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伏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
耳垂边上那枚小小的素银丁香耳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烛光下闪烁着一点微弱而倔强的光芒。
萧柏祺握着茶盏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茶盏中,原本舒展的银针嫩芽,突然惊扰般沉到了杯底。
萧柏熙指间的白玉扳指,轻轻叩击着案上的青玉貔貅镇纸。
一下又一下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御书房内,漏刻声愈发沉重,仿佛时间都凝滞了,一寸寸碾过沈清歌紧绷的神经。
萧柏熙指腹摩挲着那块冰冷的白玉镇纸。
镇纸上雕刻的龙纹,在烛火映照下,鳞甲森然,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他一下又一下漫不经心地碾过那龙纹。
案几上的青瓷盏,燕窝早已冷却,凝结出细碎的冰纹,如同他此刻眼底的情绪。
“这燕窝羹,做得不错。”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如同古井深潭,听不出任何情绪。
“御膳房教了几日,便能做得如此通透。”
他语气微扬,尾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探究。
银匙轻叩盏沿。
一声脆响。惊得角落鎏金狻猊炉里吐出的青烟都微微一颤,仿佛受了惊吓。
沈清歌垂着眼眸,视线落在自己投射在光洁金砖上的影子。
那影子,在摇曳的烛光中,被拉扯得支离破碎,像一团无根的浮萍,随时可能消散。
“奴婢愚钝,不过是依样画葫芦罢了。”
她轻声回应,声音平稳,姿态是刻入骨髓的恭顺。
“依样画葫芦?”
皇帝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玩味。
他微微倾身,龙袍上暗绣的金线在烛光下流动。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牢牢锁定了她。
萧柏熙笑了笑,搁下银匙。冰纹沿着盏壁,无声蔓延,直至她垂落的鬓角。他的目光,也似这冰纹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却比膳房那些老家伙,还要巧上几分。”皇帝语气平缓,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审视。
“之前在宫外,是做什么的?”
沈清歌心头一凛。鬓边的碎发,似感受到她的紧张,微微颤动。
“奴婢在宫外,是在茶馆里帮工的。”她极力保持语调的平静。
“茶馆?”萧柏熙似乎有些意外,嘴角挑起一丝弧度,转瞬即逝。
“朕记得前几日冰窖呈上的荔枝膏,你曾问过凝冰的时辰?”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却暗藏锋芒。
廊下,当值的太监脚步细碎,皂靴擦过槛窗,发出沙沙声响。沈清歌微微侧身,仿佛在倾听那声音。
“乡野粗鄙之人,见着冰鉴里镇着整块昆仑玉,难免好奇,多嘴问了几句。”她解释着,语气不卑不亢。
漏刻浮箭,又沉下半寸。萧柏熙突然轻笑出声。案头烛芯爆出一朵灯花,火光跳跃,映得他眼底似有碎金流转。
“既是对冰玉好奇,不如看看朕案上这方镇纸?”
“前朝匠人,取昆仑山阴玉髓精雕细琢而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诱导。沈清歌袖中的指尖,悄然掐紧掌心。一丝冰凉,从指尖蔓延开来,仿佛顺着血脉,直抵心口。
檐角铁马,被夜风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清晰。她目光盯着金砖缝隙中间。
“奴婢不敢僭越。”
她低声回应,姿态谦卑。
镇纸与檀木案重重相击。一声闷响,打破了御书房的沉寂。萧柏熙玄色龙纹袖袍一挥,扫过她低垂的睫毛。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烛泪滚落铜雀灯台。沈清歌缓缓抬首。她的影子,映入萧柏熙幽深的瞳仁中。
龙涎香,混着朱砂墨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将她笼罩。
烛火摇曳,映照在她眼尾的那颗小痣上,仿佛一滴尚未干涸的墨痕,平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萧柏熙忽然想起,昨日批阅奏折时,御史参奏容贵妃鬓角贴花钿,奢靡无度。再看眼前这个女子,耳垂上,却只单边戴着一枚小小的素银丁香,素净至极。
“燕窝羹里的枸杞,”他指尖在案上,缓缓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
“是你摆的?”他再次发问,目光紧锁着她的脸庞。
“回皇上,奴婢是随手撒的。”沈清歌的声音,清凌如泉水,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御膳房灶火旺,奴婢怕枸杞煮烂了,失了药性。”
烛影在蟠龙纹镇纸上跳跃。萧柏熙的指腹,一点点碾过龙睛处凹陷的纹路。
沈清歌垂首跪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她看见,自己纤长睫毛的影子,正落在皇帝玄色龙纹下摆的银线云纹间。
“你很聪明。”
玉器与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惊得烛火一晃。沈清歌睫毛轻颤,耳垂那枚素银丁香,却纹丝不动,静静垂落。
“奴婢愚钝。”
她再次重复这四个字,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问汤羹,便答做法。”
“问御膳房,便说时日。”
镇纸在案上拖出细长的影子。
萧柏熙腕间的东珠手串,轻轻碰在青玉笔山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宫外之事,便只有茶馆二字。”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沈清歌颈后,渗出细密的汗珠。青砖的寒气,顺着膝盖,一点点钻入骨髓。
御案边,鎏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龙涎香,突然变得浓郁呛人。她盯着金砖缝隙间,仿佛要将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砖块之下。
“奴婢不敢。”
她再次低喃,声音轻若蚊呐。萧柏熙突然倾身,烛火在蟠龙纹镇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四目相对。
刹那间,沈清歌看见,皇帝幽深的瞳孔里,映着两簇跳动的烛焰。
他眼尾那道细纹,随着审视的目光微微加深,如同刀刻,锋利而冰冷。仿佛要将她钉在暖阁氤氲的香雾里,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赏。”
皇帝最终只说了一个字,便结束了这场无声的试探。
殿门合拢,带起的风,吹晃了两盏宫灯的火苗。沈清歌在游廊拐角驻足,回望那紧闭的殿门,心中仍是一片冰凉。
月华如水,漫过朱红的栏杆,清冷的光辉,洒落一地。她摊开掌心,三道月牙形的掐痕,赫然可见,正渗着淡淡的红痕。
更漏声,从远处飘来,发出错落的回响,敲击着她的心房。
沈清歌跨过门槛时,不慎踩到裙角,踉跄了一下。廊下,两个洒扫的宫女,掩嘴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