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岫循声望去。
是逝真。
他一袭月白僧袍,长身玉立,手中一柄桃枝,灼灼桃花绽放其上,是程云岫几日前未来及折取的那一枝。
花影重重,勾勒出男子清俊的侧颜,清冷绝尘。
真是赏心悦目。
程云岫不禁唇角弯起弧度,舒叹一口气,歪了歪头,转身便要继续折返。
“程施主。”
清沉的嗓音飘入耳内,程云岫回头眯起眸子敷衍地笑。
“逝真法师有何事?”
他们几日未见,又有先前的承诺在身,如今你来我往很是客气疏离。
"程施主方才从何处来?"
男子的眉心朱砂,狭长凤眸,微粉薄唇都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
程云岫咽了咽水而不自知。
她守着心中戒备,淡淡道:“此乃小女子私事,逝真法师何必过问,多此一举?”
二人相距一丈对立,逝真手持菩提子佛珠,鸦青的睫羽微微颤簌。
“贫僧自是不该过问,只是……”
他顿了顿,程云岫蹙眉道:“只是什么?”
“只是贫僧有句忠告,程施主还是莫要介入他人因果,尤其,莫要靠近叶侯。”
男子轻垂着眸子,语气淡然,好似真是僧人在为施主解惑。
程云岫是知道眼前人与叶家有仇的,故此逝真此话也就说的通了。
可也仅知道有仇,不知何仇,多大的仇,谁几分善,谁几分恶。她本就无心卷入,便一概不理。
缄默片刻,随即勾唇冷冷笑道:“逝真法师堂堂高僧,竟也会偷听偷视么?”
“贫僧只是无意听闻。”
“那我便当您是无意了。只是,我并未求您解惑,我做什么事情,都自我一番道理。我要帮谁,要接近谁,皆无需他人提醒。”
程云岫理理袖子,扬眉道:“不过还是多谢您有心记挂了。”
男子立在原地,神色冷淡,无话应答,只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拂了一礼。
西院厢房的游廊下,渐大的雨从倒挂楣子落下一层水幕来,串珠的帘子般,还随风飘摇。
程云岫握着阿兰珠手,凑近了低声道:“一会儿他会经过这儿,我拦住他,你就躲在门内。待我与他攀谈,到时候你便见机出来。”
说罢还不忘抬起眉心确认:“就这样,嗯?”
“嗯!”阿兰珠重重点头。
一串脚步声隐约靠近。
“来了来了,快进去!”
阿兰珠一个闪身便进了门内,合上了门,附耳贴墙。
程云岫忙整理衣裙,佯装漫步。
一袭玄衣的叶擎出现在游廊尽头,身后叶得祯和家丁们收起油纸伞,随即也跟了上来。
叶得祯显然瞧见了程云岫,眸色闪躲。
“祯儿。你不是同逝真交好么?怎么你来了,也不瞧见他?”男子沉声道,眸底隐有暗色。
“爹,您就别说了。他哪里肯同我交好了?咱们是隔着仇的,只有我死赖着他的份。”
“你说他这孩子,我们两家于仇之前,可是世交。萧侯虽因我而死,可祸未及他,仇不及你,他何苦连你也不肯理会?"
“爹……”叶得祯显然是不认同的,嗫嚅驳道。
“罢了。罢了。”
叶擎朗笑两声,负手信步向前。
擦身而过之际,程云岫转身喊住他。
“叶侯爷。”
“你是……”
叶擎止步,眯着眸子问道。
程云岫屈膝拂礼,浅笑道:“小女子无名之辈,是画圣程措之徒,久仰叶侯大名。”
“哦——”叶擎眸子一亮,扶须笑道:“我知道你,邸报上刊过……可是,你进京才几日吧,怎会认得呢?”
“侯爷威仪,小女早已在家师画像集册上见过,虽年数已久,侯爷容光却不减半分。”
程云岫敛首乖笑道:“京中告示还张贴着您大捷的喜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女自然认得侯爷。”
叶得祯听她说话,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程云岫受程措教养近二十年,惯是个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叶擎笑得眼角皱纹都深刻几分,“你这姑娘,真会说话,机灵!”
“来日你若得了空闲,可否入我府中,为老夫的夫人摹张画像?”
门内阿兰珠听到“夫人”二字,不由得攥紧了手心。
“既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若明日如何?”
叶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成!我回府便下帖子。你这般爽快的小姑娘,可不得多见了!”
程云岫皮上笑笑,心中却腹诽。
可不是不多见么,她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怎么爽快的成?
她继续开口道:“这般大的雨,侯爷一时归家难,不如到我那儿小憩几刻?皇后娘娘赏的龙团胜雪,我正愁无人共饮呢。”
二人隔着辈分和年纪,现下又是在佛寺里,众生平等。敞着门喝茶闲话,倒也不算逾矩。
叶擎仰头望了望天,便道:“也好,那便……请程画师移步了。”
说罢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程云岫被逗乐,笑弯了眼,一时竟觉得这老头或许并不是个没心的。
“何必移步?我的厢房,就在您身后呢!”
叶擎笑着摇了摇头,便跟着程云岫入了门内,留叶德祯与四五家丁守在大敞的门外。
阿兰珠闻声忙躲到里间,裙上银铃余响在屋中回荡。
“方才是什么声音?”
程云岫急忙找补,笑道:“侯爷许是听错了,风雨这般大,有些响动也不难怪。”
叶擎没有多疑,被请到桌旁坐下。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馥郁茶香便飘满了整间屋子。
覆着茧子的粗指端起青瓷茶杯。送至嘴边轻呷一口,杯沿落下唇印茶渍。
叶擎放下茶杯,和蔼笑道:“茶是好茶,只是你这点茶的功夫……还有待长进啊。”
程云岫也坐了下来,满面笑容,“侯爷,我一介丹青手,哪里做得来点茶?若是什么功夫都兼备了,可叫旁人怎么活呢?”
“哈哈哈,你这姑娘……”
“侯爷就说是不是吧。”程云岫大口喝茶,睫羽颤了颤,眸子一动,心里有了主意。
她作势望向门外的雨幕,雨幕外是煞白的天,翠绿的地,青灰的墙。
倏而启唇,语气中略透着忧愁:“侯爷,您可认得我师父?”
“自然认得。你师父当年,上至天子,下至小民,无一人不识。”
叶擎也望去门外,嗓音沉着:“你师父她当年可是个奇女子。”
“怎么就没了?”
“说来也好笑,家师……走得实在不雅。一日喝醉了酒,无心摔到井里,便再也没有醒过来。”
程云岫神色落寞,尴尬地扯扯唇角苦笑:“侯爷您可千万莫传了出去,我只同您讲了。若是让世人知道了,让她老人家黄泉之下,脸皮往哪儿搁呢。”
叶擎正色道:“自然不会,我叶某可不是个多舌的。”
手肘撑起,水青衣袖横在桌上一角。程云岫托着腮遐思一般,余光却斜斜瞥着一旁的男人。
她犹疑几瞬,随即启唇,声音懒懒的:“侯爷……除了我师父以外,您可见过其他奇女子呢?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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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得多见,那什么样的才算不得多见呢?”
叶擎无奈摇摇头,又呷一口茶,“老夫一介须眉武夫,哪里懂什么女子?只盼不惹夫人嫌罢了。”
倏然手中茶杯一顿,他脊背也略弯下几分,刻满皱纹的眸子有些茫然。
“不过说到奇女子,老夫曾出使塞外西州两载。在那儿,倒真遇着个……很不一般的胡人女子。”
听至此,缩在里间墙角的阿兰珠瞬间红了眼眶,身子止不住的轻颤,却不敢动弹半分。
眼瞧着终于问出了些眉目,程云岫点头如捣蒜,眨着清亮的眸子,好似真的只是个好奇的孩童。
“然后呢然后呢?”
“她开着一家客栈,每日除了赤红的胡旋裙,便是雪白的骑马装,身上永远挂着几串铃铛,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
他说着唇角便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全然没有防备。
“不记得是因为什么,我和队伍走散,迷了路,失水过甚,倒了下去。再睁开眼时,见到的便是一位年轻的胡人女子。”
“我已经不记得她面容是什么模样,只依稀还觉得,那是一张番石榴花一样的脸孔。”
程云岫认真听着,缓缓点头,“于是你们相爱了么?”
叶擎苦笑,继续道:“我留在了她的客栈。最开始,我给她当伙计,她一瞧见我,便要唠叨我欠下的账。渐渐地,她转而说,要我留下来陪她。一直没等到人来寻,我便顺势答应了。”
“她带我去草原策马,让我在客栈前的白蜡树挂绸绦,赶我上房顶,陪她看星星。”
“她真的很奇怪。”
叶擎话音变得温柔,玄衣袖角却捏皱一块。
“后来……”
“后来你们分离了?”程云岫挑眉。
“嗯。我归朝还家,她还留在原地。临走的前一夜,我的一双长靴被灌满了沙子,行囊里却多了她手制的防沙帷帽。”
“那如果再来一次,您会选择离开她么?”
“不知道。”
叶擎俯首,攥着茶杯的手轻轻垂下。
“您可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自从分离,我与她便再无音信。西州与京城相隔数万里。我自然,再也不能知道她如何了。何况夫人在侧,我不可再次背叛一个女子。”
程云岫无语凝噎,深吸口气,再度温笑道:“若是,如今能够补偿她,您会愿意吗?”
叶擎语气忽然激动几分,“自然愿意!”
说罢却又颓然,“老身一把年纪,也不怕你笑话。这二十年来,我总也忘不掉……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她,弥补自己的过错。”
确实蛮值得笑话的。
程云岫心里冷笑,又鼓了鼓气,端正脸色,终于准备说出那句蓄谋已久的话。
她在心里默道:其实你与她有个女儿,如今便在这里。你既愿意弥补,便与她相认吧。
她终于出口:“其实你与她……”
话语戛然而止。
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月白身影。
两人登时都变了脸。
叶擎眸色一暗。
“叶侯爷,方丈有请。”
逝真手持菩提珠串,轻垂眸子,声色一如寒远淡雾。
“程画师,老夫先行离开,明日之约仍作数。”
说罢二人很快离去,屋里屋外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一时寂静无比。
风吹帘动,一阵叮铃响音蓦地激起。
这响声如蜻蜓掠池,拨起星点水花,一层层地、柔柔地荡漾开。漫至整屋,漫过人心,痒痒的。
阿兰珠从里屋出来,一双琥珀浅眸湿红,怔怔看着程云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