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于绝望。”
巫霜口中吐出几个冷冰冰的字，抬手揩着脸上溅满的清阳长公主的热血，越揩越花红着一张脸。
离巫霜最近的萧子期听见了，他一怔，想到自己的母亲也是死于绝望，是另一种绝望。
那边王蝉跪坐在清阳长公主的尸身旁，不停用双手摇晃她母亲的肩，企图唤醒她母亲。
然清阳长公主紧闭双目，长睫上仍挂着泪珠。
她用剑抹脖子的动作十分干脆，那柄宝剑锋利无比，她可以说是几乎没有痛苦的立刻死去。
王蝉却不理解自己的母亲为何要自戕？是羞愤于被众人知道她喜欢女子这等惊世骇俗的秘密？还是身为大昭朝最尊贵的长公主要保全自己的体面？反正她母亲的死，都是巫霜这个小贱人逼的。
她这一辈子，要与巫霜斗个不死不休。
她定要巫霜给她死去的母亲偿命。
王蝉因为悲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至赶来的萧子舒过来安抚她失控的情绪。
那是巫霜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夫，谪仙一样的人物，像一朵白山茶，有着浮光冷月般的好颜色。
但当巫霜看见萧子舒向她投来的淡漠疏离又嫌弃厌恶的目光时，她若无其事的提起裙摆向门口跑去。
朝云、暮雨跟着她一起出来，还有一人，是萧子期。
萧子期听见了静心斋内小娘子们对巫霜的闲云碎语，她们认为巫霜配不上他皇兄，她们还说他皇兄将全部的温柔与耐心给予王蝉，以及很多很多让巫霜听了不痛快的话……
当巫霜察觉到跟在她身后的萧子期时，问道：“殿下为何要跟着我？”
“替皇兄向巫三娘子你赔罪。”萧子期向巫霜一拜。
这人声音好熟悉，而这拜礼，让巫霜立刻反应过来，那日在文昌帝君庙帮她掷宝牒的人不是豫王萧子舒，而是面前这有着清爽相貌的少年。
那从贼人手中救下她、助她埋葬楚楚的恩公也是他了。
“豫王殿下何罪之有？”巫霜这才接过朝云递上的帕子揩干净脸上的血。
“皇兄他应当顾及你这未婚妻的感受，不应当在众人面前去安抚王蝉。”萧子期道。
“这有什么呢？此刻我不也与殿下在一处，不过是殿下没有自己的未婚妻，所以不会令自己的未婚妻尴尬。”巫霜刻意与萧子期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殿下，为何要为我撒谎？我的头是自己砸破的。”
萧子期不假思索道：“为你说话的人太少了，我想见你赢一次王蝉。”
巫霜心头骤暖，“殿下是在可怜我？”
“不，你不是弱者。我不希望你在众人面前去衣展示自己的伤口，那是一种屈辱且自伤的赢法。我想你能赢得漂亮，那我撒一次谎又有何妨？”萧子期温声道。
巫霜一怔，他听见了她与王蝉的对话。
她回身，近他身前，踮起脚尖，在他面颊上轻啄了一下，道了一句“谢谢哥哥”后，便提着裙摆跑开了。
萧子期面颊发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娘子调戏了，为什么自己心跳得厉害？为什么女孩儿稚嫩秀丽的面庞令他久久难忘？
他很喜欢她这种表示感谢的方式。
还有，她唤他“哥哥”，他也很喜欢。
*
清阳长公主在奉国公府自刎，那这赏花宴也只得作罢。
成夫人携巫霜同乘一车回永安侯府，在车上，成夫人一直将巫霜搂在怀中。
“小雪不怕，清阳长公主是恶人自有天收，往后你与你母亲能好好过日子了。”
成夫人抚在巫霜背上的手却在发抖，她怕天家将清阳长公主之死归咎到自己与巫霜头上，她自己是无所畏惧，但牵连了巫霜就不好了。
“若天家问罪，小雪不认，舅母也不要认。”
不认便无罪吗？巫霜当然知道不可能，但她有与天家对抗的法子。她的过去足以摧毁王蝉，死了一个清阳长公主，天家定是要保全清阳长公主唯一的骨血王蝉。
成夫人摸了摸巫霜的头，“舅母听小雪的话。”她无论如何都要保下巫霜，像当年巫清保下她们母子一样。
*
回到永安侯府，巫霜去宝相斋见了自己的母亲。
巫清恢复了往日的精神，不再有疯疯癫癫的举止。
她将一条手工粗劣的璎珞戴在巫霜颈间，这是她送女儿的保命符。
“我一直知道，她会有这么一日。她今日痛痛快快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也让她女儿此生能长乐无忧地活下去。”巫清望着女儿漂亮的眼睛，“小雪，不要灰心，继续等待最好的时机。”
“小雪，不要灰心，继续等待最好的时机。”这句话母亲在义勇侯府时也常与她说。
自她有记忆起，便见父亲几乎是每日都要打一顿母亲，用鞭子、用藤条、用长满尖刺的花枝……最多得是用拳头，父亲不会打母亲的脸，但母亲身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母亲不敢还手，因为一旦还手父亲就会来打她，她每日都要玩躲猫猫、藏在院子里的各个隐秘的角落提防被父亲找见，那段日子灰暗又绝望，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战战兢兢挺过了那段绝望又灰暗的日子。
最好的时机出现在嘉峪关失守那一夜，她父亲想要弃汴城全城百姓于不顾逃跑，但逃跑要有主帅的手令才能出城门，她父亲只是副帅，所以她父亲抱起她、想将她送到主帅帐中、以满足那主帅无耻的癖好，想要护住她的母亲拿起弯弓射出了一支箭，那箭贯穿父亲的头颅，真是绝妙的弓术。
所以那日在义勇侯府的灵堂，王老太太问巫霜在嘉峪关失守那晚她看见了什么？她看见了，母亲终结那段灰暗绝望的日子，她看见了，春光泄入窗内，她等到了九年都未见过的春天，是一个母亲为自己女儿向上天借来了春光打造的春天。
她也撒了一次谎，向那些来迎接她父亲尸身的官员撒了一次谎，她说父亲战死汴城，她是第一次撒谎，很是完美地骗过了所有人。
她想她母亲赢得漂亮，那她撒一次谎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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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她并非天生弱视，是因在七岁那年，她亲眼撞见王老太太与娘家侄儿私通，王老太太用一种草药烧出的烟雾弄伤了她的眼，只为让她不能指认出那奸夫是谁。
其实她觉得看不清也很好，人面丑恶，不如不见。
*
次日，宫中有太监来永安侯府传旨，建安帝与两宫太后宣召巫霜觐见。
第一次进宫的巫霜坐在软轿中，撩起帘子看那连绵不断的朱红的宫墙，还有琉璃瓦、金铎铃、飞来飞去的金丝雀鸟，天家的富贵不同外面的富贵，万里挑一的好东西才会堆砌在这座皇城中。
巫霜一点也不觉得压抑，她喜欢这里的繁华，更强烈地渴望窥见这里的人心。
戏词里唱帝王无情，偏偏她带了证据来反驳。
她进的这处宫殿叫乾清宫，是帝王的起居之处。
正殿中，建安帝居中而坐，他左边坐的是养母大孙太后，他右边坐的是生母小孙太后，三人皆穿着隆重的冠服。
巫霜行完大礼后，建安帝的目光定在她颈间的璎珞上，龙目中掠过两点柔光。
两位太后鬓发如银，先是大孙太后开口与建安帝说道：“皇帝，哀家见到这巫三娘子竟有些神思恍惚，想起婉婉与你小时候在哀家阁中的那些趣事，你每日在哀家阁中读书习字，婉婉则在宫院中上树掏鸟蛋、跳池里捞鱼……婉婉闯的每一次祸呀，都是皇帝替她做替罪羊领罚。巫三娘子是婉婉的女儿，可惜没有一个竹马小郎君替她做替罪羊了。”
巫霜听舅舅们说过，母亲刚满月便被抱进宫里充做尚是皇后的大孙太后的养女，而今的温皇后则是尚是贤妃的小孙太后的养女，先帝一生都在为发妻大孙太后筹谋，给了大孙太后一个将来承继帝统的养子还不够，又要一个与大孙太后最贴心的儿媳来奉养大孙太后余年，她母亲便是先帝属意的人选。
刚失去亲生女儿的小孙太后怕建安帝因巫清而饶恕巫霜，肃色道：“皇帝，一个疯妇的女儿害死了我大昭朝的一位长公主，清阳她是皇帝你的亲妹妹，被这小贱妇弄得身死名污。皇帝若念旧情徇私，哀家今日便追随清阳下九泉去。”
建安帝登基那年，小孙太后便用绝食来逼他违逆先帝遗旨而两宫太后并尊，这些年来他这个母亲一次又一次用“死”这个字来逼他给予亲舅舅高官厚禄，他厌倦，但又没有办法，因为他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
那年春日宴，还是皇太子的他最想选婉婉做他的正妃，但前一夜他的生母却用上吊来逼他改变自己的心意，怎么能委屈他的婉婉做自己的侧妃呢？所以春日宴上，他没有选到自己心仪的妻子。
他的婉婉，便因他一次次对生母的愚孝，而被推进凄风苦雨中。
眼前的女孩儿和婉婉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他怎么忍心去杀婉婉的女儿？
“母后。”建安帝看向小孙太后，“清阳自刎，是因她坏事做尽而受因果报应。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因果报应。”话语间尽是这么多年来深藏心底的、对自己生母的怨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