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池中红鲤搅动浮萍,将残阳揉碎成万点金鳞。大红灯笼摇晃,烛火与斜阳缱绻交缠,晃着将熄未熄的暖光。
谢徵玄正坐在亭中,枯树横立,斜插了半截枯枝入亭。
他温好了一杯热茶,道:“过来。”
江月见心绪起伏不定,随尾生快步走去。
尾生将热茶捧到她手前,说:“姐姐,快喝杯茶暖暖身子吧。”
江月见只是攥紧茶杯,心中慌乱,声线不稳,问道:“殿下,两个月前江颀风为什么会出现在浔阳城?”
谢徵玄听她“江颀风”三字,默了一瞬,眉梢凝着寒霜,道:“你应当听说过,柳如是与江颀风交好。他二人一同在雁门郡戍边,他来拜访柳如是也是常理。”
江月见摇头,“不,可疑的是,虽然浔阳城人都说柳如是与江颀风交好。可将军府从未自江颀风信中听过柳如是其人。”
尾生插嘴道:“那他们是不是已经绝交啦?”
江月见一愣,问道:“尾生,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今天打听到的消息是什么?”
尾生面向江月见,一字一句地将下午的见闻娓娓道来。
本来他和溯风二人打探了两日消息都毫无音讯,只知道柳如是曾和他交好,两人来往密切了一段时日,但早在半年前便很少再见到江颀风来访了。
不过今日下午,他们在城郊一农庄中,得到了不一样的消息。
那农庄主人是一四旬中年人,家产颇丰,在城中有间祖传的铺子,雇了人帮工。一家住在农庄里是因女主人身体不好,需僻静的地方静养。不过女主人去世了几年了,他们也一直未换住处。
尾生与溯风前去拜访,说明来意,那汉子本托辞不见,可听说是摄政王要捉江颀风归案后,汉子犹豫再三,才说了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爷爷说,他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儿,两个月前,被江小将军俘虏,自此失踪了。”
江月见手中的茶盏哐当落在砖上,碎了一地破瓷。
“不可能,他不是那样的人。”
“溯风哥哥当时也是那么说的,他说江小将军年轻有为,赫赫威名,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可是那爷爷说,他有证据。”
“什么证据?”
“他不肯给我们看,说要摄政王亲自去了,他才肯说。”
江月见骤然起身,哀求地望向谢徵玄,“殿下,我们走吧。”
谢徵玄当即抬步,往外走去。
“定山已备好了车驾。”
原来他已做好准备,只等江月见归来。
*
昏黄的血阳渗进纱质车帘,将两人的侧脸割成明暗交错的碎影。
车轮疾驰,流苏随颠簸簌簌震颤。谢徵玄左手紧按剑柄,右手悬在膝头摩挲,眉目冷冽。而江月见攥着手帕,无意识地将帕角拧皱,眸光闪动,焦虑不已。
车轮遽然碾过石子,马车颠簸一瞬,江月见身形不稳,朝谢徵玄跌去。
他抬手稳住她手臂,又很快收回。
窗缝飞掠过伤痕累累的嶙峋石棱,几里地后雾气笼罩,重峦叠嶂,森寒诡异,一如万千心事,各在二人心头流转。
“那个失踪的将军是姐姐什么人呢?”尾生捏着一团流苏,皱着小脸,轻声问道,“为什么姐姐那么着急?”
江月见垂眸,道:“是很重要的人。”
尾生看向谢徵玄,问:“比殿下还重要吗?”
“尾生,不许拿殿下做比较。”
谢徵玄不语,只是垂眸拭剑,眉目凛冽。
尾生长长哦了一声,问:“那他也救过姐姐的命吗?”
江月见透过窗缝,看枯叶翩跹,随风摇晃,卷来寒凉的冷意。
“他的存在,已经胜过一切了。”
他们兄妹的名字,取自“风月正好”,是父母相爱的证明。可如今将军府已满门抄斩了,父母不在了,家也没了,他们兄妹已成了父母在这世上最后的遗物。
她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闻那时惊变,已是痛极。更何况兄长亲身经历了雁门关事变,还去劫了囚,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抓走、被定罪。
兄长骄傲,曾被先帝御笔加封“平南将军”,是大黎建国百年来唯一一个不到二十便官拜三品的武将。
他随父征战六年余,胸有报国志,立誓要帮大黎收复边关,永绝蛮夷进犯之心,如今却不知在哪座边关悬崖下苦苦求生……
兄长,请你一定一定要活着。
倏然夜至,月上梢头。
马车方一落定,江月见已率先蹦下了马,跌跌撞撞奔去,叩向农庄的木门。
定山系好了马,正欲遣溯风去叫门,便见着那木门被打开,一位满目沧桑的中年人交握着双手,站在门内。
他一身布衣,应才四十多岁,但满头华发,身形佝偻,不胜凄凉。
“摄政王是谁?”中年人沧桑浑浊的双眼一扫,旋即走向谢徵玄,咬牙跪倒:“摄政王大人!请为小女做主!”
谢徵玄抬起他手臂,道:“里头说。”
中年汉子将众人引至内间,还不待谢徵玄落座,又是扑倒在他身前,紧拽住他的衣角,愤恨道:“大人是不是要追捕那江颀风归案?是不是有消息了?他是不是就在浔阳城躲着呢!我就知道!”
谢徵玄拧眉,反问道:“他在浔阳城?”
江月见攥紧了裙角,道:“他在雁门关出事失踪了,为何会在浔阳城躲着?”
汉子的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他眯起眼睛,瞳孔里闪过危险的寒芒。
“摄政王大人,你们不要与我装傻,那江颀风是与柳如是穿一条裤子的人!他那时与柳如是交手后出了事,焉知不是被柳如是藏起来了!”
定山与溯风面面相觑,看来这中年人暗中打探了不少消息,竟和他们有同样的怀疑。
“柳如是暗中帮百姓们维持生计,我认他是个好官!可他不肯交出我女儿,包庇江颀风,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
汉子摩拳擦掌,言语间竟忍不住暴怒捶桌,掀翻茶席。
碎瓷翻飞间,尾生被唬住,惊叫一声,捂住双耳,怯怯地往江月见怀中躲去。
江月见叹气,搂着尾生,小步站到谢徵玄身后。
谢徵玄掀袍落座于二人身前,垂眸扫视的刹那,空气仿佛瞬间凝结。他眉骨投下刀锋般的暗影,冷冽的视线低垂,透着千斤重的森寒威压。
只一眼,那中年人便窒息般的跪地。
“再发疯,没人给你做主了。”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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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人泄了气,拜倒在地,哭道:“大人!我苦啊!我女儿苦啊!这两个月来,我从浔阳城走到汝宁城,没有人为我做主!我……我怕您也是一样的。”
“可他们说,你是来捉江颀风的,你一定不会偏袒包庇他,对吗?”
汉子目光哀切,恳求般的等一个确定的答复。
江月见抿嘴,也朝谢徵玄望去。
谢徵玄屈指叩桌,只冷声道:“从头至尾,一字一句地讲。”
汉子的眼睛失了焦,如风中烛火般几欲熄灭,他垂头丧气地拍着落满灰尘的地面。
“有什么用……官官相护,官官相护啊!”
江月见摇头,哀叹道:“你既然答应让殿下来,便是赌殿下会为你主持公道。与其在此纠结犹豫,不如坦坦荡荡将证据呈上。若赌对了,殿下会帮你找回女儿。若赌错了,不过是一次失败的尝试,又有何妨?”
定山闻言,瞥向谢徵玄。
她此言,又何曾不是她心中所想。在场之人,心知肚明。
那汉子怔怔地望向她,忽然眼眸亮了一瞬,又很快晦暗。
“姑娘和我女儿,长得可真像啊……可她的命,就没姑娘好了……”
“她名叫林怀绯,今年刚过十六。我们家在浔阳城中有个草药铺子,传了几代,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总归是吃穿不愁。”
“绯儿生得貌美,未及笄时便有许多人家来求亲,连那王知县都来替他儿子求娶。”
“她娘去得早,我一个老汉儿,也摸不清女儿心思。直到有一次,隔壁那流氓儿子居然趁夜将我女儿掳走,幸亏有柳如是将军路见不平,才救了她一命。”
“虽然只被掳走了一夜,什么也没发生……可事情不知怎地传了出去,他们……他们都说绯儿已非完璧之身,再也嫁不出去了……”
“我怕绯儿想不开。可绯儿说,她已有了心上人。可那心上人说过此生绝不娶妻,所以她这辈子也不嫁人,就这样守着他。我虽然心疼女儿,可又有什么办法堵住那悠悠众口。”
“大人,求你了,能不能帮我找到女儿?她被掳走那日,穿着绯色冬袄,不知这样的天气,她冷不冷……”
溯风听得入神,插嘴问道:“可这些跟江颀风有什么关系?”
汉子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顿时燃起怒火。
他压低了声音,寒声道:“两个月前,江颀风来到浔阳城,明面上是清点兵力,为大战做准备。可实际上,他却夜半约我女儿私会!他就是我女儿口中的心上人!”
江月见咬牙,驳斥道:“不可能!”
此生绝不娶妻的言语确像兄长所言,她信林姑娘心上人便是她兄长,可兄长绝不会做出夜半私会的丑事来。
汉子怀疑的阴鸷眼神狠狠刮过她面容,道:“你凭什么为他作保?我有证据!”
他踉跄着起身,横冲直撞地进了里间屋子,很快又捧着封书信出来,送到谢徵玄眼前,道:“大人,这是江颀风的亲笔信!”
谢徵玄接过,扫了一眼,眸光晦暗,又递给江月见,道:“看看。”
江月见接过,只一眼,心中顿时惊疑交加,起伏不定。
“林姑娘,城门恳请一见。江颀风敬上。”
——是兄长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