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咸鱼宗。
“酒酒姐说是迟那是快，只见她手腕一翻，昭雪剑寒光乍现，直指妖兽咽喉，大喝一声‘雷来！’”
“打住。”鹿宣之揉了揉太阳穴，打断招娣情绪激昂的描述，“你直接说结果”
“结果就是姐姐一剑劈下——”
“结果就是我们万金铺开业大吉。”徐子非笑着截住话头，顺手往招娣嘴里塞了块西瓜。
旁听的吕不糊和鹿宣之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吕不糊搓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蝇：“那……我的符……”
“江酒酒原话是‘买脱销’了。”徐子非挑眉。
“卖脱销？”
“哎呀大糊哥，他的意思就是，你的五雷轰顶符开业半天就被卖光了！那场景你是没见着，整个万金铺像是被洗劫一空，现在预定你雷劫符的人从澜城都排到了帝京！”招娣热情洋溢手舞足蹈，往空中声势浩荡地比划着。
“真的？”吕不糊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些陌生的词，半年前他还是个连正经符纸都买不起的野修，是被原宗门正统符修们嗤笑的“歪门邪道”，在这之前，他不敢设想世上真有人能喜欢他做的符，更不敢奢望那些离经叛道的符文竟有一天也能万人抢购，虽然在一个他进不去的地方，却大放光彩。
“多亏大糊的符和少爷的草莓仙丹，这月的欠款，咱们算是将将填上。”江酒酒坐在一旁，一脚跨着一张板凳，吃着老赵刚从地里收上来的西瓜，齁甜，贼解暑。
“还吃，东西收拾好了？”鹿宣之问。
江酒酒指尖一顿，西瓜皮啪地掉进筐里，微微点头，“嗯”。
“胖子说明日所有人去霸气小铺搓一顿，他亲自掌勺，就当是送行宴了。”
“胖子的意思？”
“不是。咸鱼宗所有人的意思。”鹿宣之道。
“大家……知道我们欠款了？”徐子非问，微不可察地望向招娣。
“不是。我没有。”招娣举起沾满西瓜汁的手，装样捂着嘴，“天地良心！我没说出去！嘴巴可严了！”
“他们不知道欠款。只知道我们几个要去参加仙盟大赛了，说是聚一下送行。”吕不糊解释。
整个咸鱼宗的修士满打满算就七人，一位要经营霸气小铺离不开，一个神算子沉迷风花雪月，文嫂身体娇弱一心饲养灵宠，要说参加仙盟大赛的人选，剩余人都得打包上路，再加上一个天天混在修士堆里的小尾巴——妹妹招娣，这场比武，难上加难。
众人不理解，但众人尊重。他们是跟着咸鱼宗一起成长的，尊重他们的一切决定。只是这波人一走，老赵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离开了鹿宣之和吕不糊，老赵地里的锄头怕是又要多挥三百下，幸好周半仙答应留下坐镇，必要时候可以帮忙。
情绪不算高涨，江酒酒屋里的门突然被推了开，谢无咎走了进来，他刚找周半仙请了一卦，眉间还凝着未散的阴郁，看到满屋子的人，一怔，郁气很快散开，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如何？”江酒酒望着他，其余四道目光也毫不遮掩。
谢无咎摇了摇头，顺手将江酒酒脚踩的凳子拉到了自己身边，他也不知道为何，自从踏入咸鱼宗大门，就格外自在随意，就连推门都不拘礼节，难道这就是乡土气息的魅力？
农村这么容易感染人？
“连半仙都没算出来？你求的是什么天机？”江酒酒发问。
“他很厉害？”谢无咎反问。据他所知，这众人口中的卦修不过金丹期水平，可却被白无常引荐，他不得其深意，就连刚刚请卦，都觉得此人行事乖张随意，颇有江湖骗子之道，哪像个正统仙族卦修。方才，他诚心卜卦，求这魔族暗中之势如何破局，得到两个字——“且等”。
等什么？谢长岭死了，还能等什么？谢无咎再求，“我不想被动，可否仙人再指一路？”
周半仙看着心急的少年人，无奈叹口气，“既然少主不愿等，那就去寻吧，世界之大，总有机缘，或许阴差阳错也能寻到”。
谢无咎不解其意。
“东至东海，北至天山，南至凌云，西至魔渊，你不找他，他也会来找你的。”
谢无咎觉得问了个寂寞，全是囫囵话。他们想反，当然会来找他。
旁听的五人交换言色，憋不住笑起来。这魔族有第二股隐藏势力的事江酒酒一早就给其他四人讲了，大家消息互通，毫无压力。如今看这魔族少主的吃瘪样，身为仙人族竟然有些解气。谢无咎直到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他被这帮人套话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咸鱼宗果真不能多呆，这才见了几面怎么就混出自来熟了？农村都是这样的？
“要不我给你指一条明路，”江酒酒清了清嗓子，朝身边几人使了使眼色。
“这是昭雪剑——”她将昭雪铮地一下举了起来，“当初千金台那歹人为夺此剑不惜血本，赔上个影武者。若我是他们，自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也会为了这把剑千方百计再找上门来。”
“什么意思？”谢无咎警觉，总觉得江酒酒之流十句话里总会放一个响屁。
“你与其天南地北去捕风捉影，不如守株待兔，总比大海捞针强。”徐子非意会。
“小谢哥哥，我们咸鱼宗要去参加仙盟大赛——”招娣戳破。
吕不糊和鹿宣之相视一望，顿悟：这三人，在给他们忽悠保镖呢。
“咳咳”江酒酒清了清嗓子，“这位鹿大夫能生死人肉白骨，任何疑难杂症在他手下都能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位是符修吕不糊，昨日的五雷轰顶符便是他的杰作，当然，他的作品不止于此；至于徐少爷，不用介绍了，丹修，世界上最伟大的丹修；招娣，我们的小妹，宗门吉祥物，团宠，忘说了，咸鱼宗每个人都是妹控。”
“也是祖宗姐追随者！”招娣补充，眼睛明亮。
“人族？”
“嗯。人族。一个可以自由进出鬼市的人族。”
谢无咎看着眼前这几位性格各具特色的“农民”，又看了眼江酒酒手里的昭雪，第一次觉得脑袋有点乱。
“当然，你不用着急决定。我们后日出发去凌云山，你那时候确定还来得及。”江酒酒缓和，道：“明日澜城，宗门在霸气小铺设宴为我们送行，也欢迎魔族二少主一起。”
“你还别说，后院那几十坛子酒我可是眼馋好久——”吕不糊搓搓手，抿了抿嘴唇，喉结上下滚动两圈，大家顺着他的话将刚才严肃的氛围打岔过去了。
谢无咎看着这群“庄稼人”，右眼皮不可控地跳了两下。
……
月过中天，周半仙的房门再次被叩响。
他朦胧睡意，漏出月光，看清了来人，是谢无咎。
“不是和你小子说过了吗，天机不可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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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为此事。”谢无咎让开了一条道，周半仙一愣，揉了揉稀疏的右眼皮，拢上了自己的外衣。待周半仙穿好衣服走了出来，谢无咎俯身轻揖，开口，“既然我们魔族白长老信任先生，我亦信任先生。”
周半仙不语，看着谢无咎，出于卦修的本能敏锐，一贯插科打诨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当初我兄长遇难，尸身全无，我寻凶心切，追着线索一路来到澜城，在城里杀了几个臭虫。臭虫生死之际透露鬼市或有暗线。”
“所以你去找了白无常？”周半仙凝神，“你是为进鬼市。”
谢无咎没有否认，继续说了下去，“在鬼市，我阴差阳错遇一摊贩，他在售卖三颗心脏，我收了一颗，”他停顿，朝周半仙看去，神色凝重，“这一颗，是我兄长谢无咎的心脏。第二日，那摊主已经没了踪迹。”
周半仙下意识摸着打理好的胡子，难得正经，谢无咎看着他像凝视深渊。
“其余两颗？”
“有一颗金色心脏，未留名姓。另一颗……是琉璃心，”谢无咎声音沉了下去，“旁立一木牌，上书‘戚枫’二字。不知先生可知这戚枫是何人？”
周半仙捋着胡子的手骤然僵在半空，指尖微颤，“戚枫……死了？”
“先生认识？”谢无咎捕捉到对方的一瞬失态，追问。
周半仙愣了半许，喉咙滚动，涩然开口，“许多年前……故人。因缘际会，曾和他有几面之缘。”
“那先生可算出他因何而死？！或是死于何地？！”谢无咎语气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几分，这是继昭雪剑后最后一道线索了，他本不抱希望，可周半仙偏偏认识。
周半仙抬眼，对上他那双焦灼执念的眼神，近乎挫败沉重叹了口气，生涩开口，语气低沉，“我算不出来。”
他顿了顿，口中含着铁锈味，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但我能告诉你的是，他来自灵剑冢。”
“灵剑冢？”
“仙家，灵剑冢。”周半仙眼神空洞，逐渐失焦，没再看谢无咎，抬眼望向了月亮，望向一片虚无，“魔族的反势潜行在暗处，行事诡谲难测。或许……仙族那边会有你想要的答案。”话音落下，他整个人都暗淡了几分。
待谢无咎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他兀自枯坐于清冷月下发愣好久。
他在强迫自己接受一个冰冷的、由他人口中宣判、他无法预见的事实。曾经引以为傲的卜算之术无法窥见分毫的真相。
戚枫……死了。
他们这一代最耀眼的剑道奇才，那个曾经在仙盟大赛上意气风发剑指苍穹的少年，那个和他击掌为誓、相约要一起问鼎天道的故友，那个为了心中的“道”毅然决然入灵剑冢从此销声匿迹的守剑人。
杳无音讯的故人……
如今……死了。
怎么死的？为何会死？何以至死？
该死。他算不出来。这是他自封修为、决意做个逍遥半仙以来的第一次后悔。
他算不出来！
暗处势力蛰伏已久，魔域看似表面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涌动。如今想来，看似清净超然的仙族之地，或许也早已被阴影悄然侵蚀。
戚枫身故，他于仙族最后一丝寄托随之沉沦。从今后，他只是咸鱼宗一逍遥半仙，无人再识。
挚友已亡，周衍从此与仙道是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