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大伯爷不知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接过茶抿了一口，开始自说自话。
他说，现在村里的年轻人不愿意种茶了，倒不是因为种茶收入低——其实相当可观——而是因为种茶辛苦，而且收入波动大，“看天吃饭”。
年轻的孩子们宁愿坐在办公室里，就算工资低一些，至少不用风吹日晒，还旱涝保收。
来老大插嘴：“现在的年轻人不实在，不愿意吃苦。”
“话不是这么说的。”来大伯爷又喝了口茶，慢悠悠道：“谁生来是为了吃苦？咱们那些年是没条件，现在时代变了，条件好了，孩子们当然应该过过好日子。”
他又说，茶田里的水利设施，还是他年轻的时候，领着村里壮劳力修缮的，来老大种茶的时候，已经不必去湖里千里迢迢挑水了：“你怎么不说自己不实在。”
来老大被数落了一通，不敢回话了，赶紧脑袋缩回去，低头泡茶。
来大伯爷继续说，但孩子们一直背井离乡，老家伙们没人看顾也不是个事，他想着，趁着自己还有口气在，在家附近给孩子们找个上班的地方。
“工资高低倒是其次，离家近，总算有个住的地方，吃饭也习惯。”他说：“我这把年纪，还能管他们几天？人还在，少不了费心下力，等哪天蹬了腿，就享清福去咯。”
应真潇笑着说：“那恐怕不行，等您百年之后，还少不了继续为娘娘费心下力呢。”
——搞不好工位都准备好了，就等他两腿一蹬，来阴司996。
这对一个笃信神明的人来说，绝不算诅咒，来老爷子呵呵笑了起来，十分慈祥：“雁书长大了，比以前会说话。看来还是得多历练，以前总是一个人坐着，太文静了，也不好。”
应真潇趁热打铁，问他怎么会选择化工厂那个项目。
来大伯爷又开始迷糊了，浑浊的双眼中，一会儿茫然，一会儿又清明，来老大心里急，想说话，又被应真潇摇头制止。
等了一会儿，来大伯爷总算稍微连上点线了，只说是娘娘同意的。
他年事已高，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内心深处已经不再相信自己，却仍然相信龙女，那位高天上的神明的判断。
“娘娘总不会骗我。”他说。
应真潇：“娘娘当然不会骗你，但其他人未必会不会骗娘娘。”
来大伯爷微微蹙眉，其他人屏息凝神，连喘气都不敢大声，看着两人，胆战心惊，又期待又紧张。
好在来大伯爷没有发难，只是重复了一句：“娘娘总不会骗我。”
“是的，娘娘不骗人。”应真潇丝毫不紧张，反而耸耸肩，摊手：“但是本地龙女庙缺少马丁·路德的教育。”
其他人：？
唯一听懂了的来思齐：……
她发现应真潇自在得出奇，到一个陌生环境里，如鱼得水得像是回了家，风趣幽默，坚定又不冒犯。
难怪把她俩儿子钓得跟翘嘴一样，来思齐差点没忍住笑。
来老爷子没听懂这个比喻，但他听到了“龙女庙”，眉头皱起又舒展，舒展又皱起，使得几位旁观者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一下一上。
良久，他浑浊的眼珠里像是有了定论，这才彻底舒展开：“你是说，龙女庙骗我？”
“刚才在来三叔家，不就骗着呢吗？”应真潇说：“我观此人趁人之危，挟私相报，实在是小肚鸡肠，见微知著，龙女庙道众，想必也是一群狭隘歹毒之人。”
“当年他们不肯放手龙女庙废址，就是因为有利可图；现在告诉您应当引进化工项目，我想其中必定有利益输送。”
应真潇笃定。
从实际上来着，新能源那个项目，显然比化工项目好多了，她就算是喝麻了，也不可能否定前者，同意后者，她是龙，又不是瞎。
从理论上，神明不能过度干预人间的事，废弃庙宇是否还要是她自己的事，可以决定；但人间的事，一般不会过度干预，更别说告诉人“这个不好，你去选那个。”了。
——必定有歹人从中作梗。
与谈的还有一位胭脂镇长辈，他和来大伯爷同辈，年龄稍小些，比来思齐这辈人相对传统些。
他听到如此笃定的否定观点，下意识皱了皱眉：“总归是庙里的人，龙女座下的弟子，没有证据的事，应小姐怎么好说的这么笃定。”
应真潇：“那我晚上请娘娘托梦骂他们。”
简直是倒反天罡。
众人：……
来大伯爷倒是不恼，又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是我掷筊掷出来的。”
他丢了一辈子筊杯，是不是重量均衡，一上手就知道了，按理说，没有从中作梗的空间。
应真潇说：“口说无凭，不如咱们明天直接去龙女庙对峙，如何？”
她敢去龙女庙当面对质，其他人对她不由得多信了几分；更何况，其他人虽然也信娘娘，但总归是偏向新能源那个项目的，更希望她能成功。
“好吧。”来大伯爷说：“雁书，你说的，我信。你读书多，见识广，还有娘娘亲自给的龙鳞。”
即使作为神的代言人，在他眼里，“陆雁书”也比龙女庙的人更权威。
他松了口，众人也纷纷松了口气，各自回家；为了行动方便，来思齐和应真潇留宿在来老大家中。
次日一早，吃过早饭，应真潇、来思齐、来老大一家，以及其他几个来家大辈，一行人动身前往附近的龙女庙。
时间还早，但已经有一些信众往来了，有一位负责洒扫的道士见到他们，脸色有些尴尬——显然已经知道了昨天的事：“列位是来参拜的么？”
应真潇：“你们住持呢。”
“住持和刘总出去考察了，还没回来。”道士赶紧说：“要不你们等住持回了再来？”
这些人一看就来者不善，他可不想放这些瘟神进去。
应真潇：“那我们进去等。”
道士：……
山门开着，他也不能直接赶客，只好讪讪地让开道路，请他们进去：“请到丹房喝杯茶吧。”
——总比在外面闲逛乱讲话强。
应真潇哼笑一声，没说什么，对来大伯爷比了个请的姿势：“请进。”
别问，问就是主人翁意识。
一行人往里走。
慈渰是龙女信仰的一大中心，胭脂镇附近这座，又是全县规模最大的，足有三进，山门庄严肃穆，三解脱门依次排列，隐约可见赤甲金鞭，三眼怒目的神像。
“这是王灵官。”应真潇懒洋洋的，一点都没被香火缭绕、庄严慈悲的气氛感染，跟回家一样潇洒，还给来思齐介绍：“道教的护法大神，负责稽查善恶，护佑道场。”
“你别看他竖中指，其实人家不是素质差，只是掐着灵官决，又叫五雷指。”应真潇嘴里发出拟声词，瞥了一眼边上的道士：“看谁不老实，轰的一声给炸得外酥里嫩。”
道士：……
他低下头，汗流浃背。
应真潇悠悠给王灵官上了柱香。
第二进是主神殿，是道观的核心区域，正殿自然是应真湖龙女潇，左右配殿分别配祀三清四御和东海龙王广德王夫妇，另外两个厢房还有一些其他神仙，倒座房是法物流通处。
大神仙住的、小神仙住的、人住的，这分布那叫一个尊卑森严，嫡嫡道道。
来家人迷信，来了必须上香，来思齐陪着来大伯爷先在正殿拜龙女，应真潇揣着小崽自由行动，先去东配殿给三清四御上香。
先问候领导，很有礼貌，很想进步。
然后去西配殿给东海龙王夫妇上香，老爹老妈早上好，带大孙子来请安了。
香气徐徐上升，代表神明收到了心意。
再问候一圈同事们，大家都早上好，来都来了，别客气，该吃吃该喝喝，当自己家。
她只上香不磕头，逛了一圈回到正殿时，来大伯爷的三拜九叩刚结束，她也拿起香给自己点了一柱。
辛辛苦苦干一个月，最后落个口粮钱；为了给不孝的下属们买手机，不得不举债度日。
这一柱敬自己，真是辛苦了。
“下个月别扣我工资了。”她念念有词：“扣陆雁书的，他钱多。”
刚上完香的来思齐：……
她一脸好笑。
上完香，众人跟随道士来到后院，道士们斟好茶，又逃也似的脚下抹油跑了，生怕他们揪着自己发难。
不久，龙女庙的住持赶来了，神色匆匆，想必是接到消息，快马加鞭回来的。
“来老爷子来了。”他满脸笑意，走进丹房，巡视一圈，有些诧异，随即慎重起来：“来董也回来了？”
“听说镇上要招商引资。”来思齐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严：“回来看看。”
住持微微咬着牙，挤出笑容：“是吗？来董身居高位，还这么关心家乡发展，实在令我辈叹服。”
“道长也一样。”来思齐说：“天上的事人间的事，事事关心。”
气氛冷淡了下来。
住持落座，有道士给他斟茶，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才看向应真潇：“听说这位是祖庭来的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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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应真潇：“知道失礼就别光说啊，赔礼道歉安排一下。”
住持：……
“安排是可以，不知道友的度牒何在？”他说：“不是质疑道友，主要是谨慎起见，毕竟在下不曾听说过，祖庭如今有女道士。”
他说：“娘娘面前，可容不得撒谎。”
众人看向应真潇，来老大一家人自然是相信她的，但另外几个长辈，多少有些犹疑。
应真潇摊手：“你都说了这是娘娘面前，我要是说谎，她老人家嫉恶如仇，怎么不赶我出去？”
“——难道你质疑娘娘？”
住持哑然。
死丫头，嘴巴倒是硬。
“我自然不怀疑娘娘，但是这位道友，也不算善客吧？”他放下茶杯，声音一沉：“昨天你怎么吓唬我们庙里钱道长的？他受了惊吓，到现在还未醒来！”
应真潇：“这可赖不着我，他自己昏过去的。至于醒不过来，那当然醒不过来，醒过来才出鬼了。”
她亲眼见到钱道长魂魄被奉苗苗揪走了，想必是送到水府，追究欺辱娘娘名号的责任。
道士就是人间的天庭公务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虽然奉嘉禾是阴司的人，这是水府的责任，但也只是顺手的事情。
住持一拍桌子：“荒谬之言！”
“你不信叫他来跟我对质。”应真潇一摊手，神色淡然：“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住持心里一个突突。
他突然想起，在医院陪床的道士告诉他，钱道长陷入了深度昏迷，即使上了电极刺激，脑电波也没反应，明明还活着，却只有基本的生理反射。
“……人怎么会被吓成这样？”陪床的道士问他。
住持咬牙，按下心中的不安，准备驱赶应真潇，来大伯爷却用力一顿拐杖！
众人看向他。
“这是我们家雁书。”来大伯爷说：“他可是娘娘座下的童子，你有什么道理驱赶他？”
应真潇：童子？并非童子：D
住持：“这是娘娘的清净之地，那里容得下她在此大放厥词？”
来大伯爷：“娘娘若有意见，自会驱赶，轮不到你。”
他觉得“陆雁书”比住持更和娘娘亲近，就算是娘娘护犊子，也护不到住持身上吧。
应真潇：“皇帝不急太监急啊。”
住持：……
他额头上青筋暴起。
气氛凝滞时，来思齐出言打破了僵局，直说他们是为了招商引资的项目来的，但没有直接说，龙女庙的道士们弄虚作假。
住持冷笑一声：“来老爷子，你们要是不信娘娘，就随便选好了，随便你们喜欢哪个项目，只要日后不顺利、出了事，别来怪我，怪娘娘。”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好心提醒，还要担上耽误事情的嫌疑，实在是令人寒心。”
旁边的道士劝他：“算了住持，您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实在是良言难劝找死的鬼啊。”
“不要乱说。”住持轻斥旁边的道士，却看了一眼来大伯爷：“老爷子，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我想不必客套什么。”
“我只有最后一句话要说——那卦象，可是你亲自投掷出来的。”
众人沉默，来大伯爷的呼吸都重了几分。
应真潇悠悠开口：“道长，咱们不是不信你啊，但是你得证明一下，卦相真的代表娘娘的旨意。”
“这如何证明？”住持说：“信者信其有，不信者，就算是娘娘真身下降，你也只会说我找了特效演员！”
“——清白之人如何自证！”
他一脸愤懑。
应真潇：？
讲得那么含冤受屈，还特效演员，娘娘在你面前，也没见你认出来啊：）
“没让你自证清白。”她说：“再投掷一次筊杯，如果结果还是那样，说明你是清白的。”
“我丑话说在前面，如若不然，则证明你有欺瞒神明，不敬龙女的歹心，后果自负。”
“——敢不敢和我对赌？”
应真潇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平淡，寒光毕现。
住持却是一愣。
他没想到，应真潇要求的居然是再掷筊一次。
……再掷筊一次？
他心里反而踏实了，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所占据。
“好啊。”住持朝她一笑，眸中同样坚定且寒光毕现：“那就再掷一次。”
这可是他的地盘，就是应真湖龙女本尊来了，也投不出两样的结果。
——他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