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三月,河南南阳府。
周昭雪——现在她又变回了周小花——紧张地拽了拽粗布衣襟。身旁的男人佝偻着背,左脸覆着大片紫红色胎记,嘴角歪斜,时不时发出"啊啊"的含糊声音。任谁看了都会躲着走的丑哑巴,谁能想到这是叱咤风云的宁远侯?
"阿牛哥,快些。"她故意大声催促,同时警惕地扫视四周。
李长风——此刻应该叫阿牛——跛着脚跟上,手里拄着根破木棍。他现在的模样连徐铭都认不出来:头发蓬乱打结,指甲缝里全是泥垢,连那双标志性的锐利眼睛都用药物暂时变得浑浊无神。
"站住!干什么的?"农民军哨兵长矛一横。
周小花按照事先演练的,扑通跪下:"军爷行行好!俺们是山东逃难来的,听说闯王招兵..."
"女的不要!"哨兵不耐烦地挥手,却在看到周小花抬头时愣了一下,"等等,你有点眼熟..."
周小花心头一紧。她离开李自成部队时还是个小丫头,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按理说不该被认出。但农民军中多是同乡,万一...
"啊!啊!"李长风突然扑上来抱住哨兵大腿,流着口水指自己喉咙,一副急不可耐的蠢相。
"滚开!晦气!"哨兵一脚踹开他,却见这哑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献宝似的捧上。
周小花连忙解释:"俺哥说这是孝敬军爷的山东烟丝..."
哨兵将信将疑地接过,嗅了嗅后脸色稍霁:"算你们懂事。进去吧,找辎重营老王头登记。"他忽然压低声音,"要是见着周管队,别说烟丝是我收的。"
周小花浑身一颤。周管队...真的是父亲!她还记得离家那年,父亲只是个普通马夫,如今竟当上管队了?
营地内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马粪和煮野菜的味道。李长风暗中观察着一切:西侧训练场上的新兵在用火绳枪练习,正是他卖给李自成的那批;中军大帐前竖着"闯"字大旗,但旁边还飘着几面不同制式的旗帜——张献忠旧部的人马。
"登记。"辎重营的老兵头也不抬,"姓名?籍贯?"
"周小花,沧州盐山县人。"她声音发颤,"俺爹叫周德福,听说在营里当差..."
毛笔"啪嗒"掉在案上。老兵瞪大眼睛:"周管队的闺女?不是早死在赵家庄了吗?"
帐帘突然掀开。一个满脸风霜的妇人提着水桶进来,灰白头发用木钗胡乱别着。看到周小花的瞬间,水桶"咣当"落地,脏水泼了一地。
"花儿...?"李氏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小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记忆中的娘亲腰背挺直,眼睛明亮如星,眼前这个佝偻老妇怎会...
"娘——!"
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动了整个营地。周小花扑进李氏怀里,母女俩跪在泥地上抱头痛哭。李长风识趣地退到一旁,注意到帐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士兵。
"怎么回事?"一个粗犷的男声从人群后传来。
士兵们自动让开条路。周德福大步走来,铠甲上还沾着血迹,显然刚从前线回来。看到妻子怀中人的侧脸时,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猛地僵在原地。
"爹!"周小花挣开母亲,踉跄着扑向周德福。
周德福双手颤抖着捧起女儿的脸,从额头那道被赵家护院用鞭子抽出的疤,到下巴处烫伤的印记,一寸一寸地看。突然,他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这个在战场上刀劈三个官兵都没眨过眼的汉子,哭得像个月子里的娃娃。
"二臭虫!去叫你哥哥来!"周德福朝人群吼了一嗓子,那是他收养的义子,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等等,先拿五两...不,十两银子去跟伙头军换只鸡来!"
李长风站在角落,看着这家人团聚的场景。周德福老了许多,但体格更壮实了;李氏的背驼得厉害,想必是当年箭伤的后遗症。
"这位是..."周德福终于注意到李长风。
周小花心头一跳。事先编好的说辞突然卡在喉咙里。她看着父亲探究的眼神,又瞥见周围竖起耳朵的士兵,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这是阿牛哥!俺...俺的意中人!"
营地突然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口哨声。李长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丫头临时改剧本也不提前打招呼!
周德福的脸色顿时变得精彩纷呈。他上下打量着这个又丑又哑的跛子,眉头越皱越紧:"花儿,你眼光咋..."
"多亏阿牛哥把俺从赵家庄救出来!"周小花急忙挽住李长风的手臂,"要不是他,俺早被赵老爷打死了!"
听到赵老爷三个字,周德福眼中杀意一闪,但再看李长风时仍带着明显的不满意:"进屋说。"
简陋的军帐内,李氏忙着给女儿梳头,二臭虫蹲在灶台前炖鸡,眼睛却一直往小花身上瞟。干爹答应找到女儿嫁给他的。
周德福倒了碗劣酒推给李长风:"家是哪儿的?"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李长风"啊啊"比划着,周小花赶紧翻译:"济南府历城人,小时候发烧烧坏了嗓子。"
"怎么认识的?"
"赵家庄逃跑时撞见的,阿牛哥在山上打猎..."
周德福突然凑近,死死盯着李长风的眼睛:"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李长风心中一凛,面上却做出茫然状。周德福确实见过他,在登州。
"爹!"周小花急忙打岔,"阿牛哥为了救俺,从山崖上摔下来跛了腿,您别吓着他!"
周德福哼了一声,又倒了碗酒一饮而尽。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冲了进来:"姐?!"
周小花跳起来抱住弟弟,又是一阵痛哭。李长风借机观察这个叫小栓的少年——精瘦但结实,眼神灵动,腰间别着把做工精致的匕首,明显不是普通士兵能有的装备。
"小栓现在跟着田将军当亲兵。"周德福语气中带着骄傲,"上次打襄阳,就是他带路找到的西门暗道。"
李长风心头微动。田见秀是李自成的心腹,这孩子前途无量啊。
晚饭时,周德福几碗酒下肚,话渐渐多起来:"...闯王现在有十万大军了!去年打洛阳,今年取襄阳,明年就该..."他突然压低声音,"听说要和那个宁远侯联手打北京。"
李长风夹菜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周小花在桌下踢了他一脚,示意他别露馅。
"那个李长风..."周德福摇摇头,"俺总觉得不对劲。他给闯王的火绳枪,比他自家用的差远了..."
"爹!"周小栓突然打断,"田将军说这些不能乱讲!"
周德福讪讪地住了口。李长风却注意到,少年说话时右手一直按在腰间匕首上——那是典型的戒备姿态。看来李自成军中,对他不满的大有人在。
夜深人静时,周小花坚持要送"阿牛哥"去士兵营帐休息。一出帐子,她就低声道歉:"侯爷,我一时情急..."
李长风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黑暗中,他眼神锐利如刀,哪还有半点浑浊呆滞?两人默默走到僻静处,李长风突然一把推开周小花,同时侧身——
"嗖!"
一支弩箭擦着他耳边飞过,深深钉入身后树干。李长风瞬间判断出弩箭来向,正要追击,却听周小花一声惊呼:"小栓?!"
树丛中走出持弩的少年,脸色煞白:"姐...他不是哑巴!"
周小花急忙挡在李长风身前:"你听我解释..."
"他是宁远侯的人对不对?"周小栓声音发抖,"我在田将军那见过他的画像!"
李长风叹了口气,知道演不下去了。他直起佝偻的背,抹了把脸,胎记和歪嘴的伪装顿时花了:"小子,眼神不错。"
周小栓的弩箭立刻对准他咽喉:"你来干什么?"
"看看李自成把我的火绳枪用得好不好。"李长风面不改色,"顺便送周小花回家。"
少年持弩的手微微颤抖:"你...你骗我姐..."
"小栓!"周小花急得跺脚,"是侯爷从赵家庄救了我!还带兵灭了赵家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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