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复一日，再复一日，命运的足音愈发接近。他不怎么与这个孩子交流。并非因为起初拥有却在后来的相处中消散的介怀，而是因为：不管是谁，和一个注定分开的人太过亲近，等到了离别的那日，岂不是会感到悲伤吗？
悲伤暗示着弱点，涅斐勒清楚：不管是他自己还是迈德谟斯，都没有能将弱点展示于人的宿命。所以说，他不能悲伤。
或许是发现了这一点，迈德谟斯总是很安静。黄金的剑士在涅斐勒的默许下寸步不离地守候着他，虽不能言，却用行动向他展示它具备的一切战斗技艺。除了在进食与训练的时候，迈德谟斯会例行地回答涅斐勒提出的问题，让对方了解自己的成长，其余的日子里，他或是不知所踪，或是在河岸边抱着银色的战矛，带着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过分冷漠的表情凝视着咫尺之遥的水波。
“迈德谟斯。”为了让眼前的孩童觉得自在一些，尽管现在的「身体」并不需要，涅斐勒还是会准时出现在花海畔的餐桌旁，和真正需要这些食物的迈德谟斯一同用餐，谈论二人最近的生活或是冥土之外的世界。不过，今天他开口，并非为了以上的原因。
“我用掘出的黏土造了一艘船。”涅斐勒看着迈德谟斯放下餐具后微微抬起的脸，平静地宣告：“等到下次训练结束我就会离开，前往冥河的尽头，某片繁花盛开的海渚，那片灵魂搁浅之地。”
是吗，那这次离开意味着什么？迈德谟斯沉默地思考了一会，问：“我能提问吗？”
“当然可以。”涅斐勒说，“我能理解。毕竟，如果我是你，应该也有不少问题想问。”
“你会死吗？”迈德谟斯问。
涅斐勒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什么？”
“你会死吗，涅斐勒？”
“先不论我会不会的问题，迈德谟斯，你为什么这么问？”涅斐勒揉了揉眉心。
看起来，迈德谟斯并没有觉得自己的问题（或问法）有什么问题。他在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后，接着说：
“因为，我看到了。顺着那条河的流向一直向下，在这条河开始干涸的位置，满地都是黑色的污泥。”
涅斐勒听出了些许不对，沉声问：“等一等，迈德谟斯。你刚才的话是在表明，你在什么时候自己去了那片河滩？”那片在最初将他阻隔在外，令他原路折返的河边沼泽。
“是，我去过。”迈德谟斯回答。
刹那间，脑中的思绪一下变得凌乱，涅斐勒闭上眼，将那一瞬的烦躁尽数隐藏。
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孩子。
“我记得我说过那片河滩的危险。但——幸好你还活着。”
他明白迈德谟斯为什么会冷不丁问出那样一个问题了：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迈德谟斯早就探索了周围的地界，他大概是遭遇了什么，所以才会清楚那些淤泥的危险，质疑他到底有没有能力确保自己的安危。
“这个问题一会你就知道。”涅斐勒回答道，“比起这个，其它的呢？”迈德谟斯关心的应该不止这一个问题吧？
的确如此。除了这个问题，还有两个问题一直萦绕在迈德谟斯的脑中，如漂流的梦魇一般挥之不去。
“你要去哪里？”迈德谟斯低声问。出口后，又觉得这样有些怯弱，皱了皱眉，再度问：“会带我一起吗？”
涅斐勒注意到，迈德谟斯询问的用词不是“能”，而是“会”，这令他一时沉默。
也许，这位命运多舛的王子早就察觉到常伴身侧的使者眼中并没有他的身影，使者的存在早已作为祭品为他心目中唯一的使命献上。纵使千夫所指，纵使横渡生死。而他在这个故事中，只是一个无力左右使者做出选择的过客。
所以他没有问“能”。如果使者不想，如果他还是选择将对自己的目标来说无关紧要的孩子抛弃于冥界，那么对于这个被抛弃的孩子来说，他没有任何改变这一切的手段。
但，这不对吧？自己会把他扔这儿？这孩子怎么会这么想？涅斐勒的手指先是抚上自己的半脸，而后将整张脸捂了起来。他都把船准备好了——备注，双人座——难不成他辛辛苦苦整出这东西，在迈德谟斯眼里是为了在他坐船感到无聊时可以一会坐左边一会坐右边的吗？
“这问题太蠢了，下次就别问了。”涅斐勒放下手点评道，但还是一一做出了回答。
“我要去冥河的尽头找到半个灵魂，把它打捞带走，然后想办法回到现世。”涅斐勒回答，“至于你，你的命运不可能也不应该停留在这里，所以，我当然会和你一起。”
但是，迈德谟斯并没有因为这个回答感到平静。
他平静地问：“那，我的父母呢？”
涅斐勒听出了迈德谟斯的未尽之语。既然连萍水相逢的你都愿意让我乘上这只渡过冥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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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那为什么我的父母却宁愿将我弃于此地？
是因为他们先我死去了吗？还是因为他们厌恶我，不愿意让我成为他们的儿子？
弄清其中关窍，涅斐勒笑着感慨：“……哈，我就说你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我可没办法替你的父母回答。对了，干脆给你讲个故事吧。”
涅斐勒一敲手掌。
“我跟你讲过不少故事了，你应该也记得一些：悬锋的历史、灭国的预言——和你有关的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正好，今天是出发的前一天，干脆就跟你讲讲，我在你这个年纪时都遇到了什么事吧。”
北风从河上吹来，吹起纷飞的花海。
涅斐勒将斗篷脱下，展开后罩在迈德谟斯身上。这条斗篷对他来说还算合适，但对迈德谟斯来说就有点太大了。不过他相信凭这小子的运动能力，肯定不会因为斗篷太长踩到边缘原地摔跤（那是他小时候会干出来的事）。
“小时候，我患有一种「幻听」的怪病，会因为一些不存在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做出让别人烦恼的行为。那时，整个村子的人都不喜欢我，他们觉得我是被黑潮诅咒的孩子，当然了，也包括我的父母。”
涅斐勒闭着眼，回想道。
“所以有一天我，干脆离开了村子——顺便一提，迈德谟斯。”
涅斐勒睁开眼，蓝眸平静地注视着迈德谟斯的眼睛，那眼中透露着思考——那是一种涅斐勒很少在好战的悬锋战士眼中看到的东西。
“在这个年代，现世灾厄肆虐，像你我这样流落异乡的人并不罕见。你也好，我也罢，能做的事只有让自己和身边的人尽可能地活下去而已。”
所以，何必因这种理由而迷茫。为什么不先想想：你的面前就站着一个主动拥抱遗弃和孤独，一路行至如今的人？
“别多想了，就算要让你走，也是在回到现世之后。”
涅斐勒起身，向迈德谟斯点头。那袭斗篷之下是单薄的祭司长袍，幸亏感觉不到寒冷，否则这样的穿着可抵不住河畔的冷风。
“但如果你实在需要我，我个人不介意在没有麻烦时，在你身边多留一段时间。”
这回开心了吧？涅斐勒他看着迈德谟斯脸上对应着轻松的细微表情。几年前你整天薅我头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这麻烦鬼异于悬锋人的脑袋里一天天到底在想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