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应真潇先去了趟买手机的店。
总不能一直用陆雁书的备用机——他应该不介意，但是这手机太贵重了，应真潇担心考功司介意：）
她囊中羞涩，好在那天踩碎了她手机的女人善良负责，也是远潮的同事，打听了一圈，坚持把钱赔给她。
四千块整，解了应真潇的燃眉之急。
她把手机弄好，钻进地铁，去赴周珊珊家的约——周家本来说派车来接她，但是这会儿正好是晚高峰，任你是什么车，都得堵路上。
但晚高峰的地铁也挺歹毒的，挤得应真潇面如土色，正盘算着还有几站路下车，车厢里突然爆发了一阵争吵。
周围人拿出手机开始拍，动作整齐划一。
应真潇：……
一生爱看热闹的中国人啊。
应真潇不动如山。
是因为娘娘沉稳，不爱看热闹吗？不，是因为她个子高，隔得近，两只眼睛就能直接看到：D
争吵的双方，是一对老年夫妻和一个年轻孕妇。
孕妇身材娇小，肚子看着有六七个月大了，坐在车厢的老弱病残孕专座上；老夫妻上一站刚上车，正你一言我一语，逼她把座位让出来：“年轻人要尊重老人！”
孕妇脸嫩，颇有些秀才遇到兵的感觉，红着脸道歉，解释自己今天站了一天，脚疼的厉害，不太方便让座，又说自己还有两站就下车了，请老人稍等。
“我呸，你不舒服，我还不舒服呢！”老太婆吐沫星子险些喷到她脸上，骂她矫情，哪个女人不怀孕，她年轻的时候怀着孕还下地呢，现在的女人就是娇气。
老头也说，怀孕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可是敬老专座，年纪轻轻的，凭什么占着。
人群中有人帮孕妇出头，说这是老弱病残孕专座，人家坐这应该的；两人就算要让座，也该去找别人让。
孕妇手足无措，双眼隐隐泛起泪光。
一个女生站起来，说把自己的位置给老头老太：“我给你们让座，你们坐我这里来吧。”
应真潇觉得女生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老头老太却不依不饶，说就要坐这个位置，这是爱心专座，就该给老年人坐，年轻人不准占着。
“孕妇也可以坐爱心专座，上面都写了孕字。”女生说：“人家也不容易，我给你们让座就行了，干嘛非揪着不放呢。”
“我不管。”老头说：“反正我今天就是要坐爱心专座，她不给我让座我就一直骂，她肚子里的小杂种又不是我的，是我让她不容易的？”
“你——”女生有些生气：“那我给她让座行了吧，服了。姐妹，你坐我这来。”
孕妇脸色看着不大好，怕是拗不过声如洪钟、中气十足的“弱势老年人”。
女生起身给她让座，孕妇眼带泪光，哽咽着道谢，扶着座椅慢慢起身，刚离开座位，老太婆箭步上前，一屁股坐在女生让出来的座位上。
老头也坐下，满脸得意：“这还差不多。”
女生拧眉：“你们干什么？把座位还给我。”
老太婆得意一笑：“你自己说的给我们让座。”
人群一阵哗然，另一个年轻人赶紧给孕妇让座，让她先坐下。
女生气不过，和老夫妻对峙，指着他们：“你们太过分了，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就是看她好欺负！”
这话不假，人群纷纷附和。
晚高峰的地铁上，挤满了疲惫的牛马，大多年轻力壮，不少人戴着耳机拿着手机，满脸上班上出来的烦躁，一副谁惹我就跟谁拼了，反正也不想活了的表情；
和他们一比，孕妇就显得弱势多了。
有她开头，众人立马跟着指责，手机摄像头对着他们拍。
老头老太破口大骂，说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尊重老人，又说他儿子如何如何有钱，家里好几辆车，你们外地乡下人一点素质都没有，活该当穷鬼挤地铁。
“你儿子这么有钱，怎么不开车来接你们，让你们在地铁上跟孕妇抢座位？”女生叉腰：“就你们这种素质，根本不值得尊重，还老人，我呸，根本就是老不死的。”
应真潇这会儿想起来了女生是谁，她十分惊讶，这竟然是周珊珊。
周珊珊略带疲态，和周边的下班白领别无二致；眉宇间那股不可一世的张扬气却没了，以至于应真潇第一时间没认出来；
但当她这会儿指着老头老太婆骂，那种张扬的气质又回来。
都说人靠衣装，但对人影响最大的，其实是气质，也就是性格塑造出来的微表情。
周珊珊今晚要来见她，应该是特意收拾过的，化着淡妆，衣着得体，但是没了纨绔子弟子的气场，立马就不像周大小姐了，像牛马小周；生起气来，又像了。
应真潇挑了挑眉。
争吵还在继续，老头老太被周珊珊这样说，气得破口大骂，老头更是猛然站起来，上前要打周珊珊：“我打死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周珊珊显然没料到他会动手，下意识拿包格挡，但老头的手扇到一半，就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松捏住了。
捏住老头手的人背影高挑，声音好听且耳熟：“为老不尊的人，可不值得尊重。”
周珊珊一愣。
……
“你说谁为老不尊！”老头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手挣脱回来，瞪着眼睛，气急败坏：“懂不懂尊重老人？”
应真潇耸肩：“被石头砸到的狗才叫，谁生气，就是谁咯。”
笑话，她才不吃倚老卖老这一套，要说尊老，她一千多岁，这老头十八辈祖宗都没她大。
老头气得跳脚，但不敢再动手了，显然是忌惮应真潇高大的身材和力气。
暴力是最原始的权力，人一旦拥有这项权力，就会发现很多疯子的病不治而愈。
“年龄大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只有你会喘气。”应真潇说：“年高德劭，方为前辈；倚老卖老，不过是皓首匹夫！”
她上前一步，老头下意识后退，应真潇顺势把他从爱心专座边挤开，朝小声抽泣的孕妇道：“小姐，你来坐吧，这是爱心专座，你坐是应该的。”
有人说算了算了，不要折腾孕妇，有地方坐就行了；可孕妇摇摇头，她咬着牙站起来，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走过来落座，随即放声大哭。
就好像，坐回这个座位，她又把失去的尊严和公道捡回来了。
好几个女生围过来安慰她，周边的男青年们则盯着老头，一副警戒的不善表情。
老头气得直抽抽，应真潇没搭理他，又转向抢了周珊珊让出的座位的老太婆：“起来。”
应真潇的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凶，甚至称得上平静，但和她对上眼神的一瞬间，刚才还满脸凶悍的老太婆，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站起来。
应真潇把她挤开，朝周珊珊抬了抬下巴：“你的座位。”
周珊珊打从认出应真潇开始，就一直表情尴尬，闻言抿了抿唇，小声道：“算、算了吧，我下一站就到了。”
两人的目的地应该是同一个。
“那你自己说想让给谁。”应真潇说。
周边的年轻人和避嫌一样，纷纷让开；周珊珊越发尴尬，只好坐下，低着头不说话，和刚才的义正严辞截然不同。
老头愤愤：“你们这样对待老人，你们也有老的那一天，肯定会遭报应的。”
“报应？”应真潇说：“为老不尊的人才会遭报应，你且等着吧。”
老太婆气急败坏：“你才遭报应，你这种不尊重老人的小婊子，生个孩子没□□，出门就遭车撞死！”
应真潇云淡风轻：“反弹。”
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声。
众人以为应真潇在开玩笑，但在他们看不见的维度，一道浅淡的青色波纹从包里的龙蛋上漾出。
老头敢怒不敢上前，环视一圈，发现有女生举着手机在拍他，可算是找到软柿子了，气势汹汹地扑过去：“谁让你拍我了？你侵犯我的隐私了你知不知道！”
女生惊叫出声，但还没嚎完，老头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把自己绊倒了。
他扑在地上，脑袋撞到座椅上，豁开一条大口子，痛得呲牙咧嘴。
老太婆连忙过去扶他，但地铁快要进站了，速度开始放缓，老太婆也一个踉跄，跟着磕到座椅上，脑袋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鼓起大包。
随即，她在惯性的作用下，砸到老头身上，压得老头惨叫一声。
应真潇耸肩：“可别讹人啊，大家都看着呢，你俩自己摔的，谁知道是不是碰瓷。”
刚才还吵闹的车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应真潇身上。
虽然报应很爽。
虽然唯物主义世界观深入人心。
但是这会不会过于言出法随了一点？！
叮的一声，列车到站，应真潇跟没事人一样往下走，周珊珊赶紧跟上，走之前，她往车里看了一眼。
这么闹了一出，不管是出于自保，还是出于不爽，没有任何人上前扶老头老太，大家只是让开位置，让工作人员去帮忙。
工作人员满头大汗，请两人稍候；不久，警察匆匆赶到，了解了一下情况之后，才放她们离开。
这是职责所在，应真潇情知如此，态度很好，相当配合，周珊珊也是，问一句答一句。
见她们这么配合，旁人就更觉得老头老太胡搅蛮缠了，警察都忍不住说：“辛苦你们了。放心，现场有大量视频，我刚才看了一些，你们肯定没责任的。”
“配合工作，应该的。”应真潇一笑：“互相理解嘛。”
两人从地铁站出来，不远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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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的酒楼，是一家高档中餐馆。
这是条绿荫掩蔽的小径，没什么人，应真潇摘下黑色口罩。
她现在大小算个名人，在人群中辨识度很高，戴口罩本意是想规避视线，但人算不如天算，她有预感，自己又要上热搜了。
搞不好又要被朱钰隔着网线霸凌了：）
一直低着头，跟在她后面的周珊珊，鼓起勇气，上前一小步：“那个，应、应小姐……”
应真潇回头看她。
周珊珊满脸尴尬，又想把脑袋低下去了，但想到说话不看人不礼貌，她又抬起头，小声道：“不好意思啊，给你添麻烦了。”
“你说被警察问话？那我被问习惯了。”应真潇说：“如果你说的是让座的事情，你不管我也会管的。”
娘娘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
周珊珊干巴巴地“哦”了一句。
应真潇和她实在没什么交情——如果一起被警察问话也算交情的话——没有继续说话。
两人沉默着又走了几步，周珊珊又小声说：“上次你救我的事情，我还没有当面说声谢谢。谢谢你啊。”
“道谢就免了，我救的是下阳县百姓，本来没打算救你。”应真潇说：“你应该谢陆雁锦，谢你爸妈。”
“当然！”周珊珊赶紧说，随即声音又小了下来，仿佛克服了很多羞耻：“……我知道我做的不对，死、死不足惜，但你还是救了我，就算只是顺带的，我也特别特别感激你。”
忏悔天然属于善人，做过错事的人痛陈己过，声称已经痛改前非，无论怎么真诚，都难免显得虚伪和做作。
周珊珊也知道，她越说越小声，最后几乎是嗫嚅着说：“对不起。”
应真潇：“你不必对我说对不起，受害者不是我。”
周珊珊忙说她知道，又说，那件事之后，她的婚礼取消了，和未婚夫也分手了，她把自己的财产——登记在她名下的那些——理了理，折了现，给下阳县人民医院捐了一栋楼。
当然，她也知道这些钱本质不是她的，所以自那之后，她就从家里出来了，靠自己的文凭找了个工作，和人合租，坐地铁上下班，每个月还能省下两三千块钱，捐给下阳县的相关慈善项目。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像行为艺术……”周珊珊有些沮丧：“我是周家的女儿，我这辈子永远不可能缺钱的，就算全捐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因为我高尚，而是因为我不缺钱。”
富家女的“独立生活”，就算真的没有花家里一分钱，听起来也像过家家。
再说，周珊珊也不觉得自己真的“独立”了，她出来了才知道，大家到底有多不容易，她的履历和作品，没有身份的加持，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找工作处处碰壁。
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在以前的她看来，“狗都不干”的奇耻大辱般的工作，靠的还是她从国外水回来的学历和流利的外语——而这些，本质上都是她父母的能力。
“我、我真的知道错了……”周珊珊说，不过这种说法本身就很像求饶的假话，她捏了捏裙角，看着地面：“唉，我知道光说没什么用，也没办法弥补已经造成的伤害。”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以后会努力工作，尽力弥补的。”
应真潇停下来，回头安静地听着，神色平静。
等周珊珊把肚子里的话倒完，她才说：“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你领悟到了。”
周珊珊点头。
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确实没错，在不使用极端手段的情况下，凡人确实没有彻底改变一个人的能力。
但周珊珊恰好体验过濒临死亡的恐怖，在这种恐惧和无力面前，人的傲慢，无论如何根深蒂固，也会被打得粉碎。
——你是王侯将相，公主王子，少爷小姐又如何？在生死面前，一切的财富、身份、地位，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最重要、最珍贵的，只有生命本身；不单是自己的，别人的也一样。
应真潇继续说：“你说你知道错了，你说你要弥补，可以，但这不是目的。”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举头三尺确实有神明，在审判你的对错，在记录你的言行，在对比你的功过，等到你闭上眼睛的那一天，给你的一生下结论。”
“但那又怎么样？那是你死了之后的事情。”
“活着的时候，想要得到内心的安宁，你要做的不是求神拜佛，不是时刻拿神明的惩罚恐吓自己，而是做对得起良心的事，而不是可以规避惩罚、带来好处的事。”
“问心无愧，衾影无惭。”应真潇说：“比谢谢我、谢谢任何人、说一千句对不起、抄一万遍经书都有用。”
周珊珊泪眼泫然，红着眼睛点点头。
“你的感谢。”应真潇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收下了。”
一阵微风拂过，掸去无形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