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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180

作者:花半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171章 【吴】EP22 我要光明正大地爱你。


    “真是朋友啊……”文侪将裂了条大口子的手绢接过来,甫瞧见上头用红墨画的三个火柴人,便问戚檐,“你觉得那阿九是真的疯子么?还是仅仅为阴梦异化的产物?——那疯子身上到底能藏什么事呢?”


    “不论疯子是否真正存在,吴家兄弟俩精神状态恐怕都不太好。”戚檐想了想,“彼时我们初遇阿九是在翠妈自杀以后,那会儿阿九自称是咱俩的好友。若依照时间先后来推测,很有可能是吴家兄弟在母亲跳海后精神出了点问题,故而和疯子成了朋友。”


    “吴氏兄弟和疯子当朋友,若非精神出了问题,亦或者出于怜悯,便极有可能事关排挤了吧?毕竟他俩是个自杀了的异乡女人的孩子,再加上曾被算命的指着鼻子说过命不好,他俩那当村长的爷爷又迷信得很……若他俩日子好过,才显得奇怪吧?”


    戚檐点点头:“当初阿九不总喊着要杀人么?比起说是他自个儿想出来的,显然更像是因为他身边人总那般念叨,这才给他学了去。如若当真如此,这局恐怕不是什么自证清白,是定要在咱俩中选出一个杀人犯咯。”


    文侪并不做评价,只朝湛三爷那片局域扬了扬下巴。


    这回不待文侪催他,戚檐自个便利落地抬脚往那儿走,说:“除了【散落之地】里那些个碎片化线索,便只剩湛三爷这一块儿地没翻喽!让我来瞧瞧他究竟是为谁顶了罪。”


    文侪跟在他后头走,半途碰着个木箱子,那箱子形制同村口那些个意见箱很像,只是这箱子上贴的是“忏悔”二字。


    他喊住莽劲向前的戚檐,说:“大哥,过来,先看看这玩意。”


    戚檐于是巴巴地退过来,一只手搭上文侪的肩膀,说:“别叫大哥嘛,太糙了,叫哥多好?”


    “不好。”文侪拒绝。


    “那就‘哥哥’?”


    “一边去!”文侪将戚檐贴过来的脸推开,随即将忏悔箱的头朝地,振臂将箱中纸条往外倒。


    戚檐给文侪骂了还笑,自觉地蹲身去拾地上纸片。


    即便将纸片全倒出来,也仅有七张,上边均署了名,还都是熟人。由于缺少吴大、翠妈、二麻子三人的纸片,文侪初步判断这些纸条是在吴大死后才写出来的。


    【一时快意。——文侪】


    【我本有家。——戚檐】


    【不堪重任。——姚姨】


    【家门不幸。——村长】


    【见死不救。——汪婆子】


    【知而不言。——邵笔头】


    【他的人生。——湛三爷】


    “先跳过吴家俩兄弟,将其他人字中意解一解。”文侪的目光快速扫过余下的五张字条,“姚姨、汪婆子、邵笔头明显都是瞒罪者视角……湛三爷还在为没能帮那真凶顶罪而后悔呢!之前看他人高马大,还以为真就是个无恶不作的……”


    “这线索的指向性也太强了,光是村长一个【家门不幸】,就足够将犯罪者定位在吴家那俩兄弟里边了。”戚檐的指尖点向了吴氏兄弟的字条,“只不过他俩那纸条写得意义不明,吴琛他弟说的【一时快意】,究竟指的是他因着一时快意,激情杀人,还是在说吴大死了,叫他感到了一丝快意?而吴琛他忏悔的理由是【我本有家】,这也同样看不出他这‘家’是被他自个儿毁了,还是怎么……”


    文侪摇了摇脑袋,说:“这俩兄弟是没可能脱罪了,但眼下我们还得分析究竟是兄弟里哪一个杀的人。”


    二人之后又跑湛三爷那儿看了看,可惜都是些嚼透了的老线索。


    空手而归,文侪似乎有些沮丧,戚檐面上倒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他耸耸肩,说:“咱们先来大致理理杀人案的始末,首先,被害人吴大意外身亡,湛三爷因不明原因替人挡罪入狱,而在知情人的举报下,吴氏兄弟被推了出来。如果顺着这思路想,那么湛三爷便是为了保护吴家双子才选择自首,这思路其实很合理,毕竟当初他不还特意嘱咐过我们万万不能做傻事、走歪路吗?”


    “要从咱俩的原主身上分析的话,不论是不是吴琛有意在阴梦中添加误导性提示,显然你的原主,也就是吴琛他弟的嫌疑要比吴琛大得多。”戚檐拉着文侪在角落盘腿坐下,“首先第四日至第七日,你名列犯罪嫌疑人名单里,而我却是以侦探身份出场的。其次,你应也注意到了,汪婆子对‘你’的态度有点奇怪,像是很怕你,若‘你’真的是杀人犯,而她是替杀人犯隐瞒真相的帮凶,多少是会有些畏惧的。下意识的反应可不会骗人。”


    “不够……单单这点零碎线索不够有说服力,我们这局必须当心,毕竟是第6局了,一旦失败,就要清空记忆,全局重启……”文侪说。


    见文侪脸色有些不好看,戚檐伸手给他捏肩:“你是不是又在想薛无平的话了?担心我们把时间拖太久,没办法复活?”


    “……”


    文侪被说中后便躲开他目光,不说话了。


    戚檐见状却忽然笑着抱住他说:“哎呦,真可爱!既然大哥想要活下去,小弟自然会陪着您。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


    “刚刚那纸条上映射吴琛他弟写的是【一时快意】,吴琛写的是【我本有家】吧?从最开始咱们找到的信上吴琛他弟虽表现出来的情感始终要比吴琛细腻温和不少,但他的笔墨中并不像吴琛那般,透露出对【家】的强烈渴望。”


    戚檐顿了顿才继续说:“他唯一一次提到家,是在写给邵笔头的信里,他说‘哥总说想要杀了爹替妈报仇,可我觉得有点怕,那样咱们还有【家】吗’,他在那封信中,还说了自己想要自杀,也说了如果翠妈要走的话就放翠妈走。那么很显然,他对于【家】的定义并不在于人员的增减,而仅仅在于,哥哥吴琛杀父这一件事。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能确定的是他不想让吴琛成为杀父的犯罪者,他对于家的定义或许仅仅在于他唯一的哥哥,吴琛能否干干净净地活着。”


    “若你的推理是正确的,那到这里也就仅仅能看出来他对吴琛杀父的抗拒吧?”文侪又说。


    “二麻子的练字草稿纸里不是写了吗?吴琛他弟问二麻子是不是杀了吴大就万事大吉了,二麻子还着重描写了那弟弟的神色叫他害怕来着。从这点看来,他至少是动了杀心的。你想想,他这么个渴望母亲和哥哥幸福的人,连自杀都能干得出来,杀掉一个他觉得无足轻重的施暴父亲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而那会儿,吴琛还想着叫他妈忍忍呢!”


    “至于为什么可以排除吴琛本人——吴琛的情感一直比较强烈,可他看似总在咒骂吴大,但说的话始终是【还不如死了】一类,从未像他弟那么直白地说要去杀人。”


    说罢,戚檐将那张标有犯罪嫌疑人的调查名单抖在桌上,名单的末尾不知何时已添上了【戚檐】二字。他就像是上一局般,在【文侪】的名字上打了个红勾,而后在末尾加上了“杀人犯”三个字。


    大抵是因为文侪也清楚戚檐每局是如何死的,所以从身后扑来抱住了他。


    戚檐当然知道,文侪是想帮他挡刀,可他还是不可自拔地沉溺在那人难得的亲近与温柔中。他屏息感受着文侪与他同频的呼吸与心跳,思绪乱作一团麻。


    他上瘾了。


    谁让文侪总这般待他,没点边界感?


    好吧,不是文侪的错。


    即便是一念而已,他也不想平白无故给文侪添个莫须有的罪名。


    一切都是他挑起来的,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心思龌龊的一直是他。


    “我们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绝对不会像吴家那俩一般,成为亲兄弟的。”在察觉身子变得透明的刹那,戚檐笑起来,“我要光明正大地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


    这回没有血从他腹腔中炸出来。


    ***


    在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时,海风的腥气已萦绕在了二人的鼻尖,这回他们没再忘记前三日的内容,也因此没再得到二真二假的线索,甚至这回苏醒,戚檐一睁眼便见文侪躺在他身边。


    他没扑上去,也没上手摸,只是任由紧闭窗门的屋子里、不知来处的海风拂动他俩的发。他默默盯着一旁的文侪看,却一句话不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他的视线和吐息都热,文侪忍了半晌,才终于睁眼问他要干嘛。


    还不如朝他动手动脚呢,那样才是他认识的戚檐。


    戚檐还在盯着他,狐狸眼却蓦地弯起来,较平日要更显得狭长。可他虽然笑着,语气却是近些日子来最认真的一回。他说,要是文侪哪日犯了法,法律公正又无情,不遵守就得受罚,他拦不住,那么他一定要当共犯,一定要和文侪一块儿进去,不然他就不活了。


    “靠……”


    文侪打断他的话,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才又补了一句:“我犯个屁的法?你给老子收敛点儿!!”


    戚檐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


    “到前三日走了这么一遭,咱们得快些看看四谜题哪个可以解了……省得一会儿又来人敲门……”


    文侪要戚檐麻利地把委托纸从口袋里拿出来,不曾想那人从兜里取出委托纸递来时,手指也跟着压上了谜题二——


    【贰、古人夸奖我,今人臭骂我。】


    “大义灭亲。”戚檐说,“杀恶父求公道,在现代法律社会必然违反了公序良俗,还会造成不良社会影响,不论事件起因为何,都定然要被‘臭骂’。而在古时候,虽说杀人犯头顶还压着条‘杀人偿命’的规矩,可指不定要赏呢,毕竟‘大义灭亲’是夸赞不假。”


    文侪点了点头。


    估摸着是因为太笃定,戚檐想也没想便将笔给递了出去,盯着文侪誊完原题,旋即攥住了他的左手。


    【答:该题所指为吴琛胞弟弑父一事。由于其父吴大曾犯下诸多恶行,此事于古人而言,即所谓大义灭亲,值得夸奖;然时值今日,吴琛胞弟弑父乃以暴制暴,严重违反法律,势必遭今人臭骂。】


    文侪方收笔,戚檐便满意地要抬手去揉文侪脑袋。


    也恰是这时,猝然有一股钻心电流自他攥紧文侪左手的掌心直直贯穿了他的五脏六腑。还来不及为剧痛折腰,先被震悚感给束缚了。


    错了。


    为什么?!


    第172章 【吴】EP23 他的心上人正跨坐于他的腹上。


    “错了?”戚檐皱着眉,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在警局度过的前三日不也是因为我们猜中真正的杀人凶手,才放我们回来么?难不成这道题指的压根不是‘大义灭亲’?”


    文侪摩挲着笔杆,只说:“啧、电得我手都麻了。”


    说罢,他扭头看向戚檐,问:“要不要赌一把?”


    “赌?”戚檐在话音脱口的一刹,明白了文侪的意思,“你想把吴琛他弟,完全替换作吴琛?可前三日得出的结论的确是吴琛他弟杀人……”


    “是。”文侪说,“可如果吴琛再一次骗了我们呢?上轮的第六日,我们根据线索推出的凶手可是湛三爷,也是答对了,才最终去到了前三日的世界。同理,没准吴琛就是有意提供误导性线索,在当时正确的答案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戚檐行事看似随心,却从不打没把握的仗,这会儿他觉着那说法证据不足,却又无从辩驳,眼见文侪一副要自个儿担责的模样,只能搂了他的腰,巴巴瞧着文侪落笔。


    这回文侪的作答仅仅将先前答案的主语“吴琛他弟”改作了“吴琛”,在戚檐已做好了受罚准备时,出乎意料的,一道红圈出现在了答题纸上。


    “……对了?”戚檐无法理解,“湛三爷是因为自首才出现误导性线索,吴琛他弟又是为什么?”


    文侪将笔帽盖好,说:“这必然也是真实事件的反映,不是自首,也不是真凶的话……难不成他替他弟顶了罪?”


    “有可能。”戚檐喃喃自语。


    只听外头一阵敲门声,戚文二人明白,走固定剧情的时间又来了,便挂着笑去开门。


    ***


    这回阴梦没啥新奇招数,开门见着的便是二麻子的死尸,紧接着翠妈几声唤,便给他们扯回了家。


    “哥,不觉得这回谜题三挺浅显的么?”戚檐在床沿坐下,拍了拍身侧说,“亲爱的,过来——”


    瞧文侪真的过来了,戚檐却忽然将眼一弯,展开双臂,换上更轻佻的语调说:“抱抱。”


    “抱个鬼抱……好了伤疤忘了痛,没见过你这样的……”文侪拍开他的手,也没坐下,单站在床头,“你刚刚说谜题三?——‘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你先说说你有什么看法吧。”


    “真好,我在你心目中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戚檐笑得合不拢嘴,在文侪动手前又急忙接上话,“这道谜题大意在于将‘破烂的渔网’说作‘满载而归’,即撒谎将不好的说成好的……哥你觉得从哪儿下手会比较好呢?”


    “吴琛他觉得不好的,却希望是好的事么……”文侪察觉脸侧炽热的目光,于是偏过头去俯视坐在床沿的戚檐,问,“你又瞅我做什么?”


    “哥比例真好,头小腰细腿长,看着比180的要高。”


    文侪噎了噎,只觉得眼前人真会戳人伤疤。


    179cm不算矮了,可是多少有那么点缺憾。他从前老盯着体检表,总想长到180。好在现如今他已坦然接受了,也不再因此耿耿于怀,够用便是了。


    他瞥着戚檐:“嫌我矮直说,我不在意。”


    “哎呀,哥怎么略过去前边的话,单揪着身高说事?这样阅读理解可是要扣分的。”戚檐又笑起来,“怎么,我是哥读不懂的人吗?这样的话,那就多读读,最好是捧在手心里,没日没夜地读。”


    “读不懂就不读,我干嘛非得读懂你不可。”文侪又敲了敲谜题纸,“这个不一样,谜题解不开,还得解。”


    “咱们这日子还长,要想一块过下去,相互间不得知根知底嘛?”


    文侪皱眉:“谁要和你一块儿过?”


    戚檐只笑:“我想和你一块儿过。”


    文侪想了想,差些脱口而出的狠话却被他拧着眉吞了回去,然后他便又不说话了。


    “怎么不骂我啦?可以骂的,不要忍着委屈自己嘛。”戚檐抓着文侪的袖子摇来摇去,“哥,我寂寞,你别不搭理我……”


    文侪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地说:“四谜题一般不会出现主题相撞的,所以事关顶罪的就可以先放放了。根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若排除他弟,那么对吴琛而言,能让他在意的,应该就只有关于父母的事了。可‘扯谎’也是需要对象的,笼统来说便是吴琛对其他村民们,详细来说就是他对于某个具体身边人,甚至是自己。”


    文侪不自觉就坐下了,他拿过戚檐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圆圈,分别写了吴琛,翠妈和吴大三人的名字。


    笔尖在吴大那圈上停顿须臾,他才继续:“通过先前在警局掌握的线索来看,吴琛他是极其重视‘家’的存在的,他讨厌动手打人的父亲,却想挽留意欲离开的母亲,和他那真心期盼母亲能真正自由的弟弟相比较,吴琛他多少有些自私。所以比起说是妄图欺骗旁人什么,我更倾向于他试图自我欺骗。”


    “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戚檐不动声色瞧了眼文侪,随即往后一倒,文侪要看他在写什么,也没多想便也跟着倒了下去,直至戚檐拿脑袋拱他,才意识到不对。可戚檐拽了他的手不让他跑,只笑着让他看题。


    “有吴大在,吴琛若要给某样东西下‘破烂’的定义,十有八九不会离开他那糟糕的家庭。这道题解法可从家庭与翠妈两方面入手。首先,家庭视角,吴琛他明知家庭已经支离破碎,难以维续,却还是自欺欺人,妄图通过挽留母亲,强行营造出家庭美满的景象。至于翠妈视角嘛——”戚檐侧过身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也很显然了。”


    文侪见他磨磨蹭蹭,于是接了他的话:“吴琛他明知自己的母亲是以怎样不堪的方式来到这渔村的,后来日子又是怎样的难过,却为了自个儿对于‘幸福’的追求,挽留翠妈,并籍此欺骗自我,说她过得幸福。”


    “哥觉得哪个更有可能对?”戚檐伸出手臂给文侪做枕头,文侪却只冲他龇了龇牙,意思是再敢把手臂往他脑袋下拱,他铁定要在他的手臂上留个印子。


    “咬吧,我喜欢哥咬我。”


    眼见戚檐已含笑将手腕伸至身旁了,文侪猛伸手将他手臂一扯,作势要咬,原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曾想戚檐果真不闪躲,连下意识的缩手动作都没有。


    “靠……”文侪甩开他的手,侧过身,背对着戚檐不让他盯着自己看。


    他在翠妈那个圆圈中打了个勾,说:“吴大家暴一事根本没想藏着,可翠妈被卖来这万意村那事隐晦,从邵笔头授课到警局查案,线很长,所以如果必须从家庭和翠妈两个答题角度中选一个,还是翠妈可能性更大些。”


    “没错。”戚檐乐呵呵地从后抱住文侪,在文侪骂脏话前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笑说,“我很了解哥吧?”


    文侪摇头把戚檐的手甩开,起身便开始默写谜题三,戚檐像个巨型挂件似的贴在他身后,文侪知道解谜时那小子绝没可能松手,也没再推他,只垂首写——


    【参、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


    【答:“破烂的渔网”指吴琛母亲翠妈。翠妈从前被其父卖入渔村,一直以来遭受着排外村人异样的目光以及吴大的家暴。“我”收回渔网,表明了吴琛以漠不关心的姿态对待翠妈的痛苦,而“扯谎”则说明了吴琛试图通过自我欺骗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负罪感以维持幸福的假象。该谜题是吴琛本人自私想法的缩影,他通过间接手段残忍地对待翠妈,并在由此产生的强烈负罪感中选择了自我欺骗。】


    戚檐将脑袋埋进文侪蓬松的卷发中,悄悄亲了亲文侪的后脑勺,他认为亲后脑勺就好比亲头发,亦或者吻手,不至于太过越界,甚至那迟钝的小子都不会有所意识,可他的爱意总算有个地儿能放放。


    电流没来,象征正确的红圈倒是在纸上显现,墨水缓慢地洇开。


    “哥,我刚刚亲了你的后脑勺,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你说一声。”


    文侪瞪他一眼:“滚蛋。”


    “不要赶我嘛。”


    文侪见他又开始卖委屈,扑过去便要揍他,哪曾想屋外忽然传来翠妈的敲门声。翠妈催促二人入眠,文侪却松了戚檐的衣领,不死心地去翻出那张纸条,这才躺回床上。


    【村里有两个杀人犯、两个帮凶和五个死人。杀人犯杀了死人,死人也杀了死人。】


    “目前我们已知吴琛他弟是其中一个杀人犯,那么还有一个杀人犯是谁?五个死人,吴琛、翠妈、二麻子、吴大,村中目前还有一个死人以活人姿态出现,那人又是谁?”


    戚檐沉思一会儿,忽而说:“你还记得我们上轮搜索湛三爷家时,有三具尸体背上有字吗?两男一女,其中已有一男一女映射上了二麻子和翠妈。另一具背上刻了‘慷慨’二字的男尸,还映射不上人。可是这村里咱们认识的男人又有多少呢?排除吴琛和吴大,还活着的不就剩下吴琛他弟、湛三爷、村长和阿九了?由于目前村长职位还没发生变动,且调查名单上没有村长,我先将他排除,剩下的就是那三人了。”


    “当时我们分析,那些人的死因皆是背上词语的反义,那么慷慨映射的就是‘吝啬’……”文侪一边说一边想,“谁会因吝啬而死?”


    戚檐说:“从各个层面上来看,都不像是阿九……他同其他人都不一定有什么接触,更别提被人杀。”


    “那么就只剩湛三爷和‘我’。”文侪说,“一个是顶罪的,一个极有可能是真凶……谁死亡的可能性更高?”


    “我不想太凭直觉办事。”戚檐往他那儿挤了挤,脑袋顺势钻进他怀里,“好困,亲爱的,我们先睡吧?”


    文侪盯着那纸条又看了会儿,这才凑过去把灯吹了。


    ***


    沉,好沉。


    有什么东西压着戚檐,遏制了他胸膛的起伏,叫他如何都喘不过气来。


    他的吐息逐渐变得急促与燥热。


    戚檐挣扎了好一会,终于拧着眉抬起惺忪的睡眼,可惜视线灰蒙蒙地模糊不清。他先伸手摸了摸胸膛,见根本没东西压着他,只猜是鬼压床了。


    可当五感渐趋清晰,他却忽觉适才那重量好似向腰腹处转移了,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里,当他试图摆动身子时,便受其压制,难以移动。


    干涸的喉头滚动着,戚檐抬手揉眼,在视线终于清晰起来时,他几乎是蓦然怔住了。


    嘴半张着,舌尖一颤,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去。换作任何人,面对这幅场面,都难免惊诧以至于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他的心上人正跨坐于他的腹上。


    戚檐的喉结又动了动,他觉得嗓子眼里干得像是数日没饮水,干得他嗓音都带哑:“文……侪?”


    说不动心是假的,他只怕自己一冲动翻身将那人给压下去。于是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抛去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龌龊念头,忍住笑问:“亲爱的,梦游啦?”


    文侪不回答,仅定定看着他。从窗外散入屋中的月光包裹着文侪,瞧来既柔软又温和,连眉目间那点尖锐都给藏进夜色中去了。


    戚檐想摸摸他,亦或抱抱他。


    这当然很幸福,也称得上甜蜜。


    一切都很好。


    如果他没看见文侪的右手上正握着一把锋利的刀,而刀刃正冲他捅过来就更好了。


    第173章 【吴】EP24 原来死了的人是你啊。


    戚檐平生第一次那般用力地把文侪推开,只是掌心还是被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刀伤。血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自皮肉里一点一点地往外冒血珠,它在刀刃轻巧刮过的一刹那,有如溃堤一般,一股脑地往外窜出来。


    戚檐起身便往外冲,早已被烈日灼得变形的门板被他撞上门框,发出闷响。


    好陌生。


    不管是推开文侪的触感,还是文侪的神情。


    又似乎有些熟悉。


    不是推别人,而是被人自后向前猛力推动的感觉。


    戚檐头疼欲裂,只撒腿前奔,再无力顾及其他。


    真烦,烦死了,这天杀的狗阴梦。


    谁来追杀他都行,为啥偏要文侪。


    好容易能和文侪凑在一块儿,他却要跑远?


    “靠……”


    山阶滑,他踉跄往下跑,滑了好几步,好在手抓着道旁的细枝,倒是没摔。


    他脑子转起来,将这渔村可踩的地点扫过一遍又一遍。


    天空灰蒙,身后的脚步声若远若近,回头会有文侪吗?


    算了,还是别了吧。


    看了也不能抱,还要看文侪恨得要杀了他。


    他才不要。


    ***


    戚檐喘着粗气停下脚步,恰踩进一摊湿淋淋的鸡血中。他顺利停在了汪婆子家门前,在他意识到文侪想要杀了他的刹那,他便清楚自个儿必须来这儿走一遭。


    原因很简单,上一局,在汪婆子的内屋中,他自己曾出现过强烈的幻觉——他在那幻觉中看见了穿着白布衣,为四条锁链所困的文侪。


    他想,关于文侪的秘密大概都藏在这儿了。


    他知道这会儿将眼睛粘贴门或许能像上一局那般看见汪婆子的一轮浑浊眼,可他没想着重走一遭当时路,仅用被冷雨浇得发抖的手推开了屋门。


    门开后他觉得幸好,幸好文侪这会儿不在身边——一红一白的麻袋已变作了分别用红白布缠裹躯身的婴尸,细绳绕过僵硬的尸体的颈子,牢牢绑去了屋梁之上,同他第四局从后窗看见的场景并无两样。


    新生儿面上是皱巴巴的,紫红色的皮肤与稀薄的胎毛叫人难辨性别。戚檐仰着脑袋将那两个尸体细细打量了几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径直走去了内屋。


    他原还想过是否能再一次于屋中看见文侪,即便知道那想法荒唐,可当真正在昏暗的内屋瞧见空荡荡的矮床的刹那,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发黄的被单上是还没干透的血,血液呈喷射状溅得到处都是,比起手术台,更像一个凶杀现场。据汪婆子所说,这内屋先前也算专给孕妇接生的产房,那么,这血是接生时留下的?


    倒是有可能,只不过太新了。


    戚檐不怕鬼,对惊吓也并不算太敏感,是那类忽然发现屋子的某个角落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也依旧能平静地笑出来的人。他掀开血淋淋的床单,毫不介意地坐上床去摩挲起四条铁锁链。


    幻觉也好,一闪而过的回忆也罢,当初文侪,也就是吴琛他弟被锁链困在这张床上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戚檐忽然想起了当初文侪痴痴看向窗外的场景,于是也依着记忆看过去,看见了一道铁窗。


    他对那东西倒是熟悉,高中不情不愿去监狱看他爸的时候见过几次,印象不好,不知道是因为那里头锁着早已腐烂的人,还是因为看到那玩意就想起了他泣不成声的妈。


    “监狱么……倒是符合吴琛他弟杀人犯的身份……”戚檐嘀嘀咕咕,“但这线索怎么是在汪婆子屋里展示的?仅仅是因为吴氏兄弟是在这地方出生的?”


    戚檐抖了抖掌中握住的锁链,抿了抿唇。


    啊……


    真没意思。


    他想文侪了。


    现在想当然不对,因为那小子正在来杀他的路上呢。


    可他还是想,死了想,以后复活了也会一直想。


    文侪只要不在他身边,他就会想,不断地想。


    什么时候他才能更进一步呢?


    兄弟似的摸摸抱抱实在满足不了他。


    他那有些颓丧且四处乱转的目光最终停在了角落一团沾血的脏布上,他下床将那玩意拾起,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是一条沾满血的白衣。到此,除了文侪,他记忆里的东西都齐全了。


    “穿着沾血的白衣坐在生产用的床上看铁窗……好新鲜的搭配……”戚檐笑一声,抱臂想了想,于是绕去客厅抓住了那个拿白布裹住的婴尸。


    也不知道是那阴梦不想叫他们看出婴儿的相貌,还是为了吓唬他们,那俩婴儿面上皆是血肉模糊,压根看不清五官。


    都在这鬼地方了,哪里还能容他挑挑拣拣,戚檐拆开裹尸白布,仔细瞧了瞧,反而满意地笑起来。


    ——那裹尸布上写了个血字【死】。


    他顺手扯开另一个婴尸的裹尸布,那红布内则什么也没写。


    “……原来死了的人是你啊。”戚檐弯了狐狸眼,拍拍手上的灰又回了内屋,他笑着自言自语,好似心情很好,“……多早死的呢?出生才死,还是,是个腹中死胎呢?”


    他之前幻视的文侪和那死婴一样裹着白布,而那白布内写着死,若把二者等同,那么那死婴极有可能代指了吴琛他弟的死亡状态。再加上文侪被锁链锁在了接生用的床上,这一线索所指大概率是吴琛他弟在翠妈生产过程前后发生了死亡。


    至于,那红布裹着的死婴,戚檐猜那是在生产过程中活下来的吴琛,至于为什么虽然没裹着带“死”字的布,却也呈现出一种上吊而亡的死状,当然是因为吴琛自杀了。


    可如果吴琛他弟那么早就死了,吴琛一直以来对话的,拥有完整性格特征的文侪原身又是谁呢?


    又能是谁呢?


    戚檐望着铁窗外阴沉沉的天,想起了当初落在手掌心的那只枯叶蝶。思绪尚没理清,便听院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戚檐知道是文侪来了。


    即便清楚文侪并非僵尸一类吃人的怪物,他蹲身在窗角望向那在院里绕圈的文侪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视线自文侪的面庞一路往下,直滑去了那人右手紧抓的一把刀上。他嘴里虽不由得吐出轻轻一声“啧”,心里却还想着,若文侪手上没刀,自己这会儿大概早就抱上去了。


    估摸着文侪的五感并没有得到加强,那人在这儿转悠了一阵子便要走,戚檐刚要松一口气,好巧不巧,汪婆子堂屋那扇小门忽而像是叫人推动一般,前后搧动起来。


    嘎吱——嘎吱——


    戚檐蹙眉侧头瞥了一眼,刚想去扶,又闻院外动静,便赶忙回身观察文侪举动,只见那人近乎要略过这小院时忽地一偏身,直直看向了这扇铁窗。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戚檐只觉心头一阵阵的发麻,皮肤上更泛起一层莫名的刺痒。


    “真刺激……”戚檐呢喃。


    他清楚这汪婆子家堂屋没有后门,唯有那扇前门可走,好在她院里篱笆修得矮且不规则,踩着翻出去应当说不上难,于是盯准文侪撞开院门的时间,猛然开了堂屋门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那片篱笆冲去。


    那东西修得还算结实,手搭上一翻,随即轻松跳了出去,不曾想恰是这时,身侧猛然砍来一把锋刀。


    太快了。


    戚檐还算镇定,卯足劲便往外乱冲,对于上下山的抉择只犹豫了不至两秒,便毅然决然地往山顶跑——他想躲到湛三爷家去。


    那湛三爷宅子大些,且布局稍显复杂,前后门有好几扇,最适合玩追击。


    然而,那文侪领跑的本事在这会儿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跟在他后头咬得不知有多紧。


    戚檐跑到湛三爷门前时还能听得院内黑狗吠叫,又听里头有脚步声四处响,料想那黑狗这会儿应没拴着,他担心咬着文侪,故而没敢贸然闯入。


    他只得一径向上跑,直至跑到山钟边,同文侪玩似的绕着钟打转。


    戚檐心里恼着,文侪就在眼前,他竟然只能盯着那把带锈的、割了人指不定要害他得破伤风的丑刀看。他的嘴倒是没闲着,一直试图同文侪沟通,“哥”“大哥”“亲爱的”喊个没完没了。


    那双目空洞的人儿显然并不为之动容,只将刀攥得更紧了些,像是怕雨水太滑,叫刀脱了手。


    其实戚檐原先并不想往这儿跑的,这山钟安在一个小亭里,只是这小亭不设护栏,他和文侪一个失足便必死无疑。


    所以戚檐一方面要顾惜自个儿性命,一方面还要盯着点那想杀他的人儿,防止他往下摔。


    雨水将文侪淋透了,鬓角额前的碎发都缀着好些水珠,原先素朴的白衬衫这会儿有一半是肉色。戚檐喜欢文侪,当然对他有欲念,可是这会儿只是皱着眉,轻声问他:


    “文侪,你冷不冷?”


    戚檐目光敏锐,见面前人的睫毛忽而快速扇了扇,一下便明白文侪的神识短暂回归了一阵。他于是乐呵呵重复念起文侪的名字,那人通身微微发起颤来,在戚檐不断逼近时,竟绕着大钟退开。


    他似乎有些清醒了,却还是不能很灵活地控制自己,在戚檐就快攥住他手的那一刹,他握刀的手也跟着抬了起来,刀尖就快冲戚檐捅去。


    距离太近,戚檐显然没有能避开的办法,只应激地阖了眼,等待刀子落下。谁料睁眼不见刀,只见文侪一步步后退,脚一滑更朝后跌而去。


    他离文侪很近,可还不够近,不容他攥住那坠崖者。


    太慢了,文侪坠崖的场面像是在他眼前慢放了似的,慢得他连文侪的口型都给读出来了。


    他双腿脱力一般软了下来,膝盖骨重重砸去了地上。


    他听见文侪说——


    “快走。”


    第174章 【吴】EP25 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戚檐愣愣瞧着那人淹进雨雾之中,由于雨势太大,他甚至没能听着半分坠地声响。


    他已不知是哭还是笑好。


    幸好他不怎么会掉眼泪,也就不容他做选择。


    好吧,那就笑吧。


    眼下第五日还没过半,距离这一轮结束,满打满算还有2日多。可真凶文侪死了,便意味着不会出现新的杀人犯了吗?


    他无法确信。


    因而第七日究竟能有多少可用时间还是个谜,只是他们必须在此轮完成,以避免再跨入另一组三局循环,彼时一切记忆清空,且——那将是个无海的世界。


    说不心急是假的,戚檐站起身来,水也不拧,泥也不抹,撒开长腿便往山下跑,任风雨堵住耳,蒙住眼,叫他无暇思考文侪的一切。


    满山寂静,满山嘈杂。


    跑到半途,他忽而停步,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委托纸,拇指压在谜题一上——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戚檐随意找了一户无院空屋,站到檐下避雨琢磨。


    如若之前没有找到吴琛胞弟早夭的线索,他定会将那玩意解释作吴琛替他双胞胎弟弟顶罪,或是遭人冤枉。


    可是现在那路显然再走不通。


    他好久没这般焦躁了,活像炸药的引线给点着了,他不知那引线有多长,因而每一分一秒都在煎熬。


    他深呼吸,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去思考这山上还有哪个地方是该搜索却没搜索的。然而记忆像是默片似的一帧帧闪过,答案是几乎每个地方他们都至少踩过两遍。


    “还有哪儿……”戚檐烦躁地将额前碎发撩上去,露出他紧锁的两道剑眉。


    在他收回手的刹那,脑海里的景象停在了吴家双子的房间里。


    “啊……当时我觉着没必要,便叫文侪别去翻的……”戚檐喃喃自语,“我当时为什么觉得没必要?”


    戚檐愣了一愣,想到第3局的自己留下的那封视频信和那句“别相信任何人”。


    他神识完全清醒前,脚已动了起来,强行驱动那因过度奔跑而疲累不堪的身子。


    ***


    推开吴家门,入眼的依旧是四窜的老鼠,至于那有布幔遮盖的翠妈屋子,里头应该还有一具尸身和一个装着翠妈脑袋的匣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


    戚檐径直走去吴家双子房门前,在手摸上微湿把柄的刹那停了下来。他退开,去竈台上抓了一把刀来,而后才猛然旋开屋门。


    一个疯子正坐在里头,循声转过脑袋,对上他的眼。


    只见那吴大头发只剩稀疏几根,身上烂衣沾满了水草沙石之类的脏污。他的脸呈现出泡水几日的死白,眼睛却笑弯了,弯得像是一道圆弧。嘴里缺了牙,笑起来露出他嘴中糜烂的组织。


    那人咯咯地笑问:“你、你是谁?”


    “戚檐。”他冷静地回覆。


    “不是!不是!你、你才、才不是我儿子!!!”吴大忽然发起狂,抖着两只手跑来掐他脖颈,一身腐味也跟着涌来。


    戚檐并不往后退,仅抬起手中刀,毫不犹豫地冲他颈侧捅去。眼见那人吼着跪身下去,戚檐却并不饶他,猛一脚踹了他的腹部,叫他霍地躺地后又挥手连捅几刀。


    鲜血喷泉似的溅了戚檐一身,他面上本就因缺觉而泛起病弱似的冷白,这会儿沾上大片的艳红,瞧来颇触目惊心。


    腐皮底下为何还会有温热的鲜血呢?


    戚檐虽说感到奇怪,却一分不肯收手,直到那疯子扭动着没了呼吸。


    房里一霎安静下来,他望向窗外,看到那处于暴风雨中依旧平稳的浪——他的墓地。


    戚檐没有把刀抛下,一面踩着那吴大的手防止他诈尸,一面倾身拉开了抽屉。


    里头东西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本日记,一本仅写了一页的日记。


    【大家告诉我前几日爸死了,我很意外,却并不伤心。村里来了警察,说怀疑是谋杀,可是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湛三爷说,爸死的那会儿我和他在他家一块儿喝茶。可是我知道他说谎了,那晚我根本就在家里睡觉,是他说了谎!他就是那个杀人犯!!!可是三爷是个好人,我不忍揭露他……在警察走后,我当着一众熟人的面儿把三爷大骂一通,说他是个无耻的杀人犯!大人们都很惊异,连连摆手,只有湛三爷绞着手没说话,后来他说他会给我钱,要我出去上学。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杀了人怎么还理直气壮,竟连狡辩都不做……可我还是决定走了,离开村子,离开这吃人的村子。】


    戚檐一行行看去,看到下一段标注的年份已然跨了好些年。


    【我终于又回到了村子啦!我魂牵梦萦的老家。】


    【我决定自杀。】


    戚檐慢慢吐息,以防过分的迫切乱了平日节奏。他装作文侪还在一旁,尽量从容地分析出声:“谜题一是——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而这个日记本的长段大意是说吴琛明知湛三爷杀了他爸,却没向警察举报,最终选择离开了村子……可如果真的是湛三爷杀了人,‘枪’也绝对不可能指向他吴琛。如果说‘枪’所指是诸类负面情感,这也不对,因为吴琛对于吴大的死很平静,他觉得村子‘吃人’,离开反而是受益。”


    “所以这段文本背后应还有别的深意。”戚檐念着,“后边两句短的,明显省略了前因后果……”


    巨大的信息量在他脑子里翻搅,他皱紧眉一点一点从真假难辨的东西中挑拣出真实之物。


    “首先,由于古人夸奖我那道谜题,是以吴琛杀父的思路答对的,那么就说明杀死吴大的真凶为他儿子吴琛。”戚檐脚底还踩着那吴大的死尸,“可这里的吴琛却义正言辞的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并借此离村几年。由于这是吴琛个人的日记,如若排除他自欺欺人,胡乱将湛三爷说是杀人犯的情况,那么他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很有可能是发自内心的想法。且他还提到,吴大死的那会儿他在睡觉,这些都与他杀人的事实形成明显的矛盾……”


    “那么也就是说吴琛杀了他爸,可他实际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杀父罪行。”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戚檐心跳得很快,分明答案呼之欲出,可又像是雾似的摸不着。


    “……是多重人格?是喝醉了?还是说……”


    戚檐一时间也捕捉不到这三段文本的怪异之处,于是沉默下去,直待他不断揪出自词来向自己提问,不断问为什么,才终于找到了几个怪异之处。


    “为什么是大家告诉吴琛,他爸的死讯?”


    “为什么吴琛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大家会摆手?”


    “为什么吴琛回村后会自杀?”


    “为什么……”戚檐停顿的几秒钟,想到这阴梦尤其混乱的机制,想到他们每轮都会遗忘前三日的行动,想到每三局记忆便会完全清空。


    记忆,记忆!


    笑意随他的嘴角勾起,他缓缓答了先前自己的疑问。


    “吴琛在杀父后不久丧失了记忆,所以清醒过来时杀父的消息需得他人告知。”


    “吴琛杀父有目击者,之前分析过程中便知邵笔头、汪婆子和姚姨这些活着的熟人为知情者,即‘大人’皆为知情者,所以他们均摆手。”


    “吴琛欢喜地归村,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得知自己杀父的事实,不堪重负,自杀而亡。”


    “为什么是机缘巧合呢?”


    “因为他的记忆根本没恢复。所以在谜题一中他把从前的自我称作‘他’。”


    戚檐一边说,一边掏出采访名单圈了吴大,在一旁写上“受害者”。而后又在名单底下补了“戚檐”两字,拿笔画圈写注释“杀人犯”,这才开始抄写谜题一的原题。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答:“他”指失忆前的吴琛,“他”指失忆后的吴琛。在返乡后的探寻中,吴琛逐渐挖掘出当年父亲死亡的真相,并意识到是自己杀了父亲。“枪”指吴琛在得知弑父后的诸类负面情绪,包括负罪感以及冤枉他人的惭愧等。吴琛将失忆前的自我和失忆后的自我看作两人,虽知杀父并非出于当下自我的意志,最终还是选择承担了之前的自我的罪行,自杀偿命。】


    电流没有到来。


    ***


    夜深了,雨还没停。外头天暗,黑幕中杂糅着斑纹似的深红,像是末日将临。


    在解开最后一道谜题后,戚檐便有些头晕脑胀,他本想着文侪一定在铺子的显示屏后看着他,所以想给那小子好好展示一回年上的成熟魅力的,可他实在没办法,太晕了,晕得他手脚疲软。


    他是在半梦半醒近乎无意识的状态下推开屋门往外去的,虚浮的脚步踩在湿滑的山阶上,踉踉跄跄,全凭他残余的意志维持着不让身躯倒下。


    他好像经过了许多地方,譬如长了棵枯死的老榆树的破庙,又譬如汪婆子洒满鸡血的小院……他听见了各式的杂响,山顶铜钟的闷声同湛三爷家里那条大黑狗的犬吠相纠缠,细细听去,还能听清藏在其中的潮声、风声以及疯子的尖笑声。


    在他的指尖粘贴一冰凉的物什时,戚檐猝然醒神。他将那东西拿到面前,看清了是一台摄像头。


    “原来是用这玩意录像的啊。”


    戚檐笑了笑,拎著录影机在屋里乱走,某一刻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村长家后才放心地将摄像头对准了自己的脸,也是这时才发现视频已经开始录制了。


    这视频信是给这局失败后重启的第七局的他们看的,照常理来说,当然是要尽可能地透露线索,然而戚檐对着摄像头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查看录像内容时才发现根本没能录上去,他不死心又试了几回,皆以失败告终。


    他这会儿是彻底理解为什么当初自己就说了那么点废话了,他当然也可以尝试着去打哑谜,给后来的他们送点提示,但他觉着没有必要,因为这局就会赢了。


    他也不怕文侪骂他过度自信,只将摄像头转过来对准自己的脸,简单整理了碎发,而后露出个灿烂非凡的笑容:“文侪,我爱你,和我交往吧?”


    “嘀——”


    摄像头的红点闪了闪,灭了。


    ***


    天公依旧不作美,戚檐浑身湿漉漉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好。他赤脚踩在沙滩上,先瞧了眼捞尸河入海处的大浪,收回目光时又笑起来。


    文侪死了,那杀人犯大概是不会再来了,他无需再提防着身后忽然出现一把捅穿他的刀。


    真好。


    他很快就能见到文侪了。


    他作为“李策”时曾多次尝试在池塘里淹死,因而眼下也不过是将那方小池塘换作了海而已。


    他平静地向死亡走去,就像是他和文侪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克服身体的应激反应,迎接那称不上幸福的过程。


    当翻涌的潮浪淹没他的腰腹时,他觉得步子愈发沉重。


    渐渐地,海水没过了他的锁骨。当浪随着海风扑打他的面时,他因鼻腔进水而剧烈咳嗽起来。而后他向前倒去,倒向了一整片黑漆漆的海。


    咸腥的海水自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往内灌,每回还原死况时,他们的身躯皆非麻木的状态,五感反而还会较平日要更清晰,就好若在提醒他们每一个九郎的痛苦。


    所以还原死况当然会痛。


    比在阴梦中经历的任何事都更痛。


    痛不欲生。


    但文侪不为之畏惧,戚檐也毫不吱声。


    他们的肌肉在濒临死亡时总会如同世上的无数死人一般痉挛搐动,疼痛吞噬浑身之时,身体挣扎着想逃离是常有的事。可他们不允许,所以还原死况总是看上去很顺利。


    好想文侪。


    戚檐死去的前一刻还在这样想。


    如果文侪能答应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他会对文侪很好,比任何人都要更好。


    所以,就答应他吧?


    惊涛骇浪将落海者吞入腹中,而后将那冰凉的死尸推上了岸。


    人群围了过来,其中一满脸皱纹的老妪呜呜哭起来,说:“孩子懂事,不麻烦大人捞,自个儿爬回来哩!”


    ***


    “你别看,不能看!”


    “那捞尸的昨儿捞出了自个儿的尸身,疯了!”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6】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入秋了,夜里风凉。距岑昀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那小子总在学校待到很晚才回来。


    文侪在短袖外添了条针织开衫,如往常一般坐在檐下等那高三小子回家。他摩挲著有些冰凉的五指,发觉搓不暖后便往有些长的袖摆中缩了去。


    “又等岑昀?”戚檐从屋中探出个脑袋,见文侪不搭理他,于是委屈巴巴地在他身侧坐下,歪了脑袋靠在他肩上,“我都帮哥把床暖好了,你怎么就乐意在外边吹风?那姓岑的小子是和薛无平那样的鬼打交道的,夜里归家路自有鬼陪他走,瞎担心什么?”


    “我乐意吹风。”文侪不看戚檐,“你脑袋是不是特重?落枕了?总往我这边歪做什么?!”


    戚檐假装没听见,瞧了眼文侪发红的鼻尖与缩入羊毛衫的指尖,也不问他,便扯过他的右手,合进自己的掌心:“我帮哥暖暖手,小弟身子热,你怎么不知道多使唤使唤?”


    “使唤?你不乐意干的不还是不肯干?”文侪瞥他一眼,“手倒是真暖和。”


    “怎么能这么说呢?为了大哥,小弟我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戚檐笑起来,还是没将脑袋从文侪肩上挪开。


    “哦?那你现在马上抱着你的枕头,从我屋里搬出去。”文侪斜眼看他。


    “嗳、小弟耳朵不好,听东西不大清楚。”戚檐厚着脸皮揉捏着文侪的右手,弯着眼睛说,“听薛无平说郊外山上枫叶都红了,很漂亮呢,等咱们活过来了,一起去看吧?”


    文侪没回答,只将翻开的日记本递到戚檐面前。戚檐的目光向着天边月,不肯低头。


    可文侪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摁下他的后脑勺,戚檐的目光这才不情不愿地落在了一行未干的墨迹上——


    【《委托陆1994年渔村返乡青年跳海自杀案》】


    ***


    【吴琛2021年10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第175章 【吴】委托陆完成 我名吴琛,1976年早春生。


    【吴琛2021年10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


    我名吴琛,1976年早春生。


    原是归乡大学生,生前遗失了一段记忆,现在都想起来了。


    我自杀于1994年,善恶有报,杀人偿命而已。


    ***


    打记事时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


    至于为什么后来双生子里只剩了我一个,大人们都说是意外。


    直到九岁那年,我才从醉酒的父亲口里听说,是他觉得养俩孩子太费钱,便任凭那刚从娘胎中抱出来的弟弟窒息死了。


    我没见过那弟弟,不至于为他痛心。


    多张嘴,是要多分走一份饭的。


    硬要说那弟弟活着对我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是至少能为我和妈分走些拳打脚踢吧。


    爹他从没把我和我妈当人,他的拳头不要钱,落在我俩身上像雨点。


    醉的时候神志不清地挥拳,清醒的时候更是揍得明明白白。


    妈和我谁都没能还手。


    顶多抱在一块哭。


    ***


    渔村生,渔村长,极闭塞的地方,十几年来没有进过外来人,我本也是个一字不识的文盲。


    1987年,我十一岁。


    村里来了个年轻男人,他在村里办了所学校,占的地是村里一荒废的破庙。


    村里人思想保守,觉着干活学本事比认字要重要得多。那年轻男人费了好大劲才终于说服村里人将学龄儿童送过去。


    我爷爷是村长,好面子,我不识字丢他脸了,所以我也去“上学”了。


    那男人自此成了我的老师,也是我一辈子的恩师。


    ***


    我喜欢上课,喜欢老师总念的“科学”思想。


    ——没有菩萨,没有佛祖的思想。


    我其实一直都不迷信。


    爹和爷上香拜神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


    佛祖从没怜悯过我和我妈,我俩被爹打得快死了的时候,他们也从没来过。


    同年,爹带我和我同龄的朋友二麻子一块儿去找村里老道士算命,算出两条贱命。


    二麻子他克全村人,我不一样。


    我的范围小一点,只克我爹。


    爹回家后一面打我,一面说当初就该让我和我弟一块死的。


    我觉得我弟他真可怜,只有这时候才会被提到。


    我还觉得爹他很可笑。


    他就是说说而已。


    他和爷一样面子薄,舍不得断子绝孙的。


    ***


    1989年,我十三了。


    我唯一的朋友二麻子下雨天走山路没当心给摔死了。


    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命,村里人更嫌我晦气。


    我爹也更恨我。


    他骂的难听,打的也重。


    我总去找老师,因为只有他不会觉得我和二麻子是煞星。


    其实我也知道,老师过得并不比我好。


    村里人排外,也讨厌他的“异端邪说”。


    年末,不知怎么,村里传起了妈和老师的谣言。妈因此被人骂不检点,被爸关在家里一顿揍。


    我知道,他们只是老乡。


    仅此而已。


    ***


    1990年,我无意中得知妈是被家里人卖到这渔村来的。


    那时我却只有一个想法,自私地希望她能留下来陪着我。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爸,我好像活不下去。


    我觉得只要有妈在,我就还有家。


    所以看见妈偷偷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我跪在她面前哭。


    妈不走了。


    ***


    妈留下来后精神状态不大好,大概是为了能喘口气,又和老师偷摸着见了几次面。


    我陪着她去的,他们聊的仅仅是水乡旧忆,没有别的了。


    可爸知道后还是大发雷霆。


    这回他揍的不是妈了,他把老师打了个半死。


    妈看到老师血淋淋的样子受了刺激,疯疯癫癫跳了海。


    ***


    妈死后,村里人彻底不把我当人了。


    大人都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自家孩子搭理我。


    没人和我讲话。


    所以我和村里的疯子阿九做朋友。


    我觉得我和阿九越来越像了。


    ***


    又一年过去,我15岁。


    老师说我学东西快,很聪明,建议我离开渔村去外地上学。


    爸不同意。


    他要留我在村里干活。


    ***


    渔村边上有一条河,大概是在下游的缘故,上游的东西总被冲过来,包括死尸。


    偶尔会来人喊村里男丁帮忙捞尸。


    爸总是在这事上很勤快,我原以为是他信佛,也想干点善事。


    清明节那天,我原是想去说服爸放我走,没曾想竟亲眼看见爸蹲在死尸边上掏人口袋。


    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挣死人的钱。


    我吓了一跳,爸却对我挥刀说再乱叫连我一块杀了。


    自打妈死后,我精神状态就不好,再加上和阿九混得久了,更是不正常。


    我起初还在同爸好好说,希望爸能让我上学去。


    爸他不听,反倒扔下尸体把我揍了个鼻青脸肿。


    我流着血躺在石滩上,想到了被他逼死的妈,想到了被他羞辱的老师。


    想到我要一辈子被困在这渔村里任他打骂。


    他一直在骂我,骂我畜生,骂我该死。


    恍恍惚惚,我捡了他放在身后的刀,冲着他胸口捅过去。


    我看他流了很多血,没了呼吸,觉得我这辈子完了。


    碰巧那会儿开始下暴雨,潮涨得厉害。


    爸捂着胸口,拔刀出来要捅我。


    他追了好远,最后跌倒在海滩上。


    我没去扶,我只顾着跑。


    从河滩延至海滩上的血很快便被暴雨冲走了。


    我浑浑噩噩地跑回家,在门前栽了个大跟头,伤着了脑袋。


    ***


    我烧了几日,睁眼时看见一群人哭哭啼啼围着我。


    他们告诉我,爸死了。


    我一方面觉得高兴,一方面又有些害怕杀人犯。


    我什么都忘了,只知道那天我在家睡了一整日。


    ***


    不死心的警察三番五次来找我,他们说爸胸口有刀伤,是意外的可能性不高。


    他们盘问我的时候,我的回答却很坚定。


    我骂他们说我都没妈了,又怎么会杀了自己的爸?


    遗忘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已是灾难。


    更可怕的是,我当时满心以为湛三爷是真凶。


    为什么,因为他对警察撒谎说那夜我们在一起。


    对于自认自个在家睡觉的我来说,湛三爷当然是在给自己洗罪。


    他利用了我作不在场证明,我却只能顺着他的话来说。


    理由很简单,他对我一直不差,且我爸确实不是好人。


    可是他的虚伪嘴脸总得有人揭穿。


    所以,当警察走后,我当着熟人的面将他痛骂了一顿。


    三爷的脸色不好看,围观的姚姨和汪婆子更连连摆手。


    我觉得他们都只在乎自己,根本不管没爹没娘的我的死活。


    ***


    爸死后,没人拦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三爷和老师一齐凑了一笔钱让我出去上学。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


    再回到渔村已是三年后,我成功考上了大学。


    回来是为了给村里人报喜,也是为了点模糊不清的东西。


    自打离开渔村后,我一直在做噩梦。


    我总能看见爸死在我面前。


    我甚至开始臆想,是我那没活过一日的双胞胎弟弟杀了人。


    清醒时也不如何清醒,我觉得那大概是爸在惩罚我不经他同意便离开了村子,或许我回一趟家,就能除掉那梦魇。


    可回来亲眼瞧见那片海与石滩,我的幻觉却更严重了。


    我开始做亲手拿刀捅死爸的噩梦。


    那梦真实到让我动摇。


    如果真的是我杀了爸呢?


    ***


    大家夥见我回来都高兴,聚一块给我做了一桌饭。


    我觉得一切都过去了。


    三爷他杀了个恶人,罪不至此。


    可是为了心里头那点不着边际的幻想,我决定放手试一回。于是我装醉拍桌起身,骂起三爷杀人。


    三爷还是不说话,倒是喝醉酒的汪婆子哭起来,说我没良心。


    她醉醺醺的,指着我说我才是杀人犯。


    三爷登时便伸手捂了她的嘴。


    我看看三爷,又看看姚姨,心情却比想像中的要更平静。


    大概是我从某一刻起,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才是真凶。


    我不想让大家夥担心。


    所以同他们说没事,我早知道了。


    他们大概是觉得我的记忆早就恢复了,暗暗松了口气。


    大家都在安慰我,说事情都过去了,要向前看。


    我向前看,向前看,看到的只有黑黢黢的海。


    我是个亲手杀了父亲的杀人犯,


    也是个间接逼死母亲的不孝子。


    我把恩人认作杀人犯恨了三年,也辜负了老师对我的信任。


    我一事无成,我摆脱不了儿时的阴影。


    更重要的是,我早就说过,我和唯一的朋友阿九越来越像了。


    在往海深处走去时,我还在思考。


    如今想来不过垂死挣扎。


    我想,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那么失忆前的我杀了人,为何要失忆后的我偿命?


    没来得及想清楚,海水已经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就这般带着苦痛死去了。


    ***


    【1994年渔村返乡青年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姚姨(化名)


    问者:吴琛和你是什么关系?


    姚姨:嗳、阿琛他是我邻居的小孩儿。


    问者:据知情人透露,你是吴琛弑父的目击者?


    姚姨:……这……没错。


    问者:听闻你近来精神不济,这与吴琛跳海自杀一事有关吗?


    姚姨:怎、怎么可能无关呢?你觉着我这么些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都是因为谁?!我……我一个女人家好容易把阿琛他杀人的事瞒下来,我觉得我救了人……


    姚姨:可他、他竟然跳海死了!他怎么能?!!


    ———


    [姚姨(化名)自述]


    我是个信佛的女人家,是土生土长的万意村人。起先一切都很好,直到我老公死于海难,村里一阿公在他的葬礼上给我算了一卦,说是我把他克死的。


    从那时起,我从姚家女儿变成了“克夫女”。


    那之后,村里人总避着我走,只有几个年纪轻的小孩儿和婆子翠姐三哥他们还待我如常。


    我性子直,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翠姐和阿琛对我好,我自然也拿真心待他们。


    我知道吴哥一直在打翠姐,可是我没办法,吴哥发起疯来连别家男人女人都会揪着打,他爸是村长,没有人敢动他,村里人常叫他太子,叫村长皇上。


    我是邵笔头来村后才懂写几个字,我知道他们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他俩是一个东西,是“恶霸”。


    可是村里人一点儿都不讨厌恶霸,他们讨厌外来货,比如翠姐和邵笔头。他们总用难听话骂她,骂他,骂他们,譬如贱、譬如脏,譬如狗男女……


    在翠姐多次帮助邵笔头后,村里的闲话更多了起来,翠姐晚上被吴哥打的日子也多了。姐他不怎么哭,可一旦阿琛慌里慌张地躲来我家,我便知道吴哥又动棍子了。


    吴哥不仅打翠姐,还打邵笔头。


    翠姐不以为意,邵笔头亦然。


    翠姐跳河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翠姐她是在意的。


    所以你……你知道么……那夜我看见阿琛捅了吴哥他一刀时,我先觉得畅快,然后才觉得害怕。


    你知道吗?我先觉得坏东西终于死了,后来才意识到阿琛他是个杀人犯。


    那夜雨很大,我原是去找落在石滩上的一条外套的,可是后来我连外套也顾不得捡,慌慌张张便跑了。那夜我缩在屋子里睡不着,合上眼皆是吴哥的脸。


    我站起来乱走,镜子里也会显现出吴哥的脸。我吓得魂没了一半,后来拿布把镜子给盖了,再没靠近过那梳妆台。


    第二天,我听村里人说昨儿雨大,阿琛摔在门前,给石头磕到了脑袋,记不得好些东西。


    还有,吴大不知哪儿去了。


    我近乎崩溃。


    我怕阿琛他知道我看到了他杀人,可我更怕就连他也忘了自个儿杀了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有人杀了人,知道咱们村里有个杀人犯。


    我去村医家里看望阿琛,问他昨夜在干嘛,阿琛眼睛睁得老大,说昨晚他在家里睡觉啊。


    许是见我失魂落魄的,汪婆子和三哥他俩怕有人欺负我,很快便一块儿找来我家。他们问我怎么了,起先我一点儿不想说,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哭着告诉他们阿琛杀了他爹。


    我从不说谎,他们都知道。


    婆子摸着胸脯好久不说话,三哥起身抽了根菸,抽完一根才对我说,我做的对,这事必须瞒着阿琛。


    后来吴哥的尸体给人捞上来了,村长给报了警,因为发现他胸口有刀伤。


    好在有三哥作证,阿琛他很快就脱离了嫌疑,不久后那案子便以吴哥他执刀不慎跌海定案。


    我们仨松了口气,直到阿琛把我们几个召来,指着三哥鼻子说他是杀人犯。


    三哥啥也没说,既没应下来,也并不否认,哪怕他这副样子明显就是认了罪。


    再之后,三哥说他和笔头攒了点钱,想送阿琛出去上学,我以为阿琛不会答应,但几日后,他说他要去,他要走。


    他一走便是三年。


    再回来时,他已经变了模样,他阳光,开朗,谈吐都和村里人不大一样。我们都很高兴啊,觉得当年把他送出去是对的,我那没有一日停止的噩梦的悲惨日子似乎也得到了补偿。


    事情开始发生变化,是从一次喝酒开始的,那会儿阿琛忽而性情大变,将三哥臭骂一顿,外头学的什么难听词都冒出来了。


    婆子人老了啊,又吃了点酒,一下便来了情绪。她见不得好孩子受委屈,便哭着说分明是阿琛他杀的人,为了保护他,三哥又给钱又小心捧着的,他怎么这么没良心。


    阿琛那会儿忽而安静下来,说怪不得,他最近总做个梦,梦里他在海边捅了他爹。


    阿琛他很平静。


    那会儿我还觉得松了口气你知道吗?我觉得阿琛他想起来了,我不是唯一一个记得那恐怖场面的人了!


    谁料第二日,阿琛他跳海死了。


    汪婆子哭得很惨,三哥把他的尸体从海里捞上来。


    我只是站在一边,就站在那片石滩上,好像回到了过去。


    ***


    ②湛三爷(化名)


    问者:吴琛和你是什么关系?


    湛三爷:阿琛他是我从前兄弟的儿子。


    问者:从前?


    湛三爷:我和他爸好多年前闹掰了,就……啧……就不在一块儿玩了。


    问者:原因是什么呢?


    湛三爷:他……哎呦……你知道我们村里男人经常帮人捞尸吧?那吴大竟然偷拿尸体上的东西拿去卖!真是……


    问者:你先前被吴琛骂作杀人犯时,有想过同他解释或是坦白吗?


    湛三爷:没有。我只觉得这样挺好的,这样阿琛就不会对我给钱送他上学感到愧疚了。


    问者:对于吴琛自杀,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湛三爷:后悔,我后悔得要死啊!


    ———


    [湛三爷(化名)自述]


    我性情爽快,村里人也都挺喜欢我的,至于为什么讨不到媳妇,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还不够好吧。


    我家老头说是因为我不信鬼神,惹神爷发了火。


    我和吴大从小到大都一块儿玩,我家在这村子里算得上数一数二,所以能和村长的小孩玩,所以村长允许他的小孩和我玩。


    吴大性格忒霸道,啥东西都要最好的。我五大三粗,但是性格软一点,也都让着他,谁知他后来会长歪成那样!


    当时我俩才十六呢,同村里人一块下河去帮人捞尸,那也是我和吴大头回捞着人。


    因为从前见多了大人把死人捞到岸上的场面,所以我也不怕。只是后来把尸体交给家属时,我发现那死人身上的项链和手镯都没了。


    那天傍晚我去吴大家玩,看到他抽屉的木头湿得一块深一块浅,于是把抽屉拉开,看到了那个死人的东西。


    我很生气,问吴大为什么偷东西。


    吴大立马揍了我一拳头,警告我说要是敢告诉其他人,我就死定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告诉别人,我只是想他改邪归正。但他揍了我,我也就不解释了,那之后我们再没一块儿玩过。


    可是在旁人眼里,不知怎么的都还觉得我俩关系不错。


    阿琛和翠姐挨打的事我知道,可是我家老人不许我管,生怕坏了与村长的交情。所以我从没阻拦过他动手打他们家的女人和孩子,我能做的只有要他别再打不属于他们家的邵笔头。


    翠姐跳河的时候,我忘了是什么心情了,总之那天我家老头把我关在屋里吃饭,压根不让我谈关于她的事。我学着他们骂小姚的话,说了句——“她是被吴大克死的”,就差些被老头打断腿。


    我妈不打我,她只是哭,说都怪她把我教坏了。


    原来我这样算是坏了。


    他们从没说过吴大那样是坏了。


    吴大死后,我见阿琛没有爹娘养,说要把他接过来一块住,给我家俩老人吓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后来他们让了步,说只能给钱养,不能接过来住。


    我当时还挺开心的,突然看见小姚耷拉着脸,便和婆子一块儿去她那儿问她怎么了。那之后你知道的,她把阿琛杀他爸的事情告诉了我们。


    我当时听后什么心情?


    我竖了个大拇指,说阿琛小小年纪却很牛。


    婆子把我打了,说,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人。


    我想了想,那确实。


    后来警察来了嘛,我怕阿琛给人发现,就说阿琛当时跟我待在一块儿,我没想到几天后阿琛竟然会说我是杀人犯。


    但我同时又觉得阿琛对我还挺好,他都觉得我杀了他爹,竟然没告诉警察。可能是纵然他忘了很多东西,也依旧觉得他爸该死吧。


    我还听说阿琛他捅的那刀不致命,要命的是那吴大为了抓他儿子,不当心跌了一跤,叫海卷走了。


    这是我从姚姨的描述和警察的言论中自个儿总结出来的。


    阿琛不是杀人犯吧?是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不好说。


    我希望不是。


    后来阿琛好多年没回来,钱都是我托靠谱的兄弟送过去的,


    我们村里人都喜欢做人情买卖,很少用票子,钱没太大用处,留着也就是一堆纸。


    阿琛用得着,那便给他吧。


    阿琛回来那天,我带着婆子、小姚、笔头一块儿去吴大家做饭吃,满满一桌像是过年一样。


    阿琛他喝了点酒,情绪一下便激动起来,他开始乱吼乱骂,嘴里吐出来的也不是什么新奇的,单在说我是杀人犯,好在左邻右舍是婆子和小姚家,不大引人注意。


    笔头是头一回听说那事,但他也见怪不怪,只是摘了眼镜抹去镜片上沾的油。


    婆子喝高了变得多愁善感,开始骂阿琛他没良心。我意识到大事不妙时,她已将阿琛杀父的事说了出去。


    我忙去看阿琛的脸色,却发现那孩子还挺平静的。


    他告诉我们,他已经隐隐预料到了。


    没事儿,都没事儿。


    那事早过去了。


    第三天,我歪在床上睡,给笔头跑来揪醒,他说不好了,阿琛跳海了。


    我一下便从床上跳起来,后来赶去海边时便见不远处的礁石上躺着个人。


    我游过去把他扯回来,可是那时他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我是从哪一步开始做错的?不知道了。


    阿琛他为什么要死呢?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由于因缘果报躲不过吧。


    哦,我没说吗?我现在开始信佛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陆·1994年万意村返乡青年跳海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21年10月27日夜


    天气:阴


    吴琛被逼到那地步,难免会产生冲动。我当然不赞成任何理由的冲动杀人行为,只是觉得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九郎”吴琛以命偿命,就算他赎罪了罢。至于其他的,我便不妄自评判了。


    这次的阴梦机制同样很惹人讨厌,只要我一秒记忆不共通,我都觉得和哥相处的不是我,嫉妒得就快死了


    希望下次别再玩这种鬼把戏了,呵呵。


    此外,关于莫名其妙出现的的789局的我们,薛无平说是阴梦的平行时空扭曲机制。尽管我们在第6局就结束了委托,但789局里的文侪和戚檐也的的确确是我们。


    我不愿去细究,阴梦一向古怪,但——差评,下回请放过我俩的记忆^^。


    (圆珠笔字迹:文侪洗好澡了,我要去给文侪暖床啦~~~)


    (马克笔字迹:祝岑昀明年金榜题名^^。)


    (彩铅涂鸦:彩色爱心x10,蓝色猫咪头x6,橙色狐狸头x6)


    (粉色水彩笔大字:文侪我爱你!!!)


    (鬼画符:每回都是你乱涂乱画,能不能换文侪来写……)


    (鬼画符: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


    [被遗漏或是未经解释的线索]


    一、姚姨床上出现过两回字,一次是“看”,一次是“望”。“看”指的是她为目击者,而“望”既有暗示她是目击者的意思,亦有同音“忘”的含义,暗示凶手失忆。


    二、背上刺有“慷慨”二字的男尸:指吴琛胞弟,他因慷慨的反义“吝啬”而死,暗示吴大为了节省养儿支出,害死了自己的二儿子。


    三、村里有两个杀人犯、两个帮凶和五个死人。杀人犯杀了死人,死人也杀了死人:


    ①两个杀人犯:吴琛和吴大。


    ②两个帮凶:指帮助姚姨隐瞒真相的两人,即汪婆子和湛三爷。


    ③五个死人:吴琛、吴大、吴琛胞弟、二麻子、翠妈。


    ④杀人犯杀了死人:吴琛杀了吴大。


    ⑤死人也杀了死人:吴大杀了吴琛胞弟。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除吴大外的村中人的恶行,皆出于吴大自身,阴梦进行了平均分配,如湛三爷的贪婪、汪婆子的迷信、姚姨的淡漠、邵笔头的好色、翠妈的情绪化。


    二、捞尸并非万意村用以谋生的行为,仅仅是出于善意和传统。


    三、吴大死亡案最终以意外事故结案,湛三爷从未自首,也无人向警局举报吴琛杀人。


    *


    [吴琛生平经历时间表]


    1976 【吴琛出生,吴琛胞弟死亡】


    1987 【邵笔头来到万意村】+【吴琛被算命的说克父】


    1989 【好友二麻子意外身亡】+【翠妈和邵笔头的谣言飞传】


    1990 【了解到母亲的悲惨经历】+【吴大因谣言殴打邵笔头】+【翠妈跳海】+【丧母后被排挤】+【与疯子阿九成为朋友】


    1991 【与吴大因去向发生争执】+【发现吴大捞尸变卖死者遗物】+【捅伤吴大】+【吴大死亡】+【失忆】+【离村】


    1994 【回村】+【跳海自杀】


    ———委托陆完成———


    第176章 [铺子里外]七 “这说明你喜欢戚哥他。”


    夜深了,文侪被薛无平使唤着干活回来不久,好容易放空自我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一进门先瞧见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粽子似的戚檐。


    文侪略微眯起眼——那小子夜夜在他床上搭窝,颇有种要占山为王的架势。他骂过几回,见如何都赶不走,便懒得再赶。


    他赶飞虫也是这样,若是总驱逐不走,便连手也不挥了。


    白花花的棉被中只露了戚檐半点后脑勺,他这是铁了心要赖在文侪床上的意思。文侪板着脸抬了一只脚隔着棉被轻轻踩去戚檐背上,抵着他晃了晃,只说:“躺进去,我也要上|床。”


    闻言,戚檐往内墙蠕动几下,听到文侪爬上来的声音这才乐呵呵地钻出来,把被子分给文侪一半。实话说,他更想睡外侧,这样文侪不会被挤下床去,早上也没法偷偷跑掉不告诉他。


    但是眼下的情况很显然,若他躺在外侧,指不定三更半夜便被文侪踹回自个儿屋去,所以他心满意足地窝在了原处,又用左手支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文侪瞧。


    “这什么?”文侪一面将两个枕头间的黑东西拿起来,一面躺下,“老人机……哪儿来的?”


    戚檐一怔,伸手要将那玩意拿走,却被文侪躲开了:“哥和我玩嘛,老人机有什么好玩的……”


    文侪冷笑一声,将没有密码的手机解锁,只见页面还停在贪吃蛇游戏接口:“猜都猜得到是岑昀给的——你都能玩,我怎么不能玩?”


    听闻游戏激活的轻快声响,戚檐抬眼又瞅了瞅文侪,于是趁他两只手忙着玩游戏,环住了他的腰。他像条甩不开的大蟒蛇,越缠越紧,缠得文侪手一抖,那四方手机屏的贪吃蛇一霎便咬上了自个儿的尾巴。


    文侪放下老人机,在戚檐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松手……”


    “大哥,小弟冷。”戚檐将脑袋埋在文侪的胸膛中,“啊好暖和……哥身上就是香。”


    “我靠,你再不起开,我真动手了?”


    戚檐的头发蹭得文侪颈子痒,叫他心底也莫名其妙的发刺。


    “大哥说笑了,我手臂还疼着呢,怎么能算没动手呢?”戚檐话是这么说着,但自觉那猫很快要炸毛了,于是松开手去,冲文侪笑了笑。


    文侪瞪他:“笑什么?”


    戚檐眨眼:“勾引你。”


    说罢,那双狭长眼更弯了,这样看去倒真像条狐狸。


    “……”文侪把老人机放去床头柜上,躺平来,不看戚檐,“你大哥我不喜欢男人,你勾引错人了。”


    “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费劲勾引?”戚檐又凑近文侪几分,食指戳了戳文侪白皙的脸颊,“亲爱的,漂亮眼睛看向哪儿呢?不要别过脸,好好看着我吧?”


    文侪啧了声:“要你管,我就喜欢平躺睡。”


    “对我动心了?否则为何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戚檐将文侪的一小簇卷发缠在指尖。


    闻言,文侪噌地侧过身,盯住戚檐的眼:“说什么屁话。”


    哎呦,真禁不起激。


    戚檐没忍住乐出声来,被文侪又掐了一把。文侪分明没使劲,那戚檐却嗷嗷叫起来往他身上扑,直喊疼,在文侪意识到那小子只是要藉机揩油后便隔着被子揍了他几拳。


    没想到戚檐却更起劲了,他抽了个枕头便反砸回去。这么一举倏然点着了文侪的好胜心,俩人拿枕头在床上激战到薛无平敲窗警告,这才消停下来。


    见那鬼影还飘在窗外,戚檐喘着气冲窗外喊了声:“哎呦薛爷,抱薛一百进来我俩摸摸,今晚它就和我俩一块睡吧?”


    那鬼默默抱着薛一百飘走了。


    文侪也累了,张口呼气,脑袋陷在软枕里不说话。直到戚檐又开始表白,他这才开口堵了戚檐的情话。


    “你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喜欢男的?我不喜欢。”戚檐拿起文侪的手,说是要比大小,“我的手比哥的要大些呢——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对其他人没什么想法。”


    见文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戚檐的五指一弯,便死死扣住了文侪的手。


    “喂……”


    “别急嘛,我给哥变个魔术。”戚檐笑起来,“名字就叫‘金蝉脱壳’,哥先把自己的五指也弯下来。”


    “你当我傻?”文侪并不吃他那套,“鬼才信你抽得出去,快松手!”


    “嗳、还没开始就喝倒彩怎么行?就试一回嘛!”


    文侪受不得戚檐纠缠,只得乖乖弯指扣住。也是在那一刹,戚檐忽然喊了声抬头。


    “咔嚓——”


    在文侪还在发懵的时候,戚檐已经将老人机拿到了俩人面前。他冲文侪展示了那张两人的合影,文侪当然没笑,戚檐倒是笑得很开心,照片中间是两人牵在一块的手。


    “我靠!戚檐——!”


    文侪踹他一脚,戚檐却只皱着脸说:“我就是想给小昀他做壁纸嘛?借借你‘渭止一中考神’的光。”


    “那你干嘛出镜?”


    “我成绩虽然比不上大哥,但也好歹是光荣榜堂堂正正的校前十。再说了,我和小昀他选科一模一样,我当然能给他好运啊。”


    “所以你特么牵个屁的手?”


    “这叫考神同心,庇佑翻倍。”


    “……”文侪不想搭理他,背身对着戚檐。


    哪曾想戚檐又掰他的肩膀:“哥不是喜欢平躺睡吗?我帮你放平。”


    “你管我,我爱怎么睡怎么睡!”


    戚檐也没再逼他转过来,只贴近他背后,开始絮絮叨叨的讲故事,从高一开学讲到高考毕业。


    文侪也当然没容他自个儿说话,憋了一会便转回去同他你一句我一句的闲扯起来。


    青春的记忆于他俩而言说不上有多美好,没有懵懂的爱情,没有肆无忌惮的叛逆,从始至终都带着层灰蒙蒙的底色,乏味的高压学习更说得上叫人筋疲力竭,但俩人毕竟朋友圈相通,回忆一经共享,便总也聊不到头了。


    聊了不知多久,文侪累得睡去了,戚檐替他掖紧被子,硬是盯住他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阖眼。


    “文侪,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戚檐轻声在他耳边念。


    “晚安。”


    ***


    早风晃起枝桠,二人昨夜聊得入迷,忘了把窗帘拉上,这会儿秋阳照得外头金叶子熠熠灼灼,直耀得人眼花。


    文侪抬眼时,戚檐的手臂还压在他腰腹上,脑袋则紧抵着他的后背,活像是怕冻的人抱火炉似的把他箍着。


    文侪从桌角摸了岑昀的老人机过来瞧了眼——六点十八。


    他啧了声,清楚自个儿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躺下也睡不着,便要掰开环在腰间的手下床去。


    掰不动。


    他略微眯起眼,正打算使蛮劲,没成想戚檐却委屈又含糊地开了口:“哥,你要去哪儿……你别走,你待着……陪我睡……”


    戚檐咕咕哝哝地说,似乎还不大清醒,吐息一阵平缓,一阵急促。


    那人黑亮的瞳子这会儿都给上眼睑遮了,面上没有常挂的笑,因而皱起眉来显得更是可怜。秋日的早阳打在他面上,叫他将眉压得更低,五官轮廓倒是被那光线勾勒得更为锋锐。


    文侪一面抬手替他挡光,一面鬼使神差地将五指伸进他柔软蓬松的发间轻轻搓弄。


    回过神来时,耳朵已被太阳晒烫了,他于是说:“你睡你的,管我干什么?”


    文侪没再犹豫,只将他的手臂硬生生扯开。恰这时,一阵趿拉拖鞋的响声停在他门外,那抱着三本历史课本的岑昀旋开把手,兴高采烈地探进个脑袋——


    “文哥,戚哥,你俩起了吗?”


    文侪“哎”了声,便理着打卷的发下床。他把窗帘拉上后,这才慢腾腾往外走:“我洗漱去。”


    岑昀大喇喇地坐去床边,只说:“戚哥咋还睡呢?还皱着眉毛。”


    “还早。让他睡吧。”文侪说。


    ***


    文侪洗漱完,方拿毛巾把脸抹净,便见岑昀杵在太阳底下背书。


    “小昀。”文侪拿夹子把毛巾夹去晾衣绳上,“你吃早餐没?”


    岑昀愣了愣,讪讪一笑,摇头说:“没人陪我,我一个人吃不得劲!”


    文侪把手上水抖干净,说:“那好了,我和你一块儿吃。”


    然而文侪说得潇洒,把那老冰箱打开才发现里头根本没什么食材,便问他:“青菜清汤面吃吗?”


    岑昀乐滋滋地在餐桌旁坐着:“哥你做啥我都爱吃!”


    文侪起锅烧水时回头看了岑昀一眼,瞟着他手边的历史书,便问:“今年成绩不大理想?怎么复读了?”


    岑昀挠挠头,笑说:“正常发挥吧,只是没到目标院校。”


    “哦?”文侪取了个碟子,敲进颗鸡蛋,又将碟缓慢浸入锅中水里,让蛋滑进去。如此循环放进四颗,才合上锅盖关火焖蛋,顺口又问一嘴,“想考去哪儿呢?”


    岑昀挠挠头,似乎有点羞:“俩哥哥的学校。”


    文侪打开冰箱取葱,说:“加油啊,就等你金榜题名了……我算算,你是2022届考生,要是考进去,24年该大三了……我和戚檐都还在里头读研来着,若能复活,咱们指不定能在校园里遇着。”


    岑昀还是嘿嘿笑着,说:“我努力努力。”


    文侪从小帮家里做事,刀工了得,切葱的声音咔嚓嚓,叫岑昀听着听着就咧嘴笑起来:“戚哥总和我说文哥你,哥你今天也同我讲讲戚哥呗?”


    “戚檐吗?”文侪喃喃念着,突然吩咐起岑昀,“过来帮我看看鸡蛋凝了没,凝了便开火。”


    岑昀照做后又乖巧回座,等着听文侪讲戚檐的故事。


    “刚见面时,他个子可高了,长的也……啧,一直笑笑笑,一看就知道和我不一样,是那类很会讨人喜欢的学生。第一眼倒也不觉得他有多出众,只知道五官端正,主要还是话多、吵。第一印象就差不多这样吧……”文侪停刀的时候,顺带把那煮蛋的火给关了。


    “后来,我一班,他三班,因为都是班长,因为都要领补助,因为都是学生干部,所以我俩见了鬼似的每天都能遇着,所以见了鬼似的大家都觉得我和他关系好。后来他光是到我们班外站一会儿,同班同学都会觉得他是来找我的。”


    岑昀撑脸听着,看到文侪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阳光从门窗里钻进来,打在桌角,染出一片橘黄。岑昀抻了个懒腰,说:“要我瞧了,也觉得你俩关系好!为啥文哥你觉得不好呢?”


    文侪正往锅里下面,闻言默了会儿,才说:“高一放寒假前,听到他和其他人瞎议论我。”


    岑昀瞪眼:“不会吧……戚哥说哥坏话了?”


    文侪摇头:“倒也算不上……不管是他说的,还是他那些狐朋狗友说的,其实都没错。但谁能喜欢被人背地里议论?换作别人说我,我笑笑便也过去了,偏偏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他身边那些个乱说话的,早不记得长什么样了。”


    “这说明哥你喜欢戚哥他。”岑昀嘻嘻笑着下了结论。


    谁料文侪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便有一只大手拍上门来。


    ——戚檐。


    此刻戚檐的瞳孔微微缩着,俨然惊魂未定。他踉跄着走到文侪身后,蹙眉伸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肩头,嘟嘟囔囔说:“为什么不叫我起来……”


    “我一睁眼,找不到人,还以为你……”


    文侪叹一口气,便也把脑袋歪了抵上戚檐乌发蓬乱的脑袋,说:“我都做了你的份了,你就别冲我发起床气了吧?”


    第177章 [铺子里外]八 爱人的法子叫做不择手段。


    戚檐愣愣地把脑袋从文侪肩上挪开一会儿,很快又耷拉回去,撒娇似地滚了好一阵,这才恹恹地趿着拖鞋去洗漱。


    文侪拿筷子搅面的时候看到岑昀在笑,于是问他笑什么。


    岑昀露出上下两行白牙说:“戚哥和薛一百似的,挑着人黏。”


    文侪嗤笑一声,问:“薛一百还挑人?”


    岑昀把头重重一点:“当然啦,它黏哥你。他俩都黏哥你。”


    “薛一百黏还成,戚檐就算了吧。他又高又重,不好。”


    “为什么不好?”戚檐皱着眉从后窗探入脑袋,因是嘴里还叼着牙刷,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大点才好!”


    文侪不看他,嘴里却骂:“甭在这儿给我一心二用,滚院子里刷牙去!”


    戚檐笑嘻嘻,狐狸眼弯成两鈎月。


    “对了,一会儿洗漱好了,到薛无平屋里叫他起来吃早餐。”文侪吩咐。


    戚檐不大乐意,将嘴朝地下撇着:“他年纪大了,让他多睡会儿。”


    “啊?”岑昀兴奋地说,“薛哥从不睡觉的啊,他晚上都在屋里乱飘,有时候我夜里睁眼还能看到他在我屋里飘哩!”


    岑昀又莫名其妙吃了戚檐一记眼刀。


    ***


    戚檐弯指敲了三响,没听得薛无平应话,于是藉着窗缝瞅了眼屋内,继而推门进去。


    他顺着地上瘦长的影子瞧向房间北角,在那儿捉到了一身鼠灰长袍马褂的薛无平。鬼爷正阖着眼坐在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袖管和裤腿皆是空荡荡的,入门的风钻进去飕飕响。


    薛一百在椅侧窝作蓬软的白团,这会儿正舔着自个儿的肉爪。它不看戚檐,戚檐却嘬嘬几声过去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


    戚檐一面将脸埋在薛一百脑壳上,一面伸脚踹了那太师椅的腿,沉声说:“甭装睡了,我有话要问你。”


    闻言,那鬼一抖,果真从躯干上抻出四肢,叫发瘪的袖管和裤腿都充了气般鼓起。


    他随即将两掌一合,在戚檐面前拍出道热腾腾的红焰,而后仰着下巴起身,颇傲慢地斜睨戚檐一眼:“你这贱骨头是越来越放肆了……说吧,扰我清梦,有何贵干?”


    戚檐挑起半边眉,伸手挥散了薛无平纯粹唬人用的障眼法,而后用食指在自个太阳穴处点了点,笑说:“爷,我这儿出了点问题,老能看见些怪东西。您行行好,救救小的吧?”


    “救不了。”薛无平瞥着那懒懒的薛一百,伸手过去摸了摸它柔软的肚皮,“我又不是什么神医,哪里懂治百病?”


    “哦?”


    “没别的事就把薛一百放下,麻溜地从我屋里出去。”薛无平抬眼,恰对上了戚檐阴鸷的目光,他吃了一惊,不自觉往后一步,骂了句脏的才接着说,“干啥又瞪眼瞅我?”


    “问你什么就好好答罢,替你卖命的傻子应是不好找,否则怎么至今也只有我俩呢?”


    “呵!”薛无平伸出一根指头,而后指头忽然因少了骨而软下去。


    脏字在薛无平嘴边欲吐又吞,还不等他酝酿出点什么,又听戚檐开口:“我问你,文侪究竟是怎么死的?”


    薛无平一张惨白的死人脸上忽然多了点不一样的色彩,左脸青右脸紫,活像是被人给揍了,神色倒是很平静:“废话,和你一样被车撞死的,干嘛?又不是头一回听说!”


    “还有呢?”戚檐歪了歪脑袋,寒森森的瞳子死死盯着薛无平,“怎么不把话说全,文侪他——不是为了救我才被车撞死的吗?”


    屋里没开灯,再加上背阳,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拂着一人一鬼一猫,戚檐没动,薛无平倒是趁着凉风抖上一抖。


    他对面那小子的一双眼属实叫鬼都瘆得慌,薛无平压了压自个儿并不存在的心跳,说:“你既然都清楚了……还来刁难我做啥?”


    “刚刚不确定,来试你一试,这不才确定嘛。”戚檐倏地笑起来,他意味深长地替薛无平掸了掸肩上尘,“顺带来喊薛爷您吃早饭,文侪亲手做的,您尽快过去啊!”


    薛无平点头说是,也顾不得从戚檐手里夺回薛一百,迈开两条腿便往外走。然他脚还没迈出房门,又听戚檐慢腾腾补了句:“别让文侪知道我想起来了。”


    戚檐皮笑肉不笑:“求您了,爷。”


    他说罢蹲身将有些挣扎的薛一百在地上放下,那猫便赫然擦过薛无平停住的脚窜了出去。


    “哎呦,还真是不亲我。”戚檐笑着。


    薛无平叹了声气,追着那猫儿出去了。


    戚檐将手背在后脑勺,他也是今早才想起来那茬的。先前,他不过以为他和文侪都是命不好,注定是无故被车给碾死的命。


    哪曾想,原来该死的只有他自个儿而已。


    文侪从未同他提过这事,自然是默认他不知道,可那人分明知道只此一举,便足够他欠自己一辈子,不管初相逢时有多嫌弃、讨厌他,也从没张嘴说过。


    戚檐想不明白为什么,可他这人自私,爱人的法子叫做不择手段。


    文侪不想要他知道,自有他的道理;可他戚檐不要文侪知道他已经知道了,理由很简单,那事会叫他的感情变得极不纯粹。


    如果文侪觉得他早就知道,日后一定会说诸如,他那根本不是爱,只是受到报恩心情影响一类的话。


    他是真心喜欢文侪的,自然不解文侪为何要赔上性命做这不值当的买卖,也更不能理解文侪对复活他的渴望了。


    都为一个不同他沾亲带故的人搭上命了,怎么还觉得惭愧,还想着要再救一回?


    “哈……”戚檐吐出一口气,愠火烧得心底一阵阵的苦,“脾气分明那般烈,怎么想不开要做烂好人……”


    早阳终于钻入了铺主阴凉的屋,戚檐听着院外文侪几声吼,于是应着“来了来了”,走了出去。


    瞅见文侪的第一眼,他便将人抱进了怀里。


    ***


    一切都很顺利,被戚檐警告过的薛无平咕咚喝面汤,生怕说漏嘴,以至于嘴给人缝了似的,话少了大半。戚檐一面啧啧称赞文侪的手艺,一面快活地贴去他身侧,文侪也如常地推骂。


    一切本来都很好。


    事态急转直下的理由是戚檐忘了拿早点塞满岑昀的大嘴巴。


    “我爷总说,有些人的缘分就是拴在颈子上的,除非把颈子也一道割了,否则缘分断不了!”岑昀吃饱喝足,将手撑在桌上笑,“譬如说文哥和戚哥吧,关系这般好,那不单单是因为文哥舍命救戚哥换来的啊!文哥因此没了命……呃呃……”


    岑昀发觉说错话,登时一噎,他能感受到三道要杀人似的寒光正在刺他的皮、割他的骨、剜他的肉。


    “吃饱了瞎说啥呢……”薛无平嘶溜吸进根面条,目光闪着。


    “嗯?小昀刚说了什么?”戚檐宕机立断装出副困惑神色,眉间眼底的恼怒都藏得干干净净。


    戚檐自觉演得天衣无缝,可他转过脸想对文侪扯句玩笑话时,却发现文侪正愣愣地盯着他,虽只一瞬又别过脸去了,可戚檐清楚——


    文侪都知道了。


    他没法拉过文侪的手解释说他是今早才得知的,解释得越多便越有种撒谎掩饰的意味。


    所以——


    文侪会怀疑他的爱吗?


    文侪会觉得他是个恩将仇报的蠢货吗?


    文侪还有可能爱他吗?


    他不知道。


    一点儿都不知道。


    可他死都不放手。


    ***


    今天周日,傍晚岑昀便回学校上晚自习去了。由于这铺子距渭止一中有些距离,岑昀夜里走到铺子那条小街已临近十二点。


    岑昀的个子还在窜高,容易饿,夜里不拿点东西填肚子胃便不舒坦。委托铺子三只鬼个个瞧着心硬得石头似的,实际上还是很关心这铺子老小,因此总往岑昀包里塞饼干,要他回家路上吃。


    这会儿他嘴里正叼着块苏打饼,右手拿饼,左手压着条仅挂了半边的书包肩带,悠哉游哉地往铺子走,没成想忽而觑见一人正佝偻着背立在铺子门前。


    粗略瞧去,那人披了条紫道袍,脑袋上还罩着条红布。岑昀“咔嚓”将长方饼干咬作两截,赶忙上前拍了来人的肩,爽朗笑道:“老人家,您可是来找薛哥的吗?”


    那道人闻声愣了愣,骂说:“你、管谁叫老人家呢?!”


    道人说罢徐徐转过脸来,遮脸的布一寸寸向后滑去,只见他面上骨骼歪曲,鼻不成鼻,眼不成眼,因着说话时面上一处口子开合不定,岑昀才勉强确定那是他的嘴。


    “找……找薛无平……来!”那道人说,“快快找、找来!”


    “哎。”岑昀见那人口吻强硬,也不见怪,只笑着开锁,冲里头喊一声,“薛哥,来客了!”


    他话音方落,眼前便显现了一张青白的脸。


    岑昀面不改色地将另一半苏打饼也塞进嘴里,将脑袋歪了看向柜台处坐的戚文二人,欣喜地喊:“唉!戚哥文哥你俩也没休息哇!”


    薛无平揪着岑昀的领子往里头一甩:“睡觉去!明儿你不上课了?!”


    岑昀刚被甩开,那不人不鬼模样的道人忽而挺直脊背,这下竟比薛无平还高上些许,他笑道:“薛、薛无平!丑、丑东西……”


    薛无平却没骂他,只说:“美君子,你大半夜跑来求人,不丢脸?”


    那道人拿自个儿那扭曲的五指拨了拨面皮,笑说:“我?我……嘿……早、早几十年就没脸了!”


    “早叮嘱你捉鬼节制些,你不听,日日夜夜抓,从前追你的从天南排到海北,今个儿你倒贴着扒拉别人腿脚,人家都要啐口唾沫把你踹开!”薛无平呿了声,“活该!”


    “你脸留着就有用?还不是和九郎打交道?”那道人眼珠子扫过屋内,嘿嘿笑着,“今儿来了个大麻烦!”


    “老子遇的麻烦多了去了!——名姓!”薛无平不耐烦地抬手将他往外一推,“快说!”


    “你怎么还趁机揩油!”那道人往后跌了一步,却是笑了好一阵子,半晌才悠悠叹出一团黑雾说,“是那郑氏的二儿子——郑槐啊!”


    【委托柒·福禄双全薛氏老宅】


    第178章 【郑】EP1 掀了盖头见夫君!


    “金子铺满地呦,囍字粘贴木。”


    “新嫁郎哟,你抬手,掀了盖头见夫君!”


    ***


    1924年,禄双村薛老地主的长孙娶了个男人过门做媳妇。


    那年头富户家免不得三妻四妾,却还是头一回碰上男人娶男人的怪事。村里人死封建,舌根嚼得那新媳妇大门不敢出。


    大抵薛家人也觉着丢脸,回回聊到那门亲事都摇头摆手,叹说家里阴盛阳衰,娶男人乃老神仙指点的辟邪法子。


    然而不过一年,薛氏老宅就死了人。


    据说那人是跳崖死的,摔得血肉模糊,找到的时候已看不清模样。


    起先村人都不知道究竟死了何人。


    后来是薛家那疯跛子说漏了嘴。


    他藏不住眼底的笑,乐道:“那男媳妇跳崖啦!”


    ***


    正值落日,天灰阴灰阴,也不知是托阳公还是云师的福,瞧不着半点斜阳。


    文侪猛一回神,这才发觉自个正处于一逼仄小屋当中。这屋子算不得鄙陋,屋梁皆是肉眼可见的好木材,只是尘灰过甚,一分不似人的住所。


    虽说窗门紧闭,外头寒风呼啸声却依旧清晰。此刻他身上衣裳错季一般单薄,露外的线头挠着他的下颌,叫他耐不住仰了仰颈子。


    在他不远处坐着一妇人,她眼下灰紫一片,眼袋鼓囊囊的活像下一瞬便要炸出脓水。她手上动作倒是细致,两指捏着根绣花针,针头刺破她手上那薄薄的红衣,待到扯出白线头又绕回来,动作反覆,恍若无休无止。


    那女人正絮絮叨叨地同文侪嘱咐着什么,谁曾想话语进了他的耳朵后却尽数变作了嗡鸣,实在叫他一点儿也听不清。


    文侪不由地感到憋闷,原是想敲打两只耳几下,四肢却不受控,他仅能咬紧牙关胡乱使劲。片刻后才忽似脱离鬼压床一般,淌着冷汗嘶吼道:“妈,您甭说了——!”


    那妇人原来是郑槐的妈。


    发丝黑白交杂的女人愣了一愣,很快又耷拉下脑袋缝衣裳:“哎呦,看看,又来了!连妈的话都听不进,还能干些啥呢?妈不是担心你干错事儿么!你不比你哥他,从小就傻气马虎的……今儿住到人家屋檐下,倘若还不知收敛收敛性子可怎么办?真不知薛大少他看中你什么……唉!”


    文侪缓慢地喘气,一面活动起五指,一面接续听那女人说话。


    “我可同你说了啊,之前你都是同薛大少他通书信,人家话说得好听,那是因着他先前不过见过你一面,只瞧着你的面孔,恰巧对你有个好印象。今儿你住进薛宅,许多事儿得当着人面干,你哪怕是委屈自个儿也得讨那人欢心,可千万别惹祸!”


    书信?薛大少?


    文侪默默听着,片晌见那女人话中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于是堆出个笑脸,说:“妈,我身子不大舒服,到屋里歇会儿啊。”


    妇人闻言才又掀起自个儿那堆满脂肪的眼皮,咂舌道:“真是……没有少爷命,一身少爷病!”


    文侪哈哈笑几声,打了个马虎眼便钻进内屋去。


    屋内有两张矮木床,显然是刚拼凑好的。木床钉子没藏好,尖头还裸|露在外,上头浇洒着好些粉状的木屑,应是床里生了粉蛀虫。


    文侪从刚才那女人的话里确定了一个事实,今儿他母子俩寄人篱下,屋主姓薛。依他母亲所言,那薛大少很满意他,可眼下单看这屋中陈设,似乎他的待遇也不见得有多好。


    “为何寄人篱下呢……”文侪喃喃自语,屈腰拉开眼前那罩灰的二屉闷户橱,从里边翻出一沓信件。


    由于这阴梦中的主角郑槐的字体已同化作他文侪的字体,再加上标有“壹贰参肆”式样的序号,文侪很轻易便将信件的顺序排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回信和来信都在他手上,估摸着又是阴梦的什么扭曲机制,好在不必费心找信,倒还方便了他。


    他将信件挨个拆开读——那薛大少名为“薛有山”,写信时喜好以情诗开头,分外注重卖弄文采,信中几句不离鸳鸯、红豆、连理枝诸类有关爱情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情书,只是封封皆以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乐事作结尾。


    他,也就是郑槐,倒是皆给回了信。


    通过信中语气来看,他起初似乎并不为所动,口吻比起说是淡漠更像是受宠若惊的惶恐。后来他像是叫那薛有山的浓情感化,渐渐地也开始同那人剖心肠,故而那些书信看来就像一对有情人的来信。


    文侪已顾不上思索俩男人的暧昧感情在这年代是否奇怪,只觉得那薛有山的回信隐约有些怪异。


    就拿那第三封来说,他郑槐前头刚同薛有山分享了自己家遭土匪打劫,险些连命也赔去的苦痛事,那薛有山回信时却是置若罔闻,自顾讲起家中各类的大红喜事,颇有些你我不同,幸灾乐祸的味道。


    文侪不作评判,仅先给那位薛有山薛大少盖了个“情商低下”的印。


    他原想着再把这屋子仔细翻它一翻,谁料外头忽而响起了刺天穿的唢呐声。这屋的窗子都给红纸糊了上,他见窗子推不开,便跨个大步出房去推门。


    外头那妇人并未阻拦,只暗自裹紧了衣裳。


    门一敞,北风吹。雪花雹子似的往人面上扑,文侪抬臂挡目,眯着眼看从屋前行过的一支仪仗队。


    队中人个个面色铁青,神情颇肃穆,僵尸爷般排着队朝别院行去。由于队中人有穿红的也有穿白的,文侪一时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为白事还是红事来的。


    他将眼眯作缝,见依旧瞧不大清,正要跨过门槛出去,没成想却倏然给他妈勾住了领子。


    干瘦的指腹贴住他的颈子,那女人吊起嗓骂道:“小兔崽子,你、你你!人薛家办事儿呢,你瞎凑屁热闹去?!”


    “这……”文侪定了定心神,讪讪一笑,“妈,雪太大,瞧不清楚东西嘛!我就想去看看那些人干嘛去!”


    “你看、你看个狗屁!”


    文侪仍旧是笑:“妈,您知道他们干嘛去么?”


    那妇人瞟向外头,咬了咬自个儿那发裂的双唇,说:“可不是因这薛家近来闹鬼么!天黑后就要由方家人办办法事,跳跳大神……咱用完晚饭后还得去给薛家祖宗烧香求平安呢!”


    ***


    沉重的上睑被掀起,眼球忽地暴露于潮湿的冷空气中,铺满视野的艳红倏然刺痛了戚檐全身的神经,叫他彻底清醒过来。


    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量忽高忽低,好似并不如何在意他这个翘着二郎腿仰躺在花梨木椅上的毛头小子。


    戚檐猜自个儿这回应是占了个纨袴身份,因而并不急于插嘴,只一面扫视屋中布置,一面听二人讲话。


    正对门的地方摆了个红木几案,正上方的墙上贴着“囍”字,近处是雕龙凤的樟木大箱,远处则是随寒风飘拂的罗纱双层斗帐。


    “我可说明白了,虽说那小子和他妈都一副穷酸样,骨子里却精明得很,怕是不给些苦头尝尝是不懂规矩的。哎呦,这世风日下,越穷的越是不识好歹,成日想些偷鸡摸狗的事呢!”那中年女人瞧着像是气坏了,红唇跟着抖上几抖,又有意深呼吸慢腾腾舒出一口白气。


    “嗐!”老爷打扮的男人漫不经心捋了捋自个儿右边的八字须,啊啊几声,话分明已到嘴边却又生生将烟杆塞入口中堵住气。一对豆子眼倒是骨碌碌转,后来恰落在戚檐身上,便眉开眼笑问,“阿檐醒啦?”


    “嗯……”戚檐心底想着测测他俩的包容度,于是没急着起身,照旧翘腿躺着,“您二位聊什么呢?”


    女人见状叹一口气,一只戴着玉手镯的娇嫩手便摸到了戚檐的发顶:“还能聊啥,和你爸聊你大哥娶妻那档子事呗!那人儿今早已和他妈一块进门了……”


    “妈不满意?”戚檐咧嘴笑着,不动声色躲开女人的手坐起身来,“新妇是长得丑还是脾气坏?”


    “呸!”女人满脸鄙夷,又连叹几声,“那是长相和脾性的问题啊?”


    “嗐……消消气!”老爷的眼神有些闪躲,再没看向戚檐,他不自在地放下菸枪,搓了搓手,出口的声音又低又哑,好似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有山他犟啊!咱就不必棒打鸳鸯啦!”


    “咚——”


    闭拢的窗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打响了。


    女人拧着眉头:“再犟也不能说娶男人就娶男人啊!”


    老爷安抚她:“咱们不也是没办法么……道长都说了……”


    “哦?”戚檐挑眉笑起来,两指夹起桌上一红果子便玩似的抛入嘴中,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这一觉给我睡糊涂了都,差些忘了大哥娶的是男人了——叫什么名字?”


    “嗳……好似姓文,究竟叫啥妈也记不大清。说来也是邪乎,妈一瞅见那男人的眼睛就觉着瘆得慌,撞了鬼似的。”


    戚檐蓦地想起文侪那一对漂亮的眼珠子,笑了笑,这才不紧不慢将沾满汁水的手指在干净帕子上蹭干净:“文侪?”


    “对对!”女人撞了撞身侧那老菸枪,又看向戚檐说,“你哥眼下人在外地,你可千万帮衬着点儿。到时候你娶妻,他也会帮你的。”


    “我娶?也娶男人么?”戚檐扑哧笑出声来,他自顾起身往窗边走,听着身后女人呸呸呸几句嘟囔,也没停下脚步。


    有啥好呸的?他戚檐不光要娶男人,还要抢大哥的男人呢。


    他的目光在叠作豆腐块的绣花被缛逡巡几下,最后还是落去了闭紧的窗户上。刚才他总听外头有什么东西打窗咚咚响,按捺不住这才来瞧瞧情况,哪曾想窗户一开,一块石子便飞入屋中来。


    庭前雪地白茫茫,俩个斜挎布袋的小孩一手攥着根冰糖葫芦,一手拿石子朝屋中扔,瞅见戚檐那一张阴恻恻的笑脸的刹那皆怔了一怔。


    而后模样清秀些的那个一拍脑袋,皱着鼻指戚檐说:“斯丢皮!服儿!”


    戚檐不知他说些什么,品了好一阵才品出stupid与fool两词。


    他冲那念蹩脚洋语的男孩咧嘴一笑,不曾想其身旁那摆臭脸的小孩见状却朝戚檐翻了个大白眼,二话不说便将石子冲着窗子抛了来:“流氓!臭不要脸!”


    “……”戚檐皮笑肉不笑,只觉再盯着那俩毛孩瞧,他们恐怕要朝他吐口水,于是倚窗问他爸妈,“那俩是谁家的孩子,要打我呢!”


    那妇人伸颈瞅了窗外一眼,便开嗓喊了声:“臭小子又捣蛋!一放假就知道折磨你二哥!还不过来道歉!”


    俩小孩哪里是听话的年纪,听闻大人骂是撒腿便跑。戚檐略微眯起眼,不知怎么觉着其中一个小孩有些眼熟。


    “阿美和无平就那坏脾气,从小到大都不服管教的,同小孩子怄气做啥?”老爷摩挲着菸枪,琢磨着什么似的。


    戚檐闻言却是一愣,于是回头问他爸:“您说他叫什么?”


    “方大爷的‘良辰美景’,第三个儿子‘方美’啊!嘿,男孩取这名怪吧?”


    “不,不是这个,另一个……”戚檐盯着雪地里俩人的背影看得出神。


    “去外头读了一年书,连自家亲弟弟叫啥都忘啦?”那女人笑起来。


    “咱家小宝,薛无平!”


    第179章 【郑】EP2 你俩忒下流。


    庭前白雪被毡靴踩得嗤嗤响,戚檐摆出个大喇喇的纨袴样,几步赶过去便拎了那俩吃糖小孩的后领。


    “瞅见哥哥不叫便算了,怎么还乱扔石子砸人?”戚檐松开泥鳅一般扑腾的方美,转而将两只手摁在薛无平的肩上,亲昵道,“小宝,叫声二哥来听听?”


    他粗略一瞧,那薛无平此时约莫9岁,稚气未脱,两颊被冷风冻得红扑扑的,龇牙咧嘴,活脱脱一副不服管教的顽童模样。


    “滚蛋,松手!”薛无平一蹬腿便踹向戚檐,却被那吊儿郎当的家夥给躲了去。


    “哎呦,你还这么小脾气就如此坏,怕是到老都改不了喽!”戚檐笑着俯下身,食指朝着自个儿的脸,“我问你,你认不认得我?不是你二哥,是‘戚檐’。”


    方美曲了胳膊肘撞薛无平,乐得眼睛都弯了:“这就叫‘服儿’。”


    “我不认流氓作哥。”薛无平小嘴一噘,满不在乎地翻了一轮白眼,“下三滥做亏心事!”


    “怎么总管我叫流氓,那你说说我做了什么?”戚檐骨子里就是个厚脸皮的混账,演起痞子来自然得心应手,但他也总得摸摸度在哪儿。


    听了那话,薛无平反将冰糖葫芦塞入金贵口中,再不乐意张嘴了。倒是一旁的方美拿吃完的竹签戳戚檐的手臂,鼓着两腮含糊说:“我爹说了,你俩忒下流,那男媳妇也是个傻帽儿!”


    刚刚戚檐没仔细看,这会儿挨近了才发现那方美戴着顶极其花哨的虎头帽,那帽子寻常是给满月亦或周岁的婴孩戴的,得亏他脑袋小,否则怕是硬塞都塞不进去。


    “他俩结婚,干我屁事?”戚檐一只手揉上方美的虎头帽,套近乎问,“你这小孩抢谁帽子戴呢?”


    “我弟一个脑袋又戴不了两顶帽子,这比我那顶暖和。”方美打掉他的手,蹲下身拿竹签在雪地里画王八,“甭和我讲话,我爹说了,和流氓玩的迟早要变流氓。”


    戚檐一笑,原还想再追问那“男媳妇”的事,哪曾想话还没出口,身后先传来薛母的叫唤——


    “嗳!你们仨还吃不吃饭啦?快来!”


    ***


    薛无平和方美闲不住,饭没扒拉几口,捧着碗便不知跑哪儿玩去了,以至于偌大的薛家,一块吃饭的仅有三人。其实这薛氏老宅中人不算少,只是那些人多只露了个脸便拿碗分菜回了自个儿屋。


    戚檐细嚼慢咽总要遭薛母关心,纵然没甚胃口,也只能装着胃口大开,一筷接一筷地往嘴里送大鱼大肉。


    薛母和薛当家从前都在商海里混过,嘴皮子利索,饭桌上没有闭嘴规矩,常是嘴里含着饭菜便开了口。


    “昨儿有山他托人捎信回家,说他估摸着很快便到家了。邻家媳妇都说他这小子贼拉机灵,专程看黄历跑回家来过生辰!混小子!”薛母欢喜说着,瞥看戚檐一眼后又无端有些哀怨。


    戚檐见状忙道:“什么?大哥要回家了?好久没见他了,可想死我了!他的生辰可不得好好置办么!”


    薛母闻言抿唇笑起来,细指轻轻戳在他额侧:“你这鬼机灵的!你俩本就是双生子,说得像是为你哥好,实际还不是为了自个儿。”


    “哈哈……”戚檐干笑两声,垂眸想了想又说,“妈,你同我讲讲嫂子他呗?”


    薛当家闻言忙叉腿去撞他,面上五官全被他拿来挤动,匆忙指示他闭嘴。


    一点儿用也没。


    薛母耳朵好,方闻言便将筷子摔在桌上,忿忿道:“我、我真——!你可知我辛苦将你们仨拉扯大废了多少心血?!有山他……他一个男人……竟、竟能看上个与他一般的男人!”


    闻言,薛当家忙推椅起身,摸住薛母的肩,说:“嗳!有山他生来阴阳失调,大病小病皆不断。为治这阴盛阳衰,他把药当水喝了多少年!都是为了孩子好,就别计较这般多了啊……”


    薛母并未流出眼泪,手上却也没握回筷子。她吸了吸鼻子,攥住戚檐的两只手,苦口婆心地说:“也不是妈心眼小,对那姓文的孩子有啥偏见,只是他家里的状况你也知道……”


    戚檐打断她:“我不知道啊。”


    薛母嗔怪似的瞥他一眼,才说:“你不知道?你是忘了,可不是我们没同你说过!那嫁进咱家的男人,是他们家第二大的儿子。他妈今儿同他一道住进咱家的,大家都唤他妈‘苗嫂’,虽说咱看不上那般人,但你下回撞见她可千万要打声招呼!他们家再怎么落魄,也终究是咱亲家!”


    薛母扭身去要下人舀汤给戚檐,回头接着说:“他爸上山当土匪去了,可不是抛妻弃子么!那家母子三人日子本就难过,偏偏那读书忒厉害的大儿子到山上干活,给毒虫叮死了!唉——真是造的什么孽哟!”


    戚檐担心那二老唠叨,此时还在硬往嘴里塞饭菜,只抬手拦着嘴,有些含糊不清地问她:“死了那么能干的大儿子,苗嫂她心里很难受吧?”


    “可不是嘛!”薛母将盛肉的盘子托去掌心,要下人拿来个干净调羹,一股脑往戚檐碗里拨去,“那大儿子真是懂事,又养家又念书的,他弟的字都是他一个个教着认的。唉,你多吃些啊!——苗嫂她跑了男人后,精神就变得不大好了,死了大儿子后精神更坏了,听说近来对他那小儿子不怎么搭理,觉得这小的不比那个大的。”


    “村里男人那么多,怎么偏偏看上他家?”戚檐抬手捂住碗,“妈您多吃些,我都给吃撑了。”


    薛当家正喝酒,闻言差些喷出口去,呛得脖子红了才咽下去:“哎呦,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母瞪了那老爷一眼,要他别说话,自个儿皱着眉头看向戚檐:“还能因为什么?你哥他喜欢呗!哎呦!前年村里拜城隍爷,他在庙里撞见那文家小子,夜里便回来同我说他一见倾心了,他非那男人不娶了!哎呦!那会儿你外地念书呢,妈也不愿意叫你忧心,生生叫他气得病了半月!”


    戚檐见那对夫妻泫然欲泣模样,也不留情,只笑了笑,追问道:“那您二位今儿咋答应了呢?”


    那夫妇二人的神情倏然变得呆滞冷漠。


    他们没有回答。


    ***


    老宅的夜黑漆漆的,文侪的目光从左扫到右,寻不到星点亮。


    用完晚饭后,苗嫂将他安排在这门前坐下后就不见了影。他依那人的话坐在阶上等时辰,不知是在等哪一时辰,也不知时辰到了后自己又要去做什么。


    苗嫂有意将话说至一半,任他怎么问也不把话讲全,只着意叮嘱几句拎煤油灯去拜薛府祖宗的时候需得虔诚,千万莫要冲撞了鬼神。


    他就这么坐了近一个小时,当下也只是木木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宅院瞧。凉丝丝的冷风顺着袖管往里钻,直冻到他心口去,叫他心底有些发毛。


    他不知戚檐在哪儿,却也不似先前那么心焦,这宅子宽绰,左右丢不了。


    正寻思着屋里那几封薛大少的信,寂静的昏晦间忽然响起了一脚轻一脚重的步子声。文侪伸长颈子朝四周张望,很快瞅见一团红雾似的男人。


    实话说,那男人深更半夜穿了一身艳红,能轻而易举吓死起夜的小孩,但文侪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瞅见那人走近,单不慌不忙拍拍膝上雪,站起身。


    来人手里没提灯,单一跛一跛地拖着雪往前。他腿不灵便,走起路来很慢,纵使文侪提高音量问了几声来人是谁,他也不答,照旧慢腾腾地过来。


    待终于停在阶前时,烂雪已在他一双红布鞋头堆满了。算得上清秀的脸钻入昏黄的油灯光线范围,文侪却先看见他左脸一条颇醒目的刀疤。


    文侪想起自个儿的身份,于是略微弯腰卖笑问:“您是?”


    男人显然不急着回答,单盯着文侪笑,一对黑洞洞的瞳子将文侪扫了又扫,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只不过那话说得极虚,气又薄又短,好似很快便要撒手去了:“我花弘,有山他表哥。”


    “啊,弘哥……”文侪不敢轻易得罪薛家人,只装着低眉顺眼的模样,“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知道你不懂才来的。”花弘用没坏的那条腿抵着石墩子,又冲那煤油灯努努嘴,“今夜我先领你走一回祠堂路,规矩给你讲明白了,明儿你便自己去。”


    文侪应得很快,麻溜地提起煤油灯便跟在已经往外走的花弘身后。


    “咱们薛家每夜都要轮流去拜祖宗,这是定死的规矩。一个个入祠堂,烧三根香,再恭恭敬敬拜上三拜。”花弘斜眼瞧了文侪的神情,大概是见文侪听得仔细,竟莫名其妙笑起来,“怕么?”


    怕?


    文侪当然不怕,残肢断臂都不会让他怕,稀奇古怪的民俗又怎可能吓得着他?但他觉着眼下他应该点头,故苦笑着点了几下脑袋。


    “我也是读书人,看不太惯这等死封建的传统,但我没得选,你到底和我不一样。”花弘的瘸腿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凹痕。


    “我要怎么选才对呢?”文侪试探性地问了一嘴。


    花弘将刀疤脸转向文侪,略微眯起那一对爬满血丝的眼:“离鬼越近,越没好下场。”


    文侪被他说得一怔,还在发愣时候却被花弘一掌推进了祠堂中。


    “你动脑想仔细了,我也不是总能和你讲这心窝子话。”


    ***


    祠堂里落针可闻,烛光将乌木制的祖宗牌位照得流出红浊。文侪自案台取了三根香,正欲凑去烛间点上,却听祭坛与神龛后头的贮藏间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据那花弘所言,这儿祭拜是轮次进行的,论常理那儿不该有人,该是钻了什么鼠虫。


    就算藏了什么东西吧,他也非先点柱香戳进香炉里不可,省的坏了规矩受薛家人刁难。想罢,便伸香进火焰正中。


    待燃着了,又将三根香恭恭敬敬捏进掌心,跪去蒲团上阖眼拜了三拜。


    再睁眼时,神龛旁已歪上个穿着一身时兴中山装的男人。一对狐狸眼似笑非笑,薄唇在轻快一声哨吹罢,慢腾腾飘出轻佻两声——


    “晚上好啊,我亲爱的……”


    “嫂子。”


    第180章 【郑】EP3 我们算两情相悦吗?


    堂屋的老钟正正敲了十二下,外头大雪又落了,院中偶尔响起不知谁人走动的声响。


    “哈……”文侪先是冲那位在祖宗牌位侧旁卖弄风骚的二少笑了声,继而把眼睛挪回去,从容往香炉里插香。


    由于薛家小辈祭祖在前,炉子里香插得歪斜,一不当心就要烫着皮肉,文侪也不干什么有利后来者的事,猛然将手一甩,便把香抛进里头。眼瞧着三根香斜入土中,半分不摇晃了,他才转眸去同戚檐算账。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戚檐不知悔改,照旧笑嘻嘻:“嫂、子。”


    一掌于是飞去他背上,啪——


    戚檐被打了还在笑,说:“打轻点儿,声小点儿,这还没进门呢,若被人发现与小叔子同处一室,可不是要落人口舌么?”


    “谁给你的胆子再说一回?”文侪仰首瞪他一眼,“你还不给老子正经些么?”


    戚檐终于直起歪倚神龛的身子,说:“嗐,怪我入戏太深。”


    “谁理你!”文侪说着,将里头陈设看了个大概,又问,“这祠堂里外你翻过没有?”


    “翻了。”戚檐顿了顿,“翻着个宝贝。”


    “有屁快放,再吊人胃口浪费时间我真削你。”文侪拿拳头在他面边比划了一下。


    “别气嘛。喏!”戚檐将他往神龛后头扯了扯,指着那一面实木屏风说,“四谜题就刻在上头。”


    文侪这才松了眉头看去——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不知所云……”文侪念罢,跑去揭了薛家供桌上铺着的黄纸,抓了个炭块把四谜题完完整整誊了一遭,顺口问戚檐,“你前头干嘛去了?”


    “没干啥,就同薛家人谈谈天,聊聊你同我哥的喜事。”


    “成吧。”文侪将黄纸叠好收进口袋里,说,“既然这儿没啥线索,咱们看看外头还有哪里能去翻找翻找。”


    “当然得先去你的婚房瞧瞧。”戚檐说完瞥了眼文侪的脸色,迅速改口说,“去薛有山的屋吧。”


    ***


    薛家老宅的夜晦暗压抑,偶尔浮着步子飘过去之人的精神也昏沉沉,临近的屋子里都没点灯,活像一个个被压实的黑木棺椁。


    实话说,同兄长未过门的新娘子并肩走,在那年头大抵还是有些不妥,只不过换作俩个男人便无人在意了。


    戚檐走路没个正经,一盏煤油灯在他手里颤悠悠地晃动。文侪觉得他有意讨骂,也没分心去搭理他,只暗自琢磨手里那张四谜题。


    宅中太静,风吹草动的沙沙声都显得嘈杂,戚檐因着那般氛围,没能开口说话,憋得慌了,手上动作就忙起来。他一会儿揉揉文侪的头发,一会儿摸摸文侪的耳垂,文侪甩苍蝇似的晃脑袋,却得来他几句“可爱”。


    挨了文侪一拳头后,戚檐也没多老实,一路骚扰过来,直到他将煤油灯往前一伸,抵在了漏光的屋门前。


    “嫂子,入婚房吧?”戚檐眉开眼笑,一对狐狸目弯起后更显狡黠,“没和我哥入洞房,先和我一块了。”


    “你是最近挨揍挨得不够,皮痒得不行了?”文侪抬手将戚檐一撞,随即跨入屋中。


    说是薛有山的屋,实际眼下已布置成婚房的样子了,当初戚檐就是在这地方醒来的。大红的双喜无规律地贴在四面墙上,空气中飘着香烛燃烧的气味,米白蜡泪已经从瓷盘中满出去了。


    文侪摸了摸摆烛台的几案,很干净,半点灰尘也没,于是说:“薛大少还没回来,怎么就急着筹备婚房了?这屋里也没什么灰,真没人住吗?”


    “我问过了,眼下确实是没人住的,但下人每日都要来打扫,大概薛家是真的疼爱那薛大少吧。”戚檐扯开袖口的纽扣,冲文侪展示一道很快就要消掉的红痕,“好疼。”


    “疼就对了,你的嘴要是再不带把,还会更疼。”文侪边说边在书桌前坐下。


    书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小山似的笔架上还搁着一支狼毫,那笔上沾了点红墨,没洗干净,笔洗中却仅仅盛着泛黑的清水。文侪将近旁的柜子翻了个遍也没找着红墨,反倒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大沓空白信纸与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一见倾心原来是这等滋味,没成想竟在城隍爷面前动了凡心。”戚檐贴在文侪耳边声情并茂地念,“我爱……”


    文侪当即给了戚檐一脚:“谁要你念了?”


    戚檐只是笑:“弟弟给嫂嫂念大哥写的情书,不觉得有意思么?”


    他弯指沿着文侪的手臂攀上肩膀,在他颈间留下点暧昧的烫意:“你说我分明是薛有山的弟弟,可这爱你的是薛有山,要娶你的也是薛有山,我又是以什么身份待在你身边的呢?”


    “你特么问我?问郑槐去!”文侪将眉毛一扬,旋即将手中日记本往后连翻几页,一通看下来,不由感慨,“什么日记本,情书集吧……”


    薛有山字里行间的爱意一点不假,那爱意显然要比看上去无动于衷的郑槐本人浓烈得多。


    戚檐嬉皮笑脸地够到柜顶一个木箱,轻松将东西搬了下来。


    “郑槐不会是被他妈卖过来的吧?怎么瞧都不像你情我愿。”戚檐将自木箱里取出的几个下拉条在文侪面前铺开,每一张都是文侪的画像。那薛有山画技不错,因而瞧上去更是逼真,盯久了恐怖谷效应又开始作怪。


    “不好说,照郑槐屋里那几封来往的信件看来,最开始起意的的确是薛有山,但郑槐他应该也有些好感,大概算两情相悦?”


    “我们算两情相悦吗?”戚檐见缝插针。


    “不算。”文侪答得飞快,他俯身确认了几轮那书桌底下没有别的东西,这才直起身子往珠帘隔开的内屋绕。


    这会儿戚檐已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了,他将喜庆的绣花枕头垫在膝上,正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文侪也没急着去问他找到了什么,单绕过悬斗纱的木床,停在了盖着红绸的梳妆镜前。


    他莫名对那狼毫上的红墨有点在意,因而一坐下便将梳妆柜中的瓶瓶罐罐都掏出来堆满了桌面,只不过铛啷翻了一通,最后也仅仅寻到一盒染唇的朱砂。


    他用指腹摁手印一般摁了朱砂,又印到白纸之上同笔上红相比对,可惜色泽还是有些出入。文侪无可奈何叹一声,终于收手。


    反倒是戚檐将小册子在他面前铺开,笑道:“薛氏的死规矩,说是夜里碰面易撞邪呢!”


    文侪低头一瞧,只见那小册子上画了些媲美薛无平鬼画符的怪图,右上方竖着写了一列小字——“夜深深,鬼抓人”。


    “吓小孩的吧……”


    “吓小孩为什么放在薛有山的屋里?”戚檐耸耸肩,意味深长地扫了几眼文侪瓷白的肌肤,“也是,大哥的媳妇生得这么漂亮,鬼抓不抓人不知道,我要抓人了。”


    戚檐笑着从文侪手中接过朱砂盒,将拇指往其中一摁,又喊了声文侪的名字。在文侪转过头的刹那,拇指便轻滑过他的下唇,在唇上印下好些朱砂。


    后知后觉的文侪冷笑一声,拇指也往朱砂盒里摁进去,逮着戚檐便往他嘴旁糊了个红圈。谁曾想戚檐也不恼,单是推着文侪到床沿坐下。


    目光沿着文侪漂亮的眉眼落到红唇白齿,戚檐乐呵道:“真漂亮。”


    文侪翻了个白眼,随即抬手擦唇,他瞧着外头渐渐褪去墨色的天,说:“天快亮了,这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找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剩得明早来人撞见,坏了人设。”


    言罢,文侪起身就要走,哪曾想却被戚檐猛然攥了腕子,扯回去,倒上了床。文侪要骂,戚檐却只是笑,脸皮厚得文侪渐渐没了力气。


    戚檐也没想做什么,俩人就那么并肩仰躺着,柔软的大红被缛不知道何时已被铺好了,俩人的长腿都有大半伸在外边。


    “又发什么癫?”文侪又从口袋里拿出了写满四谜题的纸。


    “说什么呢!我今儿就睡这!”


    “你自己决定的?”


    “当然是爸妈叫的。”戚檐侧身面向文侪,“说是那俩小孩抓了死蚱蜢、死蜈蚣什么的扔我房间,那地儿还没来得及清扫,暂时住不得人,我妈就让我先搬到大哥屋里来住了。”


    “真是随便……”文侪无言以对,也并不看那笑得不值钱的戚檐,“你刚才说什么小孩?”


    “秘密。”戚檐想了想那少年薛无平的娇纵样,禁不住笑出声来,只是他话锋一转,又将文侪的头发缠在指尖,“你说,我先同你躺过这婚床,算不算抢婚?”


    “特么的躺一张床就算结婚了?那我现在起来算离婚?”文侪话音刚落便作势起身,没成想竟被戚檐死死抱住了腰。


    “不要走嘛,我太累,咱们今晚就先在这屋将就一晚呗?”


    “……”文侪想了想,没想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利索将腿搬上床,躺平来。


    ***


    天色灰蒙蒙的,戚檐睁眼时文侪已经站在窗边往外张望什么了。


    “怎么了?”戚檐揉着眼起身过去。


    “唢呐响。”


    戚檐定神一听,只闻颇喜庆的唢呐声正藏在清早的寒风中,断断续续传来。


    文侪性子急,也不等戚檐彻底醒神便扯着他摸门而出,只见外头的各处巷道皆被浓白雾气填满,仅看得清一条通向邻家的窄石子路。


    薛府门外坐着个昏昏欲睡的阍人,戚檐一点儿不客气,抬手便把他给摇醒了。


    “哎,叔,问你个事儿呗。”戚檐说罢侧头示意那刚自薛宅前行过的一顶喜轿,“这大清早的,谁家办喜事呢?”


    阍人原先还半睡半醒,见戚檐蹲身把脸更凑近了些,一骨碌爬起身来说:“回、回二少!是凤家大少同白家小姐结亲!”


    “这邻家结婚关他郑槐啥事?”文侪诧异地避开戚檐往外走。


    “叔,今儿你没见过我,也没见着我嫂子,您刚才做了什么我也一点儿不记得。”戚檐笑着同他眨了眨眼,“就这样,我俩走了啊,叔。”


    ***


    戚檐小跑追上文侪时,那轿子早落了地,里头是空的,新嫁娘估摸是由人扶进宅子去了。


    宅门已阖了上,倒是外头还立着个不拘又泼辣的姑娘与该宅阍人。那姑娘定定端量着文侪,神情颇不屑。


    戚檐赶到时恰听到她斥骂文侪。


    “怎么了这是?”戚檐笑眯眯地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中间。


    文侪将他拨开,只挂上点笑问她:“这位姑娘,您是?”


    那姑娘哼了一声,还是答:“我叫凤梅。”


    “哦!那今儿可不就是令兄结婚?恭喜恭喜!”


    文侪抱了个恭喜拳,那姑娘却一点儿不欢喜,只呸了一声,说:“我才不要你这傻子的恭喜!”


    文侪的笑意僵了一僵,只想着那郑槐真是造孽,怎么夫家上下乃至邻家都不待见他。他面上还算客气,只问那凤梅:“凤小姐看样子不大喜欢我?”


    凤梅没多言,是她家的下人帮着答的:“那不然呢,我家小姐同薛家大少、二少,可不就是青梅竹马么!更何况小姐她同薛家大少自小便订了娃娃亲的,若非……若非……哪里轮得上你。”


    凤梅把嘴撇了撇,说:“我才不是因着那事儿!”


    纵然不知真假,至少就目前来说,她此刻那副模样活脱脱的嘴硬。


    文侪虽说谦卑地冲那凤梅点了点头,她却很不满意,张嘴又骂道:“你这呆子,一个男人干啥不好,偏要来这儿嫁……嫁个男人!”


    “我么……我以为两情相悦就能结连理。”文侪平静地答道。


    凤梅听完那话后,神情变得颇窘迫。两道麻花辫搭在他胸膛,随着她不大平定的喘息而上下浮动。须臾她像是气急了,把脚狠狠一跺,指着文侪骂说:“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没念过书,总不至于寻常道理也不明白吧!当真是脑子坏了!”


    啥寻常道理?男人不能嫁男人的道理?


    文侪与戚檐对看一眼,戚檐上前一步笑道:“小凤啊,你悠着点儿吧,你再怎么嫉妒我嫂子他,也别把话说得那般难听吧,弄得谁都不好看。”


    凤梅遭戚檐这么一训,懵了一懵,又很快竖起两道细眉:“你给我闭嘴!你又懂啥?你白念书!”


    文侪正欲再问她些什么,却听薛府里传来一声颇惨烈的嚎叫:“来人、来人啊,花少爷他、他又害疯病啃人啦——!”


    继而又是一声惨叫。


    薛府里嘈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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