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的手心里,杭帆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岳一宛指腹上的薄茧:那种轻微的痒意,像是被小动物的毛发搔挠过掌心。
“你的意思是说,‘人定胜天’……?”
杭帆试图把注意力从自己的手上移开。
“天气确实可以被人类的科学技术所干预。但这样一来,令你们酿酒师所引以为豪的‘风土’特色,不也就一起被改变了吗?”
挨个儿揉捏着杭帆的指尖,岳一宛歪了歪头。
“你可能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说,“山东是中国最重要的蔬果产区之一。被雨水所影响的,可不仅仅只有葡萄这一种作物。”
我之砒霜,彼之蜜糖。
有赖于充分的日照与丰沛的雨水,烟台地区才能盛产出各种多汁而鲜甜的水果。为了保护酿酒葡萄而牺牲其他果农的利益,这是绝无可能之事。
牵过杭帆的手,他将之放到了面前的葡萄藤上:“但是,通过对田里的葡萄进行精细的栽培管理,我们也同样能够帮助它们巧妙地躲开雨水。”
夜幕渐起,天光迅速地黯淡下去。
昏昏暮色之中,世间万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就连近在身侧的岳一宛,在杭帆眼中都也勾勒出一层不甚分明的朦胧暗影。
视觉的失效,却令肌肤上的触觉感知更加清晰:在藤条的表皮上,粗糙不平的肌理像是一座座纵横起伏的微型山脉。在仿若大地般坚实温暖的质感里,又有一个又一个小小切口四处散落着。
裸露在断口处的小块纤维肌理,平整又利落,它们熨帖地擦过杭帆的手指,留下与树皮截然不同的触感——像是新近被修剪过的痕迹。
“这是‘剪枝’。”岳一宛解释说,“算是栽培管理手段的一种。”
葡萄抽芽的季节,本应在三月中旬就正式宣告开始。可在岳一宛与杭帆动身前往成都之前,漫山遍野的葡萄田里还仍旧是一片光秃秃与灰扑扑的景象。
尽管风景萧瑟,但人们在葡萄田里的忙碌却不曾停止。水库的冰面刚一解冻,来自玉花村的种植农们就重新翻整了葡萄田里的土壤,赶在暖春彻底来临之前,他们还要争分夺秒地为酒庄里的每一株葡萄藤进行剪枝。
杭帆的摄像机忠实地拍下了这样的场景:穿梭在一排排的葡萄架之中,农人们挥舞起剪枝刀,精准地去掉每一根赘余老迈的藤条,仔细地剪除掉过于细弱的芽眼……
“这不仅需要体力和技术,也需要丰富的田间劳作经验。”岳一宛解释道,“粗暴生疏的操作,以及对天气的错误判断,都会伤害到葡萄藤的植株,从而影响未来一段时间的葡萄产量。在这方面,本地农民们的判断往往会比种植顾问更加可靠。”
通过各式各样的栽培管理方法,斯芸酒庄得以精确地控制葡萄们的生长周期,并小幅度地延迟了葡萄的抽芽时间。
指着面前那棵已经抽出新条的葡萄藤,岳一宛说:“总体来讲,从抽芽到果实成熟,这个过程大致需要六到七个月时间。而烟台地区的降雨高峰,通常发生在七月到九月的这段时间。”
杭帆立刻明白过来:“如果葡萄在三月末就开始抽芽……那在它濒临成熟和最终收获的季节里,撞上大规模降雨的概率就几乎是百分之百。”
“没错。”
啪得一声,岳一宛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这就是我们为拯救葡萄而玩弄的时间小把戏。”
延迟到四月上旬才开始抽芽的葡萄,因为成熟期也来得更迟,因而能够恰到好处地躲避掉夏日的雨水。
酿酒师举起胳膊,遥遥指向了周遭如这一片片如天梯般起伏连绵的葡萄园:“当然,在愚弄时间之外,我们还有其他防止雨水侵害葡萄的手段。虽然斯芸的花岗岩土壤天然就具有强大排水能力,但为了能得到质量更好的葡萄,梯田设计,改良土壤,还有挖掘排水沟等等,这些人工干预的方式也必不可少的。”
人或许无法彻底地征服自然,但人也不会轻易地屈从于命运。
在与气候与天灾斗智斗勇的千百年中,久经风霜的一代代农人们,最终历练出了一套精妙超绝的生存智慧。
伸出另一只手,杭帆捧起一支新嫩的枝条,无不惋惜地感慨道:“这样看来,这位抢跑选手,是很难度过雨季的吧……?”
在斯芸酒庄,每一株葡萄藤,都倾注了此地所有工作人员的心血。
一颗在抽芽时就注定了无法收获果实的藤苗,就像是一个落地后却注定会夭折的孩子,令旁观者也要为之心痛。
“那倒也不至于现在就给它判死刑。”岳一宛郑重表示:“只要它能结出健康的果实,我们总还是会想办法抢救它一下的。”
这家伙,是对此地的每一颗葡萄都怀抱着同样的平等博爱之心啊。杭帆在心里微笑。
他正要站起身,脸色却倏然变得古怪起来。
暮色之中,岳一宛看不清身边人的表情。但通过掌中突然绷紧的五指,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杭帆身体的僵硬。
“哎呀,杭总监,”噗嗤一声,岳大师明知故问道:“是站不起来吗?腿蹲麻了?”
这厮嘴上装得关切,实则只用两根手指虚虚地扣住了对方的手腕——浑然就是个完全无法让人借力的动作。
这人在使坏!杭帆立刻就发现了。
“您老就不能发发善心,拉我一把吗?”他嘶声抽气着问。
奸计得逞的岳大师,立刻开始坐地起价:“想要我帮你?”这家伙笑眯眯地说道:“求我啊。”
“求你。”杭总监字正腔圆,仿佛一早就猜到了会有这样的套路:“求您了?”
这下,沉默气氛落到了岳一宛的头上。
他轻轻松松地就架着胳膊把人从地上提溜了起来,嘴里却还兀自犯着嘀咕道:“……不对吧,这怎么感觉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呢?”
此人的语气满是捶胸顿足的遗憾,好像是错过了什么天大的乐子:“我想要的明明就不是这种效果啊!”
呵!天真。揉着自己的小腿肚,杭总监在心中连声冷笑。
想用互联网段子来套路我?下辈子吧。
这天的晚餐是由岳一宛下厨,理由无他,刚在三局两胜的划拳里输掉了而已。
“你现在到底同时在做多少个账号?”
戴着厨用手套,岳大师正在往烤鸡的肚子里塞入香茅与柠檬等调味料:“怎么感觉这两天见到你的时候都是在工作?”语气里还颇有些半真半假的幽怨。
杭帆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搬进了厨房的餐桌上,“把不同平台全加起来?是四……不对,五个账号。”当然,这里面有四个都是斯芸的官方账户。
明天要发的照片都已经整理完成,他现在正在撰写文案的部分——关于“剪枝”的新鲜知识,正像一群刚上岸的聒噪鸭子似的,被小杭总监一股脑儿地赶进了文档里。
“真的会有人想要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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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看这种内容吗?”把托盘推入烤箱,岳一宛大感疑惑:“罗彻斯特酒业到底是想要增加销售量,还是想要向网友传授葡萄种植技术?”
杭总监的语气干瘪,把键盘敲得像是念经和尚的木鱼:“哈哈,当然没有人要看。”他已经连情绪都被抽空了:“但凡网友会喜欢看这种东西,我哪里还至于要自己下场开设个人账户来给官号引流!”
奢侈品的价值从不来源于商品自身。
对于罗彻斯特集团而言,它麾下的品牌所贩卖的都是某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方式,一场对于成功与奢靡的曼妙幻想。
高定时装的广告片里,匠人们在宽敞明亮的工作间中俯身劳作,沉默稳重得像是皇家雇员。优雅的艺术字体适时浮现出来,轻描淡写地提示看客:一块蕾丝面料,需要由最熟练的织匠连续编制三百天,再经由刺绣五百小时的刺绣,才能呈现出这样一件旷世的杰作。
“奢侈”,意味着工时的靡费。一瓶要价非凡的葡萄酒,就如同一件华奢璀璨的衣服,它的背后是无数人付出的成千上万个小时的辛苦劳动。
“为什么品牌方总爱为高级珠宝的制作过程拍摄纪录片?因为制作它的艰辛困苦,会让客人觉得物有所值。”
杭帆熟悉所有的这些品牌营销套路,就像是一个老练的匠人熟悉自己手边的全套工具。但这也让他愈发感到,浮华背后的逻辑傲慢得令人想要呕吐。
最昂贵的东西往往脱胎于最贫穷的人手中。完美无瑕的璀璨宝石被发掘在战乱饥馑之地,润泽华耀的珍珠还需由过劳的女工们在灯下手动挑拣比对。
那些严重不平等的低廉报酬,那些充满霉臭味的恶劣工作环境,它们从来不会被品牌方精心制作的广告视频所展现。无数活生生的被压迫的人,都被轻描淡写地总结成几个数字,在配乐优美的镜头里一闪而过。
“为了制作这样一件奢侈的商品,有多少个人提供了多少个时长的服务,以此来暗示购买者的身份高贵与地位优越之类的……”杭帆道,“卖衣服,卖珠宝,卖红酒,各家奢侈品牌翻来覆去地也不过就是这么些话术。”
“但我不想发布这种内容。因为我总感觉这不太对劲。”
这像是对酿酒师纯粹理想的侮辱。
苦笑一声,他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
“但你也知道,除开这种‘人上人’发言,能用斯芸酒庄的账号来发布的内容也实在是不多。”
反正同样都是没有人看,比起那些拿腔作势的空洞文案,杭帆更愿意写些对蓬莱产区的风土介绍,或是对春季剪枝工作的描述与科普。
在独自重复着枯燥工作的漫漫长夜里,是这些内容让他想起岳一宛,想到酿酒师对脚下这片葡萄园的热爱。
苦中作乐地,杭总监为自己做着开解,“往好处想,至少我还能发发地里的葡萄呢。”
他说:“不像那些给手袋品牌做运营的可怜人,一天天地没什么新内容可发也就罢了,还要时刻担心被动物保护组织给投诉炸号……”
“没有内容可发?谁说的。”
打开烤箱门,岳一宛漫不经心地扔下一颗惊天爆弹:“提前给你剧透一下,罗彻斯特今年的新闻发布会兼招待晚宴,就在斯芸酒庄里办。”
在黄油与鸡肉的热腾腾香气里,杭帆的下巴差点砸到键盘上。
“你来活儿了,杭总监。”
酿酒师愉快地宣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