。若非两家沾亲带故,他张家无荫封无官职,何德何能在京都城中立稳脚跟。
平日占些蝇头小利她也不计较,竟还敢变本加厉,来肖想妄图她的汐儿。
想到此处,明娴一口闷气堵在喉间,难以呼咽。
魏桓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强忍下厌气,委婉推脱道:“我家汐儿年纪还小,我与她母亲不急,还想她多承欢膝下几年。”
“我没记错,你家大姑娘都十六了吧?”张桧愈发无耻道:“为人父母的,不能为了一己私心,将孩子的好姻缘一拖再拖,若是拖到日后,成了老姑娘嫁不出去了,会落人口舌令人耻笑的,你们也少不了受人指点。”
自张苓守寡后,妯娌之间,明娴明里暗里帮扶她不少。她亲生哥哥一家子都快将她榨干了,竟还如此帮着算计,她顿觉一颗真心喂了豺狼虎豹,怒不可遏。
明娴重拍桌案,就算震得她手心发麻,仍旧面无波澜,她厉声正色道:“你如此贬损我魏家,怕是瞧不起我将军府的名头。你家二郎若要娶亲,还是另寻他人吧,我魏家庙小,承不住你张家这尊大佛。”
眼见明娴动怒,张氏慌张为她哥哥找补,“嫂嫂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我哥哥他并非那意思。”
魏桓按住明娴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言语。
摆出一副和事佬的态度,“我夫人近日因府中大小事宜劳累过多,难免积怨,这才言辞激烈冲撞了舅父,她也是不舍嫁女,还请张家舅舅勿怪。”
闻言,明娴望着他皱眉良久,终是未语。
几番迂回下来,送走二人。
待人离开后,明娴挥拳朝魏桓胸口捣去,魏桓常年习武,身体强硬,可明娴也是使出全身气力叫他吃痛几分。
魏桓闷哼,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手劲……”
“怎的?不服。”
明娴扬起拳头在他面前晃了晃,作势还要再来一下。
魏桓揉了揉胸口,无奈笑道:“心服口服。
“你方才为何不准我说?”明娴问责,“他张家蛀虫做派,已经贪图至此,事到如今咱们还要忍让?”
魏桓摇头,“我容忍张桧更多的是怕牵连自家。”
魏桓念在张桧是阿衍的亲生舅父,对他以礼相待,奉为座上宾。可他如今这般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再好的脾性也难以忍受。
可若是两家突然断了来往,且不论外头人言可畏。随口一句将军府厌弃姻亲,张家大肆喧闹,御史台捉住些风吹草动,便以此事为由参他一本。朝中局势尚不明晰,君心变化莫测。
闻姚左迁一事,他为其奔走已然遭受波及,如今要是家中闹这一遭,恐怕是劫祸。
3. 没出息
三九天的夜黑的很快,此时将军府上下烛影摇曳,灯火通明。
白日因闻小姐的突然病事,劳煞了一众下人,闻小姐贴身女使绿箐,又冒失冲撞大公子,惨遭厉罚。现下整个长青居的人无一不低眉敛色,胆战心惊。
明娴端坐檐下,头戴锦帽身披貂裘,手中握着添了香料炭饼的暖炉,鼻尖飘荡着若隐若现着梅花香气。
长青居一帮丫鬟婆子匍匐跪在雪地,个个身子瑟缩,面色惨白,不知是被冷的还是吓的。
“将人拉上来。”
主母发话了,窦妈妈应是。
带着几个得力女使,将奄奄一息尚存残气的绿箐拖至众目睽睽之下。
戚远那几十板子并未手下留情,直到现在绿箐的右手掌心,仍在隐隐作痛。外加下午在院中跪了半个时辰,膝盖腿脚早已冻没了知觉,捂了好几个汤婆子也没能缓过来。
她如今虚弱无力,难以站立,几近昏厥,半分清秀也荡然无存。
窦妈妈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呵道:“主母面前也敢失仪,成何体统?”
窦妈妈压着她的肩,她堪堪跪下。
明娴神情静穆,姣好的面容上带着不可亵渎,“白栀何在?”
“奴…奴婢…在此。”
人群中,一位相貌端方沉稳的姑娘应声起身,发髻低垂在明娴跟前又跪下。
“你和绿箐是从我院里拨过来照顾闻小姐的,那日你二人来长青居,我是怎么嘱咐的,你们可还记得?”
“奴记得,夫人您说,今后闻小姐就是我们的主子,要尽心尽力侍奉,不可出任何差池。”
白栀的言语夹杂着浓厚的鼻音,还带着些许胆寒的颤意,“是奴婢一时疏忽铸成大错,恳请夫人责罚,奴婢心甘情愿。”
明娴神情如旧,看不出对白栀回答是否满意,只是转而将目光投向绿箐,问:“绿箐,你可记得?”
“闻小姐说了不喜奴婢们伺候,这才……”
绿箐晃着单薄的身子,声泪俱下,“夫人,我是您一手教养的,我该回去服侍您才对。”
冰寒雪地,平添几丝楚楚可怜。
“你竟还委屈上了?”窦妈妈阴沉着脸道:“我放权给你不是叫你滥用,倘若你能照顾好闻小姐,你怎样在这院中作威作福,盛气凌人我从来都是不管的。”
“妈妈,我没有……”绿箐小声争辩,可因底气不足,音量渐弱。
窦妈妈火气蹭地一下上来,“你自打入府就跟在夫人身边,与夫人有些亲近,可你仗着这三两情分颐指气使,飞扬跋扈,没少欺压底下人。你以为我这管事妈妈瞎了眼盲了心,看不见你的所做所为嘛?竟还敢对大公子生出腌臜念头,你简直太将自己当回事了。”
“怪我纵的你眼高手低了。”明娴睥睨,淡淡一句,“明日天一亮就找人伢子,将她发卖了去,定要交代好她是如何犯了错,莫要去了别家再犯。”
窦妈妈应是。
绿箐心如死灰,这是摆明了要她以罪奴身份发卖,顶着这层身份出去,能有什么好人家要她。偏自己还有几分姿容,最怕最后要沦落烟火之地,以色侍人,余生煎熬。
想到此处,她一滩软泥的身形正了几分,连磕好几个响头,煞白的脸蛋上挂着流不尽的清泪,苦苦央求道:“夫人…夫人…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夫人当初是您将奴婢买来,奴婢便下定决心侍候您一辈子……”
“既在府中一心想攀龙附凤,不甘愿受人差遣,自有下家教你规矩。你的忠心耿耿,留着给下一个主家吧。”
窦妈妈不留情面的在她嘴里塞了一块破布,堵住了撕心裂肺的哭嚎。
吩咐人将她拉走了。
在场者皆屏气敛息,如同泥塑石雕不敢动弹,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
料理好绿箐,白栀心中预感下一个便会是自己。
果然不出所料,下一刻,明娴就对白栀道:“此事并不全是绿箐一人之错。你罪,亦不容开脱,革你三个月银米,病好以后,去刘管事那领二十大板,再回长青居当值。”
白栀庆幸,心中长舒一口气,应是。
外头险恶,人伢子不将奴隶当做人,若是无人想买,打骂挨饿家常便饭。最要命的可不是几顿饥腹,几块青紫,能将罪奴买回去的人家多数都有些异于常人的癖好。
有绿箐的凄惨的下场在前,白栀这挨几下板子都不算什么事。
长青居当值的拢共三十二人,明娴择了几个素日爱偷闲躲静的婆子,还有几个看着不安分老实的,再有几个爱仗威施压的。一通肃治下来,刨去白栀,长青居中仅剩十八人。
人多了反而容易生成歪风邪气,十九人倒也够用。
闻絮是外姓小姐加上年纪尚幼,不够威严,也不如本家小主子容易让底下人信服。
整顿过后,明娴通府吩咐下了规矩。
言简意赅就是,她将闻絮视如亲女,此后府中不许称闻小姐,只准唤二小姐。
魏桓对此并无异议。
……
济安院安静冷清,似能而闻雪絮飘落之音。
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少年踏步而来,似乎他一来,就带着朝气,给这个死气沉沉的院落添了几分活人生气。畏寒怕冷的人,都不自觉的想要贴近火源,济安院因大公子的脾性清寂惯了,蓦然间来了个轻快人,大家都想亲近。
纷纷同他打招呼,“二公子安好。”
他笑说,“好着呢,我来寻大哥哥,他人可在?”
“公子在书房,属下……”前去通禀
“好嘞,我去找他。”
那人口中的话还未吐完,魏衍便急不可耐的撒腿走了。
“哥哥,哥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魏衍一贯的行事做派。
魏彻正在临写字帖,沾满墨汁的笔尖被这风风火火的少年人惊的滴落炸开在白纸之上。任谁人看了不称道一句可惜,毁了一副好字。
魏彻面上并无起伏,仿佛对此事不甚在意。他将笔搁置,不紧不慢叠起那张废纸,丢入纸篓。
魏衍虽比魏彻小一岁,一声声哥哥唤的是亲密无间,甜如花蜜。
在将军府中,二房的二公子可比长房大公子要讨喜几分,连主君面上都是偏爱这个随性开朗的侄子。
“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魏彻又拿出一张纸铺在桌面,只专心做自己的事,他对待这个堂弟亦如对待旁人一般不温不火。
只是他难缠得紧,凡事都要拉扯魏彻一道。
“寻我何事?”
“我母亲罚我禁足,足足困我至今日,是弟弟想哥哥了,才来寻哥哥嘛。”
前些日子元旦,京都城中免了一夜宵禁,是夜,灯火通明恍若如白日。
魏衍听闻南方来了一支戏曲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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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他们平常听的咿咿呀呀惯是书生小姐的戏都不同。
是以人覆鬼面,以舞祈福,驱邪避灾,称为傩戏。
戏台子就摆在东街醉仙楼底下。
他本想要魏彻同他一起,可奈何哥哥要温习功课,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张苓可是乐得自在,她本就不想让魏衍去哪人声鼎沸,嘈杂喧闹的地方,去多了,性子渐渐野了,就会变得难以管训。
魏衍失落一阵,很快想到了解决办法。
将军府西角处临街,那里有棵老桂树,生得高大枝繁,开出的桂花香味简直能飘上十里有余。
他借着那棵年纪堪比他祖宗的老桂树,攀上了高墙,遁逃出府去。
那场傩戏看得是新奇震撼,入神着迷,以至于回来后,月色西沉,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魏衍翻进来时,不幸脚底一滑,摔了个腿瘸。
早起洒扫的小厮们看见,忙搀扶回院。
他母亲得知,对他是可谓是嘘寒问暖,棍棒按摩,然后惬意万分的关了半个月。
“想我?”魏彻对他溜须拍马的话定是不信,抬眸望向他,“你手中这玩意也是送我的。”
“这…这不是。”魏衍见哥哥觊觎上了他手中提着的兔子花灯,慌忙藏至身后,“这是我送阿絮妹妹的,哥哥要是喜欢,我过几日再做一个送你。”
听罢,魏彻收回视线。
“幼稚,不要。你要送她就去她院里,或去寻阿姐,总之别来烦扰我。”
魏彻嘴角一咧,挠头心虚道:“我来你这处前去过了蓊蔼轩,他们说这几日大伯母带着汐姐姐在学管账,我不好去叨扰她。”
“不好叨扰阿姐,就好打搅我?”魏彻无语,“自己去。”
“我见她就怯,好哥哥你同我一起去嘛。”
魏彻困惑,“她又不是什么地狱罗刹,你怯她做什么?”
“她一同我讲话就我脸热。”
语毕,魏衍面上不争气的浮现出几抹绯色。
“没出息。”
魏衍知晓,利人不利己的事,魏彻不愿参与。
“下次你逃学,我替你向夫子遮掩。”
“我从不逃学。”
“抄书,我帮你抄书,如何?”
“你的字,不堪入目。”
几番贬损,魏衍脚一跺,咬咬牙道:“那柄弯刀匕首我送你了。”
这话,魏彻出乎意料,那柄匕首对魏衍而言可是精巧稀罕的宝贝,是他在一名前来京都城经商的夏国商人那花重金求来的。起先人家是不肯卖的,是他,死皮赖脸,软磨硬泡下才得来的。
为此,他还吹嘘了好一阵。
“你留着吧,我用不上。”
魏彻没要,他做不来横刀夺爱的事,可他亦非事事求事事帮的滥好人,另外提了个条件。
“西街的青糕上季,你替我买上一份,我就陪你走一趟长青居。”
西街珍味阁的老板是江南水乡的人,他做糕点味道新奇,细腻绵长,别有一番滋味,似是要将江南的柔情婉约都揉进了里头,在京都倍受追捧。
尤其是青糕,是用春季的嫩野艾捣汁揉团制成的,一年到头也就那个时节有,每逢三月,珍味阁前必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魏衍拍着胸脯应和下来。
一份糕点再难得,蹲几日总会有的,一柄好匕首,确实令人肉疼。
4. 平安扣
长青居,众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职。
屋内,白栀在火笼里添了一饼安神养息的香料,助她入眠。
她服侍闻絮吃过药后,就从桌案上的一方食盒里取出几叠碟果脯蜜饯。
那蜜饯晶莹诱人,扁圆的柿饼上挂了层雪白的糖霜,闻絮光是嗅着,喉间这清苦的药味就散了几分。
白栀将蜜饯递到闻絮苦气残存的唇边,道:“您吃些甜食压一压,嘴里就不苦了。”
闻絮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
“小姐不喜欢嘛?”白栀问。
“喜欢是喜欢,可甜滋味尝多了,苦汤药就喝不下了。”
闻絮自打记事起,就终日泡在药罐子里,药于她而言,如同平常人的一日三餐,不可摒弃。
虽是如此,可她从来都抵触吃药。
父亲母亲轮番劝言,多番盯视,奈何她人小鬼精,总能找到理由推脱不吃。
每逢这时,她哥哥就会提着一大堆糕点果子,甜食零嘴,哄她乖乖吃药。
许是甜腻过度,压下了药性,这么些年怎么都不见好转。
爹爹临行前嘱托她明理懂事,不可如在家时娇纵,不可给魏叔父明婶婶平添麻烦。
还说,待她将身子将养好了,或许明年开春,就来京都接她一起去礼州,一家团聚。
这些话,闻絮刻在心里,不敢忘却,心中期冀,就盼着哪一日父亲能来接她。
思及此处,闻絮的浸满愁绪心里顿时松快许多。
她问道:“白栀姐姐,这里可有纸笔?我想写封信笺,寄给我家里人。”
“纸笔……”
白栀登时犯了难,文房四宝都是由库房定时采买,按照份例分发到各处院落。
她未曾向库房提及,自然是没有她们长青居的份。
“小姐,咱们这还真没有……”白栀转了转脑子,想到一个好办法,“济安院距离咱们这不远,小姐若是要得急,咱们去向大公子讨一份?”
“罢了,还是等库房分发吧。”
提及魏彻,小小年纪的闻絮总觉别扭。
她只想在将军府安稳渡日,不想节外生枝,无故惹人白眼。
虽说魏叔父同明婶婶还有汐姐姐都待她很好,可并非所有人都会待见她这个外来之客,譬如魏彻。
那日绿箐的凄惨下场在闻絮脑海中仍旧记忆犹新。她明白,招惹魏彻可没什么好下场,在她离开以前还是不要沾染为妙。
最主要的是,爹爹尚未给她来信。她只知礼州二字,不明何县何址,更不晓信就算写出,那该往何处寄?
还是再等上些时日罢。
白栀道:“小姐,眼下临近年关,全府上下都忙的不可开交。等过了年,清闲些,我再向刘管事提,可好?
“好。”
闻絮应后不久,一小女使叩门通禀,“小姐,二公子来了。”
二公子?闻絮心中虽犯嘀咕,嘴上还是维持礼节:“快请进来。”
白栀为她解了困惑,“二公子是二房老爷所出,单名衍字。可惜二老爷病重去的早,二房仅剩一位夫人和她所生的小公子。将军重亲,把二公子视如己出,咱们两房一直亲近。”
提及姓名,闻絮对这人貌似有些印象。
才进府时,刚来陌生环境局促不安的小姑娘,被魏桓牵着,迎面撞上个生龙活虎,貌亲面和的少年人。
彼时,他一身云纹青衣褐色腰封,别具特点。他神采飞扬,身高体长,已经渐有大人模样,却仍带稚气。
他手持弹弓石子,打落那光秃树干的仅剩的几片枯败残叶。
魏衍眼如鹰目,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魏桓,随意掸了掸方才爬墙沾在身上的灰土,快步走上前,笑说:“大伯伯好。”
“阿衍,你这是在做什么?”
魏衍嘻嘻一笑,“我在瞄准头呢,先打弹弓在拉射弓。”
魏桓露出慈父般的神情,说:“你想习箭术,我抽空带你去校场。”
“好啊!”
魏衍老远就瞧见魏桓身边的粉裙墨发,眼眸一直低垂的小人,难免心生好奇,问道:“这位妹妹是?”
魏桓介绍,“这是阿絮,今后她就在府中住下。”
又摸了摸闻絮的发顶,以示安抚,“这是你魏二哥哥,他跳脱,你喜静,你们二人性格互补,正好做个玩伴。”
听此,魏衍弯腰撑膝,与她平视,打趣道:”这妹妹怕生,也不唤句哥哥听听。”
糯似佳玉的小人终于抬了眼,羽睫浓密纤长,一双干净如水的乌眸猛然撞进魏衍眼底。
他微微失神。
耳畔,她怯生生地道了句,“阿衍哥哥好。”
金灿的阳光撒在他的黏了灰的脸颊上,他突然发觉,冬阳也晒人,他脸渐渐热了起来。
他自知失礼,直身向后退了两三步,磕磕绊绊回道:“阿絮妹妹好……”
阿絮妹妹好可爱!!!
……
长青居,魏衍提着兔子灯,与他动如脱兔的性子颇为相符 ,他脚底生风,快步蹚了进来。
“阿絮妹妹,病好些了吗?。”
魏衍进门便对闻絮满眼关切。
这股热络,竟让闻絮一时间无所适从。
“阿衍哥哥安好,劳烦哥哥挂心,妹妹的病已好了大半。”
听她回应,魏衍忸怩,“那就好。”
“为何只唤他?莫非是我责了你的女使,你对我心存怨怼?”
倏忽,一道熟悉阴恻的声音贯穿闻絮双耳。
方才还在腹诽的人,下一刻便出现在自己眼前,惊得闻絮头皮发麻。
面对魏彻的阴阳怪气,闻絮心中直呼冤枉,她根本不知这个祖宗也来了。
若知他来,哪怕是病入膏肓,她也势必去长青居门口亲自迎他进来。
她僵硬喊道:“阿…彻…哥哥。”
他似赏赐般应了一个嗯。
桌上在烹茶,水汽袅袅,浓厚悠长的茶香盖过了火笼散出的浅浅香料味。
三人落座。
魏衍将兔子灯递给闻絮,“阿絮妹妹,这是我做的,送你。”
他望着她,期盼她能欢喜。
闻絮收下,礼貌道:“很漂亮,多谢阿衍哥哥。”
她鬼使神差的瞥了一眼坐在斜侧的魏彻,他眼底没什么情绪,正盯着袖口出神,似乎在想事情。
二人是堂亲兄弟,乍一看并不相像,可仔细瞧瞧,模样也是有两三分相似。
一个清冷孤傲,一个洒脱热情。
任谁看了也会偏向后者。
魏衍笑,“你喜欢就好。”
魏彻虽在,可场面怎么都沉寂不下来,因有魏衍扯着闻絮问东问西。
“妹妹哪里人?”
“家有几口啊?”
“妹妹这名字有意思,柳絮飘飘,很衬妹妹。”
闻絮跟没长心眼似地,一一回答。
“京都人。”
“家中四口。”
提及姓名,惜字如金的她,话变得格外多了起来。
“我的名字是我母亲取的。”
寻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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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儿女名字多为父亲起予,她却是另类。
“我母亲怕取的字重了,以我的身躯孱弱压不住。其次是因身怀咏絮之才的谢娘子,她能作出‘未若柳絮因风起’此等千古佳句,又能披甲持枪上阵杀敌,身负勇毅肝胆,我母亲极为钦佩。”
魏衍称赞,“妹妹的母亲,定是如谢娘子般的大才女。”
闻絮少见的不谦虚,“嗯,我母亲的确是。”
一番交谈下来,二人逐渐熟悉。
茶汤在桌上滚沸了,沉浸言谈的二人浑然不觉。
“春时踏青宴,我带妹妹出门放纸鸢如何?”
“踏青宴,放纸鸢。”闻絮眉眼弯弯,总算露出小女儿家该有的欢脱,开心道:“在家时,总关在房里 ,我还从来没有去过呢。”
“踏青宴可好玩了……”
二人叽叽喳喳,在魏彻眼中恍若鸟雀对言。
他用厚布包着茶壶柄,亲劳为他们斟茶。
长青居人手不多,白栀除了贴身伺候,还要忙着别的事,现下并未伴在几人旁侧。
若无魏彻在,怕是这茶壶烧干了都无人动弹。
浓茶苦涩,甚至提神。
他们二人勉强下口,轻轻碰唇,就搁下不喝了。唯魏彻瞧着无聊似的,饮了一盏又一盏。
魏衍见状,说:“哥哥,要不你回去吧,我同阿絮妹妹再聊一会儿。”
魏彻喝着茶,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长青居是你做主的?主人都没赶客。”
言下之意是,你凭什么赶我走?
不知错觉与否,闻絮竟嗅出一股剑拔弩张的意味。
忙打圆场道:“要不阿彻哥哥再坐会吧,我也想同哥哥说说话。”
魏彻抓住她的话,顺着问下去,“想同我说什么话?”
闻絮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得腿软。
左顾右盼,支支吾吾,正愁不知如何是好时。幸而她眼尖,发现魏彻靴子旁边躺着玉佩。
以此转移话题。
“阿彻哥哥,你东西掉了。”
她俯身,帮他去捡。
弯腰时,挂在闻絮脖颈的平安玉扣顺着她衣襟滑落出来。
她将玉佩放在了魏彻茶盏旁边,随后回座。
魏衍迅速发现她的不同,盯着闻絮颈间的平安扣问,“妹妹喜欢带玉?”
因她腕中,发间皆是空落落的,唯这见她身上衔着这玉,觉着这玉定有什么好功效。
魏衍问,“你这玉成色好,不知在哪里买的,正好过几月我阿娘生辰。”
“这非是买的,是别人赠的。”
她五岁以前,徐蓁带她走南往北,寻遍名医,绕是如此,也无济于事。
她的身子不是病,是弱,得出的结论是只能补养,不能根治。
途中遇一闲游老道,为闻絮算了一卦。
说她,女子身君子心,若要命长无忧,只能了却红尘入佛门,不再牵挂凡俗事。
徐蓁对此将信将疑,几番斟酌下来,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带着闻絮在尼姑庵小住了半年,期间她的身子仍不见好转,徐蓁觉得遭了老道士欺骗,欲带闻絮下山回家。
临走前,主持挽留道:“虽说去留随施主意愿,她悟性极高,贫僧还是想劝您将她留下 。”
徐蓁摇头,“多谢主持好意,说句唐突冒犯的话,佛门清苦,我不忍放她一人在此。”
父母爱子,主持心中明了,只是给了闻絮一枚平安扣。
“愿这枚平安扣能保她一世无虞。”
5. 归巢燕
腊月二十三,小年节。
除尘迎新,祭灶供奉。
是日后晌,白栀撑伞避雪,闻絮站在伞下,她头戴暖帽,一袭合身暖和的白皮狐裘将她紧紧裹住,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以便看路。
这白皮狐裘是难得的上好皮子,还是魏汐十岁生辰时,魏桓送她的生辰贺礼。
魏桓当时本想送的是他围猎时,打到的几只普通赤色狐狸皮。
可后来又觉着赤狐皮司空见惯,不够新奇,讨不了女儿欢心。费劲心思搜罗了几张白狐皮,才做出这精巧细致的御寒斗篷。
魏汐年岁大了,这狐裘于她也不如从前合身,就吩咐库房搜罗出来,正好给闻絮穿。
去善远堂的一路上张灯结彩,年味渐重。
白栀不由得感叹,“今年比往年可是格外不同呢,我瞧着这府上处处都热闹。”
她们伺候二小姐的,大夫人打了赏银,又给每人裁布赶制做了两身新衣,留着过年穿。这可是别院没有的待遇,足以见得明娴有多重视这个二小姐。
长春居的下人们不晓有多高兴,做事也更尽心尽责。
这哪是府上热闹,分明是白栀心里头欢喜。
“为何不同?”闻絮问。
为了御寒,白栀用围脖给闻絮捂住口鼻,所以声色听起来有些发闷。
将军府还是将军府,白栀也还是白栀,总不能因她换了地方当差就觉得不同吧?
从前闻絮不觉得春节有什么稀奇,都是家人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说些吉祥安康的话,再有就是长辈给晚辈红包压岁。
年年如此,岁岁如常。
今年对闻絮来说是与往年格外不同,是她第一次离开父母,寄居他人屋檐。
“自是因为有小姐才不同,奴婢可盼着能在小姐身旁一直伺候呢。”
白栀正满怀憧憬着此后的好日子,闻絮一盆冷水将她泼醒,无情扼杀了她的想法。
“明年我就得走了。”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回答不够妥帖,不多时,又补上一句,“或许多留一年,总之我不会在府中长待的。”
“这是为何啊?”白栀脸上失了几分颜色,“我见主君与夫人的态度,还以为小姐会一直呆下去呢。”
“叔父婶婶固然待我很好,可我也有自己真正的家人。”
家非宅邸,至亲人处才称家。
离巢的燕子总要归家,她忧心着相距千里的亲人。
今天过节,天这样冷,他们该怎么办?是否能喝上一碗热汤?能否有个能够暂时落脚,不受侵寒的地方?
白栀失落这份好差事不长久,亦明白闻絮思亲之情。闭言,不再继续下去。
一干人等顶着风雪来到了善远堂。
闻絮远远就窥见两道颀长的身影。
定睛一看,原是济安院的主仆二人各握一把油伞,立于善远堂前。
魏彻耳廓手背红得厉害,像是在雪中站了有一段时辰。
想必也是明娴遣人过去,请他来这处一起过节。
可闻絮不明,他为何站在此处迟迟不进?瞧着样子,似是在等人。
瞬间起了一个诡异的念头,他莫不是在等自己?
想到此处,忍不住狠狠唾骂自己,立马将这未燃起的火苗掐灭。
闻絮啊闻絮,你当真是嫌命长,这等祖宗也敢擅自揣度,暗自揣度也不行,他哪有在乎的人啊。
魏彻睨眼扫过闻絮,这一眼在她身上停了许久。
周遭的冷风在他的探究的目光中,似乎又猛了几分。闻絮不自在拢了拢狐裘,企图将自己再包裹的严实一些。
两边的仆从行礼问安,紧接着是闻絮出声,“阿彻哥哥好。”
他应了声,跨过门槛,抬腿走了。
才走出几步,他又顿住,对站在门前的纹丝不动的闻絮道:“还不跟上?”
闻絮暗道冤家路窄,撞上谁不好偏是他。本意是等他走后,自己再走,谁料他冷不丁来上这句。
她万分苦恼,这位哥哥他的心思真是令人摸不透。
这下闻絮不得不与他并肩而行。
“你这狐裘是阿姐的?”
魏彻出人意料的,主动同闻絮搭话。
“嗯,我来府时衣裳带的不多,阿汐姐姐就将她的一些旧衣拿给我穿。”闻絮老实答。
这其中也有明娴的意思。
她听闻病儿着旧衣,能沾沾旧衣主人的康健,消散些病气。
魏彻神色变了变,饶是如此,旁人仍猜不出喜怒。
白光映着雪色透过紧闭的窗,投进屋内。明娴此时正在侍弄一捧的腊梅花。
见魏彻同闻絮一齐进来,起先愣神片刻,而后唇边绽出浓重的笑意,“你们二人一道来的啊。”
两人同声问安。
“母亲。”
“婶婶。”
此言落下,闻絮呼吸一滞,空气中登时弥漫着几丝尬意,好在只有闻絮一人能够察觉。
明娴将重心全部落在闻絮身上,她看着眼前裹成粽子的小人儿,上前帮她脱衣。
忍俊不禁,打趣说,“里头热,婶婶帮你脱了这些。圆滚滚的,跟个小福娃似的”
“多谢婶婶。”
魏彻沉默地注视这一“母慈子孝”的场面,他宛如局外人。
冯嬷嬷上前帮魏彻脱下披风,心疼说,“您是奴婢自小看着大的,奴婢知道您是在乎夫人,可也别自损身子啊,冻坏了可怎么成。”
“知道了,嬷嬷。”
出门时闻絮就说不必里三层叠,外三层裹,白栀怕她着寒,非要如此。卸下衣裳后,闻絮才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听见明娴调侃,她反应过来,原是自己这幅打扮太过招笑了,魏彻才会一反常态地看了她半晌。
魏彻问:“我们二人一道,母亲很奇怪?”
不同于对魏桓的冲撞,他对明娴有礼有度,温和恭敬。他的声调低落,如同受主人冷落的狸奴,可怜兮兮等待她亲近抚摸。
“我见你与阿絮兄妹和睦,敦亲友爱,心生欢喜呢。”
明娴虽是对这他说,可手却始终搭在闻絮肩头,替她整理额间碎发,嘘寒问暖。
魏彻笑而未语。他逐渐明白,连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心都开始偏向外人。
傍晚时分,善远堂火烛通明,人都陆陆续续来齐。
张苓母子一入门,这屋内顿时欢快起来。
魏衍一来,就将一个做工精细的香囊塞给闻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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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母亲做的,她叫我给你。”
闻絮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清神的茶香扑面,“好香啊,谢谢。”
张苓见着闻絮就啧啧称赞个不停。
“这小姑娘便是徐家姐姐的女儿呀,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像的。真真的美人坯子,同你母亲一样。”
听此言,笑谈的明娴骤然哀伤,似怀心事地看着闻絮。
张苓自明失言,又何尝不知她。
她见闻絮局促,以此拉回明娴思绪,“嫂嫂不同阿絮介绍一下我嘛?”
明娴恍然回神,强提精神笑说道:“这是你阿衍哥哥的母亲,你就随你大姐姐大哥哥一齐唤她二婶婶吧。”
“二婶婶。”
闻絮稍稍安定几分,并且她总算知道魏衍的性子随了谁。
“哎,真乖。 ”张苓道:“日后有空啊常来我院中坐坐,我院中种了许多花草可好看了。”
魏衍道:“阿絮妹妹她病还未愈不能随意走动。”
“怪我怪我,一见她就喜欢的紧,忘了这茬。”张苓连忙揽错,“以后有事只管吩咐你阿衍哥哥,使得打得骂得怎么着都行。”
魏衍:我是骡子?
晚饭过后,几个大人小孩饮茶闲谈。
魏桓道:“岳立书院的宁先生是我旧识,我托他写了两封引荐信,今年开春你们兄弟俩就不必去陆家学堂了。”
岳立书院位于高纪,邻城京都,来去方便。
除了岳立书院,还有甘江的临泽书院,永州的历阳书院,并称三大书院。
朝中为官者大都出自于三大书院,许大相公早年也曾在岳立书院求学,可见其声明威望之高。
岳立书院也被戏称贵院,不是因门下数不胜数的举子贡生,而是因京都那些游手好闲,浪荡不羁的门阀权贵子弟,都冲着岳立书院名声郡聚于此。
高门之家放小辈进去,无非是为沾沾岳立书院书香荣光,哪怕最后没什么出息,也图个名头好听,拿的出手。
魏彻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魏衍手中的糕饼突然失了滋味,他哀嚎不止。
“哥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乃当世栋梁之材。学堂里夫子都将哥哥奉为楷模,哥哥是我辈佼佼,同窗学友钦佩崇拜。岳立书院中人才济济,像我这样的百无一用的人,还别进去给魏氏丢脸给祖宗蒙羞了。”
魏衍以魏家祖宗做托词,啰嗦话一箩筐,言简意赅就是不想去。
明娴被他逗乐,对魏桓道:“阿衍这招抬人自贬实属妙哉,你若不全他,我都同你急。这步仕登科有什么好的,倒不如闲散随性人来得自在。”
魏衍眼含热泪:“同道中人,伯母懂我。”
张苓拍了下魏衍肩头,恨铁不成钢道:“这孩子一贯没个正形,从小到大没少让我操心,也难为他叔父为他的事受累奔波。这等好福分我做主替他应下了。”
视线落在平易逊顺的魏汐魏彻姐弟俩,又看看了嬉皮笑脸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顽劣子,不如你姐姐哥哥半分省心,我见你就恼。”
魏桓拍着魏衍的肩膀,良苦用心道:“我非是指望你二人入仕为官,只盼着你们通读圣贤书,做个通情达理人。”
6. 烟火会
今日除夕,或是老天爷怜惜地上受冻的可怜人,或是前些日子天上的雪都撒完了,总之难得没再落雪。
将军府中早早挂起了红灯笼,连那娇俏的梅树上都绑上红绸,给这周遭更添几分摇曳风情。
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忙着自己手中事务,尤其是厨房里,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垂涎欲滴的勾人香味就没断过。
魏衍呢,不知从哪探听来的小道消息,说是西街将举办一场烟火会,吵着嚷着非要去凑热闹。
魏恒便早早叮嘱底下人备好年夜饭,等他们孩子吃过饭后,就可以直接去西街。
一行人去祠堂祭拜完祖宗后,命下人放上晌午后刚扎好的爆竹。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过后,驱邪避灾的任务算是完成。保佑来年红红火火,万事亨通。
菜上齐后,大家按照长幼尊卑,入座有序,净手漱口后便动起筷子。
食不言,寝不语。
这话魏衍可一点没听进去。
他吃的狼吞虎咽,哪有一丝世家子弟的体面,还时不时拍着闻絮,催促她吃快些。
闻絮胃口不大,但还是学着他的样,赶忙扒拉了一大口,结果吃的太急,导致呛到咳嗽。
坐在她旁侧的魏汐,示意女使给闻絮递水,自己则拍抚她的背给她顺气,见她好后,抬眸看向魏衍,埋怨道:“阿衍你也是,烟火会又跑不了,阿絮她病才刚痊愈。”
魏汐的五官轮廓像极了明娴,眉眼随了他父亲魏桓的几分沉稳,柳眉杏眼,仪态端庄。
她虽为高门贵女,却从不因这层身份骄纵,待人总是谦卑温和,有理有节,举手投足间尽显清雅。
“哎呀大姐姐,倒时候人多了,挤得慌。”说罢,他将碗里的东西一扫而空。
魏衍盯着闻絮小口小口细嚼慢咽的做派,心急如焚,恨不得抢过她饭碗,替她把这些东西通通吃光。
“阿絮妹妹,你快些啊,别错过了。”
“好!”
瘦弱的小人儿燃起了斗志,三两口塞进嘴里。
明娴见二人急不可耐的神色,存心想逗趣他们,“不急,你们哥哥姐姐还没吃完,若是哥哥姐姐不去,那我也不放心你们两人出府。”
闻絮和魏衍整理妥帖后,本还兴高采烈的模样,顿时似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吧唧。
二人知晓魏彻脾性,指定是不愿去掺和这趟热闹,都将目光齐刷刷投向魏汐。
“大姐姐。”
“阿汐姐姐。”
魏汐明白母亲欲意何为,故意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笑道:“我答应了母亲今日守岁,对着祖宗可不能反悔,就让阿彻陪你们去吧。”
历年除夕,家中大人要在祠堂守岁到三更以后,这是魏家历年来一贯的规矩,不可更改。今年魏汐也算作大人,同样要守岁烧纸。
一旁的魏彻将筷子搁下,端起温热的杯盏,用茶水漱过口后,不紧不慢地回,“阿姐不去,我也不去。”
这言简意赅的话,让闻絮如遭晴天霹雳。
好不容易说服魏叔父,得了准许。阿衍哥哥还说出去后,要带她去逛长街年会呢,期盼了好几日的事即将泡汤。
还是孩子的闻絮藏不住事,登时泛出泪来。
扭过头来看,这边的魏衍就不同了,他腻歪着去亲近魏彻,“好哥哥,好哥哥,走嘛走嘛。”
魏彻嫌恶地推开他,“不去。”
“我给你买半个月珍味阁的青糕。”
“不要。”
魏衍失望说:“你若不去,阿絮妹妹就要难过了。”
魏彻自然知晓,闻絮不会因自己不去难过,只会因自己不去,她也去不成而难过。
那又如何,魏彻可没理由在乎她。
心底是这般想法,可是眼眸却不自觉的转向闻絮。只见她缓缓朝自己走来,也学着魏衍的姿势来拉扯自己的衣裳。
她低着脑袋如同伤透心的垂耳兔,央求道:“阿彻哥哥,走嘛。”
她音色很是轻细,还含着几分要死不活,惹人烦躁的哭腔。
魏彻本该厌恶的,可当下却生出些许晦暗不明的情绪,怎么显得自己欺负了她似的。
明娴打趣,“咱们阿絮都来求你了,你还不去?”
魏彻漠然,将她手里拽着的袍子扯回,披上狐裘向外走去。
徒留下闻絮蒙在原地,还是魏衍说了句,“阿絮妹妹的话真管用,连哥哥都被你说动了。”
闻絮这才意识到,他这是……答应了。
明娴同魏汐相视一笑,催着闻絮快些跟上。
……
马车里,闻絮紧挨着角落坐下,眼神时不时观察一下魏彻的脸色。
他疏朗矜贵的脸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他那为何会答应呢?他今日心情很好嘛?看样子并不像啊。他眉头成天这般皱着,不累嘛?换做自己肯定不行。
闻絮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忽然耳边传来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将她拉了出来。
“阿絮妹妹,你为何一直盯着大哥哥看?你在发呆嘛?”
魏衍歪头看她,困惑问。
偷窥被揭穿后的闻絮,霎时间面红耳热,结结巴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闻絮知道,平白无故盯着一个人看,大为失礼,她连忙致歉。
一刹那,向来弱柳扶风的闻絮,萌生出想掐死魏衍的冲动。
魏彻睨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猜到她是在思考方才饭厅里的事。
满不在乎说道:“我来,是因母亲与阿姐要我来,非是因为你。”
他声线冷冽如阴风,不掺杂一丝情谊。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让闻絮不要自作多情。
闻絮还未来得及伤感,只听魏衍的话就接了上去 。
“胡说八道,明明就是因为阿絮妹妹可爱,哥哥也喜欢。”魏衍反驳。
他傻笑着揉了揉闻絮的发顶,不禁感叹,“我原盼着,若是我有个妹妹就好了,我定将所有新鲜好玩的东西全给她。这不盼着盼着,阿絮妹妹就来了。”
闻絮收回了想要他死的想法,反而被他的话戳中,心口酸涩一阵,闷闷地唤了句,“阿衍哥哥。”
闻絮痛恨自己不争气,又忍不住想要落泪。她的哥哥,也如阿衍哥哥一般,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了。
“妹妹,你怎么哭了?”
一瞬间,魏衍急得手忙脚乱,奈何浑身上下寻不出一条帕巾,只好用衣袖为她拭泪。
闻絮低声哽咽,“我想我哥哥了。”
魏衍安慰,“我不就是你哥哥嘛,别哭了。 ”
“嗯。”
见此场景,魏彻反思,眉眼皱得更深,是否自己哪句话说重了?她…为何又要落泪?
他又想,不过短短十几日,二人的关系怎么就这般好了?连他这十几年来朝夕相处的哥哥也能抛诸脑后,还为她了轻易驳斥兄长。
想着,马车快要驶到西街,外头渐渐人声鼎沸,锣鼓喧天。
西街两侧支起大大小小的摊子,摊贩们卖力吆喝着,期盼能招揽一些生意。
驾车的小厮冲马车里头喊道:“公子小姐,人太多马车不好过,现下走不动了。”
魏彻推开窗,瞧见外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偏这马车又宽大,行人如此繁多,实在拥挤过分。
它冲外头驱使马车的小厮道:“靠边停,我们走过去。”
三人打算徒步走去醉仙楼。
醉仙楼是整个西街最高,可以俯瞰风景最好处,魏衍一说烟火会,魏桓便凭借与醉仙楼东家交情,匆匆定下了三楼雅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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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孩子看得尽兴。
听闻醉仙楼还能俯瞰整个京都皇宫呢,闻絮也想见识一下,那些公主娘娘们住的皇宫,究竟是何模样。
下了马车,闻絮左顾右盼,立马就被这外头的新鲜劲迷了眼,竟有些走不动道。
魏衍见她这般兴致勃勃,“阿絮,烟花会戌时开始,现在时辰应当还早,咱们先逛逛怎么样?”
“好!”
转头对魏彻道:“哥哥,我同阿絮妹妹想先在这四处转一转,你要不要一起?”
魏彻思索片刻,应了声好。
三人领着一众仆从开始逛了起来。
从前在家中,闻父闻母疼惜着闻絮的病,不舍得叫她多走一步。
闻絮从没来过除夕年会,这回见识到后,觉得这里什么都让人耳目一新。
原因就是有次闻絮病了,怎么都不见好,底下年纪大些的老婆子就传,说她八字弱,易招邪祟。她母亲听了,半信半疑,请来一个老道做法驱邪。竟奇迹般的好了,从此家中又多了一条管制她的禁令,便是不许她轻易出门,免得被外头不安分的邪祟煞物冲撞。
她在家中可没见过这些好玩意,什么栩栩如生的草编蛐蛐,螳螂,还有小兔子呢。
魏衍拉着闻絮走到了糖人画摊旁,他问,“阿絮妹妹要不要来一个?”
糖人画摊前异常火爆,几乎被孩子们围的水泄不通。
闻絮其实是想要,盯着了许久还是摇摇头道:“我不吃甜”
“怎么会呢?小孩子不爱都甜东西吗?”
她解释,“我从前吃了太多甜东西,所以这身子就一直不见好转。”
“无碍,等阿絮妹妹全然好利索了,我把珍味阁的点心全包下给你。”
她哪有如此大的胃口,魏衍又在说笑。
闻絮抿唇笑道:“谢谢,阿衍哥哥。”
很快,她又被一串串做工精细的荷包吸引,她瞧了许久,轻轻抚上一枚绣有山茶花样式的荷包。
此时,魏衍拉她,“我方才听见敲锣人说酉时七刻,咱们快走,不然当真迟了。”
听言,闻絮匆匆搁下荷包。
魏衍瞧着魏彻一副从容不迫,气定神闲的模样,问,“哥哥,你不走吗?”
魏彻道:“你们先去,不必等我。”
“那我们走了。”
闻絮问:“真不等阿彻哥哥嘛?”
魏衍答:“哥哥对这烟火会并不上心了,若非你在,他都不来呢。倒是咱们,错过今年,怕不知要等到何时呢。”
他们登上醉仙楼。
传闻果真不虚,醉仙三楼当真能俯瞰全京都的夜景。闻絮目光所及处,万家灯火,生生不息。
倏忽,耳边传来一阵巨响,接连几声不断。
漆黑的夜空中炸开绚丽的花朵,火树银花,璀璨夺目。几种艳丽颜色的交叠,炸开瞬间,似是能把整个黑暗的夜空点亮,短暂却震撼。
烟花余烬落下,闻絮迟迟难以回神,在她眼里,今日就如同繁华一梦,是她曾经不敢肖想的场景。
烟火结束,魏彻姗姗来迟。
他问闻絮,“好看吗?”
闻絮似是还沉浸在那转瞬即逝的美梦之中,她惋惜,“好看,可惜阿彻哥哥没看到。”
忽然,小姑娘抬眸笑说:“无妨,还有下一回呢。”
她笑得眉眼弯弯,魏彻莫名联想到了天边银月。月色明亮,柔和如水,仿佛有她在的地方,行人的路途再无暗夜。
这一刻,魏彻仿佛懂了,魏衍为何说一见她就脸热。
魏彻唇角流出一抹清浅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说:“不可惜。”
语毕,从怀中取出将一个绣着红山茶的青色荷包,递给闻絮,“这是我送你的赔罪礼。”
7. 故人信笺
一元复始,大地春回。
清早,宫中突有急诏,说是陛下有要事商议,特召魏桓与另外几位臣子入宫觐见。
得知魏桓回来的消息,刘管事本欲去迎,可他人还未到正门口,魏桓便不见踪影。
他听沿途小厮女使们你一言我一语描述。得知魏桓今日心情似是不悦,一回府,神色急促,步履匆匆,只顾着朝内院走去。一路上请示问安都视若无睹。
主君出门不久后,就有信使送来两封信。魏桓曾叮嘱过刘直,若有一闻姓人寄来的信,不可经过旁人,定要亲自交付于他手。
这两封信笺,一封姓闻,一封姓徐,姓徐这封应当是寄给夫人的。
魏桓大步流星,本意向长青居处走去,途中斟酌一番,又改道回了善远堂。
魏桓还未来得及坐下,他大概环视一周,却不见明娴。还未来得及喝口清茶,就瞧见桌案上搁着一封信笺,用东西虚压着。
他拿起端详,视线落在信封落名一角。
徐…徐蓁!
魏桓心口猛然一缩,腿脚虚浮,幸而扶住了旁边的梨花木椅,才没狼狈瘫软在地。他缓了片刻,压抑住将要跳出胸膛心脏,扬声道:“来人!来人!这封信是何时来的?”
院里洒扫的女使,有些捉摸不透主君脾气,明明出门时还不是这般声色俱厉模样。但看这情形她也心底莫名发慌,颤音答,“辰时四刻,您走后一个时辰。”
“夫人呢?”
“夫人用过早膳后,便去了长青居陪二小姐了。”
“快去将夫人请回来。”
魏桓又补上一句。
“再跟长青居当值人说,务必要她们把二小姐收拾妥当,我今日要带她出门一趟。”魏桓火急火燎,“快去!”
那女使应是,她领了命,忙不迭去了长青居。
途中,因步子太过着急,不慎撞上前来善远堂送信的刘直管事。
刘直训骂,“你个短命胚子,急着投胎去。冲撞我倒是不打紧,若是冒犯了主子们,当心你有几条命都不够赔。”
小女使慌张,从速向后退却几步,惶恐解释,“管事饶恕,实在是主君催得急,吩咐我去长青居寻夫人回来。”
刘直闻言,神色一变,预感大事不妙,不再斥责,而是催她快去别耽搁。自己也马不停蹄赶向善远堂。
“主君。”
刘直站在门外试探喊。
“刘直你可算来了。”魏桓坐在梨花椅上,言中之意,是等了他许久。
听言,刘直不再废话,推门径直而入,将怀中那封信笺交与魏桓。
魏桓接过信后,不做停顿,立马拆开看了起来。
读完后,他闭上眼,久久缓不过神来。
他再无了往日肃威,取而代之的是怅然若失,魏桓语调低沉无力,“刘直,取火折子来。”
刘直跟魏桓几十年的人,他深谙魏桓性情,他此时必是不愿让人瞧见自己的悲伤狼狈的模样,刘直明白不该打搅。将火折子递给魏桓后,便自觉退下,任由他默默消化。
魏桓黑如陈墨的瞳孔倒映着燃烧的火光,他紧紧盯着,直到那封故人信笺燃至仅剩余烬,他眼角才敢流出两行咸涩苦闷的泪水。
这一切来的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他和闻姚都难以招架。
长青居处,春寒料峭,不知错觉与否,那院中一树独霸的红梅树,似是萎落尘泥了几朵,总之再不复三九那日娇艳之景。
“你说这荷包是彻儿送你的?”
明娴捏着这并不打眼的小荷包,出乎意料。
闻絮颔首,乖乖答,“嗯。”
魏彻当时说是给自己的赔罪礼,可他哪里得罪过自己呢?不明所以的闻絮,云里雾里就收下了这个荷包。
明娴放下荷包,弯唇笑道:“咱们阿絮就是惹人喜欢,阿彻有你这个妹妹,我想他也能少几分冷硬。”
说着,明娴吐槽起来,“他虽是我亲生的,可半分都不像我,我甚是不喜他那小小年纪,一副老成持重心如止水的模样。孩子就该是孩子样,如阿衍那般欢脱畅快多好啊。”
她又看着闻絮,轻轻捏了下她软嫩的脸颊,顿觉心如雪化。
“你母亲从前也是这般人见人爱,可惜她对这层心思迟钝,不知伤了多少少年儿郎的心呢。”
闻絮印象中父母天生就是父母,生来就知晓为人处事之理。明娴一形容她不免好奇,一贯柔和敦厚的母亲,年少时究竟是何模样?
她问:“婶婶,我母亲从前是什么样呢?”
说到此,明娴来了兴致,“你母亲啊……”
“夫人,主君唤我来请您。”
院外一声叫嚷将明娴喉间的话打断。窦妈妈见明娴不悦,她压着火气出门,本欲谴斥。
可见那丫头喘着粗气,一双浅青色边缘上还黏着几点泥星子,恐怕她是真带急事而来。
窦妈妈道:“主君有事寻,你也得依照规矩来,如此莽撞,成何体统?”
那女使缓了缓气,自知逾矩,跪下叙说道:“奴婢愚钝,还望夫人责怪。只是今日主君一回善远堂就急风如火,主君还说要带二小姐出门一趟,要二小姐快快整理周全。”
明娴黛眉微拧,腹诽道:“这魏桓究竟吃了什么药,这是闹哪出名堂?”
虽如此琢磨,明娴还是依照他的意思吩咐下去,然后随着那前来通禀的女使一道回了善远堂。
善远堂内,魏桓身上仍着紫袍金线衣,腰衔金鱼袋,还维持着早晨入宫时的那套装扮,似是不舍得褪下。
明娴一进门,见他周遭的气氛不大对劲,问:“到底出了何事?”
魏桓耳畔飘过明娴的声音,萎靡不振的他才渐渐恢复了生气。他眼尾挂着尚未消散的红,凝噎半歇终于道:“怀安与徐蓁来信了。”
魏桓食指点了点压在桌案的信笺。
明娴会意,她抽出信笺,只见那信封上白纸墨字写着,好友明娴亲启,落尾徐蓁。
她身子一晃,徐蓁离京前特地同她讲,待到礼州安顿下来后再寄信来。可如今短短两月余,信笺寄来也要时间,加上雪急风大,就算马程再快,断不可能今日就到,除非……
她心底一边涌上不好的猜测,指尖一边颤抖地揭开信封读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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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看着看着,她的眼前忽然变得模糊,她胡乱拭干泪水,接着读下去。
泪珠一颗颗从明娴双颊滑落,炸开在信纸上,糊晕了几个墨字。她一字一句地仔细嚼咽,不敢遗落半分。
良久,明娴失神自语道:“不可能,不可能……”
“无不可能。”魏桓为她拂去眼尾残泪,“怀安信中料到会遭此灭顶之灾,早已做好托孤的打算了。”
魏桓娓娓道来,“今日我同户部几位大人受旨,一齐上文宁殿议政。虽说是议政论事,可连陛下影子都没见着,只关我们在偏殿坐着……”
魏桓同那几位大人就这么被关了几个时辰,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最后,陛下只召魏桓一人去了主殿,其余人等皆被遣散回家。
贤德帝边批阅奏折,边似旧友闲聊般地说道:“行远啊,家中近来可好?”
“托陛下的福,臣家中一切安好。”
“朕听闻你将怀安的女儿认做义女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同朕说。”
魏桓猛然意识到,陛下召见此举,原本就是冲着他一人来的。瞬间,他脊背的冒起一阵胆寒的冷汗,惴惴不安,“陛下日理万机,臣家中的小事怎么敢叨扰陛下。”
“既然是怀安的女儿,也算朕半个女儿,正巧元妃在为六公主择选伴读的事忙的焦头烂额。朕做主,将她接进宫中养在元妃身边。”
贤德帝幽深的眉目如一汪谭水,深不见底,探不清虚实。
“行远,你意下如何啊?”
魏桓推脱,“恐怕不妥。公主与娘娘是千金之躯,金尊玉贵。而我那新女儿却是个久居深闺的病秧子,她福薄命短,难以长久,只怕无命消受陛下厚爱。”
贤德帝语调不疾不徐,“宫中太医们都是经过层层筛选而来,皆是凤毛麟角之才。你将她送进宫来,就算病入骨髓,太医们也能想尽办法让她延命几年。”
魏桓倒吸一口凉气,天子面上看似询问,实则步步紧逼,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自知束手无策,只得咬牙应下。
马车缓慢驶向红墙碧瓦,高耸孤寂的大内皇宫。
今日白栀给闻絮装扮的很是灵动,一袭浅黄衣裳,发髻还挽上了与之交相呼应的浅黄绸带,发间簪了枚青色珠花,堪称点睛之笔。
“叔父,咱们去哪?”
面对这般孩童年纪的天真烂漫,魏桓不忍诉出真相,他愁肠百结,欲言…又止,最后只落下一句,“见一个朋友,我和你父亲的老朋友。”
“父亲的朋友?”
“是啊,他说他想见见你。”
闻絮好奇问:“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魏桓停顿,思虑片刻答,“一个尊贵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薄情的人。”
魏桓嘱咐道:“你待会见他时,若无他准许千万不能抬头,不要害怕,叔父会在你身边,永远护着你。”
害怕?父亲的朋友闻絮见过一些,都是和善亲切的叔叔,怎么会害怕呢?
小姑娘满腹困惑,但很听魏桓的话,脆生生一个好字 ,狠狠砸在魏桓胸口,他心中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